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大约人都有点趋向性, 原本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也就算了,可而今一旦有了个领头的,剩下的便都好似得了什么鼓舞般, 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好些。
沈瑞半眯了眯眼,好似在分辨他们,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摆手道:“把这几个站出来的, 带到前面来。”
兵吏们都是特地从城外军营中选出来的善战者,虽然不大愿意听沈瑞号令吧, 但是欺负这些个小文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们琢磨出了些乐趣来。
很快,就生拉硬拽地将人扯到了最前面,此举也吓到了剩下的人,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 彻底将脚收了回去。
沈瑞蹲在台子边沿, 衣料有些坠地, 但他却好似半点都没发觉般,只是目光从这些个倒霉蛋的脸上一一扫过, 直到他们个个都开始心虚,才淡淡道:“籍贯姓名。”
“啊?”
他们连为寒门学子起义献身都想好了,猛一听见这话还真是愣了一下,但他们身后的兵吏又不是吃素的, 贴着他们的耳朵便呵斥:“公子问你们姓名籍贯,磨叽什么?”
这些兵吏看着文人们两股战战, 一时间心中更是不耻, 将他们送到前线上去, 只怕送死都嫌笨。
还是先前最先开口的那个先行报上了自己的,后面几个才陆陆续续地张口。
然而他们一说出口就觉出些不对劲了, 怎么他们一说完,后面那几个官就开始飞速翻找他们的试卷文章?
很快,几份文章就被送到了沈瑞的手中,他翻看了几眼,嗤笑了声,递给身侧的军汉道:“念。”
几人当即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止,但碍于身后的兵吏,终究是不大成。
那上头的军汉也是沈瑞特地找的将军亲兵,素日里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在战前动员的时候,高声复述将军的话,好让三军可闻。
因而嗓门特别好用,但最难得的还是他识字,此刻念着这些学子的文章也不显得费劲。
先是高声唱了文章上署的籍贯性命和分数,而后便逐字逐句地读了文章。
还没读到一半,便听见下面嘘声一片,不必多说都知道这文章何如了。
沈瑞对这个结果倒是不大意外,自古以来文人相轻,现下底下的学子们已经被方才的唱名彻底分裂开,再也不是坚固的一个整体,自然也就谈不上多团结。
还没念完,那学子本人就受不住了,连声道:“我认我认。”
几番下来,便将事情彻底料理清楚了。
沈瑞看着下面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此次科考的名次便就此定下,至此为止。”
见他们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沈瑞便知晓今日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过去了,剩下的便是他的老本行了——阴阳怪气。
“现下,有疑问的,举手示意。”
学子们大约是没见过这般阵仗,但由于之后还是把手高举了起来,毕竟他们今日的目的也不全是科举成绩。
考上的自然好命,可多数还是没考上的,他们想要的是日后科举又会如何的保证。
沈瑞知晓他们的心思,因而也只是随手指了个人,但大约也是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好手气,随手一指,便选中了个最不要脸的,叫他不得不将压轴的玩意掏出来。
“我们这些人之中,多不是只考了一次便可高中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比划了下自己的四周,试图给自己寻着出些同伴出来,春珰哼笑一声,高声道:“公子是在问你,你只管说你自己就是了,扯着旁人做什么?难不成你日后科考的时候,还要将夫子同窗都一并带到考场去不成?”
那人被下了面子,脸色有些阴沉,但也从先前的一系列举动之中发觉出也许这次对于大家来说当真是个不可多求的机缘,于是还是忍了下来。
“多不是一次就能考上的,此次科举能人众多才将我们挤了下去,但先前,将我们挤下去的,可是那些个酒囊饭袋的世家官宦子弟!”
越说越是觉着自己有理,就连底气都足了几分,难怕沈瑞就站在他前面,他也敢指着鼻子骂。
此刻在他心中他已经不是为着自己了,他为的是全天下寒门学子的前程,此刻他就是这昏暗官场上唯一的光!
沈瑞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嘲弄:“我倒是也听说,此次来参加科举的寒门学子是从前的两倍不止,不如你来说说,这样多的人跟世家子弟不参考有多少关系?”
那人一时语结,面上也显出了些尴尬,他们自然也是因为世家子弟不参加此次科举,才觉着考中的概率都连带着变高的。
“从前的历次科举之中,寒门之中亦有考入一甲,进而成为储君之师的。”
他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江寻鹤身上,这位在寒门之中也算是个传奇了,就连他科考时的文章也都广为流传,叫人赞叹。
只可惜从前他们将这位视作标杆,现下却硬是化作了一下下往他们脸上抽打的巴掌。
沈瑞从军汉那里接过马鞭,蹲下身子,用马鞭上打弯的地方托举起这学子的下巴。
那人还有些怔愣,就听见沈瑞有些嘲讽地笑道:“怎么偏就你一次次考到了现下还没考中,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周遭立刻响起一阵笑声,若是不想高中,谁会这个时候还留在中都内冒死折腾啊。
沈瑞一招手,便立刻有人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上千份江寻鹤文章的复写版分发了下去,确保每一个人手中都能分到一份。
即便已经看过许多次了,此刻瞧见也仍然觉着这文章写得可叫人拍案叫绝。
江寻鹤从沈瑞身后看过去,只能瞧见他勾起的唇角,以及挂在眼尾那点不大遮掩的恶劣。
“诸位为何写不出这般的文章,是因为不喜欢吗?”
到底底下还是有聪明些的脑子,只是藏在人群之中不肯露头,搅合般的喊了句:“可是任凭太傅这般才情也只是在世家官宦强权之中杀出,甚至未能高中状元,但那些庸才却只要凭借着父辈祖辈的荫蔽便可高中,与我等而言又谈何公平?”
聪明。
沈瑞在心中夸赞了一句,若不是将江寻鹤一并扯下了水,他就还真以为这位是他安排的托儿了。
他方要说话,便听见后面传来衣料的磨蹭声,他只略一转头,便看见江寻鹤从椅子上起来,合手道:“虽不知是哪位学子所言,旁的江某不好多言,但只有一件事可以澄清。”
几千只眼睛顿时盯紧了他,身后的官员怕他临阵倒戈再坏事,前面的学子期盼他能说出些为天下学子谋福利的话来。
却只瞧见他一板一眼道:“江某探花之位并非因为家世,而是……”
他小小地停顿了下,似乎也是觉着后半句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在同转头看过来的沈瑞对上目光的时候,还是勉强支撑道:“是因陛下所言‘非容貌昳丽者,不可探花’,多谢诸位慷慨之词,但此事仍需澄清,为人臣者,不可使君陷入无妄口舌之灾。”
原本还附和吵闹的街道立刻便安静了下来,瞧着这话的声势比春珰手中的铜锣还好用些。
无论是身后的官员还是前面的学识都在闻言的瞬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之中。
沈瑞在心中悄悄替他们总结了句:好凡尔赛。
片刻后,大约是缓过来神,学子们原本义愤填膺地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欲骂又止的神情,满脸都写着:靠脸很了不起吗?
只有沈瑞瞧见了江寻鹤已经有些泛红的耳尖,再往下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就好像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他,只等着他回看似的。
沈瑞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点笑意。
原本只觉着是个小金丝雀,而今才发觉原来是个喜欢开屏的小孔雀——没区别,都很喜欢。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江寻鹤说话的不似作假,难不成原书真就是胡扯一通?
家世是假的也就罢了,难道什么受了原主的打压,硬是从状元被撸到探花的事情也是假的?
那真相还真是满浅薄的。
沈瑞垂了垂眼,将心中的思绪收拢起来,眼下可不是叫他来掰扯这个的。
他转身看向底下的一众学子,微微一笑,大约是为了显出些莫名的亲和力,只可以眼中的恶劣暴露得实在是太彻底,现下瞧着就像是饿肚子骗鸡的小狐狸般。
“既然诸位不服气,那不如俩比一比,我倒是准备了活的和死的两种。”
他话一落下,后面的几个官员便将历任科举之中世家官宦的前几名和寒门前几名的文章都一并提了出来,顺势站到了沈瑞的右后方。
另一边更是些尚未考中的世家官宦子弟,站在了沈瑞的左后方。
“比死的,就将这些文章读一读,诸位来一并评个好坏。比活的,这不都是活人,当场比一比就是了。就是不知道你们想要比哪一个?”
好在这题并不难选,因着这次的科考舞弊,让大家对于历任科考结果都不大信服,生怕他们也是因着舞弊才考上的,此刻叫他们选,自然大都选了“活的”。
没一会儿,便派出了几个学问好的代表,穿过人群站到了最前面,他们身后不知多少目光和期许都黏在了他们的背上。
是以,即便心中忐忑,也还是挺直了脊背,坚定道:“我们选活的。”
第182章 第 182 章
学子中选出的几个代表都被扯上了高台, 上面摆着几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他们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沈瑞,这纨绔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怎么选一般。
沈瑞只当做没发觉, 懒散地抻了抻懒腰,有些漫不经心道:“题目怎么出,是我来、江太傅来, 还是你们指一个人出来?”
几个代表面面相觑, 又转头看了眼和他们对擂的世家子弟们,个个脊背挺直地跪坐着, 只垂眼看着桌案上的纸笔,好似对于他们怎么选半点都不担心一般。
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看向了沈瑞:“你会和他们联手蒙骗我们吗?”
这话问得。
沈瑞忍住了笑,颇为诚恳道:“不会。”
那人还有些迟疑, 好像对于沈瑞实在是不大能相信一般。
沈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举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汴朝人不骗汴朝人。”
为首的那人凝视了他许久, 最终还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一回, 我也相信咱们陛下是不会弃我们于不顾的。”
他们这些文人学子从开始读书的那一天起就怀揣着要“读书报国”的志向,更何况而今的陛下也已经是个难得的明君了, 因而即便有不少别处的文人鼓吹说是景王多礼贤下士,他心中也没有动摇过——谋反那是贼子所为,绝不是他们这些个心怀大义之人应当做的。
沈瑞其实原也没想到他们会选中自己,毕竟自己和那些个酒囊饭袋瞧起来实在太像是一丘之貉。
是以现下忽然被选中倒还怔愣了一下, 随即轻笑了一声,连语调都不像先前那般阴阳怪气:“想来诸位也知晓我最近喜欢经商, 还组建了个中都的商行, 将米粮价格压了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 脑子里莫名都是什么“家人们,把大米价格打下来!”, 唇角努力压了几次,才没当众笑出来。
“但汴朝一向是重农抑商,不若诸位便以此为题,分析利弊,提出合理改良吧。”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压住心中那点莫名的捉弄心里,于是又强调了一遍:“注意联系实际,这是一道论述题。”
众人虽不知晓什么是论述题,但这种题目向来都是用来写文章的,因而心中倒是也没大纠结。
很快,场上便只剩下写字和翻动纸张的声音了,朝官和学子们心中都憋着一股气,暗暗为自己的一阵营加油打气。
春珂还拎了食盒过来,给沈瑞送上了新鲜的果糕。
“公子辛苦,多吃些好补补气力。”
四周当真是辛苦的众人:“……”
不知是谁咽唾沫的声音特别大,让人想忽视也不大成,沈瑞忍了忍,终究还是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招了招手附在春珂耳边叮嘱了两句。
没一会儿便从周围的商铺之中就近搬出来很多长凳和果子茶水——这些大都是那些伙计劳工用的,虽然粗陋,但底下的学子们也都是家境贫苦,又在中都内东奔西走了好些天,此刻瞧见了,便已经觉着相当满足了。
但他们向来是不大能瞧得起沈靖云的,若是说谁是这天底下最最好命的草包,那便定然是沈靖云了,他们这些人心中难免是要不舒服的。
春珂见着他们扭扭捏捏的样子顿时便觉着心中来气,柳眉一竖张口便骂:“拿出这些个姿态来给谁看?难不成我们公子还亏待你们了?”
她虽然平日里在沈瑞面前惯会装怂,但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没耽误她说,更不必说现下了,当着众人的面子,将自己那点泼辣展示了个淋漓尽致。
就连春珰也禁不住般笑了起来,无奈摇头后劝慰道:“这文章写就,总还是要写功夫的,诸位还是休息一会儿,才好一并来看结果不是?”
她说话到底是要比春珂更中听些,不然也不会留在沈瑞身边这般久了。
底下的学子们原本就已经是又累又饿,而今听着这现成的借口,倒也就能舍下脸,毕竟圣人云: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宫里遣了几波人来,也都是逮着个朝官就问问情况,随后才回宫里去一一禀告给明帝。
明帝听着,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摇头笑道:“有私心,但也算是当真为黎民思虑过了。”
因着明帝这句话,元水街上的这些事情竟然也算无人敢打扰了。
能被拎到场上的都是些才华学问俱佳的,此刻写文也是要更快些,没让众人等待太久,便一一撂笔交卷。
原本始终坐在后面的几个翰林院和吏部的大臣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军汉一篇篇去名读下来,朝官们便在纸上写下分数,随后再一并由仆役高举唱分。
当着众人的面,一一从先前判卷的几个方面说出自己的评价和建议,听得众人连连点头,恨不得能掏出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这些朝官们平日里高贵无比,何曾像现下这般同学堂里的先生般细细指点他们的文章?
最后分数掐头去尾取平均数,再一一登基在册。
沈瑞一边吃着糕饼喝着茶瞧着,一边还时不时地跟江寻鹤小声讨论几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在听什么评书一般。
但只有沈瑞知道这般的机制应当叫做什么——汴朝好文章。
若不是时间来不及,高低得整个淘汰复活机制。
底下的人看着他一脸正派地认真听着,倒是也对他改观不小,偏却无人知晓他轻声说出来的,句句都是些不能听的。
以至于他现下只要稍一转头,便能看见江寻鹤泛着薄红的耳尖,上一次见到还是在昨夜……
但是那会儿烛火不算通明,周遭也不似现下这般聚集着这么多的人,是以也远没有现下这般有意思。
江寻鹤听着他说得越发不曾体统,忍着羞耻无奈道:“且少些作乱吧。”
沈瑞轻轻一挑眉,像是卖弄似的:“作什么乱?我这分明是同诸位学子新学的,写文前要先写提纲,难不成做床榻上那点事的时候,就不要先琢磨琢磨花样、姿势?”
“……”
沈瑞忍了忍,终究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总觉着再逗下去,只怕今夜自己就没得睡了,便又故作正直般坐直了。
江寻鹤终于能松一口气,偏他好不过片刻,便又凑过来小声但又飞速地说了一句:“不若今晚做的时候,就穿着探花郎簪花游街那一件吧,我最是喜欢不过。”
沈瑞说完就立刻撤了回去,本来嘛,这种撩拨人又不管扶着的事情就是应当做完就立刻跑,不然若是被捏着了尾巴,就连哭都没处哭去。
可他假装认真地看了朝官们的评价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侧那只漂亮鬼低声应承了句:“好。”
沈瑞好似没听见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但实质上蹦跳的心脏却好似带着什么锋刃般,恨不得将胸骨刺穿了,扒开皮肉,从衣料之中透出来一般。
半晌,才终于好似将忍不住般,弯了弯眼睛。
一一评分这件事虽然耗费时间,但总也要有个尽头才好,待到一一唱了成绩,又将两个阵营的分数做了合拢,底下的人才陷入一种彻彻底底的寂静之中。
沈瑞即便对这样的情况早就有了预料,但在看着众人面上那种无意识露出的迷茫无措的时候,还是叹了口气。
他今日替明帝来解决这文人的叛乱,又如何不是站在高台之上,为着自己那些个私欲,全然瞧不见生民疾苦?
但他却无法也不能完全同他们站到一处去,说到底他们早就已经是两个注定对立的阶级了,沈瑞对维系那个混账秩序没有半分兴趣,但却也没高尚到拿自己的性命给人铺路。
因而他现下也只能站到前面去,当着所有学子的面告诉他们:其实并不是世家官宦子弟抢占了你们的位置,而是单单比起学问,你们原本就是失败者。
何其诛心?
那为首的寒门代表似乎觉察出了他的为难,倒是先合手道:“确是我等技不如人,先前无知,不想竟劳烦了沈公子。”
剩下的人虽没说话,却也低眉耷眼的,瞧着好生没意气。
沈瑞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一个个看清了他们的脸色,他接过了春珰递给他的文章,看着上面最终署上的分数,忽而抬头看向那个为首的:“方才几位大人的评语都听清楚了?”
那人虽然面色尴尬,但还是应下了:“都清楚了。”
他原以为沈瑞是为了借机叫他们明白是自己不成,怨不得旁人,可没想到,沈瑞下一句便问道:“那你知道输在哪了吗?”
他一愣,觉着这问题好似逐渐就有些不对劲了,但他心中却很莫名地升腾出些胡乱的猜想,这也支撑着他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因着家中虽然经商,但其实并不如几位更了解商行联合,不同货物之间成价平衡最终致使米粮价格降低,造福百姓。”
说到这里他忽而飞快地看了眼沈瑞,其实他原本想得很简单,只以为这恶霸纨绔是为了捞金,在方才听了那些世家子弟的文章时才忽而明白,这也算是个“劫富济贫”之举,虽然不大光彩,但却实实在在地叫百姓得以果腹。
“且我等并不够了解朝廷律令,所提方法大都简陋,不足以可行,是以落人一步。”
他方才还有些迟疑,但真等着分析自己的失误之处时却也很坦诚,没有因为好面子,就随便胡诌。
沈瑞微微颔首,盯着他面上的神情:“那你可知为何会如此吗?”
他转身看向底下的众多学子:“难道你们到了今时今日还没想明白自己折腾这一趟,真正应当向朝廷索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第183章 第 183 章
为首的那个怔愣了好些时间, 皱着眉有些不解:“是我等见识不如人?”
“差不多。”
沈瑞折腾了一天当真是累了,也没什么循循善诱的心思,听着个差不多的答案便应承了。
“同你们比试的这些都是我从世家旁支之中挑选出来的, 他们家世虽各有参差,但家学渊博,自幼便是跟着名师大儒学习, 又多帮着家中掌管产业, 所以见识也颇广。”
“不单是今日关于我行商一事的论断,由着你们提出什么论题来, 他们当众得有八成是了解的。你们自以为自己从底层爬上来,最了解不过,可他们虽不曾切身体会, 但却见过太多了, 见着了, 回来便有名师提点, 这才是你们落败的原因。”
那人张了张口,似乎是还想要争辩些什么, 但半晌却只是悻悻地将嘴闭上了,他心中也明白,沈瑞说得半点都没错。
可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之中大都家境贫寒, 能够拿出那两根肉干作为束脩已经是不容易。
甚至他们已经比周遭许多同龄人有见识了,那些幼时的同伴大都一辈子也只能看着生他养他的那块地方, 看着粮价、盐价过日子。
可难道没有见识便当真是他们的过错吗?
学子们心中不由得产生一种难言的无措。
先是“技不如人”的巨大失败打击, 将他们从原本美好的幻想之中一把拉扯了出来, 而后又是将现实用刀锋一点点剖开,展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这当真是他们的过错吗?他们又有什么错?不曾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去, 请不到名师大儒?不曾站在祖辈父辈打下的基业上去多见识见识?
可他们当真有的选吗?
沈瑞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一个真正长脑子的,只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他只能看向他们,有些无奈:“世家官宦多年把持科举,凭借的亦是子弟多有才能,考中为官者更是为了家族荣誉不敢妄为,是以汴朝上下堪称盛世。而今你们只想着一把将他们拉扯下来,却全然没有想过要凭靠着点什么,这就是你们始终不得成事的缘由。”
“你们的出身我没法子干预,但学堂、见识这些才应当是你们今日真正要向我争取的。”
他眼睛微弯,带着点不大明显的笑意,鞋尖已经有些越过了高台的边沿,在日光的映衬下叫人轻易便可瞧见他那靴子边上缝着的名贵珠玉。
“这汴朝上下,论起有钱又闲着的,大约也数不出几个了,诸位家中请不得的先生,我却能。”
饭都递到嘴边了,再不知道张嘴往下咽他也是没法子了。
好在这么些人中还是能收拾出几个脑子清明的,只是原本心中虽然隐隐有些猜想,但却怕是自己的妄想,到底是不敢相信,但如今听着这样一番话,也敢拼得个得罪人试一试了。
“吾等境遇多为艰难,还请沈公子助益。”
有先领头的,剩下的也就慢慢反应了过来,跟着合手复说,生怕落于人后,便再也没了这样的机遇。
可沈瑞这般出身的世家子弟当真会为了他付出这般大的代价吗?
众人心中其实还有好些迟疑,但是他们等到而今的机遇已经等了太久了,有多少老儒生等了一辈子,最终也只能抱憾而终,与之相比,他们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高台之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周遭的平静彻底掀开,惹来好些惊疑的目光,生怕这是阻断在他们路上的巨斧。
沈瑞转过头,一眼便瞧见了熟悉的标识,轻笑一声道:“现下瞧着大约是有结果了,得了,且等着专管此事的人来说吧。”
马车缓缓停下,下来的人却不是管湘君,而是三房地叶梅芸。
沈瑞见状轻轻挑了挑眉,心中倒是忽而想起近日听到的那些个关于楚老夫人的传言,现下瞧着是当真不管事了。
只怕再过个十年八年,这楚家便不知道到底是姓楚还是姓管、叶,不过这样也好,就楚家那几个肥头大耳的蠢货,早晚要将这偌大的基业给败个精光。
若非楚老夫人当年钦点了管湘君掌家,只怕沈瑞现下还当真寻不到个能将这件事做周全的。
叶梅芸不是空手来的,她一走上高台,众人便看见了她手中的圣旨,明黄色的绢帛在日光下分外惹眼。
但她却并没有立刻念圣旨,而是高声道:“妾身今日谨代楚家来同诸位给个交代,几日前沈公子便同楚家做了笔生意,以中都商行的名义前往各地,同各地商户共建学堂,以保各地学子都可得名师教诲,而今各地学堂已经在规划建设了。”
“会选朝廷内外有学识名望的先生为诸位授课,诸位只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分数合格者即可免去束脩……”
叶梅芸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顿了顿,她实在是不大想加上沈瑞想出的那个奇怪的名字,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缓缓道:“沈公子称之为义务教育。”
若换做要她来做主,大约定是要将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剔除出去的,只是来时管湘君却叮嘱了句,沈家那个给楚家的事万金的信任,而今与他这些细处的纵许,也不过是两家联系关系的手段。
“每次科举之中各地学子的表现直接与当地官员晋升挂钩,每年还会两次为考核之中成绩最优者派发奖励,由当地税收支付,名为奖学金。”
“诸位还可在当地出力修建学堂的商户门下做活赚钱,以此或是补贴家用或是用来购买衣食,此制度名为勤工俭学。”
叶梅芸将三个制度说完后才看着台下已经呆愣住的学子,她也算多年掌管家中生意,虽不如管湘君一般处处行走,但也从没少见过半点疾苦。
而今看着底下这些早在多日奔波中将原就破烂的粗布衣服折腾得更加狼狈,却也只能局促地裹紧的学子心中不免生出一声叹息。
“三个制度合一,陛下已经应允,望诸位可一展宏图高志。”
叶梅芸到底没有亲自去宣读圣旨,而是双手奉着递给了身侧的礼官。
沈瑞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而今陛下对世家大都心怀打压之意,他们如果不愿意被他人砍下枝丫,就要自己学会如何收拢自己的势力和野心。
凡是能被陛下瞧在眼中的就只能是为了陛下所做的。
礼官原本以为自己今日在此就只能做个来凑数的看客,没料想到还真有自己能做的活,当即用帕子将手上的汗擦了又擦,快步迎了上去。
他目光匆匆扫过圣旨上的内容,只觉着方才就已经震颤不已的心而今更是陷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他原只觉着这是沈楚两家的事情,却不想这么短的时间内,圣旨上就都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
但他清楚自己的作用,稍清了清嗓子便将圣旨上的内容高声念了出来。
原本底下还半信半疑的学子,现在即便是跪倒在地,也依旧是惊喜交加。
等到圣旨宣读完了,沈瑞有些懒散得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却瞧见不知多少双眼睛,里边儿跟打着灯笼似的,亮晶晶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身子,面上显出些嫌弃:“少来,你们背地里骂我的话,我半句也没少听,别装熟。”
此话一出,顿时就有脸皮薄的人尴尬地挠着头,悄悄错开了视线。但寒门商贾之中能把书读到这份上的,没点脸皮同宗族里掰扯真是不成,他们年年考不中,年年都要同七大姑八大姨、四叔二大爷唇枪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来明年的束脩。
夜里读书的,保不齐天亮了还要替家里出去叫卖或者下田呢,没点厚脸皮,光是穷讲究那些文人的风骨,早饿死了。
是以,即便现下面对着沈瑞的冷脸,也不觉着多羞愧难当。
“今日之事多谢沈公子,修筑学堂、免除束脩,甚至还要倒着给我们钱,这是我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其所耗费亦是巨大,是以沈公子亦是天下寒门学子的恩人。”
沈瑞目光微动,面上却只是嗤笑了一声:“现下夸赞我两句,便觉着可以将从其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说话的是个实诚的,连声道:“我等绝无此意。”
沈瑞面色稍微好了些,等着听他的狡辩。
“我等文人,从来都是要明辨善恶、针砭时弊,从前沈公子德行上多有亏欠,我等便不能与之苟同,而今沈公子所行泽被天下,我等也自然要夸赞。这两件事绝不能混为一谈。”
他被同窗拉扯了几下,都没停下自己口中的话,似乎是最后才瞧出来沈瑞面色不大对劲,于是有些底气不足道:“这到底是我等的责任所在……”
周遭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就算迟钝如他也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悄悄闭上了嘴。
片刻后便听见高台上的人问道:“名字,籍贯。”
“江东赣州人氏,陈方平。”
“考中了?”
这下有些羞愧了:“未能考中……”
沈瑞看着他,哼笑一声:“我记住了,下次科举考中的人里若是瞧不见你,你就完了。”
那人下意识颤抖了下身子,觉出了些来自于夫子的压迫感,头上顿时生出好些密密麻麻的汗珠出来,但心中也知晓算是沈瑞的好意,连声应了下来。
沈瑞忽而轻笑了下,而后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事真正应当感谢的并非是我,而是诸位自己。”
第184章 第 184 章
明帝斜倚在床榻上, 听着太监侍卫往来传递消息,一向自恃威严的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旁边坐着几个大臣,若是沈瑞一一问过名号, 大约也能觉出些耳熟来,毕竟放在原书之中,这几个人就是明帝打压世家一手扶持起来的班底。
未必都是出身于寒门, 但却始终仰仗着皇权, 是以也算是忠心。
此刻听着宫外的消息,互相对了对目光, 面上的神情着实是复杂。
原本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仰仗着此次的机遇,一举将沈家一并拉下水,以此加固自己在明帝心中的地位, 日后自然是官运亨通。
确是没想到, 到最后倒霉的只有一个陆家, 沈家那般的人家之中, 竟然也能养出个沈靖云这样的人物。
但这却不妨碍他们给偷偷上眼药。
毕竟这朝廷上下多少官员,皇帝心中有了这个就不大能有那个, 沈家势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们闲置。都不需要太久,只要搁置一个月,新的朝官上任, 皇帝哪里还能想得起他们来?
是以只是略略踌躇之后,便故作不经意道:“当真是想不到, 沈公子竟然还有这般的才能, 真是为陛下解了燃眉之急啊。”
“正是正是, 只是臣心中顾忌着陛下,总觉着此事还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看着明帝将目光投过来, 他心中一时之间也说不清究竟是得逞的欣喜,还是使坏的心虚,但是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般的地步,就万万不大能搁置。
是以,他吞咽了一口,而后装出一副一心为着君王的样子诚恳道:“沈公子此番在天下寒门面前赚足了脸面,又出了大笔的银钱在各地修筑学馆,只怕日后天下学子都是他沈家的门生了。”
明帝好似兴起了点兴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下,忽而开口问道:“沈家的门生?是沈钏海的还是沈靖云的?”
众人齐齐一噎,他们倒是忘了间趣事,这沈家父子两个都实在是不大擅长诗书,休说沈靖云原本便是汴朝内有命的酒囊饭袋,其父沈钏海当年写的诗文也是相当炸裂。
他而今的官职,一半是因着祖上的荫庇,一半是当年在边关混了两年,只不过他比沈靖云会装,所以这些年便逐渐没有人再提起他早年的辉煌战绩了。
但遗忘和消失总归之间还是差着许多的。
那人心底不甘心,于是故作为难道:“可沈家这般,难免要尾大不掉……”
明帝玩弄帝王心术也这么多年了,哪里看不透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原本这样遮遮掩掩本就是君臣之间互相周转权衡的过程,但见多了沈瑞那般将欲望半点不遮掩地拿出来谈判的,再回头看这些个,心中难免腻歪。
于是便抬手将自己枕边的一个小册子递出去:“看看吧。”
他还抽空看了眼那册子的封皮,沈瑞那混账小子说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哦,企划书。
什么烂名字,果然是不曾多读书的缘故。
但仍旧可以看出,面上还是多带着些满意的神情的。
几个大臣拿着那小册子传递着看过了,面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他们原本只想着借着这件事杀杀那沈靖云的锐气,好叫他知道不是能想出些新点子就可以成为陛下宠臣的。
却没想到他们自以为捏住的那些地方早就已经被周全好了,而今倒是他们几个,白白成了笑话。
与其说是沈靖云做主修筑学堂,倒不若说成是他用大笔的金银送给朝廷一个体面。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知晓,今日大约是不成了,因而倒也好似瞬间就可将原本的针对抛却了般,立刻顺着明帝心中的意思夸赞道:“不曾想沈公子竟然思虑这般周全,倒是臣等多虑。”
他们心中门儿清,别管沈瑞做得有多漂亮,但这事陛下心中夸夸也就罢了,他们夸得越多,明帝心中反倒是更容易生疑。
明帝合了合眼,心中也清楚,这世上到底是难得纯臣。
“罢了,你们心中也是为着朝廷百姓着想,何错之有?”
等到几个大臣退出大殿后,明帝才有些疲乏得唤了声春和,春和始终就守在不远处,这会儿听见了声响,便连忙轻声快步的走过来,俯下身子等着听明帝吩咐。
明帝今日一整天都在等宫外的消息,始终难得休息,此刻也觉着精神疲倦,就连嗓子都有些哑,但还是支撑道:“给沈瑞那混小子传消息,务必尽快找到太子。”
春和有些惊诧地看过去,只是他往日里心中常常畏惧于帝王之气,而今一眼瞧过去,却只瞧见了明帝鬓角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中微酸。
谁说帝王之家便见不得父子真情?只是大多的时候,都不得不为着天下大事而舍取罢了,可说到底即便身份尊贵如明帝,也不过是个父亲。
他不敢再多看,连声应了下来。
只希望沈公子当真能找到太子殿下吧,或许那个时候,汴朝也可再安定几分。
——
“这些船虽然也已经准备许久,但要是想把兵卒和粮草一并运过去到底是不易。”
沈瑞将从宫中送来的情报全都展开在了桌案上,借着烛火一一看过去。
白日里天色还算不错,到了夜里却忽然下起雨来,沿着房檐滴落在石阶上,撞出连绵的滴答声。
门扇忽而被推开,闯入好一阵潮气,连桌案上的烛火都晃了晃,江寻鹤将伞收到了一边,又去换了干爽的外衣才凑过去瞧桌案上的东西。
“乌州的那几个都料理明白了?”
江寻鹤轻“嗯”了声:“他们前些日子好似笃定了景王一定能成事般,在文人之间好生撺掇,不少人都眼熟,而今抓捕起来倒是省了气力。”
事情闹得这样大,若说后面没人唆使沈瑞实在是不信,干脆从考生籍贯之中将乌州的一并挑拣起来,又加上那些学子的证词,一一都抓了起来。
这些人真抓起来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只是撕其景王那张冠冕堂皇的假面皮来额外简单些。
“此事了了,合该叫吏部给你长些俸禄,而今倒是抓着我们两个调遣了,方才宫里还才来消息,命我尽快将小太子找回来,拿着我好些钱去做人情,而今还要折腾起人来。”
沈瑞毫不留情地将宫中那位而今对他多满意的皇帝陛下吐槽了一通,转身将一旁小火炉上温着的小盅鸡汤递给他:“小厨房炖煮了一下午的,尝尝味道。”
“而今陛下病重,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难免要生出诸多乱像来,若是能将太子寻回,倒是能歇了不少心思。”
江寻鹤用羹勺撇开汤面的油花,舀了一勺轻轻吹凉后递到了沈瑞唇边,看着他喝下,才算满意地收回勺子。
“而今要担心的是景王会将人带回乌州。”
沈瑞撑着腮一边看着桌案上的情报一边轻声道:“我赌太子而今还在中都之内。”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江寻鹤,眼中带着些恶劣:“他在乌州这么多年,拥兵自重,手中的权势早就已经让他看不清局势了。越是性格刚愎自大的人,就越喜欢冒险,又或者说此事与他而言压根算不上是冒险。”
虽说当年明帝也是靠着长公主下嫁才从众多皇子之中弯道超车,但眼下瞧着这位颇得先帝宠爱的幼子也当真是被娇养废了,但凡再多些心计,也不会落得而今的下场。
沈瑞抻了抻懒腰,只觉着脊背脖颈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他歪了歪身子倚靠在江寻鹤身上,懒散地玩着从颈后垂下的发丝。
“宫中那边已经递消息去抓人了,估摸着明日一早便可直接审问了,折磨人的酷刑这般多,由不得人不开口。”
“而今真正犯愁的是出兵一事,陛下一道旨意,我半年白干也就罢了,而今还要倒搭。”
话虽是这般说着,但他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来,而今这一步步,他算中的有七八成。沈家自然是要退的,只是退到哪一步却未必完全不由他。
江寻鹤倾了倾身子去看桌案上的情报,忽而开口道:“辎重可从江东走,商行可出一半。”
沈瑞忽而便缓过神来,险些忘了,他现下倚靠的这个可不是什么家境贫寒的小可怜,是凭着装惨技能白白坑骗了他近半年的江大公子。
商行半个主子。
沈瑞哼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江公子大气。”
他抬手从其中捡出一张来,上面清晰地算着此次所需要的粮草辎重,人吃马嚼的,即便是一半也已经是巨数。
听闻宫中就连明帝的饭菜都少了一半,只为着节省开支,而今倒是由着江寻鹤一句话便了结了。
他忽而便想起今日高台上,江寻鹤那段探花郎的话来。
沈瑞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忽而道:“这笔银钱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是梅花商行也要好好出一通血才成。偏我这人过惯了骄奢的生活,江家若是没了钱,你便收拾收拾包袱,自己个儿回去吧,我是定然不能同你回去受苦的。”
他神情娇矜,摆明了是要拿捏着人闹脾气。
“如意说错了,我相貌丑陋、出身卑微,而今到了这沈府,是入赘吃软饭来了,走是走不得了。”
第185章 第 185 章
无论如何, 辎重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明帝而今有种莫名的宽容,即便明眼瞧着也知晓此次粮草的安排定然是有问题, 但也照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不用朝廷出钱,只要不让明帝顿顿都吃青菜豆腐,他大约都能有几分宽容。
毕竟而今皇后掌管着宫中用度, 他都生怕自己还病着, 但是汤药却被断绝了。
既能削弱那些原有的势力,还能为朝廷省下一大笔开支, 明帝对于那些个无关痛痒的“欺君之罪”都显得分外的不在乎。
*
“公子,陆家被抄家了。”
春珰低垂着头走进院子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眼前不过方寸的石砖, 半点不曾抬起来。
一副生怕自己抬起头就会瞧见什么不能看的场面般。
沈瑞懒散得打了个哈欠, 倚在软垫上连根手指都懒得动弹, 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 闻言也只是微怔,很快便回过神来。
“人呢?”
春珰知晓他问的是陆家上下, 于是便依照着打探来的消息道:“只是暂时被带走了,宫中尚且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沈瑞在梦境中被抄家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这个流程再熟悉不过,而今听了这样的结果, 倒是轻挑了挑眉。
从来只有先定下罪罚,而后抄家的, 而今倒是尽数颠倒了。
春珰说完这个才像是忽而想起来自己袖子之中还装着什么般, 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掏了出来:“公子这是白小公子送来的书信。”
沈瑞略瞧了一眼, 却并没有接过来,转而问道:“第几封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三封了, 公子要看吗?”
沈瑞现下瞧见字就觉这样要晕,摆了摆手道:“收起来搁着吧,他每日送来的都没些心意,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意思。”
春珰也有些无奈,那白家的小公子日日派人凶神恶煞地送过来,还威胁她们务必送到自己公子面前,偏偏每日的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春珰小声嘟囔了句:“原本昨日都停下了,不知道今日怎么又开始了。”
正给沈瑞揉搓着手腕的江寻鹤闻言微微一怔,垂眼看了看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沈瑞,随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觉般继续揉捏着。
过了好一阵,沈瑞才忽而开口道:“大军开拔之前,还要先把小太子找回来才成。”
江寻鹤抬手用绢扇给他遮了遮从枝叶中透过来的日光,闻言轻声道:“已经俺这边你划出的范围着人去寻了。”
沈瑞听着“嗯”了一声便又重新睡过去,他这些时日当真是累极了,别管他当初同明帝谈判的时候多胸有成竹,但真一项项落实下去,便显得额外的琐碎冗杂。
待到沈瑞睡熟了,江寻鹤才起身,轻声走出了院子。
春珰还在收拾东西,这会儿瞧见了他,倒着实怔愣了一下,而后又回过神来恭敬道:“江大人有何吩咐?”
别看这位太傅大人在自家公子面前如何柔弱,但一旦离开了公子的目光,便又重新回到了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虽说也从未难为过他们,但仍旧叫人畏惧。
“白琢方才送来的那封信呢?”
“公子让收起来,已经连着之前的一并收到了书房之中了,大人可是要看?”
江寻鹤轻轻颔首:“嗯,劳烦找出来吧。”
春珰很想劝一句:别看了,真的骂得可脏了,虽说日日没个新花样,但日日都挺脏的。
可她迟疑片刻到底没有说出口,转而进了书房,将那封信取了出来递给江寻鹤,眼瞧着大约是没什么自己的事情了,便迅速撤走了。
江寻鹤将那信封上的封泥拆开,可露出的却是另一张信封而非信纸,偏他好似半点不惊讶般,只将那信封取出,目光在看见上面署的陆思衡时微顿了顿。
手指也在将那封口处掀开一个边角的时候停了下来,心中忽而想起沈瑞先前那句:你应当告诉他,即便不晚,也是白搭。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收回了拆信的手,只将那信封重新封回到白琢的信封之中。
像是某种感应般,他忽而转头看向了院子之中,院门两侧斜生而出的枝叶将目光阻隔了大半,只能隐约瞧见沈瑞躺着的身影。
*
沈瑞半搭着眼,手在身侧摸了摸,意料之中地摸了个空,他轻“啧”了声,而后又合上眼继续睡。
心中倒是轻声骂了句:小心眼的狗鼻子。
——
“信送去了?”
白琢隔着栏杆看着里面坐在干稻草之中的陆思衡,只觉着替他委屈。
但听见他问话,还是闷声应承道:“送去了,可那沈靖云原本就是个黑心肝的,更别说而今还装在我的信封之中送过去。”
“我怀疑我先前骂他那些个他压根就没拆开看过,只怕今日这封也是石沉大海。”
他心中实在是替陆思衡感到不值,毕竟先前对那沈靖云也是够好了,可陆家而今出事,他非但不管不顾,反而转头替明帝做起了事,只怕陆家倒得不够快似的。
陆思衡面上只是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太了解沈瑞,当时的那封信也不过是他在下定决心前的最后一点妄想绮念,实则早在那封信送出去前,他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而今世家均为鱼肉,他与沈瑞所用的都不过是断尾求生的法子,只是后者远比他更能看清局势罢了。
他抬头看向墙壁上高高的窗口,日光从外面泄进来几分,倒使得即便不点烛火也不至于一片昏暗。
陆思衡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生出些无奈的笑意来,他开口轻声道:“原也不必叫他瞧见的。”
他知道沈瑞会猜到这封信是他送来的,也知道沈瑞定然不会拆开来看。
这封信只要送出,甚至都不必当真送到沈瑞手中去,便已然是足够了。
*
从来都是树倒猢狲散,而今陆家式微,朝上的各方势力好像一朝就闻到了味道般,齐齐地将矛头对准了陆家使劲。
无论是原本便有仇,琢磨着将陆家彻底拉下水的,还是指望着倒下一个,便能分吃些利益的,都颇为使劲。
就连原本依附于陆家的,而今眼见着陆家被抄家,也都纷纷倒戈,不遗余力地想明帝展示着自己的真心。
可无论朝中的文武百官如何蹦高折腾,明帝却好似彻底安稳了下来般,只冷眼瞧着他们斗法。
终于等着底下都吵闹晚了,才淡淡地说一句:一切等景王谋逆势力被彻底击破后再一并论罪。
一时之间,由着众人心中生出怎样百般的心思,陆家的处置结果都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这法子用得不错,若是人人都为陆家求情,只怕陛下便是因着心中的忌惮,也是容不下陆家的,偏现下人人都来踩一脚,陆家才反而没什么大事。”
江寻鹤一遍为沈瑞系好腰带,顺带着藏了匕首,一遍语调平静地给他讲而今朝中的局势。
沈瑞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骂了句:醋坛子。
但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半点,生怕被瞧出来了,就又要一边扯着他的袖子装柔弱,一边把他往床榻上按——他再找不到萧明锦,只怕明帝就要将他生吃了。
于是在江寻鹤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过来时,沈瑞一副再坦荡不过的样子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皱眉道:“蠢法子,自然是不如太傅大人惊才绝艳的。”
即便明知道他是故意装出来哄人的,但江寻鹤仍旧颇为好心情的收回了捏在他腰间的手道:“走吧,一并去寻太子。”
——
萧明锦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抓走多久了,他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现下根本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逝。
只能勉强从送饭的次数中略略判断一下,可那人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般,时不时那饭菜之中便藏了迷药,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稍一久,萧明锦干脆就放弃了,也不管饭里边到底有没有什么迷药,只管吃饱肚子。
反正既然到现在他还活着,那就证明这些抓他来的人还有要利用他的地方,他不如安心等着,静观其变。
而今,能顺利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门扇外忽然传来锁链碰撞的声响,萧明锦知晓这是有人来送饭了,他调整了下姿势,装出一副已经有些不清醒的样子来。
但等到人进来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分辨出了今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起来,别装死!”
那看守踢了踢他,而后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清醒,便将身边的人一把推到了他身上,萧明锦被砸得闷哼一声,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被抱住了一通哭嚎。
“殿下,殿下是奴才中了奸计,才让殿下受苦的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明锦这下听出了是谁的动静——安平。
他目光微动,口中却急切地问道:“安平,你怎么样了?这几日可有受苦?”
安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那看守的人对了下目光,而后便哭嚎着道:“奴才没事,都是奴才不好啊……”
看守的人冷笑一声:“倒是主仆情深,放心,等到了底下一定要你们两个作伴。”
说罢,便转身走了。
萧明锦垂了垂眼,知晓自己求生的机会来了。
第186章 第 186 章
“殿下您当真不怪奴才吗?”
萧明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为何要怪你?你也是一心想要为孤寻得冷亭居士, 只是没能料想到竟然会被这些贼子奸人所利用罢了。”
随即,他面上又适时的显出些失落来,就连声音也有些低:“只是没想到已经过去这般久了, 父皇竟然还没有找到孤,难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立刻被安平截断了, 扑在他身上, 装出一副安慰他的模样哭道:“奴才这几日听外面的看守交谈的时候说外面已经闹出了不少的乱子,也许是因此, 陛下才没能腾出时间来救殿下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瞧萧明锦脸上的神色,好在后者并没有叫他失望, 果然在听完之后就露出了好生失望的神情。
“可是孤才是父皇的儿子啊, 被奸人绑走了这么久, 父皇怎么能完全都不在乎孤呢?”
安平安抚似的抱住了他, 轻声宽慰道:“陛下到底是天下人的陛下,这般紧急的时候, 难免要以天下人为先的,殿下还是不要与陛下置气了。”
凭心而论,他这话也并没有说错,只是落在原本就因陛下冷落而心生不满的小太子耳中难免要生出些旁的作用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 萧明锦听了他这番话,不仅没有消气, 反而更加愤怒了。
“他是天下人的陛下, 可孤才是父皇儿子, 现下孤都快要死了,还不来救孤?只怕再过三两日, 也不用来救了,直接将孤埋了就是了!”
萧明锦的动静并不算小,就连守在外面的看守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现下就在他身边的安平了。
安平眼中生出些满意来,手上却是连忙示意他噤声:“哎呦我的好殿下,可小声些,若是这些贼人知晓了陛下还未派人来救,岂不是更危险?”
“奴才一条贱命倒是无所谓生死了,可殿下可是贵为储君,而今受了这么多苦已经是在诛奴才的心了,可不敢再有半分差错。”
萧明锦也不是全然不听劝,听他这般说,倒是也将声音压低了些,可下一刻就握住了安平的手发誓道:“孤定然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已经这个宫中最最真心待孤的了,如果有一天孤还能逃出去,一定不会舍弃你的,等到回宫之后,孤就给你封赏!”
安平知道自己的计划而今都已经成了,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好殿下,若是有能逃出去的机会,您只管出去就是了,奴才贱命一条,只要殿下好好的,奴才就是死了也是值得!”
可他越是这样说,萧明锦就越是不肯丢下他自己走。
折腾了半天,终于门扇猛地被踹了一脚,撞出了巨大的声响,方才还依依不舍的两个人顿时都歇了声息,一副生怕惹怒看守的模样。
安平细细回想着方才的对话,确定了自己并没有什么疏漏后,便彻底安下心来。
他此次来,是奉了主子两条命令的,一个是叫这小太子对明帝心生怨怼,另一个便是将人看好了,不要叫人跑了。
毕竟而今中都内各处都在严查,主人便是要他们守着这小太子隐于市井之中,自然是不好留太多人手,就连外面的看守也只是穿着寻常人的粗布衣服。
若是小太子费尽心思想跑,说不定还真能叫他抓住什么机会,可若是他在逃跑的时候还一心想着带上自己,那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叫萧明锦跑不出去。
他偏过头看了眼正躺在他身侧熟睡的萧明锦,眼中生出了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毕竟凭着他这般低贱的身份捉弄一个当朝太子,还真是再有趣不过了。
可他却不知背对着他好似已经熟睡的萧明锦此刻正清醒地看着墙壁上的孔洞,眼中满是狠色。
狗东西,而今还敢在他面前耍这些把戏,还当真是平白给他送命来了。
——
几波人马已经在中都巷道之中寻找了好几天了,心中都难免有些抱怨。
依着他们来看,都已经明知道太子是在城外被抓走的,难不成那贼人还能再把人抓回来不成?
估摸着不是抓去了江东,就是藏在山里。
偏这沈靖云捏着陛下的圣旨,非圈出一个范围来,让他们每日在城中寻着,非但一无所获,还搅合得百姓没个安宁,个个都在背后唾骂他们。
但人家有权势富贵,他们只有每个月被捏着人家手中的微薄俸禄——也不知道这沈靖云究竟跟谁学的,从前不服从命令都是打板子一类,他可倒好,从到了他手下,不服从命令就是扣钱。
谁不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此招一出,就连从前最最惫懒的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当牛做马了。
“老伯,可曾见着这二人吗?”
兵吏展开手中的萧明锦和安平的画像给他看,上面不单单是画像,还写了两人的身形特征。
那老伯仔细看过了后摇了摇头,兵吏又问他今日周遭可有什么异动时,老伯还是照旧摇了摇头,但神情上却有些紧张。
好在那兵吏原也没报什么希望,看见他摇头就道了声“叨扰”,而后便去问下一家了。
那老伯在关门前谨慎地看了看对面紧闭的院门,迟疑后还是关上了门扇。
“你说咱们这好似大海捞针似的,找了好几天了半点消息都没有。”
“少抱怨几句吧,早些寻到人,我们也好离了那小祖宗,早日回去休息。”
说罢几人只能唉声叹气地去问巷子中剩下几家,但并没有什么奇迹出现。
“罢了罢了,先去吃点东西,下午再找吧。”
领头的招呼了人就要往街旁的馄饨铺子去,却冷不丁地被人撞了一下,等那领头的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才忽然发现此人正是方才巷子之中的那个老伯。
“你……”
“哎哟哎哟军爷真是对不住,老朽实在是没瞧见军爷,这才不小心撞上了,还请军爷饶恕老朽……”
领头的还不至于和一个老头计较,方要说没事,就感觉手中被塞了一张纸,他顿时一愣,抬头看向那老伯。
可那老伯却好似半点破绽都瞧不出一般,只是连声求饶,就连后面跟着的兵吏都看不下去了,劝道:“让他走吧,这么大岁数了,和他计较什么?”
领头的深吸了一口气,挥手道:“走吧走吧走吧。”
可手上却将那纸条握紧了。
——
“沈公子,就是前面的巷子。”
夜露深重,沈瑞耳尖只觉着一阵凉,但他却好似浑然未觉般,只是跟在兵卒身后往前走。
“查清楚了?”
“是,已经暗中问过那传消息的老伯了,那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了,一个月前才忽而住进了人,前些日子更是紧闭院门,但老伯的确是看见了一个小太监进去了。”
“周遭的几乎人家说的也大差不差,只不过先前大都只关注近些时日,才始终未能找到线索。”
沈瑞哼笑一声:“一个月前?看来准备得够早的。”
“走吧,今日定然要将殿下带回宫中。”
四下都是寂静的夜,只有野猫路过的时候,才偶尔发出一点叫声,但在这巷子之中都已经是早就听惯了的声响。
眼见着沈瑞带来的几个侍卫用猫叫彼此传递了消息后,原本的那些兵卒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院一如白日来时那般寂静,可兵卒们却很清楚,周遭都已经围满了人,决不允许贼人逃脱。
江寻鹤握了握沈瑞的手掌,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旁边的兵卒只觉着自己好似看见了什么,可等他再搓了搓眼睛去看的时候,便都被披风遮住了,半点也瞧不见,好似方才的就都是他自己个儿的错觉般。
沈瑞看着紧闭的院门忽而开口道:“动手吧。”
原本潜伏在墙头的侍卫顿时跳入院子之中,四周火光大盛,将巷子都照亮了大半,恍如白日。
景王留下的守卫并不算多,只是他们原本就在院子之中设置了诸多机关陷阱,而今闯入便觉着棘手。
但好在准备的兵卒足够多,便是用人数来填,也是足够了。
而今守在院子之中的都或是直接杀了,或是卸了下巴看管起来,兵卒侍卫们都一点点将屋子仅仅包围住。
倘若那老伯所说的话不错,而今那安平只怕正和太子待在一处,院子中这般大的响动,只怕他会对太子不利。
可就在众人神情紧绷的时候,门扇却忽而从里边被推开,众人皆是面色一凛,只觉着是那安平挟持了太子殿下出来。
可那火光晃亮了整个院子,自然也照亮了萧明锦溅上了鲜血的脸和布满了血渍的衣袍。
他手中拎着个什么东西,大半都藏在昏暗之中,越过一众兵卒同沈瑞对上目光时,他才忽而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面色上显出几分骄傲。
他将手上握着的东西高举起来,展示在众人眼中。
大家这才看出来那竟然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安平的人头,就连脖颈处的切口都显出了几分平整来。
萧明锦忽而开口,分辨不出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死去的安平说的:“先生曾经说过,在众多兄弟之中,孤是最有武学天赋的。”
第187章 第 187 章
次日一早, 周遭的百姓们便不由得讨论起昨夜的火光和不时传来的厮杀声,有胆子大的还推开门缝瞧了一眼,看见了是官府的人, 就又安心地将门扇紧闭了。
近些时日中都内这般大的阵仗,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是知道朝廷时不时就要搜查叛党,而今瞧着大约是真逮着人了。
只有跟来的这些个兵吏侍卫才知晓他们心中那个顽劣爱惹祸的殿下是如何提着那逆贼的头颅, 浑身是血地走出来的。
但无论如何, 沈瑞总算是赶在大军开拔之前,将明帝那宝贝儿子给找了回来。
萧明锦身上披了件披风, 将将遮住了他浑身的血渍,可他自己还是能够闻得一清二楚,甚至觉着腥味呛得他头疼。
他身侧坐着的就是江寻鹤, 后者正煮了茶递给他:“殿下先喝点热茶, 安安心。”
萧明锦捏着那茶盏, 茶水的我温度隔着杯壁透过来, 将他掌心烫得有些微微泛红,可他却好似浑然未觉般, 只是有些茫然地环视了眼车厢之内,轻声开口道:“表哥呢?”
“今夜调了不少京郊大营的兵吏来,而今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了,自然是要做好交接和安顿的。”
萧明锦握着茶盏的手掌越发地收紧, 目光却不去瞧身侧的江寻鹤,只是盯着茶盏中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动的茶水看。
“我是不是给……”
他迟疑了下, 最终还是缓缓接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江寻鹤看了他一眼, 忽而轻笑了一声:“殿下为何会这般想?于公, 您是汴朝储君,保护您是我等作为臣子应做之事, 于私……”
江寻鹤微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殿下年纪尚小,先前不过是被奸人蒙蔽,今夜不是就做得很好吗?”
好到已经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对于一个储君而言,被叛贼抓走囚禁威胁已然是一生中无可磨灭的污点,甚至会影响到他的威望。
但因着萧明锦今夜之举,此事已然是有了足以用来转换的余地。被奸人抓走和主动将计就计斩杀奸人之间,也无非就差出一个萧明锦自己斩落的人头罢了。
萧明锦闻言神情微微放松了些,但身子还是紧绷着的,好似还没有从先前的那些日子中走出来。
江寻鹤看着他,忽而开口道:“陛下也是这般的。”
萧明锦猛然转过头来,神情间有些难言的惊喜:“当真?”
可还不等江寻鹤开口,马车便忽而停了下来,两人的身形俱是一晃,帘子被掀开,沈瑞从外面钻了进来。
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大约也能猜到来那个人先前在说些什么。
他随便捡了个垫子坐在了萧明锦的对面,手上还握着方才用过的马鞭,在烛火下泛着点幽暗的光。
“来吧,说说,什么原因让你离宫出走的?”
萧明锦到底也正是个要面子的少年,听见那“离宫出走”四个字,面上便显出些不正常的羞赧之色。
“没……孤并非……”
“萧明锦!”
沈瑞忽然喊了他的大名,萧明锦活到这般大,这样的经历一般都是父皇母后当真生气了的时候才有的,因而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是下意识地一颤。
沈瑞手中的马鞭朝着他指了指:“东宫之中所有的人,我都亲自挨个审问了一遍,你猜我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萧明锦目光闪躲着,但到底还是将自己如何受了明帝的冷落,再加上安平在旁边唆使着,便觉着自己一定要寻到冷亭居士来让父皇对自己刮目相看,最终落入圈套的一众事宜都说了个清楚。
沈瑞越听越皱眉,萧明锦越说声音越小,显然这事也着实是离谱了点。
到最后,萧明锦还想挽尊,于是强顶着沈瑞明显不相信的目光道:“也不全是因着父皇……”
谁知还没说完,便听着沈瑞忽而开口道:“你为何不去找皇后娘娘?你找那糟老头子有什么么用?三句不离之乎者也,你是觉着陛下更愿意听那糟老头子的话而非发妻的?”
萧明锦面上显出了些空白,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还会有这般的法子般。
江寻鹤在旁边听了半晌,好似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插话的地方,于是故作深沉地幽幽道:“殿下还是年纪小些,还不懂枕边风的威力。”
他说完,又莫名瞧了眼沈瑞。
沈瑞:“……”
不是,他在骄傲个什么劲儿?
萧明锦没看明白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倒是分辨出了沈瑞话中的意思,陡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好似从此就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一般。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那孤现下回去也要先去寻母后吗?”
“这会儿已经来不及了,皇后娘娘手段太多于怀柔,等着起效的时候估摸着你早就被打死了,这会儿得寻个雷厉风行些的。”
沈瑞略一思忖,就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侍卫道:“派人快马回府,去……长公主院子里,请她出来。”
沈瑞怎么添油加醋游说的萧明锦不大清楚,但他却知晓长公主领着沈瑞半夜进宫,一人手中拎着一把戒尺。
一个是去教训父皇的,一个是来教训自己的。
沈瑞不算手下留情,等着打够了数目收回戒尺的时候,萧明锦左手已经是红肿了。
沈瑞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小太监拿了早就用帕子包好的冰块来给萧明锦覆上。
沈瑞正用帕子细细擦着那戒尺,萧明锦单是看着就觉着手一阵一阵地疼,但他也只能将冰块压紧些,以此来勉强缓解着。
沈瑞看了他一眼:“长公主今夜忙碌,是以才差了我来。”
“储君亦是国本,更何况是此般逆贼横行之时,殿下今日受了罚,便也好好想想,如何做一个储君,才算是不辜负百姓的供养。”
萧明锦被他说得一阵羞愧,也知晓自己此次出宫闹出的动静不小,即便太傅安慰他,但他的确没能做个能叫天下人信服的好储君。
“孤知道了。”
“殿下既然清楚,臣也就不再多言了,方才打的只是左手,殿下明日起便要这些时日落下的功课都补上了。”
萧明锦面上显出一瞬的僵硬,但片刻后还是合手应下了。
沈瑞瞧着他心中嗤笑一声,小崽子还敢不愿意,他还没说江寻鹤要被整日拘束在宫中呢。
可片刻后,沈瑞还是抬手摸了把萧明锦的脑袋,语调之中显出些安抚来:“今夜便好好休息吧,陛下那边长公主会料理清楚的。”
萧明锦听着一时之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同病相怜,毕竟他可是听那些宫人说了,那阵仗可比表哥要吓人多了。
他这已经算是优待了。
沈瑞转身要走,却又被扯住了袖口,萧明锦神色上有些局促,但还是问道:“景王叛乱一事,现下如何了?”
沈瑞垂眼看了看他有些乱糟糟的脑袋,随手又拍了拍:“安心吧,这江山到你手上的时候定然是牢靠的。”
单是一个明帝,就愿意为着他这个儿子殚精竭虑。
沈瑞踏出宫门的时候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心中倒是生出些旁的情绪来。
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大约受了这一遭苦,此刻定然是伏在父母怀中哭闹,享受着父母的爱怜,偏偏帝王之家是决不允许一个储君露出这般脆弱的样子来。
享受着万民供养,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能够使得万民满意的君主才行。
吃了这碗饭,就吃不得那碗饭的。
——
太子已经寻回来了,但是关于他的传言却并没有完全消失,甚至传得越发离奇。
最初沈瑞只是给他包装了个将计就计、孤身涉险、反杀贼人、护卫河山的形象,但群众的创作力量是强大的,短短几日,萧明锦都快在传言之中以一己之力杀了景王一党所有人了。
就连传到沈瑞这个原作者的耳朵之中,都叫他好一阵愣神。
但无论如何,大军也是定然要开拔的,总得拿乌州叛党的血来将藏在人群之中尚且还未显现出来的心思给压下去不是?
沈瑞为着凑热闹还去瞧了一会儿,但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的,那腰、那腿,都比穿书前的差了不止一点。
但好歹气势不改。
像是某种讯号一般,大军一离开中都往乌州去,城中瞬间便消停了下来,就连聚在街头巷尾说笑的百姓都少了些。
即便战场远在乌州,但那种兵戈血腥味却好似传遍了汴朝般。
父兄去了战场,留在中都的这些妻女老小便只能从朝廷的一张张战报中得以一窥家人的情况了。
沈瑞能做的也只有不至于使那些兵吏们断了口粮,粮草辎重一一供应明白就是了。
他倒是不觉着景王能翻出多少浪来,只是难免要折腾些时日——为着那些个权势私心,拿金银人命去填,谁先将那沟壑填平了,谁就能够多胜一步。
景王、明帝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沈瑞同那些口口声声喊着正统的朝臣儒生也不大一样,他不在乎哪个是正统,只在乎哪个能给自己带来切实的利益。
说到底,这天理公道之下,又处处暗藏着私心罢了。
第188章 第 188 章
这场仗打了许久, 久到沈瑞已经去工坊瞧着,琢磨要给兵吏们准备过冬的衣服了。
乌州不比中都冷,但湿寒之气却是难免。
工坊之中皆是些女子在做工, 楚家给的工钱不算少,况且她们在这工坊中签了契,就连买布帛也能便宜些, 于家庭也是省了一笔开销。
更何况她们不过是到这工坊之中绣花织布, 楚家的那位掌权人可是处处谈生意都不曾有半点畏惧,这也给了她们不少勇气
是以中都内不少女子不再拘束于屋院之中, 反倒是走了出来,到工坊中赚自己的那笔银钱。
而今见了沈瑞也不似最初那般畏惧,反倒是在被问起的时候, 都能将工坊中的情况对答如流。
沈瑞侧耳听着, 微微颔首道:“此番大军剿灭叛贼所耗费巨大, 诸位日夜辛劳我也看在眼中, 月末领银钱的时候俱可多领一笔奖金。”
大家对着“奖金”也都不陌生了,听着他这番话俱是笑了起来, 连声多谢,心中都盘算着这笔意外之财要用在何处。
但无论是用来买衣裙还是补贴家用,都是她们凭借着本事赚来的,自然是由不得那些个臭男人指指点点。
“防寒的棉衣也准备些, 预备着大军一时半会儿不能回中都来……”
“公子,公子……”
春珂从屋外跑进来, 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最终只能扶着门框都来不及接递过来的茶杯就高声道:“公子, 大军得胜了!”
——
朝廷大军剿灭乌州叛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汴朝,中都更是人人期盼着自己家人可以早些回来。
大军还没渡江, 中都内的商户就已经先行挂上了灯笼绸缎,瞧着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百姓们哪里顾得上谁是正统谁是逆贼,只是单纯不想再经受什么改朝换代式的战争罢了。
如今得了安定,自然心中都是欢喜的。
若是说中都城内而今还有哪处是一片颓势的,大约也只有陆家了。
只怕逆贼那边出了结果,发落陆家的日子也就离得不远了。
沈瑞没去瞧过,只差人吩咐着多照顾些,中都内想趁着这次机会或是图利或是报私仇的心思都太多了些,若是纵容着折腾,只怕还不等陆思衡的谋成,陆家就先九族消消乐了。
而今万事都俱等着逆贼入中都了。
*
大军到底是不比往来快马传递消息的,即便已经得胜了,可真等着回到中都还是耗费了不少的时日。
同时到中都的还有几乎数不清的牢车,能在里面管着带到中都的大都是在景王势力之中占有一定高位的,可而今个个狼狈不堪,早没了从前的风光。
街道两旁的百姓也有父兄死在这场战争之中的,此刻瞧见他们便只觉着恨意难消,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但很快这些逆贼身上便被砸满了鸡蛋、烂菜叶,甚至还有被泼了一身泔水的。
外面虽然也有官兵拦着,但对于这种逆贼他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些百姓发作就是了。
等到沈瑞坐在高楼上桥瞧见的时候,景王已经浑身都脏污不堪了,可却还是坚持挺着自己的脊背。
沈瑞冷眼瞧着,心中再平静不过,这般的人物,叫人是既生不出可怜,也生不出可悲,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个被权势迷了眼的小丑罢了。
春珰从楼下回来,敲门而入,看着坐在窗边的两人轻声道:“公子、江大人,陛下命人传召入宫。”
如果细看过去,还能瞧见江寻鹤此刻穿着的便是朝服,就连沈瑞身上都是件颇和规矩的衣袍。
显然是对着而今这般早有预料。
沈瑞放下茶盏懒散地抻了个懒腰,起身掸着衣袍道:“走吧,去瞧瞧我们这位好陛下又生出什么奇思妙想来。”
江寻鹤只是轻笑了一声,便跟在他的身侧一路出去了,只剩下春珰在身后听着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听去了,再拐带上她。
陛下明鉴,她就是个拿钱办事的。
明帝提着笔在纸上写了不过三两个字就又迟疑地停了下来,看着落在纸上的处决,心中到底是拿捏不准。
从景王谋反、陆家被抄家起,他就在思忖着这张用来处罚的圣旨应当如何写。
景王自是不比说,收押等着问斩便是,连带着他那些妻儿都是一概流放的流放、充做官奴就发落去做官奴。但唯独对于陆家的论处确是一件难事,轻了不足以用来威慑,重了又与他本心相悖,也对不起陆思衡一番谋划送来的把柄。
是以他再三踌躇,却始终是难以写成。
春和从殿外轻声快步进来,走近了才轻声道:“陛下,沈公子和江大人都已经到了外面。”
明帝有些惊诧,略一皱眉:“这么快?”
春和揣着手笑得有些勉强,他也很难解释派人去寻,结果人家早就已经准备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此刻也只能撑着道:“是,沈公子和江大人就在附近茶楼,是以到得快了些。”
明帝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既然到了,就召进来吧。”
春和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出来,低垂着头出去将人叫了进来。
瞧不见的地方,春和紧紧合了合眼,若单是到得快也就罢了,可一会儿等人进来了,光是江太傅那一身的朝服,就暴露得一干二净。
真是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大臣。
等到人走进大殿,明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顿时便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若单是个江寻鹤也就罢了,就凭着他身边那沈靖云就不是个消停了,巴不得想尽了法子来给自己添堵。
明帝多看他一眼都觉着费神,干脆端过茶盏慢悠悠地喝着,也好歇歇心神。
“你们在外面瞧了热闹才来的?”
沈瑞合手道:“也不是,若是陛下早些派人来传唤,臣等也早就进宫了。”
明帝只觉着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实在是吵得他头疼,看了他一眼:“你且少说两句吧。”
而后又有些无奈道:“既然已经瞧见了,便就应当知晓逆贼到了,各种罪罚也应当定下。不单是被带来中都的那些,还有留在乌州的那些商户、文人,凡是参与到其中的都该有个论处。”
他顿了顿才道:“自然还有陆家。”
沈瑞闻言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却颇为乖顺地并没有说话,他倒是没想到,陆家被关起来这般久了,明帝还始终没能下个论断。
看来今日来是来做那个背负骂名的苦力了。
明帝说完后目光挪腾到下面去瞧着两个人,冷不丁地没了应声倒还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沈瑞那种拆台式的应声,明帝真心觉着倒不如没有。
于是他只是顿了顿,便又继续说道:“乌州逆贼便也罢了,难处不在论罪而在查清,冯将军到底是领兵打仗之才,不擅查案,此事还得你去。”
明帝抬手隔空遥遥地指了指江寻鹤,半是算计半是抬举的将这不大好做的差事丢给了他。
明面上要他去查的事景王谋逆一事,实质上是要威慑各方势力,不大好做,但一旦做成了,估摸着今年的官员考核便能得个“上”了。
这原也是两人早就预料到得。
江寻鹤合手应下:“臣领命。”
明帝心中松下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句:“虽然是要查案,但还是要顾及百姓的生活,不要打搅,还有学堂一事,定要一并落实下去。”
景王谋逆一事光是朝中也牵连出来不少官员,明帝倒是头一次觉着无人可用,因而倒是越发对那三制合一的学堂上心,巴不得明年便可为汴朝培养出一批好的官员来。
明帝还陷入自己的遐思之中难以自拔,猛地便听见沈瑞问道:“那臣也跟着一并去乌州?”
明帝顿时觉着自己的病症定然是还未好,否则怎得就能这般头痛?他没好气地一挥手:“你去什么乌州?给朕好生留在中都!敢走出去一步,给你腿打折!”
嗯,这句话是从前用来吓唬萧明锦的,但现在不大敢这般说了,听闻明帝挨的手板子可比萧明锦惨多了,是以大约也只能用来吓唬沈瑞过过瘾了。
明帝手指着他,瞪着眼睛道:“少在这给朕装傻,陆家的隐情你也是心中清楚的。”
“陆家这些年在朝中是同党也多、树敌也不少,此事交于旁人朕不放心,就由你一手查办。”
明帝顿了顿,才好似有些不耐烦道:“从轻发落吧。”
沈瑞听着这番话,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其实他同明帝都清楚,陆家这些年虽然大有枝繁叶茂之势,但也还算是忠心有用,若非此番为着自行削弱势力,不到幼主即位是决计不会展露自己那些个野心的。
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想要退回去,总是要剥一层皮的。
陆家舍得了,於氏却即便死了个嫡系的小姐也仍旧不愿意回头,而今才会身陷囹圄、不可转圜。
明帝的从轻发落不是对原本的陆家从轻,而是对现下几近落败的陆氏一族从轻发落。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合手应下:“臣领命。”
第189章 第 189 章
江寻鹤是随着楚家的商船一并南下的, 说是商船也并不尽然,上面得有大半是用来安抚赈灾的物资。
多日的往来对战已经让乌州早没了先前的繁华兴盛,明帝并非暴君, 更何况谋逆与否原就是上层的权利斗争,哪里又有百姓的错处。
是以即便花费的大都是沈瑞的银钱,但却给汴朝百姓都免了一年的赋税。
天光渐渐亮起, 渡春江上还弥漫着一层水雾, 沈瑞站在渡口前看着逐渐远去的船队,藏在袖子中的手掌缓缓收拢紧, 掌心中的印章压得皮肉有些钝痛感。
他翻手瞧了瞧那枚金铸的印章,大约是已经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了,上边已经生出些磨损, 但瞧着仍旧有些时常使用的光亮感。
沈瑞轻嗤一声, 对于江寻鹤这种临走前非摆出一副要托付家业的行为表示出了一点不以为然, 但耳尖却在冷风之中悄悄热起来。
春珰揣着手站在他身后, 只当做什么都没瞧见,更是没听见什么“聘礼”之类的话, 她只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仆役罢了。
沈瑞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地转过身,却不想正对上春珰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原本翘起的唇角瞬间被压平,沈瑞冷着一张脸:“站着做什么?回府。”
春珰:“……”
她有时候真的觉着自己那点月钱不值得她来受这种气的。
但一想到她藏在床榻下的私房钱, 便又觉着这日子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是以只是垂下眼合手应下了。
但沈瑞却没能顺利回到沈府去, 半路就被刑部派来的人给拦下了,那人对上沈瑞有些不耐的目光, 有些心虚但仍然挺直着脊背道:“陛下命沈公子同我等一并查案,沈公子已经耽搁了好几日了,今日江太傅也已经去了乌州,沈公子可没借口推脱了吧。”
他这一通话跟连珠炮仗似的,沈瑞被他说得一怔神,而后微微眯了眯眼将这人的五官瞧清楚了,总觉着有些眼熟。
忽而开口问道:“今年恩科新考中的?”
那人没想到沈瑞还能认出他来,当即一咧嘴,嘿嘿道:“正是,想不到沈公子还能记得在下,实在是……”
“实在是挺晦气的。”
沈瑞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的话截断了。
那人张着嘴,半天没能接上后半句,只能将原本已经挪腾到嘴边的“荣幸之至”给吞咽了回去。
沈瑞看着他就知道定然是刑部那些个老东西想的法子,朝中现下无人不知晓新上的几个寒门官员跟“鸡血石”似的,又亢奋又硬得要命。
敲打反震手,收买就弹劾,压根拨弄不动——这是特意选了个翘楚来拦自己的马车呢。
沈瑞看着他还满脸傻乐的样子情绪有些复杂,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究竟是恼怒还是同情他白白被利用,片刻后,他甩下帘子道:“上车。”
那人还以为自己得磨个大半天呢,猛一听见这话还怔愣了片刻,而后嘴差点咧到耳后根,屁颠屁颠地爬了上去,心中还暗暗想到:沈公子果然是个面恶心善的。
就连对马车的浮华装饰都能夸赞几句了。
马车穿过闹市,百姓们叫卖往来的声音从车窗之中蔓延而入,那新进的朝官不大老实,总是偷偷掀开帘子往外瞧,而后便好似多满意似的喟叹一声,过不了多久再重复一次。
沈瑞便是合着眼也能觉察出他的动作来,实在是被他搅合得有些烦了:“坐不住就滚出去跟着车跑。”
那新进的朝官被吓了一跳,倒是好脾气地“嘿嘿”笑着:“臣家里贫苦,虽也到州府考过科举,但那会儿只顾着步履匆匆,不曾这般停下来仔细瞧过,现下看着实在是觉着热闹有趣。”
沈瑞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兴起点兴致提点道:“今日也就罢了,日后这般专是用来得罪人的事情避开些,免得好不容易考中了,却一辈子就只能做个跑腿的。”
即便现下世家官宦各自收拢势力,但也不过是避开了风头,从明面转到暗处罢了,实质上还是各自怀着些鬼心思。
这等初入官场的,瞧着人人都心善,人人都好似多重用他似的,可一个不防备只怕就要栽到深渊之中,再也爬不出来。
那朝官没想到沈瑞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便凑近了美滋滋道:“沈公子果然是这中都内最最面恶心善之人。”
“公子放心,这些我心中都清楚,能一路走到既今日哪里就全靠着书中那些圣人言了。”
他眨了眨眼,原本闷顿的脸上顿时显出些颇为鲜活的狡黠:“只是到底人各有志,在下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才能,为官所能做的,也只是捡着对朝廷生民有利的事情做一做罢了,我未必真要做出什么声名来,所以也全然不必依仗着各方的势力。”
“我只许兢兢业业地将落在自己手中的事情做个周全,做个能留在这朝中的稳固基石便好,后面自然有天下有才干的学子可以踩在这基石之上向上走。有朝一日,这朝中自然会有数不清的生民喉舌,可将疾苦之音上达天听,而非要用血肉往上垒。”
他说完后倒是自己先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抱着些歉意地看向对面的沈瑞:“我有时还是禁不住,说道情至处便总想一吐而快,他们总说我没有出息。可我倒是觉着这世上如江太傅那般惊才绝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些,我又不一定非要够着那位置去活。”
沈瑞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着他接过那名贵茶盏有些无措的样子忽而轻笑一声道:“此次恩科之中你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不然也不会没能进得翰林。”
那朝官被这般直接指出还是有些尴尬,只能喝着茶掩饰,但下一刻便听着沈瑞道:“但却是头一个让我觉着我那大笔银钱不是拿出去打水漂的。”
马车缓缓停下,春珰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已经到了。”
沈瑞起身掸了掸衣料上的褶皱,先行走出了车厢,只留下一句:“但愿你能始终记住今日的话吧”。
他听过太多或是鸿鹄志向,或是大表忠心,但都全不如今日之言。
只盼望着这话不是因着那点还没磨平的少年意气。
——
刑部的人都泡好了几乎茶等着了,他们心中也盘算了,左右这件事情沈靖云不到是做不成的,中都内除了他沈靖云还有谁敢审陆氏的案子?
那沈靖云一时半会儿又定然是不会来,他们每日在这公费喝茶闲聊也能算作是一件美事。
可谁能想到派去买糕饼的刚一出门,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满脸惊恐跟瞧见了活阎罗似的。
“沈靖云来了!”
屋子内一静,而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似的折腾,什么茶壶糕饼的全都被收了起来。
沈瑞进来的时候,便是看着这些个刑部官员排排站,一脸老实的样子。
沈瑞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哼笑一声:“诸位大人好久不见,看来我没来的日子,诸位日子过得不错。”
“哪里哪里,沈公子……”
“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府中的伶人比诸位更会说漂亮话。”
先开口的那个被噎了一下,顿时面色铁青,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他同那些个同僚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牢靠,此时趁着机会便偷偷笑他。
沈瑞向前走了两步,在那个笑得最是高兴的人面前站定:“李大人瞧着心情不错,想来定是已经将事情查出了眉目,不妨说来听听。”
李大人一愣,同身边人对视了一番,显出些无措来,他们可是始终都等着沈瑞来了再查,不然那陛下明摆着打算给陆氏留一条活路,若是他们先动了,日后报复到他们身上怎么办?
谁能想到那沈靖云一来就是挨个盯着发难。
李大人面色难看道:“此时陛下命沈公子主领,我等没有沈公子的命令实在是不敢妄动……”
“这么说来,是我的错了。”
春珰从屋外走进,给他奉了茶盏,他坐在主位上,俨然一副刑部主人的模样来。
“我倒实在是好奇,我这假是陛下应允的,李大人这夹枪带棒的一通话究竟是对我不满,还是对陛下不满?”
李大人被吓得面色惨白,那是对陛下不满吗?那是对自己活着的九族都不满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沈公子明鉴,臣绝无此意啊。”
沈瑞掀开茶盏慢条斯理地拨了拨,而后轻啜一口,等着那李大人已经汗如雨下,才缓缓道:“不过一句玩笑,大人怎得害怕成这般模样,此次叛贼谋逆一事虽然牵连众多,不少世家官宦都不大干净,但没做就是没做,难道还能冤枉了李大人不成。”
众人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中只觉着一阵发寒,这哪里是什么宽慰,分明是明晃晃的威胁。
而今此次全由着他来查案,想做个伪证牵连谁下水真是再简单不过,这清白一旦有了瑕疵,就再难证明了。
明帝虽然对陆氏一族宽宥,可未必会对他们宽宥。
沈瑞瞧着他们再惶恐不过的模样垂了垂眼,淡淡道:“陛下而今最瞧不得朝廷的蛀虫,可这蛀虫也是有个分类的,一种是心怀谋逆之心的,现下已经关在牢中了,还有一种……”
他顿了顿,故意等着众人心中生出无边的猜测,才懒声道:“便是如诸位一般,尸位素餐之辈。”
第190章 第 190 章
刑部的几个官员被敲打了一番, 顿时便老实了不少,生怕自己被沈瑞扣上的“蛀虫”帽子传到明帝耳中去,若是那般, 只怕他们这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而只能个个赔着笑,就算现下沈瑞伸出巴掌来,他们也能觍着脸凑上去挨打。
利益之下, 哪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
沈瑞向后倚了倚, 在寻了个舒适些的姿势,便翘着腿看着众人:“既然诸位大人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那就来说说正经事吧。”
不提正经事还好,一提了正经事,那些个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大臣顷刻间便好似被掐住了脖子般, 一个字都说不对。
心中甚至还对沈瑞生出了些怨恨, 不是已经骂过他们尸位素餐了吗, 怎么现下还找他们要那些个劳什子的“正经事”?
若干只眼睛对在了一处, 最后还是一个站在最后不大显眼的小声惊呼:“有人知道!”
对上众人的目光时,他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 但大约是怕传到明帝耳中再被怪罪,因而还是小声道:“新考进来的林雀前些时日一直在做这件事,想来他定然是清楚。”
沈瑞在心中点评了句:还成,这一群蠢物还没有全然失了脑子。
那位口口声声要做背后来人踩踏之基石的新进朝官也没有只是白白地喊了句口号就去吃干饭。
林雀原是没什么机会可以踏进这议事的厅堂间的, 官场便是这般,已经多少年来都是这些势力彼盛此衰地相互制衡着, 至于这些寒门官员便好是陛下硬生生插进来的一把短刃, 不算锋利, 但搁在那便叫人难受。
他们虽然不能明着把人打杀出去,但孤立、打压这样的手段, 他们确实再熟悉不过了。
林雀面上瞧着憨厚老实,实则心中门儿清,但他更清楚自己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把自己事情做好了,便由着他们使那些个手腕。
左右他们暗自窃喜的时候,林雀未必没拿他们当做跳梁小丑。
冷不丁被叫进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直到对上了沈瑞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白白送到他手中的机缘。
他虽然一心想要成为后来学子的基石,但到底不算是个死心眼儿,他心中也明白,若是就此推拒了,便不只是官途上的事情,而是明晃晃地打沈瑞的脸。
是以只是微微愣神,便在李大人的问话后,便合手将自己这些时日调查出来的事情一一禀明了。
其实他调查下来,心中也有些迟疑,与景王牵连的世家官宦并不算少,但最招摇的陆家却偏偏是那个最干净的。
除了娶了个已故的商人之女为当家主母,又掏了笔银钱外,一时之间竟然查不出别的漏洞来。
便是今日不许他到这厅堂上来,事情过去了,他也照旧是要打听打听的。
沈瑞垂眼听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瞧着不像是把话听进去了的样子。
底下的人彼此传递着眼色,眉毛眼睛一起飞着,恨不得能在几个对视之间,便写出千万字的长篇大论般。
直到林雀将话都说完了,沈瑞才抬了抬眼,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问道:“诸位大人既然都已经听见了,便也别在底下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都说说吧。”
倘若这恨意能化作实质,只怕沈瑞现下便要被三刀六个洞地杀了不可。
偏沈瑞就是故意的,他和明帝都能猜出陆思衡的谋算,是以这论罪不在于真的查清了什么真相,而在于如何能够既打压的陆氏,又不使得世家人人自危,最后成为下一个景王。
到底该怎么判,明帝心中自然有一杆称,沈睿也有个大概的估计。
可他偏要揪着这些个朝官,叫他们一个一个地脱不了干系——想要置身事外拿他当刀,也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沈瑞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眼中兴致盎然,难为明帝费心,能给他折腾出这么些个人出来,叫那漂亮鬼查案的这些时日里,自己也不至于太无聊。
“成,看来诸位大人所行的都是儒家之道,讲求个中庸,谁都不好贸然出风头。”
他同李大人对上目光,后者僵硬地咧了咧嘴,瞧着比哭还难看。
“既然如此,那就提问吧,大家畅所欲言,不过前面的人说过的,后面的就不要再重复了。我若是听的不耐烦了,诸位只怕都不好受。”
沈瑞摆了摆手,春珰眼中生出些同情来,这场面,她懂得,因为现下家中仆役月末考核差不多也是这般。
但同情也就那么一瞬的事,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她上前福了福身子:“烦请诸位大人站成四列。”
这些朝官们不知道沈瑞的用意,但他们也实在是无路可退,与其反抗保不如乖乖受死,是以很快就把自己摆放整齐了。
沈瑞倚了倚身后的软枕,手肘抵在桌案上撑着腮懒声道:“我对诸位大人实在是不大熟悉,那便从李大人开始吧。”
李大人一脑袋的汗,这会儿恨不得自己姓百家姓,但好在他是头一个,便无需顾及旁人说了什么,只要自己拿捏好分寸便是。
他一边谨慎地说着,一边偷偷抬头去瞧沈瑞脸上的神情,可惜瞧了半天没大揣摩出是什么意思,只能最后收拢在一个最小心的范围内。
沈瑞“嗯”了声,听不出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扬了扬下巴道:“后面。”
同李大人间隔较远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沈靖云再有耐心还能真从头点到尾?
他们这些离得远的,只怕还没轮到他们便作罢了。
谁知等着那朝官说完后,沈瑞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旁边。”
厅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瑞看着他们个个低垂着头生怕轮到自己样子,就觉着心情大好,任何人没有经历过现代课堂死亡提问他都会伤心的。
好在沈瑞也没耐心真的听他们挨个讲那些个车轱辘废话,只是叫他们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儿,据春珰瞧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朝臣们今日回了府,少不得个个都得吃点强心丹不可。
等到某一个说完了,沈瑞便懒散的打了个哈欠:“且先到这儿吧,我午后要去商行,诸位大人今日便在这里将自己的法子都写成册子,晚饭前送到沈府。”
眼瞧着众人松了口气,他又填补了句:“别怪我没提醒诸位,交上来的法子都要分成三六九等,最后递到陛下面前去,若是胡乱写一通致使丢了官职,就别怪我没说过了。”
沈瑞起身掸了掸袖子,忽而好似想起什么般,随手指了指林雀:“你也得写。”
说罢,便也不管那些大臣们面上都是什么神情,便抬脚走了出去。
陆家的处罚他自个儿心里衡量明白了,交上去便是,明帝要他来刑部实则不顾是敲打,吓一吓这些曾经依附了不该依附的势力的人,也顺便敲山震虎,叫朝中的人都醒醒神。
若叫沈瑞来说,就合该叫他们多交几次折子,言之无物的,几次下来就直接回家养老,朝中自然就清静了。
还是不够卷。
不过也难怪是当皇帝的,一个举动之下,藏着不知多少用意权衡。
只是苦了萧明锦,珠玉在前,他若是不成气候,史书上难免要留个不大牢靠的名声。
——
沈瑞的折子是面交上去的,明帝看过了险些被气笑:“你倒是该留情的时候不留情,不该留情的时候尽是从轻发落,你就是这么审案子的?”
沈瑞闻言只当作没听出来他的意思,目光坦坦荡荡地看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折子是旁人写的。
“臣也实在是多方考虑。”
“哦?那就给朕讲讲你的多方考虑。”
明帝见不得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瞧见了就觉着来气,而今逮着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磋磨他一通。
沈瑞轻“啧”了声,两人目光对上的时候,感觉彼此骂得都挺脏。
但明帝却没什么被触犯皇帝威严的怒气,他平日里对萧明锦爱之深责之切,多是严厉,而今撞见了沈瑞这么个混的,反倒是生出了点宽纵来。
“那边先从金银说起,虽说陛下为了安抚百姓免了一年的赋税,朝中压力也大了些,但没收一半也就得了,总不能真叫陆思衡出去沿街乞讨吧,那才当真是叫剩下的个个都难免藏心思。”
“再说官职,陆家嫡系旁支原本在朝中做官的,而今都被削了官职。旁人也就罢了,陆思衡从前没有,而今却须得给他找一个,这也算是招安了。”
明帝听着,心中暗自点了点头,沈瑞瑞这法子瞧着有褒有贬、不动声色的,但暗地里却最是狠辣,这样一通削下去,陆家百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从前的风光了。
看他面上却故意刁难着,唬着一张脸敲了敲折子上的某一行字:“那你再说说这不动一砖一瓦的陆府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陆府是应当被查抄的,这才算是彻底杀了陆家的盛名,往后就算有朝一日陆家得势,这也是个始终消不掉的污点子。
可偏偏沈瑞却做主留下来。
沈瑞探头瞧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夺人祖宅同挖人祖坟,这缺德事就别让臣来做了。”
第191章 第 191 章
陆思衡被下旨放出来的那天, 中都内难得下了好大的雨,将原就摇摇欲坠的叶子都尽数从枝头间打落。
街上的小商贩也都早早地收了摊子,只剩下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收走的各种架子, 只等着何时出了日头,自己个儿晒干。
牢狱外停着一辆马车,守在外面的狱卒瞧见了彼此对了对目光, 琢磨着这位爷大约是来寻麻烦的, 中都内不是都传言说陆氏这番就是栽在沈家手中吗?
但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而今谁坐高台, 谁深陷囹圄他们还瞧不出来吗?
是以只当做是没瞧见。
汴朝律法还算完备,是以即便是明帝下了旨意,等着一道道手续走完, 紧闭的牢狱大门从内里打开时, 也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春珰见门开了, 便利索地撑了伞, 车帘被挑开,沈瑞从里面探出身子来。
官场上混的, 最是懂得此盛彼衰的道理,只要陆家的人还没死绝,他都没必要将事情做绝,是以还命人给陆思衡备了一把伞。
而今两人撑着伞隔着厚重的雨幕遥遥对望着, 一个依旧是金玉满身,另一个却已然是狼狈不堪了。
沈瑞即便心中清楚这是明帝有意给他的羞辱与敲打, 可而今瞧了依旧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最终还是陆思衡先轻笑着开口道:“我便知晓靖云今日定然会来的。”
即便白琢几次来瞧他, 将中都内那些个“忘恩负义”之徒都细数了个遍, 最后将沈靖云列为其中翘楚,估摸着是将他这辈子学过的难听话都骂了个遍。
自己一旦阻止, 就成了被蒙蔽双眼、神志不清的那个,到最后就连陆思衡自己都要怀疑被关进牢狱之中的究竟是陆家还是白家。
沈瑞往前走了些,目光从他身上打量而过,片刻后轻嗤一声:“留了个这么大个烂摊子给我,我还当你有多少谋算呢,怎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狼狈难看的模样出来。”
陆思衡眼中染上笑意,方才心中那些个说不清楚的情绪而今都好似在两句话之间便彻底消散殆尽般,他无奈道:“哪里便是烂摊子了,我已经将事情做到再好处理不过的境地了。”
沈瑞闻言一挑眉:“好处理?你知道因着你一个,我多花了多少银钱?”
两人对上目光,片刻后各自撇开眼笑起来,无论而今金玉难堪与否,到底这世家的好日子还是能再捱些时日。
“陛下收了你的投诚,而今也只是小惩大诫,给你挣了个官职,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实权,你便也按时按卯地去便是了。至于陆氏……”
沈瑞指了指自己:“既然非要撑着那世家的清名,不愿同沈家一般从此经商,便也收敛些,关起门过自己的便是,这中都内落败的门户那么多,没做过也是瞧过不少,学着便是了。”
他并非没邀请过陆思衡入股,可这汴朝国本在农,从商者卑贱,一旦从商,从此名声便要被败坏大半,又不是没听说过楚家这些年的声名。
皆是糟污不可入耳之言。
陆思衡同他不一样,他从生来便是要为着延续陆氏百年世家繁荣活着的,若非而今皇权容忍不下,也是决计不会迎娶商贾之女的。
於氏自以为将已故的小姐嫁进来是羞辱了陆家,殊不知未必不是正中了那谋算的下怀。
这算什么?一时糊涂、强权逼迫?之后在清流人家之中选个娶进来做续弦,三五年便将此事遮掩过去了。
只是可惜了那於氏小姐,白白做了权力斗争间的牺牲品。其实於三娘也未必有错,这时间舍不得沉没成本的人在大多数,倒是如於氏小姐和陆思衡这般断尾求生的,才是少有。
若非挨在这个时代框架之中,两人决计不会止步于此。
沈瑞将伞稍稍移开了些,仰头看着阴沉的天幕,乌云层层叠叠地压着,叫人半点都瞧不见天光——他所行之事又何尝不是无尽的小。
“总而言之,陆氏挨了而今这一刀,便好生歇着吧,留不得百年昌盛,留个清名也算是不错。”
沈瑞弯了弯唇角,可眼中却瞧不出半点笑意:“君权制下,哪里容得旁人独大。”
*
直至陆家的府门重新紧闭,春珰在轻声地试探道:“公子,回府吗?”
沈瑞将窗口处的帘子掀开个边角,看着雨水将陆府门前的石狮匾额冲刷出深色,好似隔了多久似的。
从前车马云集的地界儿而今也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沈瑞瞧着忽而嗤笑了声,也成,不是沈家被血洗,就是陆氏被抄家,总归都得让顶上那个心中舒服了才成。
“回府吧”
——
成王败寇的道理到底还是明白的,因而乌州的案子并不算难查,为着能够赚个宽宥,彼此互相攀咬,昔日那些个情面半点都不留。
最体面的竟然是於三娘,她跪在祠堂之中给先祖上了一炷香后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证据到了江寻鹤面前。
她爹娘一生无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以在爹娘早逝之后干脆推拒了一早定下的亲事开始接手於氏的生意。
这么多年来,从最初的人人都瞧不起她、想要算计她,到而今成为说一不二的家主,她什么手段都用过。
就连那招了入赘,最终让她生下於鸢的男人都因着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早早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族中再没有人让她将生意交给男人来打理。
她一手将於氏扯成乌州最显赫的商户,可而今随着景王谋逆失败,也成了这乌州内最大的笑话。
江寻鹤看过她递上来的证据,为景王办事这么多年,无论是同景王还是同别的势力往来,她都细心地留下了痕迹。
而今也成了江寻鹤查案最有效用的助益。
江寻鹤垂眼看着跪在堂下的她,忽而开口道:“其实於氏是有机会的。”
在陆思衡退婚、於鸢自戕的夹当之中,若是於三娘能够舍下满门荣耀,也不至于会落到而今的地步。
於三娘身着乌州内最华美的衣裙,妆发细致完备,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可我从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决不允许自己有所失败。”
她抬眼看向江寻鹤,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要问一般:“想要请问钦差大人,於氏会是什么下场。”
“按着律法,嫡系尽数诛杀,旁支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奴。”
明帝虽然为了天下安定,对诸多涉事不多的都有所宽宥,但其中却绝不饱含於氏,一个商户也敢勾结逆贼,对于皇权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官衙外於氏的人已经被押解这送了过来,看着跪在堂下的华美妇人,个个目眦欲裂,极尽恶毒之言咒骂她。
骂她是□□、毒妇、灾星、丧门星、克夫……
恨不得将所有的罪名都填在她身上,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畅快一些般。
坐在江寻鹤下手、新上任的乌州刺史听着这些污秽之言当即皱眉名衙役将他们堵住嘴压下去。
左右也是要死,那些人看着衙役过来非但没有止歇,反倒是骂得更大声了,过了好一阵才彻底地安静下去。
可於三娘跪在堂下,从始至终面上都显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是那些咒骂的话已经到了周遭人都觉着难以入耳的程度,她也好似浑然未觉般。
那乌州刺史到底是好奇,憋了半天还是忽而开口问了一句道:“於氏,你可有悔?”
“悔?悔什么?”
於三娘像是听了多有趣的笑话一般,神情倒是生动了几分:“大人不会问的是会不会为了於氏这些或死或流放的人后悔吧?我明摆着告诉大人,就算是景王当真成事,於氏一朝成了什么显贵,这些人的下场也不会比今日好看的。”
“这些年他们做了什么?试图从我手中抢走继承权把我嫁出去,预备着给我塞个男人,让我把掌家权交给男人,又琢磨着从哪找个男孩过继给我继承家业。”
於三娘面上满是嘲讽,她挑着眉,眼中显出些复杂的情绪:“他们白白在我手中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如今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往日他们不过是为着显得於氏壮大的工具,於氏是成是败,他们都得是这般的下场。”
她说着说着,忽而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轻声道:“只是可怜了我的鸢儿,说到底还是景王那个废物不成事,我若有他的出身,当年继位的还未必是哪一个呢。”
“大胆!岂容你胡言乱语?”
乌州刺史被吓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开口制止住了她,生怕她再说出什么狂悖之言牵连到自己身上来。
於三娘瞧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也不过是个胆小鼠辈罢了。”
乌州刺史闻言顿时面色难看了许多,任谁当堂被一个谋逆贼子嘲讽也是要难堪的。他偷偷抬眼看向了江寻鹤,说到底若不是他问的那一句,於鸢因为未必会说出这番话来。
可后者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垂眼看向了於三娘:“於氏你而今交出这诸多证据出来,也算是戴罪立功,本官自会向陛下禀明,不会有人扰了於小姐清静的。”
於三娘面上难得显出几分笑意,长拜道:“如此,便多谢钦差大人了。”
第192章 第 192 章
有了於三娘拿出的证据, 原本还打算撑一撑的几家也顿时没法子再狡辩,只能认下了罪名。
折子递到明帝面前,听闻还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 但沈瑞估计着不见得真有多生气,只怕演戏的成分居多。
敲山震虎,不敲怎么震慑?
是以逆贼同党的结局越是凄惨, 某些人才能越是老实。
沈瑞每日留在府中不是听听朝堂上的瓜, 便是数着楚家送来的钱,原本还是一摞摞银票瞧着, 后来倒是觉着看着不够有趣,全换做了一箱箱金银,用箱做计数单位。
果然显得富贵多了。
只有春珰作为全沈府最忙的打工人, 每日都要从驿站取回从乌州寄回来的信件, 甚至有时候还不止是一封。
春珰真的很不明白, 查个案而已, 又不是不回来了,何至于天天往回传信, 腻歪成这样。
但她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沈瑞从她手中接过信来,上面印着乌州驿站那边特有的印章,这样的信他已经收拾了满满一匣子。
面上好似每次接过来的时候都不大在意似的,可实质上却特地去库房之中选了个料子最金贵、镶嵌的宝石最大的。
春珰看破不说破。
沈瑞将上面的蜡印挑开, 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张信纸来,他轻轻挑了挑眉, 心中估算着乌州大约是出了什么事情。
毕竟从前寄回来的厚度至少是这次的三倍不止。
春珰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只在一旁侍立着, 且等着沈瑞看过了再写了回信,她好再送去驿站。
沈瑞拆开信纸瞧了一会儿, 忽然开口问道:“乌州的那批商船是不是这几日便要回来了。”
春珰闻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楚家昨日送回信,说是后日便可返航。”
她顿了顿,又忽而问了句:“那奴婢去催一催那床?”
自从江寻鹤奉命去了乌州查案,沈瑞便寻了能工巧匠用顶好的木料打造了张大床,就连宫中的匠人也被他琢磨着法子从明帝手中借过来,休说旁人了,听闻就是皇后现下想打个桌子,也寻不到人。
虽说原先那张床也算是阔落,但到底是叫沈瑞越折腾越嫌小,干脆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换掉。
直到现下都还没有做好。
他忽然问起乌州的商船还能是因着什么事,定然是他苦等的那位江大人要回来的,指望着春珰随个份子是不大可能了,但催一催那床的进度还是成的。
沈瑞闻言盯着她看了半晌,就在春珰迟疑着是不是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的时候,他却忽而弯了弯眼睛道:“赏。”
春珰神情有些怪异,但到底不会和钱过不去,还是福了福身子谢了赏。
但怎么说呢,这钱握在手中多少是觉着有些污秽……
——
乌州刺史早起时心情都好了不老少,甚至还能抽出空子来给发妻描了描眉。他妻子亦是书香门第出身,瞧见他这般喜形于色的怪状不由得无奈摇头。
“夫君还是收敛些吧,到底那位钦差大人还不曾走,你而今这般高兴,若是被瞧出来了,仔细人家给你穿小鞋。”
刺史下意识收敛了几分,但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不必担忧,这位钦差大人算是个做实事的,将乌州案子查3了个清楚,这样我上任之后,便也算是轻松许多,想来不会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刺史夫人平日里不好到前堂去,但对这位江大人也算有所耳闻,听着这一番话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劝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备些礼才好送行。”
刺史也是深以为然,这件事情他已经想了许久,但始终还是拿不定主意,干脆趁着这功夫求助于发妻:“那夫人以为送些什么好?”
刺史夫人沉吟片刻,而后开口缓缓道:“这礼物也未必要直接送与江大人,说到底送得再贵重都不如送到人心坎里。”
“我有一手帕交而今便随着夫家住在中都内,听她来信说这位江大人在中都时同沈家的公子交情匪浅,堪称同吃同住,甚至早些时候还有传言说两人……”
她说到这里便忽然顿住了,面上显出几分了悟,刺史不曾关注这些事情,见她顿住了便忍不住追问:“传言说什么?”
夫人略摇了摇头道:“倒也没什么,此事夫君交于我来办吧。”
刺史这些时日也是因着这件事情头疼,闻言便拍了拍发妻的手道:“那刺史便麻烦夫人了。”
待到刺史走后,夫人才扶了扶鬓角对身边跟着的丫鬟道:“去库房中将那螺钿匣子取来。”
丫鬟领命出去了,她却蹙眉坐在窗边,琢磨着此事的分寸,虽说她心中一惊有了那六七分的猜测,但到底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免得若是出了岔子,便招来大祸。
——
江寻鹤还在收拾着桌案上的东西,案子虽然已经查完,人都发落差不多了,但查案间的记录却要一一带回中都,以备后续查验。
防着他生出私心,也防着后面有人再拿着这件事作为依仗掀出什么风浪。
清泽跑进了屋子,险些撞翻了熏香炉子,即便他及时向旁边避开,但到底还是折腾出了好大的声响。
在江寻鹤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他惊慌道:“东家不好了,老夫人她……”
话还没说完,江寻鹤手中的册子便掉在了桌案上,碰撞的声音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祖母怎么了?”
清泽压下慌乱,将纸条递过去道:“留在老宅中的人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病笃,叫东家速归。”
江寻鹤看着那纸上的短短一行字,却忽然觉着自己好似个个都不认识般。
清泽见他这般也是不忍:“不如东家先行备马回去,这些东西交给属下收拾好了,再一并带去。”
江寻鹤垂了垂眼,片刻后再抬眼时便语调平静道:“这些记录都要收好,不能有遗漏。”
清泽拍着胸脯道:“东家放心,属下这便先去备马。”
——
江家的老夫人已经病了许多时日了,她原先便身子不大利索,一场寒气直接便病倒了。
身边伺候的嬷嬷本以为不过是场风寒,谁知一日一日地严重起来,江东的郎中都已经来看遍了,出门时皆是摇着头称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江骞在床榻前做了几日孝子便也不大上心了,左右老夫人都是要死的,倒不如趁着那在中都的孽子还不知道风声的时候,先将老夫人手中握着的生意拿过来。
这江家难不成还真要落到那孽子手中不成?
江骞勾了勾唇角,面色有些阴沉,沈家在江东那些动作只怕未必没有江寻鹤的手笔,亏得他还以为这孽子虽然着实不讨喜,但好在是个趁手的工具,没想到终日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
江骞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过是个千人万人厌烦的东西,连他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意见着他,还敢同外人一并算计江家?
——他这话说惯了,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老管家慌乱地从外面小跑进来,见着江骞才急急忙忙道:“家主不好了,大公子回来了。”
江骞顿时愣住了:“什么?他不是在中都吗?”
老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听闻乌州前几天折腾出好大动静的钦差便是大公子,不知道他从哪听见了老夫人的消息,已经快马赶回来了,而今已经进城了。”
江骞怔愣片刻后,气极反笑道:“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这是要逼死我啊。”
“来人,命人去门口守着,不许他进来一步。”
管家闻言也是连声应下,急忙吩咐着人去办,一时之间老宅中顿时热闹起来,仆役都被搜罗去守着,就连厨房边上的小门都没有放过。
江老夫人被吵醒了,神情还有些恍惚,缓缓开口问道:“外面怎么了这么闹腾?老身还没死呢!”
桂嬷嬷急忙道:“哎哟,呸呸呸,老夫人这是说得哪里的话,老夫人身体康健,少不得还得活个几百年呢!”
其实江老夫人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是不行了,她听人说人快死了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从前还觉着荒谬不可信,可真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才忽然发觉,这身子究竟怎么样其实心里都门儿清。
只不过有人知道了便是知道了,但有的人便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可现下听了桂嬷嬷的话心中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便笑骂道:“你个嘴上没分寸的,从来属你嘴最甜又爱胡言乱语。”
桂嬷嬷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是奴婢该打,可奴婢说得都是真心话。”
她虽面上笑着,可眼中到底还是带着些伤感,她伺候老夫人这么多年,说是没有感情实在是假的。她已经想好了,等老夫人去了之后,便回乡下寻个地方养老等死,再不留在这江家了。
老夫人看着她心中也是感慨万分:“当年我从闺阁中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死的死、出嫁的出嫁,到最后竟是只有你始终陪在我身边,这些年你也是不容易。”
“老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愿意一辈子陪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微微一笑:“当年你也是这般说的,现下听着只觉着好像还在昨天一般。”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只怕没有多久的时日了,待我走后,你一定要替我守住江家,决不允许那些阿猫阿狗来谋夺江家的产业。”
桂嬷嬷闻言犹豫不决,直到对上江老夫人因着病已经憔悴许多的面容才咬牙道:“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第193章 第 193 章
桂嬷嬷原是不想告诉她的, 毕竟老夫人的身子都已然这样了,实在是不忍叫她再操劳。
可自己也预备着要回乡下去了,叫她守着江家的产业?她自认自己并没这么大的能耐, 她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事情,也无非是从老夫人尚且在闺阁之中的时候便伺候着,直到今日。
且先不说外面有个经管家业多年的大公子, 便是自家家主不也时时刻刻盯着?
真到了利益相争的时候, 是亲情也没了,伪善也没了, 只剩下凶恶丑陋的一张张脸孔罢了。
江老太太闻言顿时瞪着眼,满脸的恼色,方才那点好不容易生出的温情是半点也瞧不见踪迹了。
“那个孽障怎么会回来?是不是你们谁给他传消息了?”
江老夫人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桂嬷嬷, 毕竟这些年里, 为了维持江寻鹤和这个江家最后一点温情, 始终都需要江老夫人来做这个“好人”, 但她素来不耐烦看见那孽障,是以这事情都是交给桂嬷嬷一手操办的。
谁知道这么多次的接触之中, 她有没有生出二心,想要接着江寻鹤来给自己挣个富贵前程。
桂嬷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只觉着心中悲戚,这便是她伺候了一辈子的主子, 她早就应当明白的,江家人素来都是冷血的。
但无论她心中怎么想, 面上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觉的样子轻声道:“听闻是陛下派他去了乌州做钦差, 是以才得了些风声的。”
“钦差?”
老太太念叨了句, 目光却好似淬了毒似的冷哼道:“他倒是命好,江家养了他这么多年, 现下好了,一朝为官,连报恩都不会了。”
桂嬷嬷被她冷了心,现下也是浑身的不痛快,闻言便在心中暗暗念叨着:报恩?报什么恩?合该报仇才是!
可她到底不敢说出口,否则只怕要死得比江老夫人还要早些。
等到江老夫人发作完了,她才轻声问道:“那老夫人可要见一见大公子吗?”
“不见!让他滚出去!最好是滚出江家,再也别让我瞧见才好。”
桂嬷嬷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是合手应声,便出去了。
——
江寻鹤自从进了江东的地界,便时时有人往回传着消息,分明而今瞧着是江骞占了先机,但随着消息一条一条地往回传,他面上却明显生起诸多烦躁。
老管家察言观色,试探道:“不如命人看着,等临近了再传消息回来?”
他没说的话是,底下的人都是最会瞧人眼色的,江骞的脸色始终这般慌乱阴沉,只怕大公子还没回来,这些人就先自己乱了阵脚。
江骞只顾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消息,心中推算着江寻鹤到了之后,倘若看到这般景象,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可他在心中盘算了半天,竟然半点也想象不出,这才恍然发觉,其实这些年里,他只知道这孽子按着他的吩咐像一个奴役一样将江家的生意逐渐做大,甚至稳站商行行首,可对具体的手段却从没有关注过。
江骞那样笃定江寻鹤已经被他牢牢地握在手掌之中,他那从没见过面的目前母亲就像是一根绳索般套牢在他的脖颈之上,至于是放松还是收紧,全都仰仗着自己的心意。
可而今明明好像也没什么变化,甚至于那绳索的另一端仍旧在他手中紧握着,但江寻鹤却好像已经逃脱了。
他无不慌乱地想着:大约这就是自负猎人的通病。
可他决不允许谋划半生,最终却被这孽障将江家收入囊中,左右不过是拼个鱼死网破,现下那孽子在朝为官,若是论起投鼠忌器,也不应当是他才对。
这般想着,江骞好像心中便多了些底气,不知为何自从江寻鹤科举高中之后,他便总觉着事事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一想到此处,他便心中生恨,原本是想着左右这家产是断断不可能给他的,倒不如叫他去做官,还能为家中提供些助益,谁承想他一见着那富贵,就巴巴凑上去,转头来对付江家。
就该让他和他那娘一个下场才好。
*
江寻鹤并非是没有注意倒那些始终盯着他往回传消息的探子,只是他此刻心中只记挂着祖母的病情,倒也只作瞧不见。
但这么多人盯着,也叫他心中大约有了料想,只怕今日回去,不会太顺畅了。
江家老宅就在长街的中央处,横占了不小的地界,大约是商户更讲究些照应,是以嫡系旁支都一并住在此处,顶多自己额外开个小门便是了。
素日里热闹的长街而今除了江府门前聚着的一种仆役,竟然瞧不见什么旁的人。
老管家守在众人前边,见着江寻鹤纵马疾驰过来时,竟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后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试图遮掩过去。
江寻鹤翻身下马,手中还握着马鞭,目光从众人面前扫过:“老管家这是何意?而今江家已经是管家做主了吗?”
老管家没想到自己尚且还没开口,便被顶头扣了个帽子,顿时心中一惊,原本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势也彻底被打压了下去。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道:“这是家主的命令,而今老夫人病重,家中不好生出什么变动来,还是请大公子先行回去吧。”
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叹了口气,按着他的意思,至少也要编个像样的借口才好,可家主也不知为何,非要在此事上羞辱人才好。
他不过是个听人吩咐做事的,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在江家带了这么多年,伺候过两代家主,而今还有个眼瞧着势不可挡的大公子,人心如何他瞧得最是清楚。
有些人是听不进去劝的。
“祖母病重,不想着多寻名医,倒是将我拦在外面,江骞真当他那点心思就能藏得不见踪迹吗?”
老管家其实心中也有些预料,大公子虽然掌管生意之事手段狠厉,但在江家也向来是从不与家主起争执,只差辟了谷,做个什么只管着庇护江家的神灵了。
猛地一听见他直呼家主名字,倒是还怔了怔神,而后惊道:“大公子不可胡言,家主也是为着老夫人着想……”
在江寻鹤的注视下,他缓缓哑了声息,神情上也见出诸多无措来,今日之事无论怎么拎到外面去说,总归都是不占理的。
“祖母素日里待我极好,而今病重,无论如何,我也应当近前侍疾,你不若且去问问江骞,他今日当真要这般阻拦我?”
老管家着实是想不通,自家大公子怎么去了趟中都再回来,便一口一个江骞叫得极为顺畅,从前那些个克己守礼都好似被抛在了脑后般。
倘若这老管家亲眼见着了沈瑞,便应当知道而今什么算作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
“大公子。”
一道女声从人群后传过来,老管家闻声顿时心中轻松了不少,连忙侧过身子给来人让开了路。
“桂嬷嬷。”
桂嬷嬷看着风尘仆仆的江寻鹤心中微叹了一口气道:“大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而今大公子奉命在乌州查案,现下私自回府,只怕要惹出祸事来,老夫人便是卧病在床也是难以心安。”
“更何况老夫人现下正在静养,不单是大公子,就是谁也仍不许近前的。”
江寻鹤冷眼瞧着他们一个个好似垒在一处般凑着借口打发他,这般场景他并不算陌生,毕竟他从来都好似不算真正的江家人,所有人都是将他排斥在外的,要他做一个能对江家有用,又能在不需要的时候一脚踢开的人。
可而今看着眼前层层的阻拦,他心中忽而升腾出个不好的猜想。
就算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可祖母却并没有这样做的道理,这么多年来,若说在江家之中扯住个对他还算好的人,那便只有祖母了。
可他们现下想尽了法子阻拦,便好似,祖母已经……
府门前的动静闹得太大,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凑了过来瞧热闹,老管家脸色越发难看,生怕此事闹大了,会给江家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偏过头小声对身边的仆役道:“快去请家主。”
江骞到得很快,他并没有心思在屋子中等着,于是干脆就坐在前厅。
“孽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江家而今还不是你说的算呢!”
江寻鹤冷眼看着他狰狞的面容,心中情绪难明,忽而开口道:“父亲既然这般容不下我,倒不如即刻将我逐出家门,日后也少了许多算计不是?”
江骞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厌恶江寻鹤,却不代表他就当真舍得这么个摇钱树,从前这孽子经营生意,而今更是在朝为官,平白叫他们赚了好些青眼。
这些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的利益叫他们心中怎么舍得?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只是眼中却瞧不见什么笑意,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此刻倒好似烫人般,他几乎能想到倘若如意此刻在这里,大约要一边用权势富贵压人,一边要给他撑腰了。
“让开。”
江骞冷哼一声:“你当这是哪里……”
可他话还没说完,周遭的仆役便个个低着头不瞧人,但脚下确实慢慢挪腾开了。
“你们这群混账,还知道谁才是家主吗?”
江寻鹤抬脚上前,轻声道:“父亲,看来而今这江家也并非是你的一言堂了。”
第194章 第 194 章
为着熬药方便些, 便将炉子搭在了江老夫人的院子外,是以只是稍一走近,便可闻着些浓郁的苦味。
桂嬷嬷跟在江寻鹤身后, 神情上实在是为难,她若是没能将人拦下来,只怕过会儿老太太若是知晓了, 定然是要发落自己的。
好在刚一进院子, 就有丫鬟冲出来道:“老夫人瞧着方才喝过药,不知为何瞧着又不好了, 才派人去寻了医士来。”
桂嬷嬷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是喜是忧,连忙道:“不然大公子先在外面等等,老夫人醒了后, 再问过老夫人。”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 桂嬷嬷对上他的目光后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谁知却听到他说:“好。”
桂嬷嬷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先行进了屋子, 可没想到原本应当已经昏睡的老夫人却清醒无比地正在喝粥。
见了她进来,面色有些难看, 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抬手挥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桂嬷嬷这才开口道:“老夫人您……”
江老太太喝过粥,面色稍稍好了些,但仍旧能瞧出面色憔悴不堪, 闻言皱眉道:“前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东西, 那孽子休说事出现在我面前, 便是踏进了我的院子我都嫌脏。”
桂嬷嬷抿了抿唇道:“实在是没想到大公子已经在家中安插了这么多的人。”
江老夫人面露嫌恶:“什么大公子, 不过是个孽障,当年为着我江家的繁盛才娶了他那短命鬼似的娘。结果可倒好, 成亲前折腾出许多动静不提,生了个孽障后又没多久就死了,白白花了我们那么多礼金,还要顾及着她娘家不好娶续弦。”
江老太太说道这里没忍住啐了一口骂道:“一个两个都是赔钱货。”
桂嬷嬷皱了皱眉,到底是心有不忍,于是开口劝慰道:“人都已经死了,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死了?”
江老夫人冷哼一声,骂道:“她人倒是死得利索,可这些年就好像根鱼刺儿一样始终扎在我心里,留下个孩子,让我来做这个红脸,可我一瞧见他就觉着糟心,若非还要借着那谢家的势,早将他打杀出去了。”
桂嬷嬷生怕她再气出些好歹,忙扶着她躺下,安抚道:“老夫人别生气了,这些年奴婢始终都按着家主的吩咐送衣服吃食过去,这么年过去了,他不也是没有发觉?”
“估摸着这次是因着担心老夫人的病症,才会这般,待奴婢一会儿出去,将人打发了就是。”
江老夫人也觉着身子发沉,她叹了口气道:“旁的也就罢了,只是我死后,你定要守住这些生意家产,不可叫他夺走一分。”
桂嬷嬷不敢此时明着反驳她,只连声应下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后便转身要往外走。
谁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浑身山西该的动作都好似陷入一种僵直的状态般。
“大……大公子……”
江寻鹤正站在半敞开的门扇中间,大约是因为逆着光,所以瞧不大清楚神色,可仍旧足以让桂嬷嬷心中打掂量了。
谁知道他究竟在那站了多久,又将两人间的话听去了多少。
桂嬷嬷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问道:“大公子怎么进来了,老夫人已经歇下了……”
她顶着江寻鹤的目光,终究是难以再继续说下去,声音愈发小,最后干脆哑了声息。
江寻鹤其实对这屋子陌生得很,他几乎没怎么来过,因为桂嬷嬷每次给他送东西、安慰他的时候都会告诉他:老夫人身子不好要静养。
叫他只要照管好自己便成,不必拘着那些俗礼去请安。
可他而今瞧着这屋子又觉着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他年幼被斥责、排挤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倘若他能再祖母面前承欢膝下,大约日子便不会过得这般难捱。
可他知晓在这样的家中,祖母对他的好已经极其不易,他不能再因着自己的事情打扰到祖母,是以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般想着罢了。
他无数次路过这院子的时候,都曾在心中想过,祖母在屋子里当是什么样的场景。
而今竟也算了断了他的心思。
他以为自己会生出什么伤心和失望,可实质上并没有,他只是有些怔然,为着那躺在床上满口恶毒的老妇人,也为着他那始终惦念着却原来早已离世的母亲。
江寻鹤弯了弯唇角,可面上却瞧不出半点笑意来,他平静地看向桂嬷嬷:“嬷嬷是想要问我为何在这,还是想要问我听到了多少?”
江老夫人在听到桂嬷嬷喊出“大公子”的时候,便知晓自己今日已然是言多必失,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慌乱来。
一个能被拿捏住的江寻鹤是江家最最好用的工具,可若是全然脱离了掌控的便是江家的灾厄了。
老夫人在心底不断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将此事周转过去,刚好桂嬷嬷出言试探的时候,她也注意听着,却不成想听到这样一番话来。
老夫人勉强撑着身子从悬着的床幔边探出:“孽障!你当这是哪里,由得你这般放肆?给我滚出去!”
江寻鹤看着她因着病症和愤怒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孔,心中有些微妙的复杂感,原来他曾经那般依赖过的祖母,竟也是这般的面目可憎。
“祖母心中不是也清楚,这江家而今的境遇,又何必多问?”
江老夫人被他气得喘气都带着些“呼哧”声,手指颤抖着指向他:“我是决计不会让江家落在你手中的,你也不必这般得意,江家还有家主,轮不到你来插手。”
很下意识的,江寻鹤勾了勾唇角,便好似惯会阴阳人的沈瑞般:“祖母放心好了,既然祖母心中这般惦记着父亲,待到祖母百年之后,我定然会将父亲送到下面去陪着祖母。”
“好叫祖母日日得以瞧见。”
江老夫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时脸色大变,想要开口说话却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桂嬷嬷连忙给她轻拍着背。
而后又转头质问江寻鹤道:“大公子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什么样的话算作是大逆不道?”
江寻鹤看着两人好似做戏一般的举动,只觉着再荒谬不过。
何曾是他没给过江家一条活路?
“既然病重,那便好好养着吧,三餐药食自然有人送来,就不必再出门了。”
江寻鹤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江老夫人闻言破口大骂,是半点从前的雍容高雅也没了。
“小畜生,当年就应当把你溺死,你和你那赔钱货的娘一样,都是来江家讨债的!还想软禁我?我呸,这江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再走远些,就不大能听清了。
江寻鹤停顿下脚步,始终憋闷再胸前的那口气好似才终于稍稍泄出一点,原本这几天的担忧都随着方才的话沦为被击碎的玉石,纵然从前觉着千般情万般地难得,自此之后也和瓦砾无异。
他留在江家的人不算少,只是从前估计着老夫人的情面,对于江骞做的那些个恶心事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平白扰了老夫人清静。
却不想他这么些年只是白白地让杀母仇人过了好些安生日子。
一个管事见了他连忙快步走近闻到:“公子可要去铺子里……”
“不,去山上。”
即便方才已经听到了结果,他也仍然要亲自上山去查验一番,他心中仍然抱着一丝微小的期望。
即便他这么多年也曾因为江骞告诉他“母亲是因着对他多有不喜与不满才始终不愿与他见面”而心生过怨怼,可到了现下才忽然觉着倘若母亲还在世,即便永不见他也是好的。
——
山上的道观很是冷清,即便这会儿天色还正亮着也仍旧没什么人——就像是一处为了掩盖什么而特意修筑的牢笼般。
他身后跟着的仆役颇有眼色地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头发半百的道姑过来开门,见了来人有些警惕道:“你们是谁?”
那仆役冷哼一声:“当真是有趣,你这不是道观吗?我们自然是来祈福的。”
那道姑也听出了他语气不善,于是一边说着:“今日不接待外来人”,一边便要去关门。
谁知却被那仆役一把拦了下来:“你这道姑好生不讲道理,我们东家特地到了你这山上来,如今倒是被你一句话给打发了。”
那仆役故意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哼笑道:“你这道观一年吃了江家不知多少供奉,而今也不认人了?”
那老道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耳朵还是好使的,听着这话便顿时显出几分犹豫来,最终还是将门扇打得更开了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仆役回头看了眼江寻鹤,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是奉了家主的命令,来接主母回家的。”
谁知那老道姑闻言却好似当真相信了般让开了身子:“原来是来接江夫人的,夫人就住在后面,平日里从不出来走动,也不许我们过去,你们要是去接人,便自己过去吧。”
江寻鹤心中的希望在听完老道姑的话后彻底消散了,他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被他解了下来,此刻就在他掌心中紧握着,凹凸不平的纹样硌得人生疼,可他却恍然未觉般,只是看着眼前有些破败的山门怔神。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一路忍着冷水刺骨,顶着随时能将他冲垮的江流终于一步步涉水而至时,才恍然发现那处他寻了不知多少年的亭子,早已经被拆解开,充作取暖的柴了。
道观偏僻,平日里没什么进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仰仗着江家,是以道姑现下也不敢催促,只是同那些面面相觑的仆役一道默声等着。
半晌,江寻鹤才抬脚跨过了门槛。
既然来了,哪怕是瞧一眼也好。
——
道姑只给他们指了一条路,就又走了,一行人只能沿着那条几乎要被杂草掩映上的小路走进去。
好一会儿,才站到那门扉之前。
董嬷嬷正坐在桌子前绣着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也没多想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了。
虽然这里平日不许那些道姑过来,但每日的吃食供养总还是要有的。
直到她对上了一群高高大大的男人,才猛然发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是谁?这里是江家主母静修的地方,闲杂人等还不速速离去。”
董嬷嬷即便心中忐忑,但还是强作镇定呵斥着众人。
那领头的仆役忽然笑了一声:“嬷嬷这话说得当真是有趣,既然是江家人,为何不认识咱们东家?”
董嬷嬷心中一惊,在瞧见江寻鹤腰间的玉佩时才猛然清醒过来,有些不确定道:“你是……大公子?”
那仆役还不等她确定,便开口打断道:“而今该叫东家了。”
董嬷嬷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向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可能,就算你是大公子,没有家主的命令……”
她忽然顿住了,自知失言,但心中也明白,倘若那些事情都被翻出来搁在了明面上,只怕最先被打杀了用来抵命的就是她了。
“夫人说过,不愿意见大公子,大公子还是请回吧,不要惹夫人不高兴。”
江寻鹤看着她面色涨红,大约也是想遍了法子来周转,语调平静道:“是不愿意见,还是不能见?”
“大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也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的,为着能够将大公子平安生下,夫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今就想远离俗世,大公子也不愿让夫人如愿吗?”
“大公子难道今日当真要做一个不孝之人吗?”
江寻鹤向前走了两步,鞋尖抵在门扇之间,垂眼看着神色慌乱的董嬷嬷道:“究竟是我不孝,还是你这恶仆二十余年来不忠不义。”
“你也是我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老人了,放聪明些或许还会死得利索点,否则今日便是将你在我母亲坟前活剐了,也算是你求仁得仁。”
董嬷嬷呆愣地仰头看着江寻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经不是当初可以用一两句拙劣的谎话就打发的稚子了。
她看着眼前已经无可转圜的场景,终于让开了路。
小院中一如江寻鹤所料,只有董嬷嬷一个人的居住痕迹,大约是为着将消息彻底压在这道观之中,甚至都没有第二个人来照应着作伴。
“夫人在怀着大公子的时候便常常遭受家主和老夫人的冷眼,当年夫人出嫁的时候并不光彩,是以家主总用这件事来讥讽夫人,使得夫人郁结于心,在生下大公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了。”
江寻鹤知晓为何董嬷嬷会说他母亲出嫁并不光彩,因为他母亲出身清流人家,原本身上压着婚约的,却同一商贾私通,最后不得已草草成亲。
这商贾便是江骞。
哪怕是在商贾平民之中,私通私奔也是要叫人耻笑的,所以江寻鹤这么多年来才会始终被那些人骂作孽种。
董嬷嬷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道:“其实夫人当年并非是私奔,夫人同原定的郎君亦是青梅竹马,哪里会忽然私奔,这些都不过是场局罢了。”
她转身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带锁的匣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江寻鹤:“这是夫人留下的书信,原本家主已经命人焚毁了,但我偷偷留下来了封。”
她也说不清自己当初为何会冒着风险将这信留下,要知道凭着江家心狠手辣的行事风格,一旦发现,只怕她便要难逃一死了。
这么多年她将这书信藏在床下,日日睡在上面,却是难有一日安眠。
可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她卖身契就在江家手中握着,她的儿子也在江家卖命,若是胆敢妄动,在这江岸淹死的人难道还在少数吗?
她能做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就当做是同为女子的最后一点怜惜吧。
书信已经泛黄,即便是被妥善地藏在木匣之中,也已经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江寻鹤手中握着那信,竟有种已经逾越千斤的感觉,他周遭的仆役纷纷不忍地撇开头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想念多年的母亲却早已故去一事更叫人伤神?
江寻鹤最终还是将那信拆解开,可他没想到这信首竟写着:吾儿。
可若是说是写给江寻鹤的却又好像不尽然,更多的是一个逐渐走向绝望的女子写给自己、写给这世道的。
“他们曾无数次说过,一家之兴盛全在男子儿郎之身,因而这绢帛功名全捡着好的,一并贴在那堂堂郎君之身,好似这般便可流传千古,甚至将那棺椁之中的腐尸烂肉都熏香了般。”
“我不过是身为女儿身,便好似是背着什么劫难灾厄降生般,又要我贯学女工为家中充门面,又要我最好在这四方院子之中对一切男子做小伏低。便是个石头缝间的虫子,只要能分出雌雄,便胜败已见一般。”
“可到最后,那顶顶能干的儿郎个个畏首畏尾,撑不起门楣后,便干脆将我放到称上称了称份量,卖出个好价钱,好叫这一家都得以存活,最后也不过是落在那儿郎手中。”
“娘亲此生就错在徒有些刚烈的性子,却早已经在多年的教化之间软了骨头,倒最后白白地做了被男子踩在脚下的石头。我这一声恨透了女儿身,可若是来世,只愿我还能做得女儿身,彼时定不会同今世这般。”
“渡春江水寒,我捞不起旁人,也救不得自己。”
江寻鹤缓缓合上了眼,眼角的湿润将长睫打湿,粘成一处。
他捏着信纸的手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这封信太过于沉重,是母亲将他从江骞那些打压的谎话之中拉扯出来,可却转头又将她自己沉入水底。
她与江寻鹤大约都没错,只是这世道利益交混、权势滔天,总是活了这个,另一个便浮不上来。
他今日就算是把两家的人都一并用作抵命,明日还是照旧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女子、无数个这样的江寻鹤。
这世上需要的从不是多少个江家,而是数不清的楚家,而后才会有无数个管湘君和叶梅芸。
董嬷嬷叹了口气道:“夫人就睡在后面,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江骞何其吝啬,又何其恨这个没能被他榨干价值就草草离世的女子,还能修筑一处坟墓,他便已经觉着自己仁至义尽了。
江寻鹤将信纸收了:“你们守在这里吧。”
他独自一人去瞧了那冷情的坟墓,大约是因着董嬷嬷还时时看管着,所以还不曾生出什么破败景象,可对于一家主母来说仍旧是再寒碜不过——江骞就是故意用这种法子羞辱的。
可对于她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就如同她给江寻鹤取的名字一般,她从未有一刻不在向往着自由。
——
楚家的商船已经离开了乌州,与此同时江寻鹤忽然回了江东的消息也传到了沈瑞耳中。
他瞧着那信上有些潦草的字迹便知晓江寻鹤定然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赶过去的,他虽未仔细问过江家的情况,但手下却又耳聪目明的探子。
据说那江家老太太是那虎狼窝中难得嫩不过拎出一副好心肠的,虽然沈瑞瞧着实在是未必,但只要能装到死,给江寻鹤留下些念想却也不错。
“备车,去江东。”
他总不能守在中都,就这么冷眼瞧着那只漂亮鬼平白地被虎狼吞吃了。
他这人没什么太大的能耐,但一惯会用权势富贵压人,且对着江家那些个,只怕是更有效用。
*
马车总归是要比水路快些,可即便如此,沈瑞还是在半程的时候,便收到了江寻鹤时隔四日后的头一封信。
侍卫们收拾了吃食正在休息,猛一听见脚步声顿时便起身拔剑警戒,送信的人眨着眼瞧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喜道:“可是沈公子的车马?”
他原以为自己要一路到中都去,谁承想竟然这般好命,在中途便遇见了沈家的车马。
帘子被掀开一个边角,沈瑞只略打量了下便开口道:“江寻鹤派来送信的?”
“正是,东家命我给沈公子送信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那被包裹了好几层的信递到沈瑞面前去。
沈瑞接过信,看着那厚厚的一摞轻轻挑了挑眉,但还是耐着性子一层层剥开,最终落到他手中的也不过是层纸的厚度,同旁边拆解开的一大摞外壳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沈瑞轻“啧”了声,一边拆着上面的蜡印一边随口道:“江家而今可有什么变动吗?”
这才过去几日,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是他心中到底担忧着江寻鹤,才这般问。
谁知那仆役却挠着头道:“老夫人病逝了,前家主伤心过度干脆剃度去山上做和尚,为老夫人祈福去了,而今江家已经是东家在做主了。”
沈瑞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剃度了?”
那仆役并未想太多,干脆地应了声。
沈瑞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他虽未亲自到过江东,但江骞为人如何,他确实再清楚不过,说他因着老太太去世而伤心欲绝剃度,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外说是祈福,对内只怕是赎罪。
所以这短短几日之间,江寻鹤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手上拆信的动作加快,可抽出的只有再单薄不过的一张纸,就连上面的字迹也不过三两行。
“如意,江东此刻多梅酒,若你肯来,定然是欢喜的。”
——
江寻鹤在桌案前坐了一夜,数次提笔,却最终又总是被他撂下。
粗麻丧服就摆在离着他不过方寸的地方,分明是新做的,可他却总觉着上面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整个江家都好似处处藏着腐尸般恶臭。
江老太太和江骞什么恶毒难听的话都咒骂过了,那些仆役管事也什么漂亮恭贺的话都说遍了,可他仍旧好似被彻底隔离开一般。
就像是被困在一面再光洁不过的铜镜之中,他能瞧见外面的一切,可却始终间隔着,走不出也走不进。
所有人都或是敬畏或是怨怼地抛舍他,再划出一条再分明不过的界限。
他桌案上摆着的正是乌州刺史送来的一柄如意和一个平安扣,大约是出自同一块料子,瞧着甚是相衬。
让他恍然间生出些错觉来,就好像他只要伸出手就可握住般。
他想写信给沈瑞,让他来救救自己。
可最后,他只是再克制不过地在纸上写道:江东多梅酒,若你肯来……
若他肯来,便是再幸运不过了。
——
送信的人回来的要比预料之中快得多,他累得不行,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将信递了过去。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抱了抱拳便退下了。
江寻鹤看着信封上沈瑞的私印,指尖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可最终还是按捺住心思,将信拆开。
就像是他寄出去的那封一样,信上也只是短短的几句话,让他好似一眼便可看到尽头般。
“江寻鹤,这世上从来没有神明俯身去够人间的,我便在中都,等着你一骑红尘送到我面前来。”
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个字,始终哽在他喉间的那股子气才被吐出来,他看着那几行字,面上有些怔愣,可随后又觉着这样再好不过。
他或许也不需要沈瑞亲自走入这淤泥之间来拥抱他,他自然会收拾干净,走到沈瑞面前的。
“江寻鹤。”
脊背上忽然被拍了下,江寻鹤猛然转过头,便看见沈瑞满面的风尘倦怠,但仍旧是弯着眼睛笑,他的目光在那信纸上扫过,最后盯着江寻鹤的神情瞧,笑道:“这么委屈啊,那你还敢写那种东西来气我?”
他看着江寻鹤的眼睛,笑容收拢了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忽而抬手抱住了江寻鹤。
“江寻鹤,神明不会俯身够人间,但我会来爱你的。”
【正文完】
第195章 第 195 章
不过方做了春祈祝祷, 便觉着处处都好似能冒出新芽一般,就连御街上酒楼的匾额都擦得好似新木般。
一个冬日而已,中都城内的百姓便已经全然忘了逆贼一党将半条街都染得血红的场景了。
几场春雨将街上的石砖都要泡得发酥, 两侧的小摊子上又多出许多应时的玩意儿。
沈瑞从马车上下来时,周遭的百姓都暗戳戳地盯着他瞧,见他看过来便乐呵呵地打招呼。
他们这一冬, 都或多或少地受过沈瑞的恩惠——往年冬日里粮食棉花是什么样的价格, 今年又是如何,没有人比他们心中更清楚。
更别说年前楚家的商铺里还分了些年货出来, 虽说不多,但能让家里孩子甜甜嘴,总归是高兴的。
是以沈瑞活了二十几年, 难得名声好听了些, 也难得不是人见烦。
不过这些百姓们打过招呼后也不说去做自己的事情, 还是一个阵儿地往他身后瞅, 直到瞧见了那高大的人影才算是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
他们可是早就听另一条街的商贩说了,沈靖云这些时日身边跟着个可高大的女子, 虽说戴着斗笠叫人瞧不见面容,可那身上的罗裙处处精细华美,一瞧便知是极为得宠的。
就是那身形瞧着比沈靖云还要更高点,往往是一露头, 就吸引一众的目光。
这些时日中都城内议论纷纷,谁能想到那沈靖云长者一副风流样, 可实质上竟然是好这口的。
啧啧啧,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瑞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 弯起的唇角向下压了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脚往前走。
“走吧, 府中那些衣裙穿过了瞧着便没意趣了,今日给你买些新的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着声音,因而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之间更是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目光,心中猜忌横生。
直到那高大女子跟着沈瑞进了店中,百姓们才“哄”得一声闹开了。
“你说这沈靖云究竟是什么癖好,竟然会喜欢一个这样高大的女子。”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着。
“谁知道呢,我可是听说中都内不少人都琢磨着要同他说亲,谁承想还没等张口他就把人领出来了,一时间都哑了火。毕竟谁知道有这种特殊癖好的人会不会再有旁的什么,谁家能把女儿嫁过去受苦?”
“你们说那女子终日戴着斗笠我们也瞧不见面容,那沈靖云就这般宝贝?”
有人闻言嗤笑一声道:“宝贝什么?我舅妈婆家有个小姑子,她二姨的三舅姥爷家的媳妇就是在沈府做活的,听说是因为这女子长得奇丑无比,这才终日戴着斗笠不敢见人的。”
“啊?不能吧,那沈靖云这般相貌,何至于找一个无盐的?”
“谁知道呢,估计这种有钱有权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癖好……”
外面的议论传得愈发离谱,从长街这边传到那边去,就传出了十几种版本。
而此刻那位高大丑陋的女子正站在沈瑞身侧接受掌柜自以为隐蔽的打量。
掌柜状若无意道:“沈公子今日怎得没带春珰姑娘来?这位姑娘倒是面生。”
沈瑞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嗤笑一声道:“掌柜不愧是多年经商的,这般的好眼力,隔着斗笠便觉着面生了?”
掌柜很想说这般身形的女子实在是中都内难寻了些,但顾忌着沈瑞从前的声名,到底还是故作憨厚地笑了两声,没敢再接话。
他转身给沈瑞介绍着特地准备的几件华丽衣裙,什么乌州特供的锦缎、南海来的蚌珠、云州来的玉石、江东有名的绣娘……
凡是显着贵,能拿来做噱头的东西都被掌柜吹嘘了个遍,他心中还有些微微得意,毕竟这些好东西实在是难寻,中都城内出了他这店,再想找可就难了。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觉着东西实在是一般,他原也不是真出来买东西,毕竟这些玩意他库房中好上百倍的也算堆积如山,只是有意将人带出来罢了。
掌柜的见他好似全然不感兴趣的样子,也是心中忐忑,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了好半天,才凑近了压低声音悄声道:“沈公子若是不喜欢这些,这店内还有些旁的有意思的东西。”
他退开了半步,给了沈瑞一个“你懂的”的目光,便连面上的神情都显出几分粘腻的猥琐。
沈瑞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皱眉道:“滚远点。”
掌柜这招可谓是“自出洞来无敌手”,谁料想这般碰了壁,他忍了忍仍有些不甘心地舍命向前挪腾了点:“当真是有好东西,昨日才到的西域货,这中都内还没人知道呐。”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在同掌柜对上目光时,两人交换了一个意义颇丰的眼神。
“当真?”
掌柜心中大喜,知晓自己今日这生意大约是成了,他一拍巴掌打包票道:“您且瞧好便是。”
漂亮话是已经说出口了,可掌柜真对上那高大女子的时候,心中还是莫名发怵,他得稍稍仰头才能同那女子对上目光,而后露出个讨好的神情来:“姑娘,东西已经备好了,你这……”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就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抬脚向后边走过去。
这家铺子即便是在中都也是鲜有的好声名,因而即便是后面更换衣服的屋子也装潢精致,摆在深处的铜镜几乎能将整个屋子都晃在其中般。
镜中人瞧了片刻后,才抬手取下斗笠,纱幔从脸上拂过,最后露出江寻鹤那张好颜色来。
外面的人大都觉着他这般身形高大,就连披着一身的华美罗裙都只显得怪异,可这会儿露出面容来,若叫他们瞧见,只怕要觉着先前那么些个由头此刻都可抛舍了。
大约是怕他羞怯,所以掌柜是先将那料子少得可怜、处处都要仰仗艳红绳索的衣裙先送进来的,而今就摆在铜镜前,他随手捻了下,手指的颜色几乎能全然透过那衣料,半点遮掩都没有。
*
沈瑞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个茶盏,但却没喝,好似只是在有意打发时间般。
掌柜是个机灵的,等着人进去了,便领着伙计先溜了,左右他又不怕沈瑞不给钱。
厚重的幕帘被掀开一个边角,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掌来,大约是身上的衣料已经脱下了,是以连带着腕子小臂都一并从幕帘后探出。
皮肉间的红玛瑙坠子和几处深浅不一的齿痕简直惹眼,若是叫旁人听去了,还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出来。
沈瑞才端起来没多久的茶盏又被他重新搁回到桌案上,他起身走过来,略带着些恶劣地闻到:“穿好了?”
江寻鹤的声音传出来时有些发闷,叫人分辨不得情绪:“都是绳子……我穿不好。”
沈瑞几乎能想到他窘迫的神情来,他眼中笑意横生,但嘴上确实半点不饶人:“哪里便穿不好了?我看太傅大人好大的能耐,夜里写清心咒的时候,不是利落得很?”
幕帘里顿时便哑了声息般,沈瑞冷哼了声,便要转身走,却忽然被扯住了腕子。
“洗掉了吗?”
沈瑞好似被踩了尾巴般:“江寻鹤你还敢问?你自己用的什么墨不知道吗?”
江寻鹤在幕帘后垂了垂眼,是他没注意换墨,才写了沈瑞满身,直到沐浴擦拭时才发现实在是难掉色。
沈瑞气急了,想着法子非要从他身上将这“场子”找回来,开始还专心于折腾人,后边干脆给他套了一身的罗裙领出门去。
可莹白的皮肉上写满墨色的字痕,内容是再寡欲不过的清心咒,但实际上却是裹着这一身的“戒欲”滚进旖旎床榻之间,若是哪里被指腹压狠了,便留下红梅似的痕迹,落在白雪枝干之间。
“江寻鹤,你在想什么?”
听着幕帘后没有声响,沈瑞一肚子火气,他就多余提起这事来,每次一说起来,这漂亮鬼面上好生愧疚,可心底保不齐便是正爽着呢。话再说重了,就又巴巴地扯着他的袖子:“你知道的,我自小便无人疼爱教导……”
沈瑞一把掀开帘子,瞪着人要发难,可还没等说话,便敏锐地觉出些不对劲来。
“你衣服都没脱,还敢骗我说穿不好……”
话还没说完,便被环住腰身扯过去,唇上落下细密的吻,方才还在幕帘外作诱饵的手掌此刻正拢着他的颈子,将衣领向下扯开——他和江寻鹤心中都清楚,只要再往下一点,便是满篇的墨痕。
沈瑞觉着好似有什么料子从自己身上划过去,他睁开眼瞧了眼,顿时便要抬手去将人推拒开。
可江寻鹤仿佛早就猜到了他的举动般,薄纱绳索环在人身上,仿佛陡然之间便生出许多拉扯的力量,就连满腰背的咒文也都被拘束在其间。
——
掌柜估摸着时间领着伙计回来了,眉开眼笑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沈瑞一张臭脸,心中顿时吓了一哆嗦,刚要说话就被抛了一袋银子。
顿时喜笑颜开地一边谢赏,一边去数银子,半点也没注意到沈瑞那身衣袍偶有收紧的地方原本服帖,此刻却显出了点臃肿,就像是里面塞了什么布料般。
马车又在百姓的打量下一点点驶离,外面的人也早已经听不清车厢内的动静。
“原来如意喜欢这些西域物件儿,我倒是听说有种用在床榻间的东西,叫缅……”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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