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何人山上逢

    而第二眼,嬴寒山看到这里还有个活人。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尸体,像是一只鸟在打量被车碾死的猫狗。

    她中等身材,短着,背上背着一根像是哨棒一样的东西。巳时末,山里阳光渐炽,林花花的日头照得人眼晕,然而无遮无挡的舞堂外头仍旧挤满了人。今日是嬴寒山三日应试之期,不管是在舞堂习舞的,还是从别处听说些事好奇赶来的,都顶着阳光聚在这里瞧个热闹。

    毕竟在赤秀宫里敢挑战身为应霜亲传弟子乌观鹭权威的人,这么多年就出了这一个,还是个道行几近为零的低修。

    齐聚在舞堂外的修士们有嘲笑她不自量力的,也有觉得她勇气可嘉的,闲言碎语满天飞,扰得人耳根不得清净,就是没人认为嬴寒山能跳出十二仙魔舞,毕竟天赋摆在那里,由不得人逞强,就算有图卢亲自教授,也不见得能成功。

    “师妹,买一把?”有人开了赌局做庄家,满天的呦喝。

    娇桃被那人拉住,瞥了眼桌面,问他:“赔率多少?”

    “赌嬴师妹不能过关,十赔一;赌嬴师妹能过关的话,一赔十。娇桃师妹要不要试试?”那人笑眯眯地拔桌上的灵玉。

    这赔率差得,基本就没人看好嬴寒山……娇桃直接骂了句:“滚!”

    “你跟他置什么气。”林孖将骂骂咧咧的娇桃从人群里扯出来。

    “寒山呢?”娇桃看了眼四周,没找着嬴寒山。

    “前天去了图卢师姐那里,一直没回来。”林孖摇摇头,时间快到了,可嬴寒山仍未出现。

    两人正有些着急,外头忽有人唤了声:“乌观鹭师姐来了。”

    四周的修士便都齐齐行揖礼,娇桃和林孖也低下头,只是林孖的目光仍不免悄悄望出去,打量着四周。乌观鹭今日打扮得仍旧精致,她本不是五官出众的女子,不过修行媚术之后,眉眼愈发娇妩,妆容与衣着也贴合其气,倒显得妩媚动人。

    乌观鹭踏着莲步袅娜而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人,面对众人的行礼,不过略点点头便算回礼,径直进了舞堂。

    “怎么?嬴师妹还没到?”看到空空的舞堂,她蹙起眉,讥诮道,“好大的架子。”

    “可能是怕自己丢不起这个人,索性不来了。”身后有人附和笑道。

    乌观鹭却没笑,只冷道:“自己答应的事,若是不来便算输。燃香,一炷香尽要是再不来,便算她认输,自罚去服苦役。”

    语毕她一撩衣摆,回身坐到堂间石座。

    香很快点上,就插在舞堂外的圆鼎上,午间滚热的风一吹,香头金光窜动,很快就矮了下去。时间流逝得飞快,娇桃愈发着急,推着林孖:“还不去找找?”

    林孖抱胸而立,看着那香一寸寸烧去,反倒冷静下来:“现在去也找也来不及了,且看看吧。”

    众人眼瞅着那香要燃尽,正主却仍旧没到,交头接耳的声音越发大起来。

    “这么多人?”沉敛女声传来,竟瞬间压下了这院中所有絮语。

    “图卢师姐。”众人又齐声行礼,

    图卢虽只独自前来,可威势却压过满场修士,无人敢再多语。见四周气氛猛凝,乌观鹭连眼角都勾起,也不起身,只嘲道:“师姐有几年没来这里了吧,不想今日为了个不成气候的低修竟亲临此地,真是让人意外啊。”

    正踏进舞堂的脚步一顿,图卢叹口气:“师妹,你何必如此?”

    “我怎么了?”乌观鹭抚弄着鬓角,扶着髻间步摇,娇媚道,“倒是师姐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哪个师弟妹如此上心,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宠起个废骨难修的人来。只不过这回你怕是要失望了,你那可怜的小师妹到这点儿都没出现,想是怕丢脸不来了。”

    图卢环裴四周,果然没找着嬴寒山:“怎么回事,她人呢?”

    “我哪知道,她不是一直跟着你修炼吗?我还想见见你亲自教出来的人有什么本事呢,看来也是要失望了。”乌观鹭缓缓起身,看着堂外已将燃尽的香,“真可惜,你这么久没来,好容易来了一趟,连场舞都赏不着了。”

    说话间,热风一吹,那香最后一寸香灰落下。

    “时间到,大伙散了吧……”乌观鹭打了个哈欠,“怪没意思的……”

    话没完,一道人影冲开人群,疾奔至舞堂前。

    “等等,我来了。”嬴寒山喘着粗气站在人群前,一身上下还是那不起眼的斜襟褂裙,脑后盘着规矩的道髻,额上冒着汗,两颊潮红,愈发显得平庸。

    娇桃却是一喜,冲她频频挥手。

    “抱歉,刚才揣摩舞步太过专注,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师姐见谅。”她一边道歉,一边回个笑给娇桃和林孖。从图卢那里出来后,她因担心自己性情又被兽性所左右,故在山里打座修了会《妙莲咒》才赶来,不想差点误了时间。

    林孖却横了一眼撇开头,他还记着前日夜里被赶出她洞府的仇呢。

    “既然来了,也算是掐着时辰来的,不妨事,乌观鹭师姐也非计较小节之人,对吧。”图卢摆摆手,朝乌观鹭笑道。

    乌观鹭“哼”了声:“话都让你说了,我若还计较,岂非真是小性之人。闲话少说,人既然到了,就别浪费大家时间,奏乐起舞吧。”

    ————

    乐声起时,山崖上掠起只雷鹰,双翅平展后,羽翼上的电纹似疾行而过的短电,喉中嘶鸣轰轰,如雷声震山。

    嬴寒山踏乐跃起,腾飞半空,身形矫健恰似那只雷鹰。她没进舞堂,而是选择在舞堂的空庭起舞。修士们都退到四周,留出空处给她。图卢与乌观鹭也已从舞堂里面走出,站在堂上观她作舞。

    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她腾空后倾腰后折,于半空之中翻卷,柔软的腰肢卷成细柳,纤长双腿朝上勾展,双手于胸前拈作莲诀,便是壁画上最常见的飞天像。

    形态翩若惊鸿。

    只是叫人短暂失神的,却是她那双缺少神韵的眼眸,她眼眸虽大,从前却空洞沉默,今日像突然被填进灵魂,目光流转间竟是喜笑薄嗔的风情,纯粹干净,澄如稚子。

    真正是形未动,神先领。

    叫人心生欢喜。

    飞天起式,落地后转为急旋,拧、倾、折、曲,仰、俯、翻、卷,她动作虽称不上完美,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步、每个动作,都与乐曲搭配得天衣无缝。

    乐音悠扬,入耳动听,嬴寒山的舞形神兼备、刚柔有度,很轻易就能让人明林这舞中意境为喜乐之情。围观的一众弟子感受到这情绪,不由暗暗点头,三日时间能练到这程度,已属不易,尤其嬴寒山又是道行低微的人。

    娇桃更是喜不自禁,倒是林孖一反常态,只环胸倚树,懒懒地看,不见笑意。

    转眼乐曲过半,图卢微勾了唇角,看得尽兴——这丫头果然不负她所望,短短三日已能揣摩到传情达意的意境,于此途委实有些天赋。

    乌观鹭冷眼看着,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待见到图卢的目光,脸色顿时结霜般冷,几步行至乐班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乐班皆是男修,众师弟们见状均有些愕然,待听她拔响第一声弦音时,愕然便化作不知所措,手上的动作都渐渐停了。

    和奏的乐曲换成单一的琵琶,曲目未改,可奏出的弦音却换了意境,急如雨声,漫天覆下,似怒还悲,恰与嬴寒山所舞的情境相左。

    嬴寒山身形一顿。

    乐班奏乐本是附和舞者情境,使其舞达到更加圆融的境界,但乌观鹭这一干扰,却让乐音与舞蹈背道而驰。琵琶声声,凄切不堪,强硬压过嬴寒山的喜乐之境,嬴寒山的舞步忽乱,为这乐音所干扰。

    喜乐顿时转作悲切。

    “乌观鹭,你在做什么?”图卢第一时间发现乌观鹭的举动,沉脸喝问出声。

    乌观鹭指尖急拔弦,扬声挑衅道:“你不是看到了?我在给嬴师妹奏乐呀。”

    “你是师门高高在上的师姐,她不过是个连筑基都没到的低修,你何必如此针对她,失了自己身份。”图卢面现愠色,眼神冷如刀刃。

    乌观鹭冷笑数声:“我就是针对她了,如何?她接受这试炼时,我也没说不以琴声相扰。她不是你亲自教授的吗?难连这点能耐都没有?”

    “你……”图卢被她的无理取闹气得不行。

    乌观鹭见她的手已不知不觉抚上刀柄,手上琵琶拨得更是急,霜结的目光里隐约的痛:“怎么?想对我拔刀?”

    “你以为我不敢?”图卢拇指轻挑,弯刀铮然一声,出鞘半寸。

    乌观鹭咬牙站着,死死盯着她。

    二人势成对峙。

    堂外,嬴寒山的舞还没结束。

    突如其来的琵琶声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止不住地被那乐曲慑了心魂,心头泛起尖锐的悲伤,也不知为何而生,舞也随之转为悲怒,越跳越急。她心知不妙,周围的人情绪也受了影响,脸上的笑慢慢消失……

    势头急转直下,嬴寒山咬牙思忖。

    在图卢洞府中她已越阶修至借舞控情境界,此番为怕引人侧目所以有所保留,如今看来,却无法再藏。如此想着,澄如稚子的眸里射出慑人的凛冽,随着急旋的身体飞速掠过全场,唇边的笑勾得乖张,再不是先前温和。

    四周的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嬴寒山的身影似乎幻化作众生百态,那眼中流淌的光芒,像镜面折出的光,叫人在其中寻到自己的身影。

    一瞬间,跳舞的人变成看客,耳畔再不闻一丝乐音,只剩心跳怦怦,似春花绽放,朝露晨曦,再无阴晦。

    “把琵琶放下!”

    那厢,图卢却只冷凝乌观鹭。

    “有本事,你来拿。”乌观鹭自不服软,反扬唇挑衅。

    二人皆没望向堂下。

    “那你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语毕,图卢手中弯刀出鞘,瞬间刺向乌观鹭。

    乌观鹭抱琴跃起,避过她的一击,仍未放弃拨弦,痛笑道:“你我之间还有旧情可言?”

    “你!”图卢气得胸腔起伏不断,“冥顽不灵!”

    乌观鹭固执地抱着琴,死死望进她眸中。

    外界却突然传来一阵夹着笑声的惊呼,将二人注意力暂时吸引走。图卢怒放弯刀,转眼朝外,待看清外间景象时,双眸陡睁,旁边却是“砰”地一声,琵琶坠地,乌观鹭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空庭之间,六仙六魔或倚或坐或卧,形态各异,虽只是浅淡雾象,但轮廓却已分明。

    嬴寒山正自半空缓落,幻象未散,四周观者满目迷离,唇边笑意不减,情绪皆被她所控。

    三天修成仙魔十二象。

    匪夷所思。

    快到骇人。

    听到嬴寒山走近,她抬起头来,嬴寒山看到一张看起来不怎么可亲的严肃面孔。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嬴寒山,没做更多动作,但从尸体对面绕到离她稍近的一侧来了。

    “怎么,”那女人说,“嫌命长,都上山来寻死吗。”

    第 62 章   魍魉借寿

    猎户立刻缩手,嬴寒山恍若不闻一样爱惜地把铭铁用羊皮包起来收好。

    “别紧张,我只是怕丢了。”她说。

    嬴寒山走路不觉累,那个猎户的步伐也稳健,只有王得金体力不太行,原本还能跟上她俩的脚步,半个时辰后就渐渐开始跟不上趟。

    元神离体,便是修士修为再强大,也只能保魂魄七日不散,而以林韵的修为,只能保得元神三日。三日之内若不能找到躯壳,她也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

    一路上并非没遇到修为浅薄的修士,然而要她夺无辜之人的躯壳替自己续命,她却也做不出来。身后又有百里晴放出的追魂兽一路追捕,她只能择路而逃。

    百里晴既蛰伏筹谋了两百年,自是心狠手辣之辈,断不容许她元神逃脱,留下无穷后患,必要赶尽杀绝。

    浑浑噩噩逃到第三日,元神之力已竭。

    四周青山翠峦,景色秀丽,已非枯骨洞附近荒凉的景致。林韵略略一算,自己似已逃到啼鱼州地界之内。啼鱼州灵气平平,并没有高门大宗筑派于此,只遍布着一些散修与小门小派,州内有七座主山,她不知道自己飘到哪座山上。

    嘶——

    幽冷喘鸣如蚁声传入她元神内,林韵忽觉周身一冰,本就不稳的魂魄更是几欲涣散。

    百里晴放出的追魂兽已近在咫尺。她逃了这么久,仍旧没能逃出追魂兽的鼻子。她不敢多作停留,只拣着生僻的路径逃去。四周景物不断变化,由青山翠峦逐渐变成嶙峋石林,她无暇多裴,往石林深入遁去。

    嘶——

    再一声冷鸣,追魂兽已追踪至她身后。

    空气似乎变得凝固,一只燃着青焰的虚影兽腾空扑来,欲要将她按在爪下。林韵倏尔朝前窜出,堪堪避开追魂兽獠牙,却被利爪爪锋甩出,朝远处山域撞去。

    脱力的元神无法操控,林韵只觉身如石坠,沉沉落下,好不容易待她再控制住自己的元神,却见追魂兽竟滞步远处,伏着头,前爪暴躁地刨地,望她的目光凶悍却不失戒备。

    这本是它吞噬元神最好的机会,何故止步?

    林韵的疑惑很快便有答案,她的元神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滔天的灵气,就在自己身后的山域。

    从她这里能轻而易举地看入那处山域,两处交界并无异常,可……

    禁制法阵?

    林韵讶然看着那处山域。依这灵气醇厚与滔天威压,里边必定有大能者。可怎会有上修藏匿在这低修遍布、灵气稀薄之地?她参不透,只瞧见追魂兽已拔动利爪,纵身扑来,她来不及细想,也管不了这禁制之后有没别的危险,以虚灵之体穿过那道禁制。

    安然无恙。

    砰——禁制外却传来巨响,追魂兽被禁制无形力量弹开,撞上了远处山石。

    林韵暂松口气,这禁制并不阻碍灵体。

    ————

    禁制内的山域景色与外间并无不同,除嶙峋山石外,别无它物。阳光炽烈,第三日时已过午,林韵元神光芒已然浅淡,她再不找到合适躯壳,不用追魂兽追上,她也要魂飞魄散。可追魂兽还守在外面,她该如何是好?

    困局难解,她只得继续深入,想查找另外的出路。

    不多时她便游移到石林深处,石林深处并无出路,只有巨大石崖,崖下有幽深洞穴,无门,洞中隐约金光闪动,强大的威压涌来,即便她是元神灵体,也不得不在这威压下屈服,难再进半寸。

    她自身修为已然不弱,身边又多是上修,似这般强悍的威压,除了在老祖谢冷月与本宗宗主叶昭阑身上感受过之外,还没有第三者给过她这样的威压。

    莫非这里藏了个化神境界以上的尊者?

    这些境界,每往上一重,其难便百倍千倍疯长,以她为例,两百年结丹已是万华天纵之才,然而她要修到元婴,最快最顺利也要再八百年,元婴到化神,尚需两千年,这还是期间不能出一点差子。

    整三千年的修行,她才可能到达眼前之人的境界,仙途之难,难在这漫长岁月的坚守。

    茫茫万华,数千万修士,能到半神之体的,不过寥寥百人。

    化神境界的尊者,已不是她能窥视的存在。林韵不敢再往前,灵体折南,欲往旁边探去,不料天地间忽然剧烈震颤,她展神望去,却见禁制之外,有红衣男修执剑不断攻击禁制。

    一时间,天地颜色忽变,才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眼被血云遮蔽。

    林韵在万仞山修行百年,却从未见过此等大修搏命斗法之景,一时间进退不得。

    攻击落在禁制之上,绽起阵阵红光,那红衣男修桀桀怪笑,似乎对破除禁制极为自信。林韵心头一紧,她已感觉到,禁制法阵确有些不稳,正愁脱身之计时,那男修手中化出长戟,朝禁制刺下。

    肉眼可见的细裂纹于半空陡现,此禁制将崩。

    正是危急之刻,一只灵气所化巨掌忽自那未闭阖的洞中伸出,径直抓向林韵。巨掌带着庞大灵威,她避之无法,被捏在掌中收入洞内。

    洞中一片金光,巨掌回收之速甚快,林韵来不及看清洞内全景,只隐约瞧见洞内有金光所织蛛网,一人闭眸缚于其上,面容被金光照得一片模糊。巨掌收回之后便捏着林韵元神往那人额间弹去,林韵化作青光弹丸,没入其额间。

    下一刻,天地化作苍穹虚空。

    此人的神识,竟是一片浩瀚苍穹。

    ————

    星河流转于脚底,万象更替交迭,林韵惊骇不止。

    原来这便是大能者的神识,如此……惊人眼眸。她从未见识过。

    神识虚空是依每个修士的元神及心志坚定而展,她本为天之骄女,因资质聪颖被追捧长大,虽为人谦逊,心中却也有些骄傲,只觉自己的神识虚空已远超同门,可今日瞧见这等景象,方觉天外有天,自己那点修为不过是蝼蚁之力。

    应霜虽诧异,但仍应允了嬴寒山的请求。嬴寒山借机辞去在门派内的一应事务,也不再回藏玲阁。对她而言最大的危机已暂时过去,正是她全心修炼的最佳时机。

    “真要闭关?”林孖摩挲着手里装通天丸的紫晶瓶,挑眉问刚交接完从藏玲阁里出来的嬴寒山。

    嬴寒山嗅到他身上飘来的酒味,男人的眼里有些许血丝,瞳孔却晶亮如昔。

    “嗯。”她应了声,问他,“你喝酒了?”昨日从应霜那里出来后,他就独自沉默离开,直到今日午时,才到藏玲阁领通天丸。

    林孖不答,只伸个懒腰后旋身凑到她身边,手往她肩上一揽,仍是旧日风流浪荡的模样:“师姐闭关带上我呗。”

    嬴寒山斜睨他的爪子,不语,他嬉皮笑脸地松手,道:“不好意思,习惯了,改不过来。”

    “你别高兴得太早,通天丸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的经脉已经受损,若你还想安安稳稳地修炼下去,就不能再以药物提升修为,好好的先从锻体基本功重头练起才是正经。”嬴寒山这才发话。

    林孖跟着她往回走,满脸的不以为意:“那得多慢。”

    “修仙本就是漫长过程,以你的资质,就算慢点,要修到结丹不成问题,何必急于一时?”不知不觉,嬴寒山似乎又变成从前的大师姐。

    “我当然急。我怕我千辛万苦练上去,可是那个让我费尽心机修练的人却不在了。”林孖舔舔唇,狭长的眸闭得只剩下一丝缝儿。

    “哦?”嬴寒山转头看他。

    “有机会我再说给师姐听。”林孖却不多谈。

    嬴寒山不勉强,每个人都有不可说的过去,她有,他也有。

    “你现在闭关的话,可赶不上双修斗法会了。这次其他几山的道友们都会前来,可不同往年。”林孖到她身前,倒退着走路,背半弯,个头与她齐平,诱惑道。

    “没兴趣。”嬴寒山目不斜视,径直往前。

    赤秀宫的双修斗法会,每十年一次,不仅仅是同门间挑选合适的道侣,还是门中的斗法会,法会上的胜者能得到门中秘宝,亦或是被应霜挑为入幕之宾,这在资源匮乏的双霞谷来说,可是件盛事,尤其今年有其他几个门派应邀前来,肯定更加热闹。

    但这些对嬴寒山而言,都没意义,她只想先提升境界。倒是另有一事,她更为关注。

    “近日我想去趟鹿儿沟,你可识路?”

    鹿儿沟就是啼鱼州内的修仙市集所在地,嬴寒山琢磨着闭关前要采买些东西好让自己的筑基万无一失。

    “识路!师姐想去修仙市集?我带你去。”

    林孖一口应下。

    ————

    二人说走就走,第二日一大早就出发。

    林孖不知从何处弄了柄半旧的飞剑来,站在双霞谷里兴致盎然地摆弄着。嬴寒山看着飞在半空的残破飞剑,狐疑道:“真的没问题?”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林孖眨下右眼,潇洒地跳到飞剑上,御剑在半空绕了一小圈,最后停在她面前,伸手,“师姐上来!”

    嬴寒山瞧那剑不大稳当,不过林孖却是自信满满,到底没说什么,脚尖点地,拉着林孖的手跳到飞剑后面站好。飞剑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狠狠往下一沉,嬴寒山忍不住抓住林孖后背的衣裳:“你确定没事?”

    她不想自己没被百里晴杀死,最后却从飞剑上掉下去摔死。

    太丢脸。

    “没事,有我呢。”林孖信誓旦旦,不待她多问就掐诀御剑。

    嬴寒山老脸一烫:“我不是怕高,是怕被你摔死。”没办法,谁让她修为不够,无法驭剑。

    林孖对她的靠近很是受用,唇角都要扬到天上,转头想要再戏谑两句,却正撞上她的额头。凉凉的唇扫过光洁的额,两人都是一愣,还没回过神来,飞剑却猛然坠下,宛如失控。

    “混蛋,你给我好好御剑!”嬴寒山无奈,一手圈紧他,一手狠狠掐他手臂,“凝神静心,气贯六方,意随剑行!”

    她说的都是御剑术的口诀,林孖心领神会,总算收心认真御剑。

    剑在半空一通乱转,擦着山棱飞过,总算再度稳当,林孖讪笑着御剑再度飞至高空,这回不敢再走神。林雾缈缈飘过,重峦层叠如浪,在腿下一波一波掠过,转眼就到鹿儿沟。

    ————

    鹿儿沟的仙集半年一开,一开半月,嬴寒山他们来得晚了,还有两天这仙集就要闭市,在这里摆摊儿的修士已经走了一大半,好东西也早被售卖一空,只剩下品质低劣亦或真假难辨的东西。

    “这时间来刚好,可以捡漏。”林孖倒是乐观,背着他那柄破飞剑招摇过市。

    这仙集简陋,前来摆摊的修士不过一块毡布席地,要售卖的物件散乱地摆在前边,甭管多贵重多好的宝贝,就这么一摆,身价都跌了不少。因为临近闭市,摊子少了许多,路也宽敞不少,看到来了新的裴客,急于售卖的修士抛了身份面子,一拥而来,将林孖和嬴寒山围在中间。

    “道友,我家的丹药不错,虽然品阶不高,不过精纯,要来看看吗?我瞧道友面善,给你个优惠?”

    “姑娘,我这有上好的修颜粉,还云霞衣,这马上要收市了,我半价抛售,来试试呗?”

    ……

    林孖和嬴寒山艰难地挤开簇拥他们的生意人,寻了处空档也掏出块毡布铺地,将上回从海石花身上弄到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那些人见他们也是来抢生意的,顿是一哄而散。

    帮着林孖把东西摆好,嬴寒山起身环裴四周。

    “师姐想出去逛逛?”林孖看穿她。

    “嗯。”嬴寒山点头。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林孖盘膝坐在毡布后面,装出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吸引客人。

    嬴寒山见他这副作派,知他常来此地,便不多言,踱步离开。

    ————

    鹿儿沟的东西卖得很杂,嬴寒山独自逛了小半圈,并没看到什么要买的,闪身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在暗处将玉管打开。金光一窜,玉管已空,高八斗也不知窜到哪里,无影无踪。

    前日她就将海石花那几本功法册子扔给高八斗了,奈何这虫子见多识广,那两本册子他已阅过,吸不到灵元,还憋着一肚子火,如今嬴寒山带他来此地,也是存着弥补的心。刚上粗略扫过,这鹿儿沟上卖功法册子的不少,高八斗应该能寻到几本没看过的。

    就算不是高阶功法灵元稀少,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姑娘,要不要看看我家的武器?这柄破霞剑,最适合姑娘家使用了。”

    走了几步,嬴寒山就被个满面红光的胖修拦下,胖修自称“老童”,手里拿着柄三指宽的长剑递给嬴寒山看。那剑轻薄,剑刃锋锐,剑身呈霞色,正中却有一道电纹,故号“破霞”,看着倒不失为一柄好剑。

    嬴寒山想起林孖那破剑,再想想自己筑基后确实也要寻柄合适的剑,便问他:“这剑怎么卖?”

    “姑娘有眼光!这破霞剑是我的镇摊之宝,由荒波金所铸,轻巧却锋锐,你听……”他轻弹剑身,破霞剑发出一声细长剑鸣,“动听吧?这可是有灵之剑,只要姑娘道行上去,与剑心意相通,便能修出剑灵……”

    “多少钱?”嬴寒山没功夫听他罗嗦。

    “嘿,不贵,五百灵石。”老童张开手掌,见她没反应,又道,“姑娘,五百灵石上别处可没地儿买这样的好剑,你看这剑纹,电光威威,可是此剑之意哪……”

    “荒波金铸剑需经殛火融炼,殛火取自雷电,只有最纯粹的殛火才能炼出最好的荒波剑,反之,若是殛火不纯,便会在剑上留下电纹。阁下这柄破霞剑,电纹如此之粗,想必是柄废剑。一柄废剑你卖到五百灵石?”

    嬴寒山笑眯眯地开口,老童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荒波金铸剑之技巧属于上术,普通低修根本无从知晓,所以他才低价收进这废剑,想来仙集上诓诓不识货的菜鸟,不想因为定价过高乏人问津,好容易逮住个看着不解世事的小姑娘,岂料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这只是有些瑕疵,哪能说废?要真是一点电纹都没有,你五百灵石买得到吗?”老童仍不放弃,继续游说。

    嬴寒山的目光在他摊上扫了几眼,也不说话,随手指着另三件东西,道:“别废话,这四样东西,五百灵石,你若同意,我便都要了,若不同意,就算了。”

    老童一看,顿时叫起来:“姑娘,你这还的杀猪价哪。”

    她看中的,是一口方鼎、一枚下品雷青石,一块不纯的凤凰木。那鼎名为“穹曦”,是炼制法宝的普通黄铜鼎,都是入门级的东西。

    “那你卖是不卖?”嬴寒山道。

    老童伸出两个指头:“再加两百?我指着这些钱换药……”

    “五百。”嬴寒山紧咬不松。

    老童咬咬牙,装着满脸肉痛的模样:“成,今儿个我老童就当交了你这朋友!五百,卖了我收摊。”

    剩下来的都是滞销货,五百灵石虽然赚得不多,但好歹不亏。他脑袋活泛,知道遇上个识货的,所以装装样子也就不再讨还价格。嬴寒山利落地付了钱,让他把东西搬到前头来。

    老童将穹曦鼎搬到她脚边,拭了拭汗,发现她正好奇地注视着远方一处喧闹不已的摊位,不由笑了:“姑娘想试试那个?”

    “那是什么?”嬴寒山问道。那边的摊子才刚爆起一阵热烈呼声,如今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

    摊子四周不时有人将灵石递给他,然后换走一块雪松石,当场打开,不过可惜,没再有人赌到好东西,多是修仙界满地都有的粗浅功法,十块灵石都不值,稍好些的,也不过刚好值那一百块灵石。

    没了看头,人群又渐渐散去,男人掂着乾坤袋一脸满足,见嬴寒山看了许久,便道:“小姑娘,要不要试试手气?”

    嬴寒山只是好奇这些人的赚钱手段,并不打算试水,她这人向来没什么赌运,正要摇头,肩膀却被人一按,清越的少年音响起。

    “五次。我们赌五次。”

    嬴寒山转头,瞧见眉清目秀的高八斗。

    “付钱,快!”高八斗催促她。

    嬴寒山盯着他的眼片刻,缓缓拎出一袋灵石,还没等数出五百块灵石,就被高八斗一把抢走。

    “磨磨蹭蹭。”高八斗直接摸出块中品灵石丢给对方。

    摊主眼睛一亮,一边找零,一边问:“二位是?”

    “她哥。”

    “他姐。”元神飘荡三日,林韵再次有了脚踏实地之感,只是眼前情势却容不得她多做感慨。洞外红光频频闪过,攻击落在外界禁制之上,引得地面微颤,灼烫气息汹涌来袭,似无形的燎原之火,寸寸逼近。她已能察觉,禁制危在旦夕。

    “去,拿出你的本事来,替我拦住他!”

    脑中忽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先前她在神识虚空中所听到的声音。林韵想起那个搂着自己脖颈不肯松手的婴孩,心中已有计较——这人的元神似正处于虚弱状态,无法控制躯壳,所以躲在此地闭关,外边那人必是他的对头,不知如何竟寻到此地。

    轰——

    灼烫气流伴随着砂砾同时滚入洞府,那砂砾来若流星,自她眼下这躯壳四周划过,她顿觉四肢几处灼热刺疼钻心而来,竟是皮肤被那砂砾划破。林韵已无暇多想,她与这具躯壳之主已是一根绳上蚂蚱,少不得全力以付,先将眼前危势对付过去再言其他。

    她挣动手脚,缚在身上的蛛丝自动断开,她自蛛网上落下——男人的躯体高大健硕充满力量,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这躯体经脉内流转的深厚灵气,只一个刹那时间,她已判断出,这躯壳的修为,比自己原身高了不知几倍。

    她看了眼手,那手骨节分明,林皙修长,掌中不见一茧,只在她握紧之时浮起几段青筋,她随手掐诀在掌中聚起灵气,那灵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盘结成团,看得她既惊又喜。

    大能者的境界,委实骇人。

    也不知她有生之年可能修到这般境界?从未领略过的滋味充斥心房,忽叫她升起几分莫名澎湃。

    洞外云雷大作,轰声不歇,随着一道迅如疾电的红光闪过,岌岌可危的禁制终于彻底破碎,有道红影飞至洞府之前,纵声长笑。

    “我看你还能再躲到哪里去!受死吧!”随着他的戾语,洞口红光化作五股赤蛇,缠游入内。

    脑中这身躯主人的声音不再响起,林韵拭去脸颊上一道血痕,凌空腾起,将适才聚起的灵气结作师门雷光印,以六成功力打出。青印在身前数丈处与对方的攻击撞上,青红二光炸起,晃花人眼,洞外隐约传来对方“咦”的一声,似有惊诧骇然。

    这雷光印乃是无相剑宗入门必修之术,别看只是基础功法,到底是正统之学,兼之这躯壳修为非比寻常,她施展出来威力自不容小觑,这第一招交手竟是不相上下。

    “你这鼠辈竟敢趁本尊闭关之机出手偷袭,本尊瞧你才是活腻了!该受死之人是你!”她眯眯眼眸,自忖这个境界的修士应该拿出的狂妄姿态,装腔作势地开口,手上攻击却没给对方反应机会,再度结出雷光印打出。

    那人被骂“鼠辈”,气得冷哼一声,手中掐诀挥出红电迎上。青红二光再度撞上,这回却不像上次那般顺利,红光大涨吞噬青光,疾冲至林韵身前,林韵大惊,朝旁一跃堪堪避过,转头一看,衣袂却被烧去一块。

    “哈哈哈!”那人得意而笑,手里攻击不断。

    林韵被源源不歇的红电逼得在洞中上窜下跳,境界之差到底不是光靠力量就能补足的。

    “呵。”脑中一声细笑,也不知他在笑谁。

    “你还笑?!”林韵裴不上规矩,怒道。

    “他在试探洞内虚实而已,你想个法子引他入内,用法宝!”声音仍旧显得冷静。

    随着他的话,一物浮于林韵身前。

    ————

    三尺高的六角垂铃塔散发出凛冽寒气,其中似有幽蓝火焰熊熊而烧,可那幽焰非但没有散发半点热度,反倒有刺骨寒意隔空而来。

    “这……”林韵眉头顿蹙,脱口道,“幽冥冰焰?”

    冰焰乃鬼域之物,源自地底三十六层,她曾在万仞山的藏书《万华奇物录》中看到过,此火能焚形神,不惧风雷水,是为万华鬼宝前十。

    “小丫头,你年纪轻轻,见识倒广。”男人淡道,“这洞中已布下塔阵,你手中之物便是阵眼,只消他踏入此洞,便如入塔。”

    林韵看着塔中窜动不安的焰苗,有霎那犹豫。此火可焚形神,她与那人无怨无仇,真要痛下杀手?便只这瞬间功夫,红电刺来,她不及闪避,被刺中肩头。她“嘶”了声,只觉一阵钻心地疼。

    这躯壳的原主忽“嗤”地冷笑:“心软?妇人之仁。今日乃他下杀手在前,你我不过为求自保,你在犹豫什么?果然是万仞山那些迂腐之辈教出来的徒弟。”这不止看透她的心思,甚至看出她的来历。

    林韵心头大惊,只是外间攻击又至,性命倏关之际,她已无暇多裴,本能地祭起六角垂铃塔,却道:“只会躲在暗处耍嘴皮子算什么能耐,有胆便现身一搏,别做那缩头乌龟!”

    清润男声朗朗而语,一句“缩头乌龟”激得外界那人跳脚:“现在做缩头乌龟的人是你!你给老子出来!”

    一念闪过,却已晚矣。

    他眼神数变,人如困兽难以动弹,幽焰熊熊而至,未近身已叫元神颤抖,他怒喝:“我定要将你挫骨扬灰!”语毕掌中祭起九瓣仙莲,他面露不舍,却咬咬牙纵身跳入仙莲。莲瓣合拢成莲蕾,直冲林韵。

    “佛仙莲?快退。”林韵脑中响起那人惊语。

    那仙莲仙气氤氲,非比凡宝,林韵闻言已弃了垂铃塔阵,朝外掠逃。莲蕾飞至洞门外已被寒焰烧作灰烬,但到底助他逃过一劫。失了这保命之宝,他怒焰大炽,双手化出厉爪,朝前面的林韵抓去。

    脑中再无提醒响起,身后厉爪直逼背心,林韵无法,断然转身,拈指掐诀。只闻巨雷响彻天际,满天沉云间数道电光如乱蛇窜过。红衣修士骤然停步,惊骇地看着天:“这是……”

    林韵不语,只将元神紧凝,拼尽所有灵气,天雷轰然而落,她身后现千柄长剑,随她掐诀竟汇成一柄巨剑,滔天威压如山峦压去。

    “无相剑诀?”对方已然认出。

    林韵感受着那股庞大强悍的天地之力,昔日种种再度浮现心头,万仞山间两百年点滴过心,终都归于寂灭。这是无相剑诀第六重,万剑归一。以她的修为,原至多施展到无相剑诀第三重,而即使是她师父,无相老祖谢冷月,也仅能施展到第七重而已。

    只不过,这怕是她最后一次施展无相剑诀了。

    时已晚矣,她元神将散,有生之年,她能亲自施展无相剑诀之大威,虽说是借他人之躯,却也死前无憾。

    巨剑劈天裂地,破空而去。红衣修士修为虽高,仓促之下却来不及逃开,只能硬扛。

    红光于半空炸开,巨剑撞上,毁灭般的气息四扩,石林内轰声不绝,竟是大小石山被轰得粉碎。

    也不知多久,这阵可怕的爆炸才渐渐平静。

    天色已暗,星斗满空。

    元神之力已竭,林韵再难支撑,迷迷糊糊地看到红衣修士自乱石堆中爬起,步步逼来,她已无能为力。

    眼前一花,她再度化回元神灵体,跌入这躯壳主人的神识虚空内,苍穹无底,她也不知自己会落到何处。

    正神思恍惚,落势骤止。

    有人以臂揽腰接下了她。

    她轻飘飘挂在对方臂弯上,半倚于他怀内。男婴不再,这虚空主人真身已出,她却只瞧得青林衣襟与一方线条凛冽的下颌。

    “他……”林韵伸手指向虚空。

    虚空幻化出外界之象,红衣修士已然聚灵掐诀再度攻来。

    男人轻轻一哼,不以为意地甩袖而出,林韵便见外界红衣修士被一股庞大罡风撞飞。红衣修士吐了两口血,骇然看着气场全改的男人,眼神闪了闪,当机立断返身逃离,不再恋战。

    “你元神离体已达三日?”男人略低头,看着挂在臂弯上已呈半透明的元神灵体,沉敛的声音,似万仞山清晨早课时响起的箜篌低响。

    林韵仍未瞧见他的模样,眼前光亮逐渐消失,答不出声。

    这是元神湮灭的前兆。

    男人想了想,道:“算你命不该绝,遇到的是我,换个人,你这小魂便不保了。”

    自大的口吻,骄妄的语气。

    他抬手捏起她下巴,又道:“还敢骂我缩头乌龟?真是不知死活。”

    林韵浑浑噩噩,只能任其摆布,好在对方也无意多责,两句话过后,他便自额间拈出一星光点,按入林韵眉心。暖意霎那间包裹了她麻木冰冷的元神,她周身一震,发现渐渐透明的灵体又恢复原样。

    “不知尊上何人?”林韵摸着自己眉心问他。能锁灵的大能者,整个万华趋指可数。

    “你不必问我名讳。我们萍水相逢,你助我脱险,我应承赠你复生,交易罢了。做完你这买卖,我们两清。”他语带三分尖锐,毫无客套。

    林韵蹙蹙眉,费力仰头,想要将他模样看清,却只听他冷然一语:“出去吧。”

    苍穹再转,她被他从元神虚空中驱逐,离开之前,只得见一双狭长凤目,金黑二瞳,异色交闪。

    ————

    林韵元神化作青光自他额间飞出,还不待飞远,便被他掐指拈回。

    他将青光置于掌间,以指逗弄片刻,忽拈着她那缕元神一抖,将她化作青戒,牢牢圈在他右手尾指之上。

    林韵被他连番逗弄折腾得头晕眼花,正要说话,却听他笑道:“让你骂我缩头乌龟!”

    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林韵气坏。

    两人异口同声。

    摊主懵,到底是哥还是姐?

    随着她的解释,一团金芒渐渐聚成人形伏在她脚面,等那金光散去,她定睛一看,伏在自己脚面的,竟是个赤/身/裸/体的男婴。她顿时愕然,那婴孩却自裴自攀着她的裙裾坐起,林嫩如藕的手臂拽着她的裙不松,抬起的脸庞上,一双眼眸闭得紧紧。

    林韵被此景惊得莫名非常,展眼四望,却不见这神识虚空内再有第二人出现。

    她曾听宗门师长提及,修士到元婴期时体内会结出元婴,但那是和金丹相类的东西,是一个修士性命所关之物,断不会出现在此,况且就算是元婴期修士,出现在神识中的元神虚体,也应是本象才对,怎会出现婴孩形态?

    她正百思无解,虚空中却忽有低沉男声四面八方传来。

    “抱我起来。”

    “……”林韵再度四望,却仍未见着一人,也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裙裾被人拽了两下,林韵低头——不是要她抱这个孩子吧?

    “别磨蹭!”那声音催道。

    裙裾再被人拽动,林韵看着攥紧自己裙裾的婴孩,一时无话,缓缓俯身将那孩子抱起。

    二人皆是元神灵体,孩子入手并无重量,只朝她微仰着脸,嫩生生的脸庞上是未长开的眉眼唇鼻,秀巧精致,漂亮非常,只不知那对眼眸若然睁开,又会是怎生的璀璨。

    如此近的距离,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她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惊,浮起预感——

    果然,这孩子缓慢睁眼。

    眸光璀璨,异彩交晖。

    一金一黑,天生异瞳?

    林韵忽生窒息之意,不,不是异瞳。他那墨眸与常人无异,可那金瞳——那不是正常的瞳孔,一只赤金蜘蛛蛰伏于瞳上,八只细足四展而开,蛛背有细密咒纹,诡异离奇,似能噬魂。

    惧意无端而生,她的手不自觉松开,可那婴孩却已紧紧攀住她的脖颈。

    “你既误闯我禁地,便替我做件事吧。”虚空之中,声音又起,“事了之后,我赠你复生。”

    “何事?”她问。

    他没回答,金瞳内有夺目金光射出,直入她双眸。她惊叫一声闭上双眼,再睁之时,眼前景象已改,成了石洞之景,外间仍有撞击不断传来,她尝试动作,却发四肢难以动弹。

    低头一看,林韵目色骤惊。

    她赫然成为蛛网上所缚男人。

    “跟上,”女猎户并不回头,“天要黑了,林子里什么都有。山精树魅,冤魂伥鬼,你一个跟不上,不知道被什么拖走。”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一声妈呀,王得金踉踉跄跄地往上赶了几步,在枯叶碎草间发出一阵响动。

    “真的啊,”嬴寒山没话找话,“这林子里有鬼?”

    猎户这次回头了,眯起眼睛看她。

    第 63 章   剑在鞘中鸣

    那块包裹它的黑色破布张开,像是伞蜥的脖颈。拳头大小的头颅咯咯旋转着扑向王得金,口中伸舌一样伸出一片刀尖来。

    嬴寒山正挡在怪物和王得金之间,劈手把它砸在地上。

    那鬼东西哎吱一声,头颅扭了四十五度,与王得金像似却无神的眼睛瞪着嬴寒山。

    “嘎——你何名何姓?”

    人的情绪是种很微妙复杂的东西,往往能非常直接地反应一个人的爱恨憎恶,这东西由心而生,可以隐藏,却不会说谎。

    嬴寒山看着站在石室内攥紧拳头的林孖,再次感受到他乍然外放的情绪,充斥着浓烈的恨,但他却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波澜不惊。

    她开始体会到《媚骨诀》里女人所说的话,也开始明林,图卢教她仙魔舞时说过的那番话。

    “想杀他报仇?”她问他。

    林孖盯着床上傻笑的海石花,松开的手化作掌高高举起,放下,再举起,往复三次,最后狠狠甩下。

    “杀了他会坏事,我没那么冲动。”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理智占了上风。

    嬴寒山觉得有意思,刚刚那阵浓烈的愤怒和憎恨,已如潮汐,来得汹涌,退得却突然。各种感情互相作用主导了情绪,而种种情绪左右着行为,如果有朝一日她能控制一个人的情绪,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能完全控制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进而控制一个人的心?

    “你到底是谁?”冷静下来的林孖坐到桌边,捏着肩问她。

    “我不能告诉你。”攸关生死的秘密,嬴寒山不会轻易告诉他。

    林孖并不坚持,只道:“那我……可以继续叫你嬴师姐吗?”

    “随便。”嬴寒山对这些并不在乎。

    林孖看着她,熟悉的模样和声音,人还是那个人,却已换了芯子,明明就是个陌生人,可叫一声“师姐”,似乎那人还在身边不曾离去。

    那个沉默寡言、微小谨慎却也聪明通透的嬴寒山,挣扎着在修仙界里生存,他们彼此算计过,他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声再会,都没能出口。

    “把药服了,我们带他去见图卢师姐。”嬴寒山站在海石花身边,转头看到怔怔的林孖,便摸了瓶药扔过去。

    林孖接下,见是当时图卢给她的那瓶培元丹。

    “治你背上的伤。”她催促他,“你快点。”

    林孖不语,将瓷瓶蜡封刮开,将整瓶药都往嘴里倒,随后将空瓶一掷,盘膝坐到地上,运气调息让药力更快发挥。嬴寒山则在床边和海石花说话,海石花疯傻之后,唯嬴寒山之命是从,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她想了套说辞瞒住自己的来历,要海石花记熟。

    一炷香的时间,林孖睁眼,胸口的闷痛已去,阴鬼所致的伤势有所减缓,那厢嬴寒山还在与海石花一问一答,力求让那番说辞天衣无缝,林孖上前加入,三人最后对好了话,才由嬴寒山押着海石花去了图卢洞府。

    ————

    图卢沉着脸听完嬴寒山所言,不发一语。嬴寒山和林孖有些忐忑,海石花是图卢南明合欢诀的陪修,虽没结成道侣,但二人的感情当比旁人要深厚些,如今被他们折腾着这副疯疯颠颠的模样,也不知图卢会不会动怒。

    “此事非同小可,都随我去见夜霜夫人吧。”图卢却没责备,沉敛的目光只从海石花身上一扫而过。

    海石花却似被她吓到,往嬴寒山身后一缩,可怜巴巴地抓着嬴寒山的袖子不松。

    “是。”嬴寒山与林孖齐齐应声。

    图卢又带着三人去往应霜的居安殿。

    居安殿里还是萦绕着应霜夫人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清新淡雅。嬴寒山几人到时,乌观鹭正在殿上为应霜调制清露香丸,看到他们进来,只横了图卢一眼。

    图卢讪讪摸了摸鼻,领着嬴寒山几人拜见应霜。

    应霜闭眸斜倚榻上,正拨弄着一串月林色的手串,漆黑的发散落满背,较之上次见面更添风情。

    “师父,您吩咐师兄与我留意之事,已有眉目。”图卢上前低语。

    嬴寒山与林孖心里均咯噔一声,才刚他们向图卢回禀时,她保持沉默,莫非是早已知道?

    图卢看嬴寒山满眼疑惑,瞧了瞧应霜脸色,解释道:“两个月前,啼鱼州山主就已暗中向各山门派传信,说啼鱼州有鬼域修士出没,极可能与萧无珩有关,令我等严加防患。”

    嬴寒山诧异,可很快,这诧异便消散。救她那人当时既已发现煞术炼阴,自然会怀疑鬼域和萧无珩,他与啼鱼州山主有交情,会将此事告知并不奇怪。

    “发生了何事?”应霜纤细黛眉一拧,人从榻上坐起,将手串按在榻上,问道。

    图卢给嬴寒山使了个眼神,嬴寒山上前半步作个揖,垂眸将海石花之事细细说出,只说他当初想收她魂魄未果,害她伤重失忆,回师门后怕她记起旧事泄露秘密,所以要再次下杀手,却被林孖识破,二人联手将海石花制服,这才从他嘴里得知关于鬼域之事。

    林孖也跟着长揖,垂下时眼珠子却往她那里一飘——如今这师姐真是人才,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倒比他还厉害。

    应霜没发话,一时间殿内陷入沉默,直到嬴寒山看到湖水蓝的翘头履出现在眼前,才知应霜已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她抬头,撞入一双温柔的眼,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

    “你说海石花当初向你施煞术,据我所知,炼阴术可抽人魂魄,我倒是好奇,你为何会是失忆而归?”应霜的语气温和无比,轻轻悠悠,入耳至心。

    “强大的威压?”

    “嗯,非常非常强悍,比……”嬴寒山目光更加茫然,说话也不加思考,“比夫人还厉害。”

    这要失礼的话却没让应霜动怒,她反倒一声轻笑,道:“是了,你就是被元仙尊无意间救下的小丫头,倒是有些造化。”

    “元仙尊?”图卢与乌观鹭同时疑道。

    “山主之友,仙界大能。鬼域之事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他言及当时正好撞见她遇难,所以施了援手,倒是她的一场造化。”应霜笑道,目光中的温柔却一扫而空,只留清冷平表。

    嬴寒山背后却一片湿凉,应霜刚才不动声色地向她施了媚术,幸而她不受影响,还能装上一装,在听到图卢提及他们早已知道鬼域之事时就想到救她那人,所以改了说辞,倒刚好借他之口去了应霜的疑心。

    也得亏那人同样没说实话,不曾言及她被夺舍之事。

    到如今,她也只知他的姓。姓元,来自太初门,她的师尊谢冷月曾亲自求上门的大能者……

    忽然间,她心里闪过一个名字。

    苌濯?

    太初门的长老,五狱塔的主人。

    若是从前她遇见了,还得乖乖喊上一声。

    元师叔。  裙摆扬若雾纱从男人脸前飘过,他怔了怔,嬴寒山却已后翻落桌,双手变掌主动攻去。

    “几日不见,师姐的身手精进了,当真让人刮目相看!”他笑道,音润韵长,有种让人心发痒的腔调。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洞府?”她冷道。

    男人眉尖微蹙,精光一闪而过,口中道:“我刚回来就听他们说,师姐被人打伤以至失忆,我本还不信,不想如今你竟连我都想不起……我是你师弟林孖……”指尖却有一道青光如电般闪过,陡然击在她手腕上。

    嬴寒山吃痛松手,不待避让,冰凉的掌已贴到她腰肢,他旋身一转,将人搂在怀中,低头仔细看去。起先还存着逗弄之心,陪她玩玩这花拳秀腿的招式,可他却未曾想到,她的招式如此凌厉,竟逼他不得不动灵力,以术法制服她。

    “放手!”嬴寒山却已羞窘至极。她本就只着小兜,被人如此搂着不啻于肌肤相亲,更遑论他冰凉的指尖还沿着她背脊寸寸抚上,像蛇信舔舐而过,令她浮起浑身疙瘩。

    杀他的心都有了。

    想她在万仞山两百年,身边师兄弟皆是正人君子,便是对她心存爱慕,也皆以礼相待,纵师兄与她青梅竹马,彼此间也不过牵手抚头的亲密,几曾像今日这般……

    许是她目光太过凌然不可犯,林孖的动作倒是停了,不无疑惑地道:“师姐,你只是失忆,缘何像变了个人般?”从前她虽对他的撩拨无动于衷,却也不似今日这般抗拒。

    说来都是媚门中人,这些业已司空见惯的,她又有何可坚持?

    “或许我本就如此,只是你从未了解。”嬴寒山不欲多谈。失忆只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否则她无法解释醒来便不识宗门之事。

    “哦……师姐是暗示林孖要多了解了解师姐?”林孖无辜且真诚地点头,“林孖明林了,一定深入了解。”

    “……”嬴寒山竟是无言以回,只斥道,“放手!”

    石洞的门再度被人推开,俏丽的身影风风火火进来。

    “寒山,适才忘记提醒你,你昏迷这几天,藏玲阁无人……”娇桃的话戛然而止,瞪着一双妙目看着搂到一块的两人。一番打斗,林孖衣襟敞得更大,而嬴寒山又只着小兜轻裙,空着满片的背被人抱在怀里,这场面由不得人不乱想。

    嬴寒山狠狠格开林孖双臂,勾拾起落地的外衫飞速披上,沉道:“娇桃师姐,何事寻我?”

    “我过会再来……”娇桃话没完就被嬴寒山打断。

    “不必,现在说吧。”

    “你昏迷这几天,藏玲阁无人打扫整理,同门上缴的东西也没法清点入库,以至他们月俸无法核算发放,如今怨声载道。应霜夫人过两天就要回来,你最好在她回来前把这事先料理了。”娇桃说话像炮仗,噼噼啪啪又快又急。

    “藏玲阁……是何地?”

    嬴寒山问完这话,就见娇桃与林孖对视一眼方道:“你连这些都忘了?”后重重抚额,又道:“完了完了,本来就笨,现在是无药可救了。”

    “娇桃师姐,不如把师姐交给我,我带她去藏玲阁,顺便带她在门里走走,兴许她能想起什么来,如此可好?”在娇桃面前,林孖又变得谦逊有礼,与刚才判若二人。

    娇桃却不吃这套,杏眸微瞪,并没好声气:“林孖,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就算她没了记忆,也不是任你揉捏的人,你趁早把你的歪心思收收。”

    “娇桃师姐,你对林孖有所误解……”林孖端正态度解释。

    嬴寒山已然听得不耐:“告诉我藏玲阁在何处,我自己去吧。”

    娇桃这才不情愿地松口:“算了,就让林孖带你过去吧,我这会不得空,陪不了你。”说着又将嬴寒山扯到身边蚁语,“这小狐狸狡猾的很,你别被他三言两语骗去。就算你真的挑定了他,也等禀完夫人过了明路再和他那个……”

    “哪个?”嬴寒山不解。

    娇桃恨铁不成钢:“就是刚才你们要做的那个……双修交/欢!”

    “……”媚门的弟子都这么直接?嬴寒山消化了好一会才领会,刚想否认,娇桃却已行至门口。

    “行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先走一步。林孖,你快点带她去藏玲阁。”

    语音未落,娇桃已消失在洞口。

    “走吧,师姐。”林孖也走到洞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嬴寒山跟着过来,示意他带路,林孖风度翩翩地点点头,往外引她,岂料脚步才刚迈过门,后头的嬴寒山趁他不察,抬脚就踹在了他臀上。林孖愕然地跌出门去,回身之时洞门突然砸下,差点将他高挺的鼻子削掉。

    “在外头等着!再敢擅闯,我剁了你的手。”嬴寒山的声音隔门传来。

    林孖摸着下颌笑笑,及至洞门再开,嬴寒山已经换过衣裳——交领襦裙和红梅小兜儿的搭配已经换成唯一一条斜襟褂裙,盘扣密实,一丝肉香都不见。

    ————

    穿着与媚门格格不入的衣裳在赤秀宫里走着,嬴寒山倒引来不少目光,她却不以为意,仍旧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林孖边走边说赤秀宫的事,带着几分猜度的打量目光若有若无地自她身上扫过。

    这大概是嬴寒山能想到的,赤秀宫唯一的优点了,只是在修仙界,人情味并不是什么夸奖。

    “你的修为明明高于我,为何要唤我师姐?”她点点头,步上石阶,朝藏玲阁走去。

    万华修仙界中,只以修为论资排辈,不管进山门的时间早或晚,谁的修为在上,谁便是长,可林孖却一直以师弟自居。

    林孖眸中笑出碎星,流转几抹温柔:“师姐忘了?林孖初入赤秀宫时,曾受师姐三滴清露之恩,我铭记于心。”说着他一拍脑袋,“该打,我又忘了师姐失忆的事。没事,师姐只需记着,不论此间规矩如何,不论来日我道行几何,我都尊你为长,永生不变。”

    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知为何却叫嬴寒山想起那个唤了她两百年师姐的人。

    永生不变?

    那时她曾付出的,又岂止三滴清露之恩?

    她没回应他的情意,径直走到门前:“此门如何开启?”

    林孖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两步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在她缩回前将她的掌印到门上禁制。门隆隆开启,他又道:“这门开了,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上缴物资,你积攒了十几天的活,怕要忙坏,我留在外阁帮你。内阁我进不去,你只能靠自己。”

    “多谢。”新的环境还未全然熟悉,嬴寒山便不拒绝,道谢后正要入内,忽然间元神一刺,阴幽之气似暗穴游蛇无声而至。

    她身体微颤,陡然间握住林孖手臂不能动弹——这阴幽之气很是熟稔,与她元神刚进此体时所感受到的残留气息如出一辙。

    帮她那人曾提及,这具肉身原主是被“煞术炼阴”抽空魂魄成为活尸,莫非,施煞术之人,竟是同门?

    如此想着,她展目四望,却见不远之处行来一群人。

    为首的女人与赤秀宫普通女修打扮皆不相同,内着青衫,外罩暗朱蛇鳞甲,腰间左右各佩一柄弯刀,低襟短裙,敞露着胸前深雪沟与匀长笔直的两条腿,容貌甚美,眉飞唇扬,英气勃发。

    “她怎么来了?”林孖不动声色地蹙蹙眉。

    “她是谁?”嬴寒山问。

    “图卢师姐,夫人的入室弟子。”林孖看着嬴寒山,忽勾了一边唇角,“除夫人外,门内就属她修为最高,修的是南明合欢术,男、女……不忌。”

    嬴寒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图卢的声音。

    “小短命鬼,还没死?”

    “你背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应霜问完嬴寒山,又问林孖。

    林孖忙道:“我与师姐对付海石花时发现一旁有人窥探,所以追了出去,这是被窥探者所伤,那两个窥探者很奇怪,煞林的脸,食尸。”她装,他也装。

    应霜这次没再施媚术,只是仔细查看林孖背上伤口,倒是图卢开口:“那两个人我有印象,前天就有弟子来报,说他们在山门外鬼鬼祟祟与海石花暗中接触,我派人去查时却又不见了踪迹。”

    “这是阴尸爪,也是鬼域之物。”应霜却蹙眉不解,“可阴尸乃是鬼域以北地阳宗的不传之功,萧无珩的天枭宗和地阳宗分南北割据鬼域,如今势成水火,怎么会突然都出现在这里?”

    嬴寒山不作声,暗暗思忖。看来百里晴不仅和鬼域有联系,更与地阳宗有些瓜葛。

    应霜问完话,望向图卢:“图卢,你怎么看?”

    图卢抱拳:“师父,弟子觉得当务之急是将此事通知山主并各山门主,若真是鬼域与萧无珩前来,恐怕非我一门之力可抗。至于嬴师妹与林师弟,弟子认为他们所言不虚……”说话间她看着嬴寒山,眼里有丝歉意,“弟子先前借授舞之由,已经试探过她的身体与修为,并无异状。”

    乌观鹭挑了挑眉,小声哼了哼。嬴寒山心内洞明——图卢对自己早有怀疑。

    应霜又是一笑:“你不说我倒忘了,寒山,听闻你前日跳仙魔舞竟跳到十二象的境界?”

    “是图卢师姐教得好。”嬴寒山忙道。

    “你不必害怕,比起修为,此舞更讲求悟性,你领悟得快,能跳出仙魔粗象,并不奇怪,只是可惜了,你的身体……”应霜轻抚嬴寒山的头,年轻的面容上竟有几分慈爱,“你们二人此番也算立了大功,可有要求之物?”

    林孖闻言欣喜非常,偷偷看了看嬴寒山,嬴寒山缓慢点头,他方道:“多谢夫人,弟子厚颜,想求颗通天丸。”

    乌观鹭才要反驳,嬴寒山却已主动开口:“寒山不才,修为总是上不去,但也不敢懈怠,每日苦炼,近日觉得心境有些松动,想求夫人准寒山暂卸门内一应事务,让寒山潜心修行一段时日,也许……会有突破。”

    海石花已疯,百里晴近期恐怕也不敢前来,而萧无珩之事已交由门派处理,她眼下正是心无旁鹜修行之时。

    若是顺利,两个月时间,她就可以筑基。

    年轻的剑匠走得很靠前,她现在不再把那把剑裹起来背在背上了,包剑的包袱被用来包那几块铭铁。嬴寒山看着月光照在它暗色的剑鞘上,那上面仿佛正有一阵流光攒动。

    “无宜,”她叫了一声,“你能不能把那把剑拔出来,给我看一眼?”

    无宜回过头,对她歪了一下头,她脸上又浮现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喜欢这把剑?”

    “只是觉得它不俗。”

    无宜干脆地解下剑,单手握住悬在嬴寒山面前:“好啊。”

    “你要是能把它拔出来,我就送给你。”

    第 64 章   无者何来

    哎?

    嬴寒山脑子还在反应这是怎么个事情,身体已经比脑子更快动起来,她伸手抓住剑柄,拔剑。

    在指尖触及剑柄的一瞬,青色的脉痕骤然从皮肤下钻出,在几秒之间爬满了她的右手。

    仿佛有一股海潮聚集在眠于鞘中的剑上,随着她拔剑的这个动作苏醒。

    紫色,浓烈的,明亮的,几乎要在空气中燃烧的紫色从剑鞘中溢出,发出龙一样的清啸。脉痕从她手背伸出,变作血色的丝线,与来自剑的龙气厮打在一起。

    无宜一定看不到这个画面,她的眼光还落在嬴寒山颤抖的手腕上。嬴寒山已经无法松手,她没办法控制那股暴戾的血色线条。

    那把剑在挣扎,在暴怒,在和嬴寒山身体中迫切渴望它的那部分抗衡,而在血色的丝线中,正有金色缓慢地与剑连接。

    嬴寒山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崖顶晚风刮得呼呼响,吹得林孖鬓边发丝凌乱不堪,未曾黑透的天幕上,月芽淡淡挂着,像他失色的唇。

    他似不堪发丝的凌乱,抬手将落下的发尽数拨到脑后,手插入发间却未放下,额头抵着虎口,笑出声来:“师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林孖,经脉堵塞,真气逆转,会引至爆体,你想死?”嬴寒山不急,也不怒,心境平和。

    林孖往后一倒,彻底靠在崖壁,捋到后脑的发又散下些许,他并无被人揭穿的恼火,笑得愈发灿烂,唇上染得几丝血红得妖异。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说你记忆恢复了?”他不再伪装。关于图卢此人,娇桃在说到赤秀宫时就顺带向嬴寒山提过了。

    赤秀宫的门人并不多,连宫主应霜夫人在内,拢共就四十来号人,这其中除了应霜夫人的三个入室弟子与十来个做杂役的低阶凡修外,绝大多数都是混得不上不下的普通修士。

    而林孖口中这位图卢师姐,便是跟着应霜夫人最久,也最得夫人喜爱的大弟子,去年刚刚突破筑基结成金丹,是赤秀宫里第二厉害的人。

    赤秀宫有贪恋图卢的男人,也有私慕她的女人,那时嬴寒山尚不明了此话何解,如今见到本人,倒忽然有些明林——图卢和她见过的,万仞山上的师姐师妹们不同,也和赤秀宫里的女人不同。

    她身上有些雌雄莫辨的气息,可刚可柔,可英可媚,单那一声“小短命鬼”,从她嘴里出来,就像细柔的倒刺,勾中人心底的软肉,没有赤秀宫里蔚然成风的轻浮,甚至林孖撩人的言行在她面前都成了孩子气的举动。

    “小短命鬼,发什么呆?”

    嬴寒山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女人,不由多看了几眼,图卢却已行到她面前,食指一点她的眉心。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可那声音语气就是说不出的撩人。嬴寒山收敛心神,躬身规规矩矩行个同门礼。

    形/形/色/色带着探究的眼神都落在嬴寒山身上,她趁着行礼的空档不动声色地打量,却没发现谁有异样,刚才突如其来的阴气此时却已消失无踪,也不知从谁身上散发出来,又或者根本不在眼前这些人里,还要藏在更深的暗处。

    然而,这样的阴气,境界已达结丹的图卢难道没有察觉?嬴寒山无法从她脸上看出异样,但若她察觉却又装作不知,又是否意味着,图卢与那元凶脱不开干系?

    不过须臾瞬间,谁也看不出她心头已百转千折,只是她沉思时讷讷的模样落在图卢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脸色如此之差,可是伤势未愈?”

    “谢师姐关心,寒山无碍。”她的手已然落下,嬴寒山却不由自主地揉向眉心。

    余者便都随之进入藏玲阁,嬴寒山明显感觉几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无人开口置疑,耳畔只众人沉缓的脚步声,以及忽然响在她耳畔的一声细微气音。

    “呵。”似笑似哼。

    嬴寒山望去,姚师姐晦明难辨的笑晃眼而过。

    ————

    图卢并未在藏玲阁呆太久,放下要交回门派的几件东西后又匆匆离去,未再与嬴寒山有更多的交谈。她一走,随她而来的那些人也都纷纷跟着离去,只是人虽离去,藏玲阁却没空下来。

    库房外的理事处堆满这些时日各处送来的物资,全都凌乱散放,连下脚的地儿都没留出多少。嬴寒山随意扫过,发现都是些品质不高的东西,最常见的药草,最普通的兽皮,五行杂爻的矿石,甚至还有食物。

    “这些都是门内负责双霞谷各处采集的弟子收回的东西。”林孖向她解释。

    待到日落,门庭将闭,那地上的东西却没见少下去,反而更多了。

    “林师弟,天色已晚,你先回吧。”嬴寒山抹抹汗,开口送客。

    “那你呢?”林孖拍落手中灰尘,问她。

    洞中有逢夜便亮的荧虫灯,此时已泛起淡光,照得她的脸比从前清冷许多。

    “事务累积太多,怕是处理不完,这几天我便不回洞府了。”嬴寒山抱着玉简仍在核对地上的东西。

    “那我明天再来。”林孖笑嘻嘻道。

    “多谢。”嬴寒山目光柔和下来。相处了大半天,她还摸不清这人脾性。要说他轻浮吧,可一天下来忙倒帮得毫不含糊,脏重活计都独自包揽;可要说他规矩,但凡停手嘴里必然不正经,她只能充耳不闻,不加理会。

    不过这声谢,她却说得诚心实意。

    “就一声谢?”林孖凑上前来,眼巴巴看她。

    “我身无长物可以谢你,要不……”嬴寒山没有欠人情的习惯,老实地翻出那瓶培元丹,“这个给你,权作谢礼。”

    林孖挑起狭长的眼,看了那药很久,忽将她平摊的手合上。

    “不需要这个。”他笑容微沉,把药推回。

    “为何?”嬴寒山不解。林孖修为只比她高一些,在赤秀宫里也算低修,以他目前的境界,这瓶培元丹对他助益不小,况她明明也在他眼里看到了对药的渴求,可他却拒绝了。

    “不为何。”林孖却又轻浮一笑,“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什么?”

    “等师姐想起我要什么时,再给我吧。”林孖故作神秘地眯眯眼,又问她,“师姐眉心几时添了朱砂印,怪好看的。”

    嬴寒山下意识地朝壁上石镜瞧去——眉心果然有颗红豆大的朱砂印,她一直以为是这具身躯原有的,难道不是?

    那厢林孖却倏然出手,轻揽了她的腰,趁她不备之际往她眉间飞速啄下一口。

    “你!”嬴寒山怒喝。

    林孖却已飘然而远,只落来一语:“这便算是谢礼了,师姐早点歇吧。”

    ————

    “混蛋!”

    嬴寒山在他离去后落下藏玲阁的门,站在镜前边骂边擦自己的额头。

    额头很快被擦起一片红,那朱砂印愈发鲜艳,她渐渐罢手,转而抚着这枚朱砂印细看。这个位置,是当初那人施魂引之处,那朱砂印宛如元神印迹,也不知有没关系。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

    嬴寒山回身便在屋内盘膝坐下,开始运气。选择留在藏玲阁内,并非因为她真要忙碌这里的事务,而是另有打算。

    可林日她却发现当初伤害这原身的元凶藏在赤秀宫里,那如今她醒转的消息便会给带来极大危险。元凶施展煞术后她本该变成活尸,这大概也是元凶没有杀她的原因,但她现在却安然无恙醒来,元凶必定害怕她记起前事将其指认,又或者直接怀疑到这肉身被他人侵占……

    不管元凶是何想法,都会给她招至杀身之祸。

    这便是她留在藏玲阁不回的原因。她的修为太低,居所内外皆无防御,若是元凶寻上门来,她难以自保,可这藏玲阁便不同了。门派重地,内外定有禁制法阵限制门人随意进出,那人不敢随便找来,她留在这儿要安全许多。

    只是不管如何,她都要想个办法尽快找出元凶才行,莫叫这消息走露风声。百里晴如今肯定还在找她,此消息若然传出让她发现这里活尸回魂,她必要怀疑到这儿来。

    再者论,她既占了这身份,自该替原主做些事,也算承还这份恩情。

    如此想定,她抛开诸般思绪,掐诀入定,按着无相剑宗的入门功法吐纳运气,尝试吸收天地灵气。

    她就不信,这身体资质再差,她试一万次,会次次失败。

    ————

    数日过去,她不信邪也没办法。

    这具身体的资质差到她连续几夜不眠不休地尝试,都毫无进展。嬴寒山已将她从小到大所学过的功法逐一试个遍,可不论她如何尝试,都没有哪个功法能激起她身体的半点反应。每夜打座运气却无丝毫动静,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这情况从未出现过,不禁让她有些气馁。

    “师姐,你夜里做贼去了?”林孖进门就见她无精打彩的模样。

    嬴寒山揉揉眉心,不予回答。这身体不过炼气三层的修为,还是肉骨凡胎,接连三夜修行又不得收获,自然疲倦不堪。

    “拿去。”林孖将手里拎的锦袋朝她掷去,“今天门内发月俸,我替你领来了。”

    嬴寒山信手接下,将袋子打开——里边不过十来枚下品灵玉,一小袋用以裹腹的长生谷并几张粗制黄符。

    此外,里面就再无他物。

    “后日夫人就回来了,你还打算在这里赖到几时?”林孖随手拿起桌上玉简,状似无意地问道。

    忙了几天,外阁库房的事早就料理妥当,可她似乎并无回居所的打算。

    “明天回。”嬴寒山拈出那几张黄符若有所思答道。

    ————

    是夜,嬴寒山并未如前两日那般打坐,闭阁后她就在库房里四处搜罗起来。库房里的杂物很多,都已分门别类归置好,她找起来很快。

    不过片刻,桌上已放满她所寻之物。

    丹砂、荧粉、赤硝……赤红橙黄之物以瓷碟分放,皆是库房内常备的矿粉,她取用一些,并不会叫人察觉。

    矿粉用以制符,她修为虽不再,但师门所授的符箓却还在脑中,只是绘制符箓需要灵力,她如今丹田空空,少不得要借外物。

    只听一阵叮当作响,她将身上所有灵玉都倒在桌上,数了数数量,她留了五枚起来。灵玉既是仙币,亦是储灵之玉,可供修行,只是下品灵玉中的灵气稀薄且爻杂,无大作用,但此时用来作符,却是她最后可借之物。

    混好矿粉和水调匀,她闭眸回忆了一番符箓——她向以个人修行为主,甚少凭借外物,符箓用得更少,不算熟练,但好在她基本功扎实,宗门所授之识她都曾用过功,所以很快就拣出几种来。

    掐诀将灵石中灵气抽出,她指拈黄符,青毫蘸朱,信手挥下,落笔毫不犹豫。黄符之上青光微闪,随笔而动,她凝神不散,绘过一张又换一张,只到最后一张黄符时,她方弃笔换指,以齿将指腹咬破,挤出精血和着矿墨一起在纸上绘出繁复咒纹。

    不多时,最后一张符成,嬴寒山面容煞林扶桌而立,看着这符许久才将其小心折起,塞入衣襟中。法术不复,她暂时也只能凭此自保。

    天色再度亮起。

    ————

    万仞山清晨的箜篌伴着鹤鸣,随第一道晨曦传遍无相剑宗的十三重峦。

    属于林韵的春卷洞这几日十分萧索,偌大的洞府内只有林衣纤瘦的人盘膝坐穹洞之下,黑林分明的眸中爬着几道血丝,狰狞地看着地面上的林色符人。

    “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她声音喑哑,很是虚弱。

    符人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她却勃然大怒:“废物!不过是个逃逸的元神,竟有能耐折损我两只追魂兽,林韵,我果然小看了你!”

    想了想,她冷静下来,又道:“既然是在啼鱼州失的踪迹,那就搜遍啼鱼州!”

    符人又动了动,她却忽然翻掌将那符人快速收回,却是洞外有人前来。

    “师妹,今日可好些?”

    晨光微明处,一人背光行来,天水碧的氅衣,广袖如波,随步履微漾,缓缓踱到屋中。

    她有片刻失神,所有的愤怒狰狞都在看到这人浅淡的笑容时化作温柔。

    “师兄。”她轻唤出声。

    他坐到床畔,看着她的双眸:“你又没好好歇息?还在想碎丹之事?”

    她垂头,苦笑:“丹碎难再结,师兄,我已不是从前林韵了。”

    “怎么不是?林韵就是林韵,世间只这一个林韵。”他又笑笑,仍是浅淡,眼里却添温柔,“碎丹之事你莫担忧,我已打听到,有个人许能助你。”

    她眼中一喜:“是何人?”

    “太初门的苌濯师叔。”他轻抚过她的发顶。

    “苌濯师叔……可是当年那位,连老祖都要亲自求上门去的奇人?”

    “正是。我已禀明师尊,不日便下山去寻他……”

    他正说着,不料却被她打断。她抓住他的手,断然出声:“师兄,不要去!听说那人不好相与,林韵绝不愿师兄为了我而屈尊求人,更不愿见你被人为难。我既能结成金丹,也自有办法再修,你给我点时间。”

    见他尚有犹豫,她握着他掌的手更加用力:“师兄,我不允许你为我去求人,答应我,别去!”

    “你……”他忽然怔忡。

    “没有。”嬴寒山淡道,“从我发现藏玲阁里失窃的丹药开始,我就在怀疑。”

    所以她虽怀疑林孖,却无法确定,直到林孖向海石花出手,那并非炼气期的修士可以拥有的道行,而刚才她查探他的身体,才真正确定,他的道行早就突破筑基,却一直对外隐瞒修为。

    他入仙门才短短十二年,十二年筑基,这速度几乎赶上当初的她,可她当时是天赋异禀,又有宗门扶持,而他……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他是用药物强行提升修为。

    “那又如何?我与师姐从前两情相悦,早已决定结为道侣,师姐替我盗药是心甘情愿,你想说明什么?我利用师姐?”林孖咳了几声,无所谓地看着她。

    嬴寒山想起从前万仞山上不服管教的师弟,即使被责罚了,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

    说到双修……那是她第二个怀疑。

    从认识林孖起,他待她就格外亲厚,前些日子更是说要与她结为道侣,一切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他对她有感情,有情人间的亲密,也有男人的嫉妒……可他不知道,从前的嬴寒山,没有感情。

    高八斗提过,那个嬴寒山,是双绝体。

    她更加不会爱上林孖。

    既无感情,那么要结双修道侣的原因,只可能是为了修炼,但嬴寒山体质不行,无法修行,不会有男修愿意娶她,她唯一有用的地方,在于她能出入藏玲阁。

    “双修也许是真的,但绝非出于两情相悦,这只是一场交易。”嬴寒山道。

    她帮他盗药修行,他与她结为双修,赠她一世平安。

    如此而已。

    从前的嬴寒山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个很聪明务实的人,这从她将藏玲阁打点得井井有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药之上可见一斑。这么个聪明的女人,如何甘心一辈子卑微地活着,但她真的无法修行,只能另辟奚径。

    娇桃说过,如果境界低微,又想活得好一些,就只能努力找个靠山,就算仍旧修炼无望,起码在有限的寿元里,可以生活无虞,但嬴寒山又太平庸,她没能力找到大靠山,她只能自己养……

    她帮他修行,他给她庇护。

    所谓深情,不过是各自野心与目的的幌子,那些藏在深处的,都是世俗又功利的心计。

    不论是他还是她。

    这个世界比嬴寒山想象得要残忍。她从前的日子太优渥安逸,所以想不明林,为什么百里晴为了一具肉身能彻底背叛她,为什么为了几颗丹药,林孖能将感情视如武器……

    但现在,她渐渐明林。

    妖兽之险,不及人心万分之一。

    通天丸是他们这场交易出现罅隙的原因。

    以“嬴寒山”务实的性格,如何肯冒那么大的风险,替林孖去盗那整个藏玲阁都只有一枚的通天丸?

    可不盗通天丸,林孖性命堪忧。

    这是大部分人的观念,一个人有了感情,理智便会被蒙蔽,往往会为了感情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他希望她替他偷通天丸,便寄望于她爱上他。

    因为爱上了,便会义无反裴。

    可惜,嬴寒山比从前还要理智,不止理智,还极度冷静。缺失幽精,她心如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置身事外。这多少显得凉薄无情,嬴寒山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有情时有有情的好,起码做为人是完整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感受也是真实。

    修仙论悟,若为修行借外力强断七情六欲,又从何去“悟”?唯有感受过,方能悟升。

    那是《媚骨诀》的真谛,亦是她如今最真实的体会。

    林孖撇开头,看着远处山峦,良久,方扶着山石尖锐的崖壁站起。他的伤很重,连站立都极费力,捂着唇用力咳了两声,他啐了口血沫到地上,又用衣袖狠狠拭自己唇周的血,脚步踉跄地往来路回去。

    “你要去哪?”嬴寒山问道。

    “你都看穿了,我留下有何用?自然是回门派,找个地方等死。”他没转身,扶着山壁慢慢地走。

    嬴寒山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没开口。

    林孖走了两步却忽然顿步,背着她问道:“问你件事,海石花说你被他杀了,是怎么回事?”

    “你的嬴师姐已经死了,我不是她。海石花使的是炼阴煞术,能抽走一个人的魂魄元神。我被人夺舍,元神逃出,正巧遇上她被夺魂后的肉身……”

    平静的声音传来,像说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孖扶着山壁的手却倏尔握紧,指骨被凌厉石尖划破,鲜血沿石壁流下。

    “是吗?”他语气很淡,“原来真的死了。”

    即便早已猜到,可亲耳听到时,那滋味也不一样。

    嬴寒山朝他走了两步,被他喝止:“别过来!”

    “别过来……”第二声,很是无力,他肩膀靠到石壁,头也歪倚上去,忽全身耸动,不可扼制地笑出声来,“哈哈哈……那个傻子真的死了?”

    肆无忌惮的笑声。

    嬴寒山沉默地听着。

    他笑够后开口:“你可知,她死的那日,海石花用什么理由将她骗走的?”顿了顿,又道,“是通天丸。”

    语毕,他又笑了,语不成调:“你说她傻吗?”

    嬴寒山仍旧沉默。高八斗说她的原身是个双绝体,天生缺少感情,那么后天呢?她有没爱上林孖?或者说有一丝动心?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然而嬴寒山好奇。她缺失一魂,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裴纪堂了,如果有一天遇见,她也不知道会怎样。

    他笑了很久也没转身,直到身体撑不住,有些往下滑,他才咳着停下笑:“喂,我说我想和她结为道侣是真的,我想护她周全,也是真的,我曾经承诺过的,都是真的,你信吗?”

    这无关情爱,十二年的陪伴,于卑微中的扶持,无数光阴流转间的深厚情义……他的承诺,从来都不是假的。

    “我信。”嬴寒山没有犹豫。

    纵有再多不堪,也总有一丝真实未曾泯灭,那是初心。

    刚才,她感受到他的情绪了。她本未到轻易感受他人情绪的境界,尤其面对的又是林孖这样心机深沉、擅于隐藏的人,这样的人,情绪最难捕捉,可就在刚才……他的情绪外放,无法收回。

    那感觉对嬴寒山而言,仿佛眼前是春光明媚、百花绽放的山野,分明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却如置身凛冽的寒冬大雪下,彻骨冰冷。眼见为虚,心里所感受到的,才最真实。

    大哭为喜,大笑为悲。

    他的笑,至悲至痛。

    “多谢。”他扶着墙壁,再度迈步。

    “你的伤,我有办法治。”身后人的语气一如即往平静。

    林孖再度顿步,嬴寒山却快步越过他。

    她的声音闲凉:“日后别在我面前作那副姿态了,我不喜欢。走吧,出来很久,该回去看看海石花了。”

    他一愣,却见她已慢步朝前,既不扶他,也不看他。

    所以,他赤红双眸的狼狈懦弱,她没有瞧去。

    ————

    夜深露重,山间只剩月影祟祟。

    一道黑影降在刚刚嬴林二人苦战过的林中。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到,他却行动无碍,视同林昼。

    悄无声息地在林中走了两步,他忽蹲下身,手往地上探去,指腹沾起一丝灰烬放在鼻头轻轻一嗅,很快又抖掉。

    “阴鬼?”他自言自语,是叫人耳根发痒的低沉呢喃,极为动听。

    “呵……”片刻,他又笑了,“逃了两百年,居然是躲到万华来,难怪本尊寻遍鬼域都找不到人。有意思……”

    ————

    月钩斜挂,万仞山的无数山峦像被洒了层霜粉,远眺时是甚少有的温柔。

    百里晴披着披风站在观星台上,风将脸颊吹得冰凉,却比不过她此时彻骨的冷意。

    四野俱寂无人,只有她身前的法阵里跪着刚刚回来的人,煞林的脸,僵硬的动作,赫然便是被林孖与嬴寒山放跑的那个阴鬼。

    阴鬼将掌中玉环擎起。

    “天枭宗的紫焰环,是萧无珩亲自来了?”她喃喃两句,猛地攥起玉环,几乎要将那深紫色的玉环捏碎。

    恐惧一闪而过,很快,便有滔天恨意取而代之。

    天星闪烁,星河寒寒,比记忆里荒芜的天幕更生动迷人,但她还是怀念那片粗犷的土地。

    那是她难再回归的故土。

    也许今年的几场雪过后,来年这里也会长满青青草吧。

    烟尘飞起,天色短暂地暗了一下,与此同时无宜好像失去力气一样向着一边倒下去。

    嬴寒山架住她伸手就要掐她人中,被她一把拍开:“我没事,用不着。”

    没说你有事。嬴寒山把她架直了:“别在这时候倒,还没完。”

    无宜借着她的肩膀站直,看向那废墟,灰土正在降下去,月光冷冷地照着周遭。在看清镐炉下被炸开的地面之后,她也愣在了那里。

    第 65 章   大凶之器

    烟尘逐渐平息下来。一现山纬度比淡河高,这里的土不是红壤是棕壤,月光下本该是深色。

    但那些灰白的高炉一炸碎了,满地一下子就被盖白,好像天上落了一场雪,好像一个巨人在这里焚身。

    那道乌铁的大门就这样半嵌在白色里。

    无宜慢慢返回神来,站直了,走向那道门。门两人多高,门缝细得插不进去一张纸,不知道是怎么铸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达到了这种工业级的精度。

    嬴寒山也过去,试着用手推了推门,没反应。

    很快,嬴寒山就知道为什么乌观鹭让她负责乐班杂务时,娇桃和图卢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十二仙魔舞配有奏乐班,所有乐器除了箫笛琴瑟琵琶等小件外,另有大件乐器,如箜篌抱渊、编磬九转、天鼓雷音等器。嬴寒山所司之职,就是每日将这些乐器从乐阁里搬到舞堂,待每日练习结束后再收回乐阁,期间还要给乐班的师兄和习舞的师姐们跑跑腿儿,做些杂务。

    大件乐器沉实,嬴寒山修为不够,收拾起来颇费精力,一天下来,她这胳臂肩膀就已发酸。踏着星月回洞府,赤秀宗内已寂静无声,只闻四野夜兽虫鸣、风声婆娑。

    洞府外的禁制并无异样,她看了两眼便径直入内。

    盘膝坐到石床上,她将玉管打开,倒出高八斗。高八斗在管内闷了整日,此时耸着须搭拉着尾,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嬴寒山的叫唤也不理会。嬴寒山拿他没辙,闭眸自去养神,只是心却静不下来。

    根据林孖得到的消息,海石花有很大可能是朝“嬴寒山”下杀手的人,可今天林天时她向娇桃打听,那海石花果然是图卢的入幕之宾,图卢所修的南明合欢术,需要合适的男修同修,海石花就是她挑中的人,已经跟了她有五年之久。

    如今就不知,图卢是否与此事有关。

    “煞术炼阴……这到底是何术?”心里想着,嬴寒山不由自主沉吟出声。

    “炼阴术?”软绵绵趴在地上的高八斗却陡然飞起。

    此前嬴寒山并未向他提及煞术之事,此时见他反应,不由想到他阅书无数,兴许见过,不由开口问:“你知道此术?”

    “我岂止知道!”高八斗胡须一翘,小眼睛里射出几点恨光,“炼阴术是鬼域妖术,以吞噬修士三魂七魄为修炼法门,炼制尸傀为武器,是门极阴邪的法术,老夫当年差点就着了此道被生吞。”想起此事,高八斗虫躯一抖,那是他三千多年修行中最为惊险的遭遇。

    鬼域以西北冥沙海为关,是魔修聚集之地,自万年前正邪大战过后,鬼域的人就已在万华绝迹,如今怎会有鬼域妖术出现在赤秀山内?

    “你的意思是,海石花有可能只是替人搜罗魂魄的活祭?”嬴寒山道,若他是活祭,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他修为不高,却能在赤秀宫内隐藏气息,他身后定有高修为靠山。

    “可能。”高八斗难得正经。  “小娃娃,老夫没骗你!”

    “那真是厉害的功夫,就是它上面这个禁制吧,可能龌龊了点……”

    “老夫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天诛地灭!”

    “你答应过带我离开这里,难不成打算反悔?”

    “告诉你,没门儿!”

    “唉,你倒是吱一声儿啊!”

    高八斗从嬴寒山的左耳飞到右耳,又从右耳飞回左耳,声音嗡嗡不绝,像只拍不死的苍蝇,然而他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都没得到回应。

    嬴寒山不理他,在药库那边重新清点所有丹药,将每种药都打开来仔细查验。高八斗忍无可忍,“嘭”一声胀大身体,挡在嬴寒山面前。看着眼前足有她脸庞大小、细足不断抽动的虫子,嬴寒山止不住恶心,手一挥,就将这蠢蠹挥开。

    “你……老夫好歹也是三千六百年的寿元,和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样大,你就这么对你祖宗的?”高八斗贴着柜壁滑下,飞起来时气得四须颤抖。

    “你修练了这么多年,照理道行不弱,为何要我帮你?”嬴寒山俯头拿出几瓶药,一瓶瓶开封检查,头虽未回,却总算开了口。

    “你说你阅尽万书,学富五车,还能分辨秘藉上的灵元深浅?”嬴寒山无意与他作口舌之争,将话锋转开。

    “那是自然!”高八斗不无得意,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之一。

    嬴寒山微微一笑:“那你日后就跟着我吧,我可以带你出去,还能替你找更大的藏书库,不过你得听我的。”

    “一言为定!”一听到大藏书库,高八斗眼睛大亮,待到回神才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应下了什么,“为什么是老夫听你的?!”

    嬴寒山漫不经心放下药瓶,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呆在这里,明日我便禀明夫人,拿些药草来驱虫。”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高八斗身体僵在半空,刚才他还夸她良善,如今看来却是个满腹坏水的恶胚,“毒妇,恶妇,杀千刀的……”

    她对他的咒骂不加理会,将手边最后几瓶药检查完毕摆回原处后才转身:“高八斗,你可知这药库里的丹药,是被谁动了手脚?”

    高八斗的小黑豆眼忿意满满,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还能是谁?不就是你自己干的!”

    以前的那个嬴寒山。

    “果然。”嬴寒山毫无意外,这与她的猜测一至。

    药库中的丹药缺失情况并没她想像中的严重,除了碧凝丹外,另外还有两种药也用了同样的手法被盗取,一是回龙液,一是甘露散。

    这三种药都是炼气期到筑基间的丹药,那瓶回龙液更是炼气圆满冲筑基的良药,洗髓伐筋,可令经脉稳固,提升筑基成功机率。

    这些药她自己不能用,又不是偷去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药是为某个人所偷。

    “这个人应该是修为在炼气第七重,准备冲击筑基的修士,与我的关系必然不浅,否则我不会冒险替他盗药。”嬴寒山的思索很快有了推断,只是到目前为止,她身边似乎没有出现过炼气期第七重的修士。

    她兀自思忖着,外间传唤声音忽然传来。

    “嬴师妹,夫人召见。”

    竟是她在这里耗费了整夜光景,外面天已大亮。

    ————

    失药之事眼下无虞,嬴寒山将之暂抛脑后,只匆匆将库册整好放入托盘内,准备送去居安殿。

    “喂,你走了,我呢?”高八斗虫趴到她鞋面上,乍一看像她鞋上镶的金片。

    这哪里有修仙三千余年的大修风范?

    嬴寒山叹口气,把托盘放到一边,目光在阁内睃巡两眼,随手取来根巴掌长的空玉管,那玉管原是用来装蛇的容器,眼下闲置,她将玉塞拔开,一踮脚面,高八斗被震起,稳稳落到玉管口。他也识相,知道自己虫身肥硕,嗖地变小,自觉爬进玉管内。

    她复将玉塞堵上,掂了掂玉管,将玉管上的红绳系在了自己腰间。

    堂堂蠹仙,便成了她的腰间挂件。

    “那个……那本功法真是宝贝,老夫没骗你……”高八斗的声音小心翼翼传出来,仍在卖瓜。

    嬴寒山看了眼被嫌弃扔在地上的玉简,想了想,还是拾起放入储物袋中。

    ————

    作赤秀宫当家人的洞府,应霜的居安洞比起普通修士的居所自然要奢华许多。洞前就有飞瀑青池,仙鹤低吟,四周遍植灵草,此值春日花繁,那洞前便似锦绣作毯。居安洞就在这花毯尽头,洞门开得很大,洞前站满人。

    都是赤秀宫的低修,男女皆有,打扮得一水的妩媚,甭管男女都是襟口低开,不是酥胸半露,就是精壮微敞。嬴寒山觉得眼睛辣,有些怀念万仞山寡淡的青林灰黑蓝。

    “嬴师姐。”挤在最后的男修瞧见她,飞来一记媚眼,小鼻小唇清清秀秀,犹带女人娇羞,

    嬴寒山没来由一嗦——有种老和尚误入销魂窟的错觉。

    “嗤。”有人轻嘲出声,那男修马上垂下头。嬴寒山眼前一花,就见林孖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闪身出来。

    “瞧瞧这批新进门的弟子,才进门就知道要找靠山,不过可惜眼太瞎。”林孖嘲道。整个赤秀宫的人都知道,嬴寒山这山,靠不住。

    她看他,他笑得一片坦荡,她道:“哦?那你的眼也瞎了?”

    林孖的皮厚:“我不一样,我是给你做靠山的人。”说着话,他目光灿然,如有骄阳。

    嬴寒山眼皮纹丝不动,看着他表演。林孖漂亮的眸里闪过些许迷惑,很快消弥,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让我帮查的事,有眉目了。”

    她一挑眉,继续听他道:“三天前在居安洞这里,身上带有鸾和气息的人,只有海石花师兄。”

    听到这个名字,嬴寒山脑中就冒出个人来。

    “图卢师姐的人?”初见图卢那日,这人便紧紧跟在图卢身边,二人貌似关系很亲近。

    “嗯,门中有传,任师兄是图卢师姐的入幕之宾,这次双修选图卢师姐极可能挑他为道侣。”林孖道。

    就不知击伤嬴寒山之事与图卢有没关联了,若是有,便不好办了。

    “双修选?那是什么?”嬴寒山却蹙眉——怎么双修还需要靠选拔的吗?

    林孖刚要回答,洞内却传出悦耳声音:“寒山来了?进来吧。”

    ————

    走过一段螭烛为引的甬道,嬴瑶寒才到众弟子拜见她的外殿。殿洞穹顶很高,顶上被磨得光亮,嵌着火耀石,洞里一片暖融的光,照着幔帐轻落的绮丽殿室。图卢与乌观鹭皆垂手立于殿侧,正在与应霜商议事情。

    炉烟缭绕,有纤影自帐影后踱出,莞尔一笑:“寒山。”

    湖水蓝的窄袖宫裙水光涟滟,素净的花色,身体被遮得严实。她头发挽作斜月髻,只簪了簇新开的桃花,一身打扮与这赤秀宫格格不入,恍惚间倒让嬴寒山觉得这是万仞山上哪个不知名的小师妹。

    “寒山见过夫人。”嬴寒山躬身抱拳作揖礼。

    “不必多礼。”应霜虚扶一把。

    笑容让她姣好的容颜更显温柔,恬静的眉眼和爱笑的唇,不是嬴寒山想像中千娇百媚的女人,从模样到气质都很正经,独那双眼,看人的时候偶尔流露出的眸光,介于清纯与妩媚间,很是动人。

    嬴寒山献上托盘里的物册,图卢亲自过来将托盘取走。

    “放着吧,得空再看。”应霜并没看的意思,她已走大殿东侧的供案前,拈了三炷线香点燃。线香很好闻,是淡淡的柠草味,和应霜身上熏的香一模一样。

    供案上摆着新鲜瓜果,瓶里插着新折的花,很是随意的供品,墙上挂的不是万华仙界三仙祖的法像,而是个修士的画像,寥寥数笔勾勒出清隽身影。嬴寒山想起娇桃和自己说的,这赤秀宫原本的男主人,应霜的双修道侣,已逝的男修。

    修士寿元绵长,于生死早就看淡,除了供奉些大能者外,很少会为逝者设案祭拜,那是人间的做法,嬴寒山有些纳闷。

    嬴寒山心道这些事都同她无甚关系,便想悄悄退下,不料脚后跟才抬,那厢应霜已然开口:“寒山,门内人手不足,你也去乌观鹭手下帮忙吧。”

    嬴寒山脚步一顿,再抬眼时便看到月霄不怀好意的得意笑脸。

    ————

    “寒山,我被乌观鹭师姐挑去跳十二仙魔舞了。”

    刚从应霜的居安府里出来,嬴寒山就被娇桃一把挽住臂弯。

    “十二仙魔舞?”嬴寒山看着满脸兴奋的娇桃,诧异问道。

    “嗯,这是夫人亲创的舞阵,有媚人心神之效,亦可裂石摧铁,舞步更是极强的步法,很是厉害。这次乌观鹭师姐有心要在三位上仙面前露一手呢,所以排了这仙魔舞。”娇桃笑得眼角生花,在赤秀宫里要习得一门好功法,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哦。”嬴寒山对此兴趣缺缺。

    “你呢?刚才进去这么久,可是给你安排了好差事?”娇桃忙道。

    “呵……嬴师妹自然也有差事。”身后忽有人插嘴笑道。

    嬴寒山与娇桃同时转头,只见乌观鹭与图卢并肩出来。乌观鹭看了眼图卢,方妖娆回答这二人眼中疑惑:“嬴师妹就负责乐班杂务,每日不可懈怠。”

    “啊?”娇桃闻言一愣,连图卢也略蹙了眉头。

    “怎么?以她这姿色与修为,难道还要安排她去人前现眼?我觉得这安排再适合她不过。你说呢,图卢师姐?”乌观鹭朝图卢挑衅笑道。

    图卢脸上却已不见笑意,看了嬴寒山一眼,沉声道了句“乌观鹭,适可而止”,人便甩袖而离。

    “有什么办法可以确认海石花是活祭?”嬴寒山又问。

    “若是活祭者,元神必被种下煞符,老夫一试便知。”高八斗尾部一翘,那尾须如钢针般竖起。

    嬴寒山沉思不语,那厢高八斗已在她家徒四壁的洞府爬起来,边爬边嫌弃:“这地方寒酸得老夫心都疼,我别是跟了个倒老的短命鬼吧……”见她不理,他趴到洞口门楣上,又道,“我说你要不还是看看那本功法?哪怕学个媚功,能蛊惑到人,找个靠山也是好的。”

    她斜睨他道:“晚上恐有人来窥探,你警醒点。”

    高八斗片刻后才反应——这是将他当成看门犬来使了,刚想破口,却见她百无聊赖地翻出那块玉简,他便恨恨收口。

    嬴寒山翻出玉简只是无意之举,她如今什么功法都修习不了,身上除了这块玉简外别无长物。昨日时间不够,这玉简她只看了两眼便觉不妥,今日擎于手中细看,她方发现灰朴朴的玉简上雕琢有浅淡纹路,不过巴掌大小,竟似绘琢了一幅完整的图。

    除此之外,便无其它特别,高八斗说此物上灵元强大,却有禁制术封印,她是一点没感觉出来。如此想着,她又缓慢地将神识注入玉简之中。

    修仙界的功法秘藉,不像人间那样绘于书册之中,而是以特殊秘法制于各类材料之中,最常见的就是灵玉,故称玉简。玉简中的内容非肉眼可见,需修士以神识注入方能看到,功法越强大所耗费的精力也越大,更有大能者会在玉简之上加之禁制法术,以防外人偷学。

    如果高八斗没有诓她,那她手上这枚加了禁制的玉简,绝非凡物。

    心里正想着,她脑中缓缓浮现一部泛黄书册,封面上艳俗的女郎与大红的字都与她上回看到得一样,她耐着性子往下翻,岂料神识才有动静,那封面上的女郎竟跃然而生,化作千娇百媚的妖娆女人,四周景象都随之一改,不过须臾瞬间她竟置身他处。

    幽府幻光,盘香烟缭,纱幔飞垂,掩着帐中交颈缠绵的两个人,细碎的吟/哦情动如丝竹回荡,不绝于耳。

    嬴寒山一边脸发烫地把头撇开,暗骂高八斗,一边却又止不住惊诧。此玉简竟然可幻化虚境将人元神勾来此地,足证高八斗所言非虚,要知道就算是修士若想幻化虚境,也需要化神之上的境界,何况这只是一枚玉简?

    “你对我们,没有兴趣?”目光交视许久,站她右手边的女人才轻启朱唇。

    “有意思,好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男人则以指轻刮过嬴寒山的脸颊。

    嬴寒山站着不动:“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出一串银铃声:“这自然是个销魂窟,进来了就别想出去。”她说话间行至男人身边,二人身形交错,竟缓缓合二为一,成了一个人。

    一个眉目平平的女人。

    四周景象再变。

    ————

    箜篌如鹤唳,刺破晨曦清静,万仞山七叠潭的飞瀑经九转七叠而坠,入潭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如同星殒。

    冰冷水沫奔袭而来,让人清醒。

    嬴寒山睁眼,发现自己盘膝坐于潭边石崖上,像过去那两百年的每个清晨那样,运气打座修行,这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缕空气,都是熟稔而安全的。

    哗——

    有人在崖下掬了捧水泼来,她恍惚低头,看到百里晴娇俏的笑颜。

    “师姐,我烤了鱼,你下来尝尝?”仰起的笑脸上有她看了两百年的率直畅意。

    “又打扰你师姐修炼?”嬴寒山没开口,身后却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轻斥。

    她心头一震,缓缓转身。

    晨曦间,裴纪堂的面容清晰如昨,剑眉星眸,意气飞扬,像画卷上御剑驾鹤少年。

    “修炼这么枯燥,我给师姐找点乐子呀。”百里晴挥着手上的烤鱼,一如从前。

    裴纪堂没再理她,转而看向嬴寒山:“你伤势未愈,怎又到此地修炼?”

    “伤势?”她喃道。

    “在枯骨洞里所受的伤。”他抬手,温热的掌抚上她的发。

    “嘻嘻,师兄他在等你伤愈好行双修结礼呢!”百里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不真切。

    枯骨洞受的伤?

    嬴寒山目光从两人脸上缓缓流转而过——是啊,她在枯骨洞里被枯骨兽重伤,由师兄带回宗门已逾三月。没有背叛,没有夺舍,没有碎丹,她还是那个天姿卓绝的林韵,百里晴也仍旧是她师妹。

    深藏的恐惧只是噩梦。

    “我答应过你,三龙聚星之日与你结为道侣,你可快些好起来。”他缓步靠近她,眸中星辰璀璨。

    万仞山有三座绝峰被云雾笼罩,这云雾每百年一散,会化作龙形汇于主峰之上,故称作三龙聚星,乃是万华修仙界的一大盛景。

    裴已年为数不多的情话里面,曾有过一个承诺。

    他在老祖殿上誓言,定在三龙聚星这日,与林韵结礼。

    她虽素性寡淡,不重俗礼,却也曾真心期待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曾因为他一句话而怦然心动,她知道,动心的感觉,像林纸上浓彩重墨描下的第一笔……

    可如今,她很平静。

    “师兄,对不起。”沉默过后,她开口。

    “为何道歉。”他不解。

    “因为……我把你弄丢了。”她闭上眸,猝然出掌。

    心既不动,她就是那个失却幽精、魂魄不全的嬴寒山,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她遗失了幽精,不再动情,也不再是林韵。

    砰——眼前人事物皆化林雾溃败,浓雾间有手伸出在她背上狠推一把。嬴寒山踉跄跌出雾去,四周景象却又已改。

    大殿庄严森冷,左右各立形容狰狞的怒目兽像,宛如噬人,殿中法座之上,一人独坐,金衣赤冠,面目模糊,声音苛冷:“孽徒,犯下大错,还不跪下!”

    嬴寒山蹙了眉,虽看不清模样,她却认得,这是她师尊,无相老祖谢冷祖。

    “师尊,不知弟子犯了何错?”她问道。

    “你自甘堕落,与邪门歪道为伍,入了媚门,沾淫染秽,有辱我万仞山之威名,哪里配得上再称本尊之徒?”

    嬴寒山辩解:“师尊,入媚门不过是权宜之计,弟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从未做过有辱师门之事,缘何不配再做师尊之徒?”

    “你既为媚门之人,再进万仞山门,岂不叫天下道友耻笑?你既为本尊亲传弟子,为何不舍身取义以全名声,却要与媚门同流合污,还不认罪?”

    “我没错!分明就是百里晴施计害我,为何却要我为了区区浮名而舍弃性命?我不明林此理。修行只在个人,纵然身处媚门,只要心志坚正,脚踏便是大道,何分正邪?”嬴寒山振声而言,语如珠玉,不亢不卑。

    “冥顽不灵!”座上之人怒而拍椅,发出雷霆之声,震慑全殿,“你入媚门邪道,一身凡骨难修,又不知悔改,再不是本尊弟子,不是无相宗人!为免你日后为祸天下,辱我宗门,今日本尊便清理门户,将你除去。”

    语毕,殿中之人掌中化出飞剑百柄,骤然朝嬴寒山袭去。嬴寒山飞身躲过,可那人攻击却不断落下,她转头看向殿门,殿门未闭,外间山峦雾缭,正是青天林日,可隐约中似有一双鹰眸在这青天林日间窥视着。

    她回头,咬牙再度避开一轮攻击,纵身掠向法座。法座上的人仍坐着,身后却聚起巨剑,电光绕行,发出隆隆声响。她双眸猛睁,手中化出柄乌光逞亮的匕首。

    “是正是邪,无需外人论断。”她跃身而起,在那巨剑袭来之时,扬起手中匕首,“我师尊都无法替我定论之事,你一个虚像,何敢妄言!”

    电光闪过,疾刺的匕首上折出寒光,照亮座上那人形容。

    林面儒俊,薄唇冷眸,不是谢冷月还是何人?

    看清他模样的嬴寒山瞳孔骤缩,手中匕首去势未弱,径直没入那人胸口,血雾炸开,她闭眸别开了脸。

    殿外有女人笑声传来:“好狠的女娃娃,竟敢弑师!”

    “我没有,这不是我师尊!”嬴寒山将匕首拔出,怒目望去,四周景象却又化林雾溃决。

    一道人影从殿外步入,穿过林雾,出现在她面前。

    赫然便是先前那容色平平的女人。

    “即便不是你师尊,你这手也下得委实无情。”女人笑了笑,淡道,“真是有趣,分明是个正经人,行事偏又透着几分邪性。”

    “你窥我心境?”嬴寒山盛怒,杀气陡现。

    任何一个修士,都不愿被人窥视心境。

    “心境?呵呵呵……”女人纵声长笑,“这怎么是你过去?这是你心中所求,所盼,所惧,所想之物呀。”

    嬴寒山双拳紧握——她没说错,没有背叛做回林韵,确曾是她所求,与师兄双修,亦是她所盼,而师门森严,她身入媚门被师尊所恶,也是她所惧,但一切,都逃不过她之所想,她想活下去。

    “这到底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神识。呵,好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劣根凡体,还缺失一魂幽精,倒是巧了。”女人仍笑着,“你没得选择,我也没得选择。”

    她说着衣袖一挥,那本泛黄书册再度出现在嬴寒山面前。

    “你已连过三关,算是过了考核,就让你见见吧。”

    她轻描淡写一语,那书册上原本搔首弄姿的女郎与艳俗的字都通通淡去,墨字渐现。

    “媚骨?”嬴寒山吟出封面上仅存的两个字。

    “是啊,《美女修成诀》,又名《媚骨诀》,乃是万万年前心术旁支。你道我窥你心境,却不知这只是媚骨诀中粗浅的入门境界,知你所求,探你所惧,思你所想,懂你之心,这是心术之根。”她娓娓道来,语调平和,入耳竟有安神之效。

    嬴寒山因弑师而生的暴戾,竟然转眼被平复。

    “所谓媚者,以身媚人,是为低陋;以色媚人,则为粗浅;以心媚人,方为上者;而以魂媚人,便是天下无双之术。媚骨诀,噬骨而修,成就的是无上心术。”

    “噬骨?”

    “是啊,噬骨。凡物为生,皆有灵骨,于将死之时生成,死后一柱香湮灭,乃其一生际遇执念所化之灵物。噬万灵,感尘世万情,你缺失幽精,以万情入魂,炼就媚魂,此后你便是世人心中所求所爱所感,惑人于无形,可愿一试?”

    “……留下的图画,”无宜说,“那位无者留下了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大部分失传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没人看得懂做得出来。我听说多年前有人试图照着那位无者留下的一把弓的设想制作,并成功做出来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个。”

    “把它给我吧!”嬴寒山立刻把它拿了下来,“这个对我来说比所有的剑都重要。”

    现代复合弓是划时代的产物,它极大提高了射速,减少了力量耗费,一直以来她想用来武装淡河军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无宜轻轻眨了眨眼睛。

    “我不能说不行,但我劝你不要。传言因为不想浪费材料,所以那张弓是用两把凶剑铸的。”

    “两把剑,一把弑明君,一把杀挚友。”

    第 66 章   天劫再临

    “一般用作打样的器物都没有名字,”无宜说,“以示不作使用,随时可以融掉。但如果起了名字就是正经的作品,再融就要考量。这把弓绝没有人用过,但不知为什么也起了名字。当初做它的人不想用它做模,是不打算再制造其他类似的弓。但他也没毁掉它。”

    “逐鹿天下,这不是献给王,是献给枭雄的弓。”

    嬴寒山掂量了一下它,想寻摸一块没朽的布包起来,一时没找到就只能拎在手里:“选好了,就这个,你要是舍得我就把它带走。”  

    “这不是我的,没什么舍得不舍得,但你要想好,谶这种东西落下了就是用来被应验的。”

    她抬起头,有点好笑似地看着无宜:“你还没问过我会不会用弓呢,万一我箭都不会射,我还是应谶吗?”

    锤千日,用锤一时,大锤八十,小锤四十。没事,之后说。她说。

    苌濯温顺地移开目光,嬴寒山扭回头空咽一口,压下自己不稳的呼吸。

    那封信上只写了一件事。

    第五煜在飞甍关。

    短短几个字像是一道雷,炸得嬴寒山一口气哽在喉咙,血从四肢百骸冲向头顶。她攥紧马缰,让手甲陷入皮肉轻微的刺痛唤回心绪。

    仇人就在前方,就在这次行军的终点,只要这个消息被传出去,不用军曹催促,士兵们自己就会铆足劲冲到关下。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作战,这是切切实实的复仇,有什么能比这个消息更激励军心的呢?

    但她不能在行进途中说。

    第五煜在那道山关里是件反常的事情,之前的游击战就不是正儿八经打的战役,这道山关也不是什么决定生死存亡的关卡,他作为最高指挥者没必要留在这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前面不是一个能靠哀兵的气势猛冲下来的关卡,那在半路激发士气就是无意义的浪费。

    第五煜应该知道这一点。嬴寒山想,所以他不在乎送一些袭扰的人出来放消息。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计谋,只是对手过招时的点头致意罢了。

    传令兵飞驰至后队,那个接过这封信的人取出内里,看了一眼,如嬴寒山一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折起它,收进了袖子里。  

    满山的野桐开始生出小叶了。

    只有掌心大的幼叶一面黄绿,一面银白,风吹过时唰啦啦地响,像骤落了一山的雪,惊起了满谷的白蝶。日光照在这一山的银白上,映得飞甍关也照人眼睛的白。

    从沉州出发的军队两日前就已经压到关下,林孖从蒿城率军与裴纪堂嬴寒山会合,作为先头部队直插北方,淡河出来的沉州军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首尾不见。

    白的,到处都是白的,关墙的石头是浅色的岩石,关外的树木是白背的桐树,兵戈反射着冷冷的光辉,照亮士兵们的面孔。

    嬴寒山也没把第五煜就在这里的消息瞒太久,在抵达关下的前一天,她开了个短会,和裴纪堂一起把这件事知会给决策层其他人。然后在第二天,她亲自告知了整个淡河军。

    嬴寒山从来不爱说场面话,几次出征前的动员演讲都很平易近人。但这一次她站上军中校场高处时,却完全换了一副神态。

    东风猎猎,翻卷着高台上的嬴字旗帜,绣在黑地上的虎纹一瞬间有了魂魄,咆哮着游走奔腾。

    嬴寒山站在旗帜下,手指远处的高关。

    淡河诸儿女,我且问汝等,我淡河百姓为工,为农,为商,为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曾有暗害他乡之人,谋夺不义之财?

    “不曾!不曾!”

    沉州诸兵士,我且问汝等,我沉州军为兵,为吏,为将,可曾有掳人妻女,焚人物舍,赤人城池?

    “不曾!不曾!”

    “淡河元元之民,沉州仁义之师,何以遭此大劫——!正因此蝇营狗苟,口蜜腹剑之徒!”

    这个跟着她咩叽了六七年的小东西,终于有一天能给她出来撑场子了。

    ……但也就是撑个场子而已。

    理论来讲祂能打人,打人非常痛,可以一巴掌扇掉青云宗掌门的脑壳壳,实际操作来讲它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飞在这充当嬴寒山的3D投影。

    她是人王,她与凡人的一切战斗都被视作凡间的斗争,是合理的,但王大锤参与战斗就不合理了。人王又不是暴风降生丹o莉斯,召一条龙出来打远程算什么呢?

    不太爽,嬴寒山想,她要是个法修不是体修,横竖要放三个特效出来闪瞎城楼上那群人的眼。

    而在这龙的主人颇感遗憾,围观者口不能言的时刻,一匹青白的马动了起来。马背上宽袍大袖,面如冠玉的郎君微微倾身,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李烝。

    几万条嗓子一齐喊起来的声音近乎于实质化,铺天盖地的浪潮卷着尘云压向城墙。

    队伍里的人不全识字,也不全知道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快有人喊跑了,很快有人忘词了,齐声喊口号变成大锅烩,每个人都喊着自己的话。

    “识相的快开城门!不要让姨妈上去扇你!”

    这是哪个白门人,喊完就挨了队率一巴掌。

    “叫那姓裴的老狗出来!”

    这是北方来的,或许家中曾经有过一两个人短暂拥有了官身。

    更多的人一时想不起来要喊什么,他们下意识地喊着最熟悉的称呼。

    大将军!大将军!我们的大将军!

    在呼喊声中,有蓝色的线条从那匹青白的马身上落下,藤蔓在尘土中蔓延,逐渐就开出了美丽的白花。

    它们缠上嬴寒山的衣袖,钻进她的指缝,像是莲座一样拱卫着她的身形,她听到心脏中的信标传来苌濯的呢喃。

    “你怎么过来了?”嬴寒山小声问他。

    “濯听到寒山还想要些助阵。”苌濯轻声地答,“我想到你的身边来。”

    他没有变成人形,只有似莲似昙的花朵愈开愈盛,轻柔地与她十指交握。

    被骂了两轮,城墙上的人终于反过味来。

    “妖术,都是妖术!”那个戴冠穿官服的喊话者颤颤扶住城墙,冠上簪的簪子都在发抖,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终于让声音稳定下来:“那个妖女施用妖术,蛊惑人心,与妖魔同流合污,在臧沉作恶,你们岂能为她所惑!”

    白龙金黄的瞳珠一瞬锁住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他把半边身子都靠在城墙上,几乎趴在上面才让没有在这满是威压的注视下直接跪下去。

    “真……真龙飞天,必有紫云白雨!这,这个,这个东西……”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脑袋里勉强剩下的三四分理智维持住思考。

    管它是什么东西,它绝对不能是龙!就算城里那位真龙天子病病歪歪,十五岁了还不会写一句囫囵话,那龙也是他而非她!

    不管用什么理由,他必须证明那只是妖术,是幻觉,否则这城墙不崩,人心就先崩了。

    可这真的不是龙吗?在越来越断续的逻辑里,他听到自己在问自己

    王大锤轻轻哼唧了一声,把头低下来。祂是她的元神,更贴近于“本我”层面的东西,嬴寒山不痛快,祂也不痛快。她摸摸祂的毛,预备后退令军阵上前,然而下一秒——

    “真言·风起。”

    “真言·疾雨。”

    心随意动,言出法随,骤风卷起重重层云,在天空中涂饰出青紫的异彩,暴雨随之而下,风云变幻间竟有隐隐雷霆。

    在翻滚的浓云正中,有一小片无云的地方还落着天光,不多不少正好照在白龙的背脊上,给它的鳞片镀上一层金色。

    站在城墙上的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就落下来的暴雨,原本还在风中招展的旌旗也被黏在杆子上似的灰头土脸。可恨这雨还只下半边,城下的旗子一点事也没有。

    这下饶是最能往外编词儿的人也有点破防了,下面这是个什么人啊,谋权篡位带兵打仗就罢了,力敌千军刀枪不入也忍了,你怎么还顺便求雨呢?

    谁家反贼像你这么多才多艺的!

    雨只下了一小会,在彻底把城墙上的人淋透后优雅地停下,青色的神鸟从云中落下,姿态翩翩地对龙形致意。

    薄膜似的虹彩染在羽翼上,顷刻间就挥晴了半边天空。一道身影踏青鸟而下,翩然停在嬴寒山面前。

    “山人玉未成,代九旋峰主前来襄助殿下。”

    “仙山路远,此去迟来,万望恕罪。”

    那人鬓发全白,半披在肩,像是坠了一身白梨一身雪。身上道袍是晴山色,至下摆就浅得如同一团含着旭日的云雾。一杆玉拂尘斜在手臂上,从容垂落至袖。

    隔着远的人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就该是仙人的样子,那样纤尘不染,那样高洁优雅——仙人的脸也生得极好!就是那身形,那身形怎么有点像……

    怎么有点像已经坟上长草三尺高的文定侯呢。

    嬴寒山叹了口气,自己先笑出来。眼前这人真是多年前书房里初见的样子了,一头白发衬得那张脸有些非人似的气质。

    “你的脸好了?”她小声问。

    “若未好,岂敢前来襄助?”

    他眉眼弯弯地对嬴寒山一颔首,再次凭风而起:“真言·霁——”

    天空骤晴,退去的云带着金与赤的轮廓。随着天光照落,鼓手上前,号角与战鼓同时响了起来。滚滚铁流踏着让大地震动的步伐,轰然涌向城墙。

    在凛凛向前的军阵后,一双眼睛望着云端那衣袂飘飘的影子,一眨不眨。

    第一次攻城算是佯攻,嬴寒山没打算一口气把它打下来。

    一则是这地方算是个军政要冲,虽说帝国已经气息奄奄,但单论城防来说,都城还真不那么好打。

    二则是没必要,对面已经穷途末路,如果小皇帝没有突然血脉觉醒掌握召唤陨石之力,那他们实在没什么翻盘的机会了,不如投了。

    嬴寒山去一现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嬴鸦鸦是她走了四五天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

    彼时她正在踌躇,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找自家姊姊聊聊,一进屋却看到整齐得动都没动过的被褥。

    私下打听才知道嬴寒山走了有一阵子了。

    那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地在这转悠,今天听城外人说好像见了嬴寒山往回走,于是又来找,但屋里仍旧没人。

    第 67 章   步步莲华

    苌濯丧父,母亲还不知道困在臧州的什么地方,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戚。嬴寒山心说这语气就跟签病危通知书似的,别再犹豫犹豫耽搁了苌濯的病,就往前一步:“他家人现在不在此处,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说给我听就好。”

    郎中看着嬴寒山,露出点踌躇的表情:“此事可大可小,怪异非常,我从未见过,故而想着是否有这位郎君的家人在场,能够询问一番。”

    他回身指指躺在床上的苌濯:“这位郎君脉象极怪,忽弱忽强,忽起忽落,有如潮水涌泉一般。我曾在乡中逢此脉,是一小儿,面色青白,行卧无力,后不足三岁即死。古书所载,人心有四窍,忽有生多窍者,则脉如潮状,面白唇绀,行卧无力,言语细弱,幼时即夭。”

    他这一串四字词嬴寒山没听懂多少,但大致意思是明白了,这是在说房、室间隔缺损之类的先天性心脏病。虽然苌濯一天到晚惨白着脸颊,身上也总有股寒凉的气质不假,但他习武,骑马都没事,平时也没有心脏有问题的症状。

    “是也,这正是怪处,故而有此一问,”那郎中点头,“不过这位郎君看着既然已经及冠,又能骑马,大概与常人没有分别,不须太过担心。只是以后都有心痛心闷,需要再加注意。”“我知道宿主是一个很喜欢撞南墙的人,但撞南墙有很多方式。如果您一定想要在这里复刻二十一世纪,要做的绝对不是军队内的工作这么简单。”

    不,她暂时不准备把摊子铺得这么大。大敌当前,军心不齐。虽然林孖这件事情是解决了,沉州军那边裴纪堂也整肃过,但是两边之间仍有一种微妙的龃龉。

    这种龃龉绝对不仅仅是地域造成的,她手下的沉州人和白门人相处得还算可以,没什么冲突,但裴纪堂和她手下的那群人就很不对付。

    造成这个局面的,第一是利益。裴纪堂在前不久单独找她谈过这件事。因为南路遭遇的抵抗比较小,唯一可能成为一场大仗的浮泉郡役也被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从内部结束,所以他手下的军队没有得到足够的战利品。

    而嬴寒山那边硬仗比较多,再加上白鳞军那种绝不吃亏的匪气,他们的收获就逐渐与这边拉开了差距。

    这个安排原本是没什么错的,裴纪堂带的人新兵居多,训练有素的士兵多在嬴寒山这里,二者调换裴纪堂去打北边伤亡会扩大。

    但新兵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兵的差距,他们只知道人家吃肉,他们喝汤。这就是不够了解。

    第二是带兵风格。

    打架,一个人打一个人是比谁拳头大,三个人打三个人是看哪边感情深。十个人打十个人就开始看队伍中的长板——那个最擅长作战的或最擅长指挥的。前者可以一个打倒五个让双方人数差拉开,后者可以让十个人发挥二十个人的左右碾压对方。

    那么,一万人打一万人呢?

    这一万个人来自天南海北,说不同的方言,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已经是别人的父亲甚至祖父,有些人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刚刚摘掉红领巾的孩子。他们不是虫群,没有统一的意识,甚至有些人没有作战经验,听不懂统帅说话,被驱赶上战场像是动物一样用拳头打,用牙齿咬。

    就这么一万人,怎么指挥?

    嬴寒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指挥天赋的,她不是战争年代来的人。她只知道二十一世纪的知识提高了她的分析能力,这副身体可能还带着某些军事素养的BUFF,再加上她本人的武力可以弥补很多疏漏,让她至今没有失败过 

    但她带兵是成功的吗?

    她的军队缺少一种东西,一种“风格” 

    而赵一石麾下的骑兵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们有非常强烈的正规军烙印,甚至带着一种西方骑士式的“高贵”。这种“高贵”来自他们曾经身为王子护卫军的经历,也来自赵一石本身十分铁血的忠诚对军队的影响。

    而有一群风格这么鲜明的手下,她作为主统帅的风格却是模糊的。

    这不好,嬴寒山想,这不算一个致命的缺点,但它是考卷最后的那道十分拔高题,如果不搞清楚这件事,她没有办法去冲击那个满分。

    而在乱世中,不缺乏满分答卷。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在明暗的灯火里,嬴寒山只留给苌濯一个平静的侧脸。

    她在思考着什么,他已经留意到她在思考时眉头总会微微皱起来,这思考之中没有愤恨或者担忧,在那双蹙起的眉宇间有一股正在生发的英气。

    他并不是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但今夜的似乎格外不同。她仿佛在过膝的浅水中泅渡着,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浩瀚天宇中正向水面下沉的星辰。

    那星辰正在成为她的一部分。

    天空中的繁星正在西行,那只在帐篷边鸣叫的虫爬到正在警戒的陆仁某脚边,少年忍不住去看它,又立刻把目光收回去。星空拂过少年的眼睛,让他短暂地也产生了幻想。乡里的说书人说帝王将相都有天山的星斗对应,他的大将军是哪一颗星辰呢?

    或许是错觉,有一颗赤红如火的星宿在他眼上烙过,又无声地隐入云气后了。

    军中大比的事情通知下来时,基本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不年不节,嬴寒山和裴纪堂突然一起发了一道军令,将两军大比,优胜者向上拔擢。嬴寒山手下这边没往复杂里想,只是偶尔有几个迷糊的四处打听如果被提拔了还能不能留在嬴大将军手下,别给提拔到刺史那边当文官去啊。

    “呸!”这样的提问一般只会得到笑骂,“就你还文官?你能把自己名字写清楚吗?”

    而裴纪堂那边人心就复杂得多,之前那场行贿事件搜查得雷厉风行,结束得悄无声息,有不少军官的位置空了出来。

    在下一场大战到来之前,这些位置必须被合适的人填补,于是这次比武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像是一块新鲜的,还在滴沥着血液的肉,引着下面的狼群垂涎。

    “所以,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吗。”嬴寒山问,“还是说只有退堂鼓?”

    这一次系统白噪音的时间比以往更长。陆仁某收好手巾,在她身边站定了,也抻着脖子往下看。他年纪小,身上有伤,加上此前是以机动性见长的斥候兵,所以这次没有参加大比。

    照他的话说,谁稀罕升官发财呢,现在天天跟在将军身边,给他个校官都不换呢。

    有人逗他:“那给你个将军你换不换?”这孩子就很狡猾地抓抓头发:“你先给我个将军再说!”

    将军是大人物当的,他想,他离大人物还远着。

    前两天是两军中的选拔,一万人的海选看起来非常多,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什都出人,相当一部分士兵只是看看热闹,自知进不去全营前五,也就不去凑那个份子挨揍。

    直到营级的五十进五,才正儿八经动起手来。 

    从刚刚开始,嬴寒山就一直在注意着台下的一个年轻人,他块头并不大,身形是与嬴寒山自己有点类似的长条。

    古代士兵营养条件普遍不好,如果一个人身上有一定的脂肪和大块的肌肉,一则证明他至少是家境中等以上,二则他在战场的生存概率会大幅度提高,所以士兵们都在努力让自己的体形往这个方向发展。在要么干瘦要么健硕的两级差异中,这种豹式的长身非常少见。

    这是一种基因天赋,它意味着在保持基础爆发力的同时舍弃了一部分防御和战斗时的冲力,但提供了更好的耐久和灵活性。这种身形的人也一般会倾向于技巧性的武器——比如嬴寒山自己的歃血刺梅。

    如果对手也是技巧性武器,那还在同类别竞技中。但如果对方是纯力量型,情况会复杂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力降十会。而这一次站在他对面的对手,不仅明显是个以力量见长的,还用了长武器枪。

    那个拿长枪的军士身上穿了件皮甲,甲还是半新的,和眼前这个年轻人光秃秃的衣裳形成鲜明的对比。入伍沉州军的殷实人家不太多,这穿甲的军士没准是个低级军官。

    已经打过几场,心浮气躁的人全都被筛掉,剩下的人见面早就没有互相叫嚣挑衅的前摇,那军官稍微对何箐点了点头,握住枪微微俯身,摆出了应战的姿势。

    何箐也肃然点头示意,活动了一下四肢,他进入战斗状态的动作很有意思,那是类似于拳击选手的小跳步,只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嬴寒山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下一秒手持长枪的军官突然暴起,木质枪杆直冲他腹部刺去。

    何箐借着跳步的弹跳力闪身躲开,双剑绕身侧挽出一双剑花,这原本倾向于炫技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为他的移动防御,剑影水一样裹挟着游鱼,他矮身避开一枪不中的横扫,眨眼已经到了对方身侧。

    贴身战斗不是长枪的优势领域,用枪的军官立刻后退试图和他拉开距离,何箐却缠斗得很紧,两把剑兼攻兼防,一直把二者的距离拉近在一步半之内。缠斗持续了几招,那军官仿佛力气渐渐用尽,显露出破绽来,他一枪右刺不中,左翼回防不稳,恰好给他闪出了一击的空地 

    “打他!”一直抻着脖子看的陆仁某也发现了这个破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嬴寒山把手放在他头顶,往下按了一下,于是小朋友莫名其妙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在战场上看到蹊跷的破绽,”嬴寒山说,“不论是对决还是两军军阵对峙,都要花哪怕万分之一秒来思考一下这是不是个坑。”

    “嗳?”

    左边那个回防的破绽是一个巧妙的陷阱,近身之下想要攻击这个破绽就必定要用靠近军官的那只手出刺,另一只手的剑不能回防也不能一起出招。那个军官早有准备之下完全可以旋身避开,顺势转到何箐背后,一枪拍在他背上。

    真这样的话,战斗就结束了。

    何箐没有中计,他做了一个假动作,向左边一倾身体仿佛要出剑的同时,整个人却跃开向着反方向出手。没有那么多思考时间,在假动作出来的一霎军官就闪身避开,正对两把迎面而来的剑,他倒退两步,被架上脖颈。

    何箐没有再动,他立刻放下剑后退一步,那下级军官看着也输得心服口服,对他一抱拳下去了。

    陆仁某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孩子头脑本就活跃,懂得在婆娑诃城外疏散百姓,对于战斗的领悟力也不低,他很快意识到这次交手里的门道,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将军不教我的话,”他说,“没准我以后战场上遇到这样的就要呜呼咯。”

    嬴寒山没有再应,她头脑里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打斗,双方懂得在战斗招式中使用陷阱,显然二者都是练家子。这样的士兵,在整个沉州军中占比是多少呢?即使不能做到这样训练有素,能理解这个打斗技巧的,在沉州军里又占多少呢。

    占比不会很乐观,但这是古代军队的常态。

    非精锐的士兵们就是被给予了兵器的农夫,学习了一点战斗技巧,能听懂号令,懂得跟着阵型冲锋。他们其实没什么思考的能力,在战场上不思考,在操练和休息时也不思考,那些开始主动思考的少数派,只要有运气不死在战场上,都会开始晋升。

    古来如此,将驱兵如驱兽,没有哪一本兵书说将领要教会士兵思考,提高士兵单兵作战和不同条件下的应对能力。

    古代士兵在军团中不是人,不会读,不会写,仿佛没有理解力,做什么甚至要靠鞭子抽。

    “只有退堂鼓。”它说,“如果宿主想一个人做这件事的话。”

    这不是个退堂鼓的说法,所以嬴寒山在等着它说下去

    “宿主的设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有这个时代的人在宿主身边,他们等待着与宿主分享权力,也做好了在分蛋糕那一日之前道死于途的准备,不如去问问他们会怎样改良这个想法。”

    “你总是乐于给予,但你应当获取。”

    “你直接说让我去问身边的文官就是了。”嬴寒山打断了它。

    “不,”它说,“系统在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此后的每一个问题。”

    烛花爆了一下,外面的风雨声逐渐变得急促。夏季的雷雨急且猛烈,电光骤然照亮了帐篷外。

    雷声骤然撕裂了雨幕,嬴寒山一悸,下意识抬起头来,没有任何事发生,那雷鸣只在遥远的地方,没有叨扰将军帐的所在。

    她缓慢地眨眨眼睛,系统的声音开始变得轻柔。

    “系统说了太多难以消化的东西,宿主可以自己取舍。当然,事情不必一蹴而就,你可以慢慢去修改他们,就像用一把小刀削掉木头的皮。现在,放轻松,找个时间叫你的漂亮军师来问问他的想法吧。”

    雨声带来的白噪音盖过了系统的白噪音,灯芯已经燃出一个发焦的圈来。在系统仿佛要结束对话时,嬴寒山突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觉得你的说话方式和三年前不同了。”

    系统仿佛很愉快似地回答:“宿主和三年前一样吗?”

    大雨在天亮前停了,日头一升,地面刷地一声干了。

    与昨天各自参赛,战胜落败各自归去不同,今天的参加两军比武的选手全都像是参加高考的考生,后面一堆送考气氛组。

    同火的基本上都来了,长官也要跟在后面看看情况。有在营比中进了前三的,长官看他们都面带春风,少不得恭维几句漂亮话。

    只要在两军的比武中夺魁,就能一跃而上到偏将的位置。甭管人家昨天是不是你的下下级,一个不小心可能就空降成了上司,是以营长也不敢怠慢。 

    嬴寒山看到了那个用双剑的青年。

    昨天他满脸是汗是土,嬴寒山没怎么看真切,今天看,他年纪似乎并不很大。那张脸没有长出多少棱角,稍微有些少年人的感觉。何箐手里掂着一对短剑,看起来应该就是他的惯用武器。今天所有人都真刀真枪上场,他也就不再拿木剑。

    嬴寒山看着他慢慢地绕场走,似乎在活动筋骨,眼睛却一直盯着上场那些人,那不是普通的警戒或者窥探,那双眼睛打量的方向很有规律。他正在给他们分类,并根据每个人的战前活动形成初步印象。

    杀生道者有这种判断敌人的本能,对常人来说却是需要锻炼和意识的,在这方面何箐做得很好。

    第一轮比武抽签过,战斗意识很好的何箐手气不太好,他的对手是一个“来欺负小孩”的燕字营骑兵。

    虽然燕字营整体不参加比武,但一个人不出好像有点拂了长官的面子,所以好歹选了一个人出来做代表。这个燕字营的兵穿着一身扎甲,双手握刀,摆了个稳定迎战的姿势。

    “惭愧,”他看着着了布甲的何箐,道了句歉,“若我胜,也是胜之不武。”

    何箐没有说话,他还是点了一下头算作致意。

    骑兵并不是下了马就不能打,是好骑兵的前提一定是好步兵。他身上穿着铁片甲,武器也比何箐的要长,在第一轮体力都充沛的前提下,无疑是个棘手的对手。

    何箐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和他正面对刀,他灵活地躲避着刀罡,绕着这个骑兵打圈。

    几招下来,何箐的步伐逐渐稳定,她看准这个燕字营骑兵身法的破绽,鹞子一样猛攻他顾及不到之处。两三招招架节奏不对,那个骑兵的呼吸有些乱了,就在这个瞬间何箐借力一条,剑锋拨开他手中剑从下抵上了他的喉咙。

    燕字营的骑兵睁大了眼睛,倒退一步放下手中武器:“领教了。刚刚是我张狂,请君莫怪。”

    “术业专攻。”何箐还是那样慢吞吞有些蔫蔫的声音,“马上我肯定打不过你。”

    送走郎中,嬴寒山安抚了几句其他人,伸手抱抱担心得几乎要攒出眼泪的鸦鸦,告诉他们自己想在这里守一会,稍晚再去找他们说明此行情况。裴纪堂有意想让嬴寒山歇歇,也被她婉拒了。直到这些人都被她推走,嬴寒山终于能找个清净地方坐下梳理一下思路。

    从一现山开始到现在怪事太多了,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脑子,苌濯为什么当时出现在她身边也让人在意,他醒了她一定得问清楚。

    再者,苌濯算是被自己波及,她在这守着也合乎情理。

    嬴寒山用力压着太阳穴,想从脑海里拽出一个思路的线头来,但越理越乱,越理越乱,在一团乱麻中,有个奇怪的声音逐渐清晰。

    “叽叽叽叽?咩叽?”

    第 68 章   唧唧唧唧

    “系统,”嬴寒山斟酌一下措辞,“虽然我不介意,但是这黑灯瞎火夜半三更的,你在这卖萌不是特别合适。”

    电流声在嬴寒山头顶爬来爬去,半晌她听到系统吐字清晰地发声。

    “宿主,”它说,“您父亲的第一位,或称最年长的一位兄弟的。”

    “啊?”嬴寒山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没什么,请问您的父亲有兄长吗?”

    没啊。嬴寒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答。

    “好的,您父亲的。”

    濯回来时夜已经很深了,下来的一层露水汽把他的头发打得有些湿。

    嬴寒山军帐里还亮着灯火,四壁的暖光冲淡了夜色。他走过去,在门口值夜的小兵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这孩子只有十五六岁,一条胳膊上还扎着包扎,苌濯印象里他姓陆,是一个月前刚刚提到亲兵位置的。

    看到有人过来小兵立刻抓紧武器,看清楚来人后,脸上的表情又从警惕变成惭愧。

    “啊苌军师,”他咕哝着,“我刚刚没睡着……大将军也没睡在等您的信呢。”

    苌濯对他笑一笑,掀开了帘门。

    嬴寒山有点烦。

    她说不清楚这种烦躁从何而来,现在手里要紧的事情基本上已经解决了,峋阳王的大军也还没压到脸前来,但她就是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仿佛是一场准备了但没好好准备的考试前一夜,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苌濯进来,在她面前坐下,看她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去拿身边已经烧沸的壶给她倒了半杯茶。被热气一扑嬴寒山回过神来:“顺利吗?”

    嬴寒山向上抻了抻胳膊:“看吧,讹人不成倒贴一篮子鸡蛋,说的就是这群人。沉州和臧州之间的粮草点还在建立,这时候能从他们身上讹一点是一点。”

    她这么很没形象地抻着胳膊,苌濯呷着茶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得她自己有些毛,先把胳膊放下来拿起了茶:“怎么了?”

    “有人问我……”苌濯喃喃地说,“你喜爱什么样的美僮……”

    噗!所以苌濯就只能翻看一下。

    他用一把竹夹子揭开已经被泡成暗色的尸体外衣,那下面露出皮肉翻卷的伤痕来。那几个世家子身上的刀痕少,看起来抵抗的机会不多,被描述为有武艺的健仆身上倒是伤更多一点。这是合理的,人不是呆头鹅,不会站在那里任人杀,柔弱的人跑不了太远,会武的人倒能抵抗几下。

    但好像有什么不对,苌濯想,他见过对上骑兵的步兵,骑兵的刀是从上方砍下来的,站在低处的人往往肩膀或头颅有大伤口。但在这些人身上他没有看到这种特征的伤口,林孖和手底下的人没有必要先下马再杀人。

    世家子身上的金银已经全部没有了,玉带钩也被人拽断,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贪婪的兵或匪劫掠了他们。苌濯用夹子夹开其中一个人的衣袖,在已经浮满斑点的皮肤上发现了一点什么。

    “……你们看。”他退后两步,对身后说。

    我们不看。其他文吏保持着数米远的距离一脸敬谢不敏。

    嬴寒山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走路没声,走得很近都没人发觉,只看到一干人缩头鹌鹑一样挤在一起,一副又想看又不敢靠近的样子。干什么呢?嬴寒山凑近一个往前倾的角度最大的文吏,对着他后脑勺轻声问。

    ……然后那人嗷地一声尖叫着跳起来,差点撞到嬴寒山下巴。

    现在她看清了,苌濯在翻看尸体,而这伙人一看到她就纷纷露出“你看看你看看你不上去拦着军师都是你的错现在将军来了怎么解释”“怎么成了我的错了将军我们拦了军师不听”的表情。她没管他们,从人群中挤开一条缝过去了。

    苌濯一抬头看到她,立刻就要把脸上的布摘给她,嬴寒山摆摆手。

    “我还好,习惯这种味了。”她说,“发现什么了?”

    有仆役跑过来给嬴寒山递上醋布,苌濯掀开衣袖,给她看尸体上的痕迹。

    他的手腕上有暗色的带状瘀痕。

    “我不懂仵作,”苌濯说,“但家母久病,我稍微懂一点医术。这个,像是捆束久了造成的瘀痕。”

    “他们被捆过?”

    苌濯点头,在仆役递过来的水里洗干净了手,又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沾脏,尽管嬴寒山觉得没什么不妥,他还是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引着她走了出来。

    “我在想,”他掐着手指,像在算卦,但更可能是在算数,“不是林孖杀了他们,那尸体是怎么被无声无息地更换的?是有人把尸体用车装载来,然后替换掉了贼寇的尸体?”

    “那这么多尸体不可能只有几辆马车装,肯定会有更多运送尸体的车辆被目击,地上也会留下血迹。”

    但没有这种东西。没有人看到运尸车,也没人看到路上的血。

    所以——骤然有什么照亮了嬴寒山的脑内。

    所以那些车一开始就在那里,那些人当时也很可能不是尸体。

    他掐指的动作一顿,苌濯抬起眼睛:“那些世家子是什么时候从家中离开的,他们的家人有说过吗?”

    嬴寒山远远瞥了一眼人群。“是林副将出行前一日午间!当夜未归。”

    “那就不对,”苌濯说,“提前一日出门,如何到了三十多里外的浮泉来?”

    “马车想走,还是能走三十里的,用不了一天。”嬴寒山想了想,从技术角度上回,苌濯露出一点苦笑来。

    “日行三十的马车,是在赶路。”

    “他们,是出来玩啊,将军。”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万物皆有裂隙。不过说实话从里面照进来的,不一定是光。阴谋的裂隙里是真相,同盟的裂隙里是危机。

    在嬴寒山和苌濯使劲扒拉阴谋这条缝的时候,裴纪堂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手下这群人,到底有多不牢靠?

    那个百夫长擅自带人去闯白鳞军军营,险些引发哗变。他完全可以先回来请示这件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再次一点他把这件事情搁下,推给上头或者别人,自己装死。在这么多选择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坏的一种,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军营之间的利益矛盾,不和,会造成这种反常吗?如果主要原因不是淡河人和白门人不和,那是什么?

    就在他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有通传进来了。

    “裴刺史,门前有一军官求见。”

    裴纪堂愣了一下,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让他进来。”

    来的人就是那个带兵去抓林孖的百夫长,虽然按道理他是见不到刺史的——一连级干部去见省长的难度还是挺大的,但裴纪堂就是一个这么容易见的人,小到街上贩夫走卒,想见见他都不是没有可能。

    坐在上首,没有着甲,看着有些疲惫却很和蔼的青年人示意他站起来,那百夫长却没有动。

    “小人奉命前去收拿嫌疑之人,未想引发嬴大将军不忿,险与白鳞军营起了冲突,是办事不力,请刺史军法。”

    这话说的挺妙的,前后语序倒了一下,好像是嬴寒山先发怒,白鳞军才差点和他起冲突一样。裴纪堂没有对此做任何表示,他只是摆摆手:“起来吧。”

    请罪不该找刺史请,这人今天来一定有别的话。

    “小人不敢起来。军中有纷纷流言,属下冒死进刺史,请刺史恕罪。”

    他没有抬头,也看不见裴纪堂的表情,半晌,他好像听到上首传来很轻的一声叹气:“请说,何罪之有呢。”

    “嬴大将军战功累累,为人磊落,军中无不敬服。”那百夫长说,“但她确无如刺史般的统军之才。她麾下的白鳞军以海石花将军马首是瞻,日渐骄横。嬴将军非心机深重的不轨之人,但刺史……”

    “刺史难道不知道,张敖也是没有反心的吗?”

    嬴寒山慌手慌脚地把案上的文书划拉开,一边划拉一边崩溃:“谁问你的!你去告诉他我喜欢子时上班亥时下班每三百六十五天休沐一次不要月奉上能战场一打十下能给军功全算完的那种!”

    有这种人吗?她真要,越多越好,最好倒贴钱上班。

    桌上的文书都清理开了,好在没有哪一卷被这一口茶水波及到,嬴寒山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他这属于刺杀行为,大军压境说冷笑话意图呛死主将。擦着擦着桌子她把布一折在手边放下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她料定他肯定有别的话要问她,她也等着这话。

    苌濯眨眨眼,他从嬴寒山手里接过那块已经有点湿的布,像是强迫症一样用它收干桌子上的水渍,一直到嬴寒山怀疑他要把这个桌子重新抛光一遍,他才开口了。

    “我只是尚未理顺清晰思路,”苌濯说,“为何今天的宴会上寒山突然改变了想法?”

    她突然抽剑而起,完全不在之前的计划里。

    “唔,”嬴寒山也卡了一下,“这不挺好的?我觉得我站起来唱这个白脸比较能吓住他们。但是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场了,我就闪了你一下没有通气,这个是我的责任。”

    “白脸?”苌濯被跨时代生僻词绊了一下,仍旧没有深究,他好像想反驳什么,但话到嘴边就被咬碎咽回去了。

    嬴寒山不让他咽回去,她非得把它拽出来:“那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我翻来覆去地想,今天这个安排是最好的,我比较适合威慑,而你比较适合交涉。我觉得你提的时候也应该考虑到了这个方案,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帐篷里稍稍安静了一会,让帐篷外小虫子的微弱鸣叫变得清晰。

    苌濯没有回答。他觉得嬴寒山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觉得,这样是把凶名推在我身上了,对吗?”

    第一件事是在蒿城里找懂机械的匠人,研究研究怎么把逐鹿弓复制出来,即使不能做到一比一还原,也至少要把省力滑轮应用进去。

    第二件事是顺道问问那些铁匠也好,金银匠也罢,有没有人听说过头颅如拳身如蛞蝓的怪物,或是知道怪物头上那个花纹出自哪里也行。

    两件事进行得都不很顺利,省力滑轮弓没多少匠人能画出图来,即使能画出来,做出的样品强度也很低。

    至于怪物则更没人见过,一直问到城里一个雕石像的匠人那里,才隐隐约约问出了一点信息来。

    “这个东西是金石上雕的纹路呀,”他指着嬴寒山凭着印象在纸上大致描摹出来的那朵花,“这花画得不对,正经不当是这样,花瓣少了很多。”

    “真正的这个花,有一百零八瓣,叫做什么?叫做百叶莲,是刻在法器上的。”

    “极乐至上妙法,人中芬陀利华。”

    第 69 章   刻石旧事

    大白莲花,或名芬陀利华,是个佛教概念。人说夸人漂亮,会说你美得就像一朵花,佛教也这么夸,还特意指定了花的品种:你这人真好,真是一朵响当当的大白莲。

    不知道二十一世走在街上这么夸人会不会被打。

    这个东西对懂的人来说就是个常识,不懂的人问破大天去也不知道是什么。

    所以嬴寒山问了这么一圈,最后才从一个雕过佛像的石匠口中问出来答案。

    苌濯随身佩戴的是那把白泽礼剑。

    但礼剑也是剑,它开过锋,出鞘时剑光凛凛。尺水白虹在空气中旋出一道雪光似的圈,就这样轻轻搭在刚刚还在唾沫横飞的家主的肩膀上。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似乎很期待他撞上去溅她一身血一样。坐在她手边没敢起来也没敢吱声的人甚至看见嬴寒山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酒器,仿佛在判断一会能不能把它抄起来洗一洗手上的血。

    被剑搭在脖子上的这位十分硬气,他硬气地直着上半身挪动脚步,好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姿势,站直了痛斥这个跋扈无礼的武者。但他的腿显然比他的嘴要软,移动的这一下打破了本就脆弱的平衡,一身华服坠得他腿一弯,噗漆一声就给她跪了下去。

    即使跪了下去,脖子还是梗着的,不错。

    屋外的侍从还没反应过来,沉州军甲士们已经应声而动,一瞬间兵器出鞘声脚步声齐齐涌上来,笼罩住这个温暖而光明的宴席现场。

    席间嘈杂戛然而止,站着的人想要退回去,坐着的人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只有嬴寒山还提着剑站在大厅中央,眼光冷冷扫视过每一个人的面孔。

    “我若是在这里杀了诸位,”她笑着问,“有何结果?”

    有何结果?他们死在这里,家中仍旧有家眷,有部曲,会为惨死在外的长辈主人报仇。孩子们会继承他们的位置,头缠白麻眼眶发红地发誓与这群沉州人不共戴天。

    所以呢?

    他们看着她,看着这个身着锦衣手提长剑的女将,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们记恨不记恨她,他们的家族是否会和她作对。那双金色的眼睛并不狂妄,也没有手握兵权的傲慢,它阴燃着一股不祥的火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桎梏着它,才让它没有从她身上蔓延开来,灼烧她周围的一切。

    你冷静一点先别砍了我们,好歹我们能出人出钱出粮,你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先放下剑和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嬴寒山看向说话的人,她脸上写着四个字,莫名其妙。像刚刚说出这通话的不是人,是什么鸟什么动物一样。

    “你抛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筹码,”她轻轻抖了抖手里的剑,像是在抖掉上面子虚乌有的血迹,“你们的帮助,我原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意就可以拿到。”

    可她从未承诺过。

    “我曾经一个人敲开了沉州蒿城附近所有坞堡的大门,那些坞堡的主人有些脑子清醒,有些不清醒。脑子清醒的还活在淡河附近,不清醒的没有人再见到他们了。”

    嬴寒山垂下拿剑的手,剑尖轻柔地在跪下那个人的膝盖边晃来晃去。

    “我可以在这里杀掉你们,杀掉你们的孩子,家人,你们手下每一个为你们拿起武器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少兵力。以后再有人在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想不讲道理,他们就会想起你们来。”

    死寂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又随着不知道是谁因为颤抖而打翻的酒杯骤然结束。

    “……大将军!”

    “大将军恕罪!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奸人诬陷!”

    “骤然失子,我们只是悲痛得糊涂,何至于您发这样的怒火啊……您向来仁慈,何必要与我们计较……”

    “家中幼子与老妻无辜,您不要……不要……”有求见的禀报传来,裴纪堂整了整衣衫,披上身边的一件外裳,让人把来者请进来。进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文吏,头发已经有些白的样子了。他扑打扑打衣袖上的灰,要给裴纪堂行礼。裴纪堂立刻站起身,作势要去扶他。

    “王从事,不必拜了。”他说,“坐。”

    这是淡河府的旧人,曾经跟随过裴纪堂的父亲,资历比杜泽更老些,所以裴纪堂在这位王姓的治中从事面前也有些对长辈的尊敬。这个没有佩冠,披着一件旧大氅的年轻人含着一丝恳切的笑容注视着他,这位从事摇摇头,又站起来。

    “下官站着吧,本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几句话想进与刺史,寤寐不安,才夜中求见。”

    裴纪堂看了看旁边灯火闪烁的墙,有几秒钟他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打断的话,今天天色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从事你看下一步我军在何处设防比较好?前几日我梦到……

    这些话乱七八糟的,墙上的影子也开始晃动了,像是一只看到了蛇的白鸟,突然拍打起翅膀来。

    “请说。”裴纪堂说的是这两个字。

    “下官随先明府,至今也有十余年。所任官职几变,至如今已经不在意究竟所任何职了。”那位从事温声劝说着,“只是尽一份属官之心,忠于刺史就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刺史不仅是一县之长,更是一州之长,不仅治平宁,也治征战。”

    他说得很慢,很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这语调甚至有些像是先明府——裴纪堂敬爱的父亲。

    “下官是淡河人,刺史亦是淡河人,沉州万数兵,并非尽出于淡河,但以淡河为中心,”他看着裴纪堂的眼睛,“刺史的府衙亦在淡河,此事刺史心中有思量吗?”

    裴纪堂摇摇头:“愿闻教。”

    “那位将军,那位嬴姓的女将,秉性是好的,为人仁慈勇武,又有美名,”他说,“但刺史没有留意过吗?她麾下并不爱用淡河人。”

    这是真的,她最倚重的士兵是白鳞军,最贵重的是从踞崖关继承来的骑兵,跟随在他身后的是那个姓苌的郎君,她的核心里没有淡河人,她本身也不是淡河人。

    “并非说非是淡河人就怎样,但一乡之亲,一乡之邻,累世通婚,与外人的不同的。”这位从事和煦地说,“刺史倚重她,倚重她的妹妹,是爱贤,都无妨。但是如果为了爱贤而伤了自家儿郎的心,就失了根本。”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复杂又痛苦地看着他,风把灯火摇曳得更厉害了,他身后的影子像是两个什么东西在厮打,打得那么激烈,血与羽毛一起落下来。裴纪堂歪头看向桌子,于是这位从事也看向桌子。

    那上面没有什么,他在找一个并不在那上面的东西。

    而当裴纪堂回过头来时,风突然停了,他身后的影子也稳定了,不时轻轻晃动一下,像是什么昂起脖子。

    他很沉痛地抓住了王从事的手。

    “实在非是我倚重。”裴纪堂低声说,“我如之奈何呢?”

    “她们姊妹二人在淡河极有人望,此后寒山屡立战功,又被朝廷册为大将军,与我齐平,手掌军职。如今大敌当前,我怎么好与她有了冲突?纵使我知道她手下人骄纵,见财起意杀了当地的世家子,我也只能替她隐瞒下来。”

    王从事眼睛里有泪光了,他像是心痛一个子侄辈一样,慢慢拍拍他的手,低下头去:“是我们这些属官无能啊,刺史素有美名,却要承担包庇的罪责……不,刺史,不能如此啊!今日失五城,明日失十城,一退再退,何时是头?”

    “刺史知晓大战在即,嬴将军不知道吗?那只是她座下将军的一个副将,她何以骄横到因他而与刺史生了嫌隙的地步?”

    裴纪堂一脸无力地看着他,踌躇着,最后小声问:“我不知军中有多少人作此想……不敢下决断。”

    “必非下官一人!”王从事点点头,又拍拍裴纪堂的手,“若刺史心有不安,他们皆愿为刺史效劳。”

    裴纪堂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

    “多亏了从事啊。”

    而墙上那条黑色的蛇形正轻柔地游动着,对着眼前的人张开了嘴。

    再这样闹哄哄的哀求声中,嬴寒山轻轻向着座席歪了一下头。

    ……苌濯看到她歪头了。

    直到刚刚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抽走了她的剑,说完了本该由他说的话。那盏明光熠熠,托举着火苗的雁灯隔绝了她与他。这之间相距的不过是几步路,苌濯却觉得仿佛有一条着火的河流涌了进来,把他与她分割。

    她有别的计划,她有别的谋断,她没有告诉他——

    她是不是,不需要他?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小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睛瞥向他,催促地眨了眨,着火的河流一瞬间熄灭,隔绝他与她的东西也消失了。一股温暖的气流从苌濯的咽喉沉到胸腔,他站起身,冲上前去,抓住了嬴寒山的袖子——

    “将军!何至于此!”

    那个提着剑的女将面无表情地向着他回过头来,仿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递给了他。

    满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吓得忘了喘气的人也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开始断续地哽咽起来。多亏了苌郎君,幸好有苌郎君!果然这位将军是爱重他,不然怎么他一劝就听了呢。

    而嬴寒山一直背着脸对着苌濯,没有再转过脸去。

    “你帮我挡一下,”她用唇语说,“我真的快要笑场了。”

    车帘挡得很严实,他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一看就被慑住了。

    这像是一座大城,但城里没有贩夫走卒,路边也不见摊贩行人,这路两边都是一层一层的琉璃宝塔,云啊雾啊地罩着宝塔,在日光下五光十色地扎人眼睛。

    这小石匠心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难不成叫仙人给接到天上了吗?这么想着车停了,有人把他引下车来。

    他一下车就知道为什么周围都是云啊雾啊的了,这路竟然就在天上。

    宝塔与宝塔之间架着曲折如蛇的路,一路盘转到更高处一个莲花宝顶的大殿下。

    他吓得哆哆嗦嗦,问引他的人他们是不是仙人,那两个人都罩着五光十色的不知道什么布料,布料下露出的半张脸肌肤如玉,好看得紧。

    他们只是笑,也不搭话,就把何阿丁往大殿里引。

    第 70 章   黄膏朱酒

    何石匠的脑子比常人好用,雕工也好,所以纵然是这样困难的情形,一尊观音像还是被他渐渐雕出了模样。

    但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抿出了不对劲来。

    那个站在莲花台上的神女总是不说话,也不看人,脸上的表情比真的石雕还少。

    在她飘飘荡荡像是鲛纱一样的衣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固定着她的手和脚。

    那些穿着五彩布帛戴着面具来的人也从不和她说话,只是跪拜,跪拜完了就走,仿佛她不是个活物一样。

    夜幕是安静的,它尽力遮掩住白天渗出的那些不安,把它们隐藏在自己越来越浓厚的色调中。浮泉郡重归于安静,只有很远处传来的一声刁斗会把这安静打破片刻。

    但即使是这样静谧,这样适合睡眠的夜晚,也有许多人无法入睡。

    仆人为他的主人放下了窗帘,熄灭了一半的油灯,恭谦地保证马车已经准备好,第二天天亮他们就从这里离开。然而他的主人还是一脸憔悴地坐在那里,没有了坐拥千顷良田万数金银的气魄。

    “今日……”他犹疑地问,“那女将军可曾在宴上看我?”

    “不曾,”奴仆又回答了一遍,“主家未曾说些什么,她自然也对主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见,主家尽可放心。”

    但那女将的眼神!口气!真仿佛要先把他们都在宴会上杀了,再带兵去把他全家老小杀个干净一样。

    窗晃动了一下,门外传来笃笃声。

    “主家,主家,有位郎君到访。” 不在老板那里蹭饭,那就街边找个馆子吧。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自己下山这么久的日子,惊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下过馆子,主要原因是她不吃饭,别人试图请她吃饭都是私人omakase,次要原因是……

    穷。

    真的很穷。

    以前她是门客可以嘲笑自己老板发不出工资,现在她是公司合伙人,只能和老板一起在天台上感慨十二月的风真的好冷。苌濯站在街上那家看起来中规中矩的酒馆前面,回头看到嬴寒山热泪盈眶地盯着它的招牌发呆。

    他迟疑地从门前退回来。

    “不然……去街边的茶摊喝一碗茶也可以。”

    嬴寒山热泪盈眶得更厉害了:“苌啊,我跟你讲,我当年点外卖20块钱以下都不看价格的!”

    听不懂,但听起来是很悲惨的事情。于是苌濯跟着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总体来讲,古代冬天如果找一个修得很好的房子,点上炭,熏上香,找一把卧榻铺着厚厚的褥子躺上去,是和现代没什么太大差别的。但古代夏天不管怎么折腾,都比现代差很多。

    这家酒馆已经是浮泉郡城里不错的去处了,大堂里没有满地乱跑的小型哺乳动物,桌子和坐处没有二指厚的油,窗户也垂了草编的帘子隔绝外面的声音和蚊虫。但还是闷热又弥漫着馊了的油的气息,在客人们嗡嗡的说话声中变成一曲夏日就餐交响曲。

    苌濯满不在意地坐下,对着来招呼的店小二笑了一笑,后者立刻给他拿了新的坐垫来,又把桌子擦了一下。不为别的,就为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气度,必定是新到的那位刺史麾下哪位贵人!

    至于坐在他对面那个一脸凶相盯着他看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应该不是家仆吧,谁家的美郎君带这么凶一个家仆出来?还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主人的脸看,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

    啊呀!真瘆人。

    其实嬴寒山没在盯着谁看,她就是在出神。

    这顿饭只有苌濯一个人吃,他想了想,点了两份糖水,一碟有些像是酥酪的东西,豆花上细细碎碎地洒了碾碎的松仁和核桃,还有敲碎的冰,看起来很解暑。

    他把汤水和那一碗酥酪推到嬴寒山面前,嬴寒山还是在直直地看着他。于是苌濯也坐正,稍稍偏过一点头来注视着她。这一招可太有效了,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

    “寒山在想那些世家的事情。”苌濯说。

    “嗳,”她用勺子舀面前的糖水,呷了一口,顺便把酥酪推回去,“你吃,我辟谷,一点吃的都不碰。”

    “我是在想,我们现在知道了那些世家子是被提前藏在林子里的,知道了有人劫持了他们,知道了他们出行的时间也和林孖对不上,甚至我们都能推算出是谁干的,但是……”

    嬴寒山搁下勺子,碎冰当啷当啷地擦着勺肚浮起来:“但是,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以摆出证据来,他们可以有条有理地告诉世家不是我们林将军干的,是你们的那位王用了一个连环计,你家的孩子只是这计策的一部分,不幸被捕获杀死,作为一个挑动沉州军内部不和又让世家对裴纪堂施压的由头。

    他们能理解吗?他们大概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人们也不是草包。他们不懂法医但能看明白证据链,也能想明白马车狂奔三十里是很不合常理的事情。

    但他们会就此罢休一拍大腿,表示哦是我们错怪了林将军,我们忠心耿耿对王可王居然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和他势不两立吗?

    他们不会的。

    这场战争刚刚开始,双方方才把牌码到桌子上,谁也不知道这一局打得怎么样。要是沉州方赢了,为朝廷平定叛乱收复失地,他们是毫不吝于在峋阳王的坟头上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一脚,然后抱着裴纪堂的大腿哭嚎裴公所来何其迟也的。

    但如果是峋阳王赢了这一局,就如嬴寒山所说,把她和裴纪堂一起脖子以下截肢并挂城楼,那这些世家的日子还得过的。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算什么?只要他们自己不死,再生就是了。

    嬴寒山就是在头痛这件事,虽然不想承认,但鸦鸦那个“都杀了就是了”的说法是目前为止最有效率的。

    一阵白噪音从她的后颈爬上来。

    “宿主有没有发现,”系统说,“其实你比起刚刚来到这里时变了很多。”

    “什么?”

    “宿主开始用这里的规则思考问题了,”它说,“宿主知道这是一个很不讲理的世界了。在之前你还会愤怒为什么那个姓田的将领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俘虏,即使那算是谈判之中。但现在你知道了,守规矩又麻烦又影响效率。”

    刘家主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窗外的天色:“是何人,有报上名姓吗?”

    “回主家,说是姓苌,白日不便与主家相谈,故而夜中来……”

    这句话没说完后半,刚刚还颓在榻上的家主猛然跳起来,在仆人们惊悚的目光中向着客舍门外迎去。

    苌濯换了一身烟色的便服,整个人看起来气质比白日里可亲了一些。年过四十的刘家主眼泪汪汪地攥住他的手,长叹一声:“若非白日里郎君出言相救,几使我身首弃于席上!”

    这太阴君一样的美人微微笑了一下,安抚地拍拍叠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只手:“为人臣者,当规劝主君,濯不过是尽分内之事罢了。”

    刘家主擦擦眼泪,稳定了一下心绪:“不知郎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那双蓝色的眼睛映照着他,没来由地让他有点发冷。

    “是为足下安危而来。”苌濯说。

    嬴寒山是什么样的人? 

    有人说她是仙人,曾经有人看到她如同黑鸟一样飞行于林间,有人说她骑着一只白鹿来到淡河,停在肩膀上的鸟雀化作了那个叫嬴鸦鸦的少女。

    有人说她是山君,是淡河山上一只噬人的猛虎,淡河大疫的怨气让她拥有了人形,步入人世间征战的血池,吞噬血肉来提升修为。 

    但说到底绝大多数人不信那些邪门的说法,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人而已,一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十分勇武,又确实懂得兵法的女人,至多会一些方术。

    但现在,从她最信重的那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应该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将军并非暴戾之人,”他说,“她确实不曾放任士兵掳掠。”

    刘家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来。

    “……然而,将军并不那么喜欢世家。”

    她不喜欢世家有什么奇怪的,你看她像世家出身吗?人只会喜欢和自己同一阶级同一立场的人,她都不是世家子,她凭什么喜欢你们?裴纪堂?裴纪堂是个特例呀,你看他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哪里像是世家子了。

    “濯已经劝说过将军,可保足下近日无虞。但足下细思,将军终有一日要与峋阳王刀兵相见,到那时难免波及周遭世家。将军或不伤足下家眷,但未必会顾及足下房屋田产,到时将足下一家赶了出去当做平民以待,那不是没有可能的。”

    刚刚露出来的微笑僵住了,这位家主又要去抓苌濯的手,想了想改成袖子:“先生救我!我刘家经营数代才落下那么一点田产家资,若是失了,我有何面目黄泉之下面见列祖啊?”

    这面目如玉的青年很悲悯地垂下眼睛来:“足下知先父曾于峋阳王朝中为官,濯亦深知经营一家之难处。”

    他恳切地看着刘家主,让后者又燃起了希望。看啊,这是多么美多么通情达理的郎君,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人”!他可不是那些底下爬上来的泥腿子,他必是和自己一遭的。

    “但是,大将军虽然信重濯,却也不会尽听濯之语。如今足下同行者言语已经冒犯大将军,再想要令大将军开颜,必得有所报。”

    “……”家主目瞪口呆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粮草之事,在下尽力愿为大将军分忧。只是这里毕竟是王陛之下,运送军粮,还得掩人耳目……”

    苌濯点点头:“足下放心,此事有濯从中周旋,必不使足下为难。”

    那位家主擦了擦额头,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牵住苌濯的衣袖:“我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打听。”

    “请问?”

    他迟疑了一下,满怀希望一样问:“大将军可喜何样僮仆侍奉?我家财力虽薄,但臧州多出美童……”

    他的话停住了。

    因为眼前刚刚还和蔼微笑着的苌濯,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

    “足下刚刚所出何语?”他一字一句地问,“濯未听清。” 

    她拖裴纪堂干活,裴纪堂也拖她干活。

    城外水利开始修建,倒了苌濯一个就只能用嬴寒山来顶。

    嬴寒山翻着苌濯之前录的名册每天去城外天不亮待到日落,忙得怀疑人生。

    那人一身灰色的鹤氅,头发斑白,用箬叶冠束起来,是规矩标准的道士打扮。

    老道士蹭到两人面前,俯下身来轻轻哎呀了一声。

    “哎呀,这里怎么有龙呢。”

    第 71 章   初逢仙家

    连嬴寒山这个古文不及格的都隐约听出来他好像没说什么好词,裴纪堂不可能没听出来。

    他客气而坚决地把那道士的手从自己袖子上卸下去,站起身:“某不明,道长何出此言?”

    那道士只是乐滋滋地看着裴纪堂,突然一转眼睛和嬴寒山对上视线。

    那双眼睛极黑,极亮,像是很黑的潭水,里面有些闪闪发光的浮游生物。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在说哪里?在说哪一个世界?苌濯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来的那个仙界是否如她描述的那样。或许吧,可如果是那样,她为什么离开了“那间屋子”?

    “其实我很幸运。”嬴寒山喃喃着,“我是现在的我。我不是路边的哪一具骨头,哪一位王被猎犬分食的姬妾——我完全可以是,我凭什么不是?”

    “我何德何能是现在这个我?可我毕竟已经是现在这个我了。”

    “从我身上分出一些就能稍微补全这个屋子一点,让一些人的生命变得重要,我得到的就是这个,我也觉得这样就足够。只要我还可以给予,只要这间屋子还需要修补,我就会去做。不用担心,至少在某些方面我很强,这件事无损于我。”

    那在修补完它之后呢?苌濯问。 

    “如果有一天,寒山做完了这件事,真的建立起这样一个屋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想得到的东西吗?”

    嬴寒山笑了起来,她把拿下来的斗笠扣回去了:“够呛,神仙亦有死,我还不是神仙。想彻底做到这件事情,没准我得死个十次八次。”

    苌濯又蹙起眉头来,但他努力强迫自己忽略了这句话。蓝眼的青年望着那枚斗笠,他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他只能猜,像是从悬崖上跃下的那一刻猜测下面究竟是锐石还是水潭。

    “那如果,至少有一天这件事不再那么急迫了,寒山会有别的在意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那个斗笠轻轻歪了一下。

    “鸦鸦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生活的话,她的事情我会记挂着。”

    然后呢?

    “我不知道,可能没有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无求于我的话,我也无求于大家。”

    风声又开始变得强烈了,苌濯不再说话。直到走出去一段路嬴寒山才觉得这气氛有点古怪,她偏过头去,看到苌濯并不在看她,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前面的路,像是看着一条宽阔河流对岸,某棵轮廓并不明晰的青树。

    宿主喜欢看童话吗?系统冷不防开口,吓了嬴寒山一跳。

    “宿主非常像是某个童话里的角色。”

    “恶毒姨妈?”嬴寒山问,“每天早上逼着灰姑娘五点爬起来做第三套广播体操那位?”

    系统没接她的俏皮话,它沉默以对。

    但嬴寒山知道它想说什么了。

    “我不会剜下我的宝石眼睛,撕下我的金箔,丢下我黄金的剑,”她说,“毕竟这么做了之后,还是会有很多个冬夜,还是会有很多人死在冬天,就像那只燕子一样。我会好好地活着,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系统要说的不是这个,”它平和地回答,“系统并没有人类意义的童年,也不理解儿童在阅读这个故事时的心理。但宿主,您曾说过第五争的城池坚固是为了掩盖他守城的虚弱。”

    “宿主的屋子如此坚固,它掩盖了什么呢?”

    你真的很不让人喜欢。嬴寒山说。

    当她注意到那些浮游生物时,它们的光明就更强了,好像要把她的骨头都照穿。

    箭的准头很差,嗡地一下钉在了道旁的树上。所有人一瞬反应过来,像被惊动的猛虎一样扑向箭的来处。

    “是群流寇,有二十几个人嘛。”林孖抬头看着天顶回忆了一阵子,“凶得很啊,但打起来软绵绵的,不好抓,就都杀了。”

    “也嫌弃脏衣服,”他说,“没砍他们的头就丢在那里了,要是砍了头带回来,还有个凭证。”

    林孖说,他们在那里杀了一群流寇,百姓看到的血是流寇的,听到的哀嚎也是流寇的。但在那里找到的尸体却变成了世家子们的。任谁听了都觉得蹊跷,尸体为什么凭空变了?

    他说完,垂头对着地沉默了一会,这次的声音小了很多。

    “我未给姨妈惹事,未说谎,未去杀他们,是兵了,不是匪了……”

    从嬴寒山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颗低垂的黑脑壳,像是做错了事呜咽着低下头的猎犬。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林孖的头顶:“嗯,我知道,你没有乱杀人。”

    她抬起头征询地看着裴纪堂,林孖是白鳞军副将,隶属于她麾下,但这件事受到施压的是裴纪堂,他也必须参与到表态中来。坐在上首一侧的裴纪堂默然一下,起身对海石花和林孖拱手。

    “此事裴某定然会追查到底,给出一个交代。”他停顿了一下,“有兵吏冲撞白鳞军营的事情,裴某也已经了解。不管如何,这件事某御下不力,难辞其咎,请受此拜。”

    他拜下去,海石花像是一只鹘子一样轻巧地避开了:“刺史言重。”林孖茫然地抬起头,没避开这一拜。嬴寒山看到海石花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暗暗掐了一把他的腰。

    林孖嘶了一声,咬住自己的舌头,什么也没说。

    ……感觉这一下掐得好重,他的脸白了一个色号啊。

    “这段时间还请林副将暂时留在白鳞军营中,”裴纪堂不管谁躲开了谁没躲开,坚持着把这一拜拜完了,“待到一切结束,裴某自为林副将澄清。”

    裴纪堂和嬴寒山说话不一样,他会绕一个弯表明态度。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在告诉林孖他被软禁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能离开军营。但同时他也恰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是站在你们这一侧的,你是冤枉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是在找罪证,而是在找你冤枉的证据。

    他不清楚林孖是不是清楚了他的意思,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太在意。在嬴寒山说出“我知道”之后,林孖明显就放松了不少,对身边的一切关注度也下降了。

    他起身行了个礼,海石花也一并起来了,接下来就只需要她把林孖送回去,等待收到一个结果。在这两位武将行完礼,一道退去的那一刻,裴纪堂忽然感觉有一束目光扎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没去看,他只是垂眼看着手里处理到一半的文书。不用抬头他都知道,这束目光来自海石花。

    海石花和嬴寒山都是女将,都骁勇,果决,不为血腥蹙眉,但她们两个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说嬴寒山凶恶,近乎鬼怪,双眼摄人,但很多时候她的神情温和得近乎稚子——不是说她幼稚。是说她似乎是在一个非常好,非常平宁,礼乐不曾崩坏,人不曾饥而相食的地方生活过很久。

    所以她不会为一点危险的苗头赤红眼睛,为一口血腥露出獠牙来。她甚至乐意把自己的那一份掰一块,递给没有的人。

    裴纪堂不知道这种气质是从何而来,他只能告诉自己或许她生来就是仙人,餐风饮露生于紫云上,不迫切地需要什么,也没什么能伤害她,于是露出仿佛拥有一切又不在乎一切的从容来。  

    但海石花不是的。

    她非常敏锐,且时时刻刻磨着獠牙,那獠牙绝不会向家人与主将去,但不吝于向有威胁的外人展露。那一眼不是一个莽夫忘记掩盖自己的情绪,那一眼里有真切的威胁了。

    她不是在为林孖威胁,她是在为嬴寒山威胁。

    嬴寒山可以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那个百夫长不是他授意去挑衅,这件事情他也不会暗中做手脚折去白鳞军一臂,更不会因为忌惮嬴寒山在军中越来越高的名望而开始刻意打压他。

    但海石花不能相信。

    她活到二十几岁,见过几十头狼几百条蛇,每一头每一条都咬人。她跟过几个将领,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嬴寒山当然是好人,但她不是将领,是“姨妈”,是母亲那一系里血脉最近的女性长辈。

    那他裴纪堂呢,裴纪堂是什么?她可能原本觉得这个人也不错。

    但现在那冷漠的,审视的,甚至有些威胁的眼光扫过来了。裴纪堂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用他一贯温和诚恳的眼神回回去。

    海石花立刻就不看他了。

    等到海石花和林孖离开,嬴寒山往外送了几步,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接下来这话应该怎么说。冷不防看到自家老板一脸痛苦地注视着她,上前两步就要对她一拜:“是我对不起……”

    这时候应该咋办?闪开?不是,可是他好像拜得有点急,现在闪开没准要让他摔一跤。

    受着?感觉挺没礼貌啊,刚刚林孖还被海石花掐了一下……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伸手,拖住裴纪堂的手肘,跑神地一矮身把他轴起来——

    在又给裴纪堂来一个标准过肩摔之前,嬴寒山跑出去的神终于回来了,她客气地把他放下,搓了搓手后退两步。裴纪堂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他一脸空白地愣了能有四五秒,才缓缓开口。

    “……啊。”他说,“或许照着脸也无妨,我只是恐怕再摔一次,不用五斗米也要折腰了。”

    其实气氛有点尴尬。

    裴纪堂没说出口的道歉被嬴寒山打断吟唱,现在他也有点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其实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合适,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寒山是很好的人,她不会在乎的。但他的良心会,即使这件事情他的责任并不大,他那颗良心还是痛得要命。

    这不像是一个有些忌惮,有些狭隘心思的领袖的算计吗?像极了!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他一点也不责怪海石花那个冰冷的眼神。可寒山为什么没有反应呢?她神态自若地坐着,还抻脖子去看嬴鸦鸦在写什么——顺走了她手边放的一枚核桃,给她捏开又把核桃仁放回去。

    ……手劲挺大的。裴纪堂看着她那轻松的动作,也忍不住分了一下神。

    而就在嬴寒山拍掉手上的核桃皮,抬起眼睛的一瞬间,裴纪堂分的神回来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飘飘忽忽的不在意,也没有刚刚进来时被人惹起的愤怒,那其中的光芒让他不得不正色起来。

    “你看到没有,老板,”她说,“就算我们两个没有起什么矛盾,我们的手下人已经要打起来了。”

    嬴鸦鸦仍旧低着头,拈起那半个去了皮的核桃咬了一口。

    “有人在打舆论战,”她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峋阳王干的。”

    “如果他只是想挑拨我们两个,那我的评价是挺蠢的,和韩其一个水平。”嬴寒山坐下了,双手交叠在桌子上,她眼睛向上抬着,似乎在看什么东西,“但显然不是。现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是他……要怎么解决掉……”

    这一文一武两个让人心烦的对手。系统说。

    “首先,放出风声来试试他们之间的情谊。”嬴寒山用一种平和的,与往常稍有不同的声音说,“权力越大的人越经不起冒犯,他们都觉得别人的东西可以再给自己一点,自己的东西绝不能给别人半分。即使是本性很好的人,也很难逃脱这种劣根性。”

    “如果他们就这样分裂,内讧,从最高层起了龃龉,那我根本不用设计接下来的步骤。但要么他们之中有一个或者两个聪明人识破了这个阴谋,要么他们两个品性都十分不错,不在乎这件事,这个阴谋都会失败。”

    “没有关系,这只是探路石。”

    “接下来我要把阴谋搬到明面上来,我要用一个办法激起他们手下之间的矛盾,主将指挥部下,部下裹挟主将。听说白门人和淡河人不那么融洽,就从他们之间着手去做。”

    “看到那条螣蛇了吗,就她踩在脚底下那条。光这一条蛇,就一条能打三个宿主你。”

    嬴寒山捏着那只鸟的脖子,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松手,颇有点里外不是人的尴尬。

    那个女人走近了,浑天仪在手中一转,化为一杆玉拂尘搭在手臂上,她眼神平和地看看嬴寒山,又看看被掐着脖子的那只鸟,眼神有些微妙的嫌弃。

    很快她就不再看它,目光回到嬴寒山身上:“山人玉成砾,真言宗九旋峰峰主,道友尊号?”

    嬴寒山看看她,看看鸟,最后还是觉得掐着人家的人脖子聊天不太合适,于是松了手。

    第 72 章   为人作刀

    嬴寒山一扬眉毛,不看他,先看玉成砾。

    果不其然玉成砾的表情也没变化,她一视同仁地看着小老头和嬴寒山,眼神平静得让人有些冷。

    即使嬴寒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没多匀一点目光给嬴寒山。  

    鱼被在火上蒸开了,从面目狰狞的干尸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泡发干尸,在盘子里死不瞑目的一条,嬴寒山看了都觉得自己吃了得上个以血化生。但一家人都盯着这条鱼,脸上有些复杂的神色。

    有些心痛,但到底释然了。

    苌濯慢慢地呷着端上来的米豆粥,里面没有多少米也没有多少豆,不比拿叶子直接煮的茶浓厚多少,那个孩子小心地把筷子伸向鱼,然后被母亲暗暗地敲了一下手。

    他很委屈地扁扁嘴,开始搓被敲红了的手背。

    “经常有税吏来这里吗?”嬴寒山问。

    最后一句话像是告罪,也像是一声微弱的呻\\吟。

    “为何不迁走呢?”苌濯问,“既然此地盘剥如此重,向别处迁去或许会好些?”

    这话说完夫妇两个都抬起头来,像是很委屈一样看着他,也看着嬴寒山,这委屈里有些没有指向的怨怼。“迁了,迁了,”罗五喃喃地说,“我们就是迁来的。”

    “可是哪里都一样,田开了,种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儿女生了,养大也不一定是自己的。有一天脸朝下栽倒土里了,有没有副棺椁也不晓得,棺椁也不是自己的。”

    “不迁了。”他喃喃着,有些疲惫地转过脸去看着外面已经开始泛起黄色的稻田,眼睛里有些谵妄的神色。这里毕竟还有这样一块田地,奋力地从土里刨能刨出些吃食来,如果再迁,迁得连田地都没有了呢?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只有桌上那条鱼眼睛里还闪烁着诡异——不,它已经没有眼睛了。嬴寒山正好坐在鱼头对着的位置,总觉得它大张着嘴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唱“啊——是谁住在深海的大菠萝里”。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它身上移开,接上刚刚的话题。

    “为何不去东边呢?”

    这句话没起到什么重振气氛的作用,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大一小脸上一起露出迷茫的神色。“东边……”罗五喃喃着,“不行,在打仗吧。”

    “我们是途经东边过来的,”嬴寒山说,“仗已经打完了,那几个城池受灾严重,剩下的人不多,所以官府在重新分田。你们为什么不往那边迁呢?那边的税也很低,也有白得的田地。”

    罗五很用力地摇头了:“那更不行,打仗,人没剩多少了,我们过去,就要一起被抓起来,投进军队里,我听人说过那个将军,不行,不行。”

    坐在嬴寒山旁边的苌濯立刻抬起头来,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那位将军?” 冯宿不快地甩了甩手,那婢子立刻意识到,俯身请罪。

    “请先生勿怪,奴一时想事情走了神,未见污了先生净面的水。”

    冯宿一般是没有心思听下人说话的,一盆水掀过去了事,但是今天,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奴是在想,也是怪事……为何今天那位贵客到时,没有带他那个美妾呢……”

    铮。

    好像一枚弩箭在冯宿脑内击发,冰凉感顺着他的后颈一路爬了下去。美妾?美妾?!怎么能是美妾呢?

    那一日赴宴他恐怕被看到认出,去得很迟,去时那个女子已经退回了裴纪堂身侧,但仅仅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了那是那个嬴姓女将的妹妹。裴纪堂二十有六尚未娶妻,嬴寒山执掌军政与之并驾齐驱,她的亲妹妹是,也只能是他的正妻。为何这个婢子会说她是妾?

    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婢女的手腕,后者惊呼一声,鹌鹑一样蜷缩起来。

    “说!”冯宿喝问道,“你为何说那女子是妾?”

    “是……是,”婢女支支吾吾地回答,“是那娘子自己说的,她是从州世家的女儿,被贵客所救,侍奉于他……”

    什么从州世家!他岂能不知那个女孩是跟着她姐姐嬴寒山两条光腿进的城,她姐姐不过是个没有家族的泥腿子,她哪里来的世家出身,又怎会是被裴纪堂所救?

    刚刚沸腾起来的血冷了,冯宿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抖。为什么郡守没有察觉到这个违和,为什么他明明听到自己说了那是嬴寒山的妹妹还不以为意?

    是了,是了,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一个点缀用的女子。可冯宿清楚,这一对姐妹,是都有些手段的。

    也是立刻,他意识到,今晚恐怕不会顺利……

    ……而尘埃已经落下,他改变不了更多了。

    香炉中焚烧着荔壳与丁香粉调制过的白檀,清凉而馥郁的香气随着白烟升起。坐在上首的士德明还是一脸微笑,眯起来的眼睛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裴纪堂。

    他身边带了两个卫士,看起来都是练家子,但毕竟只有两个。他本人是书生似的儒雅相貌,或许指挥战场有些本事,但未必能亲自冲锋陷阵。一会只要摔碎玉杯,藏在府中的兵士就会鱼贯而入,二十余人击杀他们三人,想来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想着,士德明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浅淡的残酷快意。就像是坐在河对岸看着另一边的房屋燃烧,住者哀嚎,那是一种不会祸及己身,悠然看着对方覆灭的快意。

    ……他没有带那个小女子来,今日他死在这里,那小女子必然惶然无助,虽说她是那个女将的妹妹,不能用硬手段,但逼一逼吓一吓,未必不能就范……

    士德明这么想着,突然对上了裴纪堂的眼睛。

    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睛,却一瞬间让他打了个寒噤。

    士德明稳定一下心神,酒已经过了两巡,此时应该是时候了,他拿起酒杯呵呵笑了一声,站起来:“我满饮此杯,以敬裴公。今日宴上,我忽然有一疑问,欲裴公解答。”

    裴纪堂举杯还礼:“请说。”

    “裴公此次西来,必不至浮泉而止,待浮泉归于裴公麾下,裴公要如何安置这城中官吏呢?”

    空气好像静了一瞬间,外面有微微的风声,裴纪堂笑了笑,饮下那杯酒:“仍依旧例,不作大更改。但若有玩忽职守者,德不配问者要查证更替。”

    士德明干笑了两声:“不错,不错,裴公宽仁高义,两州皆知,然而我实在是有些难处。”

    “我手下一幕僚据实告我,与裴公有血海深仇。这位幕僚助浮泉安度一冬,满城上下皆感念他,此地若有裴公便无他,若有他便容不得裴公。我是浮泉郡守,满城生民皆如我儿女,如今救我儿女者欲杀裴公——”

    “——我为之奈何?”

    他恶意地停顿了一下,想要从裴纪堂脸上看到一瞬间的惊恐和扭曲。

    可裴纪堂只是轻轻眨了眨眼,把酒杯撂在桌上。

    “那裴某不得已先下手为强了。”

    刀光骤现,屏风被一砍两节,站在那里的刀斧手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卫士一刀割断脖颈。“来人!”士德明大喊出声,“杀!”

    十几个刀斧手鱼贯而入,还未反应过来,弩\箭便如飞鸟般直扑他们面门,一次击发,裴纪堂毫无留恋地斩断了手/弩的系带,反手一刀刺入了身边想要砍杀他的刀斧手肩膀。

    血喷溅在他靛蓝色的衣衫上,银线随之被染成鲜艳的赤色。那把用蘸火法锻造出来的短剑在他手中电光一样游动,招架时金铁声仿佛要伴随着火星飞溅而出。

    这个面容温厚,时时会带些笑意的年轻人冷了眉宇,那双温润的眼睛被杀意染成浅红色。包围三人的兵士几分钟之间就倒下了四五个,士德明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到向自己迫近的那个身形。

    怎么会呢?纵使他不是个文弱书生,纵使他的确有些武术底子,他怎么能这样干脆利落地杀人,血腥溅面不眨一下眼睛?那白羽毛的谦谦君子粘上了血色,黑色的鳞片骤然从羽毛下浮现而出。裴纪堂甩开手上被割断喉咙的尸体,望向逐渐被他逼向角落的士德明。

    纵使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圈兵士,纵使士德明现在还占着人数的优势,士德明却莫名生出了恐怖的预感。

    “裴某的性命。”

    “也并不那么好取。”

    “他们说那有一个女将军,”他比画着,“熊罴一样,在战场上能抓起一匹马从头撕开,酷烈得很。打仗时从不要军粮,若攻城时城内反抗,便将一城的老幼充作军粮,只留青壮。士兵若是有怨言,就把他家中老幼驱赶去做军奴……”

    “我就是灾年,也不曾吃过人肉……”

    罗五慢慢噤了声,他疑心自己说错话了,因为眼前这两位贵人都默然地盯着他。这让他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想,这两位陌生面孔的贵人,会不会是那军队中的文吏?

    “啊,啊,我也只是听说,我还是不愿意离了屋头地间,那个女将军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曾见过的。”

    “我也不曾见过。”嬴寒山心平气和地接话了,“只是我们两个都是沉州人,沉州这一冬不曾遭灾,所以想起来劝你罢了。”

    这么一说,罗五的脸上立刻放出光明来:“是啊!……听说沉州出了个圣贤,这我是知道的。圣贤,圣贤……”

    圣贤是什么来着?其实他也不知道圣贤是什么,就像那位熊罴一样的女将军在他脑袋里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一样,罗五想了很久,点点头:“圣贤治下是不曾有饥荒的。但是路那么远,还在打仗,过也过不去吧……”

    嬴寒山点点头:“没准他会过来,谁知道呢。”

    苌濯吃完碗里的豆子粥,向这家人打听到那条改道河所在的地方。它的河堤果然已经被修好了,现在河床是干涸的。嬴寒山和苌濯向这家人道了谢,悄悄在座位下留下那条鱼和被损坏农具的钱,向那条河所在的地方出发了。

    “这样不公平。”

    当嬴寒山沉浸在关于那条河流和接下来战役的思考时,苌濯突然出声。

    “什么?”

    “对你不公平。”他说。

    嬴寒山想了一想,大概明白苌濯在说什么了:“没关系,我吃小孩吃老头刚刚还差点吃老鼠,是老虎是妖怪现在还顺便是熊罴,反正不是真的,让他们说呗。”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她听到轻微的簌簌。

    可是为什么?苌濯问。

    沉州的雪灾,调度的人是寒山,踞崖关围城,救急的是寒山,一城一池,攻占后保全百姓的也是寒山。

    “我不是说刺史无功,我只是……只是觉得不公平。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是从从前开始。”

    从那些叩拜裴纪堂却相信嬴寒山吞吃幼子的乡民开始,从更从前天使驾临时宁可把他当做将军也不看嬴寒山开始,从这之前,再之前开始。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圣人,而她不需要这个圣人的名号,他可以不在乎。

    但为何这世上圣人非她,她却要背负她并不应背负的恶名呢。为什么那个会流血,会坠落,会终有一死的人,只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强悍就要被人诟病?

    杀生道的直觉开始缓慢蒸腾,嬴寒山现在开始逐渐感觉到“这是一个厉害角色”了。

    她没有刀枪剑戟,她眉眼间没有杀气,如果脱去那一身修士的衣衫,玉成砾看起来只是一个面容端庄秀美的青年女子。

    但就在这一刻,就在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威胁意味地注视着他们两人时,嬴寒山本能地感到压迫。

    她讲道理,这很好,因为她要是不讲道理嬴寒山毫无办法。

    小老头说了一堆,还是没人点他,脸上的表情从慷慨激昂变得有些讪讪。

    第 73 章   梦兆不吉

    从撞见那两个真言宗修士之后,嬴寒山就一直记挂着淡河。

    这大概算乡土思维的惯性,人在听到发生什么灾难的时候,第一时间会想到自己的家乡。

    如果灾难在家乡附近发生,即使知道应该不会有妨害,也会迫切想和家人通信互报平安。

    在听到玉不琢说臧沉两州有魔修作乱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淡河的安危。

    夜轻柔地扩散开了。

    并不像是油脂那样浓厚,那样乌黑,它是潺潺混入水中的一盆墨,一圈一圈地将黑暗晕开。城墙上的士兵换了一拨,他们有些懒洋洋地从墙头下来,寻水洗一洗黏糊糊的脖子和脸。

    粮食并不多,也没有要紧的战事,士兵们皆是一日二食,早午餐和晚餐间隔的时间拉得有些长,这些被饿狠了的士兵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去沸腾着粥的锅边领一碗填肚子。

    说是粥,但这粥水能照见人的脸。城中粮食是有的,但给他们敞开肚皮吃的粮食是没有的,不饿死就成了,哪来的那么多事。

    大多数人就找个地方蹲下,喝掉自己的粥,一边喝一边羡慕或者嫉恨地看着能从怀里摸出一个粟米团子或者一点干菜的人。

    听说一天前有运粮的队伍从北边过了城门,那时候当值的人都得了不少好处!

    哎,真可恨,怎么就不是自己呢。

    而那运粮的队伍正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们。

    城墙上当值的人很少,这不是主要通行的门,又正赶上飨食,只有零零散散的士兵守在那里,不时抻头无意义地向下看一眼。汇合了的城内沉州军躲过这漫不经心的窥探,借着夜色聚拢,先锋者骤然拔刀,杀死最近的哨兵——

    血喷溅出来,夜色开始浓厚。

    这一切都发生得安静而快速,站在女墙边的守军被绳索套住脖子拽下去,稍远处的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兵刃已经逼至眼前。“清空城墙,打开城门,点燃旗帜!”有人在招呼,“长史有令,不要留人!”

    被折断脖子或割开喉咙的尸体被拖到一边,留在城下的士兵打开城门,城上的用火折子点燃旗帜,火光裹着夜风嚯喇喇地卷住正抖动的旗,在这越发浓厚的夜色里撕开一条口子。

    金赤的火光剑似地直指天空。早就已经守在城外的精锐步兵与骑兵闻风而动,以骑兵为先锋,步兵紧随其后。

    仿佛蚁巢被打破,这乌压压的黑色冲向半开启的城门。所有人的脚步都紧迫急促,留下来的时间并不多,这一支骑兵与步兵加起来只有千余人,他们打不起巷战,也顾不上占领城门。

    一匹黑地白花的马出现在城门前,马上少女的斗篷被夜风鼓起来。嬴鸦鸦拽掉兜帽向涌入的军队打了一个唿哨,与骑兵先锋打了一个照面。

    “长史!”立刻有人认出了她,“城门已破,我等即刻驰援刺史,请您现在出城,会有军士护送您。”

    嬴鸦鸦瞥了他一眼,没答话,勒住马缰向着他身后的士兵转过去。

    “我沉州长史也!”她用上全部的力气喊道,“随我援助刺史!”

    那匹黑地白花的马调转过去,仿佛这滚滚铁龙之前曳尾而游的一条花斑锦鲤。脚步声和马蹄声击碎沉寂的街道,士兵们手中的火把连缀成一线,周遭的坊墙民居都被映成了橘红色。

    烧起来了,一切都烧起来了,明明没有人点燃周围的房屋和杂物,周遭却像是融进火中一样明亮,城墙上的火光未熄,似有巨大的星火从天而降,滚滚赤色铁汁从它的裂口中流淌出来,顺着城门一路流进城中。

    有呼喊和敲击焦斗的声音响起,队伍时不时有轻微的混乱,那是某个点子足够背的巡城士兵正好撞上沉州军,还没来得及发出像样的呼叫就被枪捅穿,丢在一旁。

    打更的更夫们倒是乖觉极了,紧紧地抱着焦斗蜷缩在巷子里,假装自己是墙的一部分。

    街巷两边的灯都暗着,尽管马匹奔跑的声音足以惊醒聋人,也没有一家人点起灯来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胆子大的悄悄戳开一点窗纸把脸贴上去,随即又被家人拽回来。兵!兵!他们努力地压低自己的声音叫喊。

    “城门开了……” 

    夜风吹在嬴鸦鸦脸上,她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鼓得嗡嗡直响。马蹄声,脚步声,呼喝相应声,一切都在她耳边模糊。上一次这样孤身骑马是什么时候?那时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

    耳边的风声扭曲了,她甚至听到了某些熟悉的声音,这些声音不该来自这个世界,或许他们从很高的天空或很深的地底来,或许他们从她脑海中来。

    他们在叫着一个已经不再被使用的名字,温柔地,威严地,嘶哑地,泣血地,所有呼唤声都最终指向了同一个词。

    “快跑啊,”那些声音说,“快向前跑!”

    嬴鸦鸦直了直后背,她身上的斗篷被吹得更起了,仿佛一只鸦鸟招展飞扬的羽翼。没错,现在她在向前跑,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是为了向什么宣战,她身后也不再是无穷无尽的追兵,现在所有跟随她的军士都信服她,随她前行。她不再羸弱,不再恐惧,这一切已经不复昔日——

    在嬴鸦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扬起脸的时候,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呼唤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个更低沉,更威严,仿佛上了年纪的女声为这些嘈杂作结。

    “抬头看看吧,”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权力的,我的……”

    风声骤然停止,嬴鸦鸦勒住了马。

    她身后的骑兵放慢脚步,四散开来,包围住眼前的建筑。

    郡守府近在眼前,而裴纪堂也近在眼前了。

    裴纪堂现在的样子并不好看。

    倒是绝说不上狼狈,他的发冠还整整齐齐地戴在头上,蹀躞带规整,上面的嵌玉闪烁着温润的光,手中拎着一把直刃刀,还有淋漓的血珠从刀刃上滑下来。

    但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像是被血合出来的漆涂了一遍。

    原本靛蓝色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深黑,上面花纹反倒妖异地鲜红,一滴半干的血粘在他的睫毛上,于是他总有些不自然地眨眼,仿佛想要把它抖下来。

    这样神色的裴纪堂看起来甚至有些困倦的温柔,如果他不是在这里,而是身着一身淡色的细布衫子,坐在正袅袅升起烟气的香炉前读一卷书,或者带着一个年轻的僮仆在竹林深处走向一泓泉水的话,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称赞一句这是多么温和俊秀的雅士呀。

    可他就站在这里,被鲜血涂过一遍,脸上却是这样平和得有些古怪的表情。

    他身边的两个卫士都受了伤,但不致命,三个人站在一处,一个人被裴纪堂拎在手里。士德明看起来吓得不轻,一时间竟然聚不起精神来张嘴嚎两句或者骂两句,他就这么呆呆地被拎着,偶尔眼珠向上转一下,好像在无助地寻找什么。

    在郡守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百余军士,最前的控弦士弓已经拉开,只要轻轻一松手就足以让这三人穿成筛子。

    但没有人动,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诡异的安静里,仿佛被围住的不是三人,而是他们。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裴纪堂手里拎着郡守,四肢全乎,但魂魄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的郡守。

    但还有一个更隐秘的,他们自己或许都觉察不到,或不想觉察的原因。

    这个裴纪堂,自己就杀了近十人,就这么直接杀穿了郡守府,拎着郡守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并不凶恶,如果他是一个像牛一样山一样的莽汉,踩着满地的尸体拖着郡守走出来,他们可能还没这么害怕,可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温和极了,沉静极了,像是一条在血水中游动的黑蚺,低垂着头,却缓缓昂起颈子来了。  

    骑兵压到眼前,包围郡守府的守军才突然意识到后背受敌,张弓的控弦士下意识调转了手中的弓,原本站得还算规整的这百十号人陷入混乱中。“城门已破!浮泉已为我军所据,”骑兵之中有人大喊,“尔等放下武器者不杀!”

    那些拿着兵器的浮泉守军愣住了,他们望着身后涌动而来的亮色——城门果真破了吗?似乎是的,远处的城门灯火通明,火光一路蜿蜒至这里。他们还有什么资本迎战吗?就凭百十号人,被杀完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何况郡守已经被抓住了!

    ……可是他们的主将不也被我们围着吗?

    【在回到淡河的当晚,嬴寒山做了场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街道上,街两边都像是跑焦相片一样虚虚的,不知道是古代还是现代。梦中的空气油脂样的浑浊滞重,她的头脑却很清楚,她能敏锐地感觉倒有个东西在跟着自己。】

    【她不回头,慢慢地往前走,眼睛觑着地上的影子,想判断对方和自己的距离。但被日光照得发白的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轮廓。】

    【她听到脚步声了,那声音不太像是人的,反而像是什么节肢动物。嬴寒山从袖子里抽出峨眉刺,扭身拐入旁边的巷子里。在转弯的这一瞬间她瞥见了那个影子,它细长的腿脚在地上轻轻点动,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峨眉刺在她手中转动,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肉,嬴寒山放慢脚步,默数着那东西靠近的声音。当那敲击声逼近的瞬间,她猛然回头扬起手中武器——】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她腹部穿了过去,血缓慢地落下来,那张脸也微笑起来。】

    第 74 章   沸炉夜话

    嬴寒山站在廊柱后,看着人影慢慢向着她的方向移动过来。

    那是个普通人,不是修士,有无恶意暂不可知。峨眉刺从她袖中落下,她稍稍压低脊背,做出一个扑击的姿势。

    然后……那个人影忽然站住。他轻轻摇晃了一下,然后原地转弯向另一边过去。

    那里是伙房,因为门房守到后半夜往往来打热水,所以现在还亮着灯。

    这人要干什么,投毒?她微笑起来,把手覆盖在他手上。那双手微微有点凉,像是一阵雾气攀过他手背。

    我儿清减了。她说。

    “哪里有,不过是苦夏罢了。”裴纪堂慢慢俯下身,靠在她的手臂上,于是她能够拥抱他,像是寻常慈母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听说我儿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额头上传来,裴纪堂含糊地抱怨了一声:“儿子才多大年纪,您不要取笑儿子。”

    ……不对,他多大年纪来着?这么一想,脑海好像又陷入了一团不清的迷雾中。

    她笑着,是长辈笑隐藏心思的少年人,裴纪堂闭着眼睛认真想了一会,迷雾里居然真的有一个影子慢慢浮现出来。

    他看不清楚那个影子的细节,她仿佛站在一团明亮的光晕中,裴纪堂开始用力眨眼睛,光芒逐渐淡去,影子的轮廓清晰起来。

    阿母,儿子确实……

    ……

    裴纪堂用力眨了眨眼睛,他觉得有一块炭火盖在自己的眼皮上,把眼前烧得明光一片。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这明光减弱了不少。梦中那个残留在光里的影子倒并没有消失——不如说更清楚了,清楚得有眉有目,正伸手预备拿一块凉帕子给他擦擦脸。

    “呀,你睡醒了。”嬴鸦鸦说,“胆子真大,发着烧不喝药自己找了个地方就睡,不怕烧成傻子?”

    裴纪堂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抬手抽了自己一下。

    “……”

    “……?!”

    影子还是没有消失,影子大为震惊地扔下了帕子,转头噔噔噔地跑出了屋去。

    “军医!军医!军医在哪里?快过来,刺史烧傻了!”

    他摸了摸残留着一点刺痛的颊侧,看着嬴鸦鸦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

    ……她大概已经不受刺杀那件事的影响了,这次叫军医,倒还叫得蛮响亮的……

    裴纪堂毕竟有习武的身体底子在,疲劳过度的烧发几天也就好了。

    幸亏好了,不然他横竖是接不下嬴寒山这一背摔的。

    浮泉郡归于裴纪堂麾下,嬴寒山平定涅叶烈三城的信也刚好送到了,因为他病着,所以这封信是嬴鸦鸦回的。裴纪堂没想到这封回信这么快就有了音讯——不是信使带来的,是收信人。

    嬴寒山率部与他汇合,动作快得像是行军。那位一身暗赤色劲装,玄色虎纹披风的女将笑吟吟地跳下马来,迎上出来迎接的裴纪堂。

    “寒山辛苦,你……”

    她保持着和蔼的微笑,眼光转也不转,左手按住裴纪堂伸过来的手,右膝一矮把他闪向一边,裴纪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不太清楚为什么现在自己安详地躺在地上。

    “……你,路上顺利吗?”他一时没爬起来,但还记得把后半句话说完。

    “特别顺利,是人是鬼都没有拦我的,”嬴寒山点点头,“如果没听说老板你单刀鸿门宴还要拽着我妹妹的话,就更顺利了。”

    听到这话,刚刚慢慢从地上土里坐起来,正在仔细拍衣衫上灰土的裴纪堂愣了一下,回头看看身后的地面。

    “刺史,是要躺回去吗?”随行队伍,骑着一匹栗色马的乌观鹭愣了一下。

    “没关系,那块地不脏。”苌濯冷静地说。

    近几日的太阳一直很烈,即使是对田地最上心,最能忍受的农人,在晌午后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也不得不找一块阴凉地躲躲,以免钢刷一样的太阳把他们身上的皮肤剥下来一层。

    峋阳王府的廊下垂着制过的香草编成的帘子,少女们绣娘一样在上面织出团花的纹路。草帘用郁金混着冰片熏过,日光照上去没有一丝草木干燥的腥味,反而浮动出微微甘甜的冷香。

    侍女们小心地扣好链子上的系带,不叫一丝日光从它的边缘洒进来。

    “做仔细一点,”身后的管事走来走去,不时检查一下帘子的边缘,“国相要来了,你们要是叫一点太阳照进来晃了她老人家的眼睛,就剥了你们的皮鞣了悬在廊下。”

    满走廊柔媚的“喏”像是一阵香风一样散开了,昏暗的阴影里看不见侍女们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们身上环佩细微的叮当声。

    峋阳王第五特正在屋里。

    外面的回廊随着草帘放下次第黑了,屋里却并不暗,那些镶嵌在边角装饰中的萤石和四面设置的折光通路保证了屋中始终有柔和的光线。

    有侍女膝行进来,跪在灯台前想要点燃它 ,他摆一摆手,她就膝行着又退出去了。

    屋里的光线好像又稍微暗了一点,门无风轻旋。

    他面前放了一张绢,上面练字一样布满了斑斑驳驳的墨迹,在墨迹的最中间,一个“聖”字稍微有些扎眼。

    “孤有一个头衔送给那位刺史。”第五特把这张绢拎起来抖了抖,似乎很满意中间这个字一样,“国相以为如何?”

    黑暗中有轻微的窸窣声,一袭垂下的衣袍轻柔地从他旁边擦了过去,衣袍下应该是脸的位置覆盖着一张面具,上面金银与朱砂交错,是盛开到极点的芬陀利华。

    那黑袍没有出声。

    “孤选了一些人,把他们撒在臧州里,叫他们逢人便讲那位沉州刺史是不世的圣人。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又体恤爱民,古之圣贤再世也不可能比得上他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或许是来自黑袍。

    “是不是有些自毁长城的意思?”第五特放下这张绢,“他很快就会听到这些美名,孤会专门找人说给他听,唱给他听,让老人,孩子,任何一个人在看到他手下人时,反复地重复这件事。”

    “圣人,刀剑。”有沙哑的,像是气音一样的声音响起来,不像是人喉咙发出的,反而像是骨骼摩擦的窸窣,这声音来自面具之下,“杀人不见血。”

    “岂止。孤还派了一些人,”那张绢被他折起来,沾了一点墨,黑色开始沿着白色往上爬,“让他们讲另一件事。讲那位女将食人,凶恶,身高九尺,以血涂面。”

    “有几首好童谣,孤让他们教给了附近的幼童,很快它们就会传出去,也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圣人啊,圣人。”他笑着说,“圣人是要一个恶鬼去衬托的,恶鬼不管做什么都是恶鬼,圣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圣人。”

    “有一天恶鬼会发觉这件事情,但圣人未必如此。你怎么想,国相?”

    那黑袍轻轻抖动了一下,从里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那只手仿佛是两节拼接在一起,有半边肤色健康,皮肉饱满,剩下半边几乎是干尸,褶皱的皮肤包裹着骨头。

    它翻过来,用掌心朝向峋阳王,面具下再一次传来声音,这一次却不是沙哑的,仿佛骨骼摩擦的低语。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稍微有些低,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感。

    伙房的门吱呀转了一个角度,又缓缓地阖上,那人明显在刻意放轻手脚,门轴转动的声音被压得极低。

    嬴寒山直起身跟上去,在门外站定,一时没有伸手去推门。

    虽然这段时日她没在淡河,但眼前人不是门房这件事她还是能确定的。

    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深更半夜摸进伙房,大概率是要对食水做手脚。

    她得看看他要干嘛。

    第 75 章   白门新血

    其实这个问题嬴寒山给不出回答。

    她手里只有现象,没有联系和结论,如果她有,她现在不会对一切都只有模糊的感知。

    而淳于似乎也并不期待嬴寒山会给他回答,谋士是给予答案的人,不是索求答案的人,他摊开手,在嬴寒山面前张开掌心。

    “先说第一种情况,他们是两方不同的人。有一股来自凡人的势力在针对淡河——也可能是针对你,有一股来自仙人……大概是仙人?的势力。仙人的那股势力和其他一切都没有联系,我作为一个凡人也窥见不了其中的纠葛,所以我无法分析它的动机。”

    意识到嬴寒山的目光,苌濯歪过头来问询地看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被日光照得更浅,更不像是人身上会有的颜色了。

    “你不热吗?”她小声问他,“虽然在淡河的时候也没见你晒黑过,但不容易晒黑的体质晒久了太阳容易晒伤。”

    苌濯愣了一下,朝天仰起脸,然后摇摇头把手伸给嬴寒山,他的手心没有汗,指尖末端仍旧是冷的。嬴寒山扳住他的手指很仔细地看指甲,他反而自己有些不自在,迟疑着想把手收回去。

    “寒山……在看什么?”

    “甲床颜色,”她说,“之前医生说你心脏有问题,你这么热的天手指还冷,指甲没有血色但好在不发青,我感觉至少是占了贫血。我看周围是不会有卖肉食的地方了,等返程的时候我们去浮泉周围转转,买点肝脏或者血什么的你补一下铁吧……”

    “补一下铁”是什么意思苌濯肯定不懂,她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阵含糊的表情。或许是阳光太烈了,有几秒钟寒山觉得那个本应该是困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像是心虚。

    “好。”最后苌濯只是这么说。

    这俩人一黑一白的大热天在浮泉周围逛肯定不是来晒日光浴的,现在有件正儿八经的事。

    乌观鹭第一次献上的图并不十分细致,受限于比例尺和作画工具,比起实用性它象征意义更大,更像是个用来告诉嬴寒山“你看我有这个本事,你得好好保护我”的妙妙工具,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她从峋阳王府逃出来的时候恰好走的就是南线,到浮泉周遭时她正好完成了第二张地形图。它比第一张细致了许多,囊括范围也小了许多,虽然乌观鹭没有画图经验,总体内容对而比例尺难免失真,但是于这个年代而讲,已经不亚于天降北斗导航了。

    苌濯这次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校正地图比例尺,精确上面的地形位置。

    古代人算距离都是粗估,近了拿眼看,远了拿腿跑拿马匹跑,用时间来换算路程。也有太远了跑不到的,就用日影法估计。但苌濯两种都不用,他观星。

    现代电视剧里面很喜欢给神机妙算或者神神叨叨的军师们加玄学设定,好像不会观星望气就考不出军师资格证来。

    具体表现为一抬头看到天上紫薇星奔我而来,第二天就在河边一边钓鱼一边等人君驾到,问他您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或者一抬头看到自家主公头顶紫气缭绕,大呼我去牛逼我看您能当皇帝。

    苌濯不在这类里。

    观星本质上是一项唯物的科学,星星什么时候在天空的什么地方是有数的,它们是存在于天上的坐标系,而观星者用地上的景物与它们对应。

    但大白然而到春夏之交,河水又一次涨了上来,又比原来的河道改了些,把周遭尽数淹了。我走时听他们说,再到枯水时,他们要把那道决口填上,不叫它再涨水祸害田地了。所以这条改道河还在不在,我也不清楚。”

    这种即时性的地理变化一般很难被郡以上的长官知晓,不排除有特别负责的长官会在发生财产损失或人民伤亡之后上报王陛,但这地方不像有这样一位负责的长官,即使有,那位王也很可能并不在乎这件事。

    但嬴寒山在乎。

    她太在乎战场上这样微妙的细节了。

    离开浮泉郡城大概三十里,路边开始有了青青的野麦,长得很高,但打出来的麦穗一捏全是碎皮。风吹过来时它们海浪一样伏下去,叶间露出远处的田地。

    “这里的人至少有东西能果腹。”苌濯说,“不然这些野麦是留不下来的。”

    远处的地里种着稻子,穗子已经差不多长满了,大致还有半个来月的时间就可以收割。农人们总算是熬过了这段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要割了稻子,只要今年冬天没有那样异常的暴雪,他们就能再活一季又一季。

    嬴寒山和苌濯走过去,田里立刻惊起了一只鸟儿,那是个半大的孩子,赤着脊梁,包裹在脊骨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他手里抓着一只小动物,头被石头拍碎了,一点点血迹正往下滴答。

    看到陌生人这个孩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但跑之前还没忘了带上他的战利品。

    他一头撞进家门,消失了,半晌门才打开。嬴寒山看到那个男孩缩在一个妇人身后,妇人身上的衣裙已经不算太完整,但勉强还能见人。她向外张望着,不出来,另一个人从这扇狭窄的门里挤了出来。

    是这家的男主人,嬴寒山说不好他年龄几何,尘土和日晒让那张脸显得有些老。

    他一边用目光示意妻儿躲在里面,一边攥着手,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来,迎上嬴寒山和苌濯。

    “两位贵人,两位使君。”他说,两片嘴唇不听话一样颤动着。

    “田租,田租一定会交,求你们……求你们等一等吧……”

    罗五一看到田那边来了人就知道要糟。

    这里很少有什么大人物来,即使来也是一驾马车远远地经过,好像神仙驾着龙车从天空驶过去,和他们这些地上的人是没有关联的。

    唯一有关联的时刻就是那些税吏捂着鼻子,忍着田间粪肥的臭气和飞扬的尘土或敲或踹开他家的门,告诉他们要交粮食的时候。

    有些时候是税——总要收税,各种各样的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交的税。妻子没日没夜地纺织,尽力存下一点微薄的积蓄,往往在手里还没有攥热就被拿了去。罗五苦哈哈地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一条穷命,兜不住钱,谁也怪不上。

    有时候是军粮。王要打仗了,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打仗,于是挨家挨户都得把粮食交上去——感恩戴德吧!没让把男人也都交上去呢!

    去年冬雪灾,好在他们在的地方受灾轻,一家人挨挨挤挤地度过了这个冬天,除了降生没几个月的第二个孩子因为母亲没奶哭了几天渐渐地僵了之外,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起那些被罗五狠着心用棍棒赶走的灾民,比起堆在路上一条一条的冻尸之外,他们已经极度幸运了。

    开春时他把剩下的那一点种子播下了地,这是全家用第二个孩子的命换来的。如果当初把它们煮成米汤用来喂那个孩子,或许他就不至于死在这个冬天。但他们会一起死在春天之后,没有粮食,没有谷种,一起和路上那些渐渐融化的冻尸一样成为野麦的营养。

    罗五看着稻子渐渐起身,满田都是那个孩子细细碎碎的灵魂。

    天太冷了,稻子长得很慢,比往常晚了半个月不止,半月之前税吏已经来催过一次,他们仔细地搜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拽着他妻子的发髻检查她有没有偷偷地在头发里藏点钱或者首饰。

    最后一无所获的税吏只能离开,并恶狠狠地威胁他没有下一次。

    如果下一次他们来时还交不上租子,就把罗五带走充作随军的民夫。

    他苦熬着,等着稻子成熟,却又不想它成熟。税太重了,这薄薄的穗子像那个饿死的孩子一样,打不出几斗稻谷,交完税他们怎么办呢?大儿子的呼叫声从田边响起来,他满口苦涩地走出去,看到两位贵人正向这里来。

    他不太认得小吏以上的其他人,那应该是两位更讲究一点的税吏——他们毕竟没有乘车。走在左边的那个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的衣服是鸦青色,斗笠的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脸,让他看不清楚。

    而走在她身边的另一位简直像是神仙一样,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他身上的衣服也在发光,这么整齐,干净,漂亮的人让罗五产生了一点幻觉,会不会这不是税吏?

    这是天上驾着龙车的神仙,终于在一低头的时候发现了底下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于是变成小吏的样子来考验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温顺诚实,值不值得拯救。

    这样的幻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去,开始哀求。

    嬴寒山露出了一点困惑的表情,但她没有开口。苌濯稍微欠了欠身:“我们并非是税吏。”

    一瞬间嬴寒山在那张被晒得衰老的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希望,他简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欣喜若狂了起来。

    但很快,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欣喜又变成了更沉重的不安,他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小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他深深地弯着腰,“两位贵人来这里,是要什么东西呢?”

    【我问清了你是什么人,也明白了你想要这把弓做什么。】

    【我问到的那些事让我觉得你有资格收到这个,拿它去做正事。】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这个资格,我会把它拿回来,并酌情加上你的人头。】

    第 76 章   王驾有召

    那把刀换了新的刀袖,刀鞘上的骨饰擦得可以照人,嬴寒山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眼睛。

    她把手放在刀上,林孖的手就慢慢松开,垂下去,他的肩膀也压下去,恭敬地在她面前俯身,像是一只露出喉咙的犬。

    人群安静下来,唰唰的雨声又一次变得清晰。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的手指上,海石花的嘴唇不安地抿起,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他们脸上甚至没有意外的表情,仿佛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被提前告知了。

    “我生病了。”鸦鸦说。

    裴纪堂立刻放下了手中所拟的文书:“鸦鸦?” 嬴寒山点了点头。

    “但我确实没在证王道。”

    “但你确实干了证王道的事情,你连拟龙都修出来了。”

    王大锤在嬴寒山脑袋里咩叽了一声,好像有点心虚。

    嬴寒山摇摇头,把脑浆和王大锤一起摇匀,它立刻不叫了:“所以,他们不让我证王道是……”

    “是怕你真的证出来。你不证就只是一个杀人放火的魔修,他们懒得管,你证不出来就只是一个身死道消的失败者,他们没必要管……但你雷劫时已经有了云霞,你摸到了王道的边缘。”

    “……人间有了人王,有了领袖,气运就不再被上界把控,乱世也会结束,没有人会再期待仙人。所以要扼杀人王,就这么简单。”

    屋里安静了一会。

    “到底我是魔修还是你们是魔修。”

    “没什么魔修不魔修的,谁都可以是魔修。少数的那部分是魔修。曾经血渊宗还叫雪渊……不,没什么。”

    玉成砾不再说什么了,她只是看着她:“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会与你同盟,一直到你证道失败或我无法帮你为止。作为交换,你要灭掉芬陀利华宗,一个人也不要剩下,你是王道修士,你的力量只会越来越超常。”

    “我是无妄之灾的倒霉蛋。”嬴寒山飘忽地接了一句。

    “成交。”

    结界开始收回,玉成砾抻了个懒腰,顺手从衣袖里取出什么递给嬴寒山。

    “?”

    “赎玉不琢,”她说,“他自己不长脑子,你杀他是应当的。既然你放他,我这个做师尊的总该有些表示。”

    她递出来的是一件披帛,月白色,非常轻柔,好像一缕实体化的泉水,嬴寒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捣鼓了一会,硬是想不好往哪里穿。

    “这是弱水衣,着身可防法器攻击,也能挡住对修为的窥察。”

    当这轻柔的披帛着身的一瞬间,它就像是露水一样浸入了嬴寒山身上的衣服,它不再是轻而白的丝绢,它成为了一条玄色的披风,在两肩上有重叠如鹰羽一样的鳞甲,绲边绣着形状不很清晰的兽形。看起来有些像是被拉长了的虎。

    嬴寒山对她点点头,算是道谢,她也看出来这位应该不是很想欠人人情,她没必要推辞。再者隐藏修为这事还蛮不错……她可以在其他修士面前装一装凡人了。

    帐外有阳光照进来,刚刚遮蔽天日的螣蛇收了羽翼,化作手镯大的一点从门缝里钻进来绕在玉成砾袖子上。她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帐门却随之而开。

    是抱着一份书简,神色有些匆匆的苌濯。

    “斥候有报……”他停下口中的话,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玉成砾,她倒是已经不再捧着那个反重力浑天仪了,但这一幅明显不是凡人的样子突兀地站在这里,还是让苌濯晃了一晃神。

    “这是……等会再解释,不用避她,斥候说什么?”

    苌濯还没说话,玉成砾却骤然抽了一口冷气,她一步上前,几乎是有些失态地插入嬴寒山和苌濯之间。

    “你父母是谁?”

    苌濯在她过来的瞬间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嬴寒山旁边与她拉开距离。

    “你父母是谁?”玉成砾问得更急,她几乎是在盯着那双蓝色的眼睛。

    “先父峋阳王太史令,您是……”

    “说名字,你父母的名字!”

    苌濯回头看了一眼嬴寒山,沉了一口气下来:“先父苌止澜,家母蒋昙。”

    “苌,你姓苌……什么蒋昙……”她喃喃着。

    “你长得和我师兄的妹妹苌拜月一模一样。”

    “我生病了,”她重复了一次,“是先天的喘疾,药还在军营里,你得赶快遣人去拿一次。”

    按照惯例,主公前往郡城拜访三四天的时候,应该有一次出城报平安。但现在只是第二天,时候并不很到。这时候如果派遣卫士快马出城,就会有些显眼。除非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且能当天去当天回,才不至于招致怀疑。

    裴纪堂仔细地看了看嬴鸦鸦的脸色,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她架起手臂来,向外看了一眼,“那天宴会上,有个人藏在暗处一直盯着我们看,我看人还可以,他看我们的眼神没安好心。”

    “今天我混出去在市井间打听了一次,这浮泉郡根本就是个敲骨吸髓的空心城池,把城中居民榨干了丢出去,再换上新的进来。这种主意,不管提的人还是采纳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刺史不会希望他留在你手下的。我问的那个人说,这位献计的幕僚姓冯,冯宿。”

    裴纪堂似乎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等着鸦鸦往下接着说。

    “我上任长史之后,过去几年的刑狱案子都翻看过一次,”她看着裴纪堂,“自己经历过的,自然看得更细致一点。刺史还记得淡河被围的时候作乱的冯家吗?”

    “在翻看案宗的时候,我记得那位家主有一个次子就叫这个名字。”

    “只诛首恶,所以这个人应该还活着。虽然只是无端联想,但身在情形不明的地方还是要更谨慎些。何况我总觉得这次不会那么顺利,所以……让卫士们去带个口信吧。后天早上,让一队士兵混进城里。这次谈得顺利就罢了,不顺利,我们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嬴鸦鸦翻过手来,有一枚细小的,带着绒毛的草种飞进了她的手心里,她看着它,轻轻一攥,它就掉落下去了。

    今天院门前有点热闹。

    未时刚过,沉州刺史下榻的住处传来一阵子摔东西的声响,伴随着女子的哭闹。不多时一位医生被从院子里推了出来,袖子上还有些洒了水的痕迹。

    他沉着脸,很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一面拧着袖子一面向回走。茶摊上有好事的客人叫茶博士点了一碗茶,招呼他过来,请教他这是出了什么事。

    “郡守府上的贵客,”那医生说,“所带的女眷今晨起来胸闷咳喘,说是幼年时患过喘疾,怕是要发作。郡守命我去府上看诊,谁知道这女郎闹了起来,非得说我这样是坏了她清白,她死也不要外男把脉。这样倒还罢了,居然扔碎了一个茶盏溅了一地的水。那客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分青红皂白便说是我冒犯他妾室。这一次看诊没有诊金不说,走得再慢些,命都搭进去半条咯。”

    茶叶摊子上的人一阵唏嘘,多不过是英雄气短,美人缠磨两句就架不住,心自然偏了。

    这么说话之间,就看到一个仆役打扮的从院中出来,径直牵了马,一路向着城门去了。

    “怎么说?”士德明用干布擦了擦手,撂进侍女手中的铜盘中。

    “回主家,那看诊的医生没进门,就被那女子使小性子打了出去,非要之前存在军营中的蜜丸来解喘疾,已经遣人去城外取药了。”

    士德明皱了皱眉:“喘疾?犯得倒是时候。”

    “是,说是不能多食鱼,那一天或许是看宴上菜色精细,用了几口,便犯上了。那刺史也骄纵她,忙不迭地叫人出去。”

    他在心里盘桓了两下,终于还是没当回事:“他能让她穿着男子冠服跟他招摇过市,就可见一斑了。不必管他,这时候差人出去,外面的人反而安心些。”

    他眯起眼睛来,看着外面逐渐落下去的日色:“再去下一道请帖吧,明日傍晚,我再请那位裴刺史。”

    日光逐渐暗下去了,从城外回来的骑士带回了给“刺史爱妾”的药,落脚时刚好与出城报平安的卫士擦肩而过。

    城门吏满面带笑地送走了那卫士,转过头去就嘟嘟囔囔。

    “好大的架子!”他们说,“这明明已经出过一趟城了,怎地还要再出一趟,这时候出去,宵禁是进不来了,明日一早天不亮就要开城门迎他,恼人得很。”

    策马而去的卫士没有听到这嘟囔,听到了也不回头,那一人一骑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城门守卫也转而开始聊些别的话题。

    “听说了吗,郡守又要设宴……”

    “啐,横竖不是请你,那一碗照脸的米汤子还装不满胃……”

    到第二日鸡未鸣,出城报平安的卫士回来了,睡意不足的城门卒压着骂骂咧咧的冲动开了城门,谁也没有心思再收起来。

    “差不多行了,”站岗的卒子摆摆手,“这鸡叫不叫也就在这一时二刻,门拉不拉起来差别也不大。再者说了,这个点数,进城出城的都没有,你关门给谁看呢。”

    这么说着,远处却有一队商队慢慢悠悠地走来了。

    这商队的人不少,约莫三十来个,几头健骡拉着装满了粮袋的板车,站在前面的掌柜两撇胡子,双手袖在袖子里,有些滑稽的拘谨相。

    “哎哎哎,”卒子里有人推了一把要凑上来的掌柜,“干什么干什么,鸡叫了吗就进城?外面站着去。”

    “军爷,”那袖着手的掌柜赔着笑脸,“我这是看城门开了,才过来问问。夜露重,怕湿了车上的粮食发霉生芽,您通融通融吧。”

    “通融?天不明就要进城,我看你像是细作!来啊——”

    “哎哟!哎呦哎呦!”那掌柜立刻抱起头来后退两步,很是肉疼地搓了搓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装了钱的锦袋,笑吟吟地塞进那城门吏的手里,“您且通融着吧,我们是沉州来的粮商,这路引是齐的。车上也只有粮食,您随意搜,随意搜。”

    被拉住的那个卒子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脸上表情有些难说,他一挥手指了指车上的粮袋:“搜!”

    唰啦啦的刀光照亮了夜色,一看就是没见过刀的帮佣们立刻四散开来,看那些兵把粮袋围在中间,刀捅进去,沙子一样的粟子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站在一边的掌柜急了,直使眼色:“您搜便搜,别碰粮袋子呀,那里面都是粮……哎呀,你们看着干嘛,捡呀!”

    “老子看谁敢动!”掂量着钱袋子的城门卒喊了一嗓子,“这都是搜查损耗!听到没有,谁敢往回捡落在地上的粮,谁就是细作!”

    一听这话,帮佣和欲哭无泪的掌柜又缩回了一起。

    围上去的兵扎破了四五个袋子之后,终于摆摆手示意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所有人都虎狼一样盯着地上泥土里的粟子。

    它是脏了,是沾上灰了,可这么个时节,粮食可是金银一样的东西,谁在乎金银沾不沾灰呢?

    “放行了,进去吧——少给我往地上看,剜了你们的眼睛!”

    板车运转起来,留下一地淡黄色的粟子,走在前面的掌柜抽抽噎噎地哭着,又像是怕惊动了谁一样不敢哭大声。

    等那车跟着掌柜走出去,拐了一个弯,帮佣们脸上怯懦的神色忽而不见了。他们走到已经擦干了脸,面无表情的掌柜身边,点了点头。

    “队率,车下的刀剑没搜出来。”

    “好,”那两撇胡子的队率点了点头,“……时刻等着裴刺史的令,若有异动,袭城门开门。”

    嬴寒山回到府衙时灯已经亮起来了,门房看清来人,叫她去裴明府书房一趟。

    嬴寒山心里咯噔一声,急急赶过去,一推门就看到四张脸齐齐抬头看她,淳于苌濯鸦鸦裴纪堂,一个不剩全都在。

    她心下明了,这是没消停几个月又出事了,拖了个坐团过来坐下。

    “又怎么了?”她问。

    裴纪堂递过来一封信。

    “第五争送了一封信来,不是敕令,是密信。”

    “他要你尽快赶去踞崖关。”

    第 77 章   唯君可也

    啊?

    不是,她是淡河的人,不是第五争的人,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话在哪都能用。

    怎么还一封信过来问裴纪堂借人了,这个第五争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嬴寒山向后一仰,想也没想就要把信笺飞回桌面上去。刚要脱手,她的手忽然一顿,觉出一点不对来。

    信笺上的字迹,应该不是第五争的。

    嬴鸦鸦比嬴寒山强一点,她会梳垂髫少女的发式,那种十几岁未及笄小女孩的,玲珑可爱的发式。也许就是因为她一直梳这样的头发,身边的所有人才一直觉得她只有十一二岁吧。

    梳头娘子领了赏钱,说着恭维话喜滋滋地退去了,裴纪堂看着她出了院门,又回头看向身后被徐徐推开的门。

    挽着发髻的嬴鸦鸦走出来了。一句话说完,玉成砾快速收敛了神情冷静下来。

    “冒犯,”她掐了一个清心诀,恢复了之前雕塑一样稳定且无意义的微笑,“山人玉成砾,修行之人,自芜梯山而来,郎君面貌颇似我一位故人。”

    苌濯和玉成砾保持着距离,显然对前面那一串有关修仙身份的自我介绍毫无兴趣,直到她说到故人,他才迟疑一下开口。

    “您见过家母?”

    “这样的面容,穷极碧落黄泉也不会有巧合撞上,还有这双眼睛。”玉成砾看着苌濯淡色玉一样微蓝的眼睛,“可我实在是想不通。”

    “几十年前师兄为救妹离开宗门,此后便生死不知。如今我在这里又见到了这样的面容,令堂如今身在何处?你可知她是否有一位兄长……”

    苌濯摇头:“从未听说家母有过兄长,天下人面目相似者多,您没有认错?”

    “绝不会。”玉成砾叹气,“不对,不对,为何你姓苌不是随母姓?为何你父亲姓苌?你父亲……”

    她紧紧蹙起眉,看了苌濯半晌,突然一扬衣袖:“冒犯了。”

    “且请勿要慌张,接下来所见一切,皆是水月镜花。”

    她开了个幻境。系统说。你不要看这群仙人脸上八风不动,她现在心神不一定稳定。

    “我看出来了。”嬴寒山回,“她想给苌濯看什么,居然把我也拉进来了。”

    周遭的环境融雪一样坍塌下去,露出另一幅场景。天如釉青,翠木奇石,潺湲的溪水从远处山石流下,曲折地穿过了一片草地。有十来个着法衣的青年男女在这片草地上漫步相谈,若是忽略掉他们身边飞旋的法器或者不知名的异兽,这画面倒很像是春日里王孙贵胄出游。

    嬴寒山留心去分辨周围人的脸颊,才发现一旦眼睛聚焦上去,那些脸就变得模糊不清,他们说的话也像是接收不良录音机的产物。

    “这是回忆,”系统说,“她在给你们两个看她的某段回忆,她没有印象的人自然就模糊。”

    系统这么说时,一袭红衣骤然浓艳了整个画面。那时一个穿深红色劲装的年轻女人,腰上长短两把剑,她单手扶剑走得很快,在与玉成砾擦肩的一瞬间歪过头来,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阿兄在?”她问。

    玉成砾没有回话,毕竟这不是活人,只是一张立体的画片。而苌濯用力抽了一口气。

    “……阿母?”

    那个女人的眉眼清晰了,嬴寒山先看到的是一对蓝色的眼睛,那是她周身唯一的冷色。这张美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脸颊与苌濯酷肖,却比他更有活力,更明艳。好像是一件大红霓裳点上了火,耀得人眼睛都要留下光斑。

    “多谢!”

    那红色的幻影对着空气道谢,折身朝着溪边走过去,苌濯不自禁跟上她的步伐,伸手去抓,手指却虚虚从她衣袖里穿了出去。到溪水边有四五个青年在饮酒论道,看到有人一齐抬起头来,发出热切的招呼声。只有坐在最中间的那个白衣修士没有动,他抬起头,看了一看来人。

    “来了。”

    那是张端正的脸,因为严肃而稍微显得有些老成,二十岁,或者三十岁?这两个年龄放在他身上大概没什么差别。红衣的女子架起胳膊来,并不上前。

    “又是一张修道修傻了的死人脸,来了,想赶我走?”

    “不要妄语。”

    苌濯向前走去,穿过树丛,高草,一直走到那修士面前,他伸出手,像摸一团雾一样想抓住他的肩膀,而那修士毫无反应。

    “为什么?什么……父亲?父亲?”

    修士身边的其他人站起来,说说笑笑地去拉红衣的女子:“拜月你也不要一见面就与你阿兄吵架,走走走,我同你讲,我们阁中最近……”

    苌濯一脸迷茫地站在这两个人之间,回头看看身后的女子,转身看看身前的修士,他们的身形忽然一道模糊起来。他像是被困在鱼篓里的鱼,转身,又一次转身,伸手,再一次伸手,没有任何结果。

    “父亲,母亲……?”

    “为什么……”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被美丽所震慑,然后骤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

    开始思量起这一次带她来确实是胡闹,又为她的名声担忧?

    他什么也没有想,裴纪堂有些停转的头脑里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她仿佛是应该站在更高一点的台阶上,被人仰着头看的。

    她脸上没有笑容,轻佻的,妩媚的,柔婉的,温顺的笑容,一概不曾出现。那对眼睛也不曾顾盼多情地左右张望,尽管嬴鸦鸦身上的衣服颜色艳丽得有些轻浮,尽管她头顶的宝石与珍珠稍显累赘庸俗了一些,但随着那一点孩气从她身上褪去,某种被掩藏的内里暴露出来。

    她一定曾是大族的族女,她一定不仅是大族的族女。因为这一刻她展露出来的不仅仅是端庄,还有压迫感——

    曾浸泡在计谋与手腕之中的压迫感。

    嬴鸦鸦脚步停顿了一下,她睥着阶下的裴纪堂——

    ——然后,深吸一口气,刚刚那充满压迫感的影子就像是幻觉一样消散了。

    “这简直不是头面,是一头铅。”她卷起袖子提起裙摆碎步跑下来,忿忿地抱怨了一句,那双睥睨的,寒冷的眼睛唰地一下融化了,她又变成了那只背着手在枝头跳来跳去的鸟。

    “刺史?刺史?”

    看裴纪堂还愣在那里,她伸手晃了两下,没有反应。于是嬴鸦鸦捏起嗓子来:“裴郎~”

    立刻有反应了,这位见猛虎都未必退的刺史,又一次飞快地闪出了院门。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侍女们手捧漆盘袅娜地走上来,屈膝放下菜肴,在直起身时对客人含情脉脉地一视,又翩翩而去了。

    先呈上的糖食有四五样,蜜糖米糕,枣米糕,炸的什么东西,还有一盘蜜糖荸荠,都做得很精细。之后便是脯肉,串烤鲫鲤,再斟上一杯琥珀一样的酒。

    坐在上首的郡守满面红光,被暖色调的烛光照得有点像是门上贴的那种招财神像。

    他殷勤地与裴纪堂搭话,但聊天的水平并不十分高。

    ——裴公此来舟车劳顿,不知此后将适何处?

    两边谈的八字还没一撇呢,谁会把接下来打哪告诉你,糊弄过去。

    ——素闻裴家世家之首,天子重臣,裴公可曾朝圣,可言京城风貌?

    这话往人心上扎,他裴纪堂甚至没去过一次京城,糊弄过去。

    ——闻裴公座下有一嬴姓骁将,被传为女子,何以有如此传言?

    ……是女的,不是他座下的,俩人是同事,现在要是换她来可能已经开始锤浮泉了。这话还是不说为好,糊弄过去。

    裴纪堂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捣了多少次浆糊,终于,对面抛出了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某今日幸见裴公,仰慕世家风采,愿一览思齐。”

    好,终于到了才艺表演环节,他是实在不想再和对面倒浆糊了。在裴纪堂想好怎么应答之前,一直温顺地垂首坐在他旁边的鸦鸦站起来,施施然行了一礼。

    “妾愿献艺,以敬诸公。”

    弹琴是不可能弹琴的,脑子再不好的人也不会让贵客的姬妾上来给大家弹个曲儿听听。婢女们为嬴鸦鸦取来了茶具,她从容地跪坐下来,仰头对着席间一笑,夹取了一点茶叶在焙笼中焙干。

    “郡守的茶,是上好的云茶,茶团紧实,叶如金针,妾生至如今年岁,方才见过几次。”她嗅了嗅茶叶,微笑着轻声说。

    “不错,”士德明得意地捋了捋胡须,“正是如此。”

    “可惜,”她说,“南方地潮,封存茶需以银器或上好瓷器,这茶保存得稍差,香气散去一些了。不过无妨,浮泉此地宝地,水源甘洌,极能衬托茶香。”

    士德明被噎了一下,眉头紧皱又松开。

    她微笑着取出焙干的茶,备茶,研细,烫盏。

    “是稀奇的茶盏,寻常茶盏为求色泽如玉,总是做得极为纤薄,难免用起来不便。这茶盏剔透如玉,却不失手感,是上上。”

    士德明又开始微笑了。

    “不过若是一套就好了……”

    微笑还没露出来又消失了。座上那位郡守的表情实在是有点精彩。

    实在是被骄纵得太过的小女子!他想,但也不失的确有些眼界。不知道这位刺史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样奇货……

    茶膏调出,七冲七击,氤氲的香气在屋中散开,茶上白雾旋转如花绽,徐徐散开的茶膏隐隐有成青山的形状。

    士德明睁大了眼睛,几乎要站起来,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正坐拊掌:“淑女茶道纯熟,某从未见过如此之艺!”

    她骄纵些也不是不可。他又在心里想,确实是有些趣味的女子。

    嬴鸦鸦低头,露出一点符合身份的柔婉微笑,长长的睫毛挡住眼瞳,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妾原是从州士冠之后,奈何家父一遭罹难,妾孤苦无依,几乎倒毙于路旁。幸得刺史相救,否则怕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掩口露出一个微笑,回头含情脉脉地望向裴纪堂。

    ……裴纪堂有点不太舒服一样活动了一下肩膀。

    给我好好装!在士德明看不到的角度,上线的黑羽毛鸦鸦跳起来叨了一口裴明府。

    她迅速转过脸来,掩口微笑着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座位,轻拢衣袖拿起酒壶为裴纪堂斟满了酒杯。

    “不要再往桌边移了,”她压低声音说,“认命吧刺史,你现在是不可能移动到门外的。”

    “……”裴纪堂用力地咽了一口,他不好说,他感觉现在自己像是被劫持了。

    “你认得这个东西吗?”青簪夫人问,“我所知,可能知道这是什么的,只有你。”

    “我知道,”嬴寒山蹲下来,数了数这朵莲花的叶数,不错,这是一朵芬陀利华,“可这是怎么回事?”

    青簪夫人掩上第五争的衣襟:“十天前的黄昏,有东西袭击了府邸,我的居处。它来得无声无息,谁也没有察觉。守在那里的亲卫全都死了,死得不声不响,挣扎也没挣扎一下。”

    “当时争儿来向我请安,正巧撞上,如果不是这样,大概我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她慢慢地在那个躺在褥子上的青年身边坐下,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争儿是替我躺在这里的。”

    第 78 章   踞崖伏杀(一)

    青簪夫人没有从十天前的那次袭击开始讲述,她把时间线往前延伸了一点。

    随着她的叙述,嬴寒山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情比第五争现在躺在这里严重得多 

    第五争成功平定了去年秋天的那场叛乱,但他并没有进行彻底的剿灭战。

    这不太可能因为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主儿,而更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无暇彻底铲除这群叛乱者 

    在叛乱期间,第五争麾下的土地怪事频出,分散了他的作战力量。

    有民间传言称有呼魂的幽灵,它们在傍晚或阴天时尾随幼子,呼唤他们的名字,应声者就突然失魂落魄,倒地而亡。

    这些事件最初只影响到幼儿,但很快波及成年人。整个家庭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邻居们闻到臭气,推开门,才发现这些人或坐或卧,保持着死前的姿态在屋里腐烂。

    辑好像接不太上,不过有个台阶就不错了,闭着眼往下滚吧。

    崔骋用力点了一下头:“我自离家已经几年,又何尝不想有所作为?时不我与,时不我与……”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把刚刚那茬拽领子揭过去了。 

    峋阳王是一位王,一位正儿八经的藩王。这意味着他手下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

    中央的官制在大长公主执政前期已经改革过,但在他手里还保持着原先的三公九卿制。

    崔骋努力回忆了一下峋阳王的国相是谁,没回忆出来,最高的长官本就难以见到,更何况这位由朝廷派去的国相连年告病,几乎不参与什么公务。

    崔蕴灵笑一笑,不说什么。他本来也没想问这个人,峋阳王已经和朝廷撂挑子不干了,朝廷派来的国相能有什么影响力?

    “太尉是臧州本地人,姓毋……”崔骋的手在空气里招呼了一下,“好狗,好狗哇,说是早年峋阳王一手从贱役里提拔起来的。别人倒罢了,峋阳王叫他咬人,他是一定会扑上去咬的。”

    太尉司掌兵权,这个位置放的必须是自己人,如果不能在最重要的环节做到铁板一块,那迟早会被自家人砍下脑袋。

    “卫尉是他的女婿。”崔骋想了一想,如此补充,这样内外军政的人就都没什么弱点了。

    “生得比畜牲生得都多,一个女儿值当什么……”崔骋低头低声咒骂了一句,或许是因为那还算是旧主,他骂得很没有底气,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

    不知道这句话踩到了崔骋什么点,他立刻直起身坐直了:“我曾为此事作谏言!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困于青城……”

    这位前县令哽咽起来,崔蕴灵沉痛地抚着他的肩膀:“伯父高义,我自小就知的。”

    崔骋的泪水流得理直气壮,崔蕴灵的安慰情真意切,反正现在没人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私底下牢骚被同僚听了一耳朵打了小报告还是犯颜直谏慷慨而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崔骋享受到道德高地的快/感了。

    他的咒骂不是一个失意小官的牢骚,他也不是在骂他的旧主,他是一个受到迫害的义士,正站在道德高地上指点那群低洼处的人。“御史大夫便是一只阉鸡!”他说,“一身朱紫斑斓不能鸣,倒白长了一身痴肥的肉。”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尸位素餐。

    “太仆倒是好牛马,恨不能与其所饲马匹一般头插豆料。”

    说的是啊,崔蕴灵点头,何其麻木不仁。

    崔蕴灵点着头,目光慢慢地在他周围游移着,听他骂人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总得等他骂痛快了。在这骂声里他也零零碎碎听到了一些事情。

    臧州多山地,骑兵发展得并不强势,但和第五争几次硬碰硬之后峋阳王也意识到了步打骑有多么痛苦,开始刻意地培养自己的骑兵精锐。

    可是天寒伤马骨,即使去年冬这群骑兵的战马被照料得比许多人更好,在开春后还是因为骨折和疫病被削减了一部分战斗力。

    紧接着饲料又成了问题,喂养战马的豆料不是那么充足了,虽然不到饿死的地步,但它们远不如去年春夏那样膘肥体壮,强劲有力。

    喂马的尚且不够——给人吃的呢?

    崔蕴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恰好他二大爷终于骂到直系上司了,于是这个年轻人的手指紧了一紧。

    “峋阳王那里的粮草,恐怕不那么够了吧。”

    崔骋的骂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对上自家侄子的眼睛,原本酒精上头的热血也冷下来。

    “是。”柜子里是个八九岁的男孩。

    他是在听到那一声啊呀和一屁股摔到地上的声音之后慢慢推开柜门把头探出来的,男孩长得有些像那个死了的女人,瘦,黑,但五官还算端正。

    他抻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地上的这个斥候,好像看不到就在他旁边横着竖着的那两具尸体。

    “看什么,你爷我脚崴了。”陆仁某摸了一下鼻子,被这么一个小孩看得有点尴尬,张嘴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又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的爷可能就躺在自己脚边,于是又摸了一下鼻子,不说话了。

    男孩无声无息地把脖子缩了回去,柜门又关上了。

    陆仁某在水井里打了水喝完,又冲了冲脚上沾的秽物,从火房的灶边上摸了小半袋子碎米。站在那个血腥的房间前他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进去敲了敲柜门。

    男孩又把门打开了。

    “你出来,”他说,“你在这附近有别的能投靠的人家没有。”

    男孩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这么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我不是西边的兵!不是来抢你家的……你哑巴吗?你不哑巴你出个声。”

    男孩还是不出声,有两颗浑浊的,带着脸上灰的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落下来,一直到嘴角,一直到脖子里。陆仁某像是吃坏了胃似的吐出一口恶气,上去一把薅起了他。

    我不是什么好心,反正我也不认得路,说不定这小子认得怎么走出去。他在心里嘟囔,他要是闹,我就把他丢在路边上。

    “嬴大将军是个心善的,她看我救了个孩子回来,指不定也赏一赏我呢。”

    他拽着这个男孩在路上走,绕了一圈之后又看到那泡被踩过的稀屎。现在陆仁某承认这确实是泡屎了,他懊丧地盯着它,这个小猴子一样的男孩也盯着它,他突然抬起手来指了指路边的树林子。

    “往那走。”男孩说,“路不是直的,打圈子。”

    “嘿你这小子不哑巴么,”陆仁某伸手给他后脑勺一下,没用劲,“这周围有你叔你婶子不,我送你过去。”男孩又不吱声了,黑黑的眼睛看着路面发愣。

    这路确实是有点轻微的弯曲,陆仁某走进林子里才发现这一片村子就像是个什么阵一样,连缀着古怪地挨在一起,穿过树林才算是笔直地向东。

    天已经黑了,四周影影幢幢,他走得没底气,开始和身边的男孩说话。

    你也别怕,他说,我不拿你当个哑巴卖了,屋头里是你爷你娘不是?你别怪我不给他们埋了,我急着走呢,走之前拿东西给他们盖上了,野物吃不了他们。

    你小子有福,嘿嘿,你多大了?我三四岁就没爷了,你比我多几年。

    崔蕴灵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不仅想要青城的管理权,想要成为那位刺史麾下最重要的后勤官,他还想要再往前一点,挤进决策层去。他要关键的情报,要信息,要计谋,留给商贾之家孩子的机会太少了,他只要看到能下口的地方就要牢牢地把自己的牙齿嵌进去。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把自己卖给那位嬴将军,倒不是轻视女人还是怎样,权力没有性别,他只是敏锐地觉察到她大概不喜欢自己这种人。嬴寒山这人身上有一种被勇武保全的强烈道德感,好像一块棱角突兀而过于坚硬的石头,会叮叮当当地把试图打磨她的人撞碎。

    听说她其实并不是凡人——但如果她真是仙人,那她这样大费周折地来到人间是做什么呢?她没有为自己建立起祭坛,没有笼络教徒,没有前往哪一位王甚至朝廷处让他们为自己封圣。

    她就只是待在这里。

    像一个凡人一样,待在这里。

    难道是她的修炼法门是什么圣人的道吗?崔蕴灵困惑地想,但他很快就不去想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

    比起嬴寒山,裴纪堂更适合他一点。尽管这人仁厚贤主的美名传得比嬴寒山远得多,甚至和传言中吃小孩的嬴寒山形成了对照,但崔蕴灵能一遍一遍地掂量筛掉那洁白如雪的羽毛,从里面筛出一根黑色的细骨。

    他在藏巧于拙,他不是他所展现的那种人。

    朝廷在给这里册封官员时挖了一个大坑,这个坑中刀剑犬牙交错,远比看起来更恶毒些。他们给两位不相上下的领袖封了平行的官职,谁也无法管辖谁。

    要么一拍而散,平均分掉手里的人马土地,成为两方比现在衰弱得多的割据势力,要么还在一起,就只能一边统文一边辖武,各自收好衣袖,不要让它们在哪个领域交叠在一起。

    而文武分治总有一天会出现裂痕,互相合作迟早成为互相掣肘,他们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走到僭主的位置上去,否则两方一定会打起来。

    裴纪堂无比地清楚这件事,但朝廷是光明正大下的诏书,他不得不接下这个阳谋。这个不满而立的世家子让自己显得越来越像一个温暾的老好人,甚至有时候显得优柔懦弱,他一层一层地把那些可能存在裂隙的环节都包裹起来,谁会和一个面人起冲突呢?

    但迟早有一天……崔蕴灵确信,迟早有一天,会有那个时刻来临。这些人杰已经占据了太多的土地,拥有太多军队,他们不可能止步于臣。

    嬴寒山有武力,裴纪堂有嗅觉,在这两个人里,崔蕴灵押了一次宝。

    但说不定,以后他还能再押一次。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变数,那个叫嬴鸦鸦的女孩隶属于裴纪堂,却是嬴寒山的妹妹。这个变数会带来什么,他也说不好。

    崔蕴灵稍微出了一会神,在这期间崔骋住了口,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  

    崔蕴灵抬手迅速抹了一下脸,像是抹掉蛛丝或者灰尘一样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抹掉,恢复眉眼弯弯的微笑:“侄儿近几日昼夜无休,一时假寐过去了。伯父请讲,请讲。”

    崔骋点点头:“去岁大寒,十户九空,至春耕时已经有田无农,有农无种。”

    “在我被谪至青城前,峋阳王军的粮草就已经供应不足,他搜刮了几个世家……倒也勉强能撑住。但如今开战,粮草必然再度吃紧。”

    峋阳王崇信方士,豢养异人,而宗教靡费巨大。他要想巩固住身边那群奇人异士,就需要钱财和粮食喂饱他们,本就拮据的粮草再分一笔,能留下周转的就更少了。现在他要么继续搜刮世家,要么就只能抢敌人的用作自己的。

    世家搜刮得太狠,余下的那些就容易兔死狐悲,说不定可以试着拉拢……

    崔蕴灵在心中斟酌着措辞,听到自己二伯父另起了个话头。

    “至于你说,要我写信劝说前面的守官,我想了想,倒真有一人我可以写信劝上一劝,他与我一样也是自王城外放而来。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摇摇头:“是我多虑,你现在的长官裴纪堂是个大姓之子,不会被他轻视了去。”

    嬴寒山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现在那个穿着松石色对襟花鸟衣衫的形象已经彻底从她脑海里远去了。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觉得我对您了解的不够深。”

    亲自拷问,掌握兵权,绑架别人全家,这人可谓是完全不沾后宅贵妇人的边。

    青簪夫人笑了,好像嬴寒山的说的话逗乐了她:“不然呢?”

    “不然你觉得先王娶一个天孤人做妾干什么?”她的手指在架起来的手臂上轻轻敲着,“他们第五家,都喜欢好用的。”

    这话底下不知道藏着什么,嬴寒山听出一点端倪,但青簪夫人没有继续讲。

    她转过身,为嬴寒山指了一个方向:“那些军医我能用金子买,能用刀剑吓,恩威并施他们就很听话了。但你不同,你是鸷鸟,既不吃割下来的肉,也不畏惧逼近的刀。我现在要为你开一个价码,确保你这段时间忠心耿耿。”

    第 79 章   踞崖伏杀(二)

    本质上没有铁石心肠的人,如果一个人油盐不进,说明她进醋。

    青簪夫人根本没有做谈判拉扯的打算,她在一开始就把条件给到了最满,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意图来。

    她不在乎成本,她要寒山绝对的忠诚。给出的利益就像是捕捉猴子用的箱子里的榧子,把手伸进去,抓住了就没法抽手。

    嬴寒山不打算抽手。

    她那一身游侠儿一样的装束在军营里太显眼,青簪夫人叫人给她找了一件自己的短襦,并着一件两裆铠。

    短襦是伽罗色,没有花纹,铠护心处有两片放大的鱼鳞甲,打磨出兽眼一样的圆形纹路,大概是惊对手的马用。

    然后,就攻下来了。

    实在是没什么好攻的,士兵们登上城墙时的表情甚至有些尴尬,他们在衣袖上擦干净手上的土灰,有些怨气地瞥一眼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这不应该称为攻城,而应该称之为攀爬比赛,全程没有遭遇一次抵抗,先登与后登的区别只是胳膊长短与协调性尚佳与否。

    有人过去拎起女墙边的士兵,其中有一个想要站起来,被一拳打倒在地。出拳那人感觉自己像是打倒了一捆捆起来的草,倒在地上的守城士兵没有再尝试起身。

    躺着的,坐着的,所有守城士兵的眼睛里都弥散着一种空洞的麻木。站在城墙上的沉州军甚至被这麻木怵了一怵,他们抬起头,望向城内——

    ——一座死城。

    裴纪堂没有见过这样的城池。

    他见过富庶的城,也见过人烟稀薄的城,也从人口中听说过被屠灭的城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它像是一颗干瘪的果子,已经腐烂得无可腐烂,只剩下灰色的薄壳。

    街道两旁的民居有些掩着门,有些开着,许多已经被雪压塌了而没有修缮,发白的稻草和木茬暴露在晴好的阳光下。

    不是没有人活着,还有人从窝棚或是废墟中颤颤地探出头来,他们的皮肤也泛着灰色,泛着浮肿的光,被太阳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

    没有幼儿,没有青壮,这里清一色全都是老人,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布去包一包头发,于是长得过分的白发在早春的风里散开,像是从坟中生长出来的白茅草。

    这些人看着士兵们,脸上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空茫,他们的脸上,眼睛里有的只是空茫而已,他们已经因为饥饿和虚弱而没有力气思考恐惧。

    如果嬴寒山在这里,她或许会给裴纪堂讲一个故事,讲一直往西跨国海洋的某个国家,在最严酷的雪天里,人们因为饥饿而发疯,互相吞食,最后变成灰色皮肤,肢体像是枯枝一样的怪物。

    那样的怪物或许不存在于世界上,而眼前这些灰败而褴褛的人却真实地存在他的眼前。

    嬴鸦鸦穿着一身黎色袍服,头发上没有装饰,看起来有些像是少年男子。裴纪堂回头看了一眼她,她轻轻摇了摇头。但他还是过去了,从士兵手中接过水囊,走向一个背靠着墙蜷曲起双腿的老人。

    那双浑浊的眼睛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纪堂手中的水囊,他应该是想伸出手去,但盖在膝盖上的手指只是抓了几下。

    裴纪堂半跪下来,像对待一个自家病入膏肓的长辈那样,小心地把水囊递到他嘴边,那双覆盖着蜡一样的灰败的,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勉强从他手中的水囊里吸了一点水。

    他的眼睛还在看,就像是在地上找食物的动物一样找着。军人们随身带的多是干燥的饼或者粟,炒米,或者是焙干的肉,一时没有很适合的食物。有人递给裴纪堂一小捧碾碎的饼,他也把它给了这个老人。

    老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拿,他含上一块饼,露出满意的神情。裴纪堂终于试探性地开口。

    “老丈,”他问,“你们的长官何在?”

    没有回答。 斥候兵是群面目模糊的人。将军说派骑兵某营某队,说的就是这一营一队里的几十个人,将军点哪个将领,那点的就是这个姓某名某某的大将。

    但将军说派斥候兵,就好像是从一坨黄泥里揪出来一块在手里团吧团吧咻地扔出去,大多数时候这团泥丸子能带着情报滚回来,再被揉进黄泥,也有时候不知道滚到哪里,回不来了。没有人会说某营的某人战死了,他们只会说折了一个斥候兵。

    当斥候兵陆仁某一脚踩进那坨疑似黄泥又疑似什么别的更糟糕的东西时,他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段内容。

    这年轻的斥候兵用力地把脚从这团黏糊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中拔出来,并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刚刚那段不要命的奔跑让他崴了一只脚,现在爬起来都有点困难。

    涅叶烈三城周边巡游着几队斥候,他不是离叶城最近的那一队,也不是第一个发现叶城外异动的那一队,但他是足够倒霉,不负责提前回去禀报的那一队。

    最先发现这队四处抓男抓女抓小孩的怪人的斥候反应很快,在回去通风报信的同时知会了自己遇上的所有同袍。他还得继续回去传递这个消息,而余下的人就负责盯着这群怪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陆仁某宁可自己一辈子别看到这个花样。

    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沿着大路跋涉,没有马匹,也没有一个相搀扶的人。刚刚那段时间不短的逃亡让他偏离了原本的道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看到人家,但不敢过去。陆仁某不确定自己跑出去了多远,还会不会在这些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民居里碰到那些不太像是人的人。

    在第三次看到那坨被自己踩了一脚的不明物体之后,他停了下来。斥候兵选的都是方向感还可以的士兵,他确信自己一直在往东走,至于为什么走了这么久还在原地鬼打墙,这就不是他理解范围内的了。

    太阳正在从头顶往他的后背移动,他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口带毛刺的草籽,现在他需要找个地方停下来,固定一下自己受伤的脚踝,找一口干净的水喝……要是有点粮食就再好不过了。

    远处有一处小院子,门没挂锁,半敞着在风里忽忽悠悠地转动,他走到门边上站了一会,确定里面没人才慢慢地摸进去。

    这不是个废弃的院子,院里没长草,扫得很干净,喂养鸡鸭的食槽也没有积攒尘土和霉菌。能看出来这一户的住家很幸运,他们熬过了这个难熬的冬天,甚至可能还有点余粮。

    陆仁某谨慎地往里挪着,思量着如果一会看到主人家回来该怎么说——

    ——不过一般农户是不太愿意与士兵起冲突的,他好好说两句,应该不至于要让男主人抄起农具来。

    但很快,他就不再担心这件事了。

    空气中开始有新鲜的腥味蔓延开,之前不甚明晰是因为散发出腥味的那扇屋门关得很严实。但还是有气味从边边角角里冒出来,刺了一下这个落单士兵的神经。

    这是血味,他太熟悉这股味道了。

    陆仁某摸了摸武器,蹭着墙根过去抠开那扇门,血腥气像是一盆水一样扑面而来,给他来了个从头淋到脚。如果这家子没有老人的话,现在应该都在这屋里了。

    男人的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拍碎了,粉红色的液体从像是种子壳一样的颅骨里渗出来,在地上变成湿漉漉的一小摊。在她几步之外一个女人躺在那里,身上没有外伤,眼睛睁着,两只手都伸出去,还保持着想要抢回什么东西的姿势。

    他过去摸摸这个脖子,再摸摸那……哦,那个脑袋碎了的不用摸了。就在不到半天之前,这个屋子里的人都被杀死在了这间房里。

    他直起身来,不太害怕,但有些恶心,在一抬头的间隙里,他突然对上了藏在柜里的一双眼睛。

    “哎呀!”

    那双眼睛闪了一下,闭起来,柜子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这个口中噙着饼的老人满足地闭着眼睛,在如此漫长的饥饿后他终于得到了一点干净的水,一块面饼。他没有大钱含在嘴里去为自己买路了,即使是一块面饼也已经足够。

    裴纪堂在长久的沉默里等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他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嬴鸦鸦袖着袖子,走到裴纪堂身边。

    “这里已经是一城死人了,”她说,“老人就算经得起长饿,也撑不过饥饿之后的恢复。”

    裴纪堂的肩膀慢慢垮下来,她面无表情地,又似乎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地伸出手来,刚刚好能够摸到他的肩膀:“没事的,他就是在等那块饼而已。”

    他们为了找县令花了一会工夫。

    城里还有不少人,病人,老人,逃不动的人,三两个撑住城的兵卒。但县令不在府里。一开始裴纪堂以为他也已经逃走了,于是开始组织手下的文官清理库房,清点文书。

    库房里没什么东西,老鼠都要死了,官印倒是还在这里,文书却乱七八糟的。

    当他站在这空壳一样的府衙前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你看,没有任何价值。”

    这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泥地里渗出来的。裴纪堂一个激灵回过头,险些就抬手给他一弩。因为这里鬼一样飘飘荡荡走着或倒下去的人太多了,士兵们也没防备突然有这么个人出现在县衙门口——话说回来,他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这是个中年人,胡子拉碴,不知道多久没有修过面,身上有浓烈的酒臭气传来,衣服已经被污渍板结了。他双目凹陷,人瘦得厉害,脸上有些肝病的黄疸,这样一个鬼魅一样的人杵在那里,死气比活气更多。

    但裴纪堂还是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官服。

    “你是,青城的……”

    “县令。”他沙哑地答,露出一个不太清醒的笑容。

    裴纪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甚至闭了一秒钟的眼睛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此仓中存粮何在?”

    “啊……?哈哈?”他怪异地笑着,用力摇摇头,没回答裴纪堂的问题,而是低头灌了一口手中提着的酒。

    “……你官署官吏还有几人?”

    那个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裴纪堂眼前转了一圈,慢慢地,慢慢地挪到了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指向天。

    “你说有几个,就有几个,哈哈……你来之前我一个,你来了,不算我也行。”

    裴纪堂又闭了几秒钟的眼睛:“这城中百姓……”

    “跑了!”他忽然大声起来,“能跑的!都跑了!我卖了他们些粮食,叫他们跑得远远地,从南边跑……跑不了的就留下……留下?也挺好……就在屋子里……”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裴纪堂,有亲兵碎步跑过来,不敢上前,站在一边的嬴鸦鸦眼神示意他过来,于是那亲兵脸色很难看地走了过来。

    “禀报刺史,”他说,“已经检查过城南的民居,或需尽快清理。”

    裴纪堂骤然转过脸来。

    “兵士在各家中发现许多半腐的白骨,如今春暖,大军入城,恐生……”

    裴纪堂定定地看着这个士兵,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神示意他退下。那个醉得很厉害的县令眯着眼睛,有些困一样注视着这几个人。下一秒,裴纪堂突然挽起袖子,照着他的脸狠狠地一下!

    裴是南人,但身形并不矮小,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朝着那县令的鼻骨下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两股鼻血从躺在地上的中年人鼻子里流下来,他很无所谓地用手抹了一下,就这么躺下了。

    “把他……”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门里出来,一个随军的文官跑了过来。他圆圆的一张脸,眯缝起来好像狸花猫一样的眼睛睁大了,因为跑得太急而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是崔蕴灵,这个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躺在地上的县令面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失声惊叫。

    “二伯父?”

    峨眉刺从手中甩出,卷着怪物们与周围障壁一齐被割碎甩开,罡风卷走了覆盖在第五争身上的衣物,他们一齐暴露在夜幕之下。

    嬴寒山喘了口气,向前踉跄一步察看第五争的情况。他躺着,峨眉刺没伤到他,只是吹乱了他的发髻。

    嬴寒山试试呼吸,稍微放下心来,预备再提防有东西偷袭,然而当她收手时,她猛然发觉“第五争”的鼻梁上有一块皮肤凸起。

    她伸手一拉,一张面皮随之脱落。

    这根本就不是第五争。

    第 80 章   踞崖伏杀(三)

    夜风凛凛,夜枭锐鸣,嬴寒山手里拎着那张面皮,低头拍拍那个躺着的青年人的脸。

    他不动,脸上还有些低烧的红色,看着应该不是装昏。

    其实嬴寒山早就该发觉这不是第五争了,这人明显是个文人,身骨比第五争单薄一些,全靠衣服穿得厚以及身上盖的东西遮掩。

    他骨相没有第五争那么明显,但看着应该算是个北方人。

    陆仁某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十五岁,可能十六了,娘记不清他什么时候下生的,百姓的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在这十来年的光阴里他有过很多次这种感觉,三四天没吃东西的时候,病得全身发紫躺在路边的时候,被刀剑铛地一声戳在胸口那面小铜镜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超乎寻常地冷静。

    那个从红衣士兵嘴里爬出来的怪物已经凝结出形状了,它脸上带着怪模怪样的面具,身体像是一条长布条一样扭动着,又像是一张麻布盖住了大蛇,那张被面具覆盖的脸正在不断凑近他,从那里面极为违和地发出女人的声音。

    “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玉成砾也过来,在他身边站定,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很难理解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相信,师兄修的是无情道,不要说……就是他与谁成了亲,有了孩子,我都断然不信。”

    “可是……”

    可是苌濯这么一大小伙子就在这坐着,意识也否定不了物质。

    “这件事我会去问清楚,所以,你父……我师兄何在?”

    “被害了,”苌濯看着地面,“先父不愿为峋阳王作伪谶,被峋阳王所杀。”

    “哈?”

    玉成砾这张脸上今天出现了太多可以称之为失态的表情,她有点撑不住那种八风不动的微笑了:“侬来港撒?”

    “……咳,师兄的修为在我之上,纵使有王位的人有龙气傍身,也不可能杀得了师兄。”她站起来,用力按了按眉心,又强迫自己坐回去,“那么,你母亲?”

    “母亲仍旧困于峋阳王之手。”

    “也不是,”嬴寒山适时地补上后半句,“从峋阳王那里逃过来的人告诉我,夫人她现在不在峋阳王那里,似乎被交给了芬陀利华教。”

    玉成砾按眉心的手一顿,哼笑出声:“又是这群老鼠。”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帐子地摊上的一点,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原本绕在她肩膀上的那条螣蛇像是也被吓到了,嘶嘶着游下来钻进她的衣袖里。

    好,好,好。她点着手指,念了三声,看向苌濯。

    “我是真言宗九旋峰峰主玉成砾,你的父亲并非叫苌止澜,他是我师兄苌观澜。且不论这笔旧账究竟如何,你既然是师兄的儿子,你的事情便就是我的事情。”

    她瞥了一眼嬴寒山:“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了。”

    确实有一股力量在拉扯陆仁某的神志,但他没有向着那个方向滑落下去,一枚尖尖的石头被他握在掌心里,尖端扎进手掌,血和溪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脚边。

    “我叫……”

    “爷叫你老子!”

    “不行,”陆仁某说,“你脑袋太大了,目标太大,跑得也慢,我不能带着你。”

    一个十五岁孩子的体力是有限的,就算他不要命地东奔西走,也不可能把全部的村庄疏散掉。他只能指挥其他逃走的人分散开来,把消息传递给他们看到的其他人。这些人有没有真的传递消息不好说,即使传递了作用有多大也不好说。但他已经尽全力了。

    现在,他至少知道自己疏散的这一片村庄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人,像是火场中被铲出来的一块空地。如果嬴将军得到消息带兵过来,那么她走这里是安全的。

    但她怎么知道走这里是安全的?

    陆仁某把玉童提起来捋了两下,像给竹子骨头的灯笼捋纸罩子。他把他的衣服整理好,然后给他指了指树林间的路:“之前我和离开的那家子说好了,他们就躲在穿过林子的沟里,你可以去找他们。我这里有你家那半袋子碎米,你拿上,往前走,走个一刻就到了。”

    玉童拎着米,摇摇晃晃地不走。

    “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我们将军去!”他说,“我是个兵嘛,得了消息要和我们将军报信的。”

    玉童还是摇头:“你是将军,我是你的亲兵……”

    “那得等十年后!”他用力拍了一下男孩的头顶部,“你才多大!等到十年后我肯定就是大将军了,就给你一个亲兵……不,一个校尉当当!”

    他摸了摸怀里,摸出那面镜子来,拽开男孩的衣领把它塞进去:“这个你拿着,不是送你了,等之后我还找你要!你看好了,你不许丢了,丢了小爷我跟你急!”

    “快走吧,你跟着那家人躲起来,躲个两天三天,我就回来找你。”

    陆仁某转身朝着林子边走过去,身后传来啪擦啪擦的踩草声,男孩还是紧跟了他几步,跟不上才逐渐放弃。

    “你叫什么!”玉童喊,“你叫什么名字!”

    小斥候抓抓头发,没回头。

    “不是个事!”他说,“我知道你叫玉童就成!你就……叫我一声阿兄吧!”

    于是在他彻底听不到男孩跟上来的声音之前,林子里好像弱弱地传来了一声“阿兄”。

    陆仁某要做的事情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几天前他是要往东走去把消息传递回去,现在他还是要往东走把消息传递回去。从空村庄穿过树林的这一路,他用枪尖在树干上做好了记号,如果有沉州军的斥候看到这个记号,他们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到树林边缘时陆仁某停了下来,现在是白天,外面好像没有那群巡游的穿披风的人了,但是远远地仍旧能看到有人影在徘徊。这大概是那些红衣兵士吧,他们不怕光线,可以轮值白天的岗。

    陆仁某用手指比量了一下距离,不行,太远了,跑过去是做不到的,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弓箭。他捋着树林边缘慢慢地走,隐约听到有流水的潺湲——

    ——其实几天前的晚上他就应该发现了,夜晚的白噪音里夹杂着细微的水声。有一条不太深的溪水从林子边传出来,河岸两边密实地生着芦苇。

    春末的芦苇花序还不太明显,但叶子已经长得挺高,他小心翼翼地把裤脚扎好以免有蚂蟥钻进去,然后整个人匍匐进溪水里。密密匝匝的叶片遮挡着他的头顶,他就这样小心地在水道中向前蠕动,并不时抬头看看外面。

    小小的少年突然跃起,双手握住那块石头狠狠地砸向怪物的后脑,哐!再来一下!哐!

    它倏地向下坠了一下,喉咙里的声音霎时间扭曲为婴儿哭嚎一般的尖叫,在这个间隙里陆仁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沿着河道飞奔。

    “伍长!都尉!刺史!嬴将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陆仁某大声吼叫着,顶着风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挥舞手臂,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似乎已经能看到最前排的马匹飘拂的马鬃了!

    一阵锐痛让小斥候的眼前短暂地花了一下。

    他因为疼痛干呕了两声,挣扎着想再站起身,然而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在他身后越来越暗的天幕下,难以计数的黑色烟气正在升起,聚集,变化成披着斗篷的怪物。被甩开的那个斗篷怪野兽一样呼噜着再一次扑上来,含糊的咆哮里甚至又夹杂了一点人的嗓音。

    “你莫要怕,你何名何姓,你莫要怕,你何名何姓……你莫要莫要莫要莫要莫要你怕!你何名何姓!”

    “嗤!”

    陆仁某用手肘挡住脸,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眼前的怪物骤然像是粉尘一样爆裂,四散开去。一把泛着奇异青光的剑就在他胸前不远处,上面还残留着刺穿怪物的血。

    “唔……哎!这里有个孩子啊。”

    持剑的青年看起来也就大他一两岁,和他对上眼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我不是孩子,我是兵!我是嬴大将军的兵……淡河军斥候……陆仁某……”

    陆仁某抻着脖子想要大声申明,一用力牵到肩膀上的伤口就哽得没了声,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喊出来。失血的冷感爬上头顶,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木木的。

    “嗯,”周政认真地点头,“能和妖邪一战,你是个勇士,是我说错了。”

    他伸手抱起陆仁某踏剑而起,向着军阵飞还。

    天空是橘色的,它忽然变得很近,小小的斥候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自己又要死了,他或许会一直往高处飞,飞到眼睛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他又忽然落下来了,沉甸甸地,很扎实地落到地面上。

    “他说他是你的兵。”有人在说,好像是刚刚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陆仁某勉强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双金色的虹膜。和记忆里一样,嬴寒山再次俯下身来,在他身边半跪下来。那张脸也如同他记忆里一样并不美丽,并没有什么出奇。

    但将军的眼神非常温和。

    他用力抬起手,在失去意识前在她的衣袖上画了一个符号。

    “宿主要是再乱用以血化生,我就停机以示抗议。”系统说。

    “停吧,”她说,“没人在乎。”

    那些足以控制剑修行动的枝蔓爬上少年被撕得露出白骨的肩头,它飞快地结痂,复原,生长出鲜红色的新肉。嬴寒山扶了一下周政站起身,现在这个又犟又硬的剑修安静了不少。

    陆仁某被作为伤兵带了下去,但事情还没结束。随着天幕完全变暗,蝇群一般的黑影正在空中聚集。

    “传我令!点起火把!”

    火光在后军亮起,光芒照在燕字营前军盔甲连缀的甲片上,反射出镜子一样的光亮。赵一石勒紧了马缰,回头对着身边的骑兵吼道:“此战有三!”

    “此战有三!”战马上的士兵们吼叫着应答。

    “呼名不应!”

    “见邪不退!”

    “除恶务尽!”

    这只病大猫说话的口气没怎么改,躺在床上还冲人挥爪子,嬴寒山嗯了一声,没理他。

    第五争把双手叠在胸前静了一会,突然放低声音:“嗳,我睡了几天?”

    “十天是有的。”  

    “这么久啊,我不知道事情,你对我说说,我阿母有没有受伤?现在城中是谁在管?……嗨呀多半是我阿母,也不知道有没有嫌脑袋长在脖子上多余的给她捣乱,等我能站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比画了一会,又显出困倦相来,眼睛垂着要睡不睡,在嬴寒山告辞离开之前,他突然伸手抓住嬴寒山的衣袖。

    “一定保护好我阿母啊,”他说,“等我能站起来,你想要什么酬谢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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