第041章 第 41 章

    已经是临近午时了, 街上的人要比沈瑞进宫时多出不止一星半点,就连两边的摊位都密密实实地紧挨着,叫卖声不绝于耳。

    如布绸似的人群忽然被分成两边, 中间行驶出一家马车,其后还跟着好长一串宫中侍卫。

    中都城内抛出去一块砖头,砸倒十个人里, 有三五个得是个什么世家权贵、百年清流, 只是这其中含水量要另论。

    因而百姓在路上瞧见了镌刻了族徽的马车,即便还没看清到底是哪家, 却是先行退让,免得给自己惹上祸端。

    但如沈瑞这般喜欢在马车上镶金嵌玉的,满汴朝打着灯笼也是难寻, 更不必说一早便领着这帮子侍卫招摇一番了。

    百姓们在马车前后分隔又合拢, 只让出了丁点的距离, 不耽误行车, 却苦了那帮子侍卫。

    早上时人少些,自然也多谢忌讳, 即便心里骂他们做了那纨绔的狗腿子,却也不敢牵扯上前,现下倒是仗着人多,个个挤压着, 鼻子蹭着鼻子地怒视、指点。

    这些侍卫们平日里也算是嚣张惯了的,宫中内外横行通畅, 现下却难得地无力起来, 打又打不得, 硬要是驱赶起来,还不知倒谁驱赶谁, 只能强忍着。

    早上如何暗自得意,连带着贬低那纨绔的,现下就如何叠了倍数地羞耻。

    不单是如此,百姓们围着他们身侧,还要仗着没证据,小声啐他们一口。

    “呸,狗腿子。”

    沈瑞伸出根手指挑了挑帘子,露出一个不小的缝隙,同窗外啐人的男子对上了目光。

    那男子嘴还努着没来得及收回来,两相对视,马车虽还是在逐渐行进着,那男子也被人流往后不断推搡着,但二人之间的却好似凝滞了一般。

    一个饶有兴致地挑着眉,一个撅着嘴恨不得将眼珠抠出来藏起来。

    半晌,沈瑞才嗤笑一声,施舍般将手收了回来,只留下车外那被抓了个现行的男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任凭外面怎样喧吵,帘子一放,便好似完全隔绝开一般,马车内倒还好似一片清境,沈瑞将有些凉的手指拢进袖子中,半搭着眼去瞧坐在另一边的江寻鹤。

    后者披着一身官袍,领子也紧、袖口也紧,将那一身皮肉遮盖了个干脆,连个给目光腾地儿的剩余都没有。

    他目光半点不避讳地沿着江寻鹤的眉眼往下找,落在那脖颈间凸起的时候,江寻鹤似有所感地滚了滚喉咙。

    沈瑞轻笑了一声,目光跟糖浆似的,不断延展,再轻轻包裹。

    江寻鹤抿了抿唇道:“沈公子要带江某去哪?”

    沈瑞懒散地倚在软垫上道:“不是说了要去给江大人搬家吗?”

    江寻鹤垂着眼,似是犹豫了好久般才轻声道:“但江某的住处并不在这边。”

    沈瑞拢着衣领的手指一顿,这才想起来,这漂亮鬼早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新科进士了,倚湖居自然没什么由头再包管食宿。

    原也不过是为着给这些前途不可限量的进士们卖个好,可真等到确定官职了,在这中都便浮沉难数了。

    江寻鹤起身掀开帘子,对着外面的车夫轻声交代了一句,还不待外面的人瞧清,便又撤了回来。

    沈瑞没能在一众的喧吵中分辨出他究竟说出了个什么地名,只能由着身下的马车穿过闹市,一路奔着安静的地界儿去,甚至从坦荡荡的街道换成了狭小不平的路去。

    沈瑞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却险些被晾晒的布料从脸上打过去,他瞧着眼前一连串儿破败的院落,眼中情绪难明。

    马车终于停下,春珰放好脚凳掀开帘子,沈瑞率先探出身子,垂眼瞧着那一角压进污水里的脚凳,顿了顿,才落脚走了下来。

    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已经快要跑吐血了,出了御街,周遭的人一少,马车更是没个顾忌地往前跑,留下他们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追着。

    待到马车转入这片民宅后,两侧的墙都好似一并朝着中间挤压过来般,挨着墙角的地方又不时出现些污水滩,侍卫们又嫌弃又怕自己再将人跟丢了,只能硬着头皮尽量躲避。

    沈瑞没管他们,反倒是目光沿着周遭的院墙一点点探出去,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寻鹤同车夫说的应当是:春柳街。

    中都城内最不可见的一处地界儿。

    随便一块砖瓦便可将这中都落在世人眼中的金玉辉煌全都撕破砸碎,那么些风华迷眼,可偏偏这处,才是汴朝真正的生境。

    不知从哪传来一股子臭味,春珰下意识用帕子咽掩了掩口鼻,便连身后跟着的侍卫也不断在鼻端扇动着,只有江寻鹤仿佛浑然不觉般,甚至还能同他们解释是周边邻居家里养的鸡鸭犬猪。

    他一袭利落合身的官袍,腰带上还镶嵌着一块玉石,瞧着也是金玉似的人物,却不知为何,竟同他身后的破败小院半点不违和。

    沈瑞垂下眼,伸出两根手指轻勾了勾,春珰立刻会意地对还没缓过气的侍卫道:“劳烦诸位去帮江大人搬个家。”

    江寻鹤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泛起一点红道:“不必劳烦,江某自己便可。”

    沈瑞抬起眼挑眉道:“他们既然愿意折腾,闲着反倒生出一身的刺儿来,全都进去,一个也不许闲着。”

    “否则。”他顿了顿勾着唇笑道:“诸位只怕前程堪忧。”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顾忌着走上前。

    他们现下随是听凭皇命办事,沈瑞即便心有不满也不过是同明帝斗法,顶多也不过是捏着这点没意趣的法子来折腾、折辱他们,事情一过便也就算了。

    可若是今日拂了他的面子,往后来日方长,总有他们难受的时候。

    都已经一路跑来了,哪里还差给这江太傅搬个家,说不定回去了,陛下还能看在他们办事着实艰辛的份上赏点银子呢。

    江寻鹤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知晓沈瑞不过是借着由头折腾人,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寻鹤拉开门闩,一把将摇摇晃晃的门扇推开了,门扇来回晃荡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众人的期望下没立刻倒在地上。

    领头的侍卫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旁人都是将门闩置于门内,怎么江大人竟将其放在外面,旁人岂不是随意便可进出?”

    江寻鹤将门闩在小石台上放好,伸手拉了拉门扇,并未用太大的力气,才安定下来不久的门扇便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侍卫对上江寻鹤的目光,抿紧了唇颔首,这门扇在添上实际到门闩也是白搭。

    江寻鹤似是怕他面上过不去,犹豫一瞬后轻声道:“江某家徒四壁,无以被偷窃惦念。”

    说完便抬脚进了院子,好在外面虽然破败,院子里却扑了一层青石砖,四处也都打扫得很干净,旁边用石块垒出一小片菜园,里面郁郁葱葱地种着许多青菜,倒有些质朴的雅致。

    一大帮侍卫跟在他身后往里进,一个挨着一个,后半段地却堵在门口,撞在了前一个人的背上,侍卫小声地催促着。

    前边闷声道:“挤不进去了。”

    “吱呀——砰”门扇不堪重负砸在了地上,声音连带着将隔壁院子的鸡鸭惊得乱叫。

    活像一场闹剧。

    过了片刻的功夫,江寻鹤从两行人中间挤了出来,他身后跟着领头的侍卫,手中郑重其事地抱着一个包袱,两侧还有人伸着手虚扶着,好似那传国玉玺便在那包袱里般。

    侍卫一路严肃小心地将包袱捧了出来,又轻轻放到了马车上。

    沈瑞看着那车板上孤零零的包袱,眨了眨眼道:“没了?”

    侍卫摇了摇头,沈瑞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江寻鹤身上,后者似乎有些羞赧,轻声道:“江某东西并不多。”

    沈瑞略点了点头,眼睛却悄悄弯了弯,没有依仗、没有势力、甚至连点银两都没有的江寻鹤,实在是叫人不能不欢喜。

    他单知晓原书中江寻鹤寒门出身,却也没想过是这般一清二白的境地。

    早知如此,便不应当那么早便领着萧明锦那小崽子溜出宫来,叫明帝扯着这个由头将人塞进他府中。

    否则靠他一靠,叫他百般的滋味都尝尽了,岂不是更有意思?

    沈瑞看向拢着袖子站在一旁的江寻鹤,即便是在这破落凌乱的处境之中,仍半点不减世家的风范,他远比沈瑞更像个世家精心教导出来的。

    不过,偏是如此,却与这权欲横流的中都,最最不相称。

    沈瑞眼中晦暗,何必去沾着风雨呢,不如与他笼中做一只乖顺雀鸟,既相称、又合意。

    但现下也不算晚,原书中江寻鹤走的是一条险径,生死横伏,稍一愰神,便是无尽深渊。

    虽然残酷,却也要磨人骨血,将那点子不合称的一点点磨平了,剩下的便可沿着这峰峦一步步登上至高之处。

    但眼下,这点境遇已经被沈瑞败坏了个干净。、

    沈瑞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丝狡黠。

    他所要的不单是这漂亮鬼剪断了尾羽后被他囚于床榻之侧,他还要这汴朝百年内的风波变革皆从他手中翻转。

    第042章 第 42 章

    那帮侍卫们来时何等的风光, 现下回去时便有多般的狼狈,连白底儿的官靴都蹭上了一滩又一滩的污泥,个个灰头土脸、精神不济。

    百姓们先前趁着混乱挤兑了一遭, 现下却是不敢再胡乱折腾,个个避着将人让了过去,却还是止不住地猜测念叨。

    街道两边尽是些茶摊、小食摊子的, 稍摆几把桌椅便可开张做生意, 现下却是成全了食客们凑热闹的心思了,就着他们狼狈的模样, 连嘴里的面汤都格外得香。

    时不时地还要哄笑着讨论一番,偶有胆大的便故意扯着嗓子道:“谁知道是不是上赶着给人当狗腿子。”

    一句胜过一句的难听,偏偏总不能冲过去挨个捂上嘴, 只能面红耳赤地垂着头, 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这般举动却叫百姓们哄笑地更大声, 他们平日里看惯了这些当官的、有权势的耀武扬威, 现下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把心底的恶气宣泄个干净的。

    茶摊子旁边杵着一个壮汉, 披着件短衫,赤膊站着,手中端着一个缺角的茶碗瞧热闹,时不时还起哄几句, 周遭的人因着他那一身的腱子肉心里踏实,也比旁的摊子更敢说些。

    一时间, 将气氛带得火热。

    直到侍卫们穿过了这条街道, 壮汉才收敛了那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将两枚铜板抛进桌子上空碗里,四下张望了一眼转身走了。

    等到几个茶客回过神来时, 早就连半点人影都寻不到了。

    沈府的后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小门房拉开门闩,将外面的壮汉放了进来,又递给他一件周全的衣服,小声道:“公子吩咐了,回来了便去院子里寻他。”

    壮汉一改在外时那般混不吝的样子,穿上外袍又将腰带扎好,小心地往沈瑞的院子里去了。

    ——

    春珂快步走进园子里,却见一早边说要“亲自”打理花草的沈瑞正斜倚在他那软榻上,两侧还有人打伞遮阳、添茶续水,反倒是刚住进来的江太傅正捏着一柄剪子在修剪花枝。

    光是偷懒也就罢了,还要逮着喝茶吃果子的空隙指点——“听闻养花也是极为陶养心性的,想来如太傅这般的才情,应当颇有体会?”

    活像恶霸调戏某家姑娘般地轻佻恼人。

    春珰注意到了春珂,悄悄放下扇子走了过去轻声询问。

    “徐丹回来了。”

    春珰颔首应下,随后走到沈瑞身边轻声道:“公子,春珂方才来说厨房送了冰镇的果汁来,瞧这毒日头还有的晒呢,公子不妨先回屋休息片刻?”

    沈瑞与她目光交汇时便知晓是徐丹办了事回来,唇角翘了翘道:“也好,今日不妨便先到这,辛苦太傅了。”

    身边的小丫鬟立刻端着托盘去接江寻鹤手中的小金剪子,又有递汗巾、递茶水的,忙活成一团。

    沈瑞抚了抚衣袍上压根瞧不见的褶皱,心情愉悦地回了院子,春珰跟在他身后小心打着纸伞,生怕这位金玉娇养出来的被日头晒化了。

    “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奴婢观公子行事大约是要熬着那江大人,可为何又处处优待?”

    沈瑞眼中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愣是叫她大热天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声请罪道:“是奴婢多嘴,还望公子宽宥。”

    沈瑞收回了目光,淡淡道:“爷瞧着园中花草有些败坏了,你今日便去换了新的花土吧。”

    春珰知晓这算是小惩大诫,不敢再声张,立刻垂着头应下了。

    沈瑞捻了捻指腹,脑子里晃出那漂亮鬼捏着金剪子仔细修建花叶的样子来。

    他原也不是这中都城里养大的公子哥,越是难捱的尘泥,反倒是越生得强劲,在他身上玩熬鹰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张弛有度才算是首选。

    沈瑞无声地勾起唇角,那点期待实在是叫他不能不心情愉悦起来。

    一进院子,便瞧见了那跟座山似的壮汉,身上的衣料也随着他肌肉的曲线高低起伏,处处鼓起。

    他垂首站在一边,见了沈瑞便合手拜道:“公子交代的事情奴才已经办妥当了。”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捏了颗糖渍梅子塞进口中道:“街上什么情况。”

    “百姓本就心有不满,借着这个由头倒是发泄了个干脆,瞧着声响不小。”

    徐丹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又接着道:“早上出宫的时候,百姓们挤在一起,似乎是把户部张大人的马给惊了,据说将人吓得不轻。”

    沈瑞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他挑着眉道:“吓出病来了?”

    徐丹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会意道:“这惊吓所受的病往往要晚上才好发作出来,想来今日夜里便可出风声了。”

    沈瑞弯着眼睛,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春珰捧着几封信出来,沈瑞略扬了扬下巴,那几封信便递到了徐丹手中,信封上写着的正是几个在朝中颇有名望的言官之名。

    “你将这几封信送过去,叫他们借着张大人抱病这件事好好地弹劾我一通,将我如何领着宫中侍卫招摇过市的这般那般务必都写清楚了,不可有遗漏。”

    徐丹忙点头应道:“公子放心,奴才都清楚了。”

    山似的汉子点头跟小鸡啄米般,瞧着莫名喜庆。

    沈瑞哼笑了一声,指尖敲敲桌案道:“清楚了便去办事吧,切记不要出了差错,否则唯你是问。”

    徐丹连忙应下,将信件揣进怀里,转身出去了。

    屋中方安静了不过一瞬,春珂便端着小瓷碗进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封请帖。

    她将瓷碗搁到桌子上,揭开上面的遮盖,寒气便一丝丝地渗出来,白瓷的碗壁上还挂着一层层水珠,越发晶莹剔透起来。

    入了秋却越发燥热起来,厨房便每日镇了冰梅子汤,捡着日头最鼎盛的时候送过来。

    “已经依着公子的吩咐,送一碗去江太傅房中了。”

    春珂说着又将那请帖放在了碗边儿道:“这是陆府送来的请帖,说是府中新移栽了好些菊花,请公子明日过去观赏。”

    沈瑞随手翻开请帖瞧了一眼,嗤笑道:“还真是难得,这等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也能找到我头上来。”

    春珂抿了抿唇,绕过他的手指将请帖往后翻了一下,露出不当有的夹页来。

    “陆公子宴请了不少世家子弟,独公子这份是不同的。”

    沈瑞挪开手指垂眼看了一会儿,忽而笑道:“难怪人人称赞他为世家典范,做事滴水不漏。”

    那夹页上是陆思衡的字迹,大约请旁人去是赏花吟诗,请他却是品尝菊花茶和菊花点心的。

    看来,是想了法子非要见他一面不可了。

    至于缘由,沈瑞心中也有些猜测,楚家现下筹备着船队,未必能做到半点风声不漏,也未必就能丁点儿都牵扯不到他身上来。

    原本只是个依仗行商支撑的楚家并不打紧,可现下再牵扯上一个沈家,只怕陆思衡要坐不住了。

    沈瑞将那一层夹页撕了下来,随后将请帖合上递给了春珰道:“送去给江寻鹤,明日要他随我一同去。”

    便是只雀,也要带出去见见人的。

    沈瑞端着瓷碗小口喝着搅合着碎冰的酸梅汤,眉间略松散了些。

    只是,船队一事还是要尽快了,这头一遭,打得便是出其不意。

    ——

    “公子,东西都已经备好了,明日一早厨房便会备好各色的菊花糕,定不会出半点纰漏。”

    管家躬着身子小心地禀报着,眼睛直视着脚前寸许不过的石砖,不敢乱看。

    陆思衡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丁点儿目光都不曾分割出去,管家见状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中一时间只剩下陆思衡和陆昭两人,陆昭手上小心地往杯盏中注茶,他悄悄看了看陆思衡的神色,端起茶盏递过去道:“兄长,请喝茶。”

    陆思衡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只瞧了一眼,便淡淡道:“茶汤过火候了,重新煮。”

    陆昭瞬间泄气,他耷着眼角委屈道:“兄长,这已经是第五壶茶了,明日即便我煮了,沈靖云也未必会喝。再说,不是还有侍女嘛,他愿意喝什么样的,便叫人煮什么样的好了。”

    他将手收了回来不满道道:“实在不成,便是叫我去将景茗居的茶博士请来也好过如此。”

    陆思衡终于放下了书页,上面赫然是煮泡菊花茶的要领与窍门,他煮茶的功夫大约比这著书的人还要好些,此刻却将书页上的字横竖看了几遍。

    “你从前同他多有龃龉,我不曾管你,是因着你们两个皆是心性顽劣,手段也是中都城世家子弟们惯用的,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现下,却有不同。你还是陆昭,他却未必是从前的沈靖云,这些陈年旧账即便他不翻,也要有个交代,否则说不清哪日便会成为要你性命的楔子。”

    陆昭似还有些不信服,几次张口要争辩,却到底惧怕陆思衡的权威,最后只是小声分辩道:“我瞧他倒是比从前更能惹事了。”

    陆思衡轻笑了一声道:“惹事才是最小的事。”

    怕就怕这背后藏着无数张面孔,又个个含着一副铜牙铁齿,稍一晃神,就要扯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来。

    第043章 第 43 章

    “陛下, 沈尚书之子沈靖云擅自调用宫中侍卫招摇过市,如果不加以责罚,只怕有损皇家颜面。”

    “是啊, 陛下,那沈靖云非但闹市为祸,还惊起不小的混乱, 户部张大人的马受惊狂奔, 张大人昨日夜里便发起热来,朝官尚且如此, 更不必说这城中百姓。”

    明帝看了一眼文官队伍中的空缺,四周的文官为了显眼些,特地挤在一处, 将那里让出好大一块地界。

    明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难怪今日不曾看见那管钱的抠门老匹夫出来斥责他修缮宫殿花费巨大, 原来是因着那小王八蛋的一顿折腾。

    几个言官见明帝反应平平, 顿时便炸了,嘴巴动得一个赛一个得快, 好似那沈靖云今日便要谋权篡位般。

    “即便不提昨日之事,那沈靖云平日便横行霸道、言行不端,今日若不好好责罚他,日后定要惹出更大的事端来。”

    “焦大人所言极是, 更何况那沈靖云不过一个黄口小儿,胆敢如此行事定然是身后有依仗。”

    那言官一边说, 一边直将目光往沈钏海身上怼, 一副生怕别人不能听懂他话中之意的模样。

    明帝眼见着这帮言官看热闹不嫌事大, 下一步恐怕便是要将沈钏海一并论处的样子,急忙出言制止道:“诸位爱卿恐怕有些误会, 那沈靖云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现下进宫同太子一并听学,恐出意外,是朕命侍卫前往护卫的,并非擅自调动。”

    言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还有这般境况,最后还是焦润上前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和礼法,那沈靖云平日里骄纵惯了,行事多有不妥当,陛下虽为体恤,却怕他依仗这这个而惹出祸乱来。”

    “更何况百姓本就对他颇有微词,现下又让宫中侍卫跟随他身侧出入,只怕时间一久,百姓们会认为纵容沈靖云此般行事的正是陛下啊。”

    焦润没把话说得更清楚是为了留一份体面,但大殿中的文武大臣何人不知晓,中都那么多个世家公子哥儿里,独他沈靖云一份这般纨绔嚣张,其中若没有明帝纵容的手笔,是决计不可能的。

    但此事放在暗处便也罢了,百姓们未必会知晓朝中权势的风起云涌,现下却叫他出入都带着一大批侍卫,迟早这刀要扎在明帝自己身上。

    明帝脸色一变,显然也是明白其中关窍,他眼底划过一丝晦暗,此番行事原是为着打压沈家气焰,可如今却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只是不知道,这沈瑞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谋划,若是后者……

    明帝唇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即便是他身旁伺候的春和也未发现半点不同。

    若是他自己谋划的,那恐怕就留不得他了。

    他决不允许这沈家若干年后再成为太子的掣肘。

    很快,他便压下了心中的百般深思,面上严肃道:“爱卿所言极是,此事是朕思虑不周。”

    “春和,即刻下旨命侍卫们回宫正常轮值。”

    几个言官悄悄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点满意的笑意,于是齐声道:“陛下英明。”

    只有焦润还站在原地,明帝一瞧见他就觉得头疼,但却不能装作瞧不见,只能硬着头皮问道:“爱卿还有何事?”

    焦润拱手行礼道:“臣听闻陛下命江太傅住进沈宅,只怕于理不合,要惹人嫌话吧。”

    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他就知道,这老匹夫同那张岳一般讨人嫌,一个专盯着国库里的钱,处处叫他勤俭,另一个就死死地拿捏他丁点的错处,每日上奏弹劾。

    下次节俭,便先叫张岳从焦润的折子钱里扣,都给他扣光,免得他那折子都要在宫中垒成山了。

    “朕知晓爱卿之意,但如爱卿所言,沈靖云自幼骄纵、行事无度。江太傅既为他的夫子,便可当如此教导之责。”

    焦润等得便是这句话。

    “既为夫子,便也当有个考量,否则只在面上说是夫子,却不加以约束,岂非白费功夫?臣认为应当将沈靖云的言行同江太傅一并论处,学生之过,又何尝不是夫子之责?”

    几个言官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事,犹豫一瞬后又都站了出来:“陛下,臣附议。”

    只是此次的声浪明显要高于方才,毕竟着朝中人人皆知那沈靖云惯是个会惹麻烦的,想叫他老老实实地不惹事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至于那江寻鹤,区区寒门出身,商贾之子,此等身份低贱之人,难道要留他在这朝堂上横行不曾?

    既然陛下将他派去看着那沈靖云,不防就借着这件事让他永远辗转于府邸学堂之间,在没法子在朝中掀起风浪。

    众人忽然发觉,叫他们为难了许久的难题竟然就这般迎刃而解了。

    陛下再看中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疏忽亲手将其葬送了?他们不过是借着这阵风行事,如何也探查不到他们身上来。

    一时间,大殿中的氛围陡然暧昧起来,世家权臣们纷纷交换着目光,眼中难免泄露出几分得意。

    江寻鹤再怎么有一身才情又如何?陛下再这么看重又能如何?

    寒门商贾之子,便是最最不入流之人。

    明帝眼底晦暗,他何尝看不懂底下这些人的鬼心思,个个勾结在一起,恨不得将他架空了,由着他们作乱才好。

    他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诸位爱卿皆是这般所想不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之人,仿佛裹着刀片似的刮人,大臣们一时间都垂下了头,不肯去做这只出头鸟。

    顶上的人再怎么被拿捏着,也到底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虽为世家子侄,却也清楚家主根本不会为了他们大动干戈。

    越是树大根深,越是看重根系上的利益,其余的枝叶,不过是用以眼神修剪的余地罢了。

    殿中寂静之时,只有秦铮一人尚且神思活跃,他是秦太傅的孙子,同江寻鹤一般同是新科进士,现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他心中自然清楚,家中子弟现下能在朝中都有所谋职,所依仗的无非是祖父荣光和陛下恩典。

    见此情景,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出来道:“臣认为不妥,夫子虽行教导言行之职,却不可事事与之牵扯,难道在座各位没有行差踏错之时?难道诸位的夫子也要被拉出来砍头吗?”

    殿中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朝中大臣往往三五个私交甚笃,甚至也假借了句门生拉进关系,这话哪里敢应承。

    应承了,便是抹不平的得罪。

    一时间都垂着头、不应声。

    秦铮的目光在那些世家大臣的身上扫过去,仿佛一种无声的诘问,见无人应声,面上虽不显,心底却难以避免地出现一丝自得。

    他同这些人皆有不同,他所依仗的全是祖父的荣誉,但这点荣誉迟早有消耗殆尽的时候,与其去攀附这些世家,倒不如主动划入陛下的阵营。

    群臣之中却忽而踏出一道人影来,秦铮瞳孔急剧收缩,握着笏板的手指也忍不住轻轻颤动,眼前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站出来了。

    他躬身行礼道:“陆大人。”

    陆合元轻轻颔首,语调也是极为平缓的,却叫他心中无端生起一阵冷。

    “秦大人所言是否过于偏激了呢?沈靖云既为世家之子,日后也应当肩负起这份职责,品行端正是为首要。”

    “他与殿下同受江太傅教导,为何殿下之言行却不必与江太傅牵扯?秦大人祖父也曾桃李天下,因材施教四个字,秦大人总不会半点没参透吧。”

    陆合元拢了拢袖子,话是对着秦铮说得,可目光却是精准地落在明帝身前的矮阶上,逼压却又不曾有半点逾越。

    “哎,你怎么说话呢?当着朝臣之面明嘲暗讽地给谁看呢?”

    沈钏海自然是头一个站在焦润身后附议的,这样就算有一天那混账当真玷污了朝臣,也不至于境地太难看些。

    更何况,江寻鹤只要站在这朝堂上一天便始终是梗在众人心中的一根刺。

    在外有无尽的谋划,在内还有那色迷心窍的小王八蛋,沈钏海默许了众人拿沈瑞作为一个借口,但这却并不代表他还要容忍陆合元大庭广众地“泼脏水”。

    比起沈钏海的激动,陆合元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没什么诚意地抱歉道:“是陆某所言不妥,还望沈大人不要计较。”

    说完,好似想起什么般,又补充了一句道:“若是犬子有何处做得不妥当,也请沈大人多多指点。”

    沈钏海:“……”

    挑衅,绝对是挑衅,谁不知道他那儿子满中都世家里也是最为出挑的。

    偏偏他还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没什么话可以反驳。

    陆合元借力打力将话驳了回去后便转而看向明帝:“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明帝放在案桌下的手掌缓缓握紧,额角爆出条条青筋,又是这般,又是这般一旦不顺着他们的意思,便要在朝堂上被逼迫着应承。

    可是,明明他才是这汴朝真正的主人。

    明帝眼中生起一丝压抑不住的杀意,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叫嚣着杀戮,他紧紧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了下去,还没到时候,多年谋划绝不可功亏一篑。

    萧明锦垂首站在他的下方,听着身后一声压过一声的请命,他悄悄抬起头看向了明帝。

    群臣不可直视天颜,他却可见父皇的神情。

    在看清明帝神情的那一瞬,他忽而想起沈瑞曾经多次提起地那些如何叫太傅“听话”的法子。

    萧明锦抿了抿唇,向前走出一步道:“父皇,儿臣认为陆大人所言有理。”

    明帝看向萧明锦,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万万没想到在而今的境遇中,萧明锦竟然选择站在了陆合元的阵营中。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即便今日没有萧明锦,此事也亦是不可挽回了。

    可这应允的话却绝不可出自他的口中,否则难免落人口舌。

    于是,明帝看向了站在群臣之中,始终不曾出声的人江寻鹤,随后沉声问道:“江爱卿,你意下如何啊?”

    众人纷纷转身回头,同明帝一起看向江寻鹤,试图欣赏他最后的无力挣扎。

    却见他披着一身合体的官袍,眉眼间神色纹风不动,好似这帮人激烈地争夺了半天,却全然与他无关般。

    几个大臣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实实在在地将他们羞辱了个透彻。

    可江寻鹤心中只有不止歇的颤动,他并非看不清这眼前的污糟手段,但却仍然难以自抑地渴求这背后隐藏的那点能够和沈瑞牵连在一起的纽带。

    他缓步上前,合手行礼道:“臣愿往之。”

    第044章 第 44 章

    朝堂上百般的风起云涌, 始作俑者却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吃果子,他身前蹲着两个工匠,正在往刚刚制好的摇椅上镶金边儿。

    沈瑞手中端着茶盏, 却还时不时散出根手指,提点一二。

    春珰手中握着绢扇,瞧他那番做派同昨日支使江太傅剪花时如出一辙地骄矜。

    工匠们小心地拿着工具和满盒子的金片, 不单是粗暴地将金片镶嵌上, 还要依着这小祖宗的喜好雕上花,怎么好看繁复怎么来。

    工匠生怕自己一个手抖惹得这小祖宗不痛快, 再牵连家里,只得屏气凝息地一步一斟酌,没多久便出了一额头的汗。

    春珂从外面进来, 手中拿了一封信回来, 轻声道:“公子, 徐丹传消息回来了。”

    沈瑞掀了掀眼皮, 神情倦怠,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 春珂见状立刻走上前,将信件拆出来递到他手中。

    接着又转身绕到沈瑞身侧,同春珰小心交换了一个目光,接过了她手中不断扇动的绢扇。

    春珰没拒绝, 而是放下袖子遮住了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掌,她昨日受了罚, 去将园子中的花草全都换了土。

    今日还能正常当值已是不易了, 更不必说还摇了半天的扇子, 她心中清楚连带着这后续才算是个周全的责罚。

    此刻春珂替了她的活计,公子却没阻止, 可见着此的责罚已经过了,只是下次是否还能有这本好运道便是难算了。

    沈瑞手里捏着的那张信纸上写得满满当当的,一眼瞧去险些看不见白色的空余。

    不必说那几位言官昨日得了他的信,今日早朝便齐齐上谏的盛景。

    单是焦润后面兴起的那一波风浪,放到茶楼里就够说书先生讲个几天几夜了。

    沈瑞眼中含着一层笑意逐行逐字地瞧下去,好像对这一番变故半点也不惊讶。

    这些言官收到的信中,只有焦润的不同,其余皆只预知了这第一层风浪,却全不知这第二层的境遇。

    恐怕这中都城内除了焦润和沈瑞,剩下的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瑞唇角缓缓勾起,这才正是他想要的,有事众志成城的玩意儿却远不及单枪匹马破阵来得快些。

    无论城府怎样深沉,第一反应永远是骗不了人的,更不必说那帮子言官光是嘴皮子凌利,脑袋轴得厉害。

    倘若众人齐齐上谏,便有逼迫之意,明帝再怎么无力也难说不会想法子阻挠。

    但若是焦润一个,便怎样也逃不过一个利益结合,明帝虽心中不痛快但却也不会压制不住,牵扯太多。

    反倒是萧明锦会站出来,主动在这场风波中跨入了焦润的阵营里,倒当真是叫他有些意想不到。

    沈瑞轻轻揉了揉额角,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即便是个顽劣的小孩,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储君,又不是随便哪一个皇子都是深宫巨人,若是他心中没把算盘也活不到现在。

    沈瑞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就真将人诓骗了,顶多也就是要他心中有了这么个念头罢了,但现下却远没到催生的时候。

    沈瑞捏着信纸的手指缓缓收紧,他倒是有点猜不透这小崽子这番示好,揣的是什么心思了。

    他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晦暗神思,不过,局势尚且可控。

    他又不是巴巴上去同人谈感情,这中都城内再没什么会比利益更牢靠,他同萧明锦现下便是最最牢靠的利益结合体。

    他散开点手指,将最后两行看完了,也不知写消息的人什么毛病,前面那帮子言官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落,就连陆合元同自己那个便宜爹如何当堂争辩自己到底是孺子还是烂泥的话都逐一记录下来了。

    却偏偏将沈瑞最想瞧见的那一段给省去了,只模糊地写了一句:江寻鹤自愿应允。

    自愿应允四个字能牵扯出来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算自愿应允。

    沈瑞虽同这些言官勾结了一波,却也知晓朝中这些老狐狸谋算颇深,言语间稍在一二字的深浅上加一磨炼,得出的结果就截然不同。

    那索命的狗东西究竟是真自愿还是被自愿,他在这信中半点儿也瞧不出来,

    沈瑞有些意兴阑珊地向后倚靠去,漫不经心地一抬眼,却同站在拱门前的人对上了目光。

    那人迎着光静静地站在两簇海棠交合掩映的地界儿,半点声响都没有,好似若没有沈瑞这不经意的一眼,便能在那站上千百年一般。

    沈瑞被自己心底这点无端的想法逗笑了,他还真是逍遥日子过惯了,分明是原书中一己之力荡尽不平的大佬,他还真将其当做绕在腿边讨欢的乖狗不成?

    这会儿的日头正晃眼,沈瑞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却仅仅是这点回避似的举动,便让始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江寻鹤下意识拢紧了手指。

    心中那点勉强压下去的叫嚣好似又重新升腾起来,不断地催促着他,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江寻鹤借着袖子的遮掩死死地掐着指腹,将那一处掐到充血,随后分割成苍白紫红的两处。

    不必那么急,他已经谋得了这寸许的牵扯,现下局势已定,总有容得他周全的时候。

    仓皇靠近,只会沦为轻贱的一瞥和肆意的抛舍。

    沈瑞不知道他心中的盘算,只是随手将茶盏放下,轻笑了一声颔首道:“江太傅安好。”

    可眼中却全不似方才,好像在他眯起眼睛的那一瞬息被蒙上了一层遮掩,只余下克制的疏离感。

    江寻鹤滚了滚喉咙,合手道:“沈公子安好。”

    沈瑞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对春珂道:“给太傅上茶。”

    他弯着一双眼,状若不经意道:“瞧着这一身官袍,太傅莫不是方一下朝便来了沈某这?”

    两个工匠已经将满满一盒子的雕花金片都镶嵌在了藤椅上,见着二人要说话,便行了礼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指着自己对面金灿灿的藤椅道:“太傅请坐,不必太拘谨。”

    那目光跟搅合了浆糊似的粘人,从官袍上的褶皱一直瞧倒那紧贴着衣料的雕花金片,最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什么清冷冷不近人的孤鹤,偏要养在这金玉堆里,沾着一身脂粉亵玩,才有意趣。

    春珂斟了茶递给江寻鹤,他大约是没想到沈瑞这除了镶金藤椅,便是连茶盏也是羊脂玉的,对比着沈瑞手边白瓷的杯盏,他指尖一顿,随即接了过来。

    “今日朝中有异动,江某特来告与沈公子。”

    沈瑞捏了颗梅子塞进嘴中,却冷不丁被酸地直皱眉,他倒吸了一口气故意为难道:“我又不是什么朝臣,这朝堂上的事,太傅何必讲与我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沈瑞微微向前半倾着身子,凑近了道:“难不成,太傅是想要沈某考个状元郎回来不成?”

    沈瑞说这话时,眼中的恶意几乎掩盖不住,他虽没将那全书看个囫囵,却也清楚原主在他科举上横插那一手,是他一处隐秘的伤疤。

    好好将养着,总会在他封侯拜相、权倾朝野那天愈合。

    只可惜他现下落在了沈瑞手中,他偏要将这伤疤时时撕开,时时新鲜。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江寻鹤似有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道:“沈公子志不在此,江某自然不会强求。”

    沈瑞听着那句志不在此,眼神瞬间变得暧昧起来,目光沿着江寻鹤劲瘦的腰身打了个转儿。

    这话,是也不是。

    “今日朝中有朝臣提议说江某既为公子之师,便理应规束言行,学生之错究其根本是为师者不曾尽责。”

    “因而公子日后言行举止皆与江某做个牵扯。”

    分明是那些个老东西合起伙来想将他赶出朝堂,在他嘴里却全然成了天地至理般的好法子。那一惯清冷的眉眼在说这话时也仍旧不起波澜,好像半点为难都没有。

    沈瑞一时间倒是有些荒唐地信服了那心中所言的“自愿应允”,他看着江寻鹤,眼中裹挟着一丝深意。

    这点低劣的手段,他不信在原书中天地谋算于一心之间的江寻鹤会分辨不出,但现下却全是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沈瑞忽而勾了勾唇角,他不在乎这其中的变数是什么,他想要的无非是将这鹤鸟囚于牢笼之中,困为乖顺的金丝雀,至于是想尽了法子驯服的,还是主动归顺的,都不要紧。

    他这人,从来只看结果。

    他只要这对面坐在镶金藤椅上的人剥了这一身冷冰冰没意趣的官袍,裹些织金绣花的料子,最好那一身的皮肉处处暧昧难言,挂满了绮丽珠宝才好。

    沈瑞面上半点不显,分明他就是这一切背后的操刀人,现下却仍能轻声安抚道:“竟是如此,只是沈某行事素来放肆惯了,即便以后学了些礼法,想来也不是一天便可规束的……”

    他勾起唇,难得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只怕是要牵连江太傅了。”

    江寻鹤端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杯盖因着这点力道猛地同杯沿碰撞在一起,磕出一点声响。

    沈瑞眼中含笑看着这点浑不合礼法的错处,却听那人语调仍是一惯的清冷。

    “沈公子随意便好。”

    “江某,无碍。”

    第045章 第 45 章

    沈瑞姿态散漫地坐在椅子上, 轻轻晃着小腿,腰间的玉饰随着他的动作玎珰作响,显得愉悦又奢靡。

    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上掠过, 如果忽略其方已说完话便抿紧的唇,大约那“无碍”二字还真能凑出些坦荡荡的真实来。

    明明坐在镶嵌着雕花金片的藤椅上,披着这中都城内人人求之的官袍, 可仍像与这权势富贵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好像这官袍是沈瑞硬披挂在他身上的, 这藤椅也是沈瑞硬逼着他坐下的般,现下却端处一副以身报恩的模样来。

    沈瑞消磨似的舔了舔齿尖, 心中默默想到:还真是,难办啊。

    面上却很轻地笑了一声,合手道:“多谢江太傅体谅。”

    恰逢着一阵风吹过来, 惊动了院子里的花叶, 后者闻风而动, 衣袖被风卷起一个弧度, 沈瑞听见他轻声道:“本分所在。”

    沈瑞心中嗤笑一声,这漂亮鬼的本分, 可全不在此处。

    春珰见状,轻声提醒道:“公子,该动身去陆府了。”

    沈瑞状若惊觉般笑道:“昨日命人给太傅送了请帖,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口中问的是意下如何, 实则院子中的侍女已经端着放置着衣服配饰的托盘站在沈瑞身后了,只等着江寻鹤一点头, 这些东西就会尽数转到他面前。

    沈瑞的目光停顿在江寻鹤的眉眼间, 试图将那毫末的情绪都分辨个透彻。

    江寻鹤却好似浑然不觉般垂眼, 将丁点对视的可能都轻轻错开,目光只停留在脚前寸许的地方, 再稍微往上点,就是沈瑞裹着织金料子的精瘦小腿。

    他轻声问道:“陆公子只请了沈公子前去,江某只怕不便前往。”

    沈瑞浑不在意道:“你来这中都许久,大约还没见过多少人,此番的宴席大约都是些世家子弟,你且去认认人,日后也便宜些。”

    便是养了只雀鸟也要在脚上锢一圈烫着名字的金环,才好叫见者知晓这是他沈瑞的爱宠。

    只可惜,现下没法子在这漂亮鬼脚踝上锢个金环。

    沈瑞面上难得生出一丝遗憾,但又很快收拢了起来,先将人带出去瞧瞧,中都城内旁的世家子弟得了个什么稀罕东西也是先带出去给众人瞧瞧的,跟署名没什么两样。

    沈瑞还沉浸在这遗憾和周全两般之中,全然没注意倒江寻鹤绷直的唇角很轻地翘了一下,甚至捏着杯盏的手指都不自觉地轻轻敲了敲。

    这种感觉很神奇,江寻鹤从来没有想过会会有一个人这般恰巧的出现于他的面前,三言两语将他的窘境化为虚无。

    反倒是那些真正与他有些血缘关系的人将他当做可以长久汲取的养料,让他入朝为官、让他为家族生意大行方便、让他想尽一切法子挤进世家行列。

    若非如此,他最初便不会同意沈瑞同楚家的生意往来,但是现在……

    江寻鹤抬眼看向沈瑞,这人将他种种谋算一并打碎,然后状若无意般将他汲汲所求之物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沿着那精瘦的小腿一点点攀附而上,以一种低位者的姿态献祭着自己的臣服,可所行之事却是一种无言的禁锢。

    他哑着声音道:“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

    哪怕这只是为了杀他而虚构出的骗局,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吧。

    ——

    “公子,沈公子和江太傅一并来了。”

    管家躬着身子站在院门处合手禀告着,他身后是高大的院墙,遮拦住了好一片繁华喧嚣。

    陆思衡捻着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对黑子形成了围合绞杀之势,与他一桌之隔的陆昭手指不断摩挲着黑子,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认输。

    赢了一盘棋也不见他面上有什么欣喜,反倒好似兴致平平般将棋子丢回了棋盒。

    他对沈瑞会带着江寻鹤一并前来之事好像半点也不意外般,反而轻声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管家闻言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回应道:“白家公子还不曾到,可要再等他一等?”

    陆思衡拿起桌案旁的帕子,动作颇为细致地将手指逐根擦拭干净,语调仍是一惯的平和,可话中却暗藏了一丝不悦:“不必,今日他本也不过是个陪衬。”

    陆思衡将用过的帕子丢到了一旁的小火炉中,起身道:“走吧。”

    他对面一直不敢应声的陆昭见他起身连忙跟着站了起来,闻言更是垂着头要跟在他身后走到前院去。

    却不料陆思衡突然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他,陆昭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慌乱请罪道:“兄长恕罪……”

    陆思衡没有和他多分辨,反倒是屈尊降贵般将他胸前略有些褶皱的衣料抚平,随后淡淡道:“你虽为陆氏旁系,但踏出此院言行举止间皆与陆氏荣辱牵连。”

    他暗含警告地提点道:“不要让陆氏因你蒙羞。”

    陆昭一怔,随后连忙点头应道:“兄长放心,我一定会……”

    陆思衡却好像浑不在意他话中究竟要应承些什么东西般,转身便往院子外走,管家跟在他身后,轻而易举便取代了陆昭的位置。

    陆昭不敢声张,只能捏紧了袖口,不过片刻,似乎是想起了陆思衡方才的举动,又轻轻将那点衣料松开,偷偷抚平。

    直到确认不会有明显的褶皱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努力挺直了脊背跟在几乎要将身子完全躬着的管家之后,一步一步踩在陆思衡走过的地界儿上。

    只不过二者之间有一个姿态谦卑的管家隔绝着,瞧着到底是有些诡异的错位感。

    前院已经聚集了中都城内好些有名目的世家公子哥儿们,虽是受邀前来,却在前院坐了许久都不曾看见宴会主人,但个个面上仍是周全着,半点不满都不敢表露出来。

    沈瑞一踏进前院瞧见的便是这副虚伪盛景,他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这些玩意儿可比那劳什子的菊花有意思多了。

    这些世家子弟们面上瞧着好似都沉浸在无尽风景中,实则个个心里都揣着些鬼心思,借着赏花的由头早就将院中的人清点了个遍。

    排得上名号的只有两人还没来,一个是白琢,一个便是沈靖云。

    因而他现下一踏进院子,便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原主从前在中都城中专干些招猫逗狗的勾当,身边狐朋狗友更是一数一大片,真心者也有,只是大都仍是奔着沈家的权势,愿意给他鞍前马后当奴才做狗罢了。

    现下一瞧见他,甭管心中怎样为难不情愿,面上还是兜着笑凑过去招呼:“沈兄可是许久不见了,怎得这些时日也不同我们喝酒了,可是叫我们好些挂念啊。”

    一口一个挂念,但从沈瑞穿过来,半点挂念的薄礼都没瞧见,可见这话说得不如放屁,好歹还能听个响儿。

    沈瑞似笑非笑地拦住了面前人的示好,目光上下打量了一圈,便大概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挂念?爷瞧着你是个心宽体胖的,倒不似会挂念爷的样子。”

    被嘲讽的人顺着沈瑞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在衣料的包裹下仍然觍着的肚子,一时间哽住了。

    周遭立刻爆出一阵细碎的笑声,嘲笑他上赶着给人当狗还被瞧不起,叫他臊红了脸,却又半步退不回去。

    沈瑞的目光从人群中一点点掠过去,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这些世家子弟们稍稍收敛了些,不少人似乎被唤醒了什么不太好的记忆,悄悄低下了头回避着。

    但终究还是听见沈瑞嗤笑一声轻嘲道:“诸位瞧着眼高于顶的,怎得还不如宫里太医来得勤快些?”

    沈瑞前些时日生病在中都城中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各家家主也有想要借此机会套个近乎送些药材的,但总归是同这些浪荡公子哥儿们没什么关系。

    人群好似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般,一片寂静,个个憋红了脸,却又不敢出言驳斥,只能在心中痛骂沈靖云个命大的,怎得就没病死他。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终于被从后院出来的陆思衡打破了,他好像半点都不曾察觉院子中的尴尬氛围般,缓步走过来轻笑道:“靖云,许久不见。”

    沈瑞弯了弯眼睛,眼前算是个大方的,他瞧了对方送来的野山参,好粗壮一棵,他和善地笑道::“好久不见。”

    陆思衡似乎是看出了他那点心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并未多说些什么,反而是看向他身后的江寻鹤道:“是我疏忽,竟忘了送与江大人一封请帖,还望江大人不要怪罪。”

    还不待江寻鹤说话吗,沈瑞便笑道:“不打紧,日后在送我的请帖上添一笔他的名字便成。”

    江寻鹤将原本顶到喉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轻笑着颔首,表示同意。

    陆思衡也不在意二人之间有些怪异的氛围,只笑道:“是陆某忘了,现下江大人正日夜监督着靖云的言行,日后想做坏事,只怕是要难些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江寻鹤现下没个正经府邸,只能借住在沈府的窘境,甚至很巧妙地打趣了沈瑞一句,而将江寻鹤抬到了一个更高的境地。

    沈瑞唇角翘起,毫不掩饰二者现下的牵绊,甚至故意压低了眉眼假装恶狠狠道:“此事还要多谢伯父出力。”

    他说的是今日朝堂上的事情,陆思衡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没什么太大诚意地抱歉道:“是是是,今日我亲自煮茶给二位请罪。”

    江寻鹤的目光在陆思衡搭在沈瑞肩上那巴掌大的地方轻巧划过,很快便收拢了起来合手道:“劳烦陆公子了。”

    第046章 第 46 章

    院子中静寂了片刻, 很快又重新归于一种虚假的热络场景,谈笑声、碰杯声融汇在一处,倒好似方才种种全然不曾有过般。

    原先围堵在院门处试图同沈瑞攀上些牵扯的世家子弟们对视一眼, 心照不宣地将这点窘迫遮掩了过去,只是眼底到底多了几分思量。

    他们先前并非没有注意到沈瑞身后的江寻鹤,相反, 后者的仪态气度即便是在中都内也仍是难寻。

    纵是有些人不曾瞧见过他, 但也仍在瞬息之间便将他同那传言一一对应上。

    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他身世上那“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八个字透过淋漓的血肉显露在众人眼前。

    而这轻飘飘飘的八个字, 已经足以将他一身脊骨压塌、压碎,在任由着旁人将他一脚脚踩进污泥中,最后混为一处, 再也择选不出。

    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手段, 他们只需要刻意地忽略、刻意地排挤, 便足以叫他所行一切功亏一篑。

    这些个污糟心思在沈瑞出言讥讽时, 于不言中默契地达到了峰值,尽管不知道这卑贱之人是如何诓骗了沈靖云带着他参加宴会的, 但想来无非是同他们一般在沈靖云面前为奴为狗、装乖卖好。

    可便是狗,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他江寻鹤即便是做狗,也得是最低贱的那一个, 没道理他们跪着,他却能站着。

    说到底纵使有被明帝称赞的才情又能如何, 出身的卑微, 是生来便注定的, 不能更改,也不容更改。

    有的人, 这辈子也上不了台面。

    任谁瞧见了都能踢一脚。

    可方才陆思衡同沈瑞这般暧昧难测的态度却叫他们心中骤生疑窦,个个面上装出一副闲适温和的模样来,实则手上连杯子都端不稳了。

    江寻鹤一个人再怎么折腾,在中都也翻不出浪花来,但若是再添上一个陆思衡和沈靖云,可就截然不同了。

    且先不说陆思衡,那沈靖云自己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取乐,什么事做不出?

    院子中暗流涌动,沈瑞却好似全然不觉般,陆思衡说要给他煮茶,他便懒散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等着,姿态拿捏地比陆思衡这个主人家还要高些。

    陆昭坐在陆思衡身后,目光半点不偏移地盯着沈瑞的动作,瞧见他那副登堂入室做派,险些没将一口牙咬碎了。

    管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小声命侍女端上一早便准备好的糕点,短暂地打破了这点僵局,没衍生更难堪的情景来。

    侍女端着糕点挨张桌子奉上,却独独只有沈瑞面前的,是用今早新摘下来的菊花所制,香甜软糯,小厨房研究了好几日才最终定下来的。

    这会儿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试图从他一举一动中分辨出点什么动静来,却只见着他屈尊降贵般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管家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位小祖宗是中都出了名的难打点,今日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只怕他们都难辞其咎。

    “奴才记得沈公子惯爱吃甜的,不知这菊花糕可还合胃口?”

    沈瑞看向在他面前恭敬谦卑地弯下身子轻声询问的管家,目光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能被陆思衡重用至今的,可见不是个简单角色。

    察言观色,待人接物,都是捏着人的痒处行事。

    沈瑞舔了舔齿尖,若是揪去行商,定然合适,只是从陆思衡手中诓人,少不得要分让出好大一块蛋糕来。

    沈瑞眼中流露出一丝遗憾,面上却仍是笑道:“还不错,有劳了。”

    菊花糕口感绵软,因着他喜欢甜食,大约加了不少糖,却恰巧地拿捏住了分寸,多一点便腻,少一点味道便无趣,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管家注意到了沈瑞这点不太合时宜的遗憾,目光在沈瑞和糕点之间来回瞧了一圈,着实没能翻出什么不妥当的玩意儿。

    最后只能潦草地归结于是因为这小祖宗没能寻出错处折腾。

    沈瑞还全然不知晓,自己在管家眼中已经成了没事儿也要想法子找茬的恶霸,他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般轻笑了一声道:“爷倒是突然想起,江东多喜甜食,想来江太傅也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吧。”

    他嘴上好似在征问着,实则已经将咬了一小块的糕点递给了江寻鹤。

    两人手指间所隔不过半寸的距离,但他却偏不肯向前挪动这丁点,只是弯着一双含笑眼盯着江寻鹤的神情,等他主动过来拿。

    江寻鹤的目光从小霸王裹着愉悦的眉眼一路下沿,垂落到他净白的手掌心中那半块点心上。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宫门处,沈瑞也是这般的神情从帘子中探出一只手掌,递给他半颗剥了皮的蜜桔。

    矜贵又恶劣。

    江寻鹤垂眼瞧了片刻,最后似有无奈般伸手接了过去,那半块点心在两人手掌间完成了一个短暂的传递,江寻鹤在沈瑞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沿着他咬过的痕迹吞吃掉一小块。

    沈瑞终于好似满意般收回了目光,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却不可抑制地轻轻瑟缩了一下,他恍若不觉般勾了勾唇角。

    真是,实在叫人不能不愉悦。

    陆思衡适时将茶盏向前递了递,随后用帕子擦了擦手,好似浑然不曾发觉方才发生了什么般道:“这茶里加了新摘的菊花,靖云同江大人尝尝,可还好入口?”

    其余众人也都分喝着新煮出的茶,这些公子哥儿们旁的不成,享乐却是行家,这会儿已经堆着笑往外推销自己一肚子的溢美之词了。

    院子中很快便一扫方才的惊疑难堪变得热闹起来,喝茶吟诗的、互相恭维赞美的、琢磨法子拍马屁的,将陆思衡的声音稍稍压下去了一点。

    可他面上仍是素日里那般淡雅的神情,好似半点儿也听不到瞧不见般。

    沈瑞半点不怀疑,即便现下汴朝在他眼前亡了,他也还能端着这副神色命人关上陆府大门,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

    他便好似时刻蛰伏的猛虎、悬在这天地间一柄长剑,不局限于这中都,也不局限这汴朝,这世间大约再没第二样物件儿比陆氏还重要些。

    在这其间,无论哪一个先显现出颓势,哪一个便会成他陆思衡的养料。

    沈瑞却翘了翘唇角,若非如此棘手,也太没意思了些。

    这中都城内养了这么些个蠢人废物,再不寻点乐子,他只怕骨头都要酥了。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即笑道:“陆兄煮茶的本事在中都一惯是顶好的,若是我府中之人能学会半点儿,也不至于日日给我喝洗碗水。”

    他说后半句时,轻轻皱了皱鼻子,瞧着好一副委屈的模样,可话里却是十足十的挑衅。

    陆昭捏紧了拳头,眼底满是怒色,他就知道沈靖云这狗嘴里就说不出一句人话来,竟然拿兄长来同他府中的下人比较,其心可诛!

    任凭他在后面快要气到冒烟,陆思衡却仿佛全然不觉般轻笑道:“那得先问你这个主子的错处,如何领着一院子的人同你一并懈怠?”

    沈瑞稍一试探便抽身要走,他将手肘撑在扶手上,语调懒散道:“我若太用功,我爹岂非清闲无事,年纪大了还是要多活跃些,否则骨头都要变僵。”

    陆思衡四两拨千斤,他就将啃老文学贯彻到底。

    陆思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讲稿这话避了过去,笑着道:“方才煮的花是清露,这菊花品种不同,煮茶要作陪的也是不同,陆昭近几日研究了几种,不若煮来让靖云同江大人一并尝尝?”

    沈瑞好似才瞧见那么大个活人般,有些惊讶道:“我原还琢磨着陆兄身后怎得还坐着一个人,原来是陆昭啊。”

    他弯着眼笑,唇齿间吐露出的话却是半个字也不饶人。

    陆昭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又垂下头避开了去全然不复方才那般硬气,可即便是垂着头他也能感受到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缓缓落到了他身下的小圆凳上。

    陆昭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他若是坐在下面,或许还可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和那些世家子弟们同桌。

    但他现在坐在主桌,又同陆思衡沈瑞在一起,依着他的身份,便只配坐在稍远一些的小圆凳上,以示低微。

    沈瑞没注意到他的时候也就罢了,现下陆思衡一提起,沈瑞就差明面上“啧啧啧”两声了。

    陆思衡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管家立刻会意地叫人另端上来一套茶具,又走到陆昭面前轻声道:“陆昭公子,请吧。”

    这几乎便是死令,他若违背了,现下不会发作,可之后等着他的便是死生不如的结局。

    陆昭深吸了一口气,只能顶着沈瑞的目光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往桌子前走,可无论他再怎么磨蹭,他与桌子之间也不过几步路,总是有个尽头的。

    桌案边没有他的座位,三人皆是坐着的,他却要站着为他们煮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院门,他便会成为世家子弟中的笑柄。

    他求救般地看向陆思衡,试图得到对方的一点可怜,看了陆思衡却仿佛察觉不到般转而对沈瑞说道:“听闻之前陆昭同靖云之间有些龃龉,借着今日便也算是给靖云赔个不是了。”

    沈瑞目光越发玩味,他在二人之间辗转了片刻,随即轻笑道:“这是自然。”

    陆昭却仿佛突然忍受不了一般,声音刻薄地质问道:“便是如此,我今日是给沈公子请罪的,这茶,只怕江大人喝不得吧?”

    沈瑞含着笑意的眼睛闻言淬了冰似的冷,他将手边的帕子丢过去,砸在了陆昭手边的茶具上,声音很小却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擦擦手,爷嫌脏。”

    第047章 第 47 章

    陆昭看着砸在茶具上的帕子, 手指哆嗦着,半天伸不出去。

    他垂着头,却仍遮掩不住绷紧的唇角, 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了好几个来回,气息最终只落得个越发不平稳的境地。

    陆昭脑子里越发地昏沉,他感觉这院子中所有人的目光现下都落在他身上, 嘲讽、打量、鄙夷……一寸寸的目光将他掩盖进无尽的牢笼中。

    这帕子更似有千金的重量, 好像轻而易举便可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压个粉碎般。

    他惯来看不得沈靖云在中都内嚣张作乱,胸无点墨、行事乖张, 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的出身,否则早被吞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凭什么这般蠢物都能脚这些世家子弟们阿谀奉承,想尽了法子地讨好, 而他自年幼起便没有一日不努力, 他分明处处都要胜过沈靖云, 却永远只能被他踩进泥里。

    他就是不甘心, 他同沈靖云斗了这么多年,本以为终于能透出一口气, 可甚至不用沈靖云吱声,自己便好似被献祭似的递送到他面前来。

    陆昭猛地吸进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好似匀给了他些力量般,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陆思衡,试图找寻一点希望。

    在这么些个族中兄弟中, 兄长一惯是最疼爱他的, 沈靖云这般贬低他, 分明便是瞧不起陆氏,兄长一定会帮他的。

    可陆思衡只是略侧过一点头看了眼被帕子压在下面的茶具, 眉眼间微动,露出点无奈的笑意来,随即吩咐管家道:“去换套新的来。”

    旧的这一套,已经被陆昭碰过了。

    陆昭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所瞧见的一切般,他眼眶泛着红,摆出一副不屈的委屈样儿来。

    沈瑞捏起一小块糕点,咬掉上面一片花瓣,饶有兴致地围观着这场闹剧,好像全然与他无关般,

    他做的那几次梦境都是自己死,瞧不太见自己的惨状,现下看见旁人恨得目眦欲裂的样子,别提多新鲜。

    沈瑞眼含深意地转头看了眼江寻鹤,难怪这漂亮鬼这般专心热衷于变着花样杀自己,大约是比现下精彩许多,至少自己要比陆昭这副鬼样子中看许多。

    江寻鹤还在小心地吃手中沈瑞方才递给他的半块点心,神情认真地好似在吃什么长生不老的十全大补丹。

    沈瑞的目光从饱含深意到略显疑惑,最后停留在一众无言的状态,缓缓收拢了回去。

    他下意识收紧的手指将糕点捏出好大一个坑,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力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位原书中一己之力勘破汴朝百年迷雾的明珠似的人物,现下瞧起来比他这个反派还要变态些。

    沈瑞一点点把已经被他捏得毫无美感的糕点吞吃了,一时吃得急了,小声地咳起来,余光瞧见江寻鹤从他身侧递水过来,果断将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一口喝进去。

    热茶从唇舌、喉咙一路烫进肺腑间,沈瑞烫出了点生理性的眼泪,囤积在泛着点红的眼眶内,显出些莫名的无辜。

    江寻鹤捏在杯盏两侧的手指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好似半点波澜都不曾起过般归于平静。

    管家已经端来了新的茶具,新被烫洗过的茶盏已经被擦拭干净,在阳光的映衬下泛出些白玉特有的润泽光感。

    管家将其放在了陆昭面前,玉制的托盘轻轻落在桌案上,遮掩住了管家轻声提点的一句,陆昭慌忙抬眼对上管家的目光,试图寻找一点生境,却只瞧见了一片疏离。

    “陆昭公子还是快些吧,否则只怕公子要不高兴。”

    陆昭心中当然清楚陆氏这些年里触怒陆思衡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下场,他深吸了一口气,认命般拾起沈瑞抛过来的帕子,一点点将本就洗净的手重新擦拭干净。

    他能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看戏似的目光愈发刻薄起来,明明这些人在沈靖云面前也不过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现下却可轻而易举地欣赏着自己的丑态。

    这便是出身携带而来的依仗吗?

    陆昭即便心中满含着怨气,陆昭手上的动作仍然一丝不苟,他被陆思衡看着练了许久的煮茶,几乎已经成为刻在心中的定式。

    茶盏被推至沈瑞面前,沈瑞垂眼瞧了片刻,唇角显出一丝笑意,他端起来轻啜了一口,随后便将其泼洒在一旁,在陆昭发作之前懒声道:“虽同出一族,可比之陆兄要差了许多 ”

    陆思衡轻笑道:“虽练了些时日,怕还是火候不够,说到底年轻气盛些,偶有行查踏错也是难免。”

    沈瑞只弯着眼睛笑却不接他这话,反而转头看向江寻鹤道:“太傅以为如何?”

    江寻鹤捏着茶盖悬在杯盏上空,见众人的目光现下都落在他身上,勾了勾唇角,语调淡淡道:“虽是消火平燥之道,可陆公子煮出来却另有一番兴盛之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茶盖便直直地砸在杯盏上,撞出玎珰声响,溅出的茶水散落在周遭的桌案上,形成大小不一的水珠。

    周遭立刻发出细碎的哄笑声,江寻鹤这是拐着弯地说陆昭的茶煮的浮躁。

    也是,旁支的能上得了什么台面,也就陆思衡心软,还带在身边教着,若是换了旁人,早赶出宅子,永不许进来了。

    一时间众人落到江寻鹤身上的目光里倒是多了几分探究,敢当众驳了陆思衡的面子,一时间倒不知是该夸他胆大还是命大。

    沈瑞闻言眼中的笑意倒是更深了几分,哪怕是个周全的伪装,可聪明乖顺的漂亮物件儿却着实叫人愉悦度攀升。

    陆思衡好像半点也不在意他们两个话中的刻薄般,反而笑着应承了句:“却是如此,总还是要再磨炼些时日。”

    他侧过头淡淡地看了眼陆昭,后者对上他的目光后很快便意会地默声退下,宴会尚没结束便自觉去祠堂中跪着了。

    院子里的人互相对了个目光,随即笑着高声道:“不愧是陆兄,向来依着规矩行事,若照着我说,这不守规矩不分尊卑之人便应当将他送回旁支去,学好了规矩再酌情用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下一下瞟着江寻鹤,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昭再怎么上不得台面也是陆氏的子弟,说到底若是重用也可为家族助益,这样的情景在中都城内并不少见。

    反倒是江寻鹤,依着规矩,现下陆昭走了,也就由不得他继续在这。

    说话的人洋洋得意,自诩聪明守规矩,却没注意身旁的人侧过身子,尽可能同他避开,一副半点牵扯都不想有的样子。

    “若说守规矩,头一个就该打发了你,你加重那几个族弟若是管教不得,便叫人送到白府来,我替你挨个教教规矩。”

    少年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说话人下意识缩了缩脖颈,转头对上了白琢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讨饶似的。

    白琢目光扫视了他们一圈,众人纷纷回避着,不愿与他对视,生怕引火上身。

    陆思衡无奈道:“园子里新移栽了好些菊花,前院这些不过是寻了些有趣的搬来,诸位若得趣,不防去园子瞧瞧?”

    世家子弟们顿时如蒙大赦般起身行礼,跟在管家身后去看那劳什子的菊花去,院子汇总很快就空荡了下来。

    沈瑞垂着眼不出声,心中却琢磨着他这道假借着解围将人支开的把戏,虚伪但有效。

    白琢见状哼了一声,不再多看一眼,便径直坐在了陆思衡身侧,一偏头瞧见江寻鹤手边的半杯茶,皱眉道:“这哪个糟践东西的混账奴才煮的茶?”

    “……”

    沈瑞笑弯了眼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陆昭煮的,人刚走。”

    大有一副白琢若是想要治罪,现下寻回来也来得及的意思。

    白琢伸出的手指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些不自然,他埋怨地看了眼沈瑞这么些人里,独他一个听见最高兴。

    沈瑞注意到他这点情绪,顿时心情更好了些,他借势身子向后倚了倚,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想来今日该来的人都凑齐了,陆兄不妨说说这醉翁之意何在?”

    这些世家们行事大约最忌讳开门见山,凡是能折腾出点弯子来的,都恨不得先绕个百八十圈,却偏偏出了沈瑞这么个不耐烦的主儿。

    陆思衡面色不动,转而看向江寻鹤道:“听闻江大人是江东人氏,江东水运亨通,行商者不在少数。江大人现下身处中都,两地货运想来也更方便些。”

    江寻鹤将面前那杯茶盖上,抬眼同陆思衡对上目光道:“江某家中不过是些小本生意,两地货运牵扯甚广,多有不便。”

    “却也无妨,靖云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寻些有乐子的事情,此事虽麻烦些,想来却也有意趣。”

    白琢拎起陆思衡手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听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弯弯绕,不耐烦地指着沈瑞道:“陆兄是想问你今日有没有插手江东中都两地货运之事。”

    沈瑞看着脸上尚且稚气未脱的白琢,轻笑着颔首道:“有。”

    白琢立刻转头对陆思衡说道:“他说他有。”

    “……”陆思衡无奈地扶额道:“我听见了。”

    “哦”白琢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继续捧着杯子喝茶,但眼睛还是滴溜溜地来回转。

    要他说这些人扯来扯去,一扯就是好半天,尚且不一定有个结果,倒不如这般痛痛快快的,说便说了,不说也不麻烦。

    “行商一事非同小可,牵扯散世家更是要落人口舌。”

    沈瑞端着茶盏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道:“前些日子犯了点事,连带着钱袋子一并收紧,不算插手行商之事,只不过投了点钱,赚点营生罢了。”

    这话听着便是胡诌,他从小犯的事儿多了去了,从未见他何时缺钱。

    可若是牵扯上他那闯祸的本事和沈钏海的行事风格,又莫名显出几分真来。

    陆思衡还不待说话,白琢便瞪大了眼道:“你要谋反?”

    第048章 第 48 章

    分明还只是初秋, 袁中华却一阵秋风扫落叶似的荒凉。

    白琢巴巴地双手捧着茶盏,眼睛来回地在沈瑞同江寻鹤之间转悠,好似生怕有什么漏洞他发现不了般。

    原书中对白琢的描述并不算多, 沈瑞避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陆思衡,后者会意颔首道:“他一惯如此。”

    见没人继续问,白琢颇没意思地懒声解释道:“依着沈伯父对你那一惯纵容的态度, 能想到要克扣你兜里的钱, 先来除了这种要杀头的罪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由头。”

    沈瑞挑了挑眉看向他, 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露出一点嫌弃道:“当真想不到旁的由头?”

    白琢被他的目光瞧的禁不住拢了拢衣领,一脸警惕地瞪回去, 脑子却在飞速地旋转, 琢磨着这中都内还有什么足够大逆不道的玩意儿值得沈瑞作乱。

    想了半天, 白琢原就瞪大的眼睛被再度放大, 他红着脸磕磕绊绊道:“你……你该不会在外面……”

    憋了半天,最终有些不情愿地朝着沈瑞凑近, 可两人中间到底还隔着一个江寻鹤,白琢凑了半天,最后只能硬挤在江寻鹤身前尽量压低声音问道:“乱搞?”

    江寻鹤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随后垂着眼看杯盏上的纹样, 故作不经意般听着白琢的动静,闻言将目光从杯子上挪开, 混着白琢的一起落在沈瑞身上。

    前者既震惊又羞耻, 后者神色平静, 却莫名带着些质问的意思。

    沈瑞莫名想起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猫也是在他身上闻到别的猫味后,就用这种好似不在意, 其实全是逼问的目光盯着他瞧,一瞧就是半夜。

    他弯了弯眼睛,轻佻道:“大约也算是。”

    话随是对着白琢说得,可目光却稳稳地落在江寻鹤身上,既像是试探,有仿佛是不断合拢的束缚。

    他这话也不算是扯谎,至少在沈钏海心中,已然是坚信了自己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扯着这漂亮鬼在床榻间厮混。

    白琢本就是个试探,在话问出来的瞬间,便在心中驳斥了回去。

    不说旁的,就沈靖云在中都城内折腾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祸事都惹过,唯独还不曾犯过女色。

    就连家中祖父都说他,瞧着现下,左不过心性顽劣,若有一日生出恶念,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却没想到现在就这就已经把最后一点底线给突破了。

    白琢瘪了瘪嘴,悄悄把甚至往回缩,恨不得现下就跑回府中告诉祖父,沈靖云现下非但动了恶念,还是最最下作的淫.欲!

    他根本不想再这肮脏之人再同坐在一处,今日回去非要沐浴焚香才好。

    “靖云。”陆思衡大约这一个月的无奈份额都用在今天了,他唤了声沈瑞,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算是制止。

    “莫要吓他。”

    沈瑞从来是个打蛇上杆的,他懒散地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的手上,语调淡淡道:“不算唬人,来日领出来给你们瞧瞧也好。”

    陆思衡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勾了勾唇道:“那便等着瞧瞧究竟是哪位姑娘,竟让靖云这般欢喜,便连一惯不喜欢的行商也肯投钱进去。”

    沈瑞心中轻轻“啧”了一声,没意思,千般万般的转弯也能叫他重新牵扯回最初的由头上来,不过从沈瑞拿到那张请帖起,便猜到了他的目的。

    今日在座四人心里怀揣着的那点鬼心思,都不过是额外附加的罢了。

    沈瑞不介意陆思衡在这之间掺和一手,行商的这块饼子,若是谁抱着一人吞吃的心思才是十足十的蠢货。

    他将食指探入茶盏,沾了一点茶水,随州在桌案上画出两块地界,用以作比。

    “从中都到江东的货船,赔了大约血本无归,赚了便可比平日多出三层利。”

    一批货船所承载的货物堪称巨额,三层利已经够许多人枉顾善恶去搏命了。

    沈瑞想了想,收回手指总结道:“高投入、高风险、高回报。”

    陆思衡请沈瑞来并非全然没个对策,这中都城内从来藏不得秘密,即便沈瑞不说,他也查到了许多,但三层利还是让他眉头一跳。

    他想要开口问沈瑞知道三层利代表什么吗,可一对上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后 ,却又下意识停住了。

    “世家行商多弊病,你虽不过是投钱,计较起来却也没有更多的分别,此事一旦传了出去,沈家便会陷入危言之中。”

    不算出乎意料,依着汴朝对商业的贬低,世家又个个自诩清流,陆思衡会立刻同意才是奇怪。

    沈瑞舔了舔唇,看来藏在草里的肉只能狐狸自己吃掉了。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只要遮掩得当,便不会被发觉这藏在身后的人是我,想来陆兄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沈瑞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陆思衡道:“对吗?”

    陆思衡端起茶盏阻隔了目光交融的可能,用惯常的语调应承道:“这是自然。”

    茶杯重新落在桌案上,两人相视无言,却将彼此的想法勘破了个七七八八。

    跟着管家去院子里瞧花的公子哥儿们磨蹭了好半天,估摸着前院的风浪该止息些了,才晃晃悠悠地转回来。

    方一从拐角探头出来,便是好一番夸赞,知晓的是陆思衡种了好些菊花,不知晓的还以为是金屋藏娇。

    大有一副凡不见者皆暴殄天物的意思。

    沈瑞懒得再同陆思衡在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上来回拉扯,他探出头好像真在惋惜般问道:“当真这般好看?”

    大头的几个话都撂出来了,现下变卦就是自寻死路,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说。

    好在陆思衡园子里栽种的菊花的确漂亮,各类品种争奇斗艳。

    但坏就坏在眼前人不学无术,审美向来只在金玉上发作,天晓得他能不能欣赏这菊花的高洁之态。

    沈瑞转头看向陆思衡,摊开白嫩的手掌,颇有些恬不知耻地说道:“我要。”

    底下的世家子弟们悄悄对视了一眼,又偷偷瞟一眼江寻鹤,难不成这几日听学当真长进,现下连这些闲情雅致都这般兴盛了?

    “放心,已经命人洗好晒干,改日送到你府上小厨房去。”

    “……”

    原还同那些公子哥儿们一样巴巴瞧着的白琢闻言撇了撇嘴,他还真是多余对沈靖云有什么期待。

    有些人分明天生就是个纨绔,更别说在中都晃荡了二十几年,只怕那点吊儿郎当都要漫进骨头缝儿里了。

    沈瑞却不在意他们心中的琢磨,他今日所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将这漂亮鬼和商运一一过了明面,他日再出了什么差池,便也省的顾忌那些没长眼的。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抚了抚衣袍道:“得了,爷要回去午睡了,诸位回见吧。”

    他话虽说着,却没有立刻抬脚便走,而是等着身旁的江寻鹤站起身合手辞别后,才同陆思衡和白琢略一颔首,算是个交代。

    看着二人的身影在管家的引领下消失在院门处,白琢悄悄凑近了陆思衡小声道:“这便是你所说的同从前不一样了?”

    陆思衡目光还停在空荡荡的院门处,闻言并没有直接应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白琢惯来是个没顾忌的,他嫌弃地将糕点盘子转了个面儿,捡了个囫囵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若不是还套着那副皮囊,我险些以为是哪家新出的什么人物。”

    “你说,沈家嫡子被掉包的概率有多大?”

    陆思衡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足一成。”

    “所以才有趣啊,他沈靖云究竟是短短月余便脱胎换骨了,还是先前皆是些唬人的伪装?”

    话是这么说着,但白琢心中很清楚,前者虽鬼魅,可后者更是绝无可能。

    明帝已经视世家为眼中钉,沈瑞若藏拙了这么多年,现下为着沈家的周全也应当一辈子藏下去,而今暴露出来,跟寻死无异。

    陆思衡更是清楚这其中关窍,陆家与沈家虽多年有所相争,却到底是唇亡齿寒,相克相生才是多年长久之道。

    若非如此,他今日便不会费心思将人请来。

    可无论沈瑞究竟是因着什么由头突然有所变化,倘若他当真能掀起一片风浪,倒是对自己破局百利而无一害。

    他勾起唇角,语调却渗出一股子寒意来:“无论是什么由头,他只要是沈家嫡子便可。”

    其余旁的什么都不重要,甚至,生死也是能依靠着谋划周全遮掩过去的。

    随便他沈靖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由着他什么品行折腾,只要现下有个用着这副皮囊的人稳稳站着这层身份便可。

    陆思衡很清楚,总不会这中都之内只有他发觉出沈靖云同从前不一样,但大家都在极力地漠视。

    就算现下的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只要对大局更有助益,原本的沈靖云是生是死,是转世是湮灭都毫不相干。

    ——

    沈瑞迈下最后一层石阶,春珂已经在马车旁候着了,他身后是威严阔落的陆宅府门,身前是通往沈家的宝马香车。

    明明他方从一处出来要去往另一处,明明两处解释门庭大敞,时时欢迎,但却那么分明地将沈瑞隔绝开这一切之外。

    这满汴朝之内,大约只有沈瑞自己知道眼前所瞧见的一切,皆不过是万般虚幻,而他是唯一那个格格不入的现实体。

    身旁停下一道人影,青色的衣角晃进沈瑞的目光中。

    他忽而轻笑起来,恐怕不太成,就算所有的一切都终将消散,他也得亲自向江寻鹤索了命,再死死地握在手里。

    第049章 第 49 章

    明帝拧着眉心看着面前的奏折, 越看越糟心,最终拿起沾了朱砂的笔在上面批了一个“阅”字,笔锋凌厉可见怒意。

    春和见状忙从小侍女手上端了茶盏放到明帝手边道:“陛下硬看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了, 喝点茶歇歇神吧。”

    明帝将折子重重地砸在一旁,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整天闻着味儿行事,对江寻鹤颇有微词, 对那几个一并考中的进士倒是大加赞扬。”

    他们心中都清楚江寻鹤的作用, 现下便敢借着陆合元的话头兴风作浪,往后怕是连自己身下的位置都得叫他们挨个上来坐坐。

    春和不敢妄议朝政, 只能低眉垂眼地默着声侍立在一侧。

    好在明帝也并非当真指望着他能说出些什么,不过借故发泄情绪罢了。他心中也清楚,这般行事也不是现下才兴起, 说到底已是百年弊病, 便是想要祛除也并非一日之功。

    他微叹了一口气, 端起茶盏, 用茶盖拂去上面浮起的茶叶将要喝,却又忽然将茶盏重新方回桌案上。

    春和眼皮一跳, 还以为是茶水出了问题,将要伸手,便听见明帝问道:“江寻鹤出宫了吗?”

    春和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也大约猜出了明帝的意图,他立刻合手道:“江太傅现下还在东宫为殿下和沈公子讲学,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

    明帝一挥袖子起身道:“那朕就去看看这在群臣口中都万般不是的太傅,究竟将这学讲得如何。”

    春和垂眼应下, 吩咐人去备龙撵, 心中缺默默为沈瑞道了句“惨”, 依着东宫那边的消息,明帝眼下一去, 就能将沈瑞摆在外面的勤学假面给撕碎了。

    但他却并没有兴起要派人去传信的南头,在宫里,有时候无谓的好心,便是催命的利器。

    ——

    沈瑞倚在窗边,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扇洒在他的脸侧脖颈上,白皙的皮肉仿佛镀上一层金光般。

    乱花渐欲迷人眼。

    萧明锦正巴巴地听着江寻鹤讲学,与秦太傅不同,江寻鹤从不是坐于高堂之人,他远比那些口中说心怀百姓的官员更懂得百姓疾苦。

    而萧明锦自从上次随沈瑞外出看了“民生”后,才恍然发觉他从前所见种种,都如披了绸缎华服的腐尸烂肉般,远瞧着是一派兴盛,稍一离近些便是臭不可闻。

    而他背了那么多治国策,竟无一例能对应上。

    是以,凡江寻鹤说讲牵扯到了古今民生,他都要额外认真些,恨不得瞬息之间便可间整个和谐东西都学进脑子般。

    沈瑞冷眼瞧着这一切,不阻止也不鼓励。

    萧明锦越心知民生疾苦,才会越有可能帮扶商运,但这所有一切叠加起来,都绝不可成为他信任江寻鹤的催化剂。

    江寻鹤最好是在朝堂上逐渐边缘化,逐渐孱弱无依,才好收押在笼子里亵玩。

    沈瑞轻轻打了个哈欠,将越发亢奋的沈肆收拢回来,懒散地伸出一只手,使得江寻鹤的话顿了顿看向他。

    他拖长了语调问道:“太傅近日可带了帕子?”

    萧明锦闻言立刻从衣袍里往出扯,直到扯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才邀功似的递到沈瑞面前,眼睛还亮晶晶地盯着沈瑞。

    沈瑞与他对视一眼,萧明锦更好似来了劲似的,饱含期待道:“表哥,孤有帕子。”

    沈瑞冷漠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帕子的一个小角,将其抛了回去。

    萧明锦被丢回来的帕子砸了个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卖委屈,便瞧见太傅在神色平静地围观完这一切后,默默掏出了自己的帕子。

    而刚刚还嫌弃万分的表哥,却轻笑着接了过去,将其展开遮盖在眼睛上,肆无忌惮地向后依靠着浅眠。

    只剩下迷茫又不忿的萧明锦同对面的江寻鹤默默对视了片刻,最终萧明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虽然太傅神色从始至终都好似未有变动,但他敢肯定,若不是表哥将自己的帕子毫不留情地抛回来,他根本都不会掏出来的。

    看似弱小妥协,实则根本是一种选择上的逼迫。

    表哥所言不虚,此人根本就是心性狡诈,善于伪装。

    萧明锦转头看了一眼安心假寐的沈瑞,拳头慢慢握紧,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表哥被这种人哄骗了去。

    他!堂堂汴朝储君,要做表哥心中最最亲近之人!

    “殿下,臣继续讲了?”

    江寻鹤手中的戒尺在萧明锦书页上某一处轻轻一点,指着将要讲的片段提醒道。

    萧明锦手掌一松,忽然泄气,他现在非但竞争不过,甚至还要受制于人,每天听江寻鹤讲学。

    他撅着嘴不甘心应道:“太傅请讲。”

    沈瑞合着眼听着这些响动,掩在帕子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下一刻笑容却忽然顿住,今晨起来后便头痛,现下更是变本加厉。

    原主是否离魂体弱,死于作妖他不知道,但他自己倒是的的确确快要死于非命了。

    突然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屋内的讲学声也停顿了下来,沈瑞忍着头痛懒声道:“殿下,稍微关爱一下病患吧。”

    萧明锦没说话,沈瑞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单手掀开遮脸上的帕子,同一脸无奈的春和公公对上了目光。

    再稍一侧头,正是叉着腰冷眼盯着他的明帝。

    明帝同他对上目光冷哼一声道:“朕送你来睡觉的?”

    天地良心,沈瑞已经这般在东宫兴风作浪许久了,这绝对是明帝头一次逮着这个时辰来关心萧明锦的功课。

    难得上心一次,谁知就逮了沈瑞一个现行。

    沈瑞眨了眨眼,慢慢将帕子取下来,又细致地折叠好。明帝没催他,一副非要瞧瞧他还能扯出什么借口的样子。

    “回陛下,臣身子弱,江太傅讲得东西又实在晦涩,臣连字尚且没认全,更别说来学这些文章了。”

    他桌案上的书册都是萧明锦的,更别说笔墨纸砚,一概没有。

    春和转头偷偷看了眼明帝的神情,将沈瑞指着的那本书册拿起来,双手奉到明帝面前。

    明帝眼含警告地看了眼沈瑞,随后翻开书页,大约是因着里面夹了东西,所以一翻就被翻到了那页。

    明帝顿时脸阴沉地如萧明锦那写满了墨字的书页一般黑,他当然清楚这书页是萧明锦的,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明锦还为沈瑞操着心呢,冷不丁被瞪了,一脸茫然地来回张望。

    只见明帝从书页中抽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小乌龟,作画者堪称力透纸背,至少在场几人没一个不曾瞧清楚的。

    小乌龟被画得张牙舞爪,十分俏皮,可明帝一脸被乌龟咬了的痛恨模样,怒视着萧明锦,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沈瑞舔了舔唇,探出一只手道:“陛下,这画是臣画的。”

    他毫不避讳地对上明帝的目光,弯着眼笑道:“臣近几日身子不适,这是褚太医开的食膳,臣想着画下来也方便记些。”

    明帝冷笑一声,不愿同他在这事上辩驳,将那纸重新塞回去道:“你进宫听学多日,可曾学会点什么?”

    明帝一边说一边拿着那本书坐到了前面的椅子上,沈瑞头疼的越发地重,他勉强打起精神道:“回陛下,第一篇已经会背半数了。”

    他说的第一篇,萧明锦六岁时就能倒背如流了,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好像不愿瞧见这糟心玩意儿般。

    “那你就背来听听。”

    沈瑞磕磕绊绊地背了一小段,他顶天算看得次数多了记了一点,现下越仔细想就越头疼。

    他抬眼看着即便闭上眼也紧紧皱着眉的明帝,低头轻轻扯了扯江寻鹤的袖子,再一抬头便和明帝对上了目光。

    “……”

    明帝哼笑一声,嘲讽意味拉满,沈瑞干脆地将手收了回来,坦然道:“后面不会了。”

    明帝恨铁不成钢道:“你便不能有点出息?整日不学无术成什么样子。”

    沈瑞眼瞧着他仿佛颇为真心关怀般地数落,好像自己若是当真整齐,他夜里还能睡得如同现在般安稳似的。

    “你若有你母亲十分之一的才情,朕也不至于这般为你忧心。”

    “母亲?”沈瑞还不知晓自己的脸色已经是何等的难看,他扯了扯唇角,显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道:“臣与长公主,宿敌一般的命数,陛下竟忘了?”

    明帝闻言立刻怒拍了一下桌案,巨大的声响将萧明锦吓得一哆嗦,沈瑞却难得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意来。

    明帝几度张嘴却始终美玉将责备的话说出来,萧瑜兰这些年的行事,对外只称是深居简出、一心修禅,可这其间的往来总归是遮掩不住的。

    若非如此,明帝也不会纵容沈瑞在中都城内嚣张跋扈这么多年。

    萧明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瞧了两圈,突然开口道:“父皇,太傅这几日为儿臣讲治国策里的民生、赋税两篇,儿臣有些体悟,想请父皇评鉴。”

    僵持的氛围终于被打破,明帝对着沈瑞冷哼一声,算是暂时将事情放过去。

    “说说看吧。”

    萧明锦不敢托大,挑了一处小的切口来谈,一边说还一边悄悄观察着明帝的神色,直到看见他面色逐渐和缓,才层层递进地往下谈。

    屋内的氛围总算是轻松了几分,春和悄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明帝摆明了是想晾着沈瑞,旁人知晓他的意思便不敢多看沈瑞一眼。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父子二人身上。

    只有江寻鹤微微皱眉,扯住了沈瑞的腕子,手上用力将人撑住了。

    沈瑞唇色惨白,不单是头疼,这会儿发作起来更是一阵昏晕,他另一只手撑着桌案,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反手回握住江寻鹤的手腕,玛瑙坠子隔着衣料在他手掌内硌出印记,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沈瑞有些站不住脚,他没个顾忌地将身子贴近江寻鹤,在他身上寻些倚撑。

    他们两个的动作过于显眼,明帝余光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了目光,这是沈瑞最惯用的伎俩,从小到大靠着这个借口不知逃了多少责罚。

    今日想来也不过是看着事态严重了,便想要故技重施罢了。

    分明在这屋内极显眼的地方,可沈瑞却好像被单独划到了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小角落般,他将头侧过去悄声说:“江寻鹤,你扶住我。”

    声音细小,气息贴着他的耳边掠过去,惊起一点红。

    江寻鹤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肩膀上便一沉,好在他始终扶着沈瑞,才没让人摔了。

    春和惊呼道:“陛下,沈公子昏倒了。”

    “你喊朕有何用!快传太医啊!”

    春和连忙应了两声快步跑了出去,江寻鹤将人抱起,沈瑞的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即便晕着眉间还是紧紧地蹙起,唇色白得吓人。

    萧明锦连忙凑过去,一边伸手要帮扶一边急声道:“快去送去孤的寝殿。”

    江寻鹤却将身子一侧,冷声问道:“殿下可有哪一处偏殿方便?”

    两人对视之间,萧明锦明白了江寻鹤的意思,他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沈瑞的样子便只能妥协道:“去左侧的偏殿吧。”

    江寻鹤看向明帝,明帝略一颔首示意应允,他便抱着沈瑞出了屋子。

    萧明锦心里为着沈瑞担忧,可太医没来总是没法子,他有些抱怨地转头看了眼明帝。

    后者自认理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有些底气不足道:“他自幼便会装病这一招,朕又如何知晓他今日是真是假。”

    越解释越生起点底气,好像颇有些道理了,明帝原本有些低垂的下巴略抬起了点。

    “表哥前些日子方才大病一场,还没将养好便又病倒了,父皇且想想如何同姑姑交代吧。”

    明帝没应声,他心中响起沈瑞方才那句“宿敌般的命数”,一时间心中感触难名。

    其实萧明锦同他都不必但又萧瑜兰会因为沈瑞晕倒一事发作,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会在乎沈瑞的死活。

    都是当年造的孽啊。

    明帝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随朕去看看那混账。”

    太医已经来了,来不及擦汗便到了床榻边诊脉,江寻鹤抿紧唇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沈瑞。

    没一会儿,太医又掀开沈瑞的眼皮看了看,起身道:“太傅放心,沈公子并无大碍。”

    正巧明帝和萧明锦两个人进来,太医连忙要行礼,明帝一摆手道:“免礼,他怎么样了?”

    “沈公子并无大碍,不过是本就体虚,近日又忧思过度,夜里只怕难眠,休息欠佳所致。”

    明帝闻言猛地一瞪眼,脱口而出道:“属他最不学无术,他整日忧思什么?”

    说完后,又猛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妥,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说他夜里难眠,朕记得他上次大病也是因着这个,就没开点安神的药?”

    太医也是一脸的无奈,解释道:“臣给沈公子接连开了几副安神滋补的药,又命人制了安神香囊,但都效用不佳。”

    “依臣猜测,沈公子只怕夜里多梦魇,长此以往身子便要被拖垮了。”

    明帝叹气道:“罢了,你且出去开药去吧。”

    太医行礼应下,春和跟在他身后出去等着他开药方。

    明帝走床榻,看着沈瑞逐渐缓过来些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似的,掀开被角,将沈瑞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他空荡荡的腕子,紧接着又好似不甘心似的掀开另一边看了看。

    萧明锦在他后面,见状问道:“父皇在找什么?”

    明帝沉声道:“他手腕上应当有一个红玛瑙的坠子,他自幼体虚,不足月时便有离魂之症,那坠子是用来锁魂的,保他可长命百岁。”

    萧明锦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江寻鹤,随后又收回目光道:“想来是今日不小心落在府中了吧。”

    “罢了,待他醒了叫他日后记着,不要忘记带了。”

    萧明锦应下,明帝起身走出两步后突然回首看向江寻鹤皱眉道:“爱卿不若先回去吧。”

    萧明锦闻言立刻开口道:“父皇,表哥在宫中晕倒,江太傅自己回去只怕不妥,更何况,太傅现下同表哥处处牵扯,只怕……”

    “罢了,由着你们去吧。”

    明帝一甩袖子走了,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握着,掌肉捏得泛白,手腕上的坠子滚烫着灼人皮肉,好像要一路烫进骨头里。

    他想起沈瑞倚靠在车壁,扯着自己的手腕,轻轻拨动着那系着坠子的红丝线,眉眼间因为吃醉了酒艳丽得厉害。

    江寻鹤抿了抿唇,目光静静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沈瑞,心中却仿佛开凿出远不见边际的地界儿似的,说不清是满还是空。

    沈瑞,我当如何?

    第050章 第 50 章

    沈瑞睡得并不算安稳, 前世和现下的场景交汇冗杂一处,上一刻还是一行行的字迹,下一刻就变成切实的剑刃往他身上落。

    他紧蹙着眉, 眼皮轻轻颤动,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几分,额间生出一点薄汗, 下一刻却被帕子轻轻擦拭干净。

    江寻鹤坐在床榻边守着, 目光难名地盯着沈瑞,心头思绪如同几经缠绕的丝线团子般, 无头无尾地难拆解。

    东宫的小太监进来附在萧明锦耳边说了句什么,萧明锦轻咳了一声道:“母后寻孤过去,表哥便劳烦太傅照料一二了, 太医候在殿外, 表哥若是醒了随时都可传唤进来。”

    江寻鹤起身合手应下, 萧明锦一摆手皱着眉快步走了出去, 殿门被小太监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一片安静。

    明帝走得匆忙, 沈瑞的手腕还露在杯子外面,江寻鹤在那处空荡荡的皮肉上瞧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握住,仿佛丈量尺寸般。

    沈瑞皮肉生得白, 又惯是一副金玉娇养出来的模样,江寻鹤几乎可以想到那红玛瑙的坠子系在他手腕上时, 是怎样惹眼的明艳感。

    思绪惊动间, 手指下意识地用力, 指腹将那处皮肉磨得泛红,好似平白点上娇艳旖旎的胭脂般。

    “倚你一倚, 这便要报复回来不成?”

    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哑,沈瑞说完话后舔了舔唇,试图缓解唇舌间那点干涩。

    江寻鹤一惊,抬眼间两人目光对上,沈瑞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方才昏倒时乖顺可怜的模样此刻全被抛舍了个干净,又摆出他那副不安分的姿态来。

    江寻鹤避开了他的视线,端起旁边桌案上的杯子递给他。

    沈瑞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这会儿挑着眉示意他松开,可腕子上的手好似一身反骨般,非但半点不曾松懈,甚至还更紧了些。

    两人之间横着的那个杯子被往前送了送,直到抵在沈瑞的唇边,动作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瑞唇角翘了翘,垂下头凑过去小心喝着杯子中的水,却又觉着这场景似乎有点熟悉。

    江寻鹤看着他又“恰好”地显出点乖顺,可真在他醉酒后合该安分的时候也不见他这般。

    江寻鹤很轻地扯了下唇角,装模作样。

    直到沈瑞轻轻将头侧过去一点,杯子才被那只手收回去,他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江寻鹤,明显是自他晕倒后便一直守在一旁的。

    沈瑞的目光从他绷紧的唇角上掠过:“太傅瞧着似乎有话对我说?”

    江寻鹤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只盯着被自己握在手中丈量的腕子道:“太医方才说你今日晕倒是因着忧思过度,夜里难眠又加上体虚所致。”

    沈瑞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自他穿书过来,大约将这辈子的“体虚”二字都听了个遍。

    今日大约还好些,前些日子明帝急着把他逮进宫中责罚的时候,恨不得将整个太医院都派进沈府给他诊脉,最后只落得个一堆老头围着他一句塞一句声调高地强调他“体虚”的结局。

    沈瑞眨了眨眼,真男人从不说自己不行。

    他试图开口解释道:“纨绔子弟,声色犬马,莫说这般,中都城内的世家子弟们皆是如此……”

    沈瑞还想继续胡诌,但对上江寻鹤的目光,忽然有些心虚理亏,他轻咳了一声默默将话声止歇了。

    却又不安心似的,一下一下往江寻鹤身上瞟,试图参破他的心思,江寻鹤垂眼,他便也将歪了歪头,却总是被避开。

    “陛下说,你幼时便有体虚离魂之症。”

    沈瑞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别说了,他都快要不认识“虚”这个字了,再病两次,只怕满汴朝就要传他不行了。

    “是以求了个红玛瑙坠子用以固魂,现下那坠子却不见了。”

    沈瑞神色一动:“陛下翻我袖子了?”

    还不等江寻鹤回他,他便好似确认了般,手指轻轻回扣,勾住了江寻鹤掌侧的一小点皮肉,讨好似的蹭了蹭道:“陛下可翻你袖子了吗?”

    床榻边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那点隐秘的动作此刻也显得额外的使人心头颤动。

    江寻鹤抿紧了唇道:“没有。”

    沈瑞轻笑了一声,散开手指轻轻道:“那便好。”

    平寂的湖面上掠过一只蜻蜓,惊起一阵阵久久难平的涟漪。

    可当事者早已经轻巧地抽身而去,好似半点水渍也不沾身般。

    江寻鹤喉咙有些难耐地滚了滚,眼底翻涌着难名的情绪,手指缓缓收拢紧,在沈瑞的腕子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他甚至想要江这人的翅膀尽数折断,好叫他再不能这般轻易地抽身。

    沈瑞似有所觉,他向外试探着抽出手腕,本以为会被再次握紧,可江寻鹤却在察觉到他想要抽出的瞬间,松懈了所有的力道。

    沈瑞微微一怔,他抬眼看向江寻鹤,却只能看见他下垂的鸦青色睫毛,眼皮轻轻颤动着,明显里面包裹着的情绪快要遮掩不住了。

    沈瑞轻轻翘了翘唇角,独自欣赏着这点难得显露出来的驯服。

    他将江寻鹤的手掌扯住,缓缓扣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照着方才被捏出来的红痕,一一合扣上,就仿佛从来没有向外挣脱和松手这件事般。

    江寻鹤看向沈瑞,后者挂着惯常的笑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见江寻鹤抬眼便毫不躲避地对上去,让他没有半点逃脱的余地。

    “太傅想说的,只怕不只这件事。”

    江寻鹤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心中的思绪几乎要押解不住,可语调却仍是清冷淡漠,半点听不出情绪:“这坠子既然是固魂之用,便不应当放在我这。”

    他这般说着,却半点要将坠子摘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目光直视着沈瑞,试图从中分辨出丝毫的细小情绪。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道:“爷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已经系在你的腕子上,便好好戴着便是。”

    “但此物与旁的不同,且你近些日子体虚……”

    “……”

    沈瑞快要不认识“体虚”这二字了,他打断道:“太傅既然担心我害了离魂之症,便日日不离我左右便是了,这坠子自然也有个作用的去处。”

    沈瑞说这话时,半点不遮掩眼中的欲.念,赤.裸而滚烫地直视着江寻鹤,好像明晃晃地告诉他前面是何等退路难寻的深渊,却偏要他自己一步紧跟着一步前行般。

    “这坠子自然是要所佩之人才有效用”

    江寻鹤的目光及盯着沈瑞,好似生怕他有一点退缩之意般,一步一步看似退让,却又在层层紧逼。

    他当然知晓这坠子的用处,也知晓沈瑞自从没了坠子几番生病,可是只要他始终留在沈瑞身边就好了啊,只要沈瑞身边的那个人始终无止歇地是他就好了。

    沈瑞自然有他的长命百岁,久久周全。

    可一旦那个人不再是他……

    江寻鹤缓缓垂下了眼睛,遮住了里面大片翻涌的恶念,倘若如此,沈瑞陪着他一并沦亡又当如何呢?

    沈靖云,一步也不要退,求你。

    沈瑞哼笑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个贴身的玩意儿,幸好是个坠子,若是根柱子,难不成还要我日日抱着走不成?”

    便是离魂,左不过换个人来做这倒霉催的替死鬼,用一个生死难料的可能换这漂亮鬼的驯化,再合算不过。

    江寻鹤喉咙滚了滚,心中梗着的那股子劲悄悄地松懈开一点,他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所言极是。”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点明,只是轻巧地换了话头道:“太傅似乎一直称我为沈公子?未免生分了些。”

    “那不如唤你表字靖云如何?”

    沈瑞唇角的笑意一顿,但很快又遮掩了过去道:“太傅唤我阿瑞吧。”

    驯服他的可不是沈靖云那个倒霉蠢货。

    江寻鹤欣然应下,轻声唤了句:“阿瑞。”

    沈瑞没应声,眼睛却悄悄弯起来,将脸上原本的病色遮掩了几分。

    “我去让太医再来瞧瞧。”

    “不必。”沈瑞活动了下脖子道:“我的病症,太医也是无法。”

    总不能把那一太医院的老头就揪进他的梦境中,让他们同江寻鹤搏命吧?

    江寻鹤闻言动作一顿,随后皱眉道:“太医说你忧思过度,夜里难眠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不知想起了什么,笑道:“我猜陛下定然说我是纨绔里的翘楚,不知道整天忧思个什么玩意儿。”

    他故意端着嗓子,倒是学出了明帝骂人时的几分精髓,学完后他又自己颇愉悦地笑了起来。

    一侧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下意识收敛了几分,待到反应过来后又轻佻地挑着眉道:“太傅当真想要知晓?”

    他借着江寻鹤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缓缓逼近,凑近了江寻鹤面前,温热的气息离他不过寸许,目光因着距离的缩短而受到局限,只在他的眉眼唇舌间来回摩挲,暧昧而粘腻。

    “我夜夜梦见的可都是江太傅。”

    第051章 第 51 章

    江寻鹤闻言心中一惊, 气息顿时急促了几分,胸腔中如擂鼓震动,好似有一簇火苗蹦着欢儿似的一点点舔舐着他的脏器, 直至将那一处烧成冷白色的灰烬才好甘心般。

    沈瑞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撒开手向后褪退去,重新倚靠在床榻的软垫上。

    仿佛方才那般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逗弄吧了, 时时刻刻皆可抽身。

    他懒散地合上了眼, 遮住了眼中艳丽的神采,有些苍白的脸色此刻才发作起来, 额外彰显出几分病气。

    他虽喝了水,可双唇仍是干裂得厉害,气息也较常人比起来稍弱了些。

    江寻鹤垂眼看了许久, 最后缓缓松开手掌, 露出被掐捏出红痕的白皙手腕, 红梅落雪似的叫人惊心动魄。

    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原是他自己守不住心神,迫切地想要牵扯着谁一并沦亡。

    若非如此, 也不会此刻死生全在沈靖云一念之间。

    沈瑞似有所察般,缓缓掀开点眼皮瞧了瞧自己防备放开的手腕,好似崭新的白绢被冷硬地印上了一个个鲜红的章子般,这狗东西就差在上面添上落款署名了。

    他哼笑了一声道:“太傅, 这世上永无分明的真假虚实,因果而已。”

    江寻鹤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自是知晓眼前人千万般的恶劣, 专爱掐着人的命脉嬉笑逗趣儿, 他伸出手将沈瑞手腕上的红痕半遮了遮,淡淡道:“阿瑞所言极是。”

    无所谓他梦境中究竟何般, 他自有法子让沈瑞清醒时眼前全是自己。

    那些个虚实难辨,也总有一一掰扯剔除的时候。

    ——

    沈瑞昏倒一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在宫中已经传开了消息,萧明锦被皇后叫去提点了一番,等到匆匆回来的时候,便瞧见沈瑞已经一脚踏出东宫大门了。

    萧明锦连忙凑过去扯着沈瑞的袖子前后左右来回瞧,好像要比方才离开的太医还明白些似的。

    他撅着嘴有些埋怨似的:“表哥怎得也不多休息一会儿,若是回了府中再不舒服可怎么是好?”

    “府中的仆役们若是笨手笨脚,照顾得不及时,表哥岂不是要白白受罪?不如表哥今日便宿在东宫,待明日好些了再回去?”

    萧明锦口中说着是沈家那些个仆役,可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江寻鹤。

    沈瑞被他几句话晃得险些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回了府就无人在意的小可怜。

    他撸了一把萧明锦圆滚滚的脑袋,懒声道:“长点心吧,我算外男,留宿宫中?殿下倒是嫌我死的慢了。”

    萧明锦自己也知晓这并不合礼法,不过是他信中惦记着沈瑞的身子,又被方才他那一昏给吓着了,现下别说留宿一晚了,恨不得叫沈瑞在东宫长住才好。

    他别别扭扭地哼唧了一声,随后又小心叮嘱着:“那你回去了可要好好休息,父皇已经下旨许你十天可不来宫中听学……”

    萧明锦话还没说完,沈瑞便一挑眉笑道:“哟,还因祸得福了。”

    萧明锦自己已经因为沈瑞好久都不能进宫陪自己这件事伤心了好久,不过是母后细细交代了他,若是表哥在宫中出了什么差错只怕难以交代,他才勉强同意的。

    现下说与沈瑞听,自然是想看表哥也舍不得他自己的样子,再好好与他亲切贴贴,抚慰自己的坏心情。

    谁知还没等话说完,沈瑞就一副捡了大便宜的样子,脚上甚至还往外迈了一步,瞧着分明是恨不得现下就冲出宫的样子。

    他瞪圆了眼睛竭力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伤心,却被沈瑞一把遮住了眼睛,不容置疑地说道:“瞧瞧,殿下都在为臣高兴呢。”

    萧明锦被沈瑞遮盖在手掌下的眼睛顿时瞪的更大了,他刚想开口反驳,那手掌便好似有所察觉般往下一滑,顺势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

    沈瑞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撇开头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小太监谴责的注视下妥协道:“虽是因祸得福,但唯有一样不好,只怕许久不能同殿下见面了。”

    手下人的挣扎幅度稍稍小了一些,沈瑞慢条斯理地加上了必杀的一句:“我一定会时时想念殿下的。”

    萧明锦彻底放弃挣扎了,沈瑞试探着松开手,果然没再迎来什么语言上的痛击。

    被放开的萧明锦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沈瑞,但到底没说什么。

    可恶啊,他分明知晓沈瑞就是在随口哄骗他,但他根本拒绝不了来自表哥的想念。

    萧明锦在心底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面上却是故作威严地转头看向江寻鹤:“太傅现下住在表哥院子里,又与表哥荣辱一体,便劳烦太傅好好照料表哥了,孤怕下人行事毛躁,还要太傅多多上心,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他紧紧盯着江寻鹤,将他毫末的情绪都仔细分辨个清楚。

    萧明锦尚且还没忘记之前那意味不明的一眼,此人绝非善辈,还是表哥太天真了些,竟让寒门出身成了他的保护色。

    沈瑞闻言倒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两人,沈府的仆役自然行事间多有规矩束缚,绝不会同萧明锦所言那般毛躁,可见不过是个折辱江寻鹤的由头罢了。

    但让沈瑞疑虑的是萧明锦这莫名生起恶意,缘由不明,发作起来倒是唬人得厉害。

    萧明锦自然感受到了沈瑞的目光,他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表哥该不会觉得他这话说得过分了吧,谁知不过片刻,沈瑞便将目光收了回去,萧明锦顿时松了一口气。

    沈瑞自然不会出言干预,甚至心中还生出些隐秘的亢奋,就如这般,最好使得他孤立无援、举步维艰,最后只能依附于自己才是最好。

    萧明锦见沈瑞没有开口,顿时气焰更嚣张了几分,紧盯着江寻鹤,好像生怕他翻出什么浪花似的。

    江寻鹤却仿佛半点没有察觉,他轻笑了一声合着手应下:“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

    萧明锦一拳打下去却没落到实处,不免有些意兴阑珊,更不要说他总觉得江寻鹤方才那语调中夹带了些炫耀的意思。

    炫耀什么?炫耀他能表哥一起,自己却不能不成?

    萧明锦冷笑一声,简直是笑话,自己又不是什么奶娃娃,即便舍不得表哥,难不成还能被他炫耀到不成?

    片刻后,又忽然泄气,根本没办法忽视这种贴脸炫耀啊!

    萧明锦心中暗自下了决定,一会儿等表哥走了他就命人将太医院的老头全都送到沈府去,好叫表哥早些回来。

    沈瑞看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知道他心中是揣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却也没有出言干涉。

    这些日子里,他早就摸清了萧明锦的性格,虽然熊了一点,但到底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坏事。

    于是他只是随手拨了下萧明锦头上束着的发髻:“走了,下次进宫给殿下带宫外的好玩的。”

    萧明锦紧忙护住自己的发髻,表哥近些日子越发爱撸他的头发,将发丝都弄散乱了。

    沈瑞见状愉悦地笑起来,他对小孩子和各种带毛的宠物都不算太喜欢,但是萧明锦不同,他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现下若不趁着人还小摸两把,待到日后登基了就彻底没机会了。

    “臣告退。”

    江寻鹤合手辞别后便跟在沈瑞身后出了东宫,只留下萧明锦一个站在那,好不凄惨。

    萧明锦看着两人的背影,越发觉着心中怪异,好像他的忌惮和不舍都是假的,表哥只是短暂地在乎了他一下,只有孤单才是长长久久留给他的。

    小太监见他始终盯着外面一动不动,便小声提醒道:“殿下,起风了,回宫吧。”

    萧明锦瘪了瘪嘴,哦,还有小太监也是长久留给他的。

    ——

    沈瑞惦记着出宫不单是因为外男不好留宿,毕竟东宫和后宫之间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更何况,他到底是在宫中晕倒的,即便留宿养病,明帝也没法计较。

    但是宫外的情景显然是容不得他留在宫中消磨,陆思衡既然已经发现了这次行商后有他的手笔,旁人也未必察觉不到。

    陆思衡倒是还估计着陆家的名声,大约不会在沈瑞这次“胡闹”中插上一手,但监视探听显然是少不了。

    更别说其他人却未必有他这般在意家族的名声,毕竟金银才是摆在面前的真实利益。

    中都城内的世家们大都是仰仗着旁支和其余小家族的供养,除却那些个门户大些的,剩下的只不过固执地沾着个好名目罢了吗,实则生活却未必过得宽裕。

    只不过一直顾忌着汴朝对行商的态度才不敢妄动罢了,现下沈瑞忽然投了钱,他们只怕也消停不得了。

    沈瑞倚靠在软垫上,听着马车行进间的声响,手指轻佻地拨动了下腰间的青玉佩,直至撞出了一点清脆的声响才算止歇。

    他翘了翘唇角,来都来了,不带点礼物,只怕不合适吧?

    马车在元楼前稳稳停下,沈瑞起身道:“太傅且先回府吧。”

    说罢,不待江寻鹤答话便出了马车。

    江寻鹤合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沈瑞踩在石砖上,脚凳被扯开,脚步声逐渐远去混进一片喧闹之中……

    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心中却开始盘算着沈瑞夜里难眠一事,他方才瞧见了沈瑞眼下的青色,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否则也不至体虚昏倒。

    他曾在古书上瞧见一道安神的方子,原是因着祖母年岁大了睡不安稳所寻的,现下却起了另一层用处。

    他叫住了车夫道:“先不回府,去善济堂。”

    车夫应了一声,马车重新开始行驶,轧过一块又一块的石砖。

    另一边,沈瑞上了楼,在门扇前站定,抬手轻敲了两下,听着里面的那声“进来”勾起了唇角。

    第052章 第 52 章

    沈瑞推开门扇走进去, 同管湘君对上了目光,他轻笑了一声:“劳烦管夫人久等了。”

    管湘君取出一只干净的茶盏为他斟茶,闻言轻声道:“沈公子在东宫晕倒一事这会儿顾忌已经在世家之内传遍了。”

    沈瑞略一挑眉, 眼底生出些晦暗来,面上却仍是带着笑:“消息倒是灵通。”

    他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儿,管湘君将茶盏递给他, 意味不明道:“沈公子, 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沈瑞对上她的目光,二人之间未说明的深意好似全在这一眼之间, 沈瑞勾了勾唇角,似有深意道:“确是如此。”

    说到底东宫和商船并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沈公子传来的信妾身已经看过了,陆公子虽未必会插上一脚, 但这中都城中不乏搏命逐利者, 此次行商只怕波澜不平。”

    沈瑞轻轻吹散了指尖上沾着的一粒小水珠, 懒声道:“能发觉些消息的, 想来也是有些家底的,这样最有意思。”

    “来都来了, 哪能空手呢?”

    管湘君轻啜了一口茶笑道:“公子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只是这其中关窍公子预备如何?”

    “老话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既然愿意给爷的本钱添上一笔,且乌州又多精巧物件儿, 何故不带着他们玩?”

    沈瑞伸出两根手指道:“乌州那边声势最好再大些才好,诓来的人越多, 我们越大赚。至于江东, 可暗中再添两艘船。”

    沈瑞原本掏出的老婆本儿应用上也算是够用, 可到底不能孤注一掷,现下平白多了这么多冤大头上赶着掏钱, 倒是更充盈了几分。

    沈瑞轻轻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些势在必得的光芒,此番回来,只怕中都城内的粮商可以大洗牌了。

    管湘君倒是心中也有些应对的法子,不过楚家在中都之内气势并不算兴盛,行事之间也难免多有顾忌,因而有些法子虽好,却不可用。

    但沈瑞现下明晃晃地说出来,便是意味着可以作为管湘君行事的依仗,毕竟着里头最大的本金来源还是沈瑞,他逃脱不了这其中的关系牵扯。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上应承道:“妾身明白了。”

    随后又掏出一小本账册递给沈瑞道:“这是近些日子里筹措货船的一应开销以及打算购入的物资吗,事无巨细尽在此处了。”

    见沈瑞接过去一一翻看,她又担心沈瑞有哪里不明白,在他指尖停顿的时候便轻声做些讲解添补。

    筹措行商一事向来是在诸多琐碎事情上做计较,沈瑞自认如果是他来做,绝没管湘君的这般本事,将诸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即便是一些很细小之处也能考量得当,对于一些采购上的未知,也能依着过往的经验和现下中都城内时兴的物件列出几种备选出来。

    这大面上的主意随是沈瑞出的,但他也很清楚真正实行起来,自己不过是在金钱权势上做个依仗,若没有楚家和管湘君,他想要想要一一落实,便是天方夜谭。

    沈瑞一一仔细地看到最后钦佩道:“管夫人不愧是多年行商,执掌楚家,处处详细得当。”

    “能和管夫人结盟,是沈某的荣幸。”

    管湘君闻言笑道:“给沈公子的这本账册大约也是妾身这些年里做得最详细的一本了,不单是为了表达对此次生意的诚心,也是想要告诉沈公子……”

    管湘君想到东家一脸平静说出的那句话,吸了一口气缓缓复述道:“绝不会叫沈公子的老婆本亏损的。”

    “……”

    沈瑞倒是没想到自己当初随口一句胡诌竟叫管湘君记挂着这么久,闻言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知晓依着管湘君的性子说出此话,不过是为了稳固双方之间的关系罢了。

    行商者,无利不起早。

    万分确信的沈瑞却并没有想到,此话根本不是出自于管湘君之口,不过后一句无利不起早倒也算应验。

    “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

    沈瑞笑起来时,眼睛适时地弯起来,显出些特有的朝气和善,但管湘君却很清楚这皮囊下掩藏的疯魔狠辣的本质。

    管湘君手指蜷了蜷,心中有关结盟合作的想法却是越发地稳固,这笔生意风险大,可眼前的青年正在一点点的将赢面扩大。

    也许,这便是老夫人这般笃定的缘由吧。

    “既如此,妾身就先行回去准备了。”

    沈瑞含笑这点了点头,管湘君略一福身便推门走了出去。

    看起来不过是添两艘船,好像就手一般的事,实则处处都要从新算计,货物人手无一不是需要细细考量的。

    今夜只怕楚家不会安宁了。

    沈瑞看着管湘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懒散地抻了抻筋,管他如何,左右他现下不过是个只管掏钱的甩手掌柜。

    只要有钱,好好活着就成。

    “小二,上一壶青梅酒来。”

    沈瑞倚靠在椅背上,提着酒壶在白瓷杯子中注入酒浆,浓郁的梅子清香顿时飘飘散散地溢了出来。

    沈瑞端着酒杯仰头饮下,却远不如倚湖居那晚江寻鹤送来的哪一壶好入口。

    想来他是江东人氏,大约自幼便耳濡目染熟悉这些个玩意儿。

    沈瑞又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想着,也或许他随便做什么事,都要比旁人有意思些。

    他今日本就有些头昏,几杯酒下肚,神思便更散乱了些。

    想着他自穿书来的这些个之日里,日日被刀锋逼迫着向前走,稍有不慎便是无尽深渊。

    大约在旁人眼中他是个金娇玉养日日寻乐子的,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其中数不清楚的逼迫。

    他看着身侧被紧闭着的窗扇,管湘君方才为着不叫旁人发觉,便将窗子放了下来,现下屋子中却是有些闷热了。

    再添上醉酒和那些数不清理不明白的思绪,沈瑞只觉着胸腔中憋闷。

    他起身将窗子支起来,手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街上那么些个灯笼彩缎,一层层放下去,简直乱眼,往来的行人商贩更是吵闹得厉害,窗子方才紧闭着尚且遮掩不住,更不必说现下直直地冲着耳朵使劲。

    所见所闻皆是数不清的混乱,可沈瑞还是一眼瞧见了那站在马车一旁的人。

    分明立于万般纠缠的俗世,却又好像寸寸剥离开了一般。

    沈瑞很确定,他方才一脚踏进元楼的时候,马车便已经驶远了,可现下又切切实实地停在了元楼下。

    至于那本应该安坐于车上的人,眼下却安静地站在马车一旁,不急不躁地等待着。

    江寻鹤似有所察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穿过层层的阻隔撞在了一处。

    一如传胪日那越过满街繁华的一眼。、

    只是彼时二者之间尚且不过是匆匆的经过,现下确是心甘情愿地停驻。

    沈瑞轻笑了一声,心中仿佛有点什么掰扯不清楚的细微磋磨,他强硬地将其按捺住,却转身便向着楼下走去。

    江寻鹤,这便是你的驯化吗?

    江寻鹤站在马车旁时,过往的人便已经小声议论着吗,时不时地还要驻足瞧两眼。

    他身上还穿着官袍,在加上那张传胪日惊动了中都城的脸,身份半点也遮掩不住。

    站了尚且没有一盏茶的功夫,整条街上的人便都知晓了,更何况他身旁的还是沈瑞的马车。

    稍一联系,便合理地编排出了一个霸王纨绔沉溺于酒楼,寒门太傅卑微等候 的故事。

    自古以来弱者都是招人怜惜的,更不必说漂亮、有才情的弱者,妥妥的汴朝美强惨。

    闻者简直要伤心落泪,但同时心中有难免生出对沈瑞的谴责。

    从前是个纨绔,做了不少混账事便也罢了,现下就连美貌太傅也要被他荼毒,人干事?

    等到沈瑞一脚踏出元楼大门的时候,对上的便是众人充满谴责和愤怒的目光,个个跟刀子似的直往沈瑞身上戳。

    沈瑞:“……”

    他顿了顿脚步,挨个瞧了回去,中都小霸王的威势还是有的,不少人方才混在人群中怒目而视的,但真同他撞上目光后,反倒心虚地躲避开了。

    可这样一来,心中更是觉着江寻鹤可怜,这沈家的小霸王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江太傅跟在他身旁,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现下众人瞧着尚且如此,等到回了府中,大门一关,深院高墙,谁知道要怎么卑微地讨生活!

    围观的百姓越想越是觉着心痛,他们大都出身平平,反倒是更能同寒门出身的江寻鹤产生些共情。

    更不必说江寻鹤现下在世人眼中就是个标准的美强惨,寒门出身好不容易凭借着才情考中进士,现下却落入了沈靖云的手中饱受折磨。

    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不传出去不是汴朝人!

    沈瑞当然没有忽略掉空气中微微凝滞的诡异氛围,他略挑了挑眉,看向了马车旁的江寻鹤,目光中有些探寻。

    江寻鹤同他对了对目光,随后飞快地垂下眼,抿了抿唇道:“是江某思虑不周,给阿瑞惹麻烦了。”

    众人:你看他!

    沈瑞眉头猛地一跳,心中莫名升腾出一些熟悉的感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寻鹤:“无妨,只是不知道太傅怎么会在这里?”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声“嘘”,他们可是明眼瞧着呢,分明是沈靖云刻意折辱人,才叫人在这等着,现下还要假装不知道来问。

    难不成还能是江太傅自己上赶着主动过来的吗?

    丝毫没有察觉到已经不小心发现了真相的百姓们齐刷刷对着沈瑞怒目而视,试图给江寻鹤扒拉出来一个公道。

    沈瑞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在这继续站下去,自己非得被撕了不成。

    “走吧,回府吧。”

    直到马车逐渐驶离,火辣辣的目光才好似逐渐散去。

    沈瑞转头看向一旁的江寻鹤:“太傅现下可以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元楼下了吧?”

    “阿瑞现下身体虚弱,江某担心出了什么差错……”江寻鹤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沉声问道:“阿瑞饮酒了?”

    沈瑞撩开袖子闻了闻,他并没有喝多少,至少他自己只能闻道一点不太明显的青梅香气,但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纨绔的日常不就是声色犬马?太傅怎得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逐渐靠近江寻鹤,兴致盎然地盯着他有些阴沉的面容,眼中的轻佻和肆意几乎要压制不住了。

    “那阿瑞可知晓自己现下病着,饮酒最是伤身?”

    沈瑞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目光却还是半点不离,眼睁睁地瞧着江寻鹤神色上生出一丝薄怒,眉眼间也有些低沉才嗤笑了一声,撤回了身子。

    真是有趣,分明是个索命的,现下却挂念着自己别把自己作死了,这世上还有更戏剧化的吗?

    沈瑞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车壁上,合着眼懒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江太傅,我一惯如此。”

    “你若是瞧不惯……”

    江寻鹤屏着声息,静静地等着他的后半句,很快就听见青年有些不耐烦道:“那就将眼睛剜了吧。”

    第053章 第 53 章

    沈瑞合着眼倚在车壁上, 耳边能很清晰地听到车轮缓缓轧过的声响。

    一时间车厢内除了这个倒也没旁的什么动静给他听。

    沈瑞心中嗤笑一声,这便是世人欢喜的最最廉价不堪的所谓真心,何曾抵得半点推敲?

    他合着眼, 逐渐被车轮声催生出一点困倦来,耳中却忽然传来江寻鹤的声音。

    “元楼最应时的酒当是青梅酒,但汴朝境内最好的青梅酒却在江东。”

    沈瑞懒散地掀开一点眼皮, 等着听他能编出什么后续来。

    “我曾酿了几坛子封存了十五年的青梅酒, 待到阿瑞病愈后,可送与阿瑞畅饮。”

    沈瑞忽而就想起上次在倚湖居, 掌柜送来那坛子青梅酒,味道的确远比元楼的药醇厚许多,否则他也不会方才在元楼时便惦念了一回。

    他看向江寻鹤, 其实不大能想象出眼前人十五年前一板一眼地酿制梅子酒的模样来。

    沈瑞轻笑了一声, 重新合上了眼。

    “好啊。”

    江寻鹤搭放在膝上的手指随着那好似判决般的两个字蜷了蜷, 他抬眼看着沈瑞, 从他微张的双唇一点点攀附到眉眼间。

    沈瑞其实长了一双很漂亮的含情眼,平日里又一惯裹着笑意, 那点不遮掩的恶劣都被旁人自动理解成了少年心性顽劣。

    可实质上他早不是萧明锦那般澄澈的少年了,他是要笑着盘算他人性命的。

    江寻鹤缓缓将目光收拢回来,落在手腕上的红玛瑙坠子上。

    如此,最好。

    ——

    元楼离沈府并不算太远, 马车没用多久就稳当当地停在了沈府门前。

    车夫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到了。”

    沈瑞睁开眼, 指尖揉了揉额角起身出了马车, 却同坐在石阶上一脸委屈的清泽对上了目光。

    大约是因着瞧见了马车, 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过来,在看到沈瑞的瞬间又往回缩了缩。

    沈瑞眼中生出点意趣, 他倒是知晓这是江寻鹤身边伺候的,前几日不见还以为是筹措银子租院子那会儿给罚卖了呢,现下倒是巴巴找了回来。

    清泽垂着头感受倒沈瑞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于是越发地往回缩着,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石阶里藏着。

    明明半点声响都不敢出,心中却不断地大喊着:“东家你在哪啊!快来救救属下,沈靖云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瑞看着他那副低眉耷眼的怂样嗤笑了一声,踩着脚凳下来径直往府门走,走到清泽身边时,脚步稍一顿,余光就看见他猛地一缩。

    兴致盎然地欣赏完清泽的狼狈模样,沈瑞抬脚进了府中,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放他进来吧。”

    府门处守着的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应承下。

    清泽听着身后的动静,心中一喜,正向起身进去,一抬头却看到了自家东家正拎着药铺的纸包下了马车。

    清泽连忙迎了上去闻到:“东家可是病了吗?”

    他环顾四周,随后将声音压低道:“是不是沈靖云欺负东家了?”

    江寻鹤看他方才还被沈瑞吓得跟个鹌鹑般,现下却又悄声说人坏话,轻笑了一声道:“没有,调副安神的料子罢了。”

    清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倒是半点没发觉自己被嘲笑了:“东家近日睡得不好吗?难不成沈靖云让东家睡柴房不成?”

    江寻鹤倒是当真想要知道清泽在江东时,究竟听了沈瑞什么传言,知晓的是个中都城内的纨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暴虐的活阎罗呢。

    可他一垂眼瞧见清泽灰扑扑跟个小脏狗的模样,又转了个话头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提起这个,清泽顿时便抖擞了精神,一双眼睛里好似点着烛火般的亮。

    车夫已经将马车拉走了,府门前的小厮又垂眼凝视着面前的石砖,纹风不动的做派。

    清泽环视了一圈儿,最后满意地压着声音道:“东家尽管放心,属下这几日都睡在楚家的商行内,行船所需的东西人手都已经一一查验清楚了。”

    话说到一半,清泽嘿嘿笑了一声:“东家吩咐属下去查的那几家铺子,也都查明白了。”

    他抬手隔着衣料拍了拍被他揣进怀里的账册,满脸都写着两个字“求夸。”

    江寻鹤垂眼看了片刻,轻笑道:“嗯,做得不错。”

    清泽闻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随后又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容猛地收拢起来道:“东家这几日过得还好吧,属下不在的日子里,沈靖云没有欺负您吧。”

    话放得响当当,一句话恨不得直呼沈靖云三遍,可见了沈瑞怂得比谁都快。

    “你再叫两遍名字,就让人逮着了。”

    清泽明显被他吓到,但很快就强撑着道:“怎么可能,他根本不会听到的!”

    “江太傅。”

    春珰的声音在清泽身后响起,吓得他险些跳起来,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后才发觉只有春珰一个人。

    春珰好似半点没察觉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般,将江寻鹤看过来便笑着说:“公子请太傅过去一趟。”

    清泽撇了撇嘴,瞧瞧,这就使唤上人了。

    “知道了,有劳春珰姑娘。”

    “江太傅客气。”春珰笑着看向一脸不服气的清泽道:“至于这位小哥,公子已经命奴婢吩咐了府上的丫鬟小厮,往后便不会再被拦住了。”

    清泽还没来得及给东家讲自己今日是何等狼狈地被拦在府门外,愣是半步都不让他往里进,要不是江寻鹤回来,不知道他还要在那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会儿听见春珰的话,心境颇为复杂地道了声谢。

    春珰也不在意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跟在江寻鹤身后一并往府中去,又另指派了一个小厮将清泽带到江寻鹤的住处去。

    沈瑞合着眼懒散地躺在软榻上,春珂正捧了话本子轻声念着,旁边还有丫鬟轻摇着绢扇。

    任谁瞧了都要骂一句“纨绔子弟”,可江寻鹤眼中却浮起一丝笑意来。

    春珰快步走过去,俯身小声道:“公子,江太傅来了。”

    沈瑞掀开点眼皮瞧了一眼,那漂亮鬼应着光站着,好似晃上了一层虚影似的,沈瑞轻巧地眯了眯眼,探出两根手指轻轻勾了勾。

    春珰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搬了椅子放到了沈瑞身旁,似乎是没等到人过去,沈瑞有些不耐烦地瞧了瞧软榻的边沿,半点不顾及他这些吩咐也是要逮着时间落实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坐到了藤椅上轻声问:“阿瑞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府外的那个是你从江东带来的?”

    江寻鹤半点也不意外道:“是我跟在身旁的书童,此次到中都来便一并带了过来。”

    沈瑞睁开眼看向他,目光中略带着些审判似的意味:“前几天给太傅搬家时倒是不曾瞧见过,怎得隔了这么久找上门来了?”

    沈瑞实在是好奇没到沈府的这些时日里,他这书童究竟在何处又做了什么,究竟会不会成为一个难解的变数。

    他紧盯着江寻鹤,丁点儿的细微神情也不肯轻轻放过去。

    后者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间倒难得显出几分局促来,半晌才抿了抿唇小声道:“租的那个院子没住够时间,可人家也不给退钱,清泽这几日便宿在那里,屋主被他磨得不耐烦了才退了些钱,所以今日才找过来。”

    沈瑞心中将能想到的阴谋计策全都盘算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缘由。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有些不确定道:“江太傅,你……这么缺钱吗?”

    江寻鹤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官袍的袖子翻了上去,露出里面洗得又些发白疏漏的里衣,沈瑞看着上面同色的补丁,万般的话都哽在了喉头,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片刻后,四处头一遭真切切地面对了原书中那些文字描写出来的窘境,沈瑞有些迟疑地问道:“退了……多少钱?”

    江寻鹤默了默,没有立刻出声。

    沈瑞也发觉出自己的话大约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不是因着旁的什么,只是春珰谴责的目光快要将他盯烂了。

    “大约两吊钱吧。”

    着实不太了解人间疾苦的沈小公子眨了眨眼,看了看江寻鹤还没收回去的带补丁的袖子,又瞧了瞧他身下那把镶金的藤椅,最后只能有些底气不足道:“你们做官的不是都要发俸禄的吗?”

    提起这个,沈瑞打起了点精神:“新科进士中又不是只你一个寒门出身的,倒不曾听闻哪一个过得如你这般凄惨。”

    沈瑞看着眼前人,心中生出一丝疑虑,这些个事情垒在一处未免巧合地令人惊奇,究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还是苦肉计,倒是掰扯不清楚了。

    “新科进士多入六部、翰林,俸禄自然可提前预知些许,但江某却不在这其中,因而也无处可预支俸禄。”

    沈瑞当然清楚他不隶属于翰林和六部,甚至还是他亲自推进的,就连擢升的手谕也是他送过去的。

    看着院子中丫鬟小厮们心痛谴责的目光,沈瑞一时间觉着头更疼了几分,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缓声道:“是我疏漏了。”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阿瑞不必挂怀,江某可以住进沈府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院子中的众人立刻将目光转向沈瑞,好像他犯了天条似的。

    沈瑞叹了一口气:“江寻鹤,喝茶吗?”

    第054章 第 54 章

    江寻鹤喝不喝茶沈瑞不清楚, 但他却知道自己大约是在一天之内遇到了两场公关危机。

    府中的丫鬟小厮对他还是畏惧居多,虽然私下也要谈论几句,但总归是有个限度的。

    但外面的百姓便不同了, 与他们同出寒门却考中探花的美强惨漂亮鬼在一夜之内,便成了中都百姓的好儿子。

    一个是恶名远扬的纨绔,一个是凄苦坚强的漂亮太傅, 孰强孰弱, 一眼便可知晓。

    沈瑞大约真没苛待过人,但在世人眼中他比原主还要十恶不赦些。

    但总归暂时犯不到他跟前来, 沈瑞也懒得去寻人挨个掰扯明白,每日借着养病的由头躲在院子中看话本子、听曲儿,大有一副听之任之的意思。

    可他虽不出门, 但每日沈府内往来的各家铺子的掌柜、戏苑的名角儿、茶楼的说书先生, 没一个不在明晃晃地昭示着沈瑞的生活远比众人所想的如意许多。

    再一对比连沈瑞去喝酒都要候在酒楼下等着的江寻鹤, 显得沈瑞尤为地荒唐混账。

    事态愈演愈烈, 到最后便是明帝都按捺不住,差人送了手谕, 明面上是关心着沈瑞的病情,实则每一句不是在提点他别没等病愈,先将人给玩坏了。

    沈钏海听到了消息背着手在沈瑞面前来回晃荡,鼻子里哼出的粗气都快要赶上渡口的船工喊号子了, 他心里又揣着事儿,脚底下的步伐拖沓得紧, 一下一下地磨蹭着石砖。

    “您再转几圈, 我这院子里的青石砖都要被您磨穿了。”

    “哎”沈钏海猛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停了下来,看向床榻上翘着腿吃果子的沈瑞, 眉头皱得好似恨不得将沈瑞夹死。

    “你瞧瞧你做得这般好事,便是想要折腾人,你也避讳着些啊,你这般闹得中都人尽皆知,你是还嫌自己名声不够难听吗? ”

    沈瑞咬了口桃子看着满面怒容的沈钏海,有些不明所以的歪了歪头:“父亲这火发得好没道理,难不成我是今日才学坏的?”

    沈钏海被他噎了一下,面色越发地难看,他伸手将案桌拍得震天响,连带着上面摆着的手谕钓鱼被震得翘起了边角。

    “现下满中都城内都在说你苛待那江寻鹤,那帮子寒门本就整天没个消停的,你现下把冲突挑起来,是嫌沈家还不够众矢之的吗?”

    “寒门世家的冲突难不成是一日之弊病?”

    沈瑞嗤笑一声,将果核吐在盘子里:“父亲该不会真以为他江寻鹤有本事掀起这么大风波吧?”

    沈钏海眯了眯眼睛,原本面上那些有点浮夸的怒容被收拢了起来,他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瑞接过春珰递到他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闻言哼笑道:“什么意思,父亲难道不明白?”

    “父亲总不会要现下突然告诉我,其实沈家的危机竟然是那些个如散沙般的寒门而非明帝吧?”

    沈钏海目光阴沉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挥手示意园中的丫鬟小厮撤出去,待到院中只剩他们二人时,他才露出些同平日不太一样的神情来。

    “倒是为父从前低看了你一眼。”

    沈瑞瞧着自己这个便宜爹好似马上便要真情实感起来,没什么慈悲地打断道:“您可别,从前怎么看的,就继续看下去,千万别高了。”

    沈钏海将将按捺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走到床榻边,将沈瑞翘着的腿推倒了,又使劲往里塞了塞,随后毫不留情地坐在了刚翻腾出来的地方。

    “那你倒是给为父说说,为何危机来自于陛下而非寒门。”

    对着他这点毫不客气,沈瑞也半点不恼怒,他方才那段话,本就是为着将人钓上来的,现下既然已经上钩,过度地装腔拿乔便没意趣了。

    “寒门不过是那位手中的一把刀,刀尖向着哪儿全依仗着持刀人的意思,而沈家就是他向着世家开刀的头一块儿磨刀石。”

    沈瑞捻了一小粒葡萄抛给沈钏海道:“你我加上这沈府的上百条性命,早就不依着自己做主了。”

    沈钏海接住了那粒葡萄,却没有放进口中,反而是眼神复杂地紧盯着沈瑞,好似能从他那张脸上瞧出些什么心思般。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好似能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嗤笑道:“您这般瞧着能看出来出路不曾?”

    沈钏海慢慢收回了目光,将声音压低了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沈瑞等的便是这句话,他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示意凑过去说话。

    沈钏海皱眉看着他这副轻佻的样子,心中暗骂不知是从哪个秦楼楚馆里学来的,可到底是沈瑞先前放的筹码够足,他只犹豫了一瞬便顺着沈瑞的意思凑了过去。

    “我的办法是……”

    沈瑞拖长了声音,直到确定将沈钏海的胃口吊足了后才轻笑一声道:“这个皇帝不听话,那便换一个好了。”

    沈钏海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想了万般的盘算,几乎每一条都是要绝处逢生才能掰扯出丁点的生机,沈瑞的法子生机倒是赚足了,可是死得也就更快了。

    沈瑞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沈钏海嘴皮子动了几动,不知该喜还是该怒的模样,甚至还好声好气地劝解道:“父亲何必如此震惊,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沈钏海猛吸了一口气,他从前何止是低看了沈瑞一眼,分明是碍着这祖宗翻浪花了。

    现下都预备着要翻天了,倒还有脸来问他“何必如此震惊”?

    “你可知你方才所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

    沈瑞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笑道:“我当父亲多大的但是,现下瞧着也不过如此。”

    他没等着沈钏海说出更多的话来,便直接掀开了老底:“我同父亲所求不同,您求的是沈家兴盛,可我左不过是个纨绔,我说所求的不过是太太平平地活着。”

    沈瑞从桌案上取了方素纱的帕子遮在眼睛上,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姿态道:“您的那些个盘算便别往我身上落了。”

    中都城内的世家中便没有养出这般个不识感恩的玩意儿,那些个世家子弟们虽也混账,但到底心中还是记挂着家族的,即便不同那陆思衡一般无二,却也知晓荣辱一体。

    哪有一个如他生出这混账儿子般,恨不得叫整个家族在他前面替他挡着伤,好叫他自己太平康乐地活着。

    沈钏海实在想不明白,怎么满中都城中,就他生出了这么个混账。

    难不成是因着那一半的皇室血脉,才叫他同世家们生出二心?

    这念头尚且还没落在实处,便又被他自己个儿驱散了,有那一般的皇室血脉的作用便是要把他舅舅从皇位上拉下来,换个听话的上去。

    相比之下,竟然算是厚待了沈家?

    尚且还不知晓什么叫做PUA的沈钏海对比之下,心中最后那点怒火也消散了,甚至预备着仔细想想沈瑞这主意的可行性。

    “若是……”沈钏海顿了顿,到底没讲换个皇帝这话明着说出来:“你觉得谁更好?”

    “现成的储君在那摆着,你难不成还想自个儿坐上去?”

    那倒是也不是没有可能。

    碰了一鼻子灰的沈钏海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随后道:“他们才是亲生的父子,你便不怕扶持出个中山狼来?”

    沈瑞哼笑了一声,将遮盖在眼睛上的帕子掀开了一个小边角,懒散地掀着眼皮看向他意味不明道:“父亲着实还是要比我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强上许多。”

    沈钏海下意识挺了挺胸膛,却又觉着他这话中有话,还没等他盘算明白,便听到沈瑞懒洋洋的声音。

    “毕竟就连我这般都不敢说,那被坑害了父亲沦为傀儡的小太子是中山狼,父亲却能这般没个顾忌,可见处世的经验的确是要比我丰富许多。”

    “或许,皇家那边儿也觉着你我是中山狼?”

    沈钏海今日被噎住的次数估摸着比他从前一个月的还要多些,这混账崽子就差说他是个老不要脸的了。

    “我倒是好奇。”沈钏海逼近了沈瑞道:“你对那小太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沈瑞非但没躲避,反而支起身子凑得更近了,他勾了勾唇角:“父亲以为我是什么态度?难不成任由着你们彻底架空了皇权,好做没名的真皇帝?这自古以来外戚、宦官干政的,又哪一个是长久的?”

    沈钏海眼中晦暗迭起,却没在这上面多加纠缠,而是转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将来是要接掌沈家的?你的利益从一出生开始便同沈家绑再了一处。”。

    沈瑞挑着眉看向他:“我早早的就已经同父亲说清楚了,你说求的或许是沈家的兴盛,但我想要的只有太平地活着。”

    “汴朝同沈家都长长久久地留存着,才是我的生存之道,在这其中枝繁叶茂和枯木将死对我都没个区别。”

    沈瑞捻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中,在齿尖细细磋磨着,这其中若是有半点私心,大约就是贪那点江东的梅子酒。

    第055章 第 55 章

    沈钏海来之前大约做足了准备, 腹中堆积了好一套说辞,但真等到碰见沈瑞的时候,愣是被他这番混账说辞给推辞了回去。

    可怜他在世家官场之间纠缠了这么长时间, 愣是没碰见第二个如沈瑞这般,说不清是大义还是自私的人来。

    瞪着眼睛盯着沈瑞瞧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拂袖离去, 好似当真动了多大的怒气一般。

    沈瑞懒散地向后倚靠着, 有些薄的脊背深陷于软枕之中,他看着沈钏海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处, 轻轻勾了勾唇角。

    一番对阵下来,两人掏出的筹码不过几分,但却硬生生凑出了好一副决战似的博弈。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 显出几分遗憾似的, 但眼中却是慢慢的兴致。

    真是好久都没遇到这么虚伪的人了啊。

    他眼下的确是没打算把萧明锦架空, 但萧明锦能推翻几分明帝的政策却也是难料, 他得把这些个世家的通通都推上小太子的对立面,他们越是步步紧逼, 便越是显得其中的沈瑞难能可贵起来。

    彼时,即便小太子当真到发现了其中有些什么端倪,却也是无法,只能顺应着沈瑞的谋划一步步走下去, 否则便只能成为永生永世的傀儡。

    沈瑞将会是他在绝境中永不信任却又不得不依赖的不二人选。

    沈瑞轻轻舔了舔唇,露出些明晃晃的恶劣, 若是明帝知晓他谋划了一辈子, 最后却为沈瑞——这个他从来都没放在眼里的纨绔做了嫁衣, 不知道神情会有多精彩。

    他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即便不为了旁的, 但是这一种,便足以值得他去冒险试一试了。

    春珰小声快步地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子小声道:“公子,太傅来了,现下正在外面等着。”

    沈瑞近些日子仗着身子不好,接连请了半个月的假,明帝先前还顾忌着他别死了,可时间稍一拖久,就知晓这混账根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偷懒罢了。

    偏他还没法子揭穿,毕竟沈瑞已经吧自己“体虚”一事传得满中都人尽皆知了,世家子弟们一见面就是互相挤眉弄眼地试探:“你知道……哦哦——”

    随后便是一些好似会意了的地交换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就连明帝原本琢磨着给他指门亲事,也叫人隐晦地询问了:听说,沈靖云好似不行?

    他自己都不要脸面,明帝还能有什么法子,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让江寻鹤每日讲学回去给他重新上一节。

    至于这背后有没有什么阳奉阴违的,明帝紧紧地合了合眼,再管他就跟沈瑞姓得了。

    但他这般妥协,倒是给沈瑞省了不少的气力,近几日同管湘君见面的时候也越发地频繁,虽没亲自去渡口盯着,看了大小细碎的事情都算知道了个周全。

    现下还能时时通晓,一旦船离了渡口,沈瑞就得就着现下这些,连并着传回来的消息拿主意。

    虽不能安眠,但也算没虚度了这些时辰,只是太医接连来瞧了几回兄,大有一副再没个法子调节,就要备好棺椁的架势。

    偏沈钏海一追问解决的法子,便个个对视重复那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若非沈钏海一时半会还做不得黄袍加身,只怕那些个大臣都得寻法子陪葬。

    沈瑞虽知晓他是因着什么,却也总不能拎着刀,半夜去将那漂亮鬼抹了脖子,只能借着这由头,越发地将人折腾地厉害。

    不是要江寻鹤守在他床榻边读话本子,就是要他日日来弹琴,总之大约比他寻来的那些个说书唱戏的还要忙上许多。

    沈瑞闻言轻挑了挑眉,竟还有自投罗网来的?

    “他今日带了什么来?”

    春珰有些犹豫吗,但最终还是小声道:“奴婢瞧着应当是治国策。”

    沈瑞嗤笑一声,前头有个沈钏海真想当皇帝,后头就有个江寻鹤来给他讲治国策,倒好似凑在一处谋划完了般。

    沈瑞合上眼懒声道:“叫进来吧。”

    没一会儿眼前便好似遮了一片阴影般,来人带来了一股子清淡的草药香,沈瑞皱了皱鼻子却到底没睁眼:“太傅这几日倒是准时,从不曾出了差错。”

    那人好似半点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般,语调仍是惯常的清冷。

    “阿瑞的事自然是要处处上心的。”

    沈瑞掀开眼皮,唇角轻翘着,眼中却是一片瞧不清边际的冷。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抚上江寻鹤的脸侧,随后缓缓下滑,碾磨过喉间的凸起,最后停留在脖颈间皮肉同衣料的接缝处,轻轻压进去勾了勾手指。

    感受到指腹下,江寻鹤下意识滚了滚的喉结,沈瑞轻巧地勾起唇角:“江太傅,你这般如此,瞧着可好似包藏祸心。”

    江寻鹤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好似半点情.欲都不曾沾染上般,他向后撤开了一步,沉声道:“今日所学是陛下的授意,臣给殿下讲了些什么,便讲些一样的东西来给阿瑞听。”

    沈瑞收回手,闻言微微颔首,欣然道:“学生自然是听从太傅的安排,太傅请坐吧。”

    软榻旁不远的地方摆了一把藤椅,这些日子里,江寻鹤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是坐在哪里,陪着沈瑞一并消磨的。

    看着江寻鹤的背影,沈瑞弯了弯眼睛,越是克制隐忍的,越是意趣横生。

    他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他的这些个谋划中还有江寻鹤这个最大的变数,倘若不是绝对的禁锢,而是主动地臣服驯化呢?

    沈瑞轻轻磨了磨齿尖,些许的阻隔感让他将胸腔中的沸腾勉强压下去几分。

    这些个时日里日日梦魇睡不安稳带来的疲惫好似都在这片刻中消融了。

    沈瑞莫名穿成那倒霉催的替死鬼,心中的憋屈愤恨都没个说法,但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报复法子。

    与之相比起来,从前的那些个什么禁.锢都显得蠢笨不堪。

    再没什么能比得上江寻鹤自己清明地昏晕更有趣了。

    看着江寻鹤转过身来坐在了镶金藤椅上,沈瑞几乎是有些抑制不住道:“太傅,开始吧。”

    开始一段,新的更变。

    ——

    春珂从后门取了信件回来递到了春珰手中:“楚夫人又送信来了,瞧着很是急切,可江太傅还在公子院中没出来,实在是不好送进去。”

    春珰听着院子中的一片安静,略犹豫了一瞬道:“去端两杯小厨房新做的果饮,我去瞧瞧情况,若是不成再另做打算。”

    春珂连声应下,将果饮倒在白瓷的杯盏里放在托盘上由着春珰进去了。

    院门处两棵繁茂的绿植遮住了外面试图打量的目光,春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端着杯盏进了院中。

    却瞧见自家在太医口中快要猝死的公子正拢了衣袍在软榻上睡得安稳,眉间松散,不见半点梦魇的模样。

    儿那位自称是奉命来讲学的清冷太傅正坐在藤椅上,手中还翻着公子没看完的话本子。

    藤椅大约是被搬动了些许,紧贴着软榻摆放着,江寻鹤手中话本子投下的阴影刚好替沈瑞遮挡了散下的日光。

    院中安静得不像话,就连书页翻动的声响也被那些个花草磨蹭的声音遮盖了个透彻。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江寻鹤稍稍侧过一点头看过来,与春珰正对上了目光,目光落到春珰手中的杯盏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他唇角含着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春珰自然也知晓自家公子安睡一次不易,略一颔首便退了出去。

    春珂还守在外面等着听她的消息,见她端着满满的果饮出来,还当时里面出了什么岔子,急忙将人拦住了询问。

    春珰转头瞧了一眼根本看不清的院中,摇头止住了春珂的话,将人带出了好远才轻声道:“公子正睡着,晚些时候再送进去吧。”

    春珂闻言睁大了眼,手却死死地捂住了嘴,用目光示意着春珰询问,春珰被她的举动逗笑了,轻轻推了把她的腰间,将人推走了。

    院中,江寻鹤轻轻翻过一页书页,看着沈瑞在上面做的小字标注,唇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笑意。

    他自己尚且嫌弃萧明锦在书页上将标注写得满满当当,却又私底下在话本子上挨着段剧情点拨了个透彻,将话本先生那点笔墨批判得一无是处。

    偶有些与话本子无关的,便是些什么:漂亮鬼怎么能穷成这样?该不会过两天便要住桥洞了吧?

    字迹潦草,不仔细分辨压根瞧不出沈瑞这通鬼画符究竟写了些什么,江寻鹤瞧了几处,大致看清楚了所谓的漂亮鬼就是他自己。

    软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动作间一条腿险些垂到地上去,江寻鹤眼疾手快地接了一下,但这点变故还是让沈瑞皱着眉睁开了眼。

    他这觉睡得安稳,梦中倒是不曾出现什么索命的情景来,只是梦中不曾瞧见的人,一觉睡醒便正对上,倒说不出点高兴话来。

    两人目光直对上,好似都在等着彼此的那点交代。

    沈瑞好眠了一遭心情难得愉悦,他略犹豫了一瞬,随后试探道:“太傅这篇治国策当真是讲得不错。”

    第056章 第 56 章

    院子中除却花草间磨蹭出的沙沙声, 再寻不出旁的响动,更将二人之间纠缠的气息衬托地浓烈了几分,

    沈瑞根本不在意江寻鹤是否回了他随口扯出的那句话, 只是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形下滑,直至落到他腰间的小香囊上才算止歇。

    “太傅好香啊。”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佻地厉害, 街边依仗着点点权势便要调戏漂亮姑娘的恶霸没个分别。

    沈瑞心中从来没个顾忌, 左右这漂亮鬼一惯克制着,稍一凑近, 他便不知要退却出多远的路径。

    世人大都爱他这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好似半点不掺和人间情.事般,算不得依仗, 却可少分散出一丝防备。

    但沈瑞偏看不得他这副远山孤鹤的模样, 他恨不得将人扯进泥潭里, 将那点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限制给扯个粉碎。

    江寻鹤垂眼看了他片刻, 随后轻笑了一声,从二人之间扯出那本被他翻看了大半的话本子, 在沈瑞眼前轻轻晃了晃:“阿瑞这些个漂亮话也是在这本子中学的吗?。”

    沈瑞唇角的弧度一僵,他抿紧了唇看着江寻鹤捏着话本子的手指,眼中方才还兴盛的兴致情.欲这会儿都退却了个干净,只剩下难以按捺的冷意。

    他书页中写了些什么没个边际的, 他自己最是清楚。

    沈瑞看了片刻,微微一哂道:“不问自取, 这便是太傅所讲的礼义仁道?”

    江寻鹤稍稍退开一点身形, 将两人之间让出寸许的空隙, 和他捏着话本子的边沿,精准地翻到了沈瑞看到的那一页。

    “因材施教亦是江某职责所在。”

    沈瑞嗤笑一声, 稍稍支起些身子,伸手搭在了书页上,手上稍一用力,便将那书页连带着另一边抓握着书页的人一并扯到了身形。

    “那太傅倒是说说,所见如何?”

    好似当真受了他的蛊惑般,江寻鹤的目光凝滞在他的眉眼间,细致地看过去。

    沈瑞半点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目光迎了上去,寸寸描摹间唇角下意识勾起,显出些饱含着恶劣的笑意。

    不见旖旎,倒好似交锋博弈。

    江寻鹤好似在评判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可目光却深深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眉眼,轻声道:“辞藻构思,皆为上乘。”

    他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的眉眼了?他一声所见大都对他如避蛇蝎,或轻视怠慢、或有利可图,总归不是侧目便是回避。

    大约从不曾有这样一双眉眼坦荡地看着他,半点不掩饰那些不堪却放纵的欲.望。

    江寻鹤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吃醉酒后那句要杀了他,他轻轻滚了滚喉咙,奔波寻觅了二十余年后,他终于在死生两境之间寻得了一丝乐趣。

    沈瑞停留在书页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撑在软榻上,只有脖颈高仰着,好似飞蛾扑火般无声贴靠着。

    他轻巧地勾起唇角,、语调被刻意拖长,懒声道:“太傅不愧为新科探花,这双眼当真是一流的漂亮。”

    似是听到了院子中的动静,春珰隔着院门口的绿植轻声唤道:“公子,家主命奴婢送消息来。”

    春珰的话中止了两人之间的情景,稍一愰神的功夫吗,沈瑞便又好似没了骨头般,懒洋洋地将身子向后靠着,语调漫不经心道:“太傅想必也听到了,即是如此,今日便止歇在这里吧。”

    江寻鹤唇角无意识地绷紧,他缓缓垂下眼遮住了大片的光景,缓声道:“既如此,江某明日再来。”

    “好。”

    沈瑞轻巧地一颔首,目光却始终看着江寻鹤的背影,直至他走出了好远,才好似不经意般道:“太傅既觉得这般上乘,那明日便换做这本来讲吧。”

    同萧明锦学一样的东西是明帝的旨意,他倒是好奇原书中明帝手中这把无往不利的三尺青锋,现下究竟有多得心应手。

    江寻鹤脚下一顿,将头半侧过来,日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儿似的。

    沈瑞听见他轻声应了一句:“好。”

    春珰守在院门口,见江寻鹤出来连忙欠身行礼,随后便快步进了院子。

    沈瑞正垂着腿坐在软榻上,大约心情不错,小腿轻轻地晃着,连带着腰间的玉佩也碰撞出一点玎珰声。

    春珰还没走近,便听见沈瑞懒声道:“管夫人又传信来了?”

    春珰颔首应了一声,随即从袖子中取出密封的信件道:“奴婢方才瞧见公子正安睡着,便先行扣下了。”

    她说这话是小心地观察着沈瑞的神色,试图从他面上瞧出些什么东西来。

    沈瑞拆信的动作一顿,垂眼瞧了瞧被他撇倒一边儿去的治国策,漫不经心道:“大约课堂睡觉是条什么铁律吧。”

    他将信件上的蜡封撕开,逐行逐字地瞧过去后轻笑了一声,转头对春珰说:“写封请帖,将楚三爷请来吃顿饭吧。”

    春珰颔首应下,稍一犹豫,轻声道:“那厨房那边奴婢可要叫人去准备一番?”

    沈瑞轻挑了挑眉看向她,笑道:“不必,准备了他也不见得吃的进去。”

    春珰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便应了声,出去了。

    沈瑞书房中自有一大摞的请帖拜帖,他从来不耐烦写这个,若是到了用的时候,便由春珰去添上了名字,凑合着对付。

    待到春珰出了院子,沈瑞才又将留在软榻上的话本子拿过来,指尖一动,精准地翻到他写了有关“漂亮鬼”的那页。

    仔细看过去,还能看到书脊处又不大明显的折痕,几乎可以保证只要江寻鹤动了这本书,便一定能瞧见那几句话。

    沈瑞仔细打量了一圈书页的四周,最终指尖挪到书页下方,压在了那处细微的凹陷上,几乎不差分毫地印证上了。

    沈瑞收回手指,将书页举起来,透过阳光瞧了瞧,好似这般便能看清江寻鹤看到那些字句时,掐着书页上的手指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般。

    但彼时没能瞧见的玩意儿,现下想要分辨个透到底是徒劳的。

    沈瑞瞧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他倒是也没心思非要将江寻鹤彼时的心境掰扯个明白,左右东西他已经瞧过了,之后如何才是最有意趣之处。

    他从前只觉着原书中横行朝野的男主,大约有万般的谋划沟壑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现下突然发觉这人活像落了水的小狗崽子,稍一招手就怯怯地凑过来。

    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假,沈瑞尚且分辨不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仅仅是偶尔显现出来的这丁点儿,就足够他赌上身家试探一二了。

    左右死生之间也并没有第二件事如此叫他意趣盎然。

    ——

    江寻鹤出了院子,稍走远了些,便停下步子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香囊,可以很清楚地问道一阵草药的清苦味。

    但对沈瑞而言大约是有效用的,江寻鹤想到他躺在软榻上安睡的模样,唇角轻轻勾起,周身好似褪去了一层冷般。

    当初祖母也是夜夜难以安眠,精神很快便消减了下去,用了好些名医的安神法子,俱是没个效用。

    最终还是他不知翻遍了多少古籍才搜罗出这张方子,药材虽难寻了些,但胜在效用极佳。

    可即便如此,直到沈瑞睡熟,他胸腔中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江寻鹤指腹轻轻碾过荷包上的绣花,细微的粗砺感反而叫他神思清明些。

    他原本是想着若能起到些效用,便留给沈瑞,叫他夜里好过一些。

    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将这话头轻轻揭了过去。

    在那些辗转对弈的字句中,是隐藏着的私心。

    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猜想,有没有寸许的可能,可以更长久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这般卑劣的手段?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捏着香囊的手松懈开,任凭香囊垂落碰击在衣料上,砸出一点细微的褶皱,一如书脊上那不起眼的压痕。

    可是沈瑞,这原也你自己想尽了法子主动招惹的。

    ——

    清泽在屋中等了好久,手指几乎快要将封着信纸的油纸封皮揉破了,面上神情说不清是焦急还是气恼。

    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的江东老家,即便蜡印还是完好的,但清泽却几乎能猜出那心中个根本不会有半句好话。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明明东家同那些个庶出的、旁支里的比起来,处处都要胜一筹,却始终得不到家主的青眼。

    好似他生来便是要来还债的,一辈子合该给江家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般。

    却偏偏这些人里家便是最不中用的,也能冷眼瞧着来看东家的笑话,他们没一个有本事的,可却能从东家的身死将他好一番评头论足。

    随便哪个都能挤眉弄眼地暗示:就他,母亲还是世家闺秀呢,还不是巴巴地同商贾之子私奔了?私奔也就算了,结果剩下这么个儿子之后,便上山修行去了。

    “连他自己个儿的亲娘都不待见他,可见是个什么货色。”

    种种的嬉笑折辱清泽几乎听了成千上万遍了,他一个旁人尚且每每想起便觉着难受,更不必说东家这个亲历者了。

    门扇被推动,江寻鹤从屋外进来,清泽尚且能看见他还略略勾起的唇角。

    可下一瞬,还不待他说话,那唇角便绷直了,江寻鹤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信件上。

    门扇被重新合上,将好不容易透进来的日光重新阻隔在门外。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屋子中安静得吓人。

    半晌,江寻鹤扯了扯唇角,淡声道:“拿来吧,”

    第057章 第 57 章

    清泽屏着声息静静地看着江寻鹤的动作, 看那信件的纸页被展开又缓缓合拢,胸腔里几乎如擂鼓般震动。

    他紧盯着江寻鹤脸上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出老家来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却终究是徒劳,最终只能有些怯怯地小声问道:“东家,信里说了什么?”

    江寻鹤没有答他的话, 而是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快要中秋了。”

    清泽略一皱眉, 掰了手指算了算:“还要月余呢。”

    紧接着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惊声道:“可是夫人提前来了消息?”

    除却每年中秋夫人从山上传信下来时, 他再没瞧见过东家这般模样。

    江寻鹤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楚家的事已经闹出了声响,你去提点一句, 出船前不要出了岔子。”

    现下货船停靠在渡口, 一日塞一日地烧银子, 若是中间再因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出了什么岔子, 只怕光是这其中的亏损就足够将沈瑞那些个老婆本烧得一干二净了。

    清泽知晓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委屈的瘪了瘪嘴, 但最终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他自己心中也清楚,此次行船,看似好像是为着沈瑞一个人的利益,实质上, 却可借着沈瑞的势,把江东的商会势力重组。

    这场局从一开始, 本就是双方互相算计又互惠互利的结局罢了。

    ——

    等到门扇被打开又合上,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夕阳逐渐退却,将尚没兴起烛火的房间内堵上一层冷硬的暗色。

    江寻鹤从桌子上取出火折子, 轻轻吹出星星火色,就着这点火将桌子上的蜡烛点燃了。

    微风从没关紧的窗子出吹进来,火舌借着风势上下地跃动着,照出了方寸大小的明亮之境。

    江寻鹤将已经看过一遍的信纸贴近了光亮,重新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一遍。

    “中秋祭祀皆可由兴安操.办,中都诸事难料,行事前万忘顾家族,既已为太傅,难为家中助益,便也休要因为一步踏错而为家中引来祸端。”

    信中再三提点,不是要他想法子为家中谋利,便是三句不曾脱离要他在中都小心行事,若遇祸端,便可自尽休止,不要牵连江家。

    大约是前面话说得太重了,在信件的最末尾处,匆匆提了一句:中秋之时,你母亲若有消息,自然会差人送入中都,勿念。

    江寻鹤的指腹在“母亲”二字处轻轻磨蹭了一下,好似能感受到些什么温度般。

    半晌,面上微微一哂,将信合折了,塞回了信封中。

    他倒是记得兴安,是赴州那个歌姬生下的,从来同旁支的那些个堂兄弟亲近。

    年前非要进铺子,自己个儿担了一笔大生意,却险些折损进去江家半年的收益,最后他回到父亲跟前哀哀地哭了半晌,便将事情轻飘飘地了断了。

    可他将事情记得这么清,甚至能想起事情解决后,兴安那般处处威风的可憎面目,但却始终记不起兴安跪在父亲面前哭求的样子来。

    那样强烈的情感,在他的生命中却好似全然空白的般。

    又或者说,他的情绪心神原本也是空无虚有的。

    这世上本就是但凡无人记挂的,便是消弭的。

    ——

    楚三爷收到沈瑞的请帖时,一身的寒毛都要根根竖起,他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春珰,面上好似没什么惊动,气势却瞬间弱了下去。

    他才不想去那纨绔的什么鸿门宴,先前尚且还在楚家时,他说话都敢夹枪带棒的,现下自己若是去了沈府,还不如羊入虎口般人人揉捏?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唾沫,手掌不动声色地在衣料上搓了搓,好似要将心中的不安同手心中生出的冷汗一并擦掉般。

    他犹豫着看向春珰,故作姿态道:“我今日还有事,只怕是不能去沈府同沈公子叙了,烦请春珰姑娘回去吧。”

    春珰抬眼看向他,二人对视之间,竟叫他心中生出几分同沈瑞对视的错觉,原就不平稳的心更慌乱了一分。

    春珰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公子实在是诚心请楚三爷过府一叙的,楚三爷若是不去,只怕是不妥当吧。”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楚泓这些年行商,原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闻言当即起了怒笑道:“难不成他沈靖云请我去,我便要去吗?这中都尚且不是他沈靖云的天下呢!”

    春珰毫不在意他这点怒气,反而笑意盈盈道:“三爷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家公子也并没有为难三爷的意思。”

    听着春珰好似有些服软了,即便神色不动,眼中也不免显出几分得意之色:“那便回去告诉……”

    不待他话说完,便被春珰柔声打断了:“想来三爷是没听清奴婢的意思,公子不想同三爷为难,三爷自然也要合规矩些。”

    “合规矩?你想要我合谁的规矩?这里是楚家!”

    春珰轻笑了一声:“奴婢自然知晓这里是楚家,但若非两位夫人授意,三爷以为奴婢能进到这里吗?”

    她话音刚一落下,便从院门外闪进来好些壮硕的侍卫,个个瞧着都唬人得很,齐刷刷地岔开步子站在了楚泓面前。

    “三爷若是不想去,奴婢便只好请三爷去了。”

    她话中说着的是请,但这么些人站在此处,没人会不清楚,所谓的请是会用些什么手段。

    楚泓当然清楚,倘若没得了楚老夫人和管湘君的首肯,这么些人显然是进不得楚家的,他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显然比春珰清楚很多,原本收到沈瑞请帖的时候,他便已经料到了是因着行船一事,现下非但确信了吗,甚至还清楚了消息外泄的源头。

    他看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侍卫,心中知晓倘若他今日不去,便无法善了。

    片刻后,他黑着一张脸道:“走吧。”

    ——

    沈瑞捏着一把小金剪子仔细修剪着盆里绿植的枯枝,春珂举着烛火站在他身旁,瞧了半天,终于忍不出出声道:“公子,您再修剪下去,就秃了。”

    沈瑞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将剪子稍稍退开一些,仔细打量着绿植的情况。

    前些日子还好些,自从他开始亲力亲为地侍弄,便一日不如一日,这两天更是生出了不少枯败的枝叶。

    沈瑞将剪子递给春珂,还嘴硬地不承认:“分明是它自己长得不应人,难不成还要怪到爷身上?”

    春珂毫不留情地拆台:“前些日子江太傅养着的时候可不是这般。”

    她贪图一时口快,话说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抿紧了唇不敢再出声。

    沈瑞垂眼盯着那盆绿植瞧了片刻,语调意味不明道:“既如此,便叫人送去他那吧。”

    春珂闻言一怔,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却见沈瑞的侧脸隐在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心中只隐隐约约觉出些不对,却又不敢落实,只能艾艾地应了声,将绿植连带着瓷盆一并端走了。

    沈瑞没了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便重新坐回软榻上,指尖轻轻磋磨着衣料上的暗纹,心神却实在是要比之前平静许多。

    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历经过一次没有梦魇的安眠了,可今日唯一称得上变数的,便是江寻鹤讲的那篇治国策。

    沈瑞轻轻晃着小腿,总不能是穿书的命数非要叫他学通了天下大任,才肯放他一条生路吧。

    他为着这点荒诞的想法嗤笑一声,心中却又隐隐埋下了点种子。

    春珰快步走进来,轻声回禀道:“公子,奴婢已经将楚三爷请来了。”

    她调任府中侍卫的事情,沈瑞自然清楚,毕竟原本也没指望楚泓能自己乖乖地跟过来。

    春珰这点机灵也算是恰到好处了,沈瑞满意道:“那便将人请进来吧。”

    春珰颔首应了句“是”,出了院子又吩咐丫鬟去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

    等到楚泓进来时,丫鬟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布菜了,沈瑞正翘着腿坐在江寻鹤惯常坐着的那把镶金藤椅上,眉眼间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这般作态非但没有消除掉楚泓心中的担忧,反而让他更谨慎了些,间沈瑞不说话,他干脆先发制人:“不知沈公子请我来是为了何事?”

    沈瑞微微睁大了眼,好似有些惊讶般道:“请贴上没写要请楚三爷来一起用晚膳吗?”

    楚泓尚且来不及说话,便听见春珰站在一旁小声道:“公子,请帖从书房里早就备下的那一摞里拿的,没新写。”

    “哦——”沈瑞懒散地拖长了声音,面上却半点歉意都没有,甚至眼睛还悄悄弯了起来。

    楚泓心中自然知晓沈瑞对他可谓是半点敬意都没有,但即便如此却也没想到就这般明着糊弄他。

    他闻言当即黑了脸,怒道:“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这般行事,难不成是是沈家的家教不成?”

    沈瑞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意味不明地看向楚泓道:“难不成楚三爷是第一天认识我不成?今日休说如此,便是当真百般折辱了,难道楚老夫人还会因着你来沈家讨公道吗?”

    楚泓当然知晓不会,否则最初便也不会由着春珰带着侍卫进府将他带走。

    但总归面上不能让了过去,他正打算强撑着狡辩一番,便听见沈瑞充满嘲讽意味地嗤笑一声。

    “楚三爷的行事,当真半点也不记得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楚泓闻言心中一惊, 心中仔细盘算了自己近些时日的动静可曾出过什么纰漏,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应当被沈瑞知晓。

    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强撑着冷笑道:“沈公子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

    春珰端了碗筷摆到沈瑞面前,白瓷碗上描着一树海棠,做工细致得紧。

    沈瑞捏起筷子, 轻笑了一声道:“春珰, 越来越没规矩了,楚三爷站了这么久, 还不快去搬把椅子来。”

    春珰闻言立刻合手应下,快步走出了院子,没一会儿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回来, 摆在了同沈瑞隔着一张桌子的对面。

    楚泓瞧见那把椅子顿时脸便黑了下来, 眼中的怒火越发地兴盛。

    春珰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她将凳子摆正了便后撤了一步侍立在一旁, 轻声道:“请楚三爷入座吧。”

    她微低着头,垂眼看着脚前寸许的石砖, 楚泓的目光好似炙人般,但她却半点不在意,只是以一种柔性强硬的姿态等着楚泓坐上去。

    楚泓知晓为难她是没必要的,倘若没有沈瑞的授意, 就算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如此。

    于是当即便转过头看向沈瑞,沉声问道:“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那凳子不仅比桌面还要高出寸许, 凳子的板面更是小得可怜, 四边棱角分明, 根本就是特意用来羞辱他的。

    沈瑞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闻言状轻笑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请楚三爷来无非是想一并用个晚膳,反倒是你再三推脱,倒是叫沈某看不明白了。”

    他微挑了挑眉,语调低沉了几分:“难不成是楚家不肯给沈某这个面子?”

    楚泓一听他扯到了楚家,顿时心中便犹豫了两分。

    他那些手段不过是为着针对管湘君去的,再怎么折腾也影响不到两家的结盟。

    他心中并不糊涂,即便再怎么瞧不起沈瑞,却也知晓此次合作对于楚家来说本就是天大的机遇,一旦破坏了,他万死难辞其咎。

    因而即便知晓沈瑞不过是拿着两家的由头来压他,却也只能憋屈地坐过去。

    凳子抬高了,楚泓又体型肥胖,坐上去便更费些气力,即便凳子下面架了一小条横梁,想要上去也得慢慢往上挪蹭。

    春珰心中知晓即便沈瑞是有意为难楚泓,但也由不得自己多掺和。

    因此,楚泓向着凳子边儿走过去的时候,她便轻声快步地撤了出去,跟楚泓留了一份脸面。

    楚泓一抬头便对上了沈瑞的目光,后者正含着笑看着他,像是看戏般兴致盎然。

    硬是叫他一把年纪了还禁不住臊红了脸,从未如此嫌弃过自己一身的肥肉,但耗子院子中只有他们二人,因此心下一横便也没顾忌地硬爬了上去。

    好不容易在凳子上坐定,却发觉了新的酷刑,凳子的板面狭小又四边棱角分明,他一屁股的肥肉堆在上面,只有一小点能被木板驼住。

    剩下的不是被边角硌着,便是脱垂到了一边,既难受又被硌得屁股疼。

    却又因为是在那隐秘之处,因而即便已经被疼得面如菜色,却也仍然只能强忍着,不好直接说。

    不单是因为那些个风雅的规矩。

    楚泓悄悄看了一眼沈瑞,却发现他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的动作,好似半点细节也不肯放过般,楚泓心头一口气哽着,很快又将目光躲避了过去。

    他根本是毫不怀疑,倘若自己当真说了自己屁股疼,依着沈靖云这小王八蛋的作风,明天就能传到满中都去。

    沈瑞见他一直强忍着不出声,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着实有些遗憾。

    可惜他还特地叫春珰准备了好些纸张,打算楚泓稍一说出些什么,就即刻叫人添油加醋誊写上百份,满中都张贴。

    但好在这些原本也不过是些附加的乐趣,沈瑞轻笑了一声,指着桌子上的菜道:“楚三爷请吧。”

    桌子上的菜色的确精致,但份量却很小,大约只比一人份多出丁点儿,看起来颇为抠搜。

    楚泓心中发牢骚却没说出来,毕竟沈瑞之前的话还没说清楚,自己的行事他究竟知晓多少还没个定数。

    因而沈瑞一说,他便也捏起筷子去夹桌子上的菜,但正是这一动作,却叫他更察觉出了这凳子的妙处。

    凳子因着比桌面还要高出一截,所以楚泓倘若想要正常夹菜吃饭,必选要稍稍蜷着身子才好,但他一身的肥肉哪里有空余的地方给他挪腾。

    来回磨蹭了半天,也只能打着摞儿地往上垒,不过夹了一次菜便已经累的直喘气。

    沈瑞却好似半点没有察觉般,也不继续说他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悠闲地吃着桌子上的饭菜。

    每样菜色的份量都不算大,几筷子下去便见了底,楚泓一路折腾过来也早已经饿了,现下这般便不免有些着急,但越急便越是难受。

    很快沈瑞便放下筷子,随后取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他轻笑着看向脸色通红的楚泓道:“楚三爷这晚膳用得如何?”

    楚泓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现下见他还敢,更是忍不住发泄了出来:“你倒还是有脸说,既如此便解释解释,今日这般却是为了何故!”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盏被重新放到桌子上时,不免磕碰出丁点儿的细碎声响,楚泓却一惊,下意识屏住了声息。

    “楚三爷这便忍耐不住了,那可知行船经商时要过的日子远比方才那点小把戏艰辛得多?”

    楚泓听了他的话简直忍不住地发笑,这话中都城内谁说都不好笑,偏偏沈靖云没这个资格。

    他一个在中都城中金娇玉养的纨绔子弟,现下竟然还敢教训自己经商时的艰难,自己再不济也远比他有本事。

    楚泓冷笑道:“沈公子说这话时自己不觉得好笑吗?难不成沈公子成在行船中吃了什么苦头不成?”

    沈瑞早就料到了他这番姿态,闻言也不恼,反而笑道:“沈某自然没有,但楚家其他人呢?据我所知楚家中始终留在中都城内经营户铺子的视乎只有楚三爷一人?”

    楚泓大约猜出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因而脸色越发地难看,但又不肯露怯,只能强撑着道:“那又如何?我虽始终在中都,但行商诸事我没有不明晓的,还是沈公子以为售卖经营便是小事不成?”

    “倘若如此,我带是好奇沈公子要如何售卖从乌州江东带回来的货物了。”

    沈瑞并不理会他这点恼羞成怒,反而漫不经心道:“楚三爷这些年的经营当真全是仰仗着自己吗?还是在旁人的帮衬下,稍有了些成绩,便按捺不住心中的贪念,想要伸手去够更多呢?”

    楚泓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直到屁股上的痛感传来,他才在这慌乱之中重新意思到自己的艰难处境。

    “既然晚膳已经用完了,那我便不奉陪了。”

    不单是因为现下的窘境,而是再继续说下去,楚泓心中有预感自己就要没有退路了。

    他说罢就腆着肚子滑下了凳子,衣袍也因为他的动作向上滑去,堆在屁股下面。站定的楚泓窘迫地往下扯了扯,也不管沈瑞同意与否便往外走。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在他脚边,楚泓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在看清那描着海棠的白瓷碎片后,眼中浮现出怒气。

    沈瑞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看来楚三爷还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啊,你当楚家而今在这中都城内当真百无禁忌了不成,你今日在货船上做了乱,明日楚家便可在中都销声匿迹。”

    楚泓呼吸猛地一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行事也向来没个章法规矩,一切都凭借着喜恶。

    往前数,更混账的事情也并不是没做过,只不过是这段时日收敛了心性,才叫人觉着他和善可欺罢了。

    他甚至不敢转过身看沈瑞,只是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什么作乱,恕我不明白沈公子话中的意思。”

    他知不知晓已经是半摊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只不过绝不会从他的口中承认罢了。

    沈瑞也懒得同他掰扯:“天下往来皆为利,我倒委实是好奇,楚三爷这般作态,究竟是为了什么?”

    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不需将话说得太明白,他这样说,楚泓便知晓绝对是遮掩不住了,犹豫了一瞬后转头咬牙道:“不过是为了谋利罢了,沈公子难道见得还少吗?”

    “究竟是为了利还是为了权?”

    沈瑞勾了勾唇,语调漫不经心道:“楚家今日还能在中都城中数出门户,全在当年楚老夫人一己力挽狂澜,彼时怎得不见楚三爷坦荡荡地出来逞你那些大丈夫的才能?”

    沈瑞看着楚泓颤抖着的发白嘴唇,半点没慈悲地说道:“现下得了利,却巴巴地现身出来试图争夺那些成果,多大的脸面啊。”

    楚泓似乎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气得脸红脖子粗,尖声道:“她管湘君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外人,再说了,保不齐我大哥就是被她克死的,她有什么资格来执掌楚家!”

    沈瑞好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挑着眉问他:“管夫人若是没这个资格,难不成要将家业交到你手中?只怕不出月余,那宅子就可以抵到我手中来了。”

    “你也不必在那阴阳怪气的,她管湘君又有什么能耐?”

    楚泓梗着脖子,满脸都是不服气,撞上了沈瑞的目光,又有些害怕地垂下头回避开,小声嘟囔着:“谁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在中都装做个贞洁烈女,保不齐出去怎么浪荡呢。”

    话刚一落,迎面便砸过来一个茶盏,直直砸在他脸上,撞了个细碎,连带着里面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脸。

    楚泓被砸得脑子一懵,颤颤巍巍地抬手摸过去,只摸到了一手的湿润,直到拿到眼前来看,才看清手心里茶水混着血水的狼狈模样。

    他瞪圆了眼睛,痛苦地哀嚎着,高声喊道:“沈靖云!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对我!”

    沈瑞眼中满是嘲讽,闻言嗤笑了一声重复道:“我是什么东西?”

    他起身缓步走到楚泓身边,一步步却好似踏在楚泓的脏器上,叫他不由得呼吸急促,下意识往后躲避。

    还没挪出去寸许,便被沈瑞一脚踢在心口,肥胖的身躯顿时栽倒在地,楚泓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着。

    “中都年年修补城墙耗资甚巨,依我看,倒不如将你的皮剥了送去填补,指不定是怎样的牢靠。”

    楚泓现下根本听不得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警告道:“你今日若是动了我,楚家不会放过你的!”

    可一边警告却又一遍怯懦地往后退缩生怕沈瑞再一脚踢过去,自己便要小命不保。

    沈瑞看着他,面上忽而兴起些笑意,便连眼睛也弯了弯,他柔声道:“楚三爷这是怎么了?怎得趴在地上,若是着凉了可是不好。”

    他这般姿态倒叫楚泓更加害怕,他颤抖着声音允诺:“沈靖云,你今日放过我,我定然会回报给你的……”

    沈瑞轻笑了一声,脚步停顿住:“楚三爷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这话说得倒好似我多难为人似的。”

    楚泓闻言心中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就知晓这天下哪里还有不喜欢金银的人,只要利益钓着,人人都是奴隶。

    他稍稍支起些身子,但到底是怕沈瑞出尔反尔,不敢太靠近。

    沈瑞却主动伸出手来:“这地上凉,三爷快起来。”

    楚泓面上浮现出一丝红意,他竟在这期中和谋得了些难名的满足感,即便是沈靖云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为了点银子就对自己卑躬屈膝?

    他刚一凑过去,便被扯住了领子,楚泓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笑着的沈瑞一把掼到了地上,随后脸便被踩在了沈瑞脚下。

    大约是嫌踩着不舒服,沈瑞用力还碾了碾,楚泓的整张脸都被他踩到变形。

    “我原本打算给你我之间留些脸面,现下看来全是白费功夫,你这种人若是活了个周全,我便要不痛快。”

    楚泓瞪大了眼,竭力地试图探起头,却被沈瑞再次用力踩了下去,他笑着轻声呢喃道:“你怎么能起来呢,你就合该烂在泥里的。”

    沈瑞垂眼欣赏着他的难堪,看着他痛苦挣扎,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春珰。”

    春珰一直守在院门外,闻声立刻快步进来,低着头不去看院中的情景:“公子有何吩咐?”

    “楚三爷惯爱探听旁人的床笫之事,既然如此,便送进南风馆吧,寻几个身强力壮的,务必叫楚三爷尽兴。”

    春珰遮掩住眼中的惊骇,沉声应下,随即便招呼了侍卫进来将人拖走。

    很快,院子中便回归到了一片安静。

    管湘君从一旁的小屋中转出来,见了沈瑞合手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了,若非看是沈公子,只怕妾身还要多费许多气力。”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想来楚泓今日所言管夫人早有预料吧。”

    管湘君也不隐瞒,直言道:“早在我亡夫丧期之时,中都便传遍了妾身克夫之言,源头正是他。但我到底是嫁进来的媳妇,总归是要顾忌些婆母的,不好直接处置了。之前沈公子称我为管夫人一事,叫妾身明晓了许多,也确信沈公子不会坐视不理。”

    说着,她合手行了个大礼道:“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大恩难报,愿行结盟共兴之效。”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谋算,反倒是叫沈瑞无法拒绝,左右他混账纨绔的形象在中都也算是深入人心了,横竖不差这一件事。

    但若是落在管湘君身上,便是祸及生死的罪名。

    沈瑞合手道:“沈某,拭目以待。”

    第059章 第 59 章

    管湘君走了后, 丫鬟们进来悄悄将残局都收拾干净了,很快院子中百般压抑的情景都被一扫而空。

    春珂端着茶盏进来,轻轻放在沈瑞手边, 随后静静地侍立在他身侧。

    沈瑞端了茶盏轻啜了一口,唇齿间便留下了一层清苦的香味,他轻挑了挑眉, 掀开杯盖瞧了一眼轻笑道:“你这蠢奴才倒是惯会自作主张。”

    春珂见他露了笑意, 忐忑了半天的心才陡然松懈开,轻吐了一口气半抱怨半玩笑道:“公子方才好生吓人。”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么?从前不曾见过爷这般发作过?”

    春珂被他问得一愣,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从前可比现下疯癫许多,折腾起人来更是千百种好法子,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己之力便坐稳了中都纨绔的宝座。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好像许久都不曾见过公子这般盛怒了, 也许久都不曾见过他那些甚至不能宣之于口的荒唐法子。

    以至于方才竟着实叫她心下忐忑了许久。

    沈瑞见她怔愣住不说话, 心中便有了答案,他又不是不曾看过原书, 沈靖云究竟是个什么托生的混账东西他原比这中都诸位更清楚。

    沈瑞似有深意道:“且心安着吧,往后总有更有意趣的事等着。”

    分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话,就连语调也同平日里没有半点不同,可硬生生叫春珂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敢再多嘴半句, 只是小声应下:“是,奴婢知道了。”

    沈瑞略瞧了她一眼, 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旁的, 只是吩咐道:“去备水吧, 爷要沐浴。”

    像是抱怨般,他轻哼了一声:“那蠢东西进了院子晦气得厉害。”

    春珂不敢耽搁, 连忙吩咐人下去准备。

    没过一会儿,沈瑞便褪去了一身的衣袍,将自己埋在了热水中。

    他缓缓合上了眼,大约是因着白日里安睡了一会儿,所以眼下精神倒是比平日里好上许多,就连夜夜都要升起的焦躁现下也淡去了许多。

    春珰在门扇外唤了他一声:“公子,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沈瑞在屋中看不见,春珂却是眼睁睁瞧着她用打湿了的帕子细致地擦去手指上沾着的血渍。

    末了,将用完的帕子一团,塞进了袖子中,半点不见平日里那般精致无尘的模样。

    春珂几度张嘴,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只是再心中暗暗惊讶,好似这个院子中独她一个没长心眼子似的。

    等到沈瑞裹了白色的衣袍出来时,院子中弥漫着一股子湿润的水汽,他垂眼看了看被水冲得一干二净的反衬着月光的院子,唇角轻轻勾起。

    春珰就跟在他身后,沈瑞不问楚泓是个什么下场,她便也不多说。

    无论其中有着什么样的波折,到底结果是沈瑞想要的便好了。

    沈瑞将身子陷在藤椅中,他将拖着的鞋子脱下,小腿垂在空中,随着藤椅一并轻轻摇晃着。

    春珰同院子中其他丫鬟不同,她算是沈钏海亲自指派来的,尽管沈瑞的行事他未必事事询问,但总要留个有章法的行规劝之责,免得沈瑞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来。

    春珰见他合着眼养神,略一犹豫轻声道:“公子今日之事只怕对楚家那边不好交代。”

    她见沈瑞并没出言打断,便接着道说:“管夫人在此事中销声匿迹,只怕这些罪责最后都要落在公子身上,若是追究起来,难免要影响公子的生意。”

    沈瑞似乎是有些累了,懒声道:“那你倒是说说楚泓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春珰下意识道:“因为他对管夫人出言不逊,又插手了货船上的事。”

    沈瑞嗤笑了一声,将她的话完全往另一个方面纠正:“我请他来自是因着他那些手脚,可他方见了我就急不可耐地去了南风馆,如此急色……”

    他掀开眼皮,任由一盈月光盛在他眼中:“你说,他究竟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

    春珰闻言一怔,沈瑞正挑着眼看向她,眉眼间俱是潋滟的好颜色,衬上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显得尤为蛊惑人心。

    沈瑞的容貌即便是在满眼繁华的中都,也是要叫人心神摇晃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叫好些人又爱又恨。

    楚泓方从沈府出来,便“急切”地去了南风馆,为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春珰抿紧了唇,自家公子这法子的确是好的,非但不会有人来追究,甚至楚家还要来送上一份歉礼。

    只是,这事会如一小块污渍般永远黏在沈瑞身上,那些不能真正将仇怨报在深入身上的,都会借着这个由头来发泄。

    一日之内,沈瑞就会从中都城内顶顶恶劣的纨绔,变为那些人私底下用来发泄残念的狎玩之物。

    而这些,本该是管湘君生生经受的。

    春珰目光复杂,她明知此事不可行,却还是半句话都说不出。

    她轻轻翻开手掌,看着上面早已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之处,心中却立下了个心思:没关系,只要将他们都杀尽了,公子便不会听见那些糟污之言了。

    沈瑞没听见声响,也懒得去猜春珰的心思,重新合上眼懒声到道:“桌子上放了一本治国策,你从第一篇开始念吧。”

    这活儿春珰也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从前念的都是些什么缠绵悱恻的话本子,突然拿起那本治国策,一时间觉着满心的肮脏心思都被净化了。

    她看了看沈瑞,实在是不觉着他能勤奋好学到这般地步,但却又寻思不出旁的什么缘由,只能依着他的话一句句念下去。

    沈瑞悠闲地晃着小腿,夜色从他光裸的小腿一点点蔓延包裹上去,带来了一丝凉意。

    但沈瑞心中却燥得厉害,那一句句晦涩难懂的文章好似蝉鸣般恼人,春珰洋洋洒洒念了好大一篇,他非但没生出什么困意,反而神思清醒到了荒唐的地步。

    春珂轻手轻脚地搬来了一鼎小香炉,里面燃着的是宫中太医开的安神方子,闻者惯来是舒缓不呛人的。

    但今日却好似被谁倾倒了半罐子辛辣香料似的,如锣鼓般一声赛过一声地叫人烦躁。

    沈瑞好似全不在夜里,而是在燥热的午后,日头晃眼叫他难以安眠,耳中所闻压远不如今日江寻鹤所念得好入耳。

    沈瑞下意识皱眉,一直注意着他反应的春珰立刻噤了声,沈瑞睁开眼道:“算了,你下去吧。”

    沈瑞夜里院中不喜欢留人,春珰也早已经习惯了,闻言稍一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沈瑞懒散地支起身子,进了屋中,春珂已经早早将床铺好了,他躺在上面,看着床幔透进来的光影,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而更是焦躁。

    沈瑞盯着创着床顶看了半晌,干脆起身,连一件外袍也不曾披,抱着软枕就出了屋子。

    院中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只剩下些丫鬟小厮的屋子中还亮着些许烛火,但人声已经很淡了,花叶磨蹭间的声响被无限放大。

    沈瑞横穿过院子里的花草,沾了一身的寒意与露水,分明是要叫人恼怒的事,却越走近心中便越发平静,最终在江寻鹤屋前站定。

    江寻鹤正坐在窗边,看着窗纸上被枝叶压出一层层的暗影,心中便如同这暗影般昏闷沉郁。

    愰神之际,门扇被轻轻扣响,好似小猫般一下一下挠人。

    大约是因着始终没人开门,门扇被悄悄推开一个缝隙,先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偷偷打量着屋子。

    屋内没点烛火,只有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照出一层薄光,大约是听着屋子没没个声响,沈瑞颇不甘心的将门扇又推开了些。

    换做旁人大约早就退却了,独沈瑞一个,坦荡荡地登堂入室,半点进了旁人屋子的直觉也没有。

    屋中不算过于昏暗,沈瑞的一举一动都借着那点月光映在素纱的屏风上,江寻鹤默声地看着,始终紧绷着的情绪却在全没知觉的情境下悄悄放松了许多。

    沈瑞绕过屏风,便同坐在窗边的人对上了目光,其实他并不太能看清江寻鹤的神情,这屋中的物件儿大都能借到一点月光,可只有江寻鹤将月色背负在身后,面前却是一片昏暗。

    沈瑞原以为他已经睡了,猛地对上心中一惊,但很快便松懈下来。

    还隔着好远,但江寻鹤好似便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寒气,如他这个人一般,半点分寸也没有地侵略周遭的空间。

    沈瑞同他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忽然弯了弯眼睛轻笑道:“我来找太傅补功课。”

    江寻鹤喉间滚了滚,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中如同擂鼓般震颤,好似他被溺在梳子虹经久,百般挣扎难得生境,却在最后即将论文的瞬间,被沈瑞一把拉了出来。

    那些与他至亲血脉之人都一次接着一次地将他厌弃,他本已经做好了孤苦此生的准备,但沈瑞却忽而闯进来,扯住了他。

    没听到江寻鹤的声响,沈瑞轻挑了挑眉,抱着自己的金丝软枕缓步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说不清是踩在刀锋上还是心尖上。

    沈瑞裹着一身的寒意欺身而上,夜里那点浓重的水汽透过他略敞开的衣领散溢而出,带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侵袭着他的鼻腔。

    沈瑞又闻到了那股子清苦的草药味,鼻子下意识抽了抽,心中却安定了几分。

    他懒洋洋地拖着声调:“学生这般刻苦来求学,太傅却不理人,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江寻鹤忽而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皮肉,轻声唤了句沈瑞,声音有些哀哀地可怜,好似绝境中最后一点祈求般。

    “阿瑞”

    第060章 第 60 章

    江寻鹤紧紧地扣着沈瑞的腕子, 指尖却向上攀张这,一副如溺水之人渴求浮木的姿态。

    乞求、可怜,却又半分不肯挣扎, 只是哀哀地盼望着岸上之人主动向他伸出手掌,甚至最好是能迈入水中,主动与之纠缠、沦亡, 共赴死境。

    看着好像可怜得不像话, 但分明暗藏着锋刃,只待稍一凑近就将两人一并捅个对穿。

    沈瑞垂眼瞧了片刻, 就在江寻鹤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才嗤笑一声,屈尊降贵般地凑近了些, 附在他耳边。

    两人颈侧紧密地交叠着, 远远看去好像在相生相依般。

    沈瑞无声地享受着江寻鹤下意识生出的那点僵持, 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太近了,以至于他几乎能感受到江寻鹤颈侧血管的颤动。

    沈瑞嗤笑了一声, 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江寻鹤,谁教这般姿态勾人的?”

    江寻鹤闻言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脖颈却猛地被掐住, 沈瑞莹白漂亮的手指深陷入皮肉中,掐出一片忽视不得的红。

    疼痛感和窒息感瞬间蔓延上来, 江寻鹤却仰了仰头, 献祭般地地将脖子尽可能露给沈瑞, 心中却抑制不住地催促着:杀了我,同我一并, 长久地深陷其中。

    沈瑞感受到手掌下喉咙微微滚动,忽然哼笑了一声,手指稍稍松懈开一点力气。却还不等江寻鹤反应,便向上滑动,紧捏着江寻鹤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上目光。

    江寻鹤眼中的人影逐渐放大、靠近,他的瞳孔下意识微微紧缩,却半点抗拒躲避的气力都生不出来。

    沈瑞姿态强势地覆上江寻鹤的略有些干涩的唇,寸寸碾磨、探索殆尽。

    江寻鹤只是稍一愰神,便反映了过来,扣在沈瑞腕子上的手掌猛地缩紧,将人更深地往怀里压进来,唇上也半点不肯退让地争夺。

    两人不似旖旎暧昧,倒好像金戈相撞,非见鲜血不可罢休。

    唇齿碰撞间,更有灵活的舌纠缠、抚慰,沈瑞身上的水汽现下好似全分布在了温热的气息中,烘出一种躁人的潮湿感。

    如入溺水之境,挣扎、震颤,百般求生不得后,自我放逐般沦亡。

    只是这次,大约不只是孤苦的一个人了。

    沈瑞稍稍后撤开一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竭力补充肺脏间缺失的气息。

    借着窗子透进来的那点月光,他几乎能看清江寻鹤唇上那点旖旎的水渍,映衬间反出些暧昧的光泽。

    倒将他平日里那般的清冷褪去了大半,平添上几分艳丽,至少要比传胪日鬓边的那朵牡丹养人许多。

    沈瑞缓缓咧开嘴,露出一点笑意来,活像一只餍足的恶犬。

    他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擦去唇角的水渍,弯着眼睛笑起来,好似方才又强势又不肯容人退却的全不是他一般。

    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还不肯松开,仿佛他稍一退却,就要将他重新拉扯回去,沈瑞眼睛里含着笑意,半点不躲避地同江寻鹤对上目光,直到后者抿了抿唇,缓缓松开了力道。

    沈瑞将手腕收回来的时候,腕子上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红痕,估摸着没个三五天是消不干净了。

    他看了一眼,却又浑不在意地垂下手,任由袖子将其遮盖住。

    他弯下身子将掉落在地上的软枕捡了起来,轻轻拍去上面沾着的浮灰,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可以证明方才发生了什么的东西也被消磨干净。

    江寻鹤掩藏在暗处的手掌缓缓收拢合紧,捏出红白分明的痕迹,他滚了滚喉咙,强行压下心脏中不止歇的叫嚣。

    一遍遍地在心底安抚着自己躁动的理智,生怕这最后一点独一无二也如镜中花水中月般,稍一惊动,便要消散干净。

    沈瑞抬眼时,发觉江寻鹤还是坐在窗前,半点也不曾动,只是目光却始终紧紧地落在他身上,牢牢地关切着他动作。

    明明半点都不肯退让,却只是虔诚地等着沈瑞回头抬眼看向他,丁点儿主动挽留的动静也不曾有。

    沈瑞心中微微一哂,故意拖长了语调懒声道:“太傅不是说要陛下吩咐了,学生每日要同殿下学一样的东西?白日里没讲完的东西,夜里总要补上吧。”

    他看似好像在询问江寻鹤,实质上却半点周旋的余地都不曾给江寻鹤留下。

    江寻鹤闻言抿了抿唇,轻声唤道:“阿瑞。”

    沈瑞唇角怀着点笑意,漫不经心地欣赏完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模样,便毫不留情地抱着软枕一转身往床榻那边去。

    经过桌案边时,目光从上面的信封上掠过,没看细致,只瞧见了“江东”二字,心下便对江寻鹤方才那般有了点猜测。

    但却什么都没说,走过去便算揭过去了,他又不是什么来普度众生的善心菩萨,他对江寻鹤为何如此半点也不好奇,他要的只是江寻鹤自己将他所长久坚持的打破,主动走到他面前来,最好心甘情愿地被锁扣住脖颈。

    他缓步走到床榻前,江寻鹤的床榻同他这个人在外面所展露的一般无二,处处规矩克制,知晓的是个安睡的地界儿,不知道的还当是要在这修出什么禅心。

    沈瑞将自己抱来的软枕丢了上去,金丝暗纹的软枕与素净的床榻幔帐之间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他撩了撩衣袍毫不客气地躺在了上面,夜里总归还是有些凉的,更不必说他一路沾着湿气走过来,沈瑞只是稍一犹豫,便扯了杯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动作间,能够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只是不似方才他同江寻鹤亲吻时那样强烈,但总归叫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安心来。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懒声道:“太傅再磨蹭一会儿,学生便要睡了。”

    话中说得百般冠冕堂皇,将自己根本就是来找觉睡得事情遮掩了个干净,只字不提。

    江寻鹤好似被他的话惊动了,紧握着的手掌缓缓松开,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走到他所一直乞求的那人身边去。

    沈瑞顺势往床榻里翻了个身,手掌拍了拍另半边床榻,发出了点闷顿的声响:“太傅接着从白日里不曾讲完的继续讲吧。”

    他裹着被子瞧着倒比平日里乖顺许多,眼角还有方才打哈欠时困出的一点眼泪,半点不见方才亲吻厮磨时的强势。

    江寻鹤脱去了外袍,缓缓躺在沈瑞身侧,几乎是瞬间,两人的气息便重新交叠在一起,给江寻鹤心中勉强按捺下去的妄念重新提供了养料。

    狭小的空间中,两人的呼吸心跳好似逐渐交叠同频,江寻鹤心中鼓噪了那么久的兵荒马乱瞬间便被抚慰了。

    沈瑞是真的催生出了些困意,说来倒是奇怪,明明在自己院子里时神思清明,但躺在江寻鹤这里时却很快就有些困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眼皮,用手指戳了戳江寻鹤道:“太傅快讲吧,学生实在是求知若渴。”

    江寻鹤听着他困倦时的胡言乱语,轻笑了一声,稍一思略便接着沈瑞话本子看到的地继续往下讲。

    沈瑞原本已经做好了要听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来催眠,猛一听见那些个缠绵悱恻甚至有些不堪说出来的情节从江寻鹤口中说出来,神思瞬间清明了一点。

    他心境一时间有些复杂,后面的故事他虽还未看完,但江寻鹤所说出的遣词造句的风格同上文一般无二,显然他在自己午睡时只看了一遍,便将其都记住了。

    这会儿倒是忽而对原书中吹捧得古今第一人的才情有了些切实的理解。

    沈瑞稍稍侧过一点头,借着月光能看见江寻鹤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漂亮的眉眼,他很促狭地轻笑了一声:“太傅可知晓现下自己做的是欺君违命之事?叠加起来够砍头了。”

    江寻鹤话头一顿,偏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混不吝的小霸王,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好似银霜般的月色。

    而在这泼天似的月色里,独留了沈瑞一个在里面放肆。

    “阿瑞欢喜的,我便没有不从的。”

    沈瑞微微一怔,很轻地眨了眨眼,江寻鹤已经接着往下给他讲话本子里的故事了,可沈瑞却忽然发觉原本不曾在意的手腕上的伤痕,瞬息之间便好似被火炭覆盖了一般,灼人得厉害。

    他忽而轻笑起来,根本就是明晃晃地将陷阱摆在他眼前,又搬出这副可怜样儿,赌他肯不肯一时心软就主动走过去,走到陷阱里面去。

    可江寻鹤有一处没有算错,他还真是会因着这点可怜相,不顾死生两境。

    沈瑞压低了声音,意味不明地玩笑道:“可是太傅,学生想要的可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的,是将江寻鹤在外的所有东西都一一摧折,用金制的锁链扣在他的脖颈上,将其囚.禁在床笫之间,覆上轻纱宝石日日狎玩。

    江寻鹤大约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脑海里几乎是瞬间便想起来沈瑞醉酒后在马车里说的那句“迟早要杀了你”,一时间呼吸有些难以抑制地急促。

    他心中生出极大的渴求感,恨不得现下就捧了利刃送到沈瑞面前,由着他划破自己的脖颈,最后在鲜血中同他亲吻。

    自此,他便再也不是会被一遍又一遍抛舍之人了。

    他声音有些干哑道:“如你所愿。”

    沈瑞在昏暗中勾了勾唇,手指很轻地磋磨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停留在江寻鹤眉眼间盛着的那点月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库房中还有些软烟罗,用来给江寻鹤做床帐最好。

    这样,月色便可夜夜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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