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聚光灯的暗处(完)
消息在网络上传播的无比迅速, 原本是为电影造势的发布会因为不受控的主演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被邀请到现场的记者和观众都惊呼出声。
经纪人和助理更是直接上台将顾晨带离,闪烁着灯光的摄像机依旧在兢兢业业的录制着面前的情况, 不多时相关的词条就冲上了搜索平台的高位,劲爆的标题和内容让人们点击,而后数日之前的相关词条也再一次登上了搜索高位。
人们以为这是又一次值得热闹起来的狂欢,同先前一样大肆发表着见解,但这一次他们讨论的对象并不是单纯的素人,顾晨有着相当体量的粉丝这也是他在娱乐圈里为数不多获得的东西。
网络上的骂战很快吸引了各大营销号的注意,嗅到劲爆味道的狗仔们再一次开始行动,对于明星而言可扒的黑料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扒的差不多了, 但这并不代表冷饭不能热炒,人们热衷于为话题添一把火。
不久之前人人喊打的林长风变成了娱乐圈博弈的牺牲品, 人们开始重新看待之前爆出的相关话题,突然出现了很多怜悯同情的人,也多出了很多恶意揣摩的人, 人们好奇同性之前那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对于现在的娱乐圈而言是少有提及的。
或是恶意或是好奇, 善意在其中的占比微乎其微。
好好的发布会彻底变成了一个炸弹, 确实带来了不小的话题,但却盖过了电影本身, 人们找到了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试图去拼凑真正的故事,林长风和顾晨从前的同学也都慢慢在网络上发言,亦真亦假,谁又弄得清。
但无比确信的只有一句顾晨亲口说出的, 他们是恋人,而不是其他的关系。
所谓的欺凌并不存在, 在无法被压制的爆料中,他们在高中的毕业照上站在一起笑得开心,甚至在大学的毕业照上,他们也依旧靠近,多年前穿着学士服的两个年轻人手上举着祝福的花束,甚至特意留下一张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单人照。
无论如何,似乎也都不是关系不好的两个人会做出的举动。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焦头烂额的经纪人在化妆室里对着顾晨吼着,公司花了大把的金钱才压下的消息被不听话的艺人一句话彻底推翻,公关团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舆论的倒向几乎是无法控制,发布
会有上百台手机,网络会延长到没法触碰的地方。
“你是不想继续干了吗?!知不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后果!”
顾晨是公司最大的摇钱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种事,经纪人的电话被上司接连拨打,其中还有打探消息的媒体不断联系,工作室的官方号下面有不断询问情况的粉丝,那些话如果是由别的人说出口还好。
偏偏是由顾晨自己亲口说出来。
“赔偿金,从我账户里扣吧。”
他最终只是说出这样一句话,在经纪人发作前拿着外套快步跑出去,打开门面对的通道上站满了举着手机拍摄的媒体,看见顾晨就像是饿狗看见了肥肉一样激动的冲上来,不算宽敞的走道上满是闪着光的手机,还有怼到顾晨面前的录音设备。
“顾晨先生,请问您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顾晨先生,之前被您称为霸凌者的林先生目前在什么地方?您现在是要去找他吗?!”
他们的问题同往常一样尖锐,顾晨在被围堵的道路中挤着向着出口靠近,狭窄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很难存在,毫不留情的记者只在意是否能第一个得到爆料,欢愉建立在血肉之上,迟来的反扑只会更加残忍。
顾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来到车库,身后的记者不用想也知道不会让他安稳的离开,有的人追逐在他身后,有的人已经坐上车准备跟踪他的一切,人们都好奇下一步的发展,为了其中的利益,也为了他们各自的好奇心。
顾晨其实并没有准确的方向,但他坐在驾驶位上的时候,突然开始思考自己会怎么做,如果他是‘顾晨’,他会把林长风带到哪里去,作为同一个人,两个顾晨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的执念,那个执念从大学时就存在。
不仅仅是林长风,更是一枚戒指。
二十六岁的顾晨没有成功的,二十九岁的顾晨也没有成功的,就是送出那枚戒指,去往国外走上大学时计划的婚姻,他们之间或许无法得到祝福和被认可的婚姻,但那并不重要,那原本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或许去的是A国,那里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计划,有内陆地区少见的大雪,也有朴素但神圣的小教堂,二十一岁时的顾晨就选定好了地方,直到现在也未改变。
林长风所在的城市今天还有最后一班去往的航班,离眼下还有六个小时,抛去顾晨赶过去的时间,其实留给他的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
未来的顾晨很清楚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同样的,他也可以大约推断出未来的自己。
人骨子里的劣根性是存在而不会改变,独占欲也是不会改变的。
——
车里的智能管家也实时播报着娱乐圈的新闻,‘顾晨’意外却也不意外,他对于自己的个性很了解,一直紧绷的神经最终也都会断裂,见到无法挽回的局面才会改变,但让人并不高兴的是,现在的顾晨可以,但他却做不到了。
没有什么是‘顾晨’可以再改变的了,他知道很久之前他和自己的恋人就已经彻底分离,但他就是放不下,不同时间中的林长风确实是不一样的,但他们至少是一个人,所以哪怕是不完整的替代品。
他也完全没法放手。
换一个名字,换一个身份,换一个国家。
他把二十六岁的林长风当成自己想要的那一个,作为交换,他也可以装一辈子二十六岁的自己,不等价的交换,却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
‘顾晨’猜测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想要尽快赶来这个城市,A国是他们最初设想的国家,在这个城市中只剩下晚上的一班航班可以到达。
他们能互相猜测,但是三年的时间差终究会带来不同的东西。
后座的林长风依旧昏睡着,‘顾晨’展开毛毯和软枕给他整理好,常见的普通汽车,常见的出游模式,不常见的是车上的人。
“我带你去他的城市看看吧。”
顾晨会来到林长风的城市,他们总是默认青年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所以‘顾晨’决定带着人离开,去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更为繁华的、明星们久待的城市,就像是相向而驰却终将错过的命运。
现实中他们不会在中点相遇,只会在中点错过。
因为是同一个人,所以他们都很了解彼此,‘顾晨’也确实是要把人带去A国,但却是会换一个城市出发,阴差阳错却也是有意为之的错过,行驶在高速路上,带着粗框眼镜的‘顾晨’平静的目视前方。
哪怕身侧出现过于奇怪的车辆也没有侧目,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再有交集。
踩着油门赶去林长风身边的顾晨没有心思注意道路上旁的车辆,他的身后跟着许多记者的轿车,他也没法在高速上分心在意路过的汽车,更何况在高速上的大家都像是一阵风一样的离开,就算注意到,他也没法看清。
高中时林长风总是喜欢带着老土的眼镜,直到顾晨给他换了新的,再到工作后换了隐形眼镜,在他们的时间过去十年之后,最追赶流行的人戴上了那副粗框眼镜,抛掉了那带来金钱和掌声的身份,迟来的少年人的热血驱使着他行动。
而他也确实行动了。
从过去的自己手上,抢来了不属于自己的恋人。
一条路走到黑,一个错误错到底,学不会反思的人也绝不会回头,在无论哪一个顾晨的人生中,爱情绝对代表的不是放手,只有抓的足够紧才能成功,哪怕那会导致被他抓紧的恋人失去生息,那也绝对不会放手。
放手是失去,抓紧也是失去,那倒是不如紧紧相贴到最后一刻。
抱着这样扭曲的心思和想法,车辆平稳而快速的前进,短暂相交的两辆车飞快的拉远了距离,行驶在无法掉头的公路上,行驶在对于谁而言都是错误的方向上。
“求求你、接电话。”
顾晨手机上的智能管家一次次的按照指令拨打林长风的电话,但不出意料的每一次都是失败,造成的结果就是不断被踩下的油门。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媒体,工作用的手机不间断的响铃,但却没有他渴望得到的消息。
收到相关消息的粉丝也通过金钱购买消息,作为贩卖美好的艺人,顾晨的塌房惹来的是热爱他的粉丝的愤怒,她们付出金钱和心血追逐的人至少要维持着表面的完美无缺,顾晨辜负的从来都不单单是林长风一个人的真心。
在数小时的路途后,他跟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线一路来到那熟悉的高架桥面前,顾晨的车辆的前后左右几乎都是看热闹的人,他就像是被网兜住一样。
没法向前,也没法离开,在高架桥上缓慢的移动,有激进的粉丝来到他的边上开窗辱骂他,身后的狗仔眼疾手快的拍下一张张不完美的宣发图片,几个小时里,他走下了他自己一直爱惜着的明星的位子。
却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回归到普通人的位置。
在交警的协助下他总算是来到了机场,到现在他才知道影视剧里的剧本有多扯淡,偌大的机场里少说有上千人,来来往往的赶路者没有心思看周围的热闹,千分之一搜寻到人的几率根本是不现实的。
他演了几年的戏,发现那些故事根本就不可能有挽回的结局。
身边围着的记者争先恐后的询问他是不是在寻找林长风的下落,混杂着那些曾经热爱着他的粉丝的谩骂声,顾晨感觉自己手中的手机迟来的振动。
有些麻木的看去,身边的记者也伸长了脖子想要窥探。
【本来想让你们最后见一面,但真遗憾,你已经离开了】
附图是躺倒在车后座的青年。
顾晨止不住的开始颤抖,他以为自己是在不断的靠近,但到最后发现却是止不住的一直在远离,哪怕途中短暂的交错也没有发现。
生离死别,无论哪一种都足够痛苦,林长风会有新的生活,新的、无法被他找到的生活,他相识了十年的恋人,彼此参与了一半人生的恋人,那个一起走过最艰难的几年,却到最后遍体鳞伤的青年。
一旁情绪激动的粉丝骂他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去投胎,宣泄情绪的话语,却被当成一种点醒,成了顾晨混沌的大脑中唯一的方法。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他突然发疯的奔跑。横穿马路惹来了司机的谩骂,在外管控的交警试图阻止,但跟随顾晨一同的记者们却让一切难以施展,几百米的路程,他再一次来到高架桥上,不应该出现行人的地方出现了一堆人。
几名交警抓紧疏通混乱的交通,却再一次听见人们的尖叫声。
那个在一日之间口碑逆转的明星越过了护栏,毫不犹豫的跳下涌动的江海,扑上去的人连衣角都没碰到,就看见微小的人影彻底消失于奔涌的海水中。
如果这一次他来不及,那他快一步重来,无论睁眼是新生还是无止尽的循环。
他都绝对不要接受,一别两宽的结局。
因为承认同性爱人而在网络上引起巨大讨论的人,在数小时后毫无预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了几乎不可能生还的海洋
“你很满意这个结果吗?”
在机场的等候室,清醒过来的林长风手里捧着一杯温水,膝盖上是‘顾晨’递来的新身份的护照和身份证,但青年只是双眼无神的看着播报着新闻的机场电视。
“或许吧,不开心,但也不伤心。”
‘顾晨’的嘴角却分明是勾起的。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要杀死曾经的自己不是吗?”他试图开解林长风,“我也是他,我们依旧是恋人,往后没有什么会影响我们的生活不好吗?”
但林长风没有出声,只是把手中的温水递给他,‘顾晨’接过后下意识的喝了一口。
“你不是他,我也绝对不是你要找的人。”
林长风依旧这样说。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没有什么替代品可言,不过是寻求自己的心理安慰。”
“我在你的车后座上的时候,看见了这个,我想大约是你随手放的,但也谢谢你。”
林长风从口袋里不急不慢的拿出那个还装着药粉的纸袋子,那里面大约是被碾成粉的强效安眠药,他不清楚该放多少,所以他全部倒进了温水里。
‘顾晨’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
“你就一定要选那个顾晨吗?”
“不是一定要选,而是只能是他,无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在我时间线中,只会有那一个顾晨。”
林长风注意到面前的人已经开始脱力。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死,毕竟只喝了一口。”
看着膝盖上的护照,林长风想了想。
“A国,不错的地方,但我应该到不了吧?我一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顾晨也意外的把你放在我身边,我猜测是因为我身边一定要有一个顾晨?”
“但我不想身边呆着的是不属于我的那个。”
林长风的这一次人生似乎在好转,又似乎是急转直下,
对于死亡,他不避讳,甚至有些期待。
他由衷的希望,这一次,可以不再对面前的一切觉得眼熟的过分。
“我和我的恋人似乎是很没有缘分的一辈子,说不定下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但你,无论你
是不是未来的顾晨或是什么别的,我都不希望我们再见面了。”
“做梦可以,但最终都是要醒过来的。”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闸机口,‘顾晨’没有力气站起身,他对着那个通道看了很久,最终用仅剩的力气将杯子里冷却的水仰头喝了下去。
他还有下一次的。
一次不行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度过那么多的时间,总会有一次,他能够成功,绝对不会接受结局,无论是现实,还是白日梦。
【据实时消息,前往A国的DH444号航班不幸遭遇劫机坠落,共137名旅客不幸遇难】
——
顾晨睁开眼的时候,高中学校的跑操铃声刚好响起。
“快下去,待会纪律委员可是要来抓人的。”
同学们的声音嘈杂,但却有朝气。
纪律委员,高中,跑操时间的教学楼,记忆里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面前,顾晨的情绪慢慢的开始激动,他快步来到走廊上,没有跟随同学们一起离开。
他等待着,脚步声不断的靠近,他追随着声音靠近。
顾晨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带着粗框眼镜轮流巡查的少年,但却发现面前的是一名扎着马尾检查的女生。
“同学,麻烦请假条给我看一下。”
拿着登记表的女生按照规矩办事想要看看顾晨的请假条,但她发现面前的少年像是呆住了一样。
“你是谁?”
顾晨问出这个问题,女主点了点自己手臂上带着的纪律委员的标志。
“我是纪律委员,负责登记没去跑操的学生。”
“林长风呢?那个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那个。”
顾晨感觉有什么逐渐失控。
“什么林什么的,从开学起纪律委员只有我啊,你记错了吧,好了,先把请假条给我。”
但她刚说完这句话,却发现顾晨转身跑下楼去到了操场上。
他寻找着和他记忆里一样的少年,看着一个又一个班级跑过,他看着每一个戴着眼镜的少年,但就是偏偏没有他要找的那一个。
他去求证老师,他问遍了每一个班级和办公室。
得到的只有一个回答。
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叫林长风的学生存在。
从始至终,他都不存在。
或者说,从今往后,他不存在。
第062章 乱世非良配
这是动荡的时代, 却也是繁华的时代,旗袍和洋装在街道上碰撞,打扮特别的外国商人和包着头巾的印度巡捕, 黑白黄三种肤色少见的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甚至被记载在老旧的画片里。
那时候人们消遣的方式很少,看戏听曲算是一种,戏楼大多被有名的戏班子承包下,那里面
是更进一步的不真切,古色古香,却又摆着最时兴的西洋玩意,台下坐着数十年听戏的行家, 也坐着一知半解的外国人。
但最不缺的就是如雷的掌声。
林长风年少时是跑货的苦力,误打误撞下救下了当时还未成为一方老大的年轻人, 他以为只是红尘中短暂的一段因果,却没想到这段因果结出未想到的未来,他十六岁时救下的人在两年后迅速发家。
靠着水路跑货赚了第一笔钱, 再用这笔钱投资, 利滚利, 钱越来越多, 手下的势力也越来越大,等到林长风第二次见到那个人, 他才知道对方姓周,原先是个商人,如今算得上一个地区管控的真正的大老板。
周老板是个记挂恩情的人,而林长风也是个愿意吃苦愿意拼的性格, 在十八岁那年,原本平平无奇干着苦力活的青年有了新的身份, 粗略的学了学书本上的知识,他一开始帮着照顾水路的生意,干苦力出来的一身腱子肉倒是有了新的用处。
在抢生意的时候,洋人总是喜欢使些绊子,若是旁人或许就认了这哑巴亏,但林长风不会,周老板给了他更好的工作不需要三餐无定,知道感恩的人最是可怕,被棍子打破了头也不服输,硬是靠着一身不要命的气势给水路开出了一段时间的安宁。
林长风不觉得自己那样太危险,他本身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像样的归处,一同的兄弟那就真的是他的兄弟,被纳入了家人范围的人就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一路拼下去的勇气。
别人都说周老板养了一条听话的看门狗,但林长风一行人却丝毫不在意。
最终还是周老板看不下去他天天弄出一身伤出来,把人提溜回来,学着正儿八经的经商,一开始那些事情对于林长风而言就像是天书一样,他弄不懂酒桌上的关系,却也咬着牙扛了下来,慢慢的熟悉起来。
从靠拳头说话的打手,到穿上西装人模人样的商人,林长风用了十多年,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三十二岁了,到了别人也要称他一句林老板的年纪和地位,从民国初年到如今,他面前的城市越来越繁华,来往的人越来越多。
但他依旧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周老板把他当兄弟,他也一样,林长风把之前出生入死的人都当做兄弟,但,他也不能总是去打扰别人对吧。
一个两个的成了家,其余的死的死,走的走,十多年前的那一帮子人,其实早就凑不齐了,连带着眼下,看门狗这个绰号,都没几个人记得了。
人这一无聊总要找点事情做,可一个人喝酒多少可怜了些,他便只能找些文雅的爱好了,不巧,夜总会和弄堂他不喜欢,便也只剩下戏楼可以让他打发时间了。
林长风听不懂什么戏文,他连书都是后来才读的,只能听着一个热闹,看着别人往台上丢赏银,他也会砸几个大洋上去,戏台上带着大发冠穿着戏服的人就在扑面而来的赏银中笑得俏丽,油彩都挡不住那满脸的笑意。
或许是位爱财的主,林长风对于这种事情倒是很敏感,没办法,做生意的话,就要找那些爱财的,虽然说从守财奴手里抠出钱不大容易,但要是说动了,那可真就是大把大把的收益。
林长风只看了一出戏,却无端端的想到手上正商谈着的一桩生意,那是一部电影,眼下最时兴的东西,但却总是找不到最合适的演员,不是多了几分艳丽,就是少了几分娇俏,女演员的选角上可是难倒了许多人。
想到这,林长风猛地一拍手。
刚刚台上的那个,似乎也是何时的,戏曲演员的身段又好,演技可以磨练,但这长相,当真就是要看是不是老天爷赏饭吃。
戏楼的人大多也认识他,上道的领着他往后台去,戏楼里满眼都是浮华,话本子里辞藻华丽描绘的世界,就要用最艳丽的绸缎展示出,镀银镀金的头面上镶嵌着宝石,在电灯下闪着光,怕是整个城市都抵不过戏楼里这短暂的浮华。
“林老板,他在那。”
领着他的人知道他是为了找台面上扮相娇俏的花旦,就指了指木屏风挡着的地方,镂空的雕花里隐隐约约的出现一个人影,下一刻,就从后面走出一个——
男人。
林长风愣住了,他看了眼对方大咧咧敞着披着的里衬,确定面前连妆面都还没卸下的人是个男人,这对于他而言还真是一个不小的冲击,他很少听戏,也不知道男子的扮相能那样好看,原以为是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女子,却没想到,连性别他都弄错了。
领头的人却是不知道他的小九九,热情的给他们介绍着。
“这位就是戏班子的班主,顾谭风顾老板。”
脸上还带着油彩妆面,连绑头都还没摘下的男子扭头看着愣在原地的林长风,油彩刻意描小的双唇开开合合,但却不再是细着嗓子,而是正儿八经的男子的声音。
“久仰大名,林老板,不知道这次找顾某有什么事?”
闹出了一通乌龙,但却也不完全是个乌龙,顾谭风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误认,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林长风也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放在十八岁时会让他抓耳挠腮的尴尬,眼下也不过几声笑意就可略过。
戏子和商人,都是最会看眼力见的人,能在眼下混乱局势中盘下一座戏楼的人,和那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没多大差别了,从苦力工到大商人的人,也和那老狐狸是一模一样的。
顾谭风举荐了他戏班里有天赋的女子去林长风投资的电影里试镜,那里面的洋人哪见过这样身段板正的演员,当即也就敲定了人选。
“林老板,这人是好好的去的,你也得给我好好的送回来。”
顾谭风在那天这么告诉林长风,虽说不是每一部电影后都有肮脏事,但他绝不可能放任手底
下的学徒有半分遭遇危险的可能,便提醒了林长风一句。
“那是自然,这人是顾老板举荐给我的,那也算得上是我的人,那位姑娘我会派人保护着,出了事,我就任凭顾老板处置。”
理了理身上披着的羊绒大衣,林长风坐进了轿车里,道别后就离开了。
顾谭风以为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还以为日后定然是不会再见几次面了,却不想自那次之后,林长风就常年包下了那二楼的看台,正对着戏台子,瞧得见戏台上的人,戏台上的人也瞧得见他。
还偏偏只在顾谭风上台时才回来,旁的戏班若是借了地方表演,那是全然看不见那位林老板的,时间一久,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
“林老板,最近也喜欢听戏了?”
有人想上去攀谈,但手上剥着花生的林长风只是瞥了他一眼摇头。
“我听不懂戏。”
“那、那这是?”
问的人愣住了,面前吃着花生的林长风却不在意。
“只是瞧着好看,就喜欢看看不行吗?酒桌上看了那么多不好看的,我当然要找点好看的人或是事洗洗眼睛。”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台上的表演正好结束,照旧是一通热烈的赏银绢帛丢上去,林长风也拿了一把撒去台面上,叮呤哐啷的声音自然引起台上的人注意。
那双浓墨描绘着的眼睛抬起看着二楼看台上的商人,而后很快收敛了下去。
“林老板最近来戏楼来的倒是频繁。”
彻底卸下一脸油彩的顾谭风其实是个清俊的男子,穿着普普通通的长袍,走到林长风面前询问,他这一回从后台径直来了二楼,看着还不慌不忙在剥花生的人。
“给你们戏班子花钱,难不成也不行?”
林长风笑眼看着他,把手上剥出来的花生往前面递出去。
“我又不是傻子,唱的再好也不至于让林老板按时按点的到这来看。”
顾谭风也不推辞,从林长风手中抓了一把花生,大大方方的坐在了林长风身边,看着林长风眼前所能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就这么觉得我有所图谋?”
“我是戏子,你是商人,要是我天天打着名头只演给你看,你不怀疑?”
“那倒也是。”
林长风笑开了,放下了手中的花生,正儿八经的看着顾谭风。
“我这个忙,也不知道顾老板愿不愿意帮。”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忙。”
“过些天,租界的人会来请顾老板去他们那演上一折,我希望顾老板能提一嘴,让我也跟着去看一眼热闹。”
“为什么?”
顾谭风反问出这句话,租界对于国人而言,甚至算得上是龙潭虎穴。
“我以前是个跑苦力的,结识了一个义妹,吃了她家给的白米饭,前些天手下的兄弟告诉我,有个洋鬼子非礼她。”
说到这里,林长风脸上的笑是再挂不住。
“我怎么能不讨个说法不是?可惜租界对周老大一直忌惮,我找不到法子进去。”
“所以打听到了我身上。”
“所以顾老板是帮还是不帮?”
听到这句话,顾谭风瞥了他一眼。
“你这弄不好还得搭上我。”
“不会的,租界每天都会出些事,抽大烟抽死的、喝酒喝死的,多了去了。”
林长风看着面前的青年,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准,但他也不好让别人冒着危险帮自己,也就准备移开这个话题,却突然冷不防听见顾谭风答应了自己,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怎么?答应了反倒让林老板不高兴了?”
面前的青年挑眉看着他,抬手理了理衣袖。
“为什么?”
“总归那天我准备自个去,真要被你坑了,戏班也来得及跑。”
顾谭风就没想过带着多少人去,甚至头面也不准备带过去,他就穿个灰扑扑的袍子过去清唱几段了事,反正他不喜欢租界,租界也没多少人看得起一个戏子,爱打打就是了。
“况且到时候,谁坑谁还当真是不一定。”
这一天后,租界突然醉酒斗殴死了人的意外,穿着朴素上台的顾谭风顾老板也被洋人好一顿数落和针对,差一点就要出不来了,整个戏班都在租界外焦急的等着,要是主心骨没了,他们可就真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却不想那天半夜,是林长风把人捞出来的,又或者说是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来的,商人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被裹在顾谭风身上,两个人脸上多少挂了彩,但总的看上去都还算好,林长风还笑着被顾谭风锤了几下子。
第二天的报道上写着,顾老板以一敌百骂遍租界无敌嘴。
“还无敌呢,你说你脾气怎么一会好一会坏的?要不是我,你那天可真就被揍死了。”
照旧来拜访的林长风看着被学徒上药趴在床上的人,忍不住调侃几句。
“揍死就揍死,那我也骂!”
顾谭风的脾气似乎是彻底被点燃了,直接就起了身对着林长风说:
“他说我戏不好!还说整个北平的戏都是过家家,我就后悔当时那一拳头给他轻了!我就应该更用力点。”
林长风很难把面前这个炮仗和之前那个还算温文尔雅的顾谭风联系起来。
不过也正常,人皆有所爱。
后续摆平麻烦的,还是出钱又出力的林老板。
——
或许也算是一种新概念的不打不相识,那天闹出了一通大事,反倒是把他们之间那尴尬的隔阂给打破了,林长风不止有了进后台的特权,还有了去戏班子大院拜访过夜的特权。
当然了,每次带去的礼也是管够的,还托人送过去一副精巧的头面。
“林长风,你听了这么久的戏,怎么还就只会夸一句漂亮?”
顾谭风难得的有些无奈,熟络之后,他发觉林长风这人真是看着人模人样的,实际上却没多少欣赏艺术的细胞。
“那顾老板确实扮相漂亮不是?”
偏偏他每次这样说又会把顾谭风给逗笑。
唱戏的人盼望着遇见一个懂戏的人,但遇不上也没有多大的问题,顾谭风将这一切都看的很松,他瞧着林长风,无一不是好的,有钱又能打,哪怕听不明白戏也一定到场支持。
“真是冤家。”
每次这样嘴上抱怨,可若是排了新戏,顾谭风却是再怎么累都要先给林长风演上一回看看,他嘴上说着是为了让林长风包那看台包的划算,实际上想着什么,他自己也清楚。
原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却又误打误撞的凑到了一起去。
就是可惜生的时候差得很,生在民国前,却又没活到新中国。
民国十六年,林长风三十二岁,他出生后留过不好看的长辫子,却也干脆利落的剪断了头发,体体面面的换上了贵价的服装,当了十多年的苦力,再当了十多年的商人,他怎么算都觉得自己不亏。
这世道对他有好有坏,但真的算起来,还是好的更多。
人们都想逃到外面去,到南边去,又或者是去国外避避风头,但林长风没想过要走,他也没那个必要走,要是人人都想着自保,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可他却也帮着想走的人离开,其中就有顾谭风的戏班子,他们麻利的整理着东西要去逃难,顾谭风也知道路上必定会遭遇分离,可他却也执拗的站在林长风面前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生在这长在这,哪有把家丢下的道理。”
林长风将自己积蓄的大半都给了顾谭风,让他日后寻个新的地方,继续带着戏班子好好过日子,钱永远都是最必要的东西。
“你跟我一起走。”
顾谭风却也整个人犯了倔,紧紧抓着林长风不松手。
“下次吧,顾老板,下一次见面,我一定和你走的远远的。”
但林长风却没同先前一样顾谭风说什么都点头。
他们相识在民国十五年的秋日,分别时还未等到春日,林长风这辈子几乎不骗人,为数不多的欺骗都说给了顾谭风听。
他说自己听不懂戏,却私下将戏文早早琢磨透彻。
他说人生求一知己,却早已明了自己不愿做知己。
他说下次见面一同离开,却无比明白他活不到那时候。
“我会在这戏楼等顾老板回来的,到那时候,必然能听得懂你的戏。”
一个远离逃难,一个死守原地。
往后数十年的风波中,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留下的商人。
只知道他大约早早的就死于炮火之下。
直到如今,这也只能成为人们口中模糊的历史故事,附近巷子里的老人模糊的记得这荒芜的破楼以前是富贵华丽的戏楼子,还有个大老板常去听戏,每每都会给在戏楼子里做打扫的孩子多些赏钱和吃食。
但记得的人老了,故事也就模糊的不得了。
直到2000年的时候,这破败的楼占的地有了新的用处,上面派了人来查看这块地该如何规划,一个带着眼镜一身读书人做派的人便带着资料来现场勘探。
偌大的古戏楼也不知道是如何好好保存至今的,可内里却早就被破坏的不成样子,只余下高层的地方还算是完整,年轻人一边记录着现场的状况,一边估算着大致的面积,正专心,却听见上方传来木头被踩踏发出的吱呀声。
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披着大衣带着帽子的高大人影,那身颇为复古小资的穿着在进步的新时代很少见,何况他站在危楼上。
“喂!这里是施工地不安全,你快下来。”
年轻人喊出声,高楼上的人却更进一步的靠近破旧的栏杆,低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句声音:
“顾老板?你怎么穿的这般朴素?”
下面的年轻人露出一张记忆中清俊的面容,不解的看着楼上看台处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听到这句话,看台上的人摘下了帽子,露出那张脸,挑眉看着下方姓顾的年轻人。
“我不说了,会在这等你回来吗?那当然是记得住的。”
二楼看台处的人,赫然就是当年的林长风,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得体的西服,披着厚实的羊绒大衣,老派商人的打扮。
也是民国一十六年的打扮。
第063章 乱世非良配
面前出现的人穿着打扮都奇怪的很, 让顾泽恩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对方站在那摇摇欲坠的二楼看台上,万一真摔下来那可不得了, 于是他继续对着搂上的人喊着:
“你先下来说话!”
他喊出这句话后,就感觉身后有股阴风吹过,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回头就发现一张脸贴在面前,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才习惯。
上一秒还在二楼的人却无声无息的来到了他身后,连脚步声都没有,跟鬼一样阴森的感觉,让顾泽恩有些后怕, 靠得近了,他才发现对方是个长相不错的青年, 就是穿着打扮上确实很少见。
“下来了。”
林长风张开手,示意自己好好站着。
“这儿是危楼,过些日子就要拆了, 你也别在这呆了, 那楼梯都是不稳的。”
顾泽恩好心开口劝说面前的人不要在这里久待, 但却得到林长风不理解的目光, 青年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
“你要把这里拆了?为什么?”
林长风不理解他面前的人为什么会这样说,他比谁都知道顾谭风把戏楼看的比一切都重要, 若非是形势所逼,顾谭风也定然不会离开。
“因为这是危楼啊,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建筑了,战争时期也对它造成不可扭转的影响了, 这么大块的地皮,腾出来给老百姓盖房子不好吗?”
顾泽恩生长在新时代, 不知道几十年前的戏楼是多么气派繁华,在现在的人们眼里,这里只是一个巨大的破房子而已,无法作为文物景观,留着还会有安全隐患,自然是越早拆除越好。
“几十年?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吗?”
林长风从对方的话语中捕捉到这个时间,他再回头看看周围的一切,发现在破碎的木框外的世界变了样子,街上不再是穿着旗袍和中山装的人们,而是穿着他没见过的衣服,周围的建筑也大致变了样子,多是红色泥土漆刷的墙壁。
“现在是民国多少年?”
林长风愣神了一会,转头问着面前和顾谭风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他以为如今还是民国,于是便大咧咧的问出口,却在下一秒被顾泽恩捂住嘴,青年举起一只手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不是有毛病?说什么民国啊,现在是新中国了,被别人听见可要追着你打几条街的!”
顾泽恩觉得自己背后唰唰的冒着冷汗,面前的青年看上去也就撑死三十岁,看着也不像是没上过学的样子,怎么会开口就是一句现在是民国多少年。
“民国早就没了,四五十年前就没了,现在都2000年了。”
“2000年?我不明白。”
林长风突兀的听到面前的人说这是五十年后的世界了,可他只记得自己当年还活在民国十六年,怎么一睁眼,就说过去了五十多年。
“我骗你干什么,给你,这是我的工作证,上面写着的吧,我是今年刚入职的,2000年4月3号,白纸黑字的总是骗不了人的。”
林长风接过那个工作证,他看着上面特意加粗的字体,看见了那个让他陌生的年份,也看见了那个陌生的名字,顾泽恩。
“你不是顾谭风?”
林长风抬头看着面前和顾谭风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有些惊讶的问出声来。
“我不是,上面不是写着我的名字吗?怎么,难不成你认错人了?”
顾泽恩这才反应过来,他原先以为林长风是什么从前见过的人,但这下看来,他似乎是认错了人了,这乌龙可算是弄清楚了,也让人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是认错人了啊,那这不就好办了,你快离开去找人吧,也别再这影响我工作了。”
顾泽恩边说边伸手推着林长风向外走,嘴上还不断说着这座戏楼不日就要被爆破炸毁清除的消息,他以为这不过是最普通的闲谈,却突然发现面前的人扭过头看着他,神情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温和,甚至带着狠厉。
“该走的人,应该是你。”
林长风这样说着,反手抓住了顾泽恩的手,几个呼吸之后,顾泽恩就被丢出了戏楼外,连着原本大开的门窗也都一同被紧紧闭合。
被眼前的情况吓得面色惨白的顾泽恩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他那怕是真的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跑到最近的电话亭去,颤抖着声音向上面汇报了今天所看见的一切
“你真的看见这里面有人?”
顾泽恩的上司很快赶过来,用力推门却发现原本摇摇欲坠的破旧大门没法被打开,连带着边上的窗户也是一样,这对于一个破旧的古建筑而言是稀奇的,于是回头和顾泽恩再三确认。
“真的,他穿着打扮还像是上个世纪的人一样,就像老照片里的人一样。”
顾泽恩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
“我不会是真的撞见鬼了吧?”
“现在也说不清楚那是谁,他有没有和你说点别的事情?”
总归戏楼里面有个人,若是不弄清楚是谁,万一爆破的时候伤到了,上头也会责罚,他们的工作也会出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先弄清楚里面那个人是谁才行。
“他没告诉我名字,但是是在等一个叫顾谭风的人,还把我认成那个人了。”
仔细回想,发现那个打扮复古的青年口中只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
“顾谭风,这名字有点耳熟。”
上司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刚巧就生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也是在本地长大的,听到这个名字,却第一反应是觉得眼熟。
“您认识吗?”
“应该是不认识的,可我总觉得听过。”
上司点了根烟,拍了拍顾泽恩的肩膀,“你先在这看着点,要是那个人出来了就和我说一声,我回去查查看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叫顾谭风的人。”
他们进不去戏楼,又因为不清楚里面的情况而无法确定是否可以直接爆破,上司决定先回去从里面那个人的亲缘关系入手,既然有一个他耳熟的人名,那应该是可以查得到的。
“好,我在这看着,等到天黑没消息的话就先回去。”
“嗯,辛苦了。”
上司叼着香烟,骑着自行车往当地的政府去了,要是想查些资料,就要从那里面调出从前的文件来一份份查看。
又是只剩下顾泽恩一个人,他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那安静的过分的戏楼,平心而论,这戏楼的外表依旧是漂亮的,但也破旧了。
他不知道几十年前,这里是有多么热闹繁华,真是可惜。
——
一连几天,戏楼里都没声音,开发队伍中也有坐不住的人举着棒子就想要硬生生破开大门,但那些人往往还没嚣张几下,手里的东西就脱了手往自己人身上砸过去,要不就是普通走在路上都能摔断腿,又或者是突然染了病到医院里去急救。
次数多了,就怵了,没人再赶去叨扰那个安静的过分的戏楼。
眼看半个月过去了,去查找资料的上司终于回来了,却是欲言又止的看着戴着眼镜的顾泽恩,挥手把他叫到身边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和他说自己的发现。
“确实有一个叫做顾谭风的人,民国十年的时候来这唱戏,那座戏楼就是他盘下来的。”
上司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资料递给他。
“真有这个人?还是戏楼的主人?那他人现在在哪?也不对,民国十年离现在都有七八十年了,这人是不是早就”
如果在民国的时候就开始唱戏,那时候也至少有十几二十岁的,怎么可能活到现在,顾泽恩反应过来,慢慢收了声音。
“是,他早就死了,据说民国十六年的时候逃难离开了,等战争平息后又突然回来了,但是没过多久就自杀了。”
“自杀?什么时候?”
“67年。”
三十多年前,那个叫做顾谭风的戏子自杀了。
顾泽恩觉得唏嘘,接着往下翻了翻资料,却找到了一份旧报纸的剪报,而后愣住了,那是被人保存着的民国时期发行的报纸,上面模糊的黑白照片拍了两个人,偏矮的那个人虽然穿着长衫,但模糊的面容却能看得出来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你和这个顾谭风,真的很像。”
旧报纸上照片里的人似乎也在看着他,那相似的五官透露出的却是不一样的意味,似乎是考量,又似乎是探究。
“骗人的吧,我都不认识他。”
顾泽恩打着哈哈,视线转移到照片上另一个人身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将资料再递到上司面前,手指指着顾谭风身边身量高大的男子。
“这个人!就是戏楼里我看见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
这是民国十五年发行的报纸,但上面的人和戏楼里他遇见的那个一模一样,连穿着都是相似的,这未免凑巧的让人毛骨悚然。
那张剪报上清楚的写着。
【富商林长风为名角顾谭风一掷千金!其中缘由不可说!】
“怎么会这么凑巧。”
上司皱起了眉头,“先是你和一个几十年前的人长得一样,再是另一个和这个人一模一样的人,这根本不可能。”
上司看着面前被吓的有些磕巴的顾泽恩。
“泽恩,先前我说不清楚,可眼下,我得去联系一下别的专家了。”
“我们可能,真的遇上鬼了。”
遇上了死于民国时期的鬼。
听着,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
可不同于顾泽恩的害怕,接到消息赶来的专家们倒是激动的很,有人为超自然的现象而着迷兴奋,有人认为这一定是活人弄出来的假象,也有人好奇真是鬼的话,是不是可以提供给他们更多的研究史料。
就像人类会一片片割下天才的大脑进行研究有什么不同一样,对于这种说不清的现象,人类只会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狂热,恨不得把戏楼里的人当成小白鼠研究的透彻。
“可我们现在都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不出来,还怎么研究?”
一句话把热闹的气氛给打压下去,但很快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可行的建议。
“怎么进不去,给他想要的就是了,我们这又不是没有。”提出建议的人看着一言不发的顾泽恩,“把他打扮成那个年代的样子,装一下不就行了。”
“能行吗?”
“当然可以,真是民国时期的人的话,肯定也不会相信有两个长得一样的陌生人吧?真问起来就拿转世重生那一套敷衍就是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要是真的让小顾受伤了,就直接把戏楼炸了拉倒,总归怎么看我们应该都是不亏的。”
那个人对于这些现象可是十分狂热,他告诉顾泽恩:
“你就装一段时间,从那个人嘴巴里套出点消息来,最好能把他骗出来,后续只要我们能抓着他,就肯定能研究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了,是人是鬼肯定也能搞清楚。”
那对于自私的人类而言,只是一段让人好奇的数据。
顾泽恩按着民国时期的打扮,穿上让他全身都不自在的长袍,摘下了眼镜,有些紧张的来到紧闭的戏楼门前,推了推依旧是打不开的,于是曲着手指敲了敲门。
“林长风,你在里面吗?”
喊出一个几十年前的人的名字,顾泽恩的心底相当没底。
但在几分钟的沉默之后,面前紧闭的门毫无预兆的打开,顾泽恩捏紧了拳头抬脚走进去,他一路走到戏台前,似乎有所感的回头看去。
二楼的看台上,依旧站着那个青年,和老报纸上面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林老板。”
他颤抖着声音,学着类似的称呼,对着看台上的人这样说。
在林长风眼中。
就像是过去的再现。
第064章 乱世非良配
大白天看见鬼是什么样的感觉, 大致就是后背发寒,尤其是在你无比确信对方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之后,就会觉得对方的每一处看着都相当可怕。
比之普通人要苍白的面容, 就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哪怕在破旧的楼梯上都听不见脚步声,对方就像是刻意收敛着声音,像是一片薄纱一样来到顾泽恩身边。
猛地看见那张和老报纸上面一模一样的人脸出现在面前,哪怕不是第一次,顾泽恩也依旧猛地打了个哆嗦,咽了咽口水才稳住自己想要立刻逃跑的想法。
他装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却在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被面前的人打断。
“你是谁?”
这个叫做林长风的男人只在最开始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态, 但在他来到面前时,却又回归到最开始的平静, 打量了一下面前穿着明显是新做的长袍的顾泽恩。
确实是惊人的相似,但却也是明显的不同。
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没有因为生活在市井中磨练出的沉稳,和十几岁就到戏班子讨生活的顾谭风很不一样, 身上有一种被保护的很好的单纯。
再恍惚, 终究也是会清醒的, 林长风打量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 思索着面前的年轻人会和故人是什么关系,是孩子还是孙子辈?如果已经过去七八十年, 说不定都要到曾孙那一辈了吧,时间向来是不等人的。
顾谭风也不一定会等着他,两个男人,或许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林长风想着就沉默下去,甚至开始思考当年分别时的那句话到最后有没有被顾谭风放在心上。
或许那个人早在别的地方成家了也说不定。
说不定他一厢情愿的等待根本就没被放在心上吧,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在顾谭风眼中他们或许只是普通朋友吧,毕竟才认识了半年时间,被忘在脑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是为什么至今还在等待。
“我、我不是说了我是顾——”
“你不是。”
在顾泽恩还想继续坚称这个世界有转世重生一说的时候,林长风出声打断了他继续捏造骗局的打算,他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直反应不过来。
“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我分的清。”
破败的戏楼里几乎只剩下一堆烂木头,但林长风抬手,却能凭空把那些破损的木头重新变成完整的凳子,他就那样平静的坐在顾泽恩面前看着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身上透出一股成功人士的气息。
他确实是成功人士,如果按照正常人的生活轨迹,说不定现在也已经挣下很大的家业了。
但那都要建立在他是个活人的前提下。
顾泽恩本身就没有多少底气,原本他就是刚进入社会的青年,在专家们的鼓动下才敢独自来到林长风面前,他们都以为欺骗一个鬼魂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就像专家们说的,民国不是古代,已经接受过科学教育的人也有最基本的分辨能力。
很少会有人被蹩脚的演技打动。
他原本准备一鼓作气把外面的一切都说出来,却没想到林长风接着问他:
“你是顾谭风的孩子?还是其他亲人?”
“什么?”顾泽恩没有想过面前的人并没有暴怒,而是用一种他难以看懂的眼神一直注视着
自己,上个世纪独有的颓靡的气质在林长风的身上显现,那是一种很难被人理解的感觉,就像是在怀念,又像是有些伤心。
“长得很像,应该是他的孩子吧,或者说是后代?”
林长风先入为主的因为相似的长相而猜测顾泽恩的身份,也是因为那张过于相似的脸,他才会做出一些让步,就像是抓住了一场美梦的尾巴一样。
被他那样抱着期盼的眼神看着,顾泽恩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原本想要告诉他的话。
最终只是喉结滚动几下,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是,我祖上就是顾谭风。”
他的话说的算是漏洞百出,没有后人对先祖不敬,也没有后人会在谈起先祖时语气这般僵硬,顾泽恩身体上的每一个讯息都在告诉林长风他的话有问题,但得到回答的林长风还是笑了出来,似乎是相信了这句话。
“他后来过得好吗?生活应该不错吧?”
林长风似乎是终于放下心来,就像是抓住了和故人最后的一根联系,脸上带着笑意,问着顾泽恩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很好。”
顾泽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因为心虚而垂眼看着地面,那地上只有几块碎石头,光从破损的墙身上打进来,显得那块地更没什么生机。
他想起来从资料上看见的那段泛黄的文字。
几句话里,他骗了面前的这只鬼两次,一次骗他自己是顾谭风的后人,一次骗他他心心念念的顾谭风过上了好日子。
但根本没有,林长风记挂着的人,在67年的时候,就自杀在小山丘上,迫于舆论压力,连给那个人收尸的人都没有。
资料上未说顾谭风有旁的亲人,只记着那个人悲凉至极的结局。
“那就好,他过的好,就够了。”
坐在椅子上的鬼还保留着生前的习惯,想从口袋中拿出一支烟来,却摸了个空,便看着面前的顾泽恩,向他讨一根烟。
“年轻人,你身上带着烟吗?”
“我不抽烟的。”
顾泽恩摇头,他刚从学校里出来,烟酒都不怎么沾。
“倒是和他不大一样,你不知道,顾谭风那家伙,为了讨我一口酒喝,能大半夜的跑我府上来,烟酒他都沾,但除了上等货,他大多看不上眼。”
一谈到那个叫做顾谭风的人,似乎连面前的鬼魂都变得有人气了许多,但可惜,顾泽恩只是披着一个虚假的名头,对于面前的林长风追忆的过去,只能干巴巴的笑着。
但最终他还是磕磕巴巴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是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
面前的鬼似乎与人们口中说的相差甚远,生前应当也是个俊朗的高大青年,如今坐在他眼前,哪怕在阴影处,也藏不住。
听到顾泽恩这样问,林长风笑眼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第一次见你,不就告诉你了?”
他第一次见面,就说过自己在这等人,只不过想等的人至今都没等到,戏楼子却已经被历史向前的车轮选中,不日就要彻底把这里碾碎过去。
他说了要等,就会一直等下去。
“还要继续等吗?如果他不记得这里,也忘了你呢?”
顾泽恩不懂,在他的时代,日子是一天天改变的,速度比从前的世界快了许多倍,连带着感情上也慢慢的浮躁起来,许多人是真的在几天内就能放下感情,更何况是林长风这种因战争而分别的。
“他忘他的,我等我的就是了。”
林长风似乎并不在意。
“为什么呢?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吗?”
顾泽恩只能自己去猜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有多么过命的交情,才会连死后都放不下,宁愿窝在一个小破楼子里等着。
“或许吧,不过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了半年。”
“半年,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早就忘了。”
顾泽恩自己嘟囔着,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上学时只见过半个学期的新同学,忘记这个人或许都不需要多久,忘性大的人大约一两个月就记不清了。
“早忘了,或许是的。”
林长风想到这个可能,倒也只能勉强的拉起嘴角笑笑,但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来,对着面前站了半天的年轻人说:
“你回去吧,这戏楼我不会让人动的,早些换个打算吧。”
“为什么啊?这块地皮能建一栋居民楼了!你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不记得你的人占着?”
顾泽恩急起来,说的话也就不那么中听了,等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侧就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抹,才发觉左脸被蹭破了一大块皮,伤口不深,薄薄的蹭破一层皮,但却也是这种伤口让人觉着最疼。
连带着结痂的时候,都会觉得面皮被绷紧。
而罪魁祸首,就是突然腾空飞起的那块断裂的木片子。
原本在他面前的林长风又突然回到了二楼的看台处,在高处俯视着他,收敛了脸上温和的笑意,真正是以商人的眼光打量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
“你好歹也是顾谭风家的人,怎么半点都不像他那样精明?”
林长风曲起手指敲了敲身边有点松散的扶手。
“这座戏楼,我早就买下了,你们不问问我这个主人,就想着拆我的东西?还张口闭口的对你家长辈没礼貌,顾谭风不在,我替他罚。”
“可你早就——!”
“我要是没死,还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我眼前蹦跶?”
林长风一句话堵死了他还没说完的语句,林长风活着的时候是自小摸爬滚打混出来的,死了以后也保着从前的样子,别人想拿伦理道德来压他,他就照办不误的给人堵回去。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让?!”
顾泽恩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戏楼是他第一份接下的工作,要是办不好,到时候传出去,他以后也就别想接到什么好活干了。
“你不是说顾谭风是你先祖,我也不难为你,照片,总是有的吧。”
林长风垂着眼,说了自己的要求。
“你、你难不成还要看他老人家的遗照吗?”
“老友见老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那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顾泽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们家连先人的念想都没有一个?”
“可是,我家在外地,东西送过来也要好些时间。”
“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你们。”
林长风把这四两拨千斤的话术用的炉火纯青。
“我一个死人,也就这一个念想,一个故人的遗物,换我一块地皮,怎么样都不亏吧?”
这是不亏钱的买卖,可偏偏找错了人做生意。
顾泽恩只能眼睛转了转,思索着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谎话给圆回来,别说他祖上没有这一号人,一个死在67年的人,连尸骨都不知道到哪去了,他该怎么找。
偏偏面前还是只鬼,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办法能认出来东西生前的主子是谁,或许是实在没后路可退,人在紧急的时候总是能憋出些办法来。
他要是套不出什么话来,外头的专家逼得紧,他要是拿不出东西来,面前的林长风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两边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我把东西给你取来,但我也要从你身上知道一些事情。”
“想知道什么?”
“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变成鬼的。”
这两个问题抛出了,倒是让林长风移开了视线去。
“我也不知道,你就算问了,我也答不上来。”
“那就不需要你回答。”
顾泽恩向前走了几步,破了口子的脸仰起看着二楼的人。
“外边有人能研究明白你,你敢不敢和我做这个交易。”
顾泽恩喉结滚动几下,接着说:
“我把顾谭风的东西给你,换你这个戏楼,还有去做外边人的研究对象。”
按着常理,换东西的代价太大了,应该是不会答应的。
但林长风是个死脑子,知道这是个赔本买卖他也是要干的。
“一个戏楼还搭一条鬼命,换一个顾谭风。”
林长风自己都笑了。
“划算的很。”
第065章 番外
有天赋的戏子都是自小被戏班养着的, 顾谭风也不意外,家里的孩子多,吃不起饭, 父母就盘算着抓阄决定送走哪一个孩子。
但那那是天决定的事情,分明是人决定的,顾谭风很早就知道他的父母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更是知道他的父母早就决定好要把家里最小的妹妹卖到哪里去。
所以当天,哪怕是父母早就和他们几个男孩交代过的情况,他也伸手取出了那个画着红色标记的竹签,举在父母面前让他们看得清楚。
比起女孩被卖进弄堂和窑子,他一个男孩总是要更好求生些, 父母原本盘算着把他送去码头当个苦力,却在过去的路上撞见了一个被人找茬的男孩, 那时候还不是民国,街上还有不少人留着长辫子,那个被找茬的男孩也是一样。
但那个男孩却也是不好惹的, 逮着机会就把人往死里揍, 到最后得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远了, 顾谭风看了他的去处,似乎是和父母要带他去的地方一样, 于是他松开了父母的手,向前跑了几步跟上那个男孩。
“你做什么?”
男孩有些警惕的看着他,但顾谭风却不怵。
“你是去码头做工的吧?我也是要去的,搭个伙。”
顾谭风那时候只是想着, 面前的人似乎很能打,总归在往后或许能帮着他, 找个靠山和朋友,总是好过单打独斗,为了和面前的男孩打好关系,他还拿出了口袋里最后的半块糖。
最后的一切,也证明,他那半块糖没给错人。
父母拿了钱离开,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搬运货物,可他年纪最小力气也小,有时候连走路都走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都是被那个吃了他半块糖的男孩帮了一把,顾谭风想知道他的名字,但男孩只能摇头。
“我无父无母,没有名字,别人叫我什么就答应什么。”
小杂种、蠢货什么的,哪能算得上是名字,顾谭风看着面前一股劲扒饭的人,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那我就叫你哥吧,你也总罩着我。”
那短暂的日子里,两个少年慢慢的拼凑起并不好的现在。
但在码头的日子里,顾谭风过的并不好,拼力气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瘦弱的书生,干的活少老板赚的钱也就少,帮他的男孩也是个孩子,两个人互相帮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顾谭风没被少罚不许吃饭和板子。
但每次他都熬过来了,因为在这里,他随口认下的哥哥会护着他照顾他。
把一个馒头一人一半分着吃的时候,顾谭风觉得这日子熬一熬也并不是过不下去,但他认命了,不代表照顾他的人认命了。
“你不该来码头的。”
男孩有一天突然和他这样说,被晒的黝黑的脸上却是严肃的神情,男孩告诉他,外面有很多很好的日子,他说顾谭风不该和他一样在码头过一辈子。
“我没爹没娘的没关系,可你不是还有兄弟姐妹吗?你不想再见见他们吗?”
“想是想,但也没必要为着他们离开吧,我都被卖到这里干苦力了。”
顾谭风那时候并不知道,在他决定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还有人盘算着该怎么让他换一条人生的路走。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孩拉着一个提着二胡的老人家来到他面前,还伸手把他脸上的灰都擦了干净,让他站好给面前的老人打量。
“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
老人家听了他的声音,看了看他的长相和身板,似乎是很满意。
“哥,他是谁?”
顾谭风有些不明白面前的一切。
“我?我是戏班里拉二胡的,我们戏班现在缺人的紧,小兄弟可要来?有吃有住,比这码头好。”
“你快答应,他们马上就要北上了。”
顾谭风听见男孩一直催促着。
“为什么?哥,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码头不安全!外面打仗的声音你听不见吗?!”
码头是连接着外界最主要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无知无觉的时候遇上一船军火或是外国人,安定时码头是最繁华的地方,可不安定的时候,这里几乎天天都在死人。
顾谭风自己也想过逃跑,却没想到是男孩把他送走。
老人半拉半抱的把年幼的顾谭风带走了,哭喊着的顾谭风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打着补丁的钱袋子,里面是其他人都瞧不上的几个钱币,但却是码头上那个男孩最后能给他的东西。
“你那哥哥真是疼你。”
戏班里的那个老头告诉他,他愿意把顾谭风带走,也是因为那个男孩用了这几年的工钱帮他把卖身契从码头老板那里买出来了,否则贴钱买学徒回来这种事,戏班也不乐意干。
“他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顾谭风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人,叫一句半真半假的哥就能出钱又出力。
他先前作为兄长帮年幼的妹妹抽出了决定命运的红签,结果不过一年后,又有一个无血缘的兄长帮他抽出了另一根红签。
他被戏班带走之后不久,就听说战争彻底打了起来,码头上几乎天天都有地头蛇之间的枪战,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听说任何的消息,说来或许也是命中注定,他在戏曲上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原以为只是收了个打杂的戏班也重视起他。
“顾谭风,你是想唱生还是——”
班主瞧着他皮相不错,便想问他要学哪一条。
“戏台上最打眼的是哪一个?我就学那个。”
戏台上最晃眼的,怕就是最艳丽的旦角,顾谭风先前是不喜那样花哨的扮相的,但他却想着要当戏台子上最扎眼的那一个。
带着硕大的头冠,满头镶着翠色,身上戏袍的纹绣也是艳丽繁华到极致,他上台时无一人不惊呼感慨他扮相之漂亮,可偏偏就是没有当年那个男孩的影子。
顾谭风唱旦角,就是为了在日后,如果那个男孩还活着,就能第一眼看见他。
他本就是自私的很,学成戏班里的顶梁柱,老班主死后他顺理成章的将戏班子接下在手中,又毫无缘由的将已经在当地扎根的戏班带回他一开始离开的那个地方,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再一次回到这来。
街上的人都已经换上了旗袍和洋装,头发也没了长辫子,利落的用摩丝打着造型,是和他记忆里全然不一样的。
码头上也再没有当年的熟人,该死的死,该走的走,因为掌控着商贸的港口被洋人控制着,码头上也多是外国人的面孔,当年那个男孩,他根本就没再见到过。
“班主,我们是要在这扎根?”
戏班子里的人看着他盘下最大的戏楼,按捺不住心底的期盼和喜悦。
“嗯,在这扎根。”
顾谭风看着边上的画报挂着他的戏单子,点了点头。
他知道十多年过去,再见的可能小的可怜,他记不得对方的样子,对方也肯定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但总要试一试才行,万一呢?
万一他们都认得出来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演到了三十岁,戏班子里接任的苗子也慢慢的提拔了起来,顾谭风想着再没几年,他也该下了戏台了。
但也就是他抱着这样想法的时候,戏楼里走进来了一个人,对方身着价格不凡的西服和羊绒大衣,头上还搭配着带着帽子,走进他的戏楼时伸手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落叶,那姿势顾谭风熟悉的很。
当年的男孩手腕因为常年过度劳作而导致骨头变形凸了出来,连带着动作也因为不方便而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顾谭风在台上,那个人在台下,看着对方听不懂戏的迷糊的样子,顾谭风嘴角的笑意就越发明显,注意到那个人学着别人的样子往台上丢赏银的手足无措,他就越发觉得高兴。
只可惜他当时的笑意,被林长风当成了爱财的笑。
“顾老板,这位是林长风,林老板,附近的店面和铺子可都是林老板打点的。”
在那个人来到后台的时候,顾谭风存了心要吓吓他,便没穿好衣服就到了那个叫做林长风的人面前,不意外的又看见他再一次手足无措。
真的,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真的很像。
“不知道林老板找顾某是为何事?”
无论是什么,如果林长风真的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那么什么事情,他顾谭风都可以答应。
——
“我年轻的时候是干苦力活的,身上难免有些痕迹。”
相熟之后,顾谭风不经意的把话题往林长风身上引。
“如果不是遇见周老大提拔,说不定我还在码头跑货呢,估计得要累出一身病来。”
“你家里人呢?不心疼你吗?”
“我?我无父无母的,吃百家饭长大的,连名字都是十多岁的时候,让别人帮我想的。”
说起自己的过去,林长风似乎并不介意,对于他而言,过去的总归是过去的,他只能一步不停的往前走。
“那你,在码头上,没交几个兄弟吗?”
“我这脾气,和他们处不来,真说兄弟,也就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个吧。”
说到这里,林长风起了兴致比划着。
“当时那就是个小毛孩,家里人也够狠心的把他丢码头来,后来他天赋好,被带着学本事去了,现在也该二十多三十岁了吧,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林老板没想过去找他?”
顾谭风看着面前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人。
“人家日子过的好好的,我找什么,当时把他送走也没和他商量,说不定还在心里骂我呢。”
林长风手上剥着花生,嘴里念叨着。
“他不会的。”
“顾老板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顾谭风不自在的移开视线,而后手里被塞了一把剥了壳的花生。
“那就承顾老板吉言了,不过我还是觉着别去打扰他好,我身上毕竟沾着些事情,真论起来,也是个地头蛇了,和我沾上关系可没什么好事情。”
“那林老板怎么总来我这?”
“顾老板是不一样啊,我要是不来,租界的人砸你的戏怎么办?难不成你再打一次架?”
林长风曲着手指敲了敲顾谭风的额头。
“我说过的,只要我林长风活着,就没人能欺负的了顾老板。”
他们两个人都藏着心思不说出来,却又命中注定一样的凑在一起,二楼看台处总会有个商人坐着,原本准备退居幕后的戏子也一出又一出的演着。
“你的赏银,往后要给,就到后台亲自给我。”
每每找不到林长风的那一份,就让人有些憋闷。
“为什么?不都应该丢台面上吗?”
“因为我乐意,林老板不愿意吗?不愿意那以后就别来了。”
“别别别,我答应还不行吗?”
林长风不知道自己每每给出的那一份赏银,都被人藏在专门的小盒子里放着。
顾谭风原本想着,还有很久的日子可以过,这个人小时候为他选了一条路,那也就该为他后半生的路负起责任,两个男子,互相帮持着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没想过第二次的分别这么快。
只不过相遇半年,那十多年前的炮火再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林长风依旧是想着把他送走,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去处。
“这些钱你拿着,换个地方生活,顾好自己。”
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东西,顾谭风想要把面前的人也一同带走,但林长风却不点头。
“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那钱箱被他摔在地上,他固执的躲了起来,想着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林长风这一次总该是会带着他了。
可他还是被找到了,林长风脸上的表情严肃的很,用力把他抱在怀里,但很快又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他怀里塞了一把小型的手枪。
“我会在戏楼等你的,就在这里,下一次,你就到这里来见我。”
那个青年说完这句话,就把他捆了起来,不由分说的把他扛到了火车站去,戏班子的人都等着顾谭风,可也没人帮他解绑。
“看好他,到了站,再给他松开。”
林长风就站在站台上,顾谭风被按在火车里,他又一次看着自己离得越来越远。
他真是讨厌极了林长风这个性格。
他真的是讨厌极了。
——
戏班把他再一次带到了所谓的安全的地方,他那陌生而熟悉的故乡被战火侵袭,铁路和水路全面被封锁,出不来也进不去。
直到49年,顾谭风变成了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才真正的回到那个地方去,林长风给他留下的钱财让他变成了一方富商,他也学着做起生意来,成了比林长风还要有钱的商人。
他按着记忆里的路来到了戏楼,可那里破破烂烂的,什么都没了。
“您当真要修这个?可不少钱呢,最近唱戏的也少了。”
“你拿钱办事就够了。”
50年,顾谭风出钱把戏楼彻底重新修缮了一遍,他原本是不该动别人地皮的东西的,可他拿出了二十多年前林长风给他的地契,这座楼,早在民国的时候,就被林长风送给了他。
如今也该是他来修理好。
要是没修好,谁还认得出这里原来的样子,林长风也认不得了该怎么办呢?
顾谭风打听着二十多年前那个有名的商人的消息,却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个林老板是谁,只剩下老旧的报纸上还留存着当年的样子。
但那老报纸也不是他的,有人乐意收集,捐给了政府的史料馆。
他找不到林长风的去向,但有很多人说是死了,最动乱的那一年,没几个人能活下来的,更
何况是沾着其他背景的商人。
可顾谭风还是会等下去,他才五十多岁而已,还能继续等下去。
人总是要个希望的。
可他先等来的是绝望。
66年,一场红色的风波席卷了各地,坐拥巨大家产的顾谭风被认为是资本家,更是有人揭发他年轻时给租界的达官贵人唱戏,在周围人的眼中,原本名震全城的名角变成了罪无可赦的犯人。
有人用石头砸他,有人烧他的房子,也有人把他全部的财产充公。
这些他都可以不在意,不过是旁人的怒火罢了。
但他实在无法不在意,那座修理好的戏楼再一次在他面前被砸毁。
七十多岁的顾谭风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面对那些人的打砸,他没法阻止,甚至到最后,他不被允许到戏楼里去了。
那无疑是把他最后的希望给彻底粉碎了。
戏楼没了,那到时候,他该到哪里去赴约呢?
【只要我林长风活着,就没人敢砸顾老板的戏】
无端端的想起这句话,林长风倒是没在这上面骗他,他在的时候,租界的人是他处理,来找茬的混混也是他处理,那半年里,顾谭风被保护的很好。
或者说,那个人在的时候,他一直被保护的很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我会在戏楼等你的,你就到这来找我】
可什么都没有了,他从三十岁等到七十多岁,四十多年了,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熬了快一年,终于是熬不下去了。
几十年前被林长风塞给他的枪,这是第一次被使用。
顾谭风找了个能看见戏楼的小山丘,毫不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当年被最厉害的商人夸赞的戏子,死在荒凉的山丘上,活了七十多年。
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
【顾谭风 于1967年吞枪自杀】
第066章 乱世非良配
如果一个人被捏住了软肋, 那么就会很好的控制住故事的走向,顾泽恩就清楚的知道,面前的林长风最在意。
接到消息的专家们焦头烂额的思考该如何满足鬼魂的要求。
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 还是因为特殊原因自杀的人,就算真有遗物留下,也早就被明哲保身的人们丢了,哪能真的找回来。
“那个顾谭风自杀之后藏在哪里?”
“大约就是随地挖了坑埋了吧,但也说不定是就丢在那自生自灭了。”
那个人死后的一切,也没人知道,只知道大约是找不到任何踪迹的,正焦灼着, 突然有人想起来,那个顾谭风年轻的时候如果是能够登报的戏子, 那应该是有戏班子的。
他们找不到顾谭风的东西,但戏班子那么多人,总归是有人留着些东西的, 只不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废的时间一定是不少的, 而如何稳住林长风, 就要看顾泽恩怎么做了。
“你和顾谭风,是怎么认识的。”
破旧的戏楼里, 一人一鬼,一个搬了小马扎坐在下面,一个稳当坐在看台上,顾泽恩知道, 如果不谈顾谭风,那么林长风是不大乐意搭理他的。
“在这认识的。”
林长风面色温柔, 他眼中的戏楼依旧是当年的样子,哪怕他清楚,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你没听过顾老板的戏,可我听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泽恩甚至觉得这只鬼大约是在炫耀,2000年的年轻人已经有了电视,电影和电视剧也都有了。
和林长风那时候不一样,听戏的人少了,听得懂的人就更少了。
“我在电视上也看过的,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是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服输的说自己也看过,但林长风显然没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连一个眼神都没丢过去,就摇了摇头。
“那是不一样的,顾老板的戏,能亲眼看见,才是幸运的。”
戏台上扮相漂亮的男子,总是喜欢抬眼看着二楼的看台,也不知是想要多从他这得些赏银,还是想多看他几眼。
“你们这些年轻人,早就把值得的东西给弄丢了。”
林长风最终对着顾泽恩给出这样的评价。
“……说的好像你就得偿所愿了一样。”
“呵,那确实也是,活着四着都是孤家寡人一个,连话都没说几句,我就死了。”
说起自己有些憋屈的三十多年人生,林长风倒也是乐观,不在意太多了。
“你有什么话没说开?”
“你想知道?”
林长风挑眉,“可惜了,不是该说给你听的。”
他想说的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吃了瘪的顾泽恩也不自觉的翻了个白眼,他发现面前死了几十年的鬼魂也是双标的很,谈到顾谭风的好那是一个滔滔不绝。
可如果别人想要探听他,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等你什么时候把他的东西拿来,我什么时候就告诉你,他对于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还真是个商人。”
“我就是个商人。”
林长风将生意场上那一套拿捏得很好。
好到让人觉得他像是还活着一样。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连死了也要接着等吗?”顾泽恩很难理解林长风在执着什么,就算其中真的有不可言说的事情,那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何况眼下他骗了面前的鬼魂,说顾谭风娶妻生子,有了许多后代。
再怎么看,人也应该放下了。
“他要是对我不重要,我怎么会一直等他呢?”
林长风依旧是那样无所谓的态度,“人嘛,总是会有些执着的东西的,于我而言,唯一执着的也就是他了,怎么,这个要求很过分吗?我又没让你把他的鬼魂也带过来。”
“可是,你不生气吗?你还在这里等着他,他却已经把你忘了。”
“这又不是他亲口说的,除非他亲自告诉我忘了我,否则我是不信的。”林长风身边凭空出现一盏茶,就被他一个不需要进食的鬼魂拿在手里,那双眼睛只是看着底下的顾泽恩。
“至于娶妻生子,那不正常吗?他有他的人生要过,难不成还要因为我这个人把他也一起拖着等到老死吗?”
林长风移开了视线,“我对于他或许只不过是个相识的朋友,他过得好是应该的不是么?”
“可他也过的不怎么好”
听到那些话,顾泽恩没注意自己把心里话不小心说了出来,等到他意识到,抬手捂住了嘴,但却已经慢了一步,林长风又在一瞬间来到他面前,死死的看着他,抬手把他捂着嘴的手扒了下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
“什么叫过的不怎么好?”
林长风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他记忆里的顾谭风依旧是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全城都挂着他的画报招揽着生意,加着有他在后面撑腰,顾谭风应该是最肆意的人,哪怕是分别时,林长风也把手头上所有可变现的积蓄给了顾谭风,那些钱在几十年前,足够养他整个戏班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会说他过得不好。
在他死后,顾谭风是经历了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家长里短之类的,夫妻关系那些,还有儿女不听话而已。”
顾泽恩满口谎言,诓骗着面前全然不知真相的鬼魂,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的很,但却依旧继续着这样的说法,在他口中,为几十年前吞枪自杀的顾谭风捏造了不错的人生,衣食无忧、儿女承欢膝下,似乎是每个中国人理想中的传统的幸福,他明明知道那悲怆的现实,却又面不改色的欺骗着面前的林长风。
他看着面前的鬼魂慢慢好转的脸色,心中的心虚止不住的扩大。
他顶着已死之人后代的名头,却又编排着那个死人,还欺骗着另一个死人。
“顾老板的个性其实很执拗,不熟悉他的人难免会觉得生气。”
林长风放下心来,话题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顾谭风身上,他也为面前被他吓了一跳的顾泽恩幻化出一杯茶,面前的人是顾谭风的小辈,那么四舍五入之后,也算是他的小辈,和年轻的一代说说老一辈的人,似乎也并不过分。
“他年轻的时候还敢到租界和洋人打架呢,那脾气一上来,真是我也拉不住。”
“去租界打架?!那他还能活着出来?”
顾泽恩觉得惊奇,那个年代不同人种之间的高低格外明显,在那个时候得罪了外国人不死也得断条腿,但看着林长风现在轻松的语气,似乎那时候又没出什么大问题。
“差一点就不能了。”
似乎是想起来那段两个人狼狈的互相搀扶走出租界的样子,林长风轻笑出声,每每谈到顾谭风,他脸上的笑意便是最明显的,那张脸其实长得不错,再加上特定的时代赋予林长风的气质,其实很容易让人迷糊,顾泽恩就是,他发现面前的鬼魂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的。
“我总是喜欢拉着你说他的故事,都没问过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三句话不离顾谭风,林长风收起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出神的顾泽恩,难得的想作为长辈了解了解这些小辈的日子过得如何。
“啊?我、我也就是那个样子,安安稳稳上完学,然后找个能养活的了自己的工作干着。”
说到自己的时候,顾泽恩的语气很明显的低落下去,他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现况,但又让人不理解为什么不满意,难得的大学生,还得了政府里的工作,怎么看都是让人满意的人生。
“你不喜欢这种生活。”
林长风没有觉得疑惑,只是陈述了自己所感觉到的。
“也对,你毕竟是个年轻人,怎么会甘心自己过这样能一辈子看到头的日子。”
很多年轻人都有一腔热血,总觉得在离开学校后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但现实总是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最终慢慢被社会打磨成需要的样子,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书本上教给他们一腔热血,现实却泼来一盆凉水,社会需要新鲜的血液,但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真的有年轻人到他们面前去,反而会被嫌弃过于稚嫩。
顾泽恩的父母不断的告诉他这是很好的人生,但他自己不觉得,他只觉得自己对于人生的热情在慢慢的消失,直到彻底变成社会需要的砖头,而不是一个人,他也几乎接受了那样的说辞,准备有些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但却在他几乎要认命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几十年前的鬼魂。
“要不要换一个活法?”
那个鬼魂只是这样询问他,没有和别人一样一味的告诉他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好的。
“怎么换,我现在的人生已经足够好了。”
“自己都要不喜欢自己了,还觉得好?”林长风挑眉,看着面前的小辈,他发觉顾泽恩也确实是过于没有朝气了些,于是抬手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了拍,虽然他并不指望对方感觉的到一个鬼魂的触碰,但他还是出声告诉他:
“二十多岁而已,还有大把的时间给你,实在是不喜欢,离开也没多大关系,有手有脚的,也不至于饿死。”
“要是你活在我那时候,我或许还能带着你去闯一闯,可惜啊,我已经落后太久了。”
林长风有些感慨。
“你说的是真的吗?”
“林老板可不说假话。”
“那,如果我说我想去当个画家,你也不觉得是异想天开吗?”
“你能当成那就是你的本事,算什么异想天开?”
面前的年轻人或许一直是被人否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才会变得这样不确定,林长风照旧按着自己的个性回答,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真的触动到顾泽恩本身,就像很久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触动了顾谭风一样,无知无觉中,他总是会不自觉的吸引很多人。
“那我,明天拿给你看看?”
“看什么?”
“看我画的东西怎么样。”顾泽恩难得的有了想要做的事情。
“我看不懂,给我看浪费了。”林长风非常明白自己身上并没有多少艺术细胞。
“那如果我画顾谭风的话,你看还是不看?”
顾泽恩咬牙说出来这句话,不意外的看见面前的鬼魂来了兴趣的表情,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只有那个叫做顾谭风的人能够引起林长风的情绪,这个实时他早就知道了,可在现在却又感觉有些微妙的难受。
这种情绪一直维持到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里,那里面简陋的镜子照出他自己铁青的脸色。
他看了这张脸二十多年,却又第一次觉得是这样的陌生。
很难得有人支持了他逐梦的想法,却又很难得的,那个人并不在意他的想法,顾泽恩突然想到,他得到青年的支持全都建立在一个可笑的前提上,那个不久之前被他亲口编造出的谎言上——
这一切都建立在,他和顾谭风同宗同源的前提上。
因为那个鬼魂偏爱着那个死人,所以才会连带着照顾他的想法,顾泽恩有些难以接受,他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团几十年前的乌云,那个吞枪自杀的戏子似乎一直附着在他身上,林长风看着他的时候或许也会想到那个人,哪怕他的脸上因为受伤留着伤疤。
却还是阻止不了林长风想到那个人。
顾泽恩意识到,他所得到的,很难得的赞同,都建立在,一张相似的脸的基础上。
爱屋及乌,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067章 乱世非良配
他有多久没看见过顾谭风的样子了?对于林长风而言, 似乎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但却又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时间过的太快了, 快到戏楼都快要彻底坍塌。
画面上的顾谭风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被人用炭笔粗略的画出了面容,这一幅画的笔触其实是相当潦草的,但林长风依旧小心翼翼的放置在老戏楼只剩下几块木板的戏台上,林长风向后退了几步一直看着那幅画。
“他是不是很好看?”
离得远了,画面上的人脸因为视线的模糊也变得更加生动。
“我不知道。”
顾泽恩的脸色并不算好,那幅画他只能跟着记忆里老报纸上的照片还有他自己的样子大致摸索着,他分明不知道顾谭风的样子, 但却画出了那个人。
那幅画的原型甚至是他自己,却又在林长风眼中只是顾谭风。
“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一次顾泽恩没有再觉得惊讶, 平静的戳破了林长风的心思,林长风也算不上多意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怎么掩饰过自己的心思, 听到这句话, 也不过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怎么, 我喜欢谁, 难不成还能犯了法?”
林长风上前走到画边上小心翼翼的把它收起,而后又和顾泽恩打着商量:
“年轻人, 你再画一幅他可以吗?画他穿着戏服的样子,那是很漂亮的。”
他满心喜悦,没有注意到背后的顾泽恩的表情越发阴沉,顾泽恩看着那个人夸赞他的画, 却更多的是夸赞着画上的人,只感觉心里的天平怎么样也无法归位, 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他的心脏一样难受。
“为什么还是他?”
他问出了这句话,语气就像是一个被不公待遇的孩子一样,他明明知道林长风是为什么接近自己,也知道林长风一直等待着那个顾谭风,可他就是觉得不高兴,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人欣赏他的画,却更是因为一个特定的人。
“因为我喜欢,不可以吗?”
林长风毫不犹豫的回答,他生前因为诸多而将这句话藏在心底,直到死了也没机会说出口,现在他都已经是个鬼魂了,就没什么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不是么。
他以为顾泽恩作为顾谭风的后代会因为自己的先祖被一个男人喜欢而感到羞辱和愤怒,却不想转过头看去,却发现顾泽恩快步到了他面前,这还是这个怕鬼的年轻人第一次主动靠近,可下一秒,被林长风放置好的画就被画师本人撕了粉碎。
“你在做什么?!”
林长风抬手用一股力接住了那些碎屑,他总归还是有办法将这幅画复原的,但他也确实是不明白面前的顾泽恩突然发什么疯。
“我不喜欢那幅画,不可以吗?又没有送给你。”
顾泽恩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愤恨那些碎屑依旧被他护在手中,语气也不算多好。
“你在不高兴什么?”
林长风是真的觉得这股情绪出现的莫名其妙。
“说了你又不会懂,这幅画就是不好,你也别留着了。”
顾泽恩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下一次,我给你画好一点的,还是画顾谭风,但你要把这些碎纸丢了。”
莫名其妙的,林长风感觉自己很突然的在进行一些交易,也不知道为什么顾泽恩对自己的画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之间也没做出反应,但似乎他的沉默倒是更让面前的年轻人觉得生气,没等到林长风的反应,顾泽恩扭头就离开了。
“真是你家的孩子脾气可真差。”
那些纸屑在他手中翻转,最终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轻飘飘的画纸被他拿在手中,鬼魂能触碰到的也不外乎是些死物。
死物和死物才算得上是一道的不是么。
“没见到你七八十岁的样子,还真挺遗憾的。”
林长风虽然这样说着,却也是高兴的,他们那个年代活的久的人不多的,战乱和饥荒,一大批一大批的死人,他很高兴顾老板能变成个老头子,因为那样他才活得久一些,能看见的世界多一些大一些。
总好过惦念着眼前破旧的戏楼子。
——
“小顾,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突然接到消息说要准备一套戏服的专家们有些云里雾里的,但还是及时把东西准备好送了过来,这些戏服也是临时临和附近的人借的,毕竟这儿曾经也是辉煌过的,老物件什么的还是有许多的。
那些泛黄的头冠和戏袍被顾泽恩伸手接过,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些东西,他也只是垂眼说是戏楼里的鬼魂想要这些搪塞过去,一听是那个鬼魂想要,原本还有些疑惑的专家们立刻松开了眉头,也就不再深究了。
“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人嘛,也确实,他们那时候就流行看戏。”
毕竟是上个世纪的鬼魂,那些人将这些行为不自觉的合理化,没有人注意到拿着戏服的顾泽恩没有把东西带进戏楼里,而是拿回了自己的宿舍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带回来。
但看着浴室里的镜子,那被塑料边框包着的小圆镜中照出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鬼使神差的,他把那个有些年头的头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身上穿着时下流行的汗衫长裤,头上却戴着一顶残缺泛黄的戏曲头冠,顾泽恩没有学过戏,也没有绑头带发片,自然是戴不稳的。
甚至可以说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再转过身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偷穿了别人衣服的贼一样,他怎么看都不般配,迷迷糊糊的坐在床铺上,没了双手扶着的头冠终于歪斜的砸倒在床铺上。
“一点都不好看,他一定是在骗我。”
顾泽恩想起林长风每谈到顾谭风就会说那个人好看,可分明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他却不觉得
好看,反倒是觉得那张脸扭曲的不像个人的样子。
画纸在桌面上展开,但颜料却没有落在纸上,那从附近书店随手买回来的毛笔粗糙的很,原本就不是用于戏曲上妆的工具,眼下却沾着颜料落在了顾泽恩的脸上,他绘画的颜料和专门上妆的油彩当然的是不一样的。
但脸上那不适的感觉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按着自己对戏曲的影响把自己画成了看不出原本样子的脸谱,明明笔尖尽可能的上扬,但却画出一脸苦相出来。
他把不合身的戏袍穿在身上,用着那一小面镜子看着自己现在的样子,尝试着用自己现在这副可笑的样子作为画面的原型,但他却连第一笔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最终只是彻底浪费了一张画纸。
皮肤上干掉的颜料似乎要扯破他的皮肤,他明明可以挣脱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但他却又放任自己像个木偶一样在原地不动。
他觉得林长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这件事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可为什么,他现在开始在意,顾泽恩感觉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老报纸上的照片,只剩下黑白颜色的顾谭风直愣愣的看着他,似乎是在怪罪。
怪罪他这个活人给他安排了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生,怪罪他抱着不好的心思接近戏楼里的林长风,怪他想要占掉自己的位置。
吵闹的声音一直在他脑子里,几乎没法让他好好的思考。
只知道无意识的不断摆动着手下的画笔,纸张上出现的是什么样的图案他都不知道,甚至感觉这些东西并不是他想要画出来的,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没法停下来,从黑夜到白天,他一夜未合眼,脸上的颜料干的一碰都能掉下碎屑来。
清水怎么也洗不干净,颜料卡进皮肤的细纹里,始终在他的脸上带着很淡的一层颜色。
那幅画上完完整整的画着一个穿着戏服的花旦,浓厚的妆面遮掩了面容,连顾泽恩都看不出来这上面和顾谭风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当然,也看不出和他自己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他的宿舍离戏楼有几里路,拿起画稿就要骑着自行车过去,就迎面撞上赶来到这的专家们,但这次顾泽恩想要尽快让手上这副看不出是谁的画稿给林长风看见,于是也就没有理会那些人,极快的骑着车子离开了,没管身后不断按响的喇叭。
“你的脸上怎么有颜料?”
林长风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不一样的色彩在顾泽恩脸上,可即使他开口询问了,顾泽恩也没有回答,反倒是急急忙忙的展开手上的画稿。
“你先看看这个,像他吗?”
顾泽恩想要得到否定的回答,他开始惧怕顾谭风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更怕林长风看一切事物都像是看着那个死人。
“你画的?”
看清楚画面上那明显不太对劲的妆面,林长风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奇的询问顾泽恩:“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怎么,是不是不像他?我不知道花旦的妆容,就随便画了画。”
嘴上似乎是在认错,但顾泽恩脸上的表情是雀跃的,他以为他逃离了名为顾谭风的魔咒。
“不这是他没错,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他画过这样的妆面。”
林长风这次将画稿好好的收起,走到顾泽恩的面前,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苍白,他听见顾泽恩颤抖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
“那个丑的要死的妆面,是我画的,分毫不差,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长风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在相熟的那段时间里,林长风有时候也会到戏班的住处呆上一会,有一次就赶巧遇上了拿到新戏服的顾谭风正在试穿着,就起了捉弄的心思,一个连笔都很少碰的人拿着沾着油彩的毛笔把那位相当卖座的名角的脸画成了花猫。
而顾谭风也不介意,甚至就顶着那样一张脸给他唱了一折打金枝。
“我在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长风不觉得这件事会被顾谭风拿出来同小辈说笑
“找到了!就是这里!”
专家队伍里有人发出喜悦的声音,只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亭子的遗址,哪怕那里现在只剩下了几块砖头,有人捧着书细细比对。
他们用了几天才从附近的人的记忆里拼凑出大致的方向,一部分人去搜寻戏班子的人,一部分人抱着渺茫的希望开始寻找当年顾谭风吞枪自杀的山丘,那个山丘早就在建设中被移平建了房子,他们也只能跟着一些地标来寻找。
“那看来他当年自杀的地方,应该就是在这附近。”
被打为资本派的顾谭风并没有亲人,吞枪自杀的晦气也没多少人愿意沾染,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就地掩埋了。
“按着那些人的说法,顾谭风的尸体应该就被埋在附近。”
其实也不只是顾谭风的尸体,那个年代自杀的人多,有很多连亲人都不愿意来处理后事,只能草草的一同掩埋了,说不定他们脚底下就踩着一个巨大的坟坑。
“可是总不能真的全都挖了吧,有些地方下面可是钢筋水泥。”
有人犯了难,但那位对超自然现象格外感兴趣的生物专家却有些出神。
“这块地方的绿化是之前一起种下的吧?”
“嗯,因为一开始全都推平了不是么,总要重新种一点不是么。”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那为什么只有那一棵树,茂盛的吓人。”
生物专家抬手指了指顾泽恩宿舍正门的那颗,格外茂盛的常青树。
树木的最高处,正好对着处于四楼的顾泽恩的宿舍。
第068章 乱世非良配
“骗人的吧不可能吧, 真在那的话不应该在建房子的时候就发现了吗?”
在顾泽恩宿舍的正门前埋着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的尸骨,负责勘察的人都不自觉的觉得背后发凉,还试图反驳一下这个可能性。
要是被顾泽恩知道, 他一直距离那副尸骨的距离不过直线几米,会害怕到后背发寒的。
“这个宿舍楼是八十年代的时候建的,那时候地基不会打的特别深,加上那块地方是划定用来种植树木的,没意外情况的话,应该也不会挖掘太深。”
生物专家向着那颗茂盛的过头的树木走过去。
只有这一颗树比其他的高了将近一米的距离,连带着枝干和叶片都更加粗壮肥硕,这证明这块土地格外肥沃, 但这里之前是未开垦的山丘,还是背阳面, 连附近的居民都很少来开垦田地种菜,没施肥过的土地不可能这样肥沃。
“这底下一定埋着东西,不是顾谭风也估计会是动物。”
说完这句话, 生物专家找来专门的人来负责移开这颗种下去十多年的老树, 巨大的常青树要移开需要一定的时间, 空闲的人就在常青树的附近试图挖掘, 把覆盖在地表的水泥破开,露出下面明显松散的土壤。
“挖。”
一声令下, 人们开始在许久未暴露的土地上挖掘,有着莫名的兴奋感,但也有惧怕感,他们期盼自己可以挖掘出几十年前的秘闻, 又害怕真的挖掘到累累白骨
“你画的?你给他画的?”
顾泽恩不可置信的反问,那张画称得上是鬼画符发妆面, 他以为面前的林长风会意识到他只是在胡乱绘画,但却没想到对方告诉他,那张油彩一样的妆面是他闲暇时作弄人画上去的,顾泽恩以为这一次再怎么样都不会和顾谭风扯上关系了。
但却在无意识中更加靠近顾谭风那个人。
“不可能!我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在乱画而已!”
顾泽恩后退几步,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
“真的是乱画吗?”
林长风不太相信,伸长了手想要触碰顾泽恩的额头,他作为鬼魂,想要尝试着去窥探活人的记忆,先前因为顾泽恩和顾谭风太过相似,他也就没有想要动粗的意思,但面前的年轻人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顾谭风的抵触。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亲人身上的情绪,林长风觉得奇怪。
他也同时想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年轻人可以误打误撞画出几十年前的样子。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一切就清楚了。”
但林长风没有触碰到顾泽恩,对方猛地躲开了。
“不可以!”
就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起来,似乎很惧怕被林长风窥探到自己的样子,林长风以为是人类对于鬼魂天然的抗拒,但他却不知道顾泽恩脑袋里想的是快要被戳破的真相。
面前的鬼魂对于顾谭风有超乎想象的执着,顾泽恩不敢相信他如果知道了他和顾谭风毫无关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是会觉得感觉到欺骗而愤怒吗?但更可能的似乎是为顾谭风的人生被编造的暴怒。
如果林长风知道他等待的那个人在三十多年轻被逼自杀的话会怎么样?如果知道顾谭风的人生并没有那么美好会怎么样?
如果因为看见他的记忆而又重新在意顾谭风的一切该怎么样?
那么顾泽恩这个人就会再一次被鄙夷和忽视。
顾泽恩下意识的想要逃跑,但戏楼再一次紧紧的关闭起来。
“你在瞒着我什么?”
林长风的声音不再温和,顾泽恩似乎都能够听见液体滴落的声音,他看见周围的戏楼慢慢变成最繁盛的样子,有些僵硬的扭头看过去,原本该穿着考究西服的林长风大半张脸都没有了皮肉,身上的衣服也被刀刃之类的东西砍破。
他现在彻底符合人们对于鬼魂的刻板印象,甚至于身上的伤口似乎都还保留着死时的样子,让人不敢仔细去打量。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句话,林长风用仅剩的半张皮肉完好的脸挑眉看着面前的顾泽恩。
“你以为,外面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在你第二次进戏楼之后,也不是没有人悄悄进来过,
但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想要闯进来的想法?”
林长风抬起的手也满是鲜血,指了指自己。
“因为我,其实算是一只厉鬼。”
生前被折磨致死,怨念深厚的鬼魂,就会保持着死时可怕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只温柔和善的鬼,只不过为了不吓到顾泽恩,才对面前的青年用了障眼法。
除了顾泽恩眼里他是个人模人样的商人外,别人看见的都是他死时的可怕样子。
“原本想和你好好说的,但你躲来躲去的,很麻烦。”
林长风的耐心其实一直很一般,如果不是涉及到顾谭风的话,他根本不会和面前的青年浪费这么多的时间,他本身就是地头蛇,说的难听点,就是专门靠暴力解决问题的那一种人,面前的顾泽恩一直抗拒顾谭风的态度让人不爽。
那副被误打误撞画出来的画让林长风意识到或许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别乱动,否则我不保证你的脑子好好的在你头上。”
当那血迹斑斑的人影靠近的时候,顾泽恩清楚的看见林长风消失了皮肉的半张脸上灰白的眼珠,但这样恐怖的面容让顾泽恩感觉到的并不是惧怕,而是心虚,他最开始被人模人样的鬼魂吓得几天睡不好觉,但面前看见林长风真正的样子却再没有感觉惧怕。
甚至有隐隐触摸到面前人真实一面的激动和亢奋。
“我告诉你。”
顾泽恩突然就想要自己说出来了,他看着那张鲜血淋淋的面容,甚至想要抬手去碰,但手指自然是摸不到的,活物碰不到死物,在诡异的一切中还遵循着无所谓的规律。
“让我再看看你真实的样子,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林长风不再在他面前遮掩的这个事实,让人诡异地感觉到亢奋。
——
“挖到东西了!”
几乎把整块绿化都挖了出来,往下挖了将近三米左右,才有人惊慌又兴奋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人们把挖掘的人靠着安全绳拉上来之后,对方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才慢慢平静下来,刚刚他所看见的画面实在是太过刺激。
“怎么样?是挖到骨头了吗?”
身边的人迫不及待的开始询问他看见了什么,但那个刚喘口气的人只是颤抖的举起手指着一边刚刚固定好安全绳准备放倒的常青树。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颤抖的声音:
“被树根缠着,有一具白骨,被树根缠着,那个样子!”
“没关系吧,也不一定是顾谭风,中国历史这么悠久,每片土地上都有尸体。”
有人想要安慰他,但却看见对方猛烈的摇头。
“我看见他的颅骨上有枪伤!”
而他们所要寻找的顾谭风,于1967年吞枪自尽。
“真的?那具白骨的头骨上真的有枪伤吗?!”
“也不可能有别的东西能在骨头上打出那样的痕迹吧!”
得到确认的人立刻招呼着各处还在挖掘的人一同靠近,全力挖掘面前三米深的土坑,并在过程中务必小心,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鬼的话,那么作为与林长风关系匪浅的顾谭风说不定也依旧是存在的。
活着的人紧张而激动的试图窥探着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因为常青树的根系发达,似乎用不
上费力将这棵老树移开,人们也就一窝蜂的去挖掘那副白骨,没人注意到被绑上安全绳的常青树上模糊的有有个人影。
“诶?”
有人不经意抬头似乎看见了那个人影,但一眨眼就消失了,最终只能自我安慰那是夏日树荫中出现的恍惚。
“一定要小心,尽可能完整的挖掘出来。”
时隔三十多年,变成白骨的顾谭风被人从地底带出来,他身上穿着的衬衫和长裤早在时间中变得破碎,但剩余的纺织物上还能看得出他吞枪自杀时四射的血液。
“这人可真有本事。”
因为是枪伤,加上被常青树当成养料尝试着吸收了十多年,顾谭风的头骨没了树根的缠绕后很快在挖掘人员的手中变成了几大块的骨头片,将这些碎成一片片的头骨递上去的时候,挖掘的人不自觉地感慨出声。
自杀原本就很需要勇气,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自出生开始就存在的,而这局白骨甚至选择吞枪自尽,要自己扣下扳机,可比跳下高楼还要煎熬一些。
“毕竟在那个年代,出了事情也却是活不下去了。”
那场浩劫,如果是年轻人或许还可以熬过那十年,但是顾谭风那时候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活不到重见光明的日子,或许自杀也是更好的选择,至少少受几年磋磨
“他吞枪自杀了,在67年,三十多年前。”
顾泽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面前林长风的沉默,紧接着,就是人类身体本能的害怕,那是对于危险的恐惧,很快他不幸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明明没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却感觉自己逐渐无法呼吸。
“你骗我。”
林长风不想再听他口中的话,直接窥探了面前人的记忆。
顾泽恩从小到大的生长轨迹中并没有出现过顾谭风的名字,甚至于唯一的印象,来自于破旧的不能再破旧的老报纸。
【自杀】
这样的字眼格外的扎眼。
时隔大半个世纪再看见那个人的名字,却紧紧跟着这样的字眼。
【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敢欺负顾老板】
哪怕只是浅薄的灵魂,林长风都感觉自己心痛难忍,他不知道顾谭风为什么会自杀,那个在戏台上总是笑眼看着他的人,偶尔脾气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顾谭风明明都从最动乱的那段时间里活下来了,他应该活的好好的才对。
“你们都趁着我不在,欺负他。”
林长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未来,他以为把人送走,给够足够的金钱,顾谭风就会很好很好的活下去,做些他喜欢的事情,就和十多岁的时候,那个在码头认了做兄弟的小孩一样,他难得的会觉得有些后悔了。
是不是不应该死的这么早?
又或者是不是不应该和顾谭风约定见面的地点。
“他真的回来见我了,但是我不知道。”
林长风从顾泽恩的记忆里看见了,那些文字上说,顾谭风在新中国建立后就立刻回来了,在他死去的第二十三年,在顾谭风自杀的前十七年,但他们却错过了四十年。
那个人会有多委屈和疼痛?
林长风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在1927年并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要杀中国人,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自相残杀。
“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和他一起走的?”
林长风开始怀疑和反问自己当初的决定。
“又或者,该让他就那样留下吗?”
被他强压着送上火车的顾谭风,喊了他很久,直到火车开远了,真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林长风越想越难以接受,忘记了逐渐窒息的顾泽恩,那个用一模一样长相欺骗他的年轻人慢慢停止了呼吸,而门外的也传来嘈杂的声音。
“顾泽恩!你还在里面吗?”
林长风看着已经死去的青年,眼里再没了什么温和的情绪,那具相当新鲜的尸体被他果断的抛向外面,戏楼的门窗彻底打开,他听见外面人的尖叫声,有些是为了顾泽恩的死亡,有些是惊恐于他的外表。
“我就说人和鬼没法好好商量!”
“林长风!你快点离开去轮回吧!否则——”
有人拿出了布块里包着的残碎的尸骨。
“我就把顾谭风的骨头全砸碎!”
时隔七十多年,他们终于再一次相见,只不过一个是鬼魂,一个是白骨。
林长风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27年的时候,他帮着几个学生逃离了封锁的城,被认定为反动派,成为了血色屠杀中的牺牲品,连带着戏楼一起,被一把火烧的干净。
他和戏楼早就是一体的了,指不定在一些角落里,还能找到他的骨灰。
“你可以试试看,除非你一辈子都不准备闭眼,否则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林长风看着那个用白骨威胁自己的人。
“找到办法杀了你。”
不再伪装成谦谦君子的样子,林长风觉得像是卸下了重担。
“别管他了!这只鬼离不开戏楼的!”
有人因为鬼杀人的事情而恐慌的叫嚣着。
“我们直接把这里炸了!烧了也行!快跑吧!”
活着的人会恐惧。
但死去的人不会。
慌乱中,顾谭风的手骨被踢到了林长风的面前,他弯下腰捡起来,那枚手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但他还是低头小心的亲吻了一下。
“好久不见了,顾老板。”
他感觉得到,这是他的顾谭风。
“真对不起,我失约了很久。”
直到顾谭风死后,他才慢慢的苏醒。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走了。”
【2000年 XX县的古戏楼开发过程中出现伤人流血事件,行凶者系精神疾病患者,此次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一人失踪】
2024年,正把家里放置多年的老报纸当成纸飞机玩的人突然失手将纸飞机丢进了楼道里,落在一个人的脚边,那个人把纸飞机捡了起来,递还回去。
“下次要小心点。”
对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上了楼道里,而收到帮助的孩子却大哭着跑出去扑到母亲怀里。
“刚刚有个人!他的脸好可怕!”
母亲急忙赶去楼道查看,却发现那里安静如初,空无一人。
如果那个孩子年级大一点,或是仔细看看那张老报纸上的图片,他或许就会发现,刚刚那个人的样子和上面登记的一张案发现场的证物一模一样。
证物照片上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戏妆人,刚刚出现在楼道里的,就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纸张上的人活了起来一样。
第069章 乱世非良配
“听说了吗?今晚上在剧院里好像有京剧表演。”
学生是接收信息最快的一拨人, 尤其是这种少见的表演,几乎是在半天内就一传十十传百的被大多人知道了,连带着营销号都加快了速度, 当地的旅游公众号上也发布了相关的消息。
当年那个有些落后的城镇已经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变成了人口众多发展快速的城市,嘈杂的声音里混杂着人声和汽车的喇叭声,每二十年都会让环境变个样子,当年古旧戏楼的所在地也重建成了电影院,但很快电影院也被废弃,改造之后成了大剧院。
大多时间只有附近的中小学会借下来举办艺术节之类的,正儿八经的表演倒还真的是头一次,尤其伴随着网络的传播和文化艺术的复兴, 人们对于戏曲类的好奇心也越来越旺盛,许多人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文学作品中的戏曲在眼前上演会是什么样子。
何况票价不高, 许多人乐意过来一看。
“好消息!我们的票售空了!”
负责线上线下售票的年轻人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戏曲专业毕业的,在老师的带领下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真正的第一次自己表演, 台上大多都是大三的学生, 不像学校里那样有经验丰富的老师搭戏, 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真的会有人来看吗?”
“肯定的啊, 票都没了,你看看, 我都没想过能卖光。”
两个心情激动的年轻人边说边点开了网络上的后台,知道看见那灰扑扑的售罄两个字才真的放下心来,毕竟也不过才二十岁而已,按耐不住激动的在手机上和好友家人分享起来, 而后
在绿色的聊天框内,有人提及了一个名字。
【比我们大几届的顾学长是不是也在你们这个剧院工作来着?】
【是啊, 不过学长他从事的是教学工作,这几年好像一直没有登台过】
【这样啊好可惜,听说他专业课成绩是很好的、】
“顾学长!好消息!”
因为剧院的地皮够大,加上艺术氛围很好,在后方也修了房子让戏曲兴趣班在这里上课,虽然现在对于戏曲有兴趣的人并不多,但兴趣班和附近的中小学也有合作关心,每年都会有十来个学生过来学习,加上老师并不多,其实也比较忙。
顾谭风几乎每天排课的时间都是满满当当的,眼下因为剧院久违的有了演出而更加,不只是要顾看着学生,还应付了好几波来参观的人。
“我们的票卖完了!”
兴高采烈的年轻人对着顾谭风这样说,听到这句话的顾谭风微微侧身看过去笑了笑,青年的长相就算不上妆,也和戏曲里俊朗的小生不相上下,在学校的人过来之前,顾谭风一直在他们眼中类似于一种都市传说。
毕竟没有哪个优秀毕业生,会在毕业后放弃登台的机会。
甚至于眼下,哪怕他们软磨硬泡,这位学长也没有愿意上台为他们搭戏的打算。
“那真是不错,明晚上的演出要加油啊。”
顾谭风和其他人一样笑着祝贺,而后便没说什么,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练习身段童子功的孩子们身上了,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学弟学妹都要登台而自己依旧在幕后这件事看上去有些奇怪。
“学长,你真的不愿意上台吗?露个面也好啊,学校的老师还跟我们说要给你拍照片呢。”
“我就不了,戏唱的够多了,有些累了。”
“哪多了?你都好几年没去了。”
“这就不是能告诉你的了,好了,明晚上我会去看的,别让人失望。”
最终还是和之前一样,他们的请求被四两拨千斤的挡了回去,面前的顾谭风依旧是那副神色平淡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是最普通的衬衫长裤,除了那张脸之外的所有地方似乎都是这样普通,但却让人总觉得顾谭风身上有种和年级不匹配的阅历。
看上去明明是个二十多的年轻人,但真相处起来,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学校老师当时给出顾谭风这样的评价,确实是相当的贴切。
“今天就到这吧,待会跟着小周老师去门口等家里人来接吧。”
天色暗下去了,也到了该放课的时间,顾谭风是个很典型的不喜欢拖堂的老师,再嘱咐了一句明天放假后,他就在孩子们欢呼的声音中转身回了休息室去,毕竟十多个孩子的练习道具还真不少,正常靠他自己来搬的话大约还要很久。
但幸好,他没有一次是靠自己搬的。
“顾老板,你这小身板,还是要多吃一点好。”
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稳稳当当的接过顾谭风手中的东西,顾谭风不意外的抬眼,看着林长风依旧是那副调侃的神情,不由得也勾起来唇角。
“你来了。”
“当然,那群小孩有大人接,你也的有不是?”
“我又不是孩子。”
“都比我小将近百岁了,就别讨嘴皮子了。”
林长风让顾谭风找个地方坐着,他自己一趟趟的好好运送着这些道具,其实本来是可以用鬼魂的法子一股脑丢进去的,但他上次这么干的时候,就被顾谭风烧了一只纸扎的青蛙,不分昼夜和春夏秋冬的叫唤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处理好。
没办法的,不在特殊时期,顾谭风肯定是更在意那些戏的。
“明天,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的表演吗?”
顾谭风坐在边上看着林长风搬运着东西,开口邀请。
“你的那些弟弟妹妹的?”
“是学弟学妹。”
“诶哟,反正都是那个意思吧,这群小孩天天排练,吵的我耳朵疼。”
搬完东西的林长风装模作样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不过是习惯性的装装可怜卖卖惨,却不想顾谭风每一次都会当真,真的走到他面前仔细瞧着。
只可惜他却是没法碰到林长风。
“晚些我给你点些香吧,水云香,今天刚到的。”
“香有没有都行,但是顾老板要是能给我哼一段,那我肯定好的更快。”
林长风笑眼看着他,抬手碰了碰顾谭风的侧脸,但他们二人都感觉不到,毕竟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了将近一百年的老鬼了。
2000年闹出的那一通,彻底让林长风坐实了厉鬼的名头,按着人们所知道的流程,他要么就在这个世界上苟活,要么就是连灰都不剩下,心结是放下了,但灵魂却是彻底赔在这辈子了,顾谭风的尸骨在那次事故中被政府好生安葬。
估摸着也是觉得事情邪乎的过分,死去的人的亲属找了法师来搞了一通超度,别说,还真是有用,因为林长风感觉得到,顾谭风的气息不断的减弱直至消失,干干净净的顾老板和他不一样,还有下辈子的机会。
原本他是真觉得自己彻底玩完了,毕竟政府上心后是把戏楼附近的地皮一块掀了,本身就是靠着在戏楼犄角旮旯里遗留的骨灰存在的林长风是真觉得自己到时候了,真被风吹散了,他也就连形态都保存不下了。
知道这戏楼里有鬼的知情者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不知者无畏,不信鬼神之说的人可不理会这里面有多少蹊跷的事情,直接就是在周围安插了爆破点,虽然说林长风或许能抗下最开始的那几次,但这次上面的人可是下了血本。
戏楼是彻底没了,但林长风却是没想到,中华民族的优秀美德中有一项节俭,又或者说是废物利用,在清扫掉大部分碎屑后,因为地面存在凹陷的问题,所以有些人把戏楼爆破时的砖石垫在了地下,当然这个行为或许更应该说是中饱私囊。
不过最终因为那些人把大部分的东西都利用了起来,反倒是让林长风更加稳固的留在了原地。
因为他的骨灰大约被掺和进了铺地的水泥里,骨灰本身就很难分辨,大概有人看见也只会以为是哪里的灰尘吧,拌进水泥里那是真看不出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天总是给他这么个厉鬼活下去的机会。
又或者应该说是死下去的机会?
“油嘴滑舌。”
顾谭风瞥了他一眼,走进了不远处的员工宿舍里去,因为他是少有的科班出身的外地老师,兴趣班的空屋子也多,所以就以便宜的租金租给了他。
不过就算不租给他,顾谭风也干得出来打地铺的事。
他并不缺钱,大学时就开始正儿八经的登台演出的演出费,加上现在当兴趣班老师的工资,顾谭风没有生活上的压力,至于正常人情感上的花销——
他家的这只鬼最多吃几捆香。
顾谭风是真的重新活了一辈子,但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这里,或许是上辈子当了那么小三十多年的鬼吧,灵魂深处总是会藏着些东西的,何况他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不久,某个藏不住心事的鬼就跑到他面前来。
要是想不起来的话,感觉会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上辈子。
不过,现在他身边的林长风其实已经相当的虚弱了,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不过也是,寻常的鬼要是自己的坟被炸飞两三次,估计早就不在了。
“还在外面呆着干什么?”
顾谭风在房间门前转身看着林长风,那只鬼像是呆子一样站在空地上看着他,和之前一样,看上去是只聪明的狐狸,但实际上更像是一只毫无戒备的大狗。
“难不成晚上我一个人睡?”
“遵命。”
——
“学长,你来了啊!诶?这位是?”
正上着妆的年轻人因为顾谭风来后台而雀跃,却又看见了在顾谭风身边的林长风,没办法,那副打扮确实很突出,2024年了,很少会有人穿那种类似于上个世纪教书先生的长袍的衣服了,不过穿着那个人身上倒也是适合的。
没办法,林长风的审美没跟上时代,还是顾谭风自己找了人叠出这种款式的纸衣服给他烧了才换下更打眼的那一身。
“他?”
顾谭风回答的时候,林长风都做好被称作朋友、无血缘的哥哥之类的准备的,结果没想到下一秒,他听见顾谭风说:
“我爱人。”
如果人能长出尾巴来,林长风的尾巴大约就会像个拨浪鼓。
他活在太久之前,不知道社会对于两个男人的看法有什么改变,但顾谭风是知道的。
“噢!是这样啊!”
听到他们关系的年轻人们也没表达什么厌恶的情感,不理解的人肯定有,但似乎只要他们不影响到别人,就没多少人会拿他们的性别来说事情。
“诶刚刚来了个很奇怪的人。”负责检票的人探身进来,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看上去怪吓人的,脸上都是油彩。”
听到这句话,林长风不自觉的皱眉,似乎是想起来之前的事情。
顾谭风走到表演台边上,抬手微微勾起幕布向外看去,而后猛地睁大了眼睛,后退了几步。
观众席上那张涂着油彩的脸,正一瞬不动的看着他。
第070章 乱世非良配
那张脸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顾谭风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
林长风抬手撩开帘子看了看,没看见什么奇怪的,那个所谓的涂着油彩的人好像也并不在, 所以回过头来询问。
“没什么,可能是眼花了吧。”
顾谭风也重新看了看观众席,发现那个人真的消失不见,或许是这段时间他和林长风这只鬼走的太近了,才会偶尔晃神。
“那么,我们先去观众席了,晚上的表演加油。”
和还有些忐忑的学弟学妹们交代过后,顾谭风领着林长风去了观众席, 或许是因为呆在这附近太久了,林长风对于剧院的构造比顾谭风还要清楚, 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他会毫不掩饰的告诉你。
“之前那些小孩经常在这里唱歌表演,我经常在后排看来着。”
“不是白看的, 每次都会给他们留一束花的。”
“野花还是?”
“礼轻情意重嘛。”
顾谭风无奈的和林长风坐到了位置上, 身边已经有人举起了手机准备录制, 还有人开启了直播, 在流量变现的时代,其实以前那样单纯听戏的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 观众席的声音说不定都要比台上响了。
“老铁们!我们现在来直播看京剧,点点关注点点赞啊!”
不巧,林长风前面的人就是一个直播的大哥,声音大到周围的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因为表演还没开始,所以用的是前置拍摄。举起的手机还不意外的拍到后排穿着长袍的林长风, 似乎是被直播间的别人注意到了。
“诶,兄弟,能给你拍个照吗?直播间的老铁们想看你。”
要不说玩流量的人都放得开,面前直播的那位大哥真的侧身询问林长风能不能把他也拍进摄像头里,林长风还没来得及回答,顾谭风就快人一步拒绝了。
“不可以。”
另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摄像头里,直播间的人气高涨了几分。
“诶,不是,就拍一张而已,而且人还没说什么,你着急什么?”
“你!”
“不可以。”
在顾谭风生气之前,林长风也回绝了对方拍摄的要求。
“别啊,到时候刷的礼物我给你分点钱不行吗?”
“不可以,他会不高兴。”
林长风笑了笑,对着那有些石化迹象的大哥说:“我爱人会不高兴的。”
大哥虽然玩自媒体,但是身边真的很少见同性情侣,这无疑是对他的三观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像是丢了魂一样的转身去,没理会直播间里疯狂的热情,大哥默默按掉了直播,今晚上他好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两位感情真好。”
刚应付好面前的事情,又有一道声音插进他们之中,林长风微微侧目看去,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正看着他们,似乎是看完了刚刚的全程。
明明是相当和蔼的一张脸,但林长风却下意识的并不想搭理,他总觉得那张脸很眼熟,但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因为他的沉默,所以只能由顾谭风上前搭话。
“演出快开始了,还是晚点再聊吧。”
只不过顾谭风上前还没说几句,对方就草草结束了话头,扭头时视线还是落在林长风身上一瞬间,之后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彻底安静的欣赏表演。
顾谭风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但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看着台上拉开帷幕的表演。
扮相俏丽的旦角站在舞台中央,被油彩勾勒的更加显眼的五官俏丽,不同于林长风那时候大多由男人来唱旦角,台上的花旦是顾谭风的师妹,女性的音色更加婉转柔和,眉目含情的看着观众席上的人们
耳边听见许多人不自觉的感慨一句漂亮,林长风有些感慨。
“怎么样?这个学妹的唱腔可是数一数二的,扮相也好看。”
顾谭风侧头悄悄和林长风咬耳朵,但林长风的眼神却没什么波动。
“一般吧,毕竟我不是很懂戏。”
“我这几年合着白唱给你听了。”
顾谭风瞥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林长风马上赔笑。
“倒不是,只不过我第一次看戏看的就是顾老板的戏,太早吃着了海味山珍,那怎么能怪我呢?”
林长风对于戏曲这方面,可能算得上是顾谭风的死忠毒唯。
连带着当年给顾谭风的打赏,直到民国结束都没有人超的过,如果放在现代的娱乐圈里,林长风无疑就是那种话少钱多的单推人。
他喜欢戏,但只喜欢顾谭风的戏,他也不喜欢男人,只不过顾谭风恰好是个男的而已。
“我就不应该问你。”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顾谭风的嘴角还是不自觉的勾起。
他们两人之间正冒着粉红泡泡,却没想到那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却突然冷笑出声,被打扰了的林长风心情自然是不会太好,他再一次侧过头看着那个人,对方也丝毫不害怕的看着他。
“这位先生好像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对你没意见。”
“那就是对我的爱人有意见的意思?”
林长风微微眯起眼,对方莫名其妙散发的恶意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看不惯一个未上台的人在下面被你捧着而已。”
那个中年人打量着顾谭风。
“一个男人扮花旦,能好看到哪里去?”
话语里的恶意明晃晃的对着顾谭风,让人尤其的不快。
林长风作为一只厉鬼,虽然说不会莫名其妙的伤人害人,但也不至于说他脾气多好,尤其是在顾谭风的事情上,也不知道今天是触了霉头还是干什么,莫名其妙的遇上一个针对顾谭风的人。
“你想杀我。”
林长风刚盘算着该怎么样让这人今晚就折在这里算了,却没想对方直接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那个中年人依旧脸上挂着笑看着他,那种感觉,就像是林长风之前装成人畜无害的样子和人攀谈的感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是胡说八道吗?你不是厉鬼吗?”
对方平静的说出无人知晓的秘密,林长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连顾谭风都绷紧了身体。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中年人紧紧的看着他,“手上还拿着我的画,却把我忘了吗?”
“不就是二十多年没见面,怎么就忘了我呢?”
——
“顾学长!诶?人呢,我看他们明明是坐在这的啊。”
下了台的年轻人们原本想问问顾谭风对他们表演有什么看法,却发现顾谭风不见了,连带着林长风一起,就像是一阵风一样突然消失了。
“我靠,这什么东西?!”
突然有人大喊出声,在另一个座位上,黏糊糊的沾着一团东西,用餐巾纸裹着手捏起来,仔细看过去后却又猛地甩开。
“人皮!”
掉在地上的那是一张皮,大约是人皮,涂满了油彩不好辨认,但鼻子那一块很明显,年轻人们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匆忙中,连报警都忘了去做
“你不是死了吗?”
林长风看着面前的中年人,对方的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他的身份。
几十年前,被他亲手杀死的那个年轻人——顾泽恩。
“不算吧,否则我怎么能在你面前出现呢?”
顾泽恩抬手碰了碰自己现在的这张脸,“我现在和顾谭风是不是不像了?”
“以前也算不上多像。”
“你说话就不能温柔点吗?和之前一样,难不成知道我和顾谭风没什么关系,就不愿意装了?”顾泽恩歪着头看着面前被林长风挡在身后的顾谭风,对方现在是真正的二十多岁呢,和老报纸上一模一样。
“我可是很想见你的,但你大部分时间都不愿意出现呢。”
顾泽恩知道林长风一直在这,但剧院大部分时间都有学生在,连带着他不好进入,林长风也不好露面,哪怕到了晚上,林长风也总是赖在顾谭风身边,窝在房间里不愿意见面。
真让人恼火。
2000年的无差别伤人事件,还有一个失踪者。
“不只是你们两个人能变成鬼吧?”顾泽恩平静的说着,“我还以为是多难的一件事,原来这么简单。”
只要他有放不下的事情就好了。
当年他确实是死了,但该怎么说呢,他的死亡相当的新鲜,心里也相当的不爽,不明白为什么,林长风永远都看不到顾泽恩这个人,只能看见顾谭风,嫉妒也算是一种怨念吧,他一直不明白那个早死的戏子到底有什么地方胜于他。
寄身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上,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很讨厌的事情。
因为他终于能够换下那张相似的脸了。
“从前你们是一样的,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他不想成为某个人的影子,也不想一辈子活在另一个人的光芒下,顾泽恩总是在嫉妒顾谭风的好运气,为什么长着一样的脸,对方的身边总是有人陪伴着。
他只不过是,也想让自己身边有那样的一个人。
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和梦想而已,顾泽恩只不过是想知道,和他一样却又不一样的顾谭风,活在怎样的幸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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