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狐有谋曰

    卧槽。嬴寒山说。

    其实她不是想表达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单纯就是,就是……

    ……就是大脑被震撼得放空的时候,下意识的感叹词。

    有点玄幻,这仿佛是一个采玉人在夜里攀登到了一座巨大的玉矿上,他手中的镐与锤顺着外露的玉脉敲下去,整座山的皮壳就随着这一敲而崩落。足以照亮夜幕的光华流泻出来。

    那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表情平淡地说着自己的生死时,她脑袋里只有这个画面。

    要说这水月洞,从前亦是个山环水旋、清幽静谧的好去处,最是适合草木精灵修行。

    奈何嬴寒山时运不济,今日就偏生捅了妖怪窝,方知此处竟是一妖功成名就,万千修士俱成红颜枯骨。

    可悲。

    地下暗洞轰然崩塌倾颓,震耳欲聋、漫天尘土之间,一道如雪身影遗世独立,双剑一收一放,她便翩翩飘然落到了废墟顶端。

    “也不知霁华可否被怨灵反噬而死。”

    薄冰似的霜刃微颤,尚且来不及纠结云曦双剑为何会忽然出现于此,便听得脚下瓦砾泥土中,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分砖挠墙的声音。

    “救……”

    一只形状扭曲、细瘦伶仃的手破土而出,无力的虚虚抓着什么,但半晌也抓不到,便颓然的垂了下去。

    还没死?

    一柄轻剑锋芒微闪,皓腕才刚刚抬起,便对上了一双浑浊昏花的眼睛,刚从泥土里探出半个身子的霁华吓得一惊,嘴唇翕动,愣是连救命都忘了。

    眼下的花王霁华,还何尝有先前的风光恣意?从前虽不好看,至少还有个人样,可如今呢?活活就是一个被反噬到骨肉无存的怪物,光是看这惨烈的上半身,嬴寒山便能想象到她那被深埋断壁之下的身子,是何等骇人的了。

    “本可走正道修行,却偏要动邪魔外道的心思。”她道,“养面首、杀修士、炼死尸,此妖,当诛。”

    “你们这些仙门弟子啊……”

    “总喜欢说些假仁假义的话,总以为芸芸众生都需要你们普渡救济,真当自己是个神仙人物,有上天入地之能了?”

    霁华已然奄奄一息,颓废倒在废墟中,声音含混如同掺沙,却突然嗤笑一声:“最后你们下场如何?死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嬴寒山冷眼睨她:“如今是你死到临头,在这吓唬谁呢?”

    大小精怪,其实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临死之前废话格外多,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做什么,好似这般念叨了一通,修士便能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似的。

    霁华一只眼已经瞎了,被血污黏连在一块儿,另一只却是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定定打量着她:“你知道吗,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要在我的媚骨花粉下蚀骨销魂,你却这般无欲无求,硬生生捱下来……呵,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一个自小避世,生长于秉寒仙山,时时刻刻受仙灵之气浸润的人,又何来红尘缱绻的杂念凡心?

    嬴寒山虽受了媚骨花粉的影响,但不至于在迷蒙的幻境之中,有什么过于激烈颓唐的梦,所以,想要清醒过来,也是比常人容易。

    “说完遗言了吗?”嬴寒山手腕抬得有些酸胀,尽量显得自己有些耐心,客气道,“说完就做好准备,送你去世。”

    言毕剑锋微动,三尺青锋正要割破霁华的喉咙时,那人又嘶声道:“等等!”

    风光荒唐一世的霁华终于慌张了:“等等……!别杀、别杀我,我……你也知我们草木精怪修行不易,我也是误入歧途……你放过我好不好?”

    水月洞坍塌,也就是说,那修士筑成的窟穴倾倒,嬴寒山如今可是站在不知多少人的尸骨上,残肢断臂,俯拾即是,触目惊心。

    见嬴寒山不语,她又颤巍巍的伸手够向那人,眼中是疯狂的渴求之意:“今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此放过我吧?好不好?”霁华已然近乎癫狂,“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我亦是路人。”嬴寒山淡声开口。

    霁华怔忡一下。

    “嗤——”

    那一柄悬在半空的云曦剑,猝然自霁华的背部扎入,狠辣无双的贯穿了心脏,伤口处黑烟喷涌而出,那厮霎时凄厉的尖叫了起来,在山林之间久久回荡。

    神魂俱灭的恍惚之间,霁华看见了嬴寒山的眼睛,一双毫无温度、不见恻隐的苍凉双眼。

    妖气滚滚,转瞬便被云曦双剑的清气镇压,只见殷红的唇瓣一开一合。

    “我是你黄泉路上的引路人。”

    霁华从未如此剧烈的痛过,在灵剑镇魂锥心之下,她只知自己即将魂飞魄散了。

    窒息、撕裂、癫狂……

    她口角涎血,犹如疯魔:“呃咳……嬴寒山……嬴寒山!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他的后人,是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声声绝望而狂乱的尖叫震得人耳朵疼,有关身世的传言自小便有,但嬴寒山素来是不信的,她双腕霜寒若雪的灵流丝毫不减,打算一举将霁华诛灭。

    “我诅咒你——”

    嬴寒山转腕将剑推进三分,目光微寒:“咒我?”

    霁华的身影开始模糊不清,光芒大盛中,她扭曲变形,如同在烈火中烧得焦枯的树木,嘶声嗥叫了起来:“我诅咒你即便风光霁月,却要永为灾星,受千夫所指!所爱之人必将负心薄幸,你永生永世求而不得!我诅咒你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这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似是扎进了嬴寒山内心深处。

    不过旋身拔剑而出的一瞬间,眸中却再度恢复了一片霁月清明。

    “霁华,你虽是自相矛盾,却是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泰然自若的看着那妖孽灰飞烟灭,慢悠悠的将长剑上沾染的妖血抖干净,缓缓道,“我嬴寒山,本就是个无欲无求、不动凡心之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铁石心肠。”

    她轻声道:“至于你的那些诅咒,就留着去阴曹地府,慢慢咒吧。”

    ……

    苌濯是顺着水月洞另一个洞口出来的,因此来找嬴寒山,在路上耗费了一些时间,待到他赶到的时候,发现那人正在一片残垣断壁上打坐,周围有云曦双剑护法。

    白衣不染半分尘土,仙鹤流云锦带暗影流光。

    他原本还纳罕,这秉寒弟子怎的排场如此之大?不就是闭目养神、恢复功力么?光是打坐就要开一个如此之大的阵法?竟是将整个水月洞的范围都囊括在内……

    然而仔细一看,却是发现,嬴寒山根本不是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而是在以一己之力,超度这水月洞之下的无数冤魂。

    苌濯出神的关头,嬴寒山缓缓收势,已经滴水不漏的将这仪式完成,他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一切,那小弟子坐得背脊笔挺,光明磊落,可是……

    “公子。”她突然发现了他,自废墟上一跃而下,“此地邪祟已除,无需担心了。”

    “……”苌濯无端有些尴尬,干脆垂眸拱手,“姑娘侠义磊落之心,某人敬佩。”

    不知为何,嬴寒山耳根子有些发烫,或许是方才经历过于刺激,她一时有些脑热,竟是有三分僵硬的回礼:“秉寒弟子职责所在。”

    他抬头望向了那犹如碎星一般的点点光芒,汇聚成海似的,飘向了远方。苌濯声音有些暗哑:“那些都是修士们的亡魂吧?生前遭到霁华戏耍,死后还要受尽折辱,若非今日嬴姑娘仗义出手,怕是不知还要在此地禁锢多久……”

    嬴寒山竟是有些不敢抬头了:“多亏公子相助。”

    就在二人相互客套寒暄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分枝踏叶之声,她眼神一凛,蓦地一道剑诀飞驰而去——

    灵力正好打在了来人脸侧的树干上,那人连连小幅度的拍着心口窝儿,娇声道:“哎呀吓死人家了!”

    一听这声音,嬴寒山眉尖抽动了一下。

    只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面钻出来一群穿得花枝招展的妖艳男子,一个个摇头晃腚,走路能扭成一个山路十八弯,虽是有些狼狈,却不难看出他们姿容过人,连皮肤保养都要比寻常女子油光水滑,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这不正是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面首们吗?

    先前那骂过嬴寒山的青衫男子缓缓走上前来,他比她高上一些,因此垂眸时便刻意装作深情款款:“多谢女侠将我们从那魔头手下救出,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话时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哽咽,泫然欲泣,就差来一个美男垂泪了。

    嬴寒山脑仁嗡嗡作响:“不必言谢。”

    她几乎是看也不想看那群人一眼,即便他们已经十分努力的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

    何谓云泥之别?

    那就是苌濯与这些面首了。

    “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栖身霁华之流。”嬴寒山简洁说道。

    “女侠说的,我们自然会记住。”青衫面首动容道,“只是经此一事,我们兄弟几个多年来攒下的积蓄全都没了……”

    苌濯皱眉道:“救下了你们,还想让我们搭钱给你们不成?”

    面首们纷纷惶恐道:“不是不是!我们哪里会是贪财之人!”

    “我们只是无处可去了,想着若是能与女侠一同生活,是再好不过。”有人娇羞道。

    青衫男子见缝插针的道:“这位哥哥你不会介意的吧?你做大,我们绝对不会争宠,只求女侠保护我们平安便好!女侠飒爽英姿,我们见之难忘,只求能陪在你身边!”

    嬴寒山一懵,紧接着便面露嫌恶,扭过头去:“若是缺钱,你们就刨一刨这塌了的洞,看看能不能找到,但若是想跟着我,劝你们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青衫男子不服气道:“难不成女侠只倾心这位公子一人?”

    嬴寒山扶额:“不是。”

    面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了起来,此起彼伏:“还是说这位公子会的花样比我们多?他长得比我们好看吗?身材比我们好吗?”

    这滋哇乱叫的,比一千只鸭子关一起都聒噪,尤其是这群人误会了苌濯与她的关系,竟是以为像苌濯这般貌美男子,亦是个面首。一下子贬低了两个人的身份,简直胡来。

    这杀伤力简直犹如被市井泼妇当面辱骂。

    “够了!”嬴寒山忍无可忍道,“我不是霁华之流,你们不必在此叫嚣。”

    再说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她干脆带上云曦双剑,转身便走。

    面首们压根儿就不想放过这可以攀附的仙门弟子,义愤填膺的都要跟来,却被苌濯一声琴音给阻了脚步。

    “若是敢跟过来……”

    二公子笑容如同春风和煦,分外温柔,旋身回看之时,连宽袖上的鲛绡都在随风而舞,然而声线却是阴沉得骇人:“就让你们为霁华殉葬。”

    淳于顾笑了起来,用食指打节拍一样轻轻拍着杯子:“天家子,天家子。谁会在意这种事?先王不死,新王何立?”

    他的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冷色调的光芒:“这只是个借口,是个理由,是来日如果翻脸可以被拿出来说一说的东西罢了。”

    “这次出使,如果第五争问起,使者可以说淡河难以自保,愿意认他为主,也愿意在这次作战中为他效劳。一个前庭着火的人一定很欢迎邻居来帮他救火,特别是这火如果不救就会波及到邻居的前提下,他更放心。”

    裴纪堂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蹙起眉,当他睁开眼睛时,有一层微妙的东西从他脸上裂去了。

    “但某并不愿令淡河归于那位王子麾下。”  

    淳于顾直起身,张开手臂。

    “当然,主公。”他说,“淡河是您的。”

    第 32 章   我独北行

    好像不太对。

    淳于顾看着裴纪堂,觉得自己仿佛是把一枚玉璧抛了出去,而本应该接住他的人只是冷眼袖手,于是玉璧坠地,当啷而碎。

    裴纪堂静静垂下眼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不对,淳于顾想,他至少应该说些什么?

    “用茶吧。”裴纪堂说,“茶要冷了。”

    “王子争,”他把杯子放回去,“不是守土之人。手下城池三据三失,反复不定。于他的兄弟中,他最善战亦最好战,但他不重视战获之土。”

    “无耻妖孽,出来挨打!”

    平地惊雷似的传来了一道清越的呼喝,带着少女爆发出来的怒火。

    嬴寒山实在不能任由苌濯沦为面首,他方才为救自己,定是呛了满鼻子的乌烟瘴气,妖气入体,丝毫动弹不得,故而她热血轰然上头,在饭桶守卫和面首美男们齐齐叫着“不能进,主子不让进”的时候,已经冲了进去,并且直接将几个侍卫踹进了洞窟,稀里哗啦滚成一团。

    入目的景象辣得嬴寒山眼睛一疼。

    只见宽敞潮湿的洞窟之中,光线荧荧之间,百花编织而成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油腻女子,衣着打扮艳俗至极,正张牙舞爪的与一众姐妹交流心得。

    她身边各自侍奉着两个英俊绝伦的面首,一个负责扒葡萄,一个负责斟酒,还时不时与她眉目传情,满面欲迎还拒的娇羞。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嬴寒山其实并不知花王霁华是谁,但在这人影攒动的水月洞中,认准那最为厚颜无耻的,便保准没错了。

    他们秉寒弟子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时时刻刻端正有礼,如今瞧见这场面……

    她眉心猛跳,皱着眉挪了挪视线:“当真不堪入目。”

    周围开始有窃窃私语:“这就是霁华姐姐说的那个,长了一张冰清寒洁脸孔的秉寒弟子?”那嘈嘈切切的谈论里,嬴寒山捕捉到了他们难以掩盖的兴奋和躁动,很快便又听到了一句,“哎呀,我都受不住想看此人破戒了,崩溃起来定然万般有趣!”

    “哈哈哈哈哼,她完蛋了,咳哈哈……”

    “越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信念俱焚后,做出来的事儿,才越是让人意想不到!”

    “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便有几个迂腐道士,中毒后与女子云雨,嘴里还疯了一般嚷嚷着‘好舒-服好畅快’呢!咯咯咯……!”

    “哟——”霁华叫出了一个山路十八弯,敦实如山的身子坐直了起来,“小妹妹你这么快就醒了?”

    嬴寒山不知这些人究竟对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横眉立目,眼神如刀:“霁华,今日我无心闯入你们的地界,却未尝叨扰你们半分。”那群人伤了他们,她怒上心头,捏紧了拳,“你戏耍我们也够了,还不放了苌濯!”

    霁华捻起一朵花,缓缓凑到鼻尖:“够了?我何时说过我够了?”

    “你……”嬴寒山面目一变,气得急促喘了一口气。

    “哎你实在是太正经了,和我这水月洞格格不入呀!我还没问问你,媚骨花粉的滋味好不好受呢,是不是——”她眯眸一笑,湿腻长舌舔了舔唇,颇为得意的道,“蚀骨销魂?”

    水月洞霎时如同煮沸了的滚滚热水,众花妖群魔乱舞的笑了起来,震得人耳朵生疼。

    方才的迷雾之间,嬴寒山只模糊不清的听她侃了一句“畅快舒适”,忽然想起,面上便不受控的攀上了阵阵恼人热度:“老东西还真是脸比城墙厚,我说了,我们都是无意踏入花妖地盘,你那媚骨我也已领教,此刻速放我等离去……”

    不待嬴寒山说完,霁华便如闹市泼妇似的叫了起来:“你这小弟子忒没礼貌了!我今天六十大寿,你们踩了我水月洞的禁制,又打了我手下,现在想说走就走——”  

    她口水飞溅:“休想!”

    嬴寒山缓缓环视一遭,此地花妖众多,几乎是铺天盖地,处处都是妖孽戾气,即便是她用仙术硬拼,也未必有几分胜算。

    ……除非手中,有一把清气霸道的灵剑。

    然而虎落平阳,她佩剑已断,此时苌濯生死未卜,她不得不低头:“那你想如何?”

    前一刻送嬴寒山前来的面首们,此刻纷纷如树上藤蔓,一个个或是跪坐、或是轻靠在花王霁华的身边,好像攀上了她,便是莫大的荣耀一般。

    嬴寒山闭了闭眼,心下连连念叨:“不堪入目,不知羞耻,眼睛好疼。”

    “咯咯咯好说,好说!”霁华欢天喜地的抚掌道,“今日即是本王生辰,那你便表演几个节目来看看,让本王开心了,就放你走!怎么样,大不大方?我也不想伤害你们的,我就想看看节目罢了!”

    “……节目?”她怔然一下。

    “没错。”霁华白腻肥硕的手捏起,试图打个响指,然而几番努力都失败了,恼羞成怒的骂了一声,“出来,给我出来!”

    花藤枝叶纠缠的洞窟顶部,立刻分枝拨雾似的,出现了一条粗壮的树藤,上面紧紧束缚着一人,正是神情痛苦、昏迷不醒的苌濯。

    “你这孽畜对他做什么恶心事了!”嬴寒山登时色变,正欲冲过去,便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禁制给拦住了,“还不赶快放开他!”

    那金光涌动的透明屏障将她与苌濯牢牢的阻隔开来,嬴寒山过去拍了几下,发现这结界严实得很,然而她眉目微凝,却像是松了口气。

    “他很好呀,只是替你挡住了媚骨,现在昏过去了而已。”

    “公子的琴呢?他视琴如命,你若毁了他灵器,今日我必然……”

    “啧啧啧,你必然如何?必然为了小情郎报仇雪恨?你就不消得操心那么多了,我们花妖,除了对情情爱爱的事情感兴趣外,便再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他的琴亦是土木所生,我是花王,动动手指就能让那古琴发挥不出效力喽~”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嬴寒山纳罕自己怎会一下山就遇到这种东西!

    “真是疯子……”人在屋檐下,秉寒仙门的弟子,也不得不低头,“我不会表演节目。”

    霁华摇头晃脑,啃了一口流油的酱肘子:“姐姐我啊,就知道你不会表演节目,所以已经替你们二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看到这个禁制结界没有?”

    “怎么?”

    “此阵一分为二,一阴一阳,名唤回春。在此阵者,意乱情迷,若不及时纾解,必然如蚀骨灼心一般痛苦,筋骨尽数消磨,已至无法行走。”

    一众小妖又沸腾了起来,喧喧嚷嚷:“还是老大会玩儿!开场就来个这么刺激的!”

    什么纾……什么解?

    嬴寒山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但秉寒仙山教剑法,教仙术,有些东西却从未教过,头脑正缓慢的反应之时,束缚苌濯的层层树藤已然剥落,他立时便单膝跪地,勉强撑住了身子,看上去仍旧痛苦。

    “公子,”嬴寒山向前一走,便被二人中间的禁制牢牢阻隔,因此也只能干瞪眼,“她有没有为难你?你现在……”

    苌濯并未回答她,而是面色阴冷的侧首而视:“霁华,我看你今日是存心找死。”

    霁华腻腻歪歪的笑了笑:“哥哥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嬴寒山忽觉燥热涌上心头,怒不可遏:“住口,谁是你哥哥!”

    分明她是清醒的,可背脊上却是热流阵阵,恨不能冲进方才那瀑布之下泡个十天八天。好似“媚骨”的效力又一点点将她的理智蚕食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嬴寒山满心无措,“这就是霁华所谓的表演?看着两个人被分隔在两个结界里?这有何好看?”

    不久之前,被嬴寒山一把薅住衣领的面首此刻扬了娇软小嗓音,颇为解气地道:“自然不是了,你这又傻又凶的坏女人!”

    又傻又凶的嬴寒山:“……”

    那面如寒花的面首冷笑,痛快无比:“这是我们水月洞的玩法,就是抓来两个修士,丢回春阵中,瞧你们媚骨上头,最终会不会被逼得发疯,在对方面前宽衣解带,不羞耻的自己解决!可真真儿是不要脸呀!”

    此话一出,苌濯和嬴寒山的脸色难看非常。

    “霁华,我说你老不要脸,还真不是污蔑你。”嬴寒山晃了晃,眸光微沉。

    “哎呀这位小仙姑,还有这小公子,真该照照镜子,看一看你们如今的样子,有多放-荡。你们眼睛里露出来的神采,都要将对方给吃喽!”花王端坐高位,好整以暇地道,“再不脱了你们那身规规整整的衣服,可就要难耐死了,到时候筋骨尽毁,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脱了!”

    “快脱!!脱衣服!”

    “现在不脱,以后也得脱!赶紧的!”

    这二人光鲜亮丽,仪表非凡,那些妖孽起哄起来的架势更是排山倒海,苌濯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失态,唇齿间已有猩红。嬴寒山怒火灼心,不得自己如何难受,咬碎银牙了似的:“你这回春阵,当真是个残次品。”

    她口中险些溢出呜咽,忙死死扶住了结界,稳住身形。

    “残次品?”霁华不以为意的道,“这可是本王研究出来最刺激好玩儿的阵法了,没人抵挡得住这回……”

    咔咔……

    咔!

    霁华正待说下去,蓦地听得怪异声响,脸色一变:“什么声音?”

    下一秒,那所向披靡的回春阵便裂出了一道细微的破损,犹如飞石水,激起千层浪,瞬时之间便听得噼里啪啦的破碎之声,一道道狰狞的裂痕飞快的在结界上肆意蔓延。

    就在众妖呆若木鸡的时候,只见结界凝滞了一下,便轰然在嬴寒山的手掌之间碎裂成了无数星芒,点点光晕渐渐化作了虚无。

    苌濯诧异的微微瞪大了双眼,未料她能有这一手。

    嬴寒山回过头来,看向妖王,冷嗤一声:“我看你是忘了秉寒仙山的禁制,乃是天下第一禁制白芸锦了。”

    这东西和凶悍强盛的白芸锦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堪一击。

    用头撞坏了山门禁制的嬴寒山,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唉……想不到她惊人的破坏力竟然用在了这上……

    二人身上难耐灼热的感觉终于消散,苌濯踉跄着站了起来:“多谢你……”

    嬴寒山额角有汗,耳根泛着不自然的微红,小幅度的颔首,转而对霁华道:“这节目已经落幕,速速放我们离去。”

    霁华还从未见过这架势,不高兴的道:“不行!不行!我刚说了是几个节目,又不是一个节目!这还不算完!”

    嬴寒山如今委实没有那份勇气说出“今日就在这里取你狗命”之类的话了,灵力消耗迅速,她也无可奈何,倔强如她又不愿开口向苌濯求救,那人未必比自己好上多少。

    “那你们给本王表演最后一个节目,我就放你们走!这次说话算话!”霁华肥手一挥,周遭围绕的百花霎时犹如有生命一般,重重退散。

    下一刻,四周倏然降下了幕布藤萝,苌濯和嬴寒山脚下土地缓缓升了起来,而他们头上亮着诡异的烛火熏香,正好就照亮了他们两个。

    竟是瞬间搭成了一个戏台子。

    台下还有无数观众,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花王坐在高座之上,笑眯眯的道:“本座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人……”

    她话音绵长,含蓄的拍了拍几下手掌,啪啪几声脆响。

    “懂?”

    “那也比和你斗嘴好些。”

    车夫在远处喊两人,询问两位贵人何时可以再启程,嬴寒山举手招呼了一声,并着苌濯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在他们逐渐远离那片已经不再发光的骨茬时,她身边的青年突然开口。

    “阁下救我,我无以为报。”

    “此番出使凶险,若是陷于危局,阁下尽可用我,不必顾惜。”

    第 33 章   木于口中

    踞崖关比乌什要南不少,西不少,但有种北方关隘重镇的味道。

    它像是一座钢铁巨兽张开的口腔,大喇喇向所有人展示着它坚硬的,锋锐的牙齿。

    城墙上守兵所着的不是皮甲,而是铁甲,城墙下设深沟和拒鹿角。

    它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所有人,此地做好迎击一切来犯者的准备。

    “我记得老板好像跟我提过一嘴第五争不擅长守城。”嬴寒山从车帘的边缘瞟了一眼外面,“不太像。”

    慕渊真人身为秉寒掌门,守卫仙门百年,手握凌寒,镇压鬼王,凶悍孤高,说一不二,无人胆敢忤逆秋毫。

    对于寻常弟子来说,畏惧胆寒远超过敬仰崇拜,亲传弟子更是如此。

    ……因为他的责罚,通常比戒律长老严苛十倍不止。

    他说让嬴寒山“现在滚”,就绝不会拖到第二天,连收拾行李嬴寒山都是连滚带爬、毫无风度的,先前那些冷淡自矜掉了满地,唯恐晚了一步,便直接被师尊打出师门。

    “别收拾了!”白露看着在寝屋翻箱倒柜的嬴寒山,泪水涟涟,她一把拽住了那人,崩溃大哭,“寒山,去向掌门求情吧,大能之人都未必求得人世八苦,往往漂泊一生也一无所获,你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空耗岁月……”

    她顿了顿,哽咽道:“何况,山下滚滚红尘,人心难测,你自小避世,又怎会适应?”

    “白露。”她忽然轻轻开口了,半面俏颜遮掩在阴霾之下,素来冷淡的声音里竟有些仓惶,“你说嬴鸦鸦会死吗?”

    女弟子寝殿有结界相阻,周景生一个大男人自然是进不来的,若是他在场,必然要面红脖子粗的怒吼她一通了。白露回忆起了云曦双剑那凶悍无双的架势,别说是她,就连身为长老的秦鄂都被吓住了。她一时噎住,好像嬴鸦鸦不死也难。

    嬴寒山很惶恐,顿了片刻,复又匆匆忙忙的收拾了起来:“师尊、师尊生我的气了……他生我的气了……他分明才出关,我便惹他生气了。”

    “可我太了解师尊,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即便我在他面前跪废了双膝,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她喉间一哽,也怄气似的道,“何况我撞坏了山门禁制,又拔下了云曦双剑,横竖不会有个更轻的惩戒了……反正这仙门,我早已待够,走便走了!”

    嬴寒山肩头伤口草草包扎,又换了胜雪白衣,垂眸一扫床榻——

    其实她根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换洗衣物和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她最宝贝的也就是那一把陪伴她几年的玄铁剑,而那剑如今成了满地废铁,再难拼凑而成了。

    好似真的孑然一身。

    奉若珍宝的带不走,小心翼翼呵护的或许也留不住。

    指尖碎琼光芒微微凝起,那些摆于床榻的物件儿顿时幻化成了虚影,最后绕成了缥缈的白烟,争先恐后的进了乾坤锦囊,温软缎面上绣着一只莹润的寒子图案。

    “秉寒弟子,十四岁入幻境历练,十五岁得开刃武器,十七岁可下山自行历练,可是,我今年已经将近十八岁了,无论是哪位长老,都遮遮掩掩,扯来无数话头搪塞我,就是不愿让我下山游历。”嬴寒山道,“我隐约觉得……师尊有事瞒着我,难不成我真是那天煞孤星了不成?”

    白露急了:“不是,你……”

    “连师尊都如此待我,我再厚着脸皮要留,也全无意义了。”

    南山琢寒轩,流水潺潺,鸟鸣喈喈,静谧幽岑,是个纳凉避暑的天然之所。

    “喵——!”

    “掌门,哎,掌门,你别逗那猫了,你听听我讲话!”秦鄂唾沫横飞,急得额角尽是薄汗,“你就这么对寒山,也不怕她怨你吗?你们……你们师徒四年没见了啊!”

    一代剑仙出关第一件事情就是责罚弟子,第二件事情就是来琢寒轩吸猫,戒律长老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自家掌门,五官险些皱到了一块儿去。

    什么孤高绝尘,超凡脱俗,统统都被这不见岁月消磨的脸给骗了!

    五只毛色各不相同,体态却一致浑圆的猫咪在地上乱滚,不断朝人撒娇献媚,喉间发出舒适的呼噜声,慕渊真人从这一群猫中抬起了头,清俊面上竟有几分不解:“她怨我什么?”他活了两百多年,短短四年光阴于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秦鄂噎了一下:“掌门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两个孩子之间有龃龉,也非一日之寒,您何必对寒山责罚得那样重,她这一下山,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反正历练的时间不会短便是了。”慕渊真人复又垂首,将手上的鱼干递给了一只眼巴巴看着他的橘猫,冷冽声音竟和缓几分,“小寒,吃鱼。”

    秉寒掌门凛凛傲骨,两百年前面对万鬼来袭,都未尝弯折半分,今日竟为了喂猫而折腰,年过花甲的秦鄂长老只觉得老眼昏花,热血上头,心脏有些不适。

    那圆成了球的橘猫丝毫不知自己体态丰腴,依旧满足的大快朵颐着:“喵呜喵呜喵呜……”

    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的,还要属那薄如寒冰的云曦双剑,此刻正亲昵的围绕在旧主身边,走一步,跟一步,寒光微微涌动,灵剑认主,黏人得紧。

    “掌门!”他焦急叫了一声,“寒山现在手里没剑也没钱,而且……下了山去哪儿啊!”

    “戒律长老。”慕渊真人终于正色,起身,定定看向他,良久以后道,“旁侧厢房之中,有一种草,摆在架子上,小烽喜欢,你去帮我拿来。”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万般稳重的坐在了地上,不去争抢鱼干,也不去扑玩掌门手中的孔雀羽毛,只并拢双爪,矜持的睁着湖蓝双眸望着秦鄂长老,若是个人,也当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了。

    “……”他今日就要气死在这里了。

    “秦鄂长老,你放心吧,这么多年来,掌门最疼爱的也就寒山这么一个孩子了,又岂会任由她下山喂妖怪?此番谴她下山,也只是为了历练罢了。断不会坐视不理。”

    一道温柔和缓的娇美女声款款传来,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能力一般,秦鄂心头怒火顿消。

    他还是心疼小弟子,不忿的咕哝着:“那也不至于这么雷厉风行就赶人家走,未免也太……霸道。”到底还是把那句“不近人情”给咽了回去。

    不远处的屋檐之下,坐着一位端庄优雅的美人,广袖华服犹如漫天烟霞,流光溢彩,眉目流淌的也都是亲近和蔼。

    这便是嬴鸦鸦的师父,满冰心长老了。

    亲传弟子挨揍,还是受了云曦双剑的剑气所伤,她素来温柔的面上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僵硬。

    慕渊真人深知嬴鸦鸦不是省油的灯,倒也懒得管,只问道:“满长老,白芸锦如何了?”

    “回掌门,歪裂的部分已经修复。”她顿了顿道,“不过,若是想要恢复如百年前一般强悍,的确需要人世八苦加持。”

    掌门没有接口,而是缓缓说道:“这四年来,本尊一直在探星阁内闭关修行,只为破了嬴寒山的命格。”

    两位长老神情俱是凝重了起来。

    “从将这孩子从山下抱回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她十八岁乃是命中大劫,性命攸关。”他声音分外平静,唯有自己知道,为了护住这个徒弟,多年来呕心沥血寻求破解之法的苦楚辛酸,喃喃自语似的,“十八岁,正是风华绝代的年岁,我怎能……”

    “怎能撒手让这孩子也离我而去?”

    后半句说得太轻了,以至于两位长老根本没听清,他继而道:“不过也无妨,四年闭关,终有所获。”

    满冰心喜道:“掌门寻得了破解天命之法?”

    谁知慕渊真人轻轻摇了摇头:“虽不是破解之法,却是窥得了天机,龟甲上说,寒山丧命之地……”他深邃眼眸暗流涌动,“就是秉寒仙山。”

    秦鄂浑身一震:“所以您才……”

    “我曾经,待孩子们到底是太差,不似一个好师尊,生硬尖刻,也难怪烽儿他们恨我。”斯人已逝,他喟叹一声,“山中虚耗百年,分明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可我却总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无可饶恕,愧疚懊悔亦是与日俱增。”

    “如今,好容易给了本尊一次恕罪的机会,又怎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寒山身殒?”

    众人皆知二十多年前,掌门手下有四位亲传弟子,年少有为,名声大噪,因名中有谐音,故而世人称其四人为“风花雪月”,风雅侠义,无一不少,时人津津乐道。

    时过境迁,风花雪月四弟子早在当年的妖龙祸世中死的死,伤的伤,死者满心怨恨,生者远离秉寒,当年少侠风光霁月,今朝唯余坊间传说。

    有人说是慕渊真人早无凡心,刻薄寡恩,要将弟子尽数培养成冷血无情的斩妖傀儡。

    可谁又能知道,无数个日夜,他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午夜梦回时,都是弟子们围绕膝头、言笑晏晏的场景?

    最后竟给养的灵猫取了诸如“小烽”、“小花”、“小雪”、“小岳”这样滑稽可笑的名字——尤其是后来捡到的橘猫小寒,他宠爱非常,那猫也简直就是后起之秀,一只手就能将其颠来倒去的瘦弱小家伙,如今肥得让人抱不住。

    愧疚也好,仇恨也罢,慕渊真人终究想要弥补。

    秦鄂又问:“天大地大,寒山当去哪里寻找人世八苦?掌门您、您……也不给点儿提示,虽说你是为了她好,可未免……”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如今掌门门下只有这么孤零零一个亲传弟子,慕渊真人为了她甚至打算逆天改命,这荣宠自是旁人难比的,可说这位师尊当得残忍,又也不假。

    “无妨,她用得上的,白芸锦寒坠中都有。”慕渊真人冷冷扫了他一眼,身边的云曦双剑正学着猫咪的样子朝他撒娇,“只要遇到一个与她有缘且灵力丰沛之人,便可打开白芸锦中的四相卷拓,何处有线索,彼时自有指印。”

    秦鄂这下子埋怨不出来了,要知道四相卷拓可也是个上古珍宝,但凡展开,其上山河涌动、流水飞瀑,皆是栩栩如生,是万金难求的地图。

    敢情这位当师父的,竟是嘴硬心软,什么都安排的面面俱到了。

    为了防止嬴寒山遇人不淑,还在四相卷拓上强行锁定了灵力充沛之人,指引他们相遇。

    秦鄂和满冰心对视一眼,默默低下头去,心情复杂。

    秦鄂哼哼了一声儿:“掌门就是嘴硬。”

    “嗷呜……”他怀中沉甸甸的橘猫扭动了一下肥硕的身子,湿漉漉的小粉鼻蹭了蹭人尖削的下颚,“喵?”

    “唉。”

    却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慕渊真人纤长眼睫微垂,将小寒轻轻放下,猫儿顿时撒欢儿似的溜走,爪打蜜蜂,口咬蝴蝶,好不欢快。

    “四年不见,也终究长大了。”

    “秉寒仙山虽好,却又怎能困你一生?既想出去看看,那便去罢。”

    “他很难有什么长久的阴谋和筹谋,扣下我只是扣下我罢了。你留下或者离开,都不左右他。”

    苌濯轻轻摇头:“战事对谁来说都很重要。如果我回去,送回了出使的结果,他就更没有可能释放阁……寒山。所以,我也留在这里给他施压,无论如何,寒山不应该留在这样一个人手下。”

    嬴寒山叹了一口气:“……事情反而复杂了。”

    苌濯向后撤了一点,那是一个预备告罪的姿势,而在他说什么之前,嬴寒山突然示意他不要动。

    “嘘,安静。”她说。

    第 34 章   无氏线索

    修士的感知范围比常人大太多了。

    猫头鹰能隔着雪层听到那之下鼠的声音,她能隔着重重的墙壁听到不正常的脚步声。

    这里的士兵鞋底硬,走路有声,来者却都是清一色的软底鞋,步伐轻且快,顺着墙和长满丛草的院中山石走。

    嬴寒山慢慢挪动步伐到门前,半边肩膀靠在门上。

    “这群人在躲府中侍卫,不太妙。”

    霎那间,水月洞的惊呼声沸反盈天,众妖一个个犹如□□附体、目露凶光的高声叫嚷——

    “霁华大王英明!”

    “修行无趣,今日可算是有好戏可看了!”

    霁华笑容狎昵,肥肉堆起,更加大力拍掌,心道:“只要这两个仙门弟子在此双修,整个水月洞都可以趁机吸取灵气,助长修为,今日定然能吸个够!”

    嬴寒山茫然的看了一眼苌濯,但见那人脸色阴沉似水,别过头也不瞧她一眼,她便无奈转向那满面横肉的妖王:“何意?”

    不能是她想得那么简单吧?

    嬴寒山一脸空白。

    难道……真的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苌濯死死咬牙脸颊紧绷,似是想骂,但又自持风度,从齿间挤出了一句:“你不要得寸进尺,当心——”

    “当心什么?”霁华随手就抱起了摆在一侧的古琴,在指尖铮铮弹拨三两下,赞叹道,“好琴!不过呢,你今日碰上我,算是倒了大霉。世间草木,要么是神仙来管,要么就是我们花草精怪掌管……”

    “你这梅树为魂的琴,在我面前,可是万万不敢造次的,若不想毁了这宝贝,就乖乖听我的话。”

    此琴琴首如繁枝,红宝石梅花灼灼其华,这妖孽轻佻的弹了一下那炫目的晶石梅花,嘲笑金陵拂梅门的弟子花枝招展,连装饰乐器都如此繁杂宝气。

    霁华态度轻慢,可他们却是束手无策,苌濯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姑娘您就快点儿吧!本王允许你们先表演给我看,我再决定要不要抬这位小公子上本王的百花床去兴风作浪……”她伸出奇长无比且染着五彩蔻丹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风情万种的嘟了嘟嘴,一字一顿的说道,“翻,云,覆,雨!”

    嬴寒山皱眉:“我听不懂。”

    台下乌泱泱的妖孽们其实都清楚,他们大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且丧心病狂的癖好……

    霁华虽是极力按捺,但眼中仍旧迸发出了炽热焦灼的光芒,催促道:“好妹妹,你别装了,姐姐让你帮我先验验货,若是你们表现得好,我便不杀你们,我保证!我保证!我让你们……”她嘴角咧出了一个近乎病态的狞笑,“我让你们永远都活在世上,保持最好看的模样。”

    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床不床,货不货的?

    嬴寒山心下乱糟糟一团,奈何在这方面的确是一窍不通,她伸出手来,试探性的拍了拍掌:“……这样吗?”

    “啊!!!”霁华兴奋得尖叫了起来,恨不能就地吸食双修者的灵气,癫狂嗥叫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越激烈越好!快啊快啊——越激烈越好!!”

    苌濯:“………………”

    拂梅门二公子想死。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可这件事情,又没办法给她解释。

    谁知嬴寒山还一本正经的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没办法了,还请你忍耐一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啪!

    啪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水月洞里响起了清脆有力的掌声。

    台下众花妖与面首:“……”

    苌濯捏了捏眉心。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嬴寒山在那里鼓掌,仙门弟子鼓得威风凛凛,他知道,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公子怎么不动手?她说这样,我们就能出去了。”

    “你这是做什么?”霁华的桀桀癫笑戛然而止,“你在和我装疯卖傻?”

    嬴寒山有些忍无可忍:“鼓掌,你让的。”她还纳罕此妖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要求,荒谬,当真荒谬!

    “哦……哦,对啊,都忘了你们秉寒仙山的人,有一部分是不会开荤的了。”妖王焦躁的跺了跺脚,厉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水月洞四壁都是层层叠叠的碧绿藤蔓,硬生生将背后砖石遮掩住,一眼看过去压根儿就瞧不见这石墙是怎样一堵石墙。

    霁华一通乱吼乱叫,那犹如幕帘似的绿藤霎时活了过来一般,缓缓的升了上去,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嬴寒山倒吸了一口凉气,素净面庞顿时血色全无。

    原来这水月洞四壁都是被掏空了的,鲜少有砖石固定,代替了木基瓦砾的材料——竟是密密麻麻、黑压压挤在一起的凡人,头挨着头,脚挤着脚,纠缠依偎,半分缝隙也无,这场景让人毛骨悚然,一阵阵的犯恶心。

    “太密了。”苌濯看得头晕,浑身都发麻,“隐约有灵力躁动,这些应当都是修真之人。”

    嬴寒山见不得密集之物,因此险些作呕:“这些修士已无生气,都是尸体了,却是个个容光焕发,未尝腐败……”

    她忽地便想起霁华说让他们永葆容貌、永存人世的条件了,难道就是变成这些活死人吗?

    “过来!刚死的那两个,过来双修!”霁华大叫道。

    两个样貌了得的修士尸体倏地从人墙里飞了出来,双目紧闭,却能听霁华的命令,她说让双修,这二人片刻也不迟疑,立刻宽衣解带、抵死缠绵,毫无血色的两个人赤条条的纠缠在一起,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不知羞耻,不知今夕何夕。

    这两个人表演起来可丝毫不含糊,台下观众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那二人便更加激烈,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嘶叫喊。

    “……”嬴寒山鼓掌的手终于僵硬了,愣在原地。

    这些都是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霁华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快活的不行:“好啊!好!纵然你们现在已经没有灵气供本王享用,可依然能饱本王的眼福,你们会长存人世,本王的洪恩会永远惠及你们!”

    “不对。”

    苌濯尴尬的看向了她:“什么不对?”

    “这些妖孽即便是在人世修行百年,也不至于有如此深重的妖气与怨气,不当如今日这般,搜罗天下修士,打造灵气人墙。”嬴寒山攥了攥拳,揣测道,“好似有何物在躁动,影响了花妖一带,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嬴寒山迷惑道:“就好像那股力量,直接将花妖的邪性放大了百倍一般。”究竟是什么,在暗中影响着妖物的灵力?

    苌濯也反应过来各种蹊跷:“看来事情当真没有那么简单。”

    二人一时沉默,眼前好像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戏,正咿咿呀呀的唱着,他二人却是在想,若天下妖孽都受那力量躁动的影响,岂不是要群妖四起了?

    “好了——”霁华挥手禀退两名修士,他们立刻重嵌入人墙,严丝合缝,她满意的转头道,“到你们了。”

    “做,还是不做?”她眯起了眼睛。

    嬴寒山勃然色变,决绝道:“不。”

    “不?”霁华微微一瞪眼睛,妖气迸溅,紫气萦回,“那我今日便毁了小公子的古琴,让这稀世名琴,在你们面前化作齑粉!”

    “你敢!”苌濯怒道。

    “我又有什么不敢?”霁华见了拂梅门的公子说话,和颜悦色了不少,“我还要将你们都制成……”她指了指人墙,“制成那乖乖听话的样子,让你们动弹不得,在我面前双修,我吸食够了灵气,你,便是我霁华的人,任我玩弄,而她,则是成为本王收藏的娃娃。”

    她话音甫落,苌濯便猝然抬腕挥袖,几道近乎无色的灵力凝成的线飞驰而出,犹如流星,看样子是想用对付沈莲儿的方式对付霁华。

    然而霁华机警,冷哼一声,立刻抱起了那枝叶颤颤的古琴,只见她周围刹那间梅花花瓣萦回,竟是硬生生的与灵线碰到了一起,将苌濯法力不足的灵线一招击碎!

    “你!”苌濯被自己的武器反噬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这难兄难妹,一个手中无剑,一个古琴受控,如今人妖为刀俎,他二人为鱼肉,竟是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有些局促。

    “霁华!”嬴寒山眸中霜雪肆虐,“你不是说你们花妖虽是寻欢作乐,却不会伤人的吗?那你们诱拐修士筑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呀,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搜集这些好看的娃娃在一起,也是为了赏心悦目,既是让本王高兴的事情,又怎能叫伤人?”

    “无耻之言。”

    “温柔乡,英雄冢,这些修道之人心性不坚啊,是他们自愿在我面前欢好的,我又没勉强他们。”

    “你都以性命威胁我们双修了,还敢狡辩,简直是冥顽不灵。”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侍卫提着刀枪上前围住了嬴寒山与苌濯,她侧目冷视,身手利落,三两下便将一侍卫的招式拆干净,素手猛地握紧了那人腰间多佩的长刀,向前一踹,便将那精怪踹到了霁华的宝座之下,咕噜噜的老远才堪堪停下:“大王!大王救我!”

    霁华一脚将人蹬开:“废物!你们当看门狗还这么不称职,给我滚!还要老娘亲自出马!”

    砰砰砰几声巨响,地上骤然破土而出几道如蛇蝎般的藤蔓,还带着寒光湛湛的尖刺,找准了目标,猛地俯冲过去——

    嬴寒山简短的道:“公子请退后,她克你。”

    花王打起架来的招式也都是花里胡哨,一会儿蹦出来一道藤蔓,一会儿飞出来几道玫瑰尖刺,水月洞顿时鸡飞狗跳,杯盘狼藉。嬴寒山不胜其烦,与她斗得不分上下,金光纠缠,灵气与妖气撞击迸射。

    竟是能势均力敌。

    苌濯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秉寒仙门剑宗,果真不名不虚传……”

    他转过身去拿古琴,那些懦弱面首无一敢阻拦,皆是避之不及。

    可刚抱起古琴时,苌濯明显感觉到爱琴正在不安的震颤。

    “嬴姑娘小心!”他心头一惊,猛地回身,指尖拨出几道灵流来。

    刀锋似的琴气近乎是蚍蜉撼树般的,撞上了嬴寒山背后拔地而起的藤蔓。

    那几道树藤虽是细了一些,却十分强悍,被苌濯的琴声惊扰,只停顿须臾,便紧紧缚住了嬴寒山。

    “……该死。”她挣了一下。

    那中看不中用的长刀已在打斗中弯折得不成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早说了,”霁华打了个响指,将苌濯也蓦地吊起,“你的琴在我这儿没用。”

    惊慌失措的小妖们又开始探头探脑的出现了:“大王赢了?没事了!”

    她缓缓走到了嬴寒山面前,猛地掐住那人纤细脖颈,近乎扭曲的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咳……”嬴寒山如骨鲠在喉,呼吸不得,面色涨红。

    苌濯急火攻心:“嬴姑娘!!”

    古琴嗡鸣声更加强烈,好似椎心泣血似的呼唤着什么。

    霁华高声道:“不如现在就吸了你这仙门弟子开开胃!”

    嬴寒山意识有些模糊了。

    她还不想死在这里……

    不想。

    然而就在此时,两道灵气充沛的蓝光直冲进了水月洞,端得是霸道尖锐,雷厉风行,灵气气魄轻灵无双!

    好似本能一般,众妖顿时心生惶恐,尖叫此起彼伏,电光火石间两道灵剑飞驰而过,便斩断了霁华掐住嬴寒山脖颈的那只手,鲜血横飞!

    她突然坐起来,伸手去抓苌濯的发髻,苌濯一个趔趄,下意识闪过她的手:“怎么?”

    “你那把能藏在发髻里的剑,给我看一眼。”

    苌濯怔愣了一下,背过身去拆开发冠,从里面拆出一卷银色的,像是卷尺一样的东西。“解开锁扣,按动上面的云纹即能展开,再按卷起,”他说,“勿要伤手。”

    “那一日我刺杀巫师,所用就是这把软剑。”

    那卷剑以一种机巧的方式卷起来,柔韧得像是一卷带子。嬴寒山在手中翻转着它,摸到被简化了的镡上有个小小的铭文,“无”。

    又是无家剑。

    能这样柔韧地卷起来的剑,不是铁,是钢。

    第 35 章   白门匪?白门军!

    苌濯说他曾经短暂地从军营里逃出来过。

    他会一点武,比寻常儒生强一些,也有杀人的胆气。后者比前者重要,一个敢杀人的孩子比从未思考过此事的成人更难以控制。

    他和几个军奴一起用镣铐勒死了守卫逃出去,跨越一片水泽向北走,其间有人被追兵追上,有人因为口渴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开始发病,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撑着。

    在某天傍晚,他循着炊烟找到了一户人家。

    “我、我竟然——”

    嬴寒山的手抖如筛糠,好似羞愤到了极致,只差咬碎银牙,惊愕道:“……流鼻血了?”她脸皮薄,又一向自持,鲜少在人面前失态,如今可谓是一点也不体面,甚至称得上丢人了。

    这厢正是兵荒马乱,便见一块素雅锦帕递至眼前。

    苌濯瞧着细细发颤之人,平静而又温和地说道:“无妨,姑娘先擦一擦。”

    嬴寒山前所未有的困窘难堪,一个劲儿向后退步:“不可,会……蹭脏了公子的手帕。”

    拂梅门二公子同传言一般温文儒雅,他不慌不乱的,轻轻扶住了那身形不稳之人,凑近缓声道:“一块帕子罢了,哪能看你满脸是血?”

    “瞧你动作不便,若不嫌弃,在下代劳。”

    那阵犹如烟云薄雾似的香气离得太近,嬴寒山脸红到了耳朵根儿,脑仁禁不住嗡嗡乱响,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张俊颜缓缓凑近。

    她猛然一怔,瞳孔微缩:“沉……”

    心中最晦涩而深藏的记忆,终于不可收拾的翻涌而出。

    这情形和几年前的一幕,跋山涉水的越过了时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脏死了,别碍着本公子的眼。”

    ——“快过来,擦擦干净!别动,再动我就走了,不管你了。”

    那时的少年尚且带着独有的飞扬骄矜,不由分说的便用那价值不菲的名贵帕子,一把糊住了她满是血污、甚至难辨真容的脸,手上动作毫不轻柔,近乎粗暴的,替她擦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才无不讥嘲的点评道:“像一只没人要的野猫。”

    彼时的嬴寒山年不过十四,身负重伤,动弹不能,高烧不止的身子滚烫骇人,只悠悠吊着一口气儿,随时会咽下的模样,不就是个浑身脏污的小野猫么?

    她猩红着双眸,故作凶狠的对少年道:“滚。”

    而今,嬴寒山明澈眼眸早已褪去了那过度的机警和仓惶,唯有一片苍山明月般的寒凉冷淡。

    许是羞赧惊怒,许是其他复杂感情一并掺杂,她眼周都染着胭脂一般的薄红,似是出尘避世的仙子误入红尘温柔乡,惊慌失措时的俏丽模样。

    “……哥哥,咳咳咳,”她自知失态,胡扯一句,“苌濯公子。”

    苌濯微微出神,旋即笑道:“嬴姑娘想如何称呼我都可。”

    “是我失态,多谢你,还有你的帕子。”

    “噗……嬴姑娘不必客气。”

    “我也不是故意看你沐浴的,我是……是……”

    “嗯,我知道。”

    较之以前,他爱笑了不少。

    这两回相见,无论哪次,他都笑意盈盈,分外温柔。

    “嬴姑娘所修心法,想必需要清心寡欲、摒情除欲吧?”为了防止那人尴尬,他暗暗背了手去,将已染脏的帕子悄然敛入袖中。

    嬴寒山僵硬如熟虾,她已然做好了被人兴师问罪的准备:“是。”

    “那也不足为奇了。”苌濯笑道,“此地百花争艳,不少花妖在此修行,轻浮淫-乱,渐渐成了气候,便常引修士之血液精气用以炼法,想来姑娘也是无意中了花妖之计。两厢力法相冲,身子难免会感到不适。”

    不下山亲历,还真就不知自己孤陋寡闻,她怔忡片晌,委实有些想不通:“那……”

    既然此地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花妖修行,为何他又能心安理得在此沐浴,就不怕让妖孽暗算么?拂梅门的确不如秉寒仙山规矩多,不许断绝情爱,但到底也是修行门派,总是和妖物相冲的,苌濯如此八风不动,要么是因为他的力量足够与妖孽抗衡,要么因为他也是……这不可能!

    然而就在此时,忽地浓烟四起,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近在咫尺的景象都全然消失不见了,唯有白茫茫的一片。

    一个诡异而扭曲的女声已经回答了她——

    “哎呀呀,你们这么自信是要作甚?还真以为能逃脱我的手掌心儿不成?花妖性-淫,你的清气与媚骨花粉相克,那位俊俏小公子亦是如此,否则怎会急着沐浴更衣?你们如今,可都是一样的燥热难当啊。嘻嘻……谁也逃不掉……”

    “谁!?”她扬眉清喝一声。

    浓稠白雾之间,那女子笑得猖狂,继续道:“有没有感觉很难受?你的小公子和你一样哦……所以,你说他急着下水去做什么?”

    “你住口!”

    嬴寒山虽对此事不解,但此妖言辞轻佻放浪,声音阴阳怪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便觉着不对劲,或许不单单是沐浴那么简单。

    原本被鼻血给转移了注意力,羞愤之下,方才也不觉得有多难耐,经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说,嬴寒山蓦地发觉她双手使不上力,脚下如踩棉絮,脸颊亦是滚烫,陌生而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蹿了上来,她几乎是打了个激灵。

    ……惶恐不安。

    “嬴寒山。”

    温润平和,是苌濯的声音,他低低的、温柔的又唤了一次:“寒山。”

    嬴寒山来不及细想这忽然亲昵的称呼是怎么一回事,眼下迷雾重重,还是不要走散为好,可谁知她一开口声音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清冷疏离,竟软如春水,带着撒娇的意味,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苌濯哥哥。”

    话音甫落,她如遭雷击,忙捂住了嘴。

    为……为何会如此?

    她为何不受控,仙术受困,怎的连行为举止也……?也如此怪异,嬴寒山这辈子都没撒过娇讨过巧,也一贯不喜欢刻意捏着女儿家的柔软嗓音讲话,而此刻却宛如意乱情迷之际的呢喃,着实令她难以接受!

    第一仙门弟子快要裂开了,她竟然被几只小小花妖如此捉弄!就在那一须臾,嬴寒山终于知道为何那青年说此地人迹罕至了。

    因为来了的,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仙侠修士,多半在迷雾之中就让那性情□□的一群群花妖给吸干了,全都是有来无回。

    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在这妖气充盈的山谷中,嬴寒山身无佩剑,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嬴寒山撑着绵软身躯,倔强的清清嗓子,扬声甩去了那娇媚的音调,冷冷道:“公子,你在——”

    鲛绡如风,天青衣袍一角飘入了她视线。

    白雾蒙蒙之间,苌濯陡然出现在了面前,好似神祗降临,那公子如寒的架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眉目间阴戾又凶狠,竟是一把便将踉跄在地的嬴寒山拽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扯进怀里,瞧她狼狈惊愕的模样,失笑之时亦是桀骜:“小屁孩,怎么这副鬼样子?”

    “……哪?”

    她仰着头,惊疑不定。

    当初在秉寒试炼之时,苌濯的确满面嫌恶地瞪着她,一口一个不客气的:“小屁孩。”

    时至今日,他面容长开,更加俊美无俦,眉骨丰满鼻梁高挺,剑眉飞扬入鬓,温柔含笑时如江南春水,此时温柔敛尽,看上去好像是要欺负人一般,凶巴巴的,凌厉俊俏,竟然有种全然不同的风情,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二人离得近,那好看到极致的脸孔近在咫尺,嬴寒山呼吸微微凝滞,想要开口,却又是启唇翕动了半晌,一声也出不来。

    “分明四年前还是一个又黑又瘦,看不出年纪的小野猫,想不到转眼之间,竟是该有的……”男子眸中簌簌闪动着危险光芒,修长匀称的指摁在了人腰窝,将她勾得很紧,“都有了。”

    日思夜想之人,近在眼前,加之花妖蛊惑,媚骨花粉侵蚀,正常人都应当醉卧温柔乡了。

    然而嬴寒山却是强行的抽离出了些许理智,目光沉炽,玄冰微凝。

    “好不容易再见,过了这么久,你一点都不想我?”声音昏昏沉沉,带着迷人心智的味道。

    “演……”

    “小美人儿说什么?”那苌濯俯首凑近,正欲在人唇畔落下一吻。

    嬴寒山却是扭过了头,狠狠躲开了。

    “演……演技、技拙劣……”蚀骨灼心的烟雾与花粉摧残之下,她死咬牙关,眸底全然是轻蔑,“演技拙劣,令人恶心。”

    “拙劣?”苌濯轻轻一哂,“这又如何?别的地方管用就行,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么?如今你日思夜想的苌濯哥哥近在眼前,还与我故作矜持?”

    媚骨花粉的药力上来,着实让嬴寒山这摒情除欲的修道之人受不住,她怒不可遏:“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怎么,你不就是喜欢张口闭口的、叫人家苌濯哥哥么?”

    那满脸邪气的英俊男子蓦地捏住她下颚,笑得眼眸弯起,“来,让哥哥疼你。”

    这秉寒仙山小弟子的自制力委实让人惊愕,花妖若是能吸干了她,必然功力大增。

    “疼我?”

    嬴寒山冷嗤,眼底迸发出了霜雪似的冷峻,倨傲无双:“你配吗?”

    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嬴寒山,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从个黑瘦干巴的小丫头成了个身段窈窕、粉面寒腮的标致小美人儿。故而,她断定,苌濯在红菱小镇的时候并未认出她,还当二人是偶然初识。如今眼前的苌濯倒是将所有前尘往事都记了个清楚,且举止轻浮,一看,便是个假的。

    因为无论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公子,还是如今这个温柔内敛的二公子,他都不可能对嬴寒山如此轻浪不堪。

    “你——”

    “等我吸干了你,你就张牙舞爪不起来了!”

    “苌濯”面目一变,将人牢牢禁锢在怀中,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颚,猛然俯首向嬴寒山那嫣红唇瓣凑了去。

    “铮——”

    就在此时,一声穿云裂石的琴音,蓦然间飞驰而来,金光横扫,赛刀胜剑!

    女人的声音像一只水鸟一样冲天而起,随着这一声,竹排急速滑向船只,船上人抛出勾爪勾住船舷,用钩镰把船上人叉下来。

    刀在这种时候就像匕首一样力不从心,枪也失去了它的作用,唯有那些绑在竹竿上的尖刀像是死神的手指,所到之处一片飞血。

    “白门匪,白门匪啊!”船上有认出他们的人惨叫,所有湿淋淋,披发赤肩的男人女人们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方向。

    不,我们是白门军,是以后会有将军,会有旗帜,会为天下所知的白门军。

    没有人能再拿我们当做炮灰,没有人会再饿死我们的孩子,烧死我们的老人,抢走我们的丈夫或者妻子。

    林阿兄说,只要胜了,只要胜了这一仗——

    ——白门人从不惜死!

    第 36 章   what does the fox……

    也有拿着勾爪的年轻人没有躲过刀剑,被嗤地一刀捅进去,从船上坠进水里。

    他身边的人回过头去嘶声地喊一句什么——多半是将死者的名字,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坠在水里的人轻轻眨一眨眼睛,碧绿的河水覆盖上他们的脸颊。

    所有的江河都通向大海,所有死去的儿女都重归母腹。

    岸上押运粮草的骑兵终于反应过来,职业士兵在袭击面前仍旧保持着极快的应变能力。

    “好啊……看来你我恩怨,今日可以做个了结了,你既主动送上门来,”嬴鸦鸦也是个不长记性的,受罚多次也不知悔改,她森然眯了眯眼,提剑而起,灵气大盛,“我便往死里打了!”

    “铮——”

    嬴寒山手中的玄铁剑亦是寒光暴起,映出了一双点墨妙目,此刻明亮而凛冽:“废话少说。”

    若说先前都是小打小闹,那么此刻便都是彻底发了狠。

    枯叶阵阵卷起,二人皆是分毫不让,杀得昏天暗地,流光四下飞射,成群麻雀自林中飞振翅起,金石之声铮铮乱响,两剑相击火花四溅。

    落叶飞花误入其中,当下便让强悍的灵流震得粉碎!

    “完了,怎么办,真的打起来了……”一旁的两个人站在那里彻底麻爪了。

    一个是求仙问道、掌门亲传的嬴寒山,一个是满冰心长老一手调-教的嬴鸦鸦,功法俱在上乘,又都是天生灵气萦回的骨血,白露和周景生这俩疏于修炼的小弟子,根本插不进去手,急得抓耳挠腮,干跺脚!

    光是瞧瞧这飞沙走石的架势,便不由得两股战战,胆寒心惊,白露急得说不出话,只憋出来一句:“别打了,再打要出事了!”

    “不可斗殴,不可斗殴啊,这样是要被戒律长老罚死的!”周景生在混战之中,手足无措的将嬴鸦鸦洒扫用的扫帚砸了进去,试图助嬴寒山一臂之力,未料那扫帚却直奔友人而去,他顿时一慌,“寒山小心!”

    几道如碎琼般的淡蓝光芒飞掠而出,几乎是以一种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将那扫把切成了无数段儿,残肢断臂,簌簌而下。

    嬴寒山转手撤剑,腾空而起,白衣风流,足尖轻飘飘的落在了老榆树的尖顶之上。

    “哼。”她睥睨着那人,自鼻腔冷冷嗤了一声。

    白露就差落下泪来,在下方大叫道:“你们不要再打了!”

    周景生对嬴鸦鸦敌意更盛,一怒之下又说错了话:“就是!有种你跑人家前山临风殿去打,你不是能打吗?”

    嬴鸦鸦倒是被人给提醒了,尖刻笑道:“说得不错。”

    “此地总有废物碍手碍脚,小扫把星,你随我去前山!”她正好想当着全门弟子的面儿教训这掌门首徒,眼下的确是个大好机会,“说要与我一战的是你,可别不敢去!”

    “临风殿前,白芸锦下,岂容你放肆?”

    嬴寒山方才与人过了数招,肩上有伤,手中之剑也并不如嬴鸦鸦的名剑法力高强,此时剑在手中,手在轻颤。  

    而嬴鸦鸦眼看那人手握再寻常不过的破剑,身负轻伤,却堪堪能与她打成平手,不显半点弱气,她心中更加不平衡,今日若是不煞一煞她的锐气,嬴鸦鸦便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你不随我去,我自然有办法。”她阴恻恻的勾了勾嘴角,转身而去,剑尖一挑。

    白露尖叫一声,立时便让剑气提起,嬴鸦鸦腾空翻身而起,抓住她衣领,骂了句死肥猪,便御剑前往前山临风殿:“嬴寒山,你的小饭搭子在我手上,若是不想看她在空中被摔得粉身碎骨,就跟过来!”

    嬴寒山气得头顶冒烟,忙御剑追了去:“不长记性的疯子!”

    “哎,哎!?你们疯了啊!这可不行,戒律长老坐镇临风殿,去了要挨揍的!千万别去!”周景生一时着急,竟忘了御剑之术如何用了,只能拔足狂奔跟去。

    此时弟子们都在分成队伍各自练剑,殿前广场的人乌泱泱一大群,全都看见了半空中的这场闹剧——

    嬴鸦鸦手中拎着一个呜嗷乱叫的白露,嬴寒山在后御剑而来,半空中便飞去一招,嬴鸦鸦为了躲闪立时松了手,嬴寒山大惊,使出浑身解数接住白露并且拖到了广场上去,那小圆脸丫头一落地,就扑通一个屁墩儿坐了下去,哆嗦了起来:“呜……”

    “小扫把星,为了拖个胖子而分心,可是要出大事的。”

    就在嬴寒山分神的关头,那烟霞般绚丽的剑光飞刺而来,如同暴雨梨花,她无处着力,只能落在了临风殿殿顶之上,频频后退,就地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身后便是秉寒的禁制结界白芸锦了,巨大莲花足有一人多高,左右两侧围绕着云曦双剑,这组合仙器之下,是灵气充沛、绿光盈盈的松纹阵法。

    她不能再退了,再退下去,就要不小心碰到结界了……

    “打起来了,殿上怎么有人打起来了!”

    “快来看!好像是嬴鸦鸦和嬴寒山!”

    ……然而嬴鸦鸦的招式咄咄逼人,没有一刻停下来的,嬴寒山伤痛交加,渐渐力不从心,那人灵剑气韵疯狂袭来,嬴寒山毫无退路之下,横剑于胸,打算格挡。

    谁知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砰!”

    粗制滥造的玄铁剑不比名山求来的灵剑,瞬时就让人击得断裂成了数段,她让剑气中伤,当场就喷出了一口鲜血,纤弱的身躯飞了出去,却落在了一个十分绵软的东西里,疼痛消失了须臾。

    脚步虚虚浮浮,眼前黑雾乱闪,耳边尖叫起伏。

    她耳鸣了一阵儿,根本没听清众人在胡乱叫着什么,手中无剑,却只觉得皓腕处丝丝寒凉,好似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手掌,下意识便伸手握住,胡乱抵挡着嬴鸦鸦的攻势。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挡,嬴鸦鸦却是猛地尖叫了一声,灵剑脱手甩出。

    一道白龙幻影轰然冲上云霄长啸一声,如同万里烟波荡平了山川,满场弟子都震得人仰马翻。

    嬴寒山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嬴鸦鸦坠落而下的身影和空中点点的鲜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瞧,身下的禁制莲花白芸锦已然被她一头撞歪了三分,半空之中结界蓦地现形,立时露出了一道口子,而再一低头,嬴寒山更是恨不能当场去世,她手上分明握着的就是云曦双剑!

    她伫立临风殿之上,茫然的看着殿下一片混乱,横七竖八。

    有人疯狂嚷嚷:“出大事了!嬴寒山将云曦双剑给□□了!”

    秦鄂终于从地动山摇的大殿跑了出来,几个弟子尖声高叫:“嬴寒山撞坏了白芸锦,还拔下了云曦双剑,戒律长老,她甚至还……还打伤了嬴鸦鸦!长老您快来主持公道!”

    “兔崽子们,早就叫你们别打架!”戒律长老骂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撞坏了,什么拔下来了,你们给我再说一遍!”

    嬴鸦鸦狠狠摔在地上,吐血过后已然不省人事,被一众狗腿围住,众人都七手八脚的指着殿顶:“罪魁祸首就在那里!就是她干的!”

    不等那位一头雾水的罪魁祸首反应,天地之间便蓦地杀出一阵极为寒凉的灵气来,好像凭空而生的一般,湛蓝光束飞飙而去,嬴寒山被抽中了腰间,手握云曦双剑,竟是也难以抵挡这猛烈攻击。

    她尚未搞清楚来龙去脉,顿时就从临风殿殿顶滚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

    细雪拂面,朔风灌顶,半空爆发出一阵强烈灵光,就这样出现了一把极其寒凉的长剑,须臾之后,一道修长人影从光晕中缓缓走出,稳稳落地。

    “凌寒剑出鞘……”

    “是……是掌门!天呐是掌门!”

    “慕渊真人闭关四年,终于出关了,掌门大人出关了!”

    一时之间沸反盈天,好似掌门的出现有无形的威慑力一般,方才还被嬴寒山一事震慑的弟子们,于广场之上飞速整理好了队伍。

    齐齐下拜,声震九霄:“弟子恭迎掌门出关!”

    但见一个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立于殿前,广袖如云,眉目如霜,令人不敢逼视。

    “掌……”秦鄂长老也愣了一下,情况混乱,他不知该哭该笑,竟扭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嗷的一声,“掌门!四年不见,我想死你了!”

    慕渊真人身影如电,蓦地一闪,便躲开了秦鄂的热情拥抱,众人定睛一看时,他已站到了嬴寒山的面前。

    微微侧目,瞧了眼地上滚得一身脏的徒弟,皱眉道:“……孽徒跪下。”

    几年不见,当初黑瘦矮小的徒弟已然出落成了亭亭寒立的少女,仙风道骨,眉目犹似故人。

    然而这并未让慕渊真人感慨欣慰到哪里去。

    任凭是谁,一出关就发现徒弟上房揭瓦,与人干架,将镇派法宝拿下来耍着玩儿,甚至将本门禁制撞了个口子,心情都不会有多欢快。

    嬴寒山如坠寒潭。

    这是从襁褓弱龄便将她拉扯大的师尊,几年不见,思念非常,谁知最为敬仰的长辈一出面,就看见了这般狼狈荒谬的场景。

    “师、师尊!”

    “弟子拜……咳!”她立刻震袍跪地,刚出声便喉间一紧,猩红咳出,“……拜见师尊!”

    “……”

    慕渊真人似是不想被鲜血沾染衣袂,微微后撤了半步,看样子有些嫌弃。

    嬴寒山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一见到师尊,顿时忘了五脏六腑俱是震颤的痛苦,肩头的伤也全然无感,她膝行几步,语无伦次:“师尊,您终于出来了,弟子这几年有好好练习心法,好好习武练剑——”

    秉寒仙山的掌门,对世人来说,永远难以望其项背。

    他是孤寒霸道的凌寒长剑,是万丈高山之上不近凡尘的仙鹤,是白雪苍苍之中的一棵挺拔寒松,是嬴寒山最最尊敬爱戴的人——

    亦师亦父。

    是她巍峨的山。

    然而今日这副情形,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你说你修习?”

    慕渊真人冷笑一声,看向了头顶之上那呲牙咧嘴的结界,一旦灵流不稳,这护山禁制的光芒便会不断闪烁,他刚刚出了闭关之地,便险些没让这白芸锦给晃花了老眼:“拔了云曦双剑,一头撞坏白芸锦,便是你所谓的听话懂事?”

    他额角青筋隐隐暴起,分明是极其英俊的面容,却因为怒意而显得分外阴沉,寒气凛冽:“你是看为师身子骨硬朗,想找些事将我气死,提前为本尊送终了?”

    师尊是她在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却更胜血缘的至亲,嬴寒山有几分少年老成,她鲜少露出如此慌乱的神情,无措的接连摇头:“不是……弟子不是……师尊!弟子没有!”几乎要带了哭腔。

    可是,这祸闯得太大了,早已经不单单是打架斗殴的事儿了。

    多少年来,万妖难以撼动的禁制,让她给硬是撞开了,这下子怒斥嬴寒山是天煞孤星的传言只怕更要风生水起。

    满场弟子没一个不是跪着的,一个个大气儿也不敢喘,头都压得低低的,连周景生和白露也跪在下方,半字不得多说,唯恐掌门更加火大。

    “四年了,可真是给了本尊好大的一个惊喜。”

    那人宽袖猛地一掀,席卷着雪花的朔风平地而起,嬴寒山猝不及防让这灵气给抽了一巴掌,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就摔翻到了一侧,头晕眼花的又喷出一口血雾来。

    她眼冒金星的连忙爬起来:“师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不受控制的哽咽了一下,“、她心存不忿在先,妄图下杀手在后,弟子……弟子真的没有不听话……这四年,弟子一直都很听话……师尊!”

    白露和周景生一个默默垂泪,一个低头不语,他们都知嬴寒山这四年是怎么过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拎着一把不入流的破剑,刮风下雨也要坚持修炼,活得像是小慕渊真人。

    白露哭得打嗝,呜咽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寒山才动手的,掌门怎么能那样说寒山?”

    “也怪我,是我破嘴坏事!”周景生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嬴寒山今日再也忍不住了,宛如一个告状的小屁孩,背脊笔挺的高声道:“师尊您险些就见不到弟子了,老早嬴鸦鸦就想杀我了……!”

    “孽徒住口。”他厉声呵斥,目光沉炽,“你看看昏死在一旁的同门。”

    嬴鸦鸦就那样直挺挺的躺在一侧,雪衣浸红,若非秦鄂方才及时封住其心脉,恐怕她有再高的天资,也要沦为废物了。关键,如今也分辨不清她是死是活。

    她会死吗?

    会吗……

    嬴寒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的跪坐在那里:“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不是故意,便能将同门的命悬于灵剑之下?允你们用剑,是为了与天下妖魔一战,我何时教你与同门刀剑相向了?”慕渊真人道,“她残了废了,你都有机会为自己解释,可若是她今日死在你面前,你还能如何解释?”

    “我……”

    “哎哎哎,掌门,掌门息怒!”秦鄂眼看慕渊真人气得要大义灭亲,连忙挺着大肥肚子过来安抚,在人身侧低语道,“今时不同往日,嬴寒山又不是嬴烽,您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已是不已,寒山也不是故意想要气你……好不容易见面,何必待她如此严厉?”

    见慕渊真人如覆冰霜似的神情微微动容,他趁热打铁道:“她还是个孩子!”

    对上嬴寒山已经渐渐红起来的眼眶,瞧着尚且稚嫩又可怜巴巴的小徒弟,他不知忆起什么,心头一酸,暗想:“是啊……寒山才多大,明明才不到十八呢,怎么就……”

    然而嘴上却不温柔,话锋陡转:“嬴寒山,你可知本派禁制,由何炼成?”

    秦鄂暗自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

    “弟子知道。”她咽下了一口血,闭了闭眼,“人世八苦铸就百年结界白芸锦,是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嬴寒山似乎已经知道师尊想要做什么了,滚滚绝望霎时如潮水涌出,将她包裹于其中,无力,困苦。

    秦鄂一怔:“掌门,你该不会……”

    只见男子掌心微凝,出现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芸锦,通体都是琉璃冰晶,炫目非常,大概是个剑坠儿的大小,八片花瓣,不多不少。

    “此物,是白芸锦的精魄。”他摆摆手,那精魄便飘然到了嬴寒山的眼前,“你拿着,下山去找。”

    嬴寒山心中茫然一片。

    找什么?人世八苦?这东西去哪里找?

    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好似百年前的传说,指尖流沙似的,抓也抓不住。

    绝世剑仙搜寻人世八苦,尚且可能耗费半生,凡夫俗子,多半只能空空幻想,穷极一生,也未必求得两三个“苦”。

    而她的师尊,却是直接让从未远离山门的人去寻找,滚滚红尘,那八苦究竟在何处?其实根本无人知晓。

    她混沌一片,亦是茫然一片。

    “掌门,这怎么可以!?”秦鄂急了,“难道你忘了寒山她……”

    “若是凑不齐这人世八苦,修复不了我门禁制,”慕渊真人回过身去,缓缓向临风阁内走去,只稍稍一侧眸,登时寒意迸发,“秉寒便再无嬴寒山此人!”

    “……滚下山去。”

    此话一出,她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这是……

    被赶走了?

    弟子们全都愣住了,未料他能如此决绝。

    嬴寒山叫了一声:“师尊!”

    那人却是头也不回,好像几年光阴,也不能让他对弟子思念半分,依旧孤高得有些不近人情,只冷冷甩下一句。

    “现在就滚。”

    “但是,小生觉得,寒山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也不想和任何人熟悉起来。”

    淡河这么热,我觉得我们挺熟的了。

    嬴寒山想说个笑话,但不知道怎么没说出来。

    淳于顾静静地倚靠在草丛里,唇角喻着很淡一点笑,那双桃花眼眯起来,是狐狸蜷伏微笑的神态。他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发问。

    第 37 章   “四眼狗”

    站在那里的人是苌濯。

    月亮不那么亮,四周的光影影绰绰的,苌濯站在那里,像披了一层积灰的纱。

    他慢慢地走出来,步幅很小,有些像是在飘。淳于顾仍旧仰在稻草上,没什么正形,仿佛真要等他来喝酒。

    “明府在寻你们了,回去吧。”苌濯说。

    秉寒仙山。

    仙鹤齐飞,彩霞萦回,此处已是直上千尺,远离红尘,来来往往的弟子皆是松纹白衣,背负一剑,何等风流飒沓。

    “嗡——”

    只是这小弟子任意妄为,未免太像那个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掌门了,可看着眼前傲骨嶙嶙不折分毫的小姑娘,他眼神复杂,好似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嬴寒山浓如小扇的睫毛掀起,无人为其申辩的落寞一闪而过,她眼底是一片清明:“长老,弟子并非知情不报。”

    “而是水鬼初现之时,夜色已深,弟子的居所又距离旁人甚远,念及队中有年纪尚轻的师弟,前去通报恐生变故,这才……”

    “我呸!”

    嬴鸦鸦啐了一声,功劳和风头都让人给夺了,心中大为不快的道:“嬴寒山,你说的好轻巧,我是队长还是你是队长?我看你这不过是为了显得你有能耐,是掌门的亲传弟子罢了,你不就是个捡来……”

    “住口!”秦鄂沉喝一声。

    一时之间,周遭那窃窃的议论声才消停了,但还是有人没刹住车,一句“秉寒最强关系户”就这样亮堂堂的传进了嬴寒山的耳朵里。

    “弟子失礼。”嬴鸦鸦气昏了头,忙收敛了那失态模样,义愤填膺的背脊笔挺,“戒律长老,虽说嬴寒山未尝如其他弟子一般经常下山,可她罔戒律,随心所欲,连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师弟都能跟从指挥,她却一意孤行,若今日不罚,秉寒门规何在!”

    秦鄂也愣了一下:“这……”

    其他几个弟子是嬴鸦鸦的狗腿子,此刻接收到了眼神,纷纷下拜:“恳请戒律长老惩罚!”

    嬴寒山眸色猛地闪烁了一下,是她几欲按捺不住的无措,解释道:“水鬼所经之地,俱是水痕,她循痕杀人,若我前去找你们,沈莲儿被引了去,没有一个人能逃。她凶戾机敏,生吃活人,传音传信之术也不得行之,我不想……”

    我不想拖累你们。

    然而不等说完,嬴鸦鸦侧首扬声道:“你恃宠而骄,自大成性,可配得上你手中之剑,掌门之教诲!?嬴寒山,你犯了门规!”

    嬴寒山气得噎了一下。

    看看啊……

    她独身面对水鬼,护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沈莲儿那可怖森寒的历历獠牙,也比不过眼前的嫉妒之心,口诛笔伐。

    多年来她都是在冷落之中踽踽独行,在重重叠叠的无力感之中挣扎,众人嗡嗡私语犹如心魔,时时刻刻萦回脑中。

    “嬴寒山是掌门从山下捡来的……”

    “听说她啊是个小扫把星,父母老来得女,而后就染了肺痨,夫妻俩央求掌门收留她为徒,还好掌门心善,不然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死了!”

    “克父母,又克师门,她刚来的那几年,秉寒日日遭到妖孽围攻,真是奇了怪,从哪里引来那么多妖怪!若非有禁制白芸锦,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哈哈,她也是妖怪啊,她嬴寒山不就是个小丧门精吗!”

    “她究竟凭什么高居掌门首徒之位……?”

    人叹她秉性纯正,却生性凉薄,殊不知考妣撒手人寰,掌门脱离凡尘,自小到大,根本无人教她何为红尘喧嚣,更不知她茕然孑立的这些年,何其煎熬困苦。

    “嬴寒山,嬴鸦鸦所说,可都是真的?”秦鄂心中有数,却还是问了一句。

    她咬了咬牙,道:“可张有才戕害无辜,他罪有应得。”

    “你只需回答我!”

    “……是。”

    照理来看,她有对有错,然而嬴鸦鸦死死咬着她脱离队伍这一事,秦鄂无奈的长叹一声,缓声道:“嬴寒山自作主张,未能团结同门,极易横生枝节,便罚你……”

    “整理藏经阁。”

    此话一出,嬴寒山心里一咯噔。

    要知道,藏经阁一重又一重,高耸入云,望不到头,共有十三层,百年卷宗或是史书古籍皆陈列于此,平日里专人打扫也要累得呼哧带喘,更别提嬴寒山这孤零零一个人了。

    秦鄂长老说出了惩戒弟子之时惯用的一句话,并配上了吹胡子瞪眼的凶煞表情:“怎么,你服不服?”

    秉寒仙山的人犯事,惩罚素来都是重上加重,刻板冰冷,何况嬴寒山也知道秦鄂并不想为难她,否则此刻就甩鞭子了,便老实道:“……我服了。”

    周围弟子各自露出万般莫测的神情来,悲悯者有之,解恨者有之,窃喜者有之,不平者有之……

    偏偏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她申辩一句。

    一句也好,只要信她就好。

    可是没有。

    ……

    嬴鸦鸦娇美的面上浮现几分快意,她见秦鄂转身又要进临风阁,直起身来:“戒律长老,那山下的张有才村长怎么办?此次捉妖,他可是委托者,沈莲儿必然会杀了他的。”

    “他?”

    秦鄂头也不回的踱步进门,想起张有才那畜生就烦闷,随意摆手道:“混帐东西,死就死了。”

    嬴鸦鸦:“……”

    其他弟子:“……”

    寒冬方过,初春未至。

    外面尚有几分树影斑驳投下的细碎温柔,北峰的藏经阁之内,却只有终年不去的潮湿阴寒了。

    嬴寒山人影单薄,怀抱刚刚理好的一摞子卷宗,额头上起了薄汗,心道:“下次才不管那些烂事。”

    然而每次都是这样想想,一到面临危机,人人避之不及的掌门首徒,又是第一个冲上前挡刀挡箭的,容颜虽覆霜雪,骨中热血未凉。

    嬴寒山永远都是如此。

    就在她心下稍有怨怼的须臾,一楼阁外树影婆娑,午后极为温柔的光柱正投射在她清寒的眉目之间。 

    她话音未落,自知情况不妙,拔腿就跑,然而嬴寒山指尖萤光微动,白露嗷的一声就被绊了个狗啃屎:“不是说不打我吗!”

    “没打,绊的。”嬴寒山淡淡的道,“你们来这里,明日不用上早课?”

    周景生帮人将书放到最高的架子上,免了她辛苦垫脚,笑嘻嘻道:“藏在这里吃饭喝酒,有何不好?不就是逃一个早课吗?”

    白露苦兮兮也开始帮着忙活,她最怕干活和辛劳,可手上动作却是分毫不停,嘟囔道:“戒律长老也太狠心了,这么多书,要让你整理到什么时候去?幸亏我们来帮你!”

    她仓惶了一下:“即便如此,早课之时也未必收拾完。”

    “那就多逃几节,反正掌门闭关,躲得严实一些,戒律长老也抓不到我们!”周景生越说越没边儿,他觑着嬴寒山愈发黑下去的脸色,口中忙不迭的叫着,“哎哟哟哟,白露快躲远一些,小古董听说我们要逃课,看样子要揍我们啦!”

    “哈哈哈!”

    偌大个藏经阁,顿时鸡飞狗跳,书卷翻飞了起来,好像有七八百个孙行者要破石而出了一般,就差房顶儿没给掀起来了。

    “……白露,周景生!”嬴寒山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无波无澜的面上有些恼意。

    可也是此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并没有那样孤独。

    淳于顾只是笑,把那串穗子拍在了嬴寒山手里:“近在眼前。”

    他说完这话又没骨头一样歪下去,眼尾眉梢也不正经起来:“哎,寒山来找我,我以为是要再叙那夜旧话的,结果居然是为了公事啊。”

    “那晚的话,我其实没听明白。”嬴寒山承认,淳于顾立刻坐直起身,眉眼间浮起委屈来。

    “寒山这么说可是伤了小生的心了,”他垂眼用眼光指指嬴寒山手里那串穗子,“罢了。那……小生今日穿着,如此,寒山还不明白吗?”

    嬴寒山低头,认真端详了一下那串散发着柠檬香气的穗子。

    “你今天,真的……很像一颗香橼?”

    颐朝第四世五年,夏,淡河门客淳于顾,无故吐血三升。

    第 38 章   四十比八千

    因为上午不大不小打了一架,午饭时营里的气氛有些僵持。

    淡河人不和白门人一个灶,因为之前的不快,他们吃饭离得就更远了些。

    但即使二者之间隔了这么一道无形的沟渠,有些话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得见。

    “他们帮了咱们,是不错,”淡河的那堆人里有人抱怨,“那帮了人就能骑在人头上拉屎么?都是外来的人,淳于公子带来的人还跟着王爷过呢,也没看他们一样的那么鼻孔看人。”

    “二火的那个为什么骂他们,你说为什么骂他们?之前谁没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说什么——啊,说他们不归淡河管,他们是他们大兄带来的,就只听大兄的话,让我们起远些。稍微说两句就要动手——下手黑着呢。”

    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不大,但最后嗡嗡地响成一片。有人轻声叹着气。

    这低回婉转的温柔,以及窗外飘来似有若无的花香,蓦地将她思绪一扯,忆起了那样貌挺秀英俊,嘴上也很是正经的苌濯来。

    他……

    真也不知下次何时再见?

    他可真好……

    嬴寒山皓腕轻抬,稍有些吃力的将那摞书籍搬上了与视线齐平的书架,然而未等放上,她视线便凝滞在眼前书架上的不明物体上。

    ……看。

    那用油纸包层层叠叠包裹的东西正散发着诱人的鲜香油气,欲盖弥彰的露出一个叫花鸡的形状来,馋人香气扑鼻而来,且光明正大的占领了存放古书的书架,来了个“鸡”体横陈。

    不等嬴寒山反应,书架对面噌地蹿起来一高一矮两个白衣人影,且还在叽叽喳喳不停推搡,高个儿男子说:“寒山啊你看看她,就知道吃吃吃,本来是买了两只的,但是回山就让她吃了一只!她竟然还跟我嚷嚷自己要辟谷不食!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矮个子的圆脸小姑娘涨红了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他瞎说啊!我那是……那是,”嗫嚅半晌,憋出来一句,“替你尝尝味儿,我怕你齁着!”

    嬴寒山稍稍一怔,旋即难得的露出一丝浅笑:“那可尝出什么滋味了?”

    白露一脸餍足:“好吃的滋味。”

    这偌大仙山,除却早已闭关的师尊,还能和嬴寒山说说话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了,能袒护自己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人了。

    “……唉,要不是这次任务在身,我绝对不会留你一人和嬴鸦鸦那厮去除祟。”

    “本公子也是!”

    说来这白露身世也是悲惨,是杂耍班子不要的小跑腿儿,十一岁的时候,戏班子里闹了鬼祟,一夜之间死得就剩这一个了,当时去除祟的弟子无可奈何,只能将吓得快要失禁的白露给带了回来。

    秉寒仙山幼年弟子两人一居,嬴寒山那天眼睁睁看着一个腿脚哆嗦的小姑娘在门缝张望,她讨好似的递出来一个叫花鸡的鸡腿,已经柴了,可能是在怀中藏了太久,也可能是没舍得吃……

    总之到了嬴寒山手上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是个鸡腿了。

    这个性情稍有怯懦的小姑娘颤巍巍说:“……我叫白露,白露为霜的白露,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乐,我们,就、就就交个……朋友吧?”

    十二岁的嬴寒山彼时辟谷的定力尚且不坚定,瞬间便被一个鸡腿收买了。

    秉寒弟子,十五岁才能领开刃之剑,在此之前私自藏开刃剑者——重罚。

    这对于满心渴望斩妖除魔、拯救人间的少年少女们来说,当真煎熬,小冰块嬴寒山也不例外,十四岁的时候她藏了一把开刃剑在床下,也不知拿出来得瑟的时候,是几时被嬴鸦鸦给瞧见的。

    嬴鸦鸦直接去了掌门那里举报,结果怂巴巴的白露得知此事,鼓起勇气找到了慕渊真人。

    纵然面对高冷剑仙的时候,她两股战战,却还是按捺性子,将背后的寒光湛湛给递了出去,重情重义的道:“掌门!我也藏了,要没收就没收我的吧!寒山的剑,请您还给她!求您了!”

    慕渊真人一瞧,傲雪凌霜的眉目微抬,似有一声冷笑:“很好,一并没收。”

    白露因为袒护嬴寒山,一连被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还有一次,嬴寒山重病过后,睁眼便见哭成泪人的白露扒在床沿儿,兴致勃勃的递出来了一条红寒手链,串得有些过紧,她双眼发亮的道:“寒山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呜,这个送你,往后保你平平安安!”

    原来,在那个十三四岁的年纪,女弟子们开始如雨后嫩芽一般懵懂了起来,对美的追求与日俱增,门派中条件好些的妹总有精致生辉的钗环首饰。而嬴寒山什么都没有,她嘴上不说,但心中艳羡,白露发觉,便将自己的宝贝珠子铃铛都掏了出来,用细细的绳子编制成了一条手链——

    要知道,白露分明也是穷得叮当响。

    这几乎是嬴寒山此生最重要的礼物。巍峨雄壮的临风殿殿顶之上,晶莹剔透的巨大八瓣莲花在半空之中上下浮动,好似浑然天成的上古美寒,又若百丈寒潭之中终年不化的玄冰,带着古拙质朴的纯粹,溢彩流光,气魄轻灵。

    其左右两侧各自幽幽漂浮着一把仙剑,名唤“云曦”,正是仙山的镇派之宝,剑身修长若仙鹤引颈,霜刃如冰,又似松叶轻颤,护手之上蜿蜒而起两道雪白龙骨,带着荡平魔邪的凛冽霸道。

    这两样灵物相辅相成,悍然悬在临风殿之上,成为秉寒仙山最为强悍神武的防线……

    两百年前阴间鬼王纳兰千钧暴起,一夜之间释放万千亡魂,大杀人、鬼、仙三界,实力最弱的人间尸横遍野,血流如注,秉寒近乎灭门。

    那时,而立之年的慕渊真人手执云曦双剑,以一己之力,凶悍决绝的鏖战数日,先是用镇魂铁锁将小鬼王纳兰千钧降服,再是肃清人界,在秉寒山设下禁制,以护门派,此禁制便是这八瓣寒莲了,名曰——“白芸锦”。

    ……百年威名已成,鲜少有妖孽敢主动上门寻衅,日夜消磨,这两个流光阵阵的仙物如今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秉寒仙山的门面。

    此时,两个如云白影就直挺挺的跪在大殿前,跪在这俩“门面”下方,一人剑拔弩张,一人云淡风轻,周围还稀稀拉拉的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弟子。

    嬴寒山眼看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从临风殿推门而出,不等说话,身边之人便抢白道:“秦鄂长老,山脚下红菱小镇邪祟已除,下山十二人,归来十二人,无人员伤亡!赏金由村民奉上,已经登记在册!”

    与此同时,一封印着松纹的小小信笺泛着灵气,飘摇而上,飞到了那长老的手中缓缓落下,每次有弟子去斩妖除祟,回来便会写明来龙去脉,交予自家师父或是戒律长老观看。不等看,那人便扯开了洪亮嗓音:

    “好!做得好!”

    “不愧是我秉寒的弟子,那些邪魔外道能奈我何哈哈哈!”

    留着络腮胡的秦鄂长老样貌凶悍,刚正严明,说一不二,故而主管门中戒律,但他性情过于洒脱豪放,说话也是心直口快,与仙气飘飘的秉寒小有不符。

    弟子们有憋笑憋不住的,扑哧一声。

    就这一扑哧,将秦鄂长老从意气风发中拉了出来,他扫了一眼俩并排跪着的,便发现端倪,浓眉一横:“你们俩跪在这儿又是怎么回事?谁又把谁给打了?”

    像是忆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嬴鸦鸦面色一僵,不悦的抱剑道:“不是的长老,弟子举报嬴寒山自作主张,擅自离队,知情不报,不由分说直接炸毁安泰桥,还任凭邪祟掳走张有才。”她扭过头去,美目微凛,“此事经过,大家都看见了。”

    秦鄂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信笺,来龙去脉,他自然知道。

    书架后面的男子绕到前面来,腰带熠熠闪闪的同时,他疏阔的眉眼带着懒懒笑意,尽是富家公子的顽劣味道。

    “要我说嬴鸦鸦就是嫉妒心太强呗!”

    “怎么着啊,只许她张牙舞爪的展示剑法,我们寒山伸张正义,她就受不了了?亏她在秉寒修炼了这么多年,还被重重罚了几次!真是毫无长进,啧啧……”

    说话这人,名叫周景生,今年十九岁了,是四年前来求学的,魏心何执事对此人连连摇头,说是没有根骨,然而不知怎的,许多仙根聪颖之人未能通过考核,他却过了。

    具体情况如下——

    他看到幻境里如花似寒的美人,凡心不动,只说刀剑无眼让她们离远一点,看到亮澄澄直晃眼睛的金银珠宝摆在眼前,他轻轻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为了保证弟子安全,幻境的法力是逐渐减小的,面对最后的几个小妖怪时,幻境已经不具备什么威慑力了,周景生别的本事没有,一个“虎”字形容他倒贴切,二话不说,挺着俩发颤的腿冲上去乱砍,呜嗷乱叫的挥起了剑——

    结果,歪打正着将他最怕的鬼祟杀了个干净。

    顺理成章的带上了仙鹤流云锦带,骄傲的挺起胸膛,对山大喊道:“爹!我不要回家继承财产,我要来修仙!”

    弟子们这才知道周景生其实是长安城的阔少,天资平平不差钱,世家公子傻白甜。

    他听说秉寒仙山二十年前曾有姓嬴的盖世大侠,便毅然决然的认为,嬴寒山姓嬴,一定是英雄之后。

    那时嬴寒山让人缠得烦了,便告诉他:“其实我是从山下的嬴家村抱来的,那里人人都姓嬴,我爹娘是做桂花糕的,不是盖世英雄。”

    后来周景生受不了打击,便一直纠缠着嬴寒山和白露,见一次问一次:“你真不是嬴烽大侠的女儿吗?”

    “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如此反复数次,嬴寒山让人问烦了,打了一顿之后,周景生彻底老实了下来。

    ……

    时光白驹过隙,当年鸡腿换友人、仗剑为情义的白露姑娘也长大了,心无杂念、勇破环境的周小公子也英挺俊俏了,嬴寒山恍如隔世的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为自己打抱不平。

    这两个人凑到一起总是掐架,然而在嬴寒山的问题上,却是达成了共识——什么道理不道理,先护短再说!

    她心中暖流暗涌:“你们……偷偷溜到藏经阁来,还在书卷中吃东西,被发现了要重罚的。”

    白露沉默了一会儿,道:“寒山,我说一句话,你不许打我。”

    “说。”

    “你现在和掌门的表情越来越像了,活脱脱就是个缩小版的!”白露毫无求生欲的道,“若非是掌门脱离红尘,妻子早就没了,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亲生的了!”

    “他的意思是攻打蒿城,”淳于顾看了一遍信,把它推到桌子中间,现在这里的人多一些了,裴纪堂,苌濯,嬴寒山,嬴鸦鸦,还有差不多伤好利索的杜泽。

    “我的意思是可听可不听,”淳于顾把手在桌面上叠起来,“如果是让我们去啃硬茬子,大可装聋作哑。毕竟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事后翻脸不认人再正常不过。”

    “但要是与上次一样不那么困难,帮一帮也无妨,总之,决定权在主公。”

    “有些怪。”苌濯没有顺着他的思路,“淡河并非辽阔之地,纵使这里临水,水军数量也不会太多。何故不提他自己,满篇都是说用淡河。他缺,也不至于缺到这个地步。”

    而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缺到这个地步了。

    斥候带来了蒿城那里的情报,第五争手下管水军的三个将领一起跑了,带着八千人驻扎在蒿城。  

    第 39 章   蒿城水战(一)

    谁也不能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淳于顾猜他是不平。

    “原本他手底下可能有一万人或者几万人……提督诶,他不是一般的将军。”

    “现在他只剩下四千人了,以前的位置也只能从头再来,突然憋不住发个疯也有可能。”

    剩下的人里,有大概三千人属于侯定,是那个叛将的直系。

    这个人从情报来看和其他两个人都不太熟,手下的兵也是自扫自雪,自管自事。

    最后一位比较闹着玩,队伍是陆军转水军。将领姓田,有个写出来没啥问题,读起来问题很大的名字,田恬。 

    “求你——!我求你了!”

    一道凄绝尖锐的女声骤然打碎了山脚小镇的宁静。

    天降惊雷,波涛如怒,抵不过孩童稚嫩沙哑的哭喊和女人的苦苦哀求。

    鬓发散乱的年轻女子被一次次甩开,又一次次扑上前去,姿态卑微又疯癫,膝行过去,狂乱的哑声道:“我给您跪下……我给您磕头了!求你们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他们是我的命啊!您不能这么做……这有违天道……”

    “娘——”

    “娘亲……呜呜……”

    一男一女两个稚子让壮丁抱起,任凭孩子哭得鼻涕冒泡、女人喊得几乎呕血,也是毫无感情,宛如几尊石雕。

    不等村长下令,他们是断然不会心慈手软的。

    “臭娘们儿!哭!”

    一个锦绣绫罗遍体的大老爷飞快上前一步,横起一个飞踹,便将女人当胸踢出去老远,眼神如淬毒了一般,死死瞪着死鱼一般扑腾的人,尖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娘们儿家家的就知道哭!你不看看老天爷震怒成了什么样子!”

    这嚣张跋扈的男人虽是小小村长,却掌控一镇。

    这些年他吃得满脑肥肠,如今一副要为了村民们操心碎的模样,一蹄子尥去,踹出个忧国忧民的气势。

    “我告诉你,别和我张有才提天道,秉寒仙山上那群大白兔子们还天天想成仙呢!他们这样便合了天道了?如今能让这安泰桥风平浪静,能保我们村平安无事,那便是天道!”

    女子几乎不等反应,哇的一声呕了满身的血,刺目鲜红。

    她那一双儿女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死去活来。

    有人不忍心看,敢怒不敢言的劝了句:“村长,消消气,毕竟这是莲儿的骨肉,她舍不得,那是必然的……”

    “是呀,谁能想到只有这一个法子呢。”

    河岸边的村民们乱哄哄的望着那尚未修建好的拱桥,眼中或有惊恐,或有疑虑,嘴里也叽叽咕咕的念叨着“怪事,怪事”——这是小镇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最为宽敞明亮的一座桥梁。

    然而竣工不久,便隔三差五的出事,如今这拱桥吞人之事,可是闹得越来越大了,村民们皆是惶恐不已,日夜惴惴。

    “村长,这拱桥怪异,我们为何不去求求山上的仙长们?这秉寒仙山上,不是有个真神仙吗?”张有才身边的一个毛头小子问了句。

    结果,他立刻便得到了村长宛如剜心似的一瞪,当即收了声。

    张有才转回头来,对着滔滔河水,摇头晃脑的叹息道:“你们指望什么?指望让神仙来给我们修桥?那一个个可都是恃才傲物的主儿,这件事,万不可让他们知晓。我们自己解决就好。”

    有村民犹疑,似乎仍想劝村长上山,但张有才一概摆手拒绝。

    地上憔悴不堪的沈莲儿此刻唯有绝望,她唇瓣翕动:“不……去求秉寒仙山吧!分明我们就住在山脚下,上去求求秉寒仙山吧!”

    有人早不耐烦了:“你当如今还是十八年前、嬴烽活着的时代?如今的仙山,可不是那么好上去的!”

    张有才餍足的眯起眼,放心的看了一眼两个泣不成声的小孩儿,语调变得有几分柔和了,“莲儿……村长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独自一人生养不易,但全村上下唯有你家有龙凤胎一对儿,关乎全村安危,就请你……牺牲一下吧。”

    “张有……才……”女子恨意狠绝,但孩子一哭,她便神情恍惚,伸出手来,做出一个就要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的姿势,殷殷切切的含泪看向一双儿女,“放过孩子吧,要用就用我的命!他们还太小!他们……他们连村子都没走出去过啊……”

    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庄稼汉,在连年的困苦之下,已经近乎麻木,偶尔有几个妇人能叹出几声来。

    “哎,莲儿,这谁家的孩子不是宝呢?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村长慢慢扶起了她,直到烂泥似的人站了起来,才目露凶光,“你一个嫁出去的娘们儿,也配和童男童女相提并论?”

    他猝然大喊:“继续!”

    随着这一声令下,抱着龙凤胎的两个壮丁立刻受到了鼓舞似的,飞奔到了挖得破烂出坑的桥墩处,猛地高举双臂,将扑腾的小孩儿狠狠向桥桩中一摔,鲜血翻飞,染红了层层叠叠的诡异纸符,一群男女疯狂的向坑内填石填沙,残肢四溅,两个稚嫩孩童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沈莲儿目眦欲裂,双目猩红,瞬间便要疯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孩子!!”

    “我看啊,慕渊真人是打算将嬴寒山按照嬴烽的模式来培养,试图再养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嬴烽’来!横竖想要个替代品而已,只可惜……啧啧,虽然都姓嬴,但是英雄和狗熊怎能相提并论?小姑娘又能成什么气候?她没这个命!”

    弟子越聚越多,大家看似都在桥上闲走和观测山水,其实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嬴寒山的身上,惹得岸边的村民们一头雾水。

    嬴鸦鸦盯着河水,似笑非笑的冷声道:“你说谁是矬子?又说谁是‘小姑娘’?”

    其他弟子意识失言,纷纷闭了嘴。

    要知道当初嬴鸦鸦可是走了后门想拜慕渊真人为师,结果当场便让人给拒绝了,声势浩大的带着家族来,卑微无比的退而求其次,当了长老满冰心的入门弟子。

    原本这妹就不对付,这件事更是横阻二人心间的刺。

    嬴寒山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淡声道:“山下除祟,原来如此清闲,清闲到拿着雇主的银子嚼舌根。”

    弟子们不情不愿的作鸟兽散,他们也不愿坏了秉寒的名声,各自赶紧去观山测水,确定布置禁制的方位。

    纤长的手指攥着围栏,关节用力到颤抖泛白,最终,嬴寒山松开了手,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替代品……

    这些年,嬴寒山便是在这三个字里长大的。

    她总有一天要向同门们证明,她是嬴寒山,而非十八年前的嬴烽。她要带着师尊的期望和秉寒仙山的剑术,守护这山河人间,在天地间闯荡出自己的名字——这是嬴寒山此生所求。

    嬴寒山管不得同门们或是惧怕或是鄙夷的眼神,如芒在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清修数载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走上桥来看看。

    果不其然,从踏上这桥的那一刻嬴寒山就发觉了不对劲儿,自桥头到桥尾,好似有一种怨念极强的东西在盘桓,耳边也隐隐有某种翕动。

    让人感到不安。

    白靴跺了跺,嬴寒山似乎感到了什么,微妙的挑了一侧的眉,而后,又冷又薄凉的目光投向了桥下观望的张有才。

    那厮毕竟是村长,即便让这小弟子给看得浑身发毛,也硬着头皮上桥了——怕什么,这不是有一窝白花花的修士么?他花钱雇人,出了事他们就必须保他!

    满面堆笑,问道:“嬴姑娘,您在这桥上观山测水,不用纸笔法器记录么?可瞧出什么来了?”

    嬴寒山的眼神总是很淡,若即若离,看不出滋味儿和感情,但一旦被她盯上,便有一种锁死在她视线牢笼之中的感觉。

    她道:“桥下有东西。”

    村民们脸色纷纷一变:“有东西?有什么东西?!”

    张有才吓得两股战战:“啊?……啊!?”

    “是好像有东西。”嬴寒山见状,将话锋一转,大喘气儿似的补充道,“您也说了,我除了一把剑之外,便没带法器了,或许不准。”

    前来迎接的村民们即便都是壮汉,但也挤了过来,好似觉着在修士身边更加安全。

    嬴鸦鸦自诩功力比嬴寒山高深,她从那经过,半分异样也无,怎的这嬴寒山过去,身上就背着一把冷冷清清的玄铁剑,没有任何仙门法器,便发觉不对了?

    “胡说八道!”

    她酸溜溜的横眉道:“哪有那么多事?你这么多年也没怎么下过山,如今随我的队伍出来,就算是在山脚下的村落,也可别乱跑,丢了没人找你。”

    其他弟子基本都以嬴鸦鸦马首是瞻,一个个架秧子起哄,大有排挤人的味道:“就是啊,没把握的事儿就别乱说。,山水测好了,我们进村吧。”

    “你听见了没有?”嬴鸦鸦无视其他人,硬要问她。

    嬴寒山往那一站就很有风骨,即便嘴上说着“或许不准”,但是总带着一股子令人信服的吸引力。

    她的眼神没有半分偏移,迎着不善的目光,不咸不淡的道:“哦。”

    “……哦,”嬴鸦鸦感觉这厮是个铜豌豆,是团软绵花,是撕扯不烂的天书,她满肚子火发不出,“是什么意思,你不屑我,还是挑衅我?”

    嬴寒山竟真的思索了片刻,回答:“哦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也是,我不怕你的意思。”

    村民们看得有些发怔。

    似乎从她的身上,透过了幽幽的时空长河,看到了另一个很熟悉的人。

    嬴寒山垂眸一扫。

    便见一只肿胀发白的手从桥下攀了上来,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正鬼鬼祟祟的向村长的脚踝伸过去。

    而村长还嘿然傻笑,毫不知情:“两位别吵,都是来除祟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她只看过去一眼,那鬼手便立刻缩了回去,胆小得要命。

    嬴寒山:“……无妨。”

    嬴鸦鸦怪异的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的瞬间,咬牙切齿的低声道:“嬴寒山,这是我的队伍,你最好……”

    “不要抢风头。”

    她毫不怯场的回视,薄唇轻启:“我为除祟,无心争功。”

    嬴鸦鸦阴恻恻道:“你最好是这样。”

    据说,嬴寒山是十八年前妖龙祸世之时,掌门慕渊真人在山下买桂花糕送的。

    那做点心为生的嬴姓夫妻心地善良,收养了好些流离失所的可怜孩子,之后全都送去了门派或是学堂,只可惜他们清贫如洗,身患顽疾,又自觉时日无多,无力抚养襁褓婴儿嬴寒山了,便恳求仙人收她为徒,不求盖世英明,但求平安一生。

    这是父母对她的期待,平安一生便好。

    嬴寒山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秉寒第一捡漏王”,当了慕渊真人的闭门弟子。

    秉寒掌门是个孤傲清冷的剑仙,纵然修仙之人青春长驻,可一眼瞧去,便看着像是个不近人情的老顽固,难以亲近。

    于是老顽固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拉扯大一个小顽固。

    嬴寒山是现今的掌门首徒,又加上她实力不弱,一度遭到以嬴鸦鸦为首的排挤和嫉妒。

    正如今日分配住宿的时候,狗腿子们争先恐后的想离嬴鸦鸦的房间近一些,而嬴寒山,则是冷冷清清的被分到了另一个院子里。

    其他人对嬴鸦鸦热络是一方面,心觉嬴寒山不易接近又是另一方面。

    独自一人居住,倒也清静,这正是她想要的。

    乌云蔽月,夜半三更,断续而细微的低泣声自远方响起,时隐时现。

    这凄惨且绵长的怪声逐渐变了调,一会儿好似来自远处巍峨连绵的山,一会儿又好似就在院内古井的水波里。

    柔和夜风也顿时令人汗毛倒竖了起来,窗棂簌簌地响。

    这除祟第一夜,嬴寒山压根儿便没有安心睡下,黑暗中,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竖起耳朵飞快听了一圈,隔壁院落毫无声息,大家显然都沉睡着——秉寒弟子天生警觉,尤其是出任务时,绝不会错过半点风吹草动——然而今夜,貌似只有她听见了这怪声。

    听村民说,祸乱小镇的是一女.鬼,光是她一个,便将无数人家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看样子……

    嬴寒山披衣而起,锦带一扣,悄然摸上了枕边长剑,顺着那似有似无的诡异泣音,步履轻缓的来到了院中。

    打眼儿一扫,院落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过了头,树还是树,井也还是井。

    然而下一秒,余光微微一瞥,心底便是猛然一阵战栗,激得她立时拔剑而出——

    朦胧惨淡的月色之下,方才还空荡荡的井边,此刻坐着一个面目模糊涨烂的女人,黑发红裳,对比森然,纵然她早已没有了五官,嬴寒山却十分清晰的感受到那人……不,那厉.鬼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呜……呜……嘻嘻……”

    女子生前应当是凡人,可如今的形态好似烂泥,东倒西歪,地面的砂石之间,竟然汩汩的向外渗出鲜血来。

    “呜……呜呜……”

    这院子基本无甚遮挡,一人一鬼就这样直接打了个照面。

    她下意识缓缓撤步,横剑于前,心想,水鬼?

    电光火石之间,嬴寒山脑海中闪过了白天的几个画面。

    但那声音如同指甲在地面上剐蹭一般,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扰乱了她的思绪,水鬼似乎不惧秉寒弟子,怪叫一声,拖着烂泥身子疯了似的扑身上前!

    嬴寒山倒也未料这小小邪祟如此胆大,半点不与她斡旋,声音顿时一冷:“孽畜找死。”

    一道白光猛然掣出,那是她随身的佩剑,锐利寒凉,剑如其人。

    这邪祟既然是主动来找自己,而其他人无知无觉,想必也是她幼时八字不稳的缘故,嬴寒山可不和一只鬼大半夜废话,直接出手攻了上去。

    一人一鬼缠斗间,嬴寒山正不断找机会布阵结印,试图封死对方。

    可那水鬼韧得很,她早已同水中植物形同一体,砍了她的胳膊,下一秒便有新的胳膊生长出来,砍了她的腿,淤泥与怨气便又慢慢聚成了一个全新的形状来。

    水鬼周身上下都不是本体样貌,嬴寒山一时间竟摸不准她的命脉之处。

    身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她的修为自是不差的,然而一阵恶臭骤然钻进了鼻腔,嬴寒山几乎要被那腥气辣出了眼泪来,视线顿时一阵模糊,她长腿一横,赶紧将水鬼扫出去二丈远:“咳!咳……”

    什么妖魔鬼怪她都不怕,最怕的便是脏!

    这一遭险些没将嬴寒山给呛晕了过去!

    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的女鬼撞在了大柳树上,才堪堪停下来,紧跟着更加肝肠寸断的哀嚎了起来,除却嬴寒山之外,依旧无人能听见。

    嬴寒山眼睛辣得睁不开,眼泪也跟着往下掉,让这鬼搅和得满心烦躁,头次感觉到如此抓狂:“鞋脏了,鞋子脏了,我穿的白鞋……”

    她下意识抬起胳膊打算出剑,然而下一秒,她忽觉肩膀一沉,脸颊也湿答答的。

    ……下雨了?

    偏头一瞧,一阵凉意顿时疯狂的蹿上了脊梁骨!

    那邪祟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她的肩头,宛如陈年腐肉,腥臭呛人,只得依靠着嬴寒山才能撑起身体,一颗脑袋上五官都有些摇摇欲坠,眼珠暴起,水草似的黑发拍打着嬴寒山的脸!

    嬴寒山怕水又怕脏,今夜倒是两样都直攻她命门了!

    “嘻……咯咯……”

    这声音像哭又像笑,嘴角的脓血顺着她翕动的嘴唇,缓缓滴在了秉寒小弟子的白衣上。

    “杀了你……杀了你,吃……肉……”

    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疑兵哪来?

    所有人集体静音看向裴纪堂,在这里只有他有资格调兵遣将发信求援。

    我会写信给争殿下,他说,不管他是否调兵过来,对外都是我们借到了。但,如果真的交战……

    所有人又默默把目光投向嬴寒山。

    “看我干啥!看我干啥!我是神仙吗我能给你们变出来?”

    是神仙吗?不好说。

    被当神仙用吗?是这样。

    第 40 章   蒿城水战(二)

    当追击的战船终于接近那一群遁逃的小舟时,他们惊讶地发现目标消失了。  

    没有熄灭的浮灯浮在河面上,照亮了一艘空空的小船,船的周遭仍旧有尚未平息的涟漪。

    仿佛是追逐着屏风上的人影,走到尽头一拉开屏风,发现里面是一具端坐的枯骨。

    “人呢?”这句是喃喃。

    “中计!”这句是不知道谁发出的嘶喊。

    两岸霎时间被火光照亮,江面倒映着火把,被照得像是正在燃烧。

    岸上是三千淡河军加上裴纪堂从第五争那里要来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大致四千还多。

    烟环雾绕、尘土肆意之间,秉寒弟子们全都傻眼了。

    连带着那边要吃人的沈莲儿也愣头愣脑的闭起血口,张有才瞧见了那白衣弟子的所作所为,顿觉大限将至,嘎嘣一声昏了过去……

    嬴寒山竟然直接将联络外界的安泰桥给炸毁了!

    他们断了人家生路,非要让那群啃菱角的百姓给活活撕了不成,嬴鸦鸦气得一口气儿险些喘不上来,骂破了音:“嬴寒山你要死吗!?人家都是来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你是来这里做混世魔王的不成!”

    “除暴安良,也当是非分明,弄清来龙去脉,否则便是为虎作伥。”她垂眸看向了烟尘缓缓平息下来的安泰桥。

    嬴鸦鸦指骨捏得格格作响:“你……!”

    “呜……”

    “……娘亲。”

    这件事情尚未掰扯个明白,便见桥头桥尾两处断裂的桥桩又塌了一半,轰然一声,随后,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骨头生生断裂一般,清脆得有些让人汗毛倒竖,义愤填膺的岸边顿时歇菜,纷纷竖起耳朵来。

    “我的妈呀,”第一次出来除祟的弟子简直如同惊弓之鸟,手中之剑全然当成了摆设,死死抱在怀里,哆嗦道,“一个恶心的水鬼还不够,这这……这又是什么东西,还要不要人活了?”

    那小师弟让嬴鸦鸦给狠狠剜了一眼,顿时收声。

    众人心中多少有些没底,但一看到泰然自若、衣带轻飘的嬴寒山,顿觉事情好像也没有那样惊险,毕竟这厮可是掌门首徒,即便是个捡来的便宜货,多年来也总该有些绝学,便不由自主的稍稍放宽了心。

    “姓嬴的,”嬴鸦鸦攥着剑柄的掌心微微出汗,“难道你有把握?”

    嬴寒山好似只继承了掌门人处变不惊的气魄了,淡然道:“生死由命。”

    秉寒弟子:“……!?”

    “娘亲!不要打我娘亲!”

    “娘……痛,救我……我的手,我的腿都去哪里了,他们为何动不了了?我不想死啊,娘,救救我们……”

    两个桥桩不断传来孩童的呜咽之声,有男有女,互相交错在一处如魔音贯耳,好似千千万万个人同时在哀嚎,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亢,最后撕裂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尖啸——

    “我不要祭桥!!”

    与此同时,打颤的沈莲儿难以遏制的仰天尖叫了起来,有些黑洞洞的眼眶缓缓流出了两行血泪,喉间咔咔的异响中,传出了断续的字词:“……孩子,我的……孩子。”

    看样子,桥桩里的两个小鬼,便是她被活埋的孩子了。

    沈莲儿姿态扭曲的疯狂爬了过去,像是从摇篮中抱起婴孩一般,先后将两个四肢几乎要粉碎的小鬼抱了起来,千言万语,唯有血泪千行。

    嬴寒山眸光复杂的看着三只鬼撕心裂肺的哭成一团,蓦地忆起自己从小到大没没爹没娘,记事起,身边便唯有一个面若冰霜的师尊,要知道,师尊再好,也比不过女性对孩子独特的照拂和关怀。握剑的手紧了紧,旋即她扭过头去,依然是一派冷淡疏离的模样。

    仿佛方才黯然神伤的人不是她嬴寒山一般。

    两只小鬼几乎已成森森白骨,依稀挂着血肉的断臂攀上母亲的脖颈,嗷嗷哭道:“娘!”

    这一幕看得人恶心又难受,百感交集。

    也不知哭了多久,沈莲儿怀抱幼鬼来到众人面前,歪扭的匍匐在地,狠狠一磕头,有些局促的将掉到地上的眼珠安了回去:“多谢嬴姑娘出手相救,为我母子三人昭雪!我……我没什么大本事,但若是姑娘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提出来!”

    “……”嬴寒山见同门面无血色又要作呕,沉默了一下,“不必。”

    “姑娘还真是侠义心肠,此恩必报。不过……这个畜生,我要带走了!”沈莲儿露出几排密得吓人的牙齿,狰狞笑了一下,河岸另一边从地下破土而出两条水草,一把将张有才给卷到了地下,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须臾间,这鬼森森的母子三人也一溜烟的滑进了河中,水面咕嘟冒了个泡,就再不见鬼影。

    “沈莲儿去哪了!?”

    “这水鬼跑了!”

    “该死,我们来便是为了除祟的,怎能让这畜生溜走?”嬴鸦鸦猛然回神,拔剑要刺向河中,“张村长还在她手中,这不是有去无回了吗!”

    嬴寒山横剑在前,冷声道:“张有才罪有应得,村中祸害因他而起,即便是他回了村,也没命活下去了。”那些平白无故吃了几年饥荒的村民们必要除之而后快。

    “带你这丧门星出来果真没好事,真不知掌门怎么会收你这榆木脑袋为徒!”嬴鸦鸦恨不能剑锋一转,将眼前之人捅个对穿,狠狠骂道,“你将泰安桥炸了,以后村民怎么往来?可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在秉寒山修仙,打算来镇中搬砖了!”

    这位自小到大都嫉恨嬴寒山是慕渊真人的弟子,因为这个,多次众目睽睽之下对嬴寒山吹胡子瞪眼,十四岁那年……甚至将她推下了秉寒后山的流光寒潭,若非有人相救,她便要驾鹤西游了。俩人这些年你打我,我反击,谁也不让着谁。

    嬴寒山并非圣人,年少气盛,更是爱恨分明,面对意欲取她性命之人,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她八风不动的道:“张有才离去,厄运散尽,桥可重修,船可渡河,有何不可?。”

    那人气得要死:“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得轻松!好好的安泰桥让你给炸没了,村民们……”

    “欺辱遗孀,活祭襁褓婴孩,致使一家三口惨死。”嬴寒山冷冷打断,“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愚昧混沌,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人人皆帮凶!”

    嬴鸦鸦一时噎住了。

    好似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掌门的寒凉霸道,更有种说不出的气韵,仿佛那颗心永远都可以岿然不动。

    嬴鸦鸦烦透了这小古董,冷嗤:“头不腚!”

    嬴寒山克制了一下情绪,烟眉轻攒,道:“有仇报仇,本就理所应当。”

    在场弟子纷纷陷入沉寂,的确如此,这些村民各怀鬼胎,妄图借他们之手彻底镇压亡魂,不仁不义,白白辜负了秉寒弟子的满腔赤诚,秉寒仙山并非是善恶不分的门派,断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做出那种为虎作伥之事。

    年岁尚轻的弟子们这次稀里糊涂的下山,若真错怪好“鬼”,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到那时秉寒才俊辈出的传说,恐怕就只能是个传说了。

    “好啊……”嬴鸦鸦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尽是讥诮,“好一个有仇报仇!嬴寒山,可真有你的,不愧是掌门首徒,风光无限!我们俩的账,算是没完了!我告诉你,将来若是真有你受千夫所指的那一天,你最好也同今日一样坚定!”

    有人见她气势汹汹转身就走,忙御剑过河跟了上去,问道:“你去哪?”

    嬴鸦鸦头也不回:“废话!自然是去告诉村民,他们营生往来的桥没了,然后收拾东西回山了!你们这群蠢货还站在这里,是打算亲自给人造桥还是去将水鬼追回来?”

    那群弟子就算不是这位的追随者,基本也都随波逐流的跟了上去,纵然心底里是赞同嬴寒山的做法,可面儿上却没有搭理那位的意思——毕竟那水鬼见了都要叩拜的冰冷模样,委实让人不敢亲近。

    “……”

    嬴寒山面不改色,远远的望了一眼云絮般飘远的人群,也无需御剑,足尖轻点那残垣断瓦,便渡了河去,甫一落地,耳边青丝却又被风吹起,她察觉到了什么,声音一冷:“何人?”

    忽听身后突兀的传来了沈莲儿的声音:“嬴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抛出来,风中还隐隐传来了两个小鬼的嘻嘻窃笑之声,敢情是这母子三人一直潜伏水中,未尝离去,嬴寒山心道:“奇怪,不是打算放他们走了么?这……”

    一种近乎于奇异的力量牵扯着嬴寒山,她有些不受控制的就要回过身去,蓦地,掺着点点红梅的微风拂面,淡香萦回,嬴寒山毫无防备的中了一记定身法,温润好听的声音宛如碎寒沉珠,动人心魄——

    “莫要回头。”

    那一瞬间,某种复杂的熟悉,顺着时空溯流而上,冲得嬴寒山眼瞳猛地一缩。

    她几乎被那从天而降的水色鲛绡给晃花了眼。

    但那股子古怪的力量依然宛如毒-药,这次还加大了力道,硬是要牵扯着嬴寒山回头看一看究竟,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然而,天旋地转之间,她硬是被那凭空出现的男人给摁住了后颈,防止她被妖术控制继续回头,那样,下场便只有很不体面的扭断脖子了。男子提溜奶猫似的,不大客气。隔着嬴寒山的柔顺发丝,对方掌心的热度丝丝缕缕传了过来,竟然有几分难言的暧昧。

    “你找……!”

    这个姿势对于这位出尘清高的小弟子来说,委实有那么一丝丝屈辱,嬴寒山尚且来不及翻脸,那男子便轻轻向前一带,定身术未解,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直挺挺就摔进了那人怀里。

    淡雅而又温暖的好闻香气在鼻尖萦回,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死。”滚滚热血轰然间冲上了她的灵台,彻底懵了。

    立誓要踹翻天下群妖的嬴寒山此时此刻就像只柔弱小猫,毫无还手之力,堪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并且在炸毛的边缘纵横往返。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还敢对她动手动脚,简直活腻了!

    “你这小脑袋怎么挣得这样厉害?真想中计不成?”自头顶响起的嗓音独特而低沉,带着些许无奈,“不能回头,这几个恶鬼游荡世间难以轮回,只好找替死鬼借来肉身,回首之人,灵肉分离,此计名为……”

    “借魂桩。”

    只不过这个借魂更加小气阴鸷了一些,因为贪婪无度,有借无还。

    嬴寒山压根儿不想听人解释,因为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那浅淡的香气惹得她心猿意马,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其他情绪,心跳得厉害……她是要修仙的人,不该如此的。

    那应当是个身量修长挺拔的男子,她让人不轻不重摁住后颈,正正好好埋进了那人怀里,秉寒仙山最是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尤其是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她,自小到大被师尊磨破了耳根子——

    “男女授受不亲。”

    苌濯哽了一下:“……”

    若非是嬴寒山那满脸的生人勿近,以及,仙鹤流云带彰显出来的仙门身份,他险些以为自己被哪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给调戏了。

    “看来无论走到哪里,嬴姑娘都能认得出我,也算是幸运之事。”苌濯垂眸之时,鸦睫轻颤。

    嬴寒山突兀地问了句:“不过你似乎不记得我?”

    “什么?”苌濯笑容一僵。

    “没什么,我是说,”撞上了那人温和的眼神,不由心念微动,嬴寒山道,“我是说……分明是你抱了我,我还两次谢你,苌濯,你可真会占便宜。”

    苌濯哑然失笑,听她这意思,不回抱回来,还不打算善罢甘休了?

    远处传来了秉寒弟子的喊声:“嬴师妹!大家收拾好东西了,你速来与我们汇合吧,这便要回山复命了!”

    苌濯弯起眼眸微微一笑,道:“方才之事,得罪勿怪。”

    嬴寒山出了奇的脸皮薄,闻言又想起自己埋在人怀中的窘迫情形,面上腾地一热,再一转眼,苌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抬手一接,一瓣红梅轻轻落在了她的掌心。

    “我终于……”

    “又遇见你了。”

    手有古琴,簪缀红梅,浊世公子,名曰苌濯。

    “咱们在狗牙窟设伏吓了他们一跳,他们忌惮着我们有伏兵,大概率不会走这附近的水道了,但从这里转弯往东北走,有一条更宽的水道,在那里不好伏击,也方便他们的船队成规模,虽说绕路要绕个两天多吧,但他们到了那里咱们就不好处理了。”

    嬴寒山抓了一把头发:“第五争让咱们拖几天?”

    “十天。”裴纪堂说,“如果放任他们过去,他们最多三天可以抵达战场。”

    “谁家好人拿四十个人拖八千人拖十天……”她嘟囔着,“老板,你是淡河人你比我熟,你讲一下这条水道的风浪怎么样?”

    裴纪堂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仔细回忆了一阵:“这个季节水流平缓,东南风,无浪,舰队过去不会受太大阻碍。”

    然后他看到嬴寒山抓住了袖子里的什么东西。

    “老板你说,要是突然起了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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