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借西北风

    “衡副将已然不在了。”

    军营是个残酷的地方,各个方面都是。

    不作战的人会很快失去自己的权利,而作战太英勇的人又免不了与受伤与死亡擦肩。

    只有极端幸运或者极端勇武的人能在这两边的碾杀中活下来,并被默认可以去没能活下来的尸体上盛一杯血饮。

    明明已经心如死灰,却在她触碰的瞬间又死灰复燃,这样的自己也太过卑微不堪。

    苌濯用力将她推开,“别碰我。”

    被推开的嬴寒山又拉住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仙君你中毒了,必须马上疗伤。”

    当年的阿澜也是这样,平时虽是漫不经心,可真正有事的时候她永远都会保持理智。

    这样的清醒让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与他相处七年,依旧能够坚守本心。

    苌濯喜欢这样的她,也恨这样的她。

    因为他知道她不会为谁而改变。

    嬴寒山将他扶住,习惯性用了左手,她有好多习惯都没有变。

    苌濯终于清醒,原来不是自己入了魔怔,而是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骗过自己一次,还想骗第二次。

    伤口疼得他喘息,他用力咳嗽着,越是情绪激动毒素爬得就越快,吐出的血也带着黑色。

    嬴寒山将他扶入山洞中暂歇,外面的狂风止住,被卷走的发带又回到嬴寒山手中。

    她伸手递给他,“仙君,你发带掉了。”

    柔软的发带缠在她食指间,她的手指很细,像玉一样被包裹着,和他眼上丑陋的伤痕格格不入。

    苌濯想象不到,自己在她眼中是什么模样。

    一个丑陋不堪,为她入魔的疯子?

    还是一个被她弃如敝履,仍旧放不下她的傻子?

    苌濯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他用力从她手中抽回发带,重新覆于眼前。

    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喘息着,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疼,毒素麻痹了他的天人五感,他看不清,只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指轻轻剥开他的衣服。

    嬴寒山俯身靠近,“仙君,我看看你的伤口。”伸出的手被他用力抓住,力气大得要将她骨头捏碎。她吃疼,“我只是想帮你祛毒……”

    抛弃他时目不斜视,如今又来假装关心?苌濯嗤笑了一声,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束于发带之下,眼盲了,心好像也跟着看不清了。

    “我不需要。”他心里难受,忍不住质问她:“为什么还不走?你不是想走吗?”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仙君受伤了呀。”

    握住她的手慢慢滑落,嬴寒山以为得到了应允,就扒开他的衣服,“仙君都受伤了还害什么羞?大不了我把眼睛闭起来,不看你就是了。”

    她说完真的闭上了眼睛。

    柔软的手心将灵力输入他体内,淡淡的灵光落在她面庞上,她的五官没有阿澜洒脱,亦没有嬴寒山冷艳,可是藏在皮相下的灵魂是一样的,无论她换多少个壳子,他还是会为她心悸。

    苌濯有一瞬间的魔怔,他缓缓抬手,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又停下。

    这次她又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留念的?

    苌濯的心冷了下来,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冷凝。

    灵光收回,嬴寒山睁开眼,“好点没?”

    苌濯侧着头没有回话,发丝散落,他单薄的身子忽然生出几分脆弱感,好像很疼的样子。

    嬴寒山将乱发拂到他耳后,声音轻柔:“还疼吗?要不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看看背上。”

    苌濯必须要很克制、很克制,才能维持自己的理智。他现在没办法和她说话,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做出失态的举动。

    嬴寒山看他肩膀在发抖,以为他很疼。

    她自作主张地扶起衣裙,慢慢半跪在他脚边,就像他当年帮自己温酒一样,低眉顺眼地从身后将他的衣服褪下。

    背上的伤口更深更严重,严重的地方甚至开始腐烂,看得嬴寒山倒抽一口凉气,“很疼吧?”

    苌濯再也忍不住,用力抓住她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听到她疼得抽气,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强迫自己将她放开。

    嬴寒山得到应允,开始为他疗伤。

    岐杌的毒嬴寒山再了解不过,她当年去了半条命,疼得死去活来,苌濯不过在强撑。

    她俯身用灵力帮他化解疼痛,将毒素慢慢抽回,整个过程很缓慢,中途不能断开。

    山洞里静得吓人,淡淡的晨光落入洞中,嬴寒山还在想岐杌的事,随口问他:“仙君,封印在无妄山的怪物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冲破封印?”

    苌濯的声音冷得像坠入冰窖:“与你何干?”

    嬴寒山无奈,“你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我刚刚还帮了你,你怎么……”

    他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我没让你帮。”

    嬴寒山被气得半死,这手怎么这么贱?非要去救他,非要帮他疗伤是吧?好好地回家不香吗?

    她很想把苌濯丢下不管,但都疗到一半了,现在收手只会前功尽弃。

    算了,就当是给他的补偿……

    疗伤继续,嬴寒山还是想知道有关岐杌的事,不甘心地又问:“那怪物还会出来吗?”

    苌濯的声音很冷:“告诉你就会走?”

    嬴寒山以为他是想把自己打发走,赶紧表明决心:“当然,马上走。”

    苌濯又冷笑了一声。

    他回答:“休想。”

    她休想再从他身上骗走一丝一毫。

    嬴寒山想说什么,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求救的声音:“少主,你快回来啊!洛子酌说你再不回来,就给我投毒了!”

    她和云瑶之间的连接只有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应该是洛子酌联系不到自己,就去找了云瑶。

    嬴寒山现在不方便回话,她收回灵力,匆匆将他的衣服拉起来,“我走了,仙君自己多保重。”

    她走得匆忙,没看到苌濯苍白的脸色。

    山洞外亮起晨曦之光,照亮无妄山,焦土中生出无数枯藤,慢慢爬上她的脚,拽住她的脚步。

    嬴寒山“咦”了一声,两只脚都被藤蔓缠住,生出无数分枝,还在不停地往她身上爬,怎么驱都驱不掉。

    无妄山已经和苌濯血肉相连,所以是他不想让自己走吗?

    嬴寒山只当他是太疼了,想要人陪着,她好声哄他:“仙君别闹了,我真的有事要离开,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她说完后藤蔓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沿着她的脚踝,步步蔓延到她膝盖上,死死缠绕着。

    洞中传来苌濯的嗤笑声:“还会回来?”

    杨蹀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拔高。随即两个人都被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帐门前看去。那里没有人在偷听,万幸。

    年轻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含着一股怒气一样瞪视着项延礼,喘息半晌又跌坐回去苦笑起来:“我早知是如此了,又何必来劝将军。”

    项延礼不接话,只是微微咳嗽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杨蹀知道他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到底还是血气激动了起来。

    他劝杨蹀走,言下之意就是自己绝不打算走,同时也心下明了接下来的路是死路。铁心到这个程度的人,拿什么去劝呢?

    第 182 章   故布疑兵”

    “真的吗。”系统问。

    “你不许说话,”赢寒山说。

    “宿主听没听说过疾病五阶段,否认愤怒协议抑郁……”

    “我没病。”她握起拳头用手背骨砸砸眉心,“不许咒我。”

    白色花瓣被风卷起,化作银蝶围绕,磷粉从翅膀上扑簌而下,点点灵光在半空勾勒出幻象。

    在幻象中风起涟漪,少女回头浅浅一笑,“仙君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无数白色花瓣在她手间萦绕,化作泛着银白光芒的粉蝶,扑簌而下勾勒出千山美景,那是在无妄崖未曾见过的景色。

    “这叫白蝶花,我在里面记录下万千山水,即便你在无妄之地也能观世间百景……”

    少女笑起来像一株青莲,火红色的衣裙和她静默的性格全然不同,无时无刻地拨弄着他的心。

    苌濯默默用她给的白蝶花,记录下与她有关的画面,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在往后百年间都只能捧着一缕影子慰藉残生。

    苌濯缓缓踏上无妄崖。

    眼前的无妄之地已经不像当初那般荒芜,只因她一句“了无生趣”,他便满手淤脏将不属于这里花草树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种下。

    最后花木也被他的固执所打败,在荒芜中开出一片花海。可他等的那个人一直没有来,这万千姹紫嫣红开得再美也无人欣赏。

    苌濯闭上眼睛,在他悬空的脚步下荡起涟漪,如同行走在水面上,蓝袍无风而起。

    那段时日太过快乐,仿佛只弹指一瞬。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仅仅只是一个单薄小名:阿澜。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不知道她修习什么功法,更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什么时候会回来,就像白蝶花的幻影一样,什么也没留下……

    苌濯甚至想过最坏的打算,她或许已经死了,所以无法来见自己。可她留在自己心头的一滴心头血,告诉他: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她只是不想来见你而已。

    钝痛又开始密密麻麻地席上心头,或许是痛得太久了,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痛。

    苌濯停下脚步,缓缓睁眼。

    悬空的身下是成片的花海,身边是扑簌的银蝶,墨蓝色的道袍在风中簌簌而动。

    他似已无路可走。

    身后的结界突然波动,涟漪从身后传来,来人似乎很急:“师叔!”

    无妄之地已经与苌濯血肉相连,在他回头的瞬间就生出一条小路,随着那人跑来,花海归于平静,白蝶花四散而去。

    来人正是苌濯的师侄,首宗大弟子程陵。

    他以往还算稳重,今日却十分急切:“师叔,今天的择宗会您怎么还不来?所有人都在大殿上等着您,师父都急坏了!”

    他跑到一半,就被结界阻隔。

    苌濯在他身前设下禁制。

    “我说过不收徒。”

    程陵听完越发着急,“收个徒弟替您守着此处不好吗?就算不能代替,也能帮忙减轻重担啊!”

    苌濯不为所动,“回去吧。”抬手一挥,程陵就被他挥出结界外,以他的修为无论如何也进不来。

    苌濯继续往前走,望着脚下的无妄山。

    他的师父曾守候此处七百年,最后死在这里,灰飞烟灭,或许自己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是,又如何呢?

    他活着的价值也仅仅只是守住此处……

    苌濯慢慢坐下,看着脚下的花海发呆,在他印象中阿澜就像这花海一样美。

    他没见过几个姑娘,但他就是知道,阿澜的样貌在世人当中一定是绝美,从她来的第一天就知道。

    也知道她和这世间女子截然不同,璇光宗的女修皆安分守己,像她那样酒不离手、整日挂在他窗外树枝上看月亮的女子,这天地间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苌濯又陷入妄念中,无妄之地与他血肉相连,顷刻间就大变了天色,阴郁低沉。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再次泛起涟漪。

    来人修为高深,如入无人之境。

    苌濯连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来的是谁:“师兄,你来了。”

    他的师兄萧雲天,璇光宗首宗,他来到苌濯身后,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不满:“我派我大弟子来都请不动你?”

    “师兄知我心意,无需多言。”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替师父守着这里,我看你分明就是还在等那个人!”

    萧雲天有些恨铁不成钢,端正的五官不威而怒,“我早就说过她不会回来,你偏不信!”

    “一声不吭地离开也就算了,连个名字都是假的,她真要回来早回来了,用得着你等她一百多年?”

    他所言句句皆落在苌濯心头,听完并不好受,“师兄无需多言。”

    “我也不想说这么多,我是怕你最后与无妄之地血肉相融,以后再也脱不了身!你看看你现在过得什么鬼日子?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吗?还是打算和师父一样灰飞烟灭,又留我一人?”

    苌濯声音微哑:“师兄……”

    萧雲天也是气急,他冷静下来说明自己的来意:“师父遗留下来的万古盘我已经将它修复,你或许可以用它找到那个人。”

    这话在苌濯心里点燃了一抹光亮,他慢慢起身,好像身处梦境一样不真实,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师兄所言当真?”

    萧雲天和他相识数百年,知晓他有苦都是往心里咽,他对这个师弟是真的心疼。

    这一百多年他又清瘦了不少,萧雲天声音里带着痛意:“师兄不会对你说谎,只要你安心收徒,你去找谁师兄也不会阻拦你。”

    苌濯涩然点头。

    他祭出曳光剑,跟随萧雲天飞往择宗会大会,在上方就能清晰看到脚下密密麻麻的弟子,他们的比试已结束,翘首以盼等着最后的结果。

    “听闻青玄仙君也要来?”

    “真的吗?我听首宗大人说仙君会收一个徒弟,不知真假……”

    “你们快看!那是不是曳光剑!”

    只见空中划过蓝色流光,极剑之域的压制震撼着所有人的心。传闻只有天纵奇才,迈入仙境之人,才有可能获得这样的领域!

    苌濯缓缓落在台上,一身墨蓝色的道袍无风而起,每走一步,那股压制也随之而动。

    这就是璇光宗的青玄仙君吗?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听闻他早就入了大乘期,却为了替璇光宗守住无妄之地而迟迟不愿飞升。

    如此修世奇才,如此大爱无私,怎叫人不钦佩?若是被他收入为徒,该是何等的荣耀?众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看向他。

    当中第一名,是萧雲天最看好的弟子。

    “苌濯,你觉得他怎么样?”

    脚下俯跪的弟子叫霖雨,个头很高,底子也不错,自身修为早就超过普通弟子。

    他这次来璇光宗求学,本就是为青玄仙君而来,眼神中的崇敬之意根本压制不住。

    苌濯拿过柳枝,却在授权时迟疑。

    他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师兄的影子,一句“你们愿意成为我虚无真人的弟子吗”,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如今,又要去改变别人的命运吗?

    苌濯垂下柳枝,涩然道:“师兄,我不想骗你。我已与无妄血肉合一,谁也替不了我,收徒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柳枝落到地上,苌濯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化作流光消失在原地。

    青玄仙君……

    这么快就和无妄之地融为一体了?

    萧雲天脸色大变,他追上苌濯讨要说法:“苌濯,你此话当真!”

    “师兄看看就知……”

    苌濯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青筋一样的伤痕,“当初选择替师父镇守无妄之地,我就已经知道后果。我只是,只是不甘心还有遗憾之事……还请师兄放我离去,让我了却一个遗憾……”

    萧雲天不知道该如何言说,他看着苌濯手上的血痕,已经与经脉合二为一,就像当初的师父一样。

    他不敢相信,“这怎么就……这么快?当年师父也没有这么快……”

    “我与无妄之地的血脉最契合,它吞并我是早晚的事。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师兄也要做好准备才是。”

    既如此……罢了。

    “你随我来吧。”

    拨开层层云雾,穿过山峰,回到璇光宗首宗所住的璇光大殿。

    萧雲天在路上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她真的在骗你,你当如何?”

    苌濯想过这个问题,他轻声回答:“我自不会再纠缠。”他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个解释。

    璇光宗的青玄仙君,不是那种纠缠之人。

    “希望如你所说,安然回来。”

    萧雲天带着他来到内殿,推开暗格,从层层禁制中取出万古盘,金色的光芒在罗盘上流转,刻满密密麻麻的上古文,“将血滴入当中,万古盘将指定那人的方向……”

    苌濯运转灵力,将阿澜存放在他心里的那滴心头血取出,滴落在万古盘之上。

    鲜血和金光融为一体,勾勒出凤凰图腾,盘上的指针天旋地转般颤动着,缓缓指向某处。

    一百年的等待,终于等来结果了吗?

    苌濯祭出曳光剑,刀刃上的薄光自上而下,蓝色的幽光照亮内殿,运转于脚下。

    萧雲天提醒他:“切记,此行不易过久,否则我也压制不住无妄之地,望你能斩断念想,早去早回。”

    他会的,他只是要一个解释。

    或许得到了便不会再执着。

    蓝色的光芒化作流光,消失在空中。

    侥幸没有溺死也没有中箭的士兵被驱赶回岸上,白鳞军收拢了大部分用来布阵的船只。

    这上面没有王旗,没有一个军官,大多数船仅仅只是小渡船,里面空空荡荡,即使把所有岸边的士兵塞进去也仍有空余。

    几个白鳞军士兵从船中拖出了唯一一个不是兵士的人,那是个不起眼的文吏,头戴小冠,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衫。

    他很平静地被拉扯着,不怎么叫骂,也不怎么挣扎。直到被拖到林孖面前,这个年轻人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白鳞军副将,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第 183 章   【请满饮此杯】

    玉成砾的那条螣蛇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里跨越了半个虓原,手持望远镜的苌濯把它交到赢寒山手中,早就已经出兵等待在虓原附近的赢寒山只是抬头略略看了一眼,就把它还给苌濯。

    “疑兵,”她说,“全军向虓原北进军,拦截峋阳王。”

    雾仍旧很重,到河岸尤其如此,大船的帆隐没在雾中,一点很薄的日光落下来,涂掉船上人脸上的血色。狐族之人擅长骗心,而苌濯涉世未深最是好骗,所以她说什么他都信。

    嬴也没费什么劲,就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离开一百年他也傻傻相信她,非得面对面得到答案才肯死心。

    嬴寒山总结:“苌濯喜欢主动的。”

    云瑶听完吃吃笑了起来,“没想到青玄仙君竟是喜欢这种。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这不是你擅长的吗?”

    嬴寒山有点犹豫,“我怕他会怀疑我。”

    “狐族的千面术,就是神仙也辨不出来,你担心什么?更何况……”云瑶笑得暧昧,“真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不就行了?”

    “不不不,”嬴寒山很清楚,“哄不好的。”

    “男人嘛,哪有哄不好的。”

    云瑶伸出玉似的手臂,轻轻抚摸旁边人的脸,那人痴迷地亲吻她手腕,宛如附生的藤曼离开她就会死,“你看我身边这么多,又有哪个起隔夜仇?”

    嬴寒山叹气,“你不懂。”

    这青玄仙君,他轴啊。他不光轴,他还清高。

    第二天睡醒起床,苌濯已经早早立在无妄崖半晌,像一尊摇摇欲坠的雕像,清瘦的身形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她抬头望天,天色格外阴沉,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心情不是很好。

    啧啧,好端端的怎么又自闭了?

    嬴寒山识趣地没去触霉头,她去东面爬爬山,西面摘摘果子,没事还能看看远方。

    她运气很好,抓到一只野兔子,正准备将它带回去养着,迎面被人撞跑了。

    不小心撞她的正是昨天和她一起喝死人萝卜汤的愣头青,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去给你抓回来。”

    “算了。”嬴寒山上下打量他一下。不愧是剑修,身段是真的好,长相也还算清秀,“你叫什么名字?”

    他礼貌作揖,“我姓霖,单字一个雨,姑娘唤我霖雨便成。”

    嬴寒山上下将他看了看,霖雨脸皮薄,一下就被她看得耳根通红。

    “看你修为不低,为何没有法号?”

    “我只是普通弟子,还未拜师,所以尚未赐名。”

    嬴寒山听完微微挑眉,“璇光宗还真是暴殄天物,你这么好的资质,竟让你做普通弟子?”

    “不是这样的,”霖雨慌忙解释:“我一心想拜入青玄仙君门下,奈何仙君不愿收徒,所以我……”

    “你想拜苌濯为师?”嬴寒山忽然来了兴趣,“拜他为师,就要和他一起守这无妄之地,你不怕辛苦吗?”

    哪知霖雨义正言辞:“无妄之地乃是凡间界与九幽界交汇之处,守住它便是守住凡间界无数生灵,如此功德无量之事,怎能说辛苦?”

    嬴寒山一时语塞。

    璇光宗出来的人都这么轴吗?难怪青峦山的老师都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人进去脑子果然会坏掉。

    无妄崖的苌濯似乎看了这里一眼,嬴寒山忽然计上心头,“来都来了,喝碗萝卜汤再走吧。”

    霖雨傻乎乎地跟着她过去,嬴寒山停在死人堆外面不再往里面走,“那里,去拔吧。”

    不知情的霖雨专门找大的来拔,连拔了两个才发现底下是个死人堆,撞到她身上,“姑、姑娘!”

    嬴寒山假惺惺地扶起他,“仙友怎么吓成这样?你上次喝的就是这个萝卜汤啊,你不知道吗?”

    霖雨仿佛遭遇重击,赶紧把手里的萝卜扔了,惨白的小脸上起了一层冷汗,擦汗的手都在哆嗦,“我以为、以为……”

    “哎呀,仙友胆子真小,那我以后还是不给你熬萝卜汤了。”嬴寒山说着看向无妄崖边的苌濯,他也往这里看了一眼,正好让他知道是霖雨胆子太小不敢喝,不是她不肯熬。

    她看他吓得实在太惨,好心递给他一块手帕擦汗,那手帕上锈了兰花,幽幽的女儿香让霖雨更加局促不安。

    “还、还不知道姑娘名讳,该怎么称呼?”

    “嗯……你叫我瑶瑶吧。”

    “瑶瑶姑娘,”他态度谦逊,有些羡慕,“想必你和仙君的关系很好,才能留在无妄山。”

    她笑:“留下来有什么好?”

    “能获得仙君认可,也是一种福分的。”他的眼底有敬仰的光芒,“我自小仰慕仙君,一心想得到他的认可,努力在择宗会拔得头筹,没想到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霖雨说完,看嬴寒山不说话,脸微微一红,“我是不是话太多,烦到姑娘了?”

    嬴寒山托着下颚,突然有了新的主意,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啊,无妄山太清冷,青玄仙君又不爱跟我说话,你能跟我聊几句我还是很开心的。不过可惜,你不能长住在这里。”

    霖雨有些失落,“是我没福分。”随后又听对面的姑娘道:“不过我可以帮你说说好话。”

    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朝着他眨眨眼睛,如蝴蝶一般灵动。

    霖雨忽然耳根红了个彻底。

    修仙之人,怎、怎能如此没有定力。

    回去路上忽然变了天色,阴雨绵绵,邪风不止吹得霖雨差点站不住脚跟,嬴寒山扶了他一把,拉着他躲入洞中。

    “多谢姑娘。”他担忧地看着外面,“无妄山和青玄仙君血脉相连,天色这般,想必仙君心情不好。”

    嬴寒山有些诧异,“你知道这事?”

    “仙君和首宗说过此事,我因为离得近,所以听了一些……”

    嬴寒山挑眉,“你这么了解他,那你猜猜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霖雨有些为难,“仙君必有自己的想法,我等如何能猜中。”

    别说他一个新弟子,就连自己和他相处七年也猜不中他的想法。

    嬴寒山站在洞口往外面看去,狂风卷席细雨打湿她的衣摆,她微微眯起眼睛,于混乱之中看到苌濯伫立在无妄崖之上的身影。

    墨蓝色的道袍剧烈晃动,眼前的发带也似乎摇摇欲坠,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即便隔着发带,也能感觉到他冷冰冰的眼神,在风中如锋利的刀刃,身后的天色都又沉了一些。

    嬴寒山琢磨着,莫不是无妄山有异动?

    她隔着风雨和苌濯遥遥相望,心里有不好的猜想,“仙友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嬴寒山顶着风雨前行,飞往无妄崖,“仙君,无妄山为何忽起风雨?”

    崖边的风更猛更烈,她的身躯在风中站立不稳,刮得她视线都看不清,只隐约看到他长风揽袖,用灵力压制异动。

    “不该你管的不要管,回山洞去。”

    嬴寒山不肯走,“仙君好心收留我,本来无以为报,现在无妄山有难我不能离去!”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无数黑气涌向阵眼,天卷残云,形成强大到足以席卷天地的漩涡。

    这力量已经超出嬴寒山的认知范围,以她的修为竟然脚跟都站不住,后退了半步。

    只见苌濯祭出曳光剑,只身飞往漩涡,巨大的灵剑仿佛要将天地劈开,两种力量相撞,光是波及的残力都让嬴寒山无力抗衡。

    她擦去鲜血,吹响短笛。

    狐族的御音术有号令百鬼之力,任何妖魔都难以摆脱影响。

    黑气受到干扰,被苌濯一举消灭,即将从阵眼中挣脱的妖魔也被他重新封印回去。

    嬴寒山停下短笛,脑中一阵晕眩,差点栽倒在地,缓了一会儿执意飞到苌濯身边。

    “仙君,阵眼里出来的妖魔是什么?”她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切,连忙缓和:“……竟如此可怖。”

    苌濯没有说话。

    他抬手在她脚下落了一道禁制,将她困在原地,只身查看阵眼。

    手中无数金丝探入地底深处,似乎遇到强大的力量,竟是被齐齐斩断,让他无法更进一步探查。

    这可是大乘期的仙君。

    什么妖魔竟能厉害至此?

    嬴寒山挣脱不了禁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霖雨跑到她身边,“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仙君为何禁锢你?”

    嬴寒山问他:“你知不知道无妄山的阵眼底下镇压着妖魔?”

    霖雨茫然摇头,“我来璇光宗时日尚短,未、未曾知道这些……”

    嬴寒山无语,“你仰慕苌濯几十年,连他镇压了什么东西你都不知道,还想当他徒弟?”

    “是、是我考虑不周,确实不知道这些。”

    “回去问啊。”嬴寒山恨铁不成钢,气得咳出鲜血。

    “你受伤了?”霖雨正要帮她疗伤,抬眼看到苌濯走来,焦急道:“仙君,她……”

    苌濯只道:“你先回去。”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霖雨不敢不从,“是,仙君。”他走的时候有些担心嬴寒山,忍不住一再回头。

    嬴寒山脚下的禁制还没解开,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仙君为何困住我?”

    苌濯的神色很冷,声音也很冷:“你的御音术谁教你的?”

    这支船队像是什么方士用纸符捏造出来的,又像是从河中升起的水族之船,即使最胆大的士兵登上去也会有片刻犹疑。

    他们看到船头那些着红衣的士兵了,也看到披黑衣的国相一块布料一样悬飞在船头。

    即使想说服自己那是在展示神力,但看到她覆盖在脸上的莲花面具时,还是不免有片刻胆寒。

    第 184 章   孤直者骨

    “坐,”赢寒山随意指了一下周围,自己也后退找了个地方坐下去,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位得胜的将军在审视俘虏了,更像是在招待一位远来的使者或者客人。

    杨蹀扶住身边的箱柜稳住身形,虽然现在站着可以俯视对方,但实在没有必要争这么一点可笑的意气。

    他慢慢地后退,也坐下了。

    梦里的苌濯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了他。

    “苌濯,别再往前走了。”

    在他几百年的生命中,所有人都在让他往前走、往上爬,让他肩负重担,让他坚守职责。

    这是第一次有人让他不要再往前走了。

    或许是累了,苌濯奇迹一般地停了下来,眼中腥红褪去,彻底失去意识栽倒向地。

    嬴寒山下意识接住他,奇怪的是曳光剑并未做出护主举动,难不成……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曳光剑,它竟然并不排斥她,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嬴寒山心里诞生。

    苌濯醒来,嬴寒山正清理地上的酒坛子,他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

    她抱着酒坛子回头,“你醒了?”唇上明艳艳的伤口,让苌濯猛地瞳孔收拢。

    唇上还残留着梦中的血腥味。

    他瞬间脸色大变,手中变幻出发带覆于眼前,转身消化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东西。

    “仙君?”嬴寒山的声音很温柔,笑起来明艳自知,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酒还喝吗?”

    苌濯艰难开口:“方才发生了什么?”

    “仙君喝醉了,亲了我。”她笑了笑,眼神赤果果地看着他,唇上的伤口给她添了几分破碎的美,轻盈一笑,像一缕花瓣入人心间。

    嫣红的嘴唇下是她凌乱的衣衫,脖间是被他掐出的红痕,在肤如凝脂的皮肤上简直不要太明显,光是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当时有多激烈。

    “不过也不怪仙君,毕竟我也没拒绝。”

    这番话将苌濯僵硬在原地,他似乎无法面对这件事,久久才吐出两字:“当真?”

    “仙君有灵剑护体,我想帮你披件衣服都不成,若非仙君主动亲我,我如何亲得到仙君?”

    苌濯血色顿失,他自是知晓灵剑护主的威力,回忆起梦中的一切,他竟是在梦里把这个女修当成了阿澜,做出越矩行为……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很大,他无法面对她,声音微颤:“从这里离开。”

    “仙君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嬴寒山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攻心的机会,“仙君法力高强,真的要撵我走,我自是反抗不了,就像仙君喝醉了非要亲我一样,一切任由仙君处置……”

    嬴寒山在赌,赌苌濯是否和她预想的一样,赌赢了就留下,赌输了就收拾铺盖走人。

    “你想要什么补偿。”

    苌濯说完便想起在青峦山,她对自己说的话,原来,她当时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说出补偿二字。

    “名利,功法,钱财?”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要怎样你才肯离开?”

    嬴寒山顿了一下,继续:“仙君不必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我只是喜欢无妄山的清净,想留下和仙君做个伴而已。”

    “我不可能一直留你。”

    “两月,两月之内我必离开无妄山。”

    “一月。”苌濯丢下此话,又将自己关进房中。

    嬴寒山的目的达成了,苌濯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无法拒绝,只是……

    堂堂仙君,如何会入魔?

    是与自己有关吗?

    嬴寒山将此事告诉云瑶,她在那头一直恭喜她得偿所愿,只是嬴寒山还在想苌濯入魔之事,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到底听没听?”云瑶娇嗔一声,满脸写着不高兴,“你的狼族少主又来闹事了,差点把我邀云阁给掀翻。”

    嬴寒山不关心,“我和他八百年前就分了。”

    “哟,你两还真有过一段啊?”

    嬴寒山满眼漫不经心,“是我母亲给的任务,原想让我和他联姻,谁知道狼族狮子大张口提了一堆要求,我母亲就没同意。”

    “连你母亲都不同意,那肯定没机会了。可怜楚风逸在你广灵殿外蹲了两天,还不知道你不在青峦山。”

    嬴寒山印象中的楚风逸又疯又难搞,生怕他坏自己的事:“你帮我应付下他,千万别让他来闹事。”

    “放心,你姐妹我做事牢靠得很。不过……”她有些担忧,“苌濯既有入魔之兆,无妄山便不再是安全之处,你还是早日做完任务回来吧,我怕你又出事。”

    “我有分寸。”

    嬴寒山切断传世镜,继续寻找印记。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苌濯似乎就无法再面对她,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不管她也不理她,任由她到处跑,就连来送物资的程陵也没提过要带她走的事,看来是彻底安全了。

    嬴寒山感受到久违的自由,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吃着酸果子,顺便调侃一下来送东西的霖雨:“怎么几日不见,仙友的修为似乎又精进不少?”

    霖雨还是那么害羞,“是首宗指点了我。”

    “那他对你挺好啊,你干嘛不拜他为师,非得吊死在苌濯身上?”

    “因、因为拜入青玄仙君门下是我毕生心愿……”

    这么轴的人,可太适合做苌濯的徒弟了。

    “志向不错。”嬴寒山朝着他眨眨眼睛,“这样,你下次来帮我带点好酒,我就帮你多说说好话,如何?”

    霖雨忽然睁大了眼睛,惶恐地看着她:“璇、璇光宗弟子有禁酒令在身,不可饮酒的。”

    “胡说。”嬴寒山第一反应就是:“苌濯那天才……”

    嬴寒山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道金光打入她喉咙,是一道禁言符,以她的修为竟然解不开。

    清冷的声音通过隔空传递到她耳中:想留下就安分些。

    狗日的苌濯,破戒不说,还封口?

    嬴寒山实在解不开禁言符,只能屈服。

    苌濯这才收回禁制。

    霖雨听不到隔空传音,他只知道嬴寒山话说到一半,以为她因为没酒的事不高兴。

    他耳根微红道:“身为璇光宗弟子,自是无法给姑娘带酒,姑娘可以要些别的。”

    别的?别的嬴寒山也不感兴趣了,不过这大好的机会也不能浪费。

    “我一个人太无聊,你如果不着急修炼的话,陪我在无妄山走走可好?”

    霖雨红着耳根点头。

    嬴寒山发现他真的好容易害羞,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会脸红,看他一眼,也会脸红。

    她故意逗他:“没谈过恋爱吗?”

    他瞬间脸红得滴血,连连摇头,“没、没有。我爹说,我年龄还小,现在最重要的是修炼……”

    嬴寒山看他一眼,便猜出他大概还不到百岁,世家的公子们果真被保护得很好,没经过什么风霜,单纯得很。

    “也不算小了,可以谈。”

    霖雨不知想到什么,脸更红了。

    嬴寒山带着他走了很远,皇天不负有心人,真被她找到了第三块印记。

    按这个速度,根本要不了一个月,嬴寒山自信满满送走霖雨,半路又被苌濯拦下。

    他侧身而立,长袍随风。

    嬴寒山原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连狡辩之词都想好了,却听他问:“你喜欢霖雨?”

    “我不会强迫你给任何人写信,要求你对我尽任何义务,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里看一看我们与峋阳王有什么不同。”

    她停下,征询地看着他的脸颊。

    杨蹀扬起眉毛,他突然露出一个短暂微笑,这笑容的内涵有些复杂,赢寒山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是为何而笑。

    第 185 章   他的隐瞒

    “人世间的战争一天不止,这厮杀就要继续下去。”赢寒山和缓地说,她的目光从眼前人移动向门帘,风撞击着它,露出一片微弱的天光,“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不必再这么做。”

    她站起来,走到杨蹀面前,把手伸给他:“好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你不想出仕,我就为你准备一份行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杨蹀还在低低地咳嗽,听到这话侧过脸来看她。

    嬴寒山在喂兔子,它有些挑食,只吃子不啃萝卜。她戳着它的腮帮子,嘀咕道:“这么喜欢吃子,干脆叫你子算了,正好跟你爹一个姓……”

    苌濯专心打坐,对方喋喋不休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有时候听久了甚至可以屏蔽掉她的声音。

    她忽然起身,“仙君帮我照顾一下子,我去摘点果子。”兔子放在地上,嬴寒山拍了拍它的屁股,“去吧,找你爹玩。”

    那兔子就像听得懂人话一样,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袖咬。

    苌濯将它慢慢推开,它又凑上来,顶着脑袋往他手心里钻,毛茸茸的一团。

    他摸了摸它的耳朵,它扭头不给他摸。

    嬴寒山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笑,特意提高声音:“子,好好陪着你爹。”

    苌濯连忙收回手,兔子反而卖力往他衣袖里钻,蹬着腿儿,雪白的屁股漏在外面。

    嬴寒山笑着离开,高兴地哼了两声调子,采了一大堆的果子。这几天她每天都在采果子做酒,也不嫌多,有多少做多少,直到将之前的空坛子全部装满。

    她埋下最后一坛,累得扶腰,“总算酿完了。”

    苌濯本不想问,“你酿这么多做什么。”

    嬴寒山笑得明媚,高兴地告诉他:“我担心我走后仙君就喝不上酒了,璇光宗不是不让饮酒吗?我给你酿在这里,以后你每次喝的时候想的就是我,不是你心里那个人了。”

    苌濯又不说话了,每次涉及“阿澜”他都会闷声不语。

    “仙君,”嬴寒山蹲在他面前,认真盯着他看,“我走以后会想你的,你会不会也想我?要不我干脆不走了吧,我们一家三口……”

    苌濯打断她的话:“我对你并无他意。”

    看着近在咫尺的青玄仙君,好看的侧脸,嬴寒山叹息,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家的姑娘。

    “仙君好生无情,说来骗骗我也不愿意?”她的语气好像很失落,抱起脚边的兔子,一起蹲在他面前,“我把子留给你好不好?以后让它陪在你身边,你喝酒的时候就不会孤单了。”

    她说话的语气实在太像阿澜,让他喘不过气,苌濯忽然别开脸,起身离开,“自己带走。”

    嬴寒山抱着兔子追上去,“我在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没办法带它走。仙君,你留下它嘛,你看看它多可爱?”

    她把兔子举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苌濯拨开,“谁送的,你就还给谁。”

    “霖雨送我的,”她小跑着跟上去,“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喜欢它?哼,你就是吃醋了。”

    苌濯已经告诉过她八百次自己对她并无他意,已经说到懒得再说的地步,“你留下我也会让霖雨带走。”

    真就绝情得要死。嬴寒山皱着小鼻子,告诉兔子:“你爹不喜欢你,以后长大不要孝顺他。”

    这样的话听得太多,苌濯已经没有心力去纠正她,他独自来到无妄崖,看到她又要跟上来,干脆在她脚下下了禁制。

    “想解开就回院子去。”

    嬴寒山本来酿完酒腰就痛,嘴上却说:“我不,我要在这陪着你。”

    说完又委委屈屈,“我都要走了,仙君还这么嫌弃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

    苌濯不为所动,“你上次也是这样说。”

    结果喝酒误事,又强行留了一月。

    “这次不一样,我真的会走。”嬴寒山抱着兔子,目光诚恳,“我已经努力过了,可是仙君还是不喜欢我,时间到了我真的会走,而且我也不想让你讨厌我。”

    她说得可怜兮兮,蹲在地上望着他。

    能感觉到她身体很不舒服,却还在坚持。

    苌濯不听不看,可总是想起她刚才埋酒,腰直不起来的样子,还是解开了禁制。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嬴寒山抱起兔子,笑容明媚道:“仙君果然是个温柔的人,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说完就抱着兔子跑了。

    苌濯的心越来越沉,天空也布满乌云。

    当年阿澜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处处都是喜欢,处处都有欢喜,最后也不过一场虚无的梦境。

    他一看到林瑶,都会想起那些事。

    他分辨不清是她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他拼命想把她撵出去,其实最大的原因出在他心里。

    苌濯从怀中拿出绝情丹,捏在指尖。

    看着它久久不语。

    “仙君,”身后传来涟漪,是霖雨,“首宗命我送来灵药,顺便问仙君安好。”

    他朝着自己走来,眼睛却下意识看向院子的方向,眼中有失落又有期待。

    苌濯忽然问:“喜欢她?”

    “啊?我我我……”霖雨脸红了个彻底,但也无法欺骗自己,“弟子听程凌师兄说,瑶瑶姑娘过几日便会离去,所以想在她走前和她说几句话,若是仙君觉得叨扰,弟子这就离开。”

    他身上有苌濯曾经的影子,又傻又天真,还喜欢自欺欺人,其实对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苌濯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恹恹抬袖,“去吧,她就在院中。”

    “谢仙君!”他欢喜离去。

    ……

    星月密布,落下一起银色光芒。

    苌濯打坐到很晚才回去,夜间流萤四起,徘徊在他袖边。

    他还没靠近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当真?你们平时修炼的时候都这么好玩的吗?我没有师兄弟,都是一个人修炼,听你这么说,我还挺想去你们璇光宗当个小弟子……”

    “当然是真的,”霖雨的声音很欢喜,隔着门也能感觉到他小心紧张的情绪:“我进入璇光宗之前,还以为大家都像青玄仙君一样严肃,担心不好相处,给他们都带了礼物,没想到是我多虑了,他们都很自来熟。”

    “扑哧,你拿苌濯跟其他人比?”她止不住想笑,“那苌濯是几万年都找不出一个的轴人,世间罕见,我之前还觉得你跟他像,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你比他好多了。”

    霖雨着急,“瑶瑶姑娘,你莫要这么说仙君。”

    “没事,他听不到。”

    霖雨安静下来,声音忽然变得小声:“那姑娘,你喜欢青玄仙君那样的性格,还是我这样的?”

    笑声忽然停了下来,夜里弥漫着一种青涩的情绪,像夜的凉气丝丝地往心里钻。

    霖雨其实问出之后就后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林瑶笑起来特别漂亮,让他一不留神就问出了这样的话。

    嬴寒山愣了一下,忽然抱着兔子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然是喜欢你这样的啊!”

    霖雨的脸突然红了。

    耳尖像芙蓉一样。

    面前的嬴寒山还在笑,实在笑得心肝疼,“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就苌濯那脾气,除了我真没人受得了他……”

    她越说越兴奋,没注意对面霖雨脸色变白,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看着她身后。

    夜里很凉,可是后背更凉。

    苌濯独有的清冷嗓音从身后传来:“聊得开心吗?”

    嬴寒山回头看到苌濯,脚下一软,抱着兔子跌坐到地上。

    “仙、仙君。”

    门帘好像轻微地动了一下,赢寒山看过去时,它又恢复了原状。

    虽然极力劝杨蹀歇几天再走自己保证不会中途反悔,他还是在日落之前启程。赢寒山看着那个走路还有点艰难的背影,直犯嘀咕这人到底能不能赶路,别是要找个地方自寻短见。

    “也没有,”赢寒山放下架起来的胳膊,“就是觉得这人像是没了半条命,担心他出门找条河就跳了。”

    “那不会,”嬴鸦鸦干脆地回,“他临走的时候挺有精神的,连轴骂了我一路,我看不见马车还能听到他骂呢。”

    第 186 章   别讨厌我

    光线在变得明晰。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门,那道熟悉的,虚掩着的木门。

    破烂的广告,撕了一半的福字,积灰的门槛,里面露出一小片肮脏的木地板来。嬴寒山用力伸出手,抓住了几乎是悬在她头顶的门槛。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浮力把她推了上去。

    嬴寒山闭上眼,整个人向前踉跄一下,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周围的环境也变化了。

    这是个厨房。

    她认识这间厨房,就好像她认识那道木门一样。美缝胶发黄的白色瓷砖,不干净的洗手池下漏,抽排油烟机还没有清理过……窗户,窗户?她看向身边的窗户,那上面多了许多东西。

    整个无妄之地都在他的掌控下。

    狂风掀起他的长发,道袍簌簌,他以剑画牢,寒冰十里,将无妄山冰封。

    无数妖魔窜动,却还是逃不过苌濯的冰封之术,全被困在无妄山。它们愤怒地咆哮着,转头围攻苌濯,想攻破他的防线。

    苌濯浑身犹如金铸,铜墙铁壁,妖邪不侵,曳光剑幻化出巨大的真身,如神祇稳立,悬在空中全力压制封印。

    天地间昏暗无色,欲破土而出的魔物愤怒而哮,尾部利刺化为尖锐的武器,从阵眼的缝隙中刺向苌濯。

    当年它就是用这招重伤了他。

    可苌濯早已不是当初刚入门的时候,他手中结印,挡下致命一击,随后飞身而起,双手合十,将全身灵力注入曳光剑中,又将魔物逼回去一分。

    等了三百年,终于有机会出来,被封印在地底深处的魔物歧杌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它伸出无数利刺,挡住阵眼,咆哮着挣扎着和曳光剑抗衡,原本四方封印已破两方,歧杌几乎快要挣脱封印。

    苌濯加重压制,和它形成抗衡。

    身上全是被利刺所伤的痕迹,他的护体真身挡不住它的攻击,只能躲避。

    身后的妖魔凝聚成巨大的怨气,朝着苌濯步步紧逼,只要将他手中的压制破掉,歧杌就可以重见天日,无妄山所有的封印都会碎裂,凡间界和九幽界的禁制将会消失,所有妖魔都会恢复自由之身。

    “苌濯,你还守着这里做什么呢?”

    “你守不住的,不如加入我们……”

    它们贪婪地嘲笑着,无数黑气袭向苌濯,他双目束在发带之下,在无数蛊惑下依旧坚守道心,妖邪不侵。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苌濯……”

    她仿佛在他耳边轻叹,“我真的,好喜欢你的眼睛,可你现在连这双眼睛也没有了,还指望我看你一眼吗?”

    尽管知道是假的,是妖魔幻象,可苌濯还是心头一颤,被妖魔找到一丝入侵的裂缝。

    护体真身被破,无数黑气涌入他的身体中,攻击他坚守的道心,鲜血从他口中缓缓流出,他借着最后一丝意识划破手指,滴入剑中。

    血誓术为璇光宗最高心法,只有突破大乘期以上的修者才能拥有,只要他将血誓完成,方圆百里妖邪都会瞬间诛灭,歧杌也会被重新封印回去。

    代价是,会要他半条命。

    妖魔意识到血誓即将完成,疯狂地蛊惑着他,越是着急越是破绽百出,苌濯已经完全不受干扰。

    狂风吹起苌濯的发丝,他在半人半鬼之间选择了做人,滔天魔气也挡不住他诛邪的决心。

    在血誓即将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一个来自现实的声音:“仙君!小心身后!”

    她手中凝出灵丝,形成护体屏障,将他保护在其中。黑气从他身体中褪去,苌濯取消血誓,给自己续了半条命。

    “仙君,”嬴寒山飞到他身边,身形被风吹得摇晃,“怎么回事?好好的封印怎么破了?”

    苌濯没有时间跟她解释,“离开。”

    “你把无妄山都封起来了,我出不去啊。”

    嬴寒山抬手消灭手边的黑气,吹响短笛帮忙,但在强得离谱的力量面前这点灵力非常渺小。

    苌濯加重压制,想将歧杌重新封印回去,却始终无法突破它最后一道防线,反而被利刺所伤。

    此时的嬴寒山也看明白了,被封印的歧杌挣脱封印,如果苌濯不能将它封印回去,它就会重见天日,祸害九界。

    它当年挣脱封印,闯入狐族、杀死洛淮音的一幕幕还在嬴寒山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必不可能让它重见天日!

    嬴寒山袖中有鎏金铃,想压制歧杌完全不成问题,但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她飞身而起,朝着空中曳光剑的真身飞去,想利用曳光剑的压制力,一举封印歧杌。

    苌濯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不可!”

    曳光剑认主,她连碰都碰不到,更不用说使用,她强行而为,只会反噬于已!

    流光四溢中,嬴寒山轻轻松松就握住曳光剑的剑柄。温和的力量瞬间包裹住嬴寒山全身,曳光剑不仅没有排斥她,而且为她提供了护主屏障……

    她运转灵力,将歧杌一寸寸逼回去。

    苌濯浑身僵住,点点灵光落在他周身,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只余下她握剑而下的身影。

    为…什么?

    她可以使用曳光剑?

    他的灵剑早在他滴血之时,便已认主,哪怕是他的师父都不能将之拔出。

    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一人可以触碰曳光剑,那就是当年重伤后被他以精血疗养的阿澜。

    只有她,才能拔出他的曳光剑。

    苌濯脚步有些蹒跚,他迎着狂风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眼前的发带被吹走,她的身影好像和阿澜一步一步地重叠起来。

    她飞身而下,刺向歧杌的弱点:它的眼睛。

    歧杌果然忌惮,不得不放弃挣扎,巨大的身影不甘心地咆哮着,重新被封印回阵眼之中。

    狂风逐渐停止,天地间恢复清明。

    所有妖魔鬼怪都在剑气下散去。

    苌濯想起醉酒后的那个梦,阿澜在梦中告诉他:“苌濯,岐杌并非不可战胜,它的弱点是眼睛。”

    歧杌被镇压此处三百年,就连他的师父也不知道它的弱点,自己更不可能知道。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梦!那个时候的阿澜就是真正的阿澜!她身为狐族少主,参加了当年的大战,所以她知道歧杌在那场大战中伤过眼睛。

    阿澜知道的弱点,林瑶也知道。阿澜能拔出的灵剑,林瑶也能拔出。

    她们有一样的习惯,一样爱喝酒。

    她们一样喜欢用左手,一样喜欢甜菜汤……

    嬴寒山手持曳光剑,在风沙中迎面而来,步伐轻快随性,“仙君,你这灵剑可真好用。”她说着还挽了两个剑花,曳光剑依旧没有排斥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阿澜就是林瑶,林瑶就是阿澜,她们都是同一个人:青峦山少主嬴寒山。

    她真的回来了。

    风吹过嬴寒山的发丝,她反手将灵剑送回他刀鞘中,看他捂着胸口喘息,以为他伤得很重,“仙君,你没事吧?”

    她想上前扶他,苌濯却后退半步。

    他即便狼狈,依旧遥不可触。

    嬴寒山以为他是怕自己继续纠缠他,无奈解释:“我没打算缠着你,我就是单纯关心你的伤,等确定你没事,我自己会走的。”

    她上前两步,苌濯又后退了。他被歧杌伤到心脉,毒素已经爬到他脖子上,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嬴寒山迟疑道:“仙君你……是不是该疗伤?”

    闷声不语的苌濯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嬴寒山毛骨悚然,声音含着血:“你还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

    他身上还有什么可以让她贪念的东西?

    胸腔有一股血腥味蔓延,苌濯吐出一口鲜血,看到她想要扶自己,他下意识地、本能地后退。

    他无法忘记等待她的一百年,也无法忘记再见时她轻飘飘一句:“我忘了。”

    在她眼中,自己就好像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她根本没有入过眼。

    苌濯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密密麻麻的疼痛逐渐回到身体里,他问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嬴寒山还没察觉到不对劲,“你把无妄山封了呀,我想走也走不了。”

    苌濯又笑了起来,长发散落遮掩住他的神色,他剧烈咳嗽着,鲜血从指缝中滴落而下。

    嬴寒山还是第一次见他清醒的时候这么失态,“你、你先别动,我帮你疗伤。”

    柔软的手覆上他的伤口,温暖的力量阵阵传入他胸膛,那颗心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

    只有摇篮一样轻轻托着她的那一小片枝条还保持着稳定,那周边的无数枝蔓正在垂死的蛇一样挣扎,枯败,断裂,大朵大朵的花从上面跌落下来,仿佛被斩落的洁白头颅。

    最后,她看到了苌濯。

    那是苌濯吗?

    他的脖颈歪向一边,脖子被从侧面撕开了,藤蔓从里面涌出来,蛇一样盘桓着笼罩住她。那副人的躯壳半跪着,手保持着伸向她的姿势,没能触碰到的指尖还在轻轻颤抖。

    她刺出的峨眉刺穿过了他的腹部,人类的血正从那里渗出来,一圈一圈地染红了他身上的衣衫。

    “苌……?”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蓝色的瞳珠转向她的方向,红色从蓝色与白色的分界线溢出来,在脸上汇聚成两行模糊的血泪。

    第 187 章   鸦言鸦语

    好像有什么被联系起来,一切都像是被丝线穿过的珠串般从满地杂乱中被一道提起。

    苌濯惶惶不安时脸颊上的抓痕,他情绪激动时脸颊上流出的血,在那些时刻就是花在这副人类的皮囊里挣扎,想要撕裂它伸展出来吧。

    骤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嬴寒山只感到一阵寒冷的虚无。

    她太迟钝了,意识到得太慢了。

    嬴鸦鸦低着头,好像没注意到阿姊情绪的变化,她伸手捻起那朵花,在嬴寒山面前比画了一下。

    “小花?你是活的吗?能带我们去找你父亲吗?”在结界破碎、白光蔓延的瞬间。

    嬴寒山想起一件旧事。

    当年苌濯曾带她看过一次桃花,就在无妄山。

    那时的无妄山遍地焦土,根本就长不出树木,嬴寒山初见时尤为惊讶,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费尽心思移来的幻术。

    用扭转空间的术法,将千里之外的桃林移到无妄山,不仅可以看到,还可以身临其境。

    蝴蝶在桃林中翩飞,风吹起层层花瓣。

    嬴寒山很喜欢,因为她出生的地方就有很多桃花树,她小时候最喜欢在桃花林睡觉。

    她没想到无妄之地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而且那个季节是没有桃花的。

    嬴寒山欣喜地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苌濯怎么都不愿说。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不愿意说的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口。

    后来嬴寒山翻阅古籍时无意间发现,翻转时空需将心头血滴入时缘镜,耗费大半功法,才能将不同时空的两个地方重叠在一起,维持得越久,对灵力的消耗便越大。

    他竟是花这么大的功夫哄她开心。

    想到他平时一本正经,结果还会做这么浪漫的事,嬴寒山忍不住想笑。

    她想着礼尚往来,便取出自己的一滴心头血,送给他做礼物。

    “你将它放在心里,可化作护心镜,护你一次平安。”

    她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低头着沉默不语,当时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又偷偷看着她送的礼物发呆,还小心翼翼存放着。

    那时嬴寒山就知道苌濯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表面看着冷,其实心底比谁都柔软。

    回忆起这个片段的嬴寒山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她对苌濯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骗他,也不想利用他,说不定两个人还可以把酒言欢、做很好的酒友。

    只是可惜……

    白光消失,嬴寒山掉入一片焦土。

    无妄之地好像和之前她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以前的那种荒芜是敞亮干净的荒芜,而如今的荒芜更像是什么腐烂在了泥土里面,黏稠潮湿。

    一百年过去,这里的地形早已翻天覆地,嬴寒山好多地方都不认识,走了两步晕头转向,还没等她细看,迎面一道强大的剑意袭来,将她逼退。

    曳光剑幻化出巨大的灵体,“砰”的一声落在她脚尖的位置,阻止她往前。

    巨大的剑身散发着幽蓝色的鬼火,足足三十多丈的高度,一眼都望不到头。

    苌濯这么快就来了?

    嬴寒山连忙后退,他和她印象中也不太一样,以前的他很少如此蛮横,即便是遇到入侵之人 ,也是先礼后兵,很少会直接出手。

    嬴寒山心头微微一颤,抬眼望去,隐约看到剑身后那道墨蓝色的身影。

    他站在无妄崖之上,连个正面都不愿给,道袍随风摇曳,眼上的发带在风中翩飞。

    对于嬴寒山,他只给了两个字:“出去。”

    声音随着灵力层层递进,刮过嬴寒山耳边的时候甚至切断了她几根头发,逼得她一退再退。

    苌濯真的跟她想象的不一样了,不仅是修为上的提升,就连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嬴寒山凝下心神,望向崖边清冷自持的身姿,缓缓组织语言:“仙、仙君,我受了重伤,路过贵宝地,可否……”

    “不可。”苌濯的声音毋庸置疑。

    在他出声的瞬间,曳光剑的灵体便开始震动,剑光步步紧逼,将她逼到结界边上。

    嬴寒山已经无路可退,她假装吐出一口鲜血,痛苦道:“仙君,我并无恶意,实在是外面都是追兵无处可去,你现在将我赶出去无疑是将我逼死……”

    她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曳光剑的剑气实在是太过强大,光是罩面就诱发了她的旧疾。

    苌濯看不见,但是他的天人五感能感觉到嬴寒山是真的受了伤。

    作为璇光宗的仙君不可滥杀无辜、不可见死不救,苌濯抬手用灵力流转她全身,无数金丝进入她的灵脉,这是璇光宗特有的探查术,嬴寒山强忍着疼痛没有反抗。

    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收回灵力,用曳光剑在她周围画下一个圈。

    “不可出圈,伤好离去。”

    他收回曳光剑,墨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嬴寒山看着消失的蓝光,心头瞬间有了判断。

    苌濯虽性情大变,可他本性还是璇光宗的仙君,那她的计划还算行得通。

    曳光剑落在她周围的圈不仅有禁制效果,还有保护效果,外面的怨灵对她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

    嬴寒山微微一笑,想到办法了。

    她睁开眼睛,眼珠忽然变成魅惑的红色,这是狐族独有的魅惑术,可以短暂迷惑敌人心智。

    怨灵被她的眼睛魅惑,直直朝着禁制走来,一只不行,还有成千上万只,直到禁制被破开一个口子。

    嬴寒山趁机逃出来,胡乱朝着以前院子跑去,还未踏入就被一道剑意逼退,墨蓝色的身影落在她身前,衣袖挥起无数流光,将她身后的怨灵全部被消灭。

    嬴寒山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他脚下,颤巍巍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仙君,救救我……”

    在千面术的伪装下,她现在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修,脆弱到一阵风都能把她带走。

    立在她身前的苌濯一身清风道骨,发带束于眼前,更显得下颚刀削铁骨。

    他好像瘦了很多,道袍底下空空落落,立在她面前单薄得像一张纸。

    就连被她抓住的衣袖,底下也空荡荡的。

    这也太瘦了吧?

    嬴寒山揪住他衣袖,剑光落地将她逼退。

    苌濯的身姿清冷,就连声音也冷冰冰的:“不要乱闯。”

    嬴寒山回头看向那间房屋,她忽然想起这是以前自己和苌濯生活的地方,现在已然尘封。

    他这么介怀当年的事,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不会当场把她脑袋给砍了?

    嬴寒山捂住心口,“仙、仙君可否指个住处?我这副身子怕是没法在今天离开了……”

    她故意装出柔弱的模样,青玄仙君吃软不吃硬,看着清冷疏离,其实耳根子很软,这性子让他没少吃亏,可他就是不长记性。

    随后苌濯打破了她的幻想:“睡崖边。”

    “可、可我怕那些怨灵……”

    “崖边有我的金印,邪灵不敢靠近。”

    他冷清收回衣袖,再次提醒她:“不要去你不该去的地方,这里没人会护你。”

    嬴寒山还想说什么,面前的人已拂袖离去,他的性情变化好大,竟真把自己丢下不管。

    她赶紧跟上,“仙君……”

    突然一道黑气朝着她面门冲来,她下意识凝起灵力,就在这紧要关头,苌濯凝起一缕金光将黑气打散。

    这种魔气嬴寒山之前遇到过,是这无妄山最厉害的妖邪,曾经最严重的一次她和苌濯联手才勉强镇压。

    嬴寒山有些后怕,此处危机四伏,如果她强行留在无妄山,只怕崖边的金印也保不住她。

    魔气消散,嬴寒山又咳出鲜血。

    这次是真的被伤到了。

    她想着要不然就先离开,以后从长计议,身前的人忽然扔了一个药瓶给她。

    “你内伤很重。”

    嬴寒山打开药瓶嗅了嗅,是上好的疗伤圣药,她察觉事情还有转机,故意试探:“仙君既然愿意给我这么好的药,又何不给我指一个生路?等平安渡过,我自会离去……”

    苌濯隔着发带看向远处,他还是那般沉默寡言,过了很久才动身,“随我来。”

    他带着她来到新的住处,里面只有一间房,外面倒是有一个偏房,就是太过简陋。

    还是那句话:“伤好离开。”

    那件偏房不仅简陋,而且灰尘扑扑,床铺更是破破烂烂。嬴寒山硬着头皮应下:“多谢仙君,仙君是个好人,一定会有福报。”

    显然苌濯不在意什么福报,他留她或许只是碍于门规,不可见死不救罢了。墨蓝色的衣袍消失在原地,门窗紧闭,与世隔绝。

    他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他以前看书最喜欢将窗户打开,喜欢抬头窗外的景色,平日里也只有睡觉才会关上房门,不似现在。

    嬴寒山此时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作孽啊。

    自己作的孽,还得自己来还。

    她推开偏房的门,灰尘呛得她打了几个喷嚏,皮肤也又红又痒,痒得她心烦意乱。

    她想到以前的苌濯对她多好啊,取出心头血耗费半身灵力,就为了让她看一眼桃花。在外面冷心冷清,到她面前还会露出小意温柔的一面。

    嬴寒山想着想着就入了梦境,她梦到柴火“劈里啪啦”地灼烧着,苌濯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半跪在她脚边温酒,他垂下的眉眼尽是温柔。

    青玄仙君怎么会这么好看?

    尤其是那双眼睛……

    她像往常一样将手心附上他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她手心如蝴蝶一样扑扇,他抬起头,目光不带杂色地看着她。

    这样一双眼睛,换了谁也把持不住吧?

    朦胧中,嬴寒山记得他右边耳朵上有一颗小痣,她喜欢用手去揉搓,搓得他耳朵红红的,像一朵漂亮的桃花……

    嬴寒山:……

    “不,鸦鸦,我觉得不管怎样它和苌濯都不是父子关系。”

    谁把孩子随手送人啊!

    “哦……那这是什么?头发?手指?如果把这个插到地里,能再长出一个军师吗?”

    可能是头发吧但是这么说的话昨晚苌濯不就是在噼里啪啦地满帐篷掉头发吗。扦插不可能吧!这个故事突然就富o江起来了啊!  

    第 188 章   不欲见故人

    那个没能和苌濯谈一谈的问题——

    ——芬陀利华教的核心到底在哪里。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它绝对不在芜梯山脉那边,不然玉成砾一定会卷着她手下的徒弟去砸门。但它又很不像是存在于峋阳王的王城里——这样一个庞大门派的核心如果存在于一州的首府,那么绝对应该有人见过。

    这地方到底在哪?入梦令种下后,只要对方进入深眠状态就会被拉入她构造的梦境中。嬴寒山拿起酒坛,“仙君,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陪你喝个痛快吧。”

    苌濯本就爱喝苦酒、闷酒,嬴寒山还在旁边大力劝他:“仙君喝醉了就不会难过,等明天醒来什么烦恼都会消散……”

    她的声音很轻,恍惚中和那个女人重合在一起。苌濯真的喝醉了,他的天人五感被酒麻痹,只能感知到她模糊的身影,和记忆中的阿澜真的好像好像。

    他微微伸手,似乎想留下她的幻象,可想到她那日在院中疏远陌生的模样,又不敢去触碰她。

    “你为何,要骗我……”

    眼上的发带被酒打湿,嬴寒山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哭了。她看着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平日里那般清冷自傲的仙君,怎么有如此卑微的时候?

    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他。

    嬴寒山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好冷,当真像冰雕的玉骨,一丝活人气都没有,“你都知道她骗了你,还惦记她干嘛?”

    苌濯答不上来,他只知道手被她握住的一瞬间,悬空的心有一瞬间的安静。

    “我听闻有一种丹药名为绝情丹,只要仙君服下游走经脉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将她彻底忘记。仙君何不一试?”

    苌濯没有回答,嬴寒山以为是他没听清,俯身靠近他又说了一遍。

    隔着发带似乎能看到他眼上的伤痕,他那日果真决绝,丝毫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后果。

    “仙君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

    嬴寒山说的是真话。苌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好看,是她很喜欢的长相,也是她很喜欢的性格。

    虽说轴了一点,但不轴的时候人还是很好的。

    嬴寒山没有等到回应,原是苌濯睡着了。

    他身后悬着他的本命剑曳光,淡淡的幽光护在他周围,灵剑护主,会在他神识关闭的时候会站出来保护他。

    嬴寒山对璇光宗灵剑护主之事有所耳闻,她有些好奇,就伸手戳了戳苌濯的脸。

    曳光剑居然没什么反应。她又捏了一下苌濯的耳朵,灵剑还是没什么反应。

    这灵剑怕不是坏掉了?嬴寒山还在怀疑,土里一只小妖摸到苌濯的衣袖,剑光一闪,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去!”嬴寒山吓得连连后退。

    这灵剑护主也太残暴了!

    嬴寒山挑了个远离他的位置,吃下凝神丹,调息入睡,又在周围设下结界。

    梦境一旦运转,就不能被打扰。

    苌濯的梦境很混乱,周围是消灭不尽的妖魔,无数黑气从阵眼中涌出,一眼望不到光亮的场景好像在暗示他:守护无妄山失败了。

    巨大的魔物从阵眼中逃出,他祭出曳光剑与之缠斗。但他的修为好像还是当年入门不久时的修为,他根本不是魔物的对手。

    他被重伤倒地,是他的师父九道子挡在他身前,用自己数千年的道行将魔物强行封印。

    无妄山终于归于平静。

    师父也没了。

    苌濯跪倒在阵前,以血为誓:有生之年,一定会镇守住此处,以报师父以命相救之恩。

    画面一转,又来到师父死后三百年。

    原本好好的阵眼变得残破不堪,那只被封印的魔物在黑暗中睁开双眼,黑气肆意,正欲从阵眼中破土而出。

    苌濯流尽了身上的血也无法将它封印,好像这三百年间他的修为一丝一毫也没有长进,而魔物却比当年还要强大。

    巨大的利刺穿过他胸口,他狼狈如丧家之犬,最后一滴鲜血也已流尽。他愧对师父的嘱托,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在这世上什么也不是……

    身后亮起一道白光,黑暗都随之静止。

    苌濯迷茫地抬头,朝着这道白光踉跄走去,身上的伤口随之愈合,他走到白光的另一头,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背对着自己轻轻唱歌,用细白的脚拨弄着湖水,湖面有一层红色的雾气,整个梦境都变得旖旎且不真实。

    在梦里的苌濯并未自毁双目,他看到身影的一瞬还以为是他的阿澜回来了。

    苌濯克制不住地朝着她走去,浅浅的距离仿佛有半辈子那么长随后记忆慢慢涌现,他想起自己去找她,想起她陌生的眼神,想起她说曾经的一切都只是骗他而已……

    双目灼烧的疼痛,让苌濯无法再自欺欺人,胸口涌上一阵腥甜。

    可即便是这样,他心里还是存了妄念,想着她或许是来向自己道歉的,或许是后悔了心里舍不得他,或许她还是喜欢自己的……

    当嬴寒山转过身来,苌濯的妄念再一次被碾碎。

    “仙君,”她起身光脚朝着他走来,白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清秀素雅,跑动的时候又多了几分灵动之姿。

    她和阿澜完全不一样,又好像很多地方都一样,白衣与红色衣不停地闪现又重叠,理智如苌濯竟是无法分辨入自己梦中的到底是谁。

    “仙君,我等你很久了。”入梦这么久他才来,嬴寒山还以为是入梦令出了什么问题。

    她故作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在梦中一切都会和现实全然脱离,不管她做出什么样的越矩行为都会变得合情合理,“仙君,我想你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伸手钩住他的脖子,在魅惑术的加持下苌濯会真的误以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从而和她做出亲昵举动。

    嬴寒山原本的计划是,等他做出越矩行为,自己就抓住他的把柄让他对自己负责。

    苌濯脸皮薄,又不会争论,到时候只要她死皮赖脸的缠着他,就不用离开无妄山了。

    嬴寒山的计划很好,可就在她即将亲上去的时候,一道剑意横过,将她逼退。

    曳光剑横在她和苌濯之间,冰冷的剑气冻地三尺,他眼前又重新附上浅蓝色的发带。

    “你为何会出现在我梦中?”

    嬴寒山愣住,苌濯怎么醒了?

    如梦之人一旦清醒,整个梦境都会坍塌,梦里的人也会很危险!

    她思绪刚落,脚下就开始震动。

    没人能给赢寒山一个答案。

    冬天的意味逐渐重了,有上一年雪灾的教训,安定下来的百姓开始像模像样地加固房屋,囤积栋梁和柴草。

    有心存侥幸的人还在打听是不是去年是个恶年,所以才有这样冻死人的大雪。今年南方或许会正常些,不再雪灾了吧?

    然后雪就唰地下来了。

    这是场下得很快的雪,不太成型,老天爷像是赶工一样有什么下什么,雨夹着雪还夹着点类似于冰雹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人身上招呼。

    好在雪停得很快,除了给几个跑得慢的人留下了一点鼻青脸肿的纪念之外没造成多大影响,但有效地浇灭了残余的侥幸心理,现在大家都开始该修屋子修屋子,该收拾粮食收拾粮食了。

    第 189 章   何当旧时恨

    年纪最小的那个男孩一定听明白了,他扁扁嘴预备着哭,又被嬴寒山一眼望过去,吓得收住了眼泪。

    这个年轻男人是乌观鹭的堂兄,这件事他自己喊出来了,嬴寒山不意外。

    瞪他的那个年轻女人是这个堂兄的妻子,这件事好像也能看出来,没什么稀奇的。

    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妇人是乳母,这件事嬴寒山没个概念,但想想也合理,他们虽然看着像是逃难的,但衣着还算讲究,这种家里的老太君不至于找个驴车就颠颠地拉着上路了。

    但嬴寒山没想到,抱住了乌观鹭的会是她的生母。“师父,师叔他回来了,可是、可是他……”程陵欲言又止,露出痛色,“师父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萧雲天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起身飞往无妄山,拨开结界,便见漫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花海尽数枯竭,残月如血。

    他一踏入便掀起阵阵狂风,如锋利的刀刃划过面颊,一股恐怖的力量正在将他逼退。

    在昏天暗地之下隐约可见崖边一道清瘦的身影,墨蓝色的道袍在狂风中凌乱飞舞,他望着脚下的炼狱,身躯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苌濯!”萧雲天立即运转灵力,破开脚下的禁制飞到他身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抓住苌濯的手臂,执着地将他转过来,回头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发丝在风中摇曳,就连身躯都被狂风吹得倾斜。

    “师兄……”他的声音碎裂不堪,低声轻喃:“你是对的,师父也是对的,是我错了……”

    发带不堪摧残,随风卷走。

    露出鲜血淋漓的眼睛。

    萧雲天的瞳孔猛然放大,“你、你的眼睛?是谁伤了你?”

    “师兄,我见到了她,也得到了答案……”在狂风之下苌濯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讲到最后已经记不清,“我不记得她是不是说过会回来……可能她没有说过,只是我等得太久等出了臆想……”

    “我已斩断妄念,我身上已经没有她可图的东西,她不会再来了……”

    “可是师兄,我的心为何这么痛。”

    看着曾经风光霁月的青玄仙君,变成如今这幅卑微如泥土、神色恍惚的模样,萧雲天胸中燃起一抹愤怒。

    “她怎么敢骗你?你是我璇光宗的仙君,是我萧雲天的师弟,我这就去帮你讨回公道!”

    萧雲天转身,手臂却被牢牢抓住。

    在狂风之下苌濯的声音都在发抖:“别去,师兄,我求你了……”

    “最后的尊严你就让我留着……”

    他那宁折不屈的师弟,为了那个女人变成这幅样子,这让他这做师兄的心如刀割。

    “她伤你,就这么算了?”

    “师兄,我已斩断妄念,只求和她再无瓜葛,师兄就当她从来没有来过。”

    这是他的师弟第一次恳求他,结果还是为了那个女人,萧雲天用力闭上眼睛,似是下定决心,“好。”

    他掌心凝出一枚绝情丹,“服下这枚丹药,将她忘记,就当她从来没有来过。”

    金色的丹药飘浮在他面前。苌濯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天人五感已经帮他分辨出这是绝情丹。他指尖僵硬地将丹药握住,似乎对那人还有最后的眷念,怎么也不肯服下去。

    “苌濯,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只有把她忘了你才能重新开始!”

    狂风在两人之间呼啸,卷起蓝色道袍,清将绝情丹紧握在手中,“师兄,你让我考虑下,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我给你时间。”

    结界微微波动,又归于平静。

    偌大的无妄之地只有苌濯一人站在悬崖峭壁之上,长风席卷,单薄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开,呢喃:“忘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在这段感情中他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一丝念想,如今连念想也留不住了吗?

    苌濯站在悬崖之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一生恪律守己,从未有这么失态的模样

    就连剜去双眼他都不曾失态过。

    撑到现在终于撑不住了。

    他像个疯子一样笑着,笑得胸腔巨痛,为什么、为什么剜去了眼睛,心里还存着妄念呢?

    被压制在无妄山的妄念化身黑气钻入他眼中,无数怨灵的声音在他脑中交错,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千疮百孔,灵力四散,变成空空如也的躯壳,所有怨灵都能侵入他的身体,玷污着他坚定不移的道心。

    他守着无妄山,守着她的承诺。

    即便迈入大乘期,他依旧不愿飞升离去。

    他想完成对师父的承诺、对她的承诺。

    可最后留给他的只有无间地狱,还有她满口的谎言……

    怨灵趴在他耳边,与他细细耳语,不停地蛊惑着他的道心。

    坚守此处三百年都不曾动摇的青玄仙君,竟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道心裂开一条缝隙。

    怨灵们疯狂入侵,从他身体中伸出无数怨灵的手,企图将他拉入炼狱,就在道心即将碎裂的关键的时刻,苌濯仿佛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苌濯,你还记得何为道心吗?”

    苌濯沉入无望的水面,漂浮着,他看不见,但是能感知到某股灵力正在涌入身体里。

    “为师教过你,道心即为本心,倘若你连本心都失去了,自然也就守不住你的道心。”

    他的本心……又是什么呢?

    苌濯微微起身,身下涟漪晃动。

    他能感觉到一股纯净的力量正在涌出,阻挡入侵的邪灵,这是他师父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

    他的本心,不是惩奸除恶、誓死守护这无妄之地吗?如果被妄念所吞噬,这无妄之地的恶灵们就会彻底压制不住,那他对师父的承诺也就不在了。

    一股金光在苌濯体内炸裂,怨灵在惊恐中瞬间覆灭,恶灵们四散而逃。

    天地之间归于清明,拨开晴天白云,枯竭的花海在风中慢慢陨灭成灰烬,化为焦土的一部分,一切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他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将这里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她还没来看过,一切就已经结束。

    被卷走的发带缓缓落在他手上,他将它覆于眼前,从此目不视物。

    青丝微动,清瘦的身影立于无妄崖之巅,又变回曾经清冷自持、风光霁月的青玄仙君。

    他本就该如此。

    本就不该为谁而折腰。

    广灵殿闹成一团,为嬴寒山的出行做准备。

    大管家何笠冷静理性、面面俱到,有条不紊地指挥:“这个香炉也要拿上,少主闻不见香会睡得不好……还有那个躺椅,少主下午喝茶要用上……茶具拿不拿?少主每天都要用的东西,还用问吗。”

    二管家何释没什么卵用,只知道跪坐在嬴寒山身边哭哭啼啼,“少主自从上次留下旧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青峦山,这次突然又要出去,我好担心……”

    嬴寒山最怕他腻腻歪歪地掉金豆豆,哄了他两句:“有你们陪着,能出什么事?”

    何释仔细想了想,也是,“那我去给少主备些糕点,你最喜欢吃我做的糕点,去了外面可吃不到。”

    “嗯,对对对,快去吧。”

    嬴寒山把二管家何释一哄走,掀开帘子瞥了眼大管家何笠还在指使人往外搬东西,估摸着半个广灵殿都要被他搬空。

    这么浩浩荡荡一群人,哪像是出门办事?只怕是还没靠近无妄山,就已经被苌濯给团灭了。

    嬴寒山掏出传世镜,运转灵力。

    镜中灵光闪过,出现一张妖娆的美人脸,她衣衫半裸,躺在椅子上享受美男的喂食,嬴寒山的传话正好打断了她的兴致。

    她抬起匀称漂亮的长腿,换了个姿势。

    “少主找我何事?”

    漂亮美人是嬴寒山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名为云瑶,也是青峦山的门主之一。

    嬴寒山找她借样东西:“你上次说可以隐藏气息的斗篷在哪?借我一用。”

    “你要这东西干嘛?”云瑶笑得很是暧昧,绵里绵气地问:“偷看男人洗澡?”

    这女人真的三句话离不开男人,嬴寒山早已习惯,“我要去无妄之地,你帮帮忙。”

    朋友有难,云瑶当然会帮。

    她推开身侧的胸肌美男,起身找出斗篷,通过传世镜将东西传递给她。

    “这东西我只借给你用,用完要还。”

    “嗯。”嬴寒山正要挂断。

    那头又传来云瑶老不正经的声音:“如果你要留着泡男人,也可以不用还。”

    她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说着又亲了亲身旁的美男,为接下来的画面关闭传世镜。

    嬴寒山:……

    自己看起来很缺男人吗?

    她披上斗篷就跑路。本来也没想过要带谁去,苌濯此人谨慎,法力高强,人越多越坏事。

    传世镜亮起,她拿起胡诌几句:“不用找我,你们找不到,安心留在青栾山别给我惹事。”

    何释在那头撕心裂肺地哭喊,比奔丧还奔丧,她赶紧屏蔽传世镜,扔进识海里。

    她来到无妄之地,这里结界比之前的还要强大,一旦进去立马就会被守崖人发现,上次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苌濯找上来,这次只怕会更快。

    嬴寒山站在山头,冷静思考。

    在她印象中的苌濯是少有的仙者之心,和他硬碰硬肯定不行,最快的法子就是示弱。

    掌心中灵力微动,在红色的光芒下她换了一张脸、一个声音。

    这是狐族特有的千面术,可以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它的本质是塑骨画皮,所以没有灵力残存,就算是仙君也无法识破。

    随后在手臂上毫不犹豫地划了两道口子,用沙石损坏自己的衣裙,弄脏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逃难之人。

    她站在崖边,闭上双眼。

    风在耳边呼啸,眼前又浮现出母亲的传令,事关族人安危,容不得出现差错。

    身体缓缓前倾,从山头坠落。狂风疾驰,她从结界最薄弱的地方,直直坠入无妄之地……

    她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都会拼尽全力,这次也不会意外。

    女人姓王,没说自己姓什么,嬴寒山很讨厌喊人X氏,但她开口问她名字的时候,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混着惊恐和被冒犯,以及一点惶惶不安混杂着的表情,让她不得不停下。

    他觉得这话说得应该没问题,乌观鹭身上穿着官吏的衣服,眼前这女将待她也有些好脸色。

    她这个堂妹向来是个能讨人欢心的,讨得了男人欢心,大概也讨得了女人欢心吧?

    既然这位大将军或是怜爱她,他就不好说什么关于她的坏话,话里话外把她摘出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第 190 章   你在说谎

    他稍微膝行靠近了一点:“大将军可知,为何芬陀利华教遍布臧州各境,却找不到一处教中首领居住的地方吗?”

    他露出一个诡秘而有些自得的表情:“这乃是因为,他们的庙宇宫楼都建在天上。”微风吹过,蓝色道袍翩飞。

    苌濯光是立在院中都好看得像一道风景线,难怪当年的自己会陷进去。

    嬴寒山赶紧咳嗽两声,假装柔弱:“我伤得太重,好得慢,可惜了仙君的好药……”

    “少去外面闲逛,好得会快点。”

    嬴寒山尴尬地咳嗽了起来,看着打坐的苌濯,心想莫不是自己露了马脚,被他察觉出什么来?

    她靠着树干,若有所思地用石头搭建地形,恰好都是无妄山她去过的地方。

    苌濯有所察觉,“你对无妄山很感兴趣?”

    嬴寒山就是故意给他看,遮遮掩掩不如坦白更消人怀疑,“这里地形很特别,跟外面不一样,等有机会我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仙君不会嫌我叨扰吧?”

    苌濯隔着发带观察了她很久,丢下一句:“无妄山多妖邪,你想死尽管去看。”

    他一句话就堵死了嬴寒山所有的借口。

    不着急,从长计议。

    她丢下最后一个石头,正好落在长萝卜的死人堆里,第一个印记已完成,剩下三个还会远吗?

    她心情不错,用摘来的酸果子做汤。

    当年她也喜欢用野果做汤,那时她嫌酸,加了很多甜根菜,熬出来的味道非常独一无二,这次她打算放苦根草,就是为了不经意间让两个味道完全不一样。

    汤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熬着,嬴寒山还热心邀请他:“仙君,要不要来碗果子汤?”

    她殷勤地帮他盛上一碗。

    本来苌濯不想喝,听到她说“果子汤”,沉默着从半空中下来,端住她递过来的碗。

    那汤还冒着热气,看起来和当年很像,他轻轻搅动着,似乎在比较两者之间的关系。

    “这汤虽然闻着不好喝,但是味道还不错,仙君尝尝?”她说着吹凉碗里的汤,喝了一口,好喝得眯起了眼睛,“就是苦根草放多了,有点苦。”

    苌濯从回忆中抽身,声音又冷了下来:“为什么要放苦根草?”

    “因为苦根草可以提鲜。”嬴寒山说完,强忍着不喜欢将一碗汤喝光,殷勤地看着他:“仙君快尝尝!”

    苌濯似乎已经确定她不是那个人,连半个字都懒得说,起身消失。

    果子汤被他放在地上,一口都没动过。

    嬴寒山眯起眼睛,喝着汤。

    看来效果不错,不枉费她喝这么难喝的汤。

    不过……

    呕,真的要喝吐了。

    希望没有下次。

    离开的苌濯又回到两人曾经住过的院子,想起她熬汤的模样,想起自己帮她温酒的场景,想起她亲吻自己眼睛的画面……

    妄念又开始在他心底疯狂滋生,周围的魔气贪婪地钻入他身体中,苌濯闭上双眼,惊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竟然还在妄想着她会换一个身份重新来找自己。

    身上金光四起,将魔气尽数消灭,苌濯自己也遭受到反噬,吐出一口鲜血。

    一百年的等待,刻骨铭心的欺骗,自毁双目的决绝,还不够他斩断妄念吗?

    苌濯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他缓缓回到居住的院子,感知到那个姑娘在院中堆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阿澜回来了。

    他看着她的手不说话。

    她好像更习惯左手用力。

    嬴寒山察觉不到他的心境变化,热情地招呼他过来,“仙君,你看我这个改造计划怎么样?把西面的高坡利用起来,搭建一座房屋,冬暖夏凉……”

    苌濯一口回绝:“无妄山并无四季之分。”他说完停住背影,幽幽问她:“你第一次来?”

    “是啊,本无意叨扰仙君,等伤好后我自会离去。”嬴寒山笑了笑,又道:“西面还有一堆果子树,比这边的甜一些,仙君真的不考虑搬过去住吗?”

    苌濯的神色又冷了下来,他精神恹恹,半句话都懒得搭理她转身离开。

    嬴寒山微微挑眉,看来这一步又走对了。

    不仅打消了他的疑虑,还有了去西面查看的借口,按照她这两天的推测,萝卜坑在北面,那么西面的崖坡大概率也会有印记。

    嬴寒山爬树上没找到,胡乱摘了些果子下来,还想去山上看看,忽然一道黑气袭来,将她逼退。

    以她的修为想灭掉它再简单不过,但她现在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小女修,她不敢贸然出手。

    只在瞬间,黑气再次发动攻击。

    嬴寒山只能假装不敌。

    上次傀儡妖来的时候,苌濯瞬间就察觉到了,这次没有来,他一定是在暗中观察。

    他还在怀疑自己。

    这是一次考验。

    嬴寒山装出想逃的样子,再次被黑气袭击在地,她慌忙掏出短笛,还未吹响,又被黑气重伤在地,看起来已经走到绝路。

    她吐出一口鲜血,心里已经将苌濯骂了个遍。

    还不出手吗?再不出手真出人命了!

    苌濯明显比嬴寒山想象的更能忍耐,他隔着山头看着嬴寒山一次次倒下,心中毫无波动。

    直到她生命垂危,才化作一道光将黑气击碎。

    嬴寒山倒在地上,疼得险些晕过去。

    强撑着笑道:“多、多谢仙君……”

    说完,还想爬起来。又是一大口血吐出去。

    嬴寒山看着地上的血色有瞬间的恍惚,她抬头看到一抹幽幽的蓝色,慢慢朝着自己走来。模糊的场景重叠在一起,脑中好像有一处被刺了一下,有种不可名状的疼痛使得她晕厥了过去。

    苌濯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女修,半天没有动作。

    他有很多疑惑没有确定。

    他怀疑过这个人与阿澜有关系,可是她表现出来的种种又和那人全然不同。

    如果是她,这次又想要骗什么?

    如果不是她,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苌濯伫立了很久,最终还是将她抱起来,带回住处。

    长袍幽幽,一蓝一白重叠在一起。

    苌濯走得很慢,他有很多事情想寻找答案,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人不会是她。

    没了那双眼睛,她还有什么好骗的呢?

    想到此处,无妄山的天地也随之变得阴沉,甚至还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苌濯站在院中久久不动,雨水打在他脸上,逐渐冰冷他心。

    自从那日之后,他就告诉自己要斩断妄念,不要再臆想。

    现在随便遇到个女修都觉得像她。

    自己是否已经病入膏肓?

    结界微微波动,程陵从外面而来,手中端着盒子,被这场雨淋得措手不及,“师叔,无妄山怎么下起雨来了?”

    他用衣袖护住盒子,快步跑到苌濯身边,“师叔,这是第二个疗程的药,师父让我把它带给你……”

    苌濯眼前的发带已经被湿透,隐约可见眼上的伤痕。

    或许他现在瞎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就算治好了,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他接过药盒,在程陵惊讶的眼神中,将它缓缓摔落在地,药瓶碎了一地,顷刻间融化在雨水中。

    程陵惶然:“师叔,您这是……”

    “帮我转告师兄,就说我已经想明白了。眼睛瞎了,心里反而看得更清一些。”

    程陵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他只知道师叔已是半只脚踏入天门的人,他的想法自然不是他等能够妄加揣测。

    “是,师叔。”

    他拜别苌濯,急忙回去复命。

    房间里醒来的嬴寒山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七七八八,她握住胸口,虚弱地靠在门板上看着院中人。

    苌濯察觉到她视线,“醒了?”

    嬴寒山欲言又止,她看着他脚下裂开的盒子,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直都不懂的问题:“你为何不愿治眼睛?”

    为何不愿放下?为何不让自己好受点?为何这么犟,这么倔?

    嬴寒山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以前相处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么倔的人。

    甚至觉得他总是不冷不淡,应当也没有多喜欢自己,没想到到头来,陷得最深的却是他。

    苌濯没有回答她,他总是这样将人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背后独自舔舐伤口。

    嬴寒山气得伤口疼,重重咳嗽了起来

    眼前丢来一瓶伤药,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你暂且修养几日,我会让璇光宗给你备个养伤的地方。”

    他准备将她送去璇光宗,说明他已经对自己放下戒心,这该是好事,但嬴寒山并不想这样离开。

    她故意说:“仙君不必为我操心,我自小不喜被约束,伤好自会离开无妄山,不会打扰仙君太久。”

    苌濯并非强迫之人,“随你。”

    人影离去,嬴寒山立马变脸。

    她关上房门,自建结界,在结界中再次连接千里之外的云瑶。

    云瑶慢悠悠地吐着葡萄皮,指尖捏着晶莹剔透的果肉,“怎么有事没事都在找我?”

    “找你自然是有事,快教我骗男人。”

    云瑶睁大眼睛,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我没听错吧?青峦山的少主居然要我教你骗男人?”

    她吃下葡萄,舔了舔手指上的汁水,“骗人可是我们狐族的必修课啊,我记得少主以前可是骗人这方面的佼佼者,男人女人都被你骗得神魂颠倒,怎么现在还要来请教我?”

    嬴寒山不是不会,而是苌濯对她太熟悉,她随便做个什么都要被他怀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学另一个人。

    她首先想到云瑶,“骗男人你比较在行。”

    云瑶听完眉眼都变得得意起来,她伸手勾着身旁的美男,媚声道:“找我就对了,想要让他对你死心塌地,首先要抓住他的喜好……”

    她吹出一口红色的烟雾,面前的男子瞬间变得神色恍惚起来,“他喜欢清纯的,那你就扮作清纯,他喜欢温柔的,那你就扮作温柔……”

    嬴寒山仔细想了想,苌濯喜欢的……不就是她本人吗?这该是什么类型?

    “苌濯此人清高自傲,吃软不吃硬,你需得装出柔弱让他放下戒心。”

    云瑶直起身子,身后的狐狸尾巴随之摇晃起来,她本身只是三尾狐妖,没有资格继承门主之位,正是靠着魅惑人心的狠辣手段坐稳自己的位置。

    “放下戒心后,你要学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去依靠他,让他觉得在被你需要。”

    嬴寒山陷入沉思,示弱是她前世没有过的,而且听起来还比较靠谱。

    她认同地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云瑶笑了起来,缓缓靠近传世镜吐出一口红色的烟雾,“狐族特有的魅惑术,只要你懂得控制剂量,就算是仙君也难以察觉,锲而不舍地依赖他,他早晚会动心……”

    嬴寒山陷入思考。

    示弱,她现在还不够弱吗?

    她正准备服药疗伤,忽然想到云瑶说的“示弱”,又将药放了回去。

    门外黑气又在袭击,本来嬴寒山只要呆在房间里不出去就能平安度过,但想到云瑶的话,她起身将房门打开,“仙君,你没事吧?”

    黑气瞬间朝着她面门袭来,她惊慌失措地倒地:“仙君救我!”

    房顶上的仙君瞬间化作一道流光,将黑气击碎,他正要继续迎战,忽然衣袖被人拽住。

    “仙、仙君,我害怕,你能不能保护我……”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恳求着他。

    看着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嬴寒山。

    苌濯陷入沉默。

    “他应该知道峋阳王现在恐怕在缉拿乌氏,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担心你卖了他,你也确实为他冒了险,这说明你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些把柄和勾连,我想知道这部分事,这是其一。”

    “其二,刚刚他编了个蹩脚的谎话,有几个地方我觉得不合适。但当着孩子的面活剖了父亲或者砍他一只手还是有些不积德,所以我只好私底下来问你知不知道他的事情,等你说完,我再找他对供词。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

    嬴寒山从堆叠在一边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法器里。拣出了一个什么。这堆东西刚刚还挂在这道人身上,他被打昏了才从他身上拿下来。在这一堆小葫芦小药瓶,小石头块子小琉璃泡子里,嬴寒山捡出的那个东西有些诡异的显眼。

    第 191 章   活树之巢

    芬陀利华教一直在接收被作为货物的人,而且还分不同种类。

    一档是幼儿,三岁以下的小孩子,对面容的要求不大,只要不是有残疾的就可以。

    二档是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女——这个要求就高一些,仅仅只是面容端正不行,必须是一眼看过去是个小美人的类型。

    三档是各种工匠,木匠石匠瓷匠……什么手艺人都要一些。

    而乌宗耀负责的,就是采买第二档。人心于他而言,与妖魔无异。

    怎么听都是在暗指自己。

    嬴寒山略微尴尬,当年那件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对,若是再来一次她应该会处理得好些,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既然苌濯已经和无妄合二为一,那么不管她动了这里的什么东西都会被他所察觉,所以还是得跟他套近乎,博取他的信任。

    嬴寒山躺下休息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酒香味,她一个挺身坐起来,顺着味儿闻过去,只见苌濯坐在树底下喝酒,旁边放着他刚挖出来的酒坛子。

    这些酒都是当年嬴寒山亲手所酿,因为酿得并不好喝,剩下的这些她都没有要,没想到会被苌濯保存起来。

    嬴寒山被那酒香勾得舌头都直了,也不管那酒是不是又酸又涩,就像尝上那么一口,“仙君喝酒呢?”

    苌濯似乎喝多了,反应比平时慢半拍,他“嗯”了一声,靠着树干,薄薄的发带底下掩藏着他所有的情绪。

    嬴寒山甚至觉得他自毁双目,就是为了藏住自己的心事,这样就没人发现他在难过。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又直勾勾看着苌濯手边的酒坛,心里非常想喝,表面还得装装样子:“仙君为何一个人喝闷酒?”

    见他不搭理自己,嬴寒山故意坐到他身边,“虽然不知道仙君经历了什么,但闷酒伤身,仙君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直接说出来比较好,我以前也和仙君一样……”

    这话让苌濯手指顿了一下。

    嬴寒山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继续道:“但是我现在都想通了,酒喝多了也只是徒增烦闷,要说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仙君这酒闻着好香,可否给我喝两口?”

    苌濯没有反驳,那就是允了。

    嬴寒山抱起来大口喝了两口,这酒放了一百年竟然没有涩味,就连酸味也逐渐转变成了醇香的甜味。

    她尝完,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酒瘾得到满足,嬴寒山的戏也开始到位:“仙君知道,看着喜欢的人死去是什么样的滋味吗?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我一人独活世间,就像整个世间都变得荒芜……”

    她的故事是假的,可她的情感是真的。

    当年洛淮音死去之时,她就是这样的感觉,以至于往后三百年,她再也没有喜欢一个人的勇气,再也不敢太用力地去爱一个人。

    酒烈得喉咙疼,嬴寒山心窝也堵得慌。

    她的情绪很真实,即便苌濯有天人五感也觉查不出异样。

    “仙君又是为何饮酒?”

    风吹过他眼前的发带,有种公子如玉的纤弱感。他喝了一口酒,缓声道:“有个人骗了我。”

    酒在杯中微起涟漪,嬴寒山在酒中仿佛看到了苌濯曾经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他会笑,很温柔,还会帮她温酒。

    现在的苌濯仿佛从骨子里死去了,只剩下一具看着还算新鲜的躯体苟延残喘。

    嬴寒山想到这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出血了,还是忍不住想喝酒,“至少她还活着,仙君还有个能恨的人,不像我什么都没剩下……”

    苌濯却说:“活着欺骗我,不如死了好。”

    嬴寒山咳得更厉害了,苌濯果然恨不得她去死。

    她喝口酒压压惊,继续跟他套近乎:“既然她骗了你,那就说明她心里没你,仙君不该对一个心里没你的人这么介怀,应该敞开心扉向前看才对。”

    无妄山的流萤四起,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苌濯喝了半坛子烈酒,已经有些许醉意,他半倚在枯树底下忽然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嗯?”嬴寒山没反应过来。

    “如果你喜欢的人没有死,而是骗了你,现在正在某处逍遥快活,你会怎么做?”他摩挲着手中的酒壶,有那么一瞬间,嬴寒山在他身上看到薄如蝉翼的微光,一碰就会碎。

    嬴寒山企图辩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仙君会错了意,其实她并没有喜欢过你。”

    苌濯冷下声音:“你觉得是我自作多情?”

    “不不不……”嬴寒山不敢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之间可能有误会……”

    苌濯很肯定,白到透明的指尖磨摩挲着酒壶,“没有误会。”

    嬴寒山也不知道该怎么辩解,紧张地擦了擦汗,想到自己的目的,又转变话头:“那仙君恨她是应该的,是她欺骗你在先。我若是仙君,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天涯何处无芳草,重新找一个更好的。”

    苌濯听完竟然“嗯”了一声。

    “仙君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她举起酒坛习惯性地跟他碰了一下。

    苌濯忽然道:“你不像第一次饮酒。”

    她碰杯的手法和当年有些相似,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看出了什么。

    嬴寒山被酒呛到,“我确实不是第一次,反而仙君倒像是不常饮酒之人……”

    苌濯不再言语,神色依旧冷清。

    第二天醒来,嬴寒山躺在破房间里。她起身来找了几圈,看到苌濯独自伫立在无妄崖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站就是大半天。

    他真的又轴又认死理,把自己苦死也没人知道,等千年后化为灰烬,谁还记得曾经有个青玄仙君替他们守着无妄?

    嬴寒山不赞同地摇摇头,又假借着收拾柴火的名义探查地形。

    占卜卦象上绘着一副图,像是某种印记,她爬到高处眺望,这无妄之地全是山石,地形非常复杂,找一个印记不是什么容易之事。

    她多看了几眼,又引起苌濯的注意,墨蓝色的道袍缓缓落在她身后,“你在看什么?”

    嬴寒山撒谎:“我看有没有别的果子。”

    苌濯默了一瞬,“往前半里地,有萝卜。”

    嬴寒山当然知道那里有萝卜,她还知道那里是个死人堆,长出的萝卜又大又甜。以前她不知道,吃得嘎嘣脆,后来发现是死人堆后恶心得吐了。

    他明知道那是死人萝卜,还让自己过去,真是没安好心。

    嬴寒山又不得不去,苌濯竟是闲得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死人堆,隔着发带看着她,似乎在求证什么东西。

    该不会还在怀疑自己吧?

    嬴寒山揪着萝卜拔起来,故作惊喜道:“咦,这萝卜怎么这么大?”随后就看到坑底下的白骨,她强忍着要吐的感觉,立马入戏:“原来底下埋着死人,难怪萝卜长得这么好。”

    嬴寒山强忍着恶心嘎嘣咬了两口,呕,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

    苌濯确认她吃下萝卜,不再盯着她不放,转身离开:“喜欢就多吃一点。”

    嬴寒山差点吐出来,又忍住。

    早知道就不说自己在找吃的。嬴寒山在心里骂骂咧咧,拔完萝卜正准备走,忽然在石壁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印记。

    她擦干净石壁,露出一截奇怪的图案,她赶紧拿出怀中的传令出来对比,竟然对上了,刚好是图案的四分之一。

    竟然真的找到了,嬴寒山的心情瞬间舒畅,连啃了两口萝卜才压下激动的心情。

    她抱着萝卜回到院中,想到苌濯领着她去吃死人萝卜,忽然恶上心头,用死人萝卜熬了一碗浓汤。

    嬴寒山熬完就给苌濯送去,语气恳切:“多谢仙君收留之恩,我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这碗萝卜汤虽然廉价,却是我一番心意,还望仙君不要嫌弃。”

    可没想到苌濯只是淡淡看了眼,“你受伤了,应该多补补,自己喝吧。”

    嬴寒山又咳嗽起来,差点没被气出内伤。

    她端碗的手都颤了一下,“还是仙君……”

    苌濯又问了她一个送命题:“不喜欢萝卜?”

    是的,她不喜欢萝卜,更不喜欢死人萝卜。但这些都是嬴寒山的喜好,不是“她”现在的。

    嬴寒山稳住心态,“怎么会,这萝卜可甜了。”

    她一口气将浓汤全部喝下,忍住反胃的冲动,还要回一句:“谢仙君关怀,我先去休息了。”

    嬴寒山赶紧回屋,脚步快得跟风一样。

    她不知道苌濯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态度有点耐人寻味,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她得哄骗苌濯服下绝情丹。

    嬴寒山关上门,结出一道结界。在结界内给洛子酌传话,就不会有灵力波动。

    镜面很快亮了起来,那头的洛子酌正在磨药,背对着她,只看到一截衣袍,连脸都不愿露给她。

    “子酌?”嬴寒山小声喊他,“帮我个忙。”

    洛子酌没有回头,只看到他端坐的背影,露出一双肌肤如玉的手研磨丹药,声音冷清如雪:“少主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想得起我来。”

    嬴寒山讪讪而笑,“好子酌,你就帮帮我吧,你知道绝情丹怎么做吗?”

    洛子酌的手忽然顿在半空中,声音也微微冷下:“你要给谁用?”

    “给苌濯用,”嬴寒山偷偷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他现在对我怀恨在心,我怕他哪天认出我,把我一刀咔嚓了,我想让他服用绝情丹把我忘了。”

    洛子酌放下药杵,告诉她:“没用。绝情丹需心甘情愿服下,用灵力自全身运转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成功,若非他自愿,你逼迫不了他。”

    “这么复杂?有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洛子酌一口回绝,继续磨药,“青玄仙君五感通天,你下什么药都能被他察觉出来。”

    “你说得也对,那算了。”

    她正要切断,洛子酌略带讽刺道:“他不是喜欢你吗?你要什么不会给。”

    嬴寒山讪讪道:“那是以前,现在他不宰了我都不错了,这次的任务是比之前难很多,可能还会找你帮忙。”

    传世镜那头洛子酌一身白衣似雪,背影矜贵自持,聊了这么久他连个正面都不愿给,“早些回来,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知道了。”

    结界散去,嬴寒山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该怎么打破僵,想着想着又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床在院子里伸伸懒腰,身后又传来苌濯冷清的声音:“伤好了?”

    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和第五特的变态癖好混淆——有不少人会以为他是为王去挑选美姬的,即使男女比例一半一半也没人会怀疑,有几个美童怎样!王就是喜欢!

    但后来就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被挑选来的美男美女之中,不乏一些存了心思的小门小户,甚至稍微有点名头的小家族的孩子——毕竟在普通百姓普遍缺乏营养,面黄肌瘦的前提下,长得好看的大概率是蛋白质摄入足够且不用长时间接触日光也不用重体力劳动的那部分人。

    与其说他们是被采买进来的,不如说是被送来投机的,谁知道王的口味如何?就算是送来做侍婢,也不是没有机会啊?

    第 192 章   生我伤我

    那只从浊水中伸过来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乌观鹭的手指蜷曲起来,她用力向外抽了两次手,但仍有更强大的力量把她的手腕锁在原地,锁在那个女人不住地颤抖着的手掌中。

    她抽不出手来。

    乌观鹭低下头,咬着自己的嘴皮,把嘴里的血腥和含在喉咙里那个称呼一并吐出来。

    “……阿母。”入梦令,原是利用修为压制构造幻境,一旦入梦之人清醒,她构建的幻象便会随之崩塌,出现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

    而苌濯的修为远远高于她,潜意识里又认为是她闯入自己的梦中,强大的认知将会使这梦境颠覆。

    也就是说,她会被苌濯反拉回他的梦境中。

    脚下剧烈震动,嬴寒山构建的旖旎梦境随之坍塌,她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强大的吸力将她拉回另一道暗无天日的黑暗里。

    这是……苌濯的梦境?

    嬴寒山睁大眼睛,周围全是逃窜出来的妖魔,它们肆意报复着、摧毁着,整个凡间界都沦为炼狱,阵眼早已残碎不堪,魔物即将破土而出。

    他的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

    即便是在梦中苌濯也牢记自己的使命,他祭出曳光剑企图封印魔物,但他的修为竟然连当年都不如,却被魔物的利刺贯穿整个心口。

    嬴寒山吓坏了,如果苌濯死在梦中,那么她和苌濯都会被拉入混沌之地,再无回去的可能!

    黑暗中看不清魔物的全貌,只看到一只猩红的眼珠,巨大的身子盘旋在山脉之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魔物,连苌濯也对付不了?嬴寒山手中飞出红绫将苌濯救回来,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鎏金铃。

    红色光芒流转着,鎏金铃漂浮在半空中,幻化出巨大的真身,狂风吹起她的发丝,灵力全开,九尾全现,额间浮现出狐族特有灵纹。

    她每一次催动金铃,铃音就会随风化作一道道的利刃,能割开这世上最坚韧的精石。

    金铃三响,妖魔全灭。而她三下金铃已响,魔物竟是毫发无损,朝着她一步步走来。

    在鎏金铃的光芒下,嬴寒山终于看清了魔物的全貌。

    它全身坚硬如铠甲,背上生出无数利刺,身后三根长尾,每一根都是它最锋利的武器。

    它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已经被戳瞎,脸上有一道横过的伤痕。

    那道伤口嬴寒山认得,是三百年前洛淮音以死相搏后留下的。

    无妄山镇压的魔物,竟是岐杌!

    回忆起当年发生之事,嬴寒山浑身都在因愤怒而战栗。

    三百年前那场大战整个狐族一片人间炼狱,就连自己也差点死在那里,最后是她喜欢的洛淮音以身殉魔,才将岐杌逼退!

    它竟然没有死!

    它就藏在无妄山!

    嬴寒山瞬间灵力暴涨,她飞身催动鎏金铃,企图与它抗衡。

    可是苌濯梦中的岐杌太强大了,仿佛不可战胜,她用全部的力量都无法阻止它,看着它一步步踏碎自己的鎏金领域。

    鲜血从嬴寒山口中流出,被愤怒冲昏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这是苌濯的梦境,是他潜意识里的场景,也就是说只有他改变自己的意识,才能阻止这场灾难。

    嬴寒山将鎏金铃留下御敌,自己飞身回到苌濯身边,用灵丝与他传话:苌濯,岐杌并非不可战胜,它的弱点是眼睛。

    她的御音术有魅惑的效用,只要苌濯相信她的话,就能破解梦境。

    重伤的苌濯微微喘息着,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迷茫,竟是伸手摸向她的脸。

    嬴寒山这才想起她只收回狐狸尾巴,忘了伪装自己的模样。

    管不了这么多。

    嬴寒山抓住他的肩膀,告诉他:“只有杀了岐杌我们才能逃出去,我用御音术帮你拖住它,你需得一剑刺中它的眼睛。”

    她起身抵挡岐杌,身后却迟迟没有传来声响,“苌濯,你想死在这里吗?”

    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魔物也凝在空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住了梦境。

    脚步声慢慢靠近,冰冷的手指从她身后勾起她一缕发丝,声音幽幽:“你并非真的关心我,我生又何妨,死又何碍?”

    什么情况?

    嬴寒山回过头被吓傻了。

    苌濯竟是在梦中入魔,双目赤红,变成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堂堂青玄仙君,怎么会入魔?

    苌濯已无理智,剩下的只是本能的意愿,“我不说过此生不复相见吗,你为何还要来见我?”

    嬴寒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捧住后脑勺拥入怀中深吻。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让嬴寒山愣怔住,他的唇冷得像玉髓,用力缠绕着她的口舌,将她的呼吸全部夺走。

    岐杌顷刻间灰飞烟灭,周围亮起无数白蝶,记录着曾经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嬴寒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深的爱意,好像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髓,想让她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周围的白蝶一一自眼前飞过,看着曾经的一幕幕,在梦里如此清晰,有好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他却记得这么清楚。

    吻到最后,他咬着她的嘴唇见了血才肯松口。

    嬴寒山疼了一下。

    心想这苌濯果然是属狗的。

    她手中凝起灵力,将苌濯手腕上的入梦令收回,梦境天旋地转,她也成功回到现实中。

    嬴寒山醒来下意识摸了下嘴唇,看着还在昏睡的苌濯,担心他陷入混沌,拍着他的脸将他叫醒,“喂,苌濯,醒醒。”

    他还在梦靥中徘徊,浑身被冷汗打得透湿,嬴寒山将灵力注入他额间,帮他驱散梦靥。

    苌濯终于平静下来,他从梦中转醒,似乎意识还未回归,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仙君?”嬴寒山一秒入戏,“你没事吧?怎么酒喝到一半你就睡着了?”

    他半点反应也无,嬴寒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他终于有了反应,一把抓住嬴寒山的手。

    她被吓了一跳,“仙君怎么了?”

    周围忽然狂风四起,吹得苌濯的衣袍,发带不堪重负被风卷走,露出一双猩红的双目。

    苌濯竟然还在入魔!

    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嬴寒山吸入掌中,嬴寒山被他卡着脖子用力抵在树上。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苌濯,和平时清风道骨的模样判若两人,可怖伤痕在他眼上犹如鬼魅,额间青筋暴露,双目如血,他好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正在脱去人的外皮。

    冰冷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皮肤,理智还未回归他眼中,这样的苌濯让嬴寒山有些害怕。

    “、苌濯……”

    她被卡得不能呼吸,拼命拽住他的衣袖,想将灵力点在他眉心让他清醒过来,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在苌濯疯魔的眼神中,嬴寒山的灵识逐渐被剥夺,她逐渐失去意识,垂下手,一片银蓝花的花瓣从她袖中滑落,化作银蝶缓缓升起。

    苌濯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他一点点松开手,好似一个懵懂的少年跟随着银蝶。

    风吹起他散落的发丝,似乎在他的世界中什么也没了,只有这只银蝶是他唯一牵挂之物。

    嬴寒山捂住胸口,大气都不敢喘。她看着苌濯落魄孑然的模样,忽然心生怜悯。

    他来这世间几百年,终日与焦土为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他爱过的人欺骗了他,敬仰的人也不在世间。

    看似地位尊贵,却无人相伴。

    看似万人爱戴,却孤苦一生。

    他还在固执地跟随着银蝶,哪怕前面是悬崖也会跟着离去,好像这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光灭了,人也就疯魔了。

    嬴寒山不忍心他继续下去,“苌濯,别再往前走了。”

    苌濯停下脚步,茫然朝着她看来。

    嬴寒山指尖凝起灵光,趁机打入他额间……

    王氏并不是正妻。

    和很多与她差不多的女人一样,她不太美丽,但也不至于到丑陋的地步,沉默柔顺,但柔顺里生不出让人怜爱的妩媚来。

    她生了两个孩子,乌观鹭是年长那个,那时她还抱着接下来会有一个男孩出生的希望——一个男孩可以让她的处境好上很多,连带着自己这个已经长得半大的女儿,将来也会因为沾弟弟的光而有个好去处。

    第 193 章   子中山狼

    一怒下乌宗耀抓紧了她的头发,向着旁边的箱子上撞了两下子:“你再敢多话!再敢多话!我必打死你这个疯妇!”

    她果然不哭了,默默闭上了嘴,乌宗耀手抖得厉害,去一边摸出自己写的信,还好还在。

    他深吸两口气,飞快给信收了尾,丢下笔在帐篷里转了两圈,才觉得心里平静下来。

    “你起来。”他说。嬴寒山在酿酒。

    袖子捆在肩膀上,撩起衣裙就开干。手边摆放着傻小子送过来的酒谱,一边学,一边跟着做。

    采来的酸果子清洗干净,凿碎入坛,再倒入半碗老酒,封盖埋地,一气呵成。

    旁边打坐的苌濯一直盯着她看,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什么人的影子,盯得一动不动。

    嬴寒山是故意的。

    昨晚苌濯醉酒之后,她就知道他对自己还有妄念,虽然不能接受她本人,但肯定接拒绝不了一个和她相似、却没有犯过错的人。

    这就是昨晚嬴寒山和云瑶讨论的替身规则。

    就像她自己,当初洛淮音还活着的时候,她不敢表露心意,死后但凡遇到与他相似之人都忍不住想亲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弥补遗憾。

    这种技法虽然老师没讲过,但嬴寒山可太清楚了,她懂这种感觉。明知饮鸠止渴,却不能停。

    她将坛子埋入树下,擦擦汗,笑道:“仙君是要在我身上看出花来吗?”

    苌濯微顿,他虽目不能视,但是五感通天嬴寒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脑海中构建着。

    她和阿澜一样惯用左手,蹲下的时候喜欢把衣裙折起来,半跪着起身。

    有一瞬间苌濯真的分不清,会陷入回忆,但看到她的脸又会冷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嬴寒山又笑了起来,“我来这里两个多月,仙君终于想起问我名字了。”

    她看了看周围,没有趁手的树枝,便拔下头上的发簪,在地上写下“瑶”字。

    “我叫林瑶,你可以叫我瑶瑶。”

    她的动作让苌濯僵在原地,当年阿澜来的时候,也是如此随手捡起树枝,写下一个“澜”字,“我叫嬴澜,波澜壮阔的澜,仙君可以直接叫我的小名:阿澜。”

    她眉梢带明媚之意,和这个女修一模一样。

    苌濯的呼吸微微乱了,他用力起身,盯着地上截然不同的字迹,胸腔隐隐作痛。

    明明不是同一个人,明明哪哪都不一样,为什么总能在她身上看到阿澜的影子?

    他起身离去,又听她浅笑道:“仙君怎么又生气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

    仙君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

    她的声音和记忆重叠,苌濯脑中有种眩晕之感,他盯着面前的女修,指甲嵌进肉里。

    “姑娘自重。”

    苌濯说完,快步便走。

    如果当年他也能把这句话说出来,是否就不会有后面的心伤了?

    嬴寒山微微挑眉,心想这苌濯果然出息了,越来越难搞。

    不过没关系,替身法则嘛。就算只有一丁点相似,也足够他自欺欺人。

    第二天,嬴寒山一如既往地和他打招呼,“仙君又要去无妄崖吗?一个人挂上面多寂寞呀,我陪陪你吧。”

    她往前两步就被曳光剑逼退。

    “姑娘自重。”

    呵,自重就自重。

    嬴寒山收回脚,转头就把院子里的大石头搬到他门口去,堵住他进去的路。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仙君不跟我说话,我太无聊了。”她气鼓鼓的,“我要离开两天,仙君别挂念我。”

    苌濯:“你想离开多久都行。”

    “那不行。”嬴寒山故意说给他听,“离开久了我会想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礼物。”

    苌濯脚步微顿,“随你。”

    在她离开的两天院子里又恢复清冷,她带来的,带走的,仿佛都和这里没有丝毫关系,除了院子里那两坛果子酒证明她来过。

    苌濯正在打坐,忽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快步朝以前的院子走去,好像有什么答案正要呼之欲出。

    他抬手解开禁制,飞入院中,抬手抹去墙上的灰尘,露出上面的刻字。

    以往阿澜每次离开的时候,他都会在在这面墙上记下日子,那七年间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离开两天,无一例外,都是这个时辰。

    “七月初七……”

    从无妄山到青峦山,来回刚好两天。

    苌濯胸口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倒退了两步,怎么可能这么巧?这到底是什么日子?难道她们之间真的有什么关联?

    他捏出符决,传话给程陵:“你帮我去一趟青峦山。”

    青峦山,貔貅香炉生出紫烟。

    回到自己家的感觉是爽,嬴寒山瘫坐在躺椅上喝着何释喂给她的酒,享受着何笠给自己捏腿。

    “少主,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何释喂给她一块糕点。

    嬴寒山嫌太甜,没吃。

    他泫然欲泪,“少主出去两月,口味都变了。之前去七年那次更狠,回来人都变了。”

    嬴寒山“呵”了一声,“我哪变了?”

    “变得不爱说话了,要不是仙师给你开了几副药,你每天都借酒消愁的,没个尽头。”

    嬴寒山想不起来,她向来不愿意为难自己,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云瑶还没来吗?”

    “应该在路上。”

    云瑶来的时候披了件火红的披风,皮肤白得像山间的雪魅,画过妆的脸蛋精致得不像话,笑起来连美艳的芙蓉花都要退让三分,“少主找我有事?”

    “你猜对了,确实有事。”嬴寒山接住她手上的披风,扶住她的手,“来来来,门主坐下。”

    程陵接到苌濯的传符,就马不停蹄地往青峦山赶,门下的侍卫不让他进,他只能焦急地等在外面。

    等到宗门打开,一场祭祀盛起。

    他看到一脸冷然的“嬴寒山”坐在正主之位,身着高贵红袍,目不斜视,身后跟着好多弟子,其中有一个还朝着他眨眼睛。

    程陵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姑娘,是你?”

    “是我啊,你怎么来了?”嬴寒山离队跟他打招呼,左顾右盼,脸上化了一点妆色,看起来明晃晃的动人,“仙君没来吗?是他让你来的?”

    程陵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嬴寒山摆手,“我懂,仙君他喜欢我,但是又不好意思嘛。你回去跟他说我没事,等祭祀结束我就回来,礼物都给他准备好了。”

    程陵被吓得呛了两声,一脸怀疑人生地离开。

    等他一走,嬴寒山换上斗篷,消失在人群中。

    她来到后山,洛子酌已经在等她,他带了香蜡纸钱,还带了酒和糕点,全是他哥哥生前爱吃的。

    “你怎么才来。”

    嬴寒山掀开斗篷,恢复自己本来的模样,“我就知道苌濯要怀疑我,所以我让云瑶帮我顶替一下,这才蒙混过关。”

    一听到苌濯,洛子酌的神色便有些冷,无端又想起了那七年的事。

    “你和他相处七年,就没有动心的时候?”

    嬴寒山愣住,她看着手里的香蜡,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洛淮音坟前,问这样不敬的问题。

    “怎么可能,我对他绝无半点动心。”她敢对着坟前立誓,证明她没有说谎。

    洛子酌终于笑了起来,冷清漂亮的脸像一朵雪莲绽放,冰冷入骨,“我知道。”他望着她的背影呢喃:“你最爱的是我哥哥——”

    赵五娘子趴在箱子边上,没声没息。

    “你起来?”

    他终于有些慌神,俯下身去摇晃她:“娘子?娘子?”

    一条血线慢慢地顺着她的下颌落下来,蛇一样爬到了地上。

    第 194 章   当我是谁?

    “是早前的事情。”她说。

    乌廷芝被自己爹赶出来,没真的四处玩,他悄默默地绕到了隔壁帐篷里,找到还在委屈得抽鼻子的乌茹芸。

    小孩子不懂乌宗耀说的那么多,他只听明白了两件事,阿母闪腰,阿母打他。后一件事把他吓了出来,前一件事让他寻思寻思还是得回去。

    但他怕阿母打,阿爷又轰他,他就下意识地来找比自己大些的乌如芸。发酒疯的苌濯可不是一般难搞。

    他大半夜提着她的脖子,非要带她去拔萝卜。

    因为修为压制的原因,嬴寒山没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得从苌濯手里挣脱才能回去!

    她使命蹬着兔腿子,踹得他不痛不痒,他过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把她放在掌心里。

    “捏疼你了?”他撸了撸她的耳朵,揣在怀里。

    嬴寒山:“……”

    这下更跑不了了。

    她坐在他手心里,生无可恋地看着萝卜坑,苌濯弯腰从里面抽出最嫩的子,喂到她嘴边。

    嬴寒山宁死不屈,别开头。

    他非要塞她嘴里。

    萝卜子有一股生苦的味道,嬴寒山吃了一口,赶紧吐出去。

    就是这个举动,好像伤到了苌濯,他忽然又变得安静,将她摊在手心里看了好久好久,夜风微微卷起他的长发。

    那种感觉嬴寒山无法形容,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前转瞬即逝,随后身子一轻,被他放到了地上。

    嬴寒山来不及多想,赶紧往回跑,她跑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他。

    夜风吹起他眼上的发带,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能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在夜色中侧着身子,清冷如月,又变成平常不爱说话的样子。

    嬴寒山觉得,还是话多的苌濯更可爱。

    她离开压制范围,连忙将灵识抽回身体中。

    离开身体太久,灵识回归的瞬间有种晕眩感,她扶着额头起身,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今天虽然没找到印记,但排除了院中很多地方,她大概能猜到印记的位置在哪。

    只要再哄骗苌濯喝点酒,等他打开院子,她就能完成任务了。

    嬴寒山扶着树干,朦胧中看到苌濯回到院子,他好像酒清醒了很多,就连兔子在他脚边盘旋他也没看一眼。

    “仙君,”她叫住他问:“你去哪了?”

    他没回答她,而是丢给她一份解酒丸。

    嬴寒山:?

    她并不是喝醉了好吗!

    第二天醒来,嬴寒山还在晕眩中。

    灵识离体本来就伤身,再加上苌濯修为太高,对她有所压制,她休息了一晚上脑子都还是浆糊。

    程陵来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子上盯着他,眼神跟怨鬼一样。

    吓得程陵背后冒汗,物资清点都出了差错。

    等交接完任务,他来到窗台询问嬴寒山安好,又将霖雨托他带的小匣子给她。

    嬴寒山接住打开,里面装着一个小玩意儿,是玉石雕刻的流萤,捧在手心里会微微发光。

    昨儿夜里和他聊天,霖雨问她喜欢无妄山的什么,她随口说了句:“喜欢这里的流萤。”

    没想到这傻小子还真记住了。

    嬴寒山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比起苌濯的难搞,霖雨的认真给了她极大的成就感。

    她身上没有别的东西,随手取了一片银蓝花,准备装在匣子里回赠给他。

    没想到苌濯正好看向这边,嬴寒山手一抖,银蓝花缓缓落地,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尴尬道:“拿错了。”

    然后忍痛把他送给自己的流萤,放回匣子里。

    “你跟他说我对他并没有其他意思,让他以后不要来了。”

    程陵叹气,“哎,我早就劝过他了,谁知道他不肯听。我这就将姑娘的话转告给他,希望他能听进去。”

    “对对对,让他好好修炼。”

    送走程陵,嬴寒山捡起银蓝花,底气不足地跟苌濯解释:“我对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朋友间的普通回赠。”

    说完更觉得欲盖弥彰,她前几天才跟苌濯说银蓝花是喜欢的意思,现在“啪啪”打脸。

    苌濯只顾打坐,没有理会她,也没有理会手边的兔子,即便已经拱到他衣袖里,他也不碰它一下。

    好像自从昨天之后,苌濯就再也不撸兔子了。

    嬴寒山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把兔子抱起来,“仙君,你不是说没生我气吗,怎么又不理我了?”

    苌濯本来不想理她,怕她又把被子抱到他门口躺着,还是开口:“我在打坐。”

    “仙君早就迈入大乘期,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哪还需要打坐?我看你应该多积积福报,攒点功德,没准去上面的时候还能用上。”她抱着兔子蹲在他面前,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看,“仙君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苌濯避不开她的提问,索性回答:“打坐不仅是修炼,更有静心、凝神之效。修为越高,越需要静心凝神,方可稳住道心。”

    嬴寒山托着腮帮子,一脸爱慕,“哇,仙君好厉害,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隔着发带都能感觉到苌濯的无奈,他实在应付不了这样的场景,即便知道她并非真心,还是会被她逼得无话可说。

    于是苌濯又不说话了,嬴寒山把兔子塞到他手心里,“仙君帮我照顾一下,我去摘点嫩子。”

    她走出院子故意回头看了一眼,苌濯竟然没有撸它,而是将它重新放回地上。

    不是吧,没吃他喂的子而已,这么小气?

    嬴寒山走在路上,越想越不对劲,以苌濯记仇又小心眼的性格来说,那日听到她背后说他坏话之后,就已经开始排斥她了,无论她如何讨好修复,都会像那只兔子一样,无法再让苌濯信任自己。

    这种叫什么来着?

    课上讲过,好像叫感情创伤后遗症。

    一旦被狠狠地伤害伤过感情,再遇到同样的情绪伤害,哪怕只是一丁点都会让他下意识进入自我保护。

    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再攻略苌濯了。

    嬴寒山想到这里懊悔得不行,那天真的是聊嗨了,她没注意到苌濯就在身后!

    她赶紧给云瑶传话,让她帮忙出出主意。

    云瑶听完,一个劲地摇头,“你完了,放弃吧。赶紧找个机会把他灌醉,打开禁制去拿印记,拿到就走。”

    “可是……”

    “你没发现吗?你现在和他在一起很危险!修为没他高,还在他的地盘上,你就不怕他哪天发病,你再回不来了?”

    而且苌濯已经有入魔之兆,他每天都要服药、打坐来稳固道心。

    仔细想想,真特么危险。

    嬴寒山采完子赶紧回去,半路上碰到霖雨。

    他脸色有些苍白,直愣愣地盯着她,头发上全是修炼过后的汗水,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来了。

    “瑶瑶……”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藏着很深的情绪,别扭地将小匣子递给她,“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这是我亲手雕刻的,我……”

    嬴寒山所剩时间不多,她没有时间在他身上浪费,想都没想就将小匣子推回去,“我不是让你不要来了吗?”

    匣子落到地上,流萤掉进沙子里。

    霖雨愣了好一会儿,他连忙蹲下,在沙子里拼命翻找东西,可是东西太小,怎么找都找不到。

    眼泪不争气地溢满眼眶,他小心藏在心里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化成一滴滴的眼泪坠落到地上。

    “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

    嬴寒山蹲下,看他实在难过,便用灵力化作灵丝,钻入沙土中将流萤重新找回来。

    “你送的我很喜欢,只是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所以我不敢收。”

    霖雨擦干眼泪,强忍着难过,“没关系,你不用接受我,我只是想在你走之前为你做点什么。昨天你说无妄山的流萤很漂亮,想要一只挂在短笛上,所以我才自作主张……”

    嬴寒山确实很喜欢这只流萤,和她的小笛子很般配,以前洛淮音在的时候,也为她的短笛刻过小东西,只不过早已经在那场大战中碎了,再也找不回来。

    她擦干净流萤,将它挂在自己的短笛上,果然很合适,“谢谢你的礼物。”

    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好像眼中有星辰。霖雨心底有种莫名的情绪盘旋着,狠狠拨动他的心弦。

    “我、我昨晚想了很多,姑娘说得对,我应该好好修炼,所以我决定不再盲目追逐青玄仙君,准备拜首宗大人为师,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和姑娘见面……”

    拜首宗为师啊,那岂不是很好?

    只是嬴寒山一想到院中打坐的苌濯,还是会为他感到不值。

    那些敬仰他、爱慕他的,最终都会离他而去,璇光宗和无妄山,究竟能给他什么呢?

    她回到院中,苌濯还在打坐,他知道霖雨来过,却丝毫没有过问。

    嬴寒山忍不住告诉他:“刚才霖雨和我说,他要拜首宗为师了。”

    “甚好。”苌濯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小仰慕仙君,现在却离你而去,仙君不会觉得难受吗?”

    “我已经习惯了。”他说:“我给不了世人所求之物,世人自会离我而去。”

    嬴寒山哑然失声,她没有苌濯看得通透,如果换了她自己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那至少……”

    “姑娘不也是如此吗?”

    他的反问让嬴寒山哑口无言,有口闷气梗在心头不上不下。

    “姑娘在我身上有所求,所以会留下,无所求,同样也会离去。”

    原来,从自己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看透自己了。

    嬴寒山无法反驳,她确实也不该在此处停留太久,只要拿到最后一个印记,她就可以走了。

    她淡淡一笑,“仙君说得对,我当然会走,只是走之前,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虽然刚刚被兜头指桑骂槐了一通,乌如芸还是乖乖跟着这个比自己金贵得多的堂弟过去了。

    乌宗耀不在帐篷里,帐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乌如芸瞥到柜子旁边掖着沾了血的布,心里就咯噔一下。

    赵五娘子躺在褥子上,被子蒙过去,她掀开被子,看到的是一张死白的脸。

    第 195 章   恨不啖尔

    直到今天,这位慈悲的老爷抬一抬手,指向牢狱里那个人。他说就是他拐走了你们的孩子,就是他已经害死了他们。

    “你做什么!你……你!你不要过来!”乌宗耀躲闪不及,被最靠里的不知道谁抓住了手腕,几乎是登时那个人咬了上去,伤口处传来清脆的撕裂声。

    他连滚带爬地挣脱开,缩在墙角,被咬住的那根手指撕去了一层皮,露出下面白生生的骨头来。每个来到无妄崖的人都会被苌濯劝返。

    只有阿澜是个例外。

    她来的那天穿着火红的衣裙,像天边的晚霞一样卧在枝头,抱着葫芦吃酒,将无妄之地染出一抹生机。

    见他盯着自己,笑问:“你也渴了吗?”

    苌濯不渴,他是这里的守护者。

    他只想将这个姑娘劝返。

    可她怎么也不肯走,甚至还厚着脸皮说,她要在这里搭个窝过活,她说他一个人太孤独需要有人陪,她还说她喜欢这样的世外桃源。

    看着黄沙漫天的焦土,苌濯觉得她对“世外桃源”四个字怕是有所误解。

    苌濯撵不走她,只能和她来来回回讲大道理,她总是笑眯眯地岔开话题:“仙君长得真是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

    即便没怎么出过璇光宗,苌濯也知道这样的行为甚为轻浮。在凡间界的女修大多都恪律守己,才不会像她这般胆大妄为。

    苌濯冷脸相待,不再理她。

    她反而来劲,整日不是趴在他房顶,就是挂在他树头,他在在屋里看书,她就在窗外看着他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看得入迷,还会伸手碰他的眼睛,“仙君,你这双眼睛真好看……”

    苌濯不习惯这样的亲近,打翻了书籍。

    他在璇光宗一向都是受人敬仰,没人敢这样对他。他气得将她拍走,在房屋周围接连设下三道禁制,不闻、不听、不看。

    等到第二天,她又会没脸没皮地提着酒过来,把结界划开一道口子:“好仙君,是我错了,我来给你赔不是。”

    他不理她,她就挂在他窗外的树上,看着月亮下酒,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红衣如霞,染红着荒芜的焦土,无妄山的一切都开始习惯她的存在。

    有一次枝头空空落落的,她没来。苌濯走神了好几天,忽然在一天夜里被她叫醒。

    她腰间挂着酒葫芦,装得满满当当,“我酒喝光了,出去了一趟,仙君没想我吧?”

    苌濯不吭声。

    他有点气自己,怎么会为这样的人走神。

    “不过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从袖中挥出无数的花瓣,在风中化作银蝶,勾勒出世间万象。

    “仙君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她浅浅一笑,光斑流丽,“这叫白蝶花,我在里面记录下万千山水,即便你在无妄之地也能观世间百景……”

    无妄之地多断壁沟壑,枯骨漫天,根本就没有这么美的地方,也没有这么美的笑容。

    那天是苌濯第一次心动,那种感觉就像荒芜中开出朵朵繁花,源源不败。

    此前师兄还笑话他:“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随后他看到睡在苌濯房间里的少女,惊得下巴都掉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对她就这么放心吗?”

    苌濯点头。

    他相信她。

    此后七年间两人一直这样过来,相互陪伴,相互帮忙,偶尔也会遇到危险,但阿澜的身手很好,她经常帮他的大忙。

    有时她也会离开无妄之地,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月,在苌濯紧张等待的时候,她就笑话他:“我要陪你一辈子,你怕什么?”

    说着,便踮起脚尖亲吻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苌濯什么都没想。

    只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偏执地相信她不会骗自己。

    他以为两个人会这样过一辈子。

    直到那天,她再也没有回来……

    手中的万古盘剧烈震动,指引出最后的方向,苌濯跋山涉水找了两天,终于确定他要找的人就在青峦山。

    青峦山,隶属妖界狐族。

    自从凡间界和妖界和平相处之后,两界便就此打通,再无禁制。大部分妖界族人也会前往凡间界求仙问道,其中以璇光宗最受欢迎。

    而狐族是妖界中修仙之佼佼者,更有甚者出生便拥有九尾仙骨,所以狐族之人多有傲慢,不愿像其他妖族一样求学于凡间界。

    阿澜她是狐族人吗?

    狐族生性不羁,不爱约束,时常做出放浪形骸之举,为璇光宗反面教材,这也能解释为何她与其他女修全然不同。

    苌濯收回曳光剑,缓缓落在门前。

    看守的侍卫拦住他。

    “来者何人?”

    “璇光宗道人,法号青玄。来找一个叫阿澜的姑娘。”

    别说璇光宗本就是第一大宗,光是青玄这两个字,就足够威慑众人。

    “您是青玄仙君?”

    苌濯指尖一挥,祭出曳光剑凝聚于空中,蓝色的光芒萦绕,强大的压制铺天盖地而来,勾勒出“曳光”二字。

    他的本命剑和他的法号一样如雷贯耳。

    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去请主事。

    主事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咯噔”一声,“你也是来找我们少主的?”

    苌濯抬眸,“还有谁?”

    青峦山,广灵殿。

    一缕香烟从貔貅炉中缓缓升起。

    少女正拿着竹签去拨弄香灰,好让它燃得尽兴一点,她不爱穿鞋,踩在青石板上,红色的衣裙落在她脚踝上,颜色分明。

    “少主……”穿着青衫的男子跪坐在她脚边,“我是真的想留在您身边……”

    少女的眼神一丝变化也没有,仿佛脚下人如蝼蚁,依旧拨弄着香灰,“你不是喜欢钱吗?这屋里值钱的你看着拿一件吧。”

    青衫男子颤颤巍巍看了看周围,虽然样样都很值钱,但和青峦山少主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他幽怨地抱住她的腿,“我不要钱,我只想陪在少主身边,我对你是真心的……”

    嬴寒山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不要钱,你只是想要更多而已。当初你嫌弃我穷酸去傍富家小姐,现知晓我身份,又眼巴巴赶上来,不就是想要更多吗。”

    他见软话不好使,又开始哭哭啼啼,“可我早就后悔了,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少主就不能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嬴寒山也不哄他,等他哭累了、哭不出声了,“趁我现在心情还算好,赶紧拿完东西走人,指不定我马上就反悔了。”

    青衫男子嗓子哑得说不了话,怒火灼心:“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然后在屋里挑了样值钱的东西,拿着就跑了,一边跑一边跟外面人说:“嬴寒山就是个负心女,嬴寒山就是个渣女!”

    外面排队的人热血冲昏头脑,根本就不听,“怎么会,她肯定是喜欢我的!”

    他兴匆匆地进去,还没开口,就见嬴寒山眼皮都不抬地问他:“名字,哪里来的,我很忙,长话短说。”

    她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离去的青衫男子还在跟外面的人诉苦,侍卫已经见怪不怪,还劝他:“想开点吧,至少你图钱她还愿意给,上月有个图感情的,活生生被气吐血给抬出去……咱就是说,不要报太大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他还是不甘心:“可她说我很好看。”

    “少主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就你当真。”侍卫指给他看:“瞧见那人没有?每月都要来闹上三五回,人家长得不比你好看吗?少主压根就不多看一眼……”

    他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那人虚弱地坐在地上,都吐血了,还深情地抱着一叠信:“你不告而别,写好的诗词你都还没读,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我念给你听……”

    还没念完就吐血到昏迷。

    然后侍卫熟练地将人带出去。

    青衫男子看到这里吓得打了个冷战,赶紧抱紧怀里值钱的东西离开。

    侍卫好不容易打发一个,瞧见门口又有个蓝袍仙君在发愣,“你也是来找少主的?刚才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该走还是走吧。”他说完嘀咕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全都凑上来了……”

    苌濯看着满院子似曾相识的五官,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他拿着罗盘,直愣愣地立着。

    “这些人……都是来找她的?”

    “是啊,自从前仙师死后,少主就执着找与他相似之人。他们和你一样,都想来讨个说法,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能有什么说法?”

    苌濯睫毛微颤,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幕幕,仿佛看到了自己,她也曾说过自己好看,她也曾说过喜欢,最后同样不告而别……

    侍卫见他入神,好心提醒他:“别想了,回去吧,看到你身后的雕像没有?那就是前仙师,你们代替不了他在少主心里的地位……”

    苌濯茫然回头,看到高台之上耸立着一尊石像,他手中抱着玉琴,低眼垂眸间温婉如玉,好似悲悯众生。

    “我们狐族的前仙师是个顶厉害的人,只可惜天妒英才,三百年前就过世了……”

    那一院子似曾相识的眉眼,还有自己的眼睛,原来都出自此处。

    胸口泛起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压制住,陌生的疼痛顷刻间席卷全身。

    苌濯好像明白了,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自己的眼睛,明白她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

    原来自己在她眼中,只是死去之人的替身……

    以往她抚摸、亲吻他眼睛的画面变成了蚀骨的毒蛇,让他无比怀念的过往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将他伤得体无完肤。

    手中罗盘剧烈震动,指向殿中人。

    苌濯的眼睛有些发涩,他看不清楚她的样子,所以想走近点看得明白些。

    他还是,想要一个解释。

    身后的侍卫见他如此执着,好心规劝他:“你还是想想要什么补偿吧,不太过分的少主都会答应你……”

    顺着万古盘的指引,苌濯一步步踏入庭院,狂风卷起残,在他衣袍边盘旋。

    从他走进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犹如潮水淹没此处。

    风变得犀利,如刀刃飞舞。

    一些没有灵力护体的人被纷纷斥退,让出一条敞亮的道路。

    他们凝神看去,幽蓝的光芒叫人不敢直视,能有这种压迫力至少都是渡劫期以上的高手。

    也就是说,至少是位仙君?

    凡间界的仙君也会屈尊来此吗?

    灵力波动到广灵殿,嬴寒山疑惑地回头,她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厉害的人。

    她飞身来到门口,长裙缓缓落地,流光百转。她穿着华丽高贵的衣裙,足不落地,掌权者的眼神与院中格格不入。

    她和阿澜的容貌全然不同,像一把锋利的刀,美艳惊人。若不是她腰间一模一样的酒葫芦,他都要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你是阿澜吗?”

    嬴寒山有个小名,的确叫阿澜。

    但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厉害的仙君。

    “你是谁?”

    栅栏外呜呜地哭着,笑着,叫喊着,撕下那块皮肉的咯吱咯吱地咀嚼着它。裴纪堂没有说什么,他对身边的狱卒用了个眼色,狱卒抄起一根棍子,挑开了门。

    像是打开洪水的水闸,所有人跌跌撞撞地从那个开口扑了进去。

    一开始还能听到哭喊,叫骂,后面就是变了调非人一样的惨叫,不时有人抬起头来,脸上涂满了血,眼睛里也浸满了血,黏糊糊的生肉摩擦声混合着撕裂声,有血汩汩地从地上的稻草间流出来。

    第 196 章   天外之神

    “我知道是谁毁掉五根天柱了。”嬴寒山直起身,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的天顶,好像想把什么快要从胸腔里溢出来的东西吞下去。

    “我要去接他。”她说,“带他回去。”

    第六根天柱所在的范围比想象中更大,嬴寒山推断如果说一棵植物有主根和侧根,第六“天柱”应当就是那根最重要的主根。

    沉州这边当然可以用人海战术,让士兵或者玉成砾的弟子们去搜索,但这样就相当于拿起竹竿明目张胆地戳马蜂窝,最后势必演变成仙人凡人大混战。

    “哎?”周政向它走了两步,又急退回来,在命牌的明光下赫然有个清晰的人形显现。

    那是个僧人。微风卷起他墨蓝色的衣袍,面对嬴寒山的提问,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重要的人。”

    不重要,还念着她这么久?

    嬴寒山才不信。

    半夜嬴寒山躺在床上睡觉,忽然闻到酒香,她起身打开门,口是心非的苌濯果然又在借酒消愁。

    他好像铁了心要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光,可惜他酒量实在太差,半坛口下去就靠着树干没了动静。

    嬴寒山走过去,扶起地上的酒坛,“仙君都喝醉了,怎么还喝?”

    她的声音清浅入耳,让苌濯回想起那天的梦。那天的梦里好像也是这样的声音,他朝着她走过去,以为她回来了,又惊又恨,恨不得把她揉碎进骨子里,可醒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也是这场梦让他看清了自己到底可以多卑微,卑微到自毁双目还想着她会回来找自己。

    苌濯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喝醉了,天人五感一片模糊。他甚至分不清楚身旁的是人还是幻象,是回来的阿澜,还是那个死缠烂打的女修。

    他只知道这酒真的好苦,发带顺着他的脖颈滑落,他茫然问:“她伤了我,我该不该恨她?”

    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仙君若是觉得心里苦,想恨就恨吧。”

    “想恨就恨?你不懂我……”

    嬴寒山确实不懂他,她只知道自己这死了道侣的都没他伤心得久,堂堂青玄仙君为何如此恋爱脑?

    她摇头叹息,放下坛子正要走。

    又听他低声呢喃:“我敬重的师父,在他心里天下苍生百倍重要于我。我从小长大的师兄,在意宗门更是远胜过我。那些说敬仰我的弟子也不过爱我身上的虚名,说爱慕我的女修从不肯踏入这苦寒之地……”

    “只有她说她喜欢这里,说要陪我一辈子……”

    “我都当真了。”

    苌濯喝得太醉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低垂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安全感。

    嬴寒山没想到平日里冷言冷语的苌濯身体里有这么多的负能量,无妄山三百年,终究还是将他给逼疯了。

    嬴寒山好心劝他:“她说她喜欢这里,可曾说过她喜欢你?对一个感情骗子,仙君何必这么情真意切。”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苌濯的肺管子,他笑得声音都哑了,颤抖着覆上自己的眼睛,“原来如此。”

    她说她喜欢这里,说她喜欢他的眼睛,唯独没说过喜欢他。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山间的黑气想要趁虚而入,被嬴寒山抬手挥走,这样下去不太妙啊,“仙君,你清醒一点。”

    他醉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在意黑气的入侵,他这副样子让嬴寒山想到那天他也是这样走火入魔的,她好像知道他入魔的原因了。

    这无妄山皆由世人妄念汇聚而成,苌濯被魔气入侵,是因为他心中还存着对她的一丝妄念,因为他心里还未将自己彻底放下。

    苌濯的神情让嬴寒山自愧不如,她掏出短笛吹奏,将周围的黑气全部逼退,用灵音护他一夜安稳。

    第二天醒来,苌濯终于恢复正常。

    嬴寒山吹了一夜嗓子吹废了,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还哑哑的:“仙君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你酒量差得离谱。”

    而且喝完尽不干人事。

    苌濯好像在发愣,他盯着她手中的短笛,“昨夜你一直在护我?”

    “举手之劳,仙君不必谢我,我……”嬴寒山说到一半实在嗓子疼,比划了两下回屋休息去了。

    酒意散去,苌濯默了许久许久。

    嬴寒山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看到门外放着一瓶治嗓子的灵药,再走两步,院子里还给她熬了一锅萝卜汤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这苌濯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莫不是真喜欢上她了?嬴寒山微微挑眉,吃下丹药,嗓子瞬间舒服很多。

    她闻了闻萝卜汤,那味道实在让她不敢恭维。但至少能让她确定的是,苌濯这下是彻底放下对她的怀疑,否则也不会想着熬萝卜汤来感谢她。

    嬴寒山想到这里笑了,她瞅了眼远处的苌濯,隔得实在太远,只看到一袭墨蓝色的衣袍在风中摇曳,一扫昨晚苦大仇深的模样。

    嬴寒山知道他听不见,感谢的话也免了。

    她端起一碗正要喝,院子里的小兔子蹦跶到她手边,用小鼻子嗅了嗅她的手,好像对她手里的萝卜汤很感兴趣。

    兔子能喝汤吗?嬴寒山迟疑要不要给它喝,院子里响起一道声音:“姑娘,不可!”

    程陵赶紧跑过来阻止她,将兔子放在怀里,喂它吃了一些萝卜子,还摸了摸它的肚子查看进食情况。

    这一番操作看得嬴寒山一愣一愣的,“小仙友,你这手法有些熟练?”

    程陵安抚好兔子,“霖雨那不方便养兔子,所以我帮他养过几日。”

    他说完一本正经地将兔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他这几日魂不守舍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书。”

    嬴寒山翻开,没想到外面封皮子写着“清心律”,里面居然是各种酒的酿造之法。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到那个傻小子一边担心被发现,一边哭着帮她寻找酿酒法的小表情,就忍不住想笑。

    “既然仙友都来了,那就帮我带句话吧。”嬴寒山以手为笔,在空中写下一段话,大抵是说自己并未生他的气,希望他好好修炼,莫要介怀。随后将写下的书信结印落在程陵手中,“麻烦仙友了。”

    那封信的内容看得程陵有点愣怔,他好像猜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他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无可奈何:“情之一字,真是害人!我这就回去骂醒他!”

    “小仙友,”嬴寒山叫住他,“话可不能这么说,等你体验过就知道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程陵的表情如同遇见蛇蝎,“不不不,我亲眼看着师叔用了一百年将无妄山种成花海,又亲眼看着他将花海毁于一旦,我这辈子都不想体验这种滋味。”

    他说完带着书信离开,留下嬴寒山发愣。

    苌濯,曾经将无妄山种成花海了吗?她抬眼看向无边无际的焦土,她想象不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种满花草,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毁去,那个时候的苌濯一定很痛苦吧?

    嬴寒山恍然起身,本来心里都稍稍有些松软,又接到母亲的传令。她给她下了最后七天的命令,要她务必找到最后一块印记。

    嬴寒山哑然失笑。

    母亲是觉得她无所不能是吗?哪怕面对苌濯这样的高手,她也能狠心下这样的命令。

    嬴寒山漠然收回传令,对苌濯仅存的一丝心软也无了,他们如今立场不同,本就不该动摇心思。

    与前面没有明确形体的鬼魂不同,这个僧人的身形分外明晰,嬴寒山甚至能看到他茶色袈裟上的纹路,他一手所持的禅杖上连缀的金环微微抖动。

    那么如今只有一个问题了。

    这六根天柱应该属于乌素姆,这远在天上的巢应该也是祂的一部分。

    那么,在人间行走的“苌濯”。

    究竟是什么呢……

    第 197 章   天柱折 地维绝

    前路的蓝光越来越盛,天顶仿佛是用琉璃兜着萤火虫打造出来,脚下的路也在这光线下分明了,嬴寒山能看到地面上镂刻的花纹。

    这一部分没有台阶,地面和水平保持着五十度到六十度上升的夹角,墙壁和地砖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如果是凡人,没有工具肯定进不来也出不去。两个人又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眼前突然明亮了。

    这是一处巨大的圆形空间。

    有点像是二十一世纪的空中旋转餐厅,一个同心圆套着最中间的电梯。嬴寒山和周政从这个向上的通道里挤出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花。

    花,满地如白玉如琉璃的花,小如掌心大如人头,舒展地铺满了整个地面,好似一张巨大的毯子,花枝在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中摇曳。

    花与花之间有五条辐射状的通路,均匀地指向同心圆的五个分区,每条路尽头都是巨大的白石广场,广场边陲被向上弯起,涂金绘彩的墙壁挡住。

    苌濯又入魔了。静心凝神这么久,仅一个幻影就让他破了道心。

    耳边狂风四起,将她手中的伞拦腰折断,冷雨如刀刃划过她的面颊,嬴寒山下意识握住袖中的鎏金铃,看着一步步靠近的苌濯。

    夜色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双目如血猩红,披头散发下仙风道骨尽失,如同九天上坠落的堕仙。

    他声音低哑:“曲子是她教你的?”

    嬴寒山故作镇定,“是我前道侣教我的,这是狐族的入门曲,门下弟子都会。”

    “原来是狐族的曲子,难怪和她一模一样……”他从房中慢慢走出。

    强大的压制袭来,嬴寒山本能后退。

    她已经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可苌濯却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只是站在她身前,声音低哑地告诉她:“骗我的那个人就是你们青峦山狐族少主,你应该认得她,不认得也没关系,你回去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就说……”

    他微微俯身直视她的眼睛,“就说,我咒她一生无法得偿所愿。”

    空中惊起一道天雷,“轰”的乍响。

    嬴寒山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紧张到咽喉咙。

    “我会帮仙君把话带到。”

    苌濯还在盯着她,隔得太近连他眼上的伤痕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当时下手太狠了,狠到嬴寒山现在回想起背脊都有一股冷意。

    雨水落在嬴寒山睫毛上不堪重负,直直坠落,她勉强笑了笑,“仙君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嬴寒山转过身,只要她现在老老实实离开,就能保证自己平安回到家里。

    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

    “仙君,”她的声音很小心,“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是和狐族少主有关的事。”

    “什么事?”

    嬴寒山握紧袖中的鎏金铃,朝着他走过去,“我知道她和前仙师的一些事,仙君想知道吗?”

    苌濯果然放下戒备,由着她靠近。

    嬴寒山慢慢道:“她和前仙师并没有在一起过,更谈不上喜欢,仙君可能误会她了。”

    入魔的苌濯因为这句话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他好像恢复了一丝清明,眼中闪过情绪,“为何?”

    “因为……”嬴寒山靠近他耳边,看准时机催动鎏金铃,将灵光点入他额间。

    金光隐没在他额间,驱散他体内的魔气,嬴寒山用最快的速度画下静心法印,将它打入苌濯身体中。

    苌濯失去意识,微微摇晃着倒下,嬴寒山正好将他扶住。

    无妄山的狂风暴雨骤止,逐渐趋于平静。

    看来她成功了。

    她后怕地擦了擦冷汗,刚才真的好惊险,若非苌濯没反应过来,自己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他入魔这么频繁,真的没问题吗?

    嬴寒山将他扶到房中,施法烘干身上的水,看着苌濯苍白无色的面色,伸手摸了一下,好冷啊。

    曳光剑悬挂在他身后,生成护体屏障,却对她没有一丝敌意。嬴寒山故意捏了捏苌濯的脸,曳光剑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的灵剑是不是坏掉了?还是说,它已经进化到可以分清对方是否有伤害之意?

    这苌濯不光自己强得过分,连灵剑都这么变态的吗?

    嬴寒山弄干身上的水,又帮苌濯烘干衣服。

    他干净无色的侧脸好像一只雪妖,身上也冷得没有热气,和方才的模样天差地别。

    他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但具体是什么样,嬴寒山也想不起来,一百年实在是太久了。

    施法结束,她俯身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又将他的发带寻回放在他手边。

    怀中的传世镜微微发热,嬴寒山来到屋外,里面传来洛子酌冷冰冰的声音:“还不回来?”

    “我明天就回。”

    “印记都传回了,你还有什么理由呆在那?”

    嬴寒山转动眼珠子,还没想好理由又听他道:“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想骗我。你听着,我只跟你说一次,无妄山并不安全,马上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

    嬴寒山放回传世镜,最后看了苌濯一眼。

    他在梦中睡得并不安稳,浑身都是冷汗,不知梦到什么,身体在披风下止不住战栗。

    嬴寒山来到他身边,将灵力输入他身体中。

    温和的灵力之下他攥紧的手终于松开,仿佛劫后余生般长松口气。

    嬴寒山隔着披风,轻轻安抚他的情绪。

    周围的魔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个时候的苌濯最容易魔气入体,她现在还不能走。打定主意,她直接将传世镜屏蔽,扔进识海中。

    她的安抚起了作用,苌濯真的平静了下来,他靠在她手边,就像曾经那样眷念又依赖地抓着她的手,沉沉睡去。

    嬴寒山微微抚平他的乱发,露出他眼上的伤痕,不知道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这样的举动。

    一定是被她气疯了吧?

    等了她一百年,结果只是一场骗局。

    嬴寒山叹了口气,那场大战后她是真不记得了,否则至少也会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不要再等。

    ……

    天色蒙亮,苌濯醒来,看到她睡在自己手边。

    她守了他一夜累得睡着,手里还捏着短笛,睡着了也不敢停,断断续续地吹着。

    上次也是如此,吹了一夜,嗓子都哑了。

    说她不在乎自己,她似乎又很用心。说她在乎自己,可她又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苌濯起身,将发带束于眼前,站在院中回想昨夜的事。

    记忆中有一部分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自己应该是入魔了,就像上次那样。

    平心静气了这么久,还是无用吗?

    他有些走神,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撰着。

    嬴寒山醒来,便看到他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窗外日头正晒,照得她看不清楚。

    “仙君,你醒了?”

    苌濯回身,他想问昨晚发生了什么,看到她睡眼朦胧、衣衫半落,立马背过身去。

    可是眼睛看不到,还能感知。

    他拧紧眉头,刚想呵斥她,又想到自己醒来时还抓着她的手,呵斥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又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死缠烂打,昨天的酒本不该喝……

    没想到嬴寒山只是伸伸手臂,就跟他辞行:“仙君,你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她收拾收拾,当真走了。

    一点都没回头。

    无妄山终于可以恢复往日的清净。

    他落下禁制,回到无妄崖边,崖边寒风瑟瑟,似乎在预示一些不好的东西。

    天色逐渐变得昏暗,狂风不止,卷起尘土。

    苌濯漂浮到空中,将灵丝注入地下,刚深入几寸就被底下的魔物齐齐斩断,无从探知。

    阵眼处卷起一阵风沙,是他从未见过的狂暴,他紧紧皱着眉,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瞬间祭出曳光剑,飞到漩涡中强行压制阵眼,金光顷刻间席卷整个无妄山,强大的力量震得结界都在晃动,吹得他衣袂翩飞。

    阵眼处飞出无数妖魔鬼怪,四散而逃。

    苌濯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制止,他只能以血为印,将印记扩大到整个无妄山,全面落下,强加封印,冰封无妄山。

    正准备离开的嬴寒山,半只脚都踏出了结界,忽然被一阵狂风吹得迷了眼。

    阵阵寒冰蔓延至她脚下,整个结界都被寒冰冻结,形成固若金汤的封印圈。

    嬴寒山:?

    苌濯把整个无妄山封了?

    “如果最好的情况,”她喃喃,“这些被卖上来的人都没有死。那么被拐卖的青年男女应该是在第一层,婴孩被养大放在这里,到时候作为圣子圣女派到各地……”

    ……但怎么可能都没有死呢?在玄明子的描述里,这绝对不是现在这副井然有序人间乐土的样子。

    嬴寒山拿出面具,往脸上比画了一下,透过面具看到的镜像和刚刚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再细想,收起面具继续上升。

    最上层的样子与石匠和玄明子描述得几乎一样。

    彩带般悬浮的道路联通在各塔之间,身披各色法衣的芬陀利华教众来往不断,每一个人都佩戴着彩色的面具。

    如果不知道这副着装下是怎样扭曲的身体,任谁都会把这里当做仙境。在无数道路交会的最中央,一座光明灿烂的琉璃宝顶依稀可见。

    第 198 章   一莲托生

    而对蚂蚁们而言,它的小憩漫长得几乎等同于永恒,而现在,嬴寒山正包裹在这寂寞的永恒中。

    她看到有人靠近了祂。那人的来历她并不清楚,或许是哪个被赶出宗门的弟子,或许是活不下去的邪修。 

    他拖着血痕奄奄一息地爬向过来举起手中刀,从沉眠的乌素姆上切割下了一块,吞咽下去。 

    不属于这世界的力量扭曲了他,强行缝合他身上的伤口,修复断裂的肢体,却也改变了原来的形状,夜色下这个变得像是爬虫一样的修士哀嚎着,挣扎着,但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他将这被“封印”的“天魔”据为己有,与自己原本修炼的邪术融合,盗窃圆寂于此地的圣莲上人的名号,建立了新的教宗。他相信只要吞下足够多天魔的血肉,就能据有它全部的力量。 

    这个狂人并没有成功,乌素姆的记忆中没有他如何死去的部分。祂只是在睡梦中浅浅翻了翻身,拍了拍爬到身上的不知什么虫子。

    “青峦山守卫森严,我没能进去,在外面等了许久,然后看到狐族少主嬴寒山出行,带了很多人。”

    程陵将自己看到的场景一五一十告诉苌濯,“对了,我还看到之前赖在无妄山不走的瑶瑶姑娘,她还和我打招呼。”

    指甲嵌进肉里,松开,“她和你说了什么。”

    程陵有点不好意思,“她问我是不是你让我去的,我不好说,她还、还说……还说知道师叔喜欢她,她回来会给你带礼物……”

    程陵以为苌濯会生气,小心翼翼地抬眼,“师叔,师侄觉得瑶瑶姑娘人还是好的,只是说话有些不好听,您别生她气。”

    苌濯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冰冷的手指用力摩挲着,他又问:“七月初七,是什么日子?”

    “应该是他们的祭祀活动,听闻狐族每年都会为死去的亡灵进行祭祀,缅怀死去的族人,全宗上下都要参加。”

    所以她每年离开,便是回去参加祭祀。

    而林瑶回去,也是为了祭奠她死去的道侣。

    苌濯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不知道自己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辛苦了,回去吧。”

    “是,师叔有事随时传话。”

    无妄山又陷入死一样的安静,星辰落下帷幕,长风披星戴月。

    苌濯站在无妄崖上整整站了一宿,直到落日山下,结界微动,身后荡起一丝涟漪。

    “仙君!”她的声音很欢快,跑得很急,“我回来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快看看。”

    精致的小盒子递到苌濯面前,面上绘了蝴蝶的花纹,她一脸期待,笑得真诚而明媚。

    他没有看,只用曳光剑将小盒轻轻推回。

    “姑娘自重。”

    她又递到他面前,“你不打开看看吗?万一很喜欢呢?”

    苌濯撇清界限:“姑娘昨日才参加了前道侣的祭祀,今日又送我东西,不太妥。”

    “仙君怎么知道我去看我前道侣了?”嬴寒山笑了起来,故意道:“仙君又是吃醋,又是派弟子跟踪我,还说不是喜欢我!”

    她不等苌濯反驳,将盒子丢在他手上,“带都带了,仙居不要就丢了吧。”

    苌濯没有丢,只是将它放在原地便离去。

    身后掀起的风吹动盖子,从里面飞出无数银蓝色的花瓣,幻化成银蝶,围绕在他身边飞舞。

    银色的花粉簌簌而下,落在他墨蓝色的道袍上,星点光亮勾勒出世间美景。

    苌濯浑身一僵。

    无数花瓣萦绕在他身侧,意识仿佛被拉入漩涡中,将他拉回记忆中的场景。

    她也是如此浅笑嫣然,将银蝶带到他身边:“仙君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苌濯的气息又跟着乱了,他一步步朝着院子走去,风吹起他浅色的发带,双目仿佛还能感觉到当时灼冽的疼痛。

    他停下脚步,伫立不前。

    回忆和现实焦灼难分,竟是割裂不开。

    嬴寒山在熬果子汤,熬得“咕噜”作响,她微微眯起眼睛尝了一下味道,“嗯,放甜根菜果然好喝一些。”

    她用的是左手,加的是甜根菜。

    她送的是银蓝花,笑起来和阿澜一模一样。

    苌濯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必须要很克制自己,才能忍住上前质问她的冲动。

    “仙君,”嬴寒山朝着他招手,“来尝尝……”

    “你到底是谁?”苌濯打断她的话。

    嬴寒山假装听不懂,“林瑶啊,仙君你是不是记性不好?”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快来喝汤补补。”

    苌濯下意识感到排斥,后退两步,强忍着心绪:“为何要送我银蓝花?”

    “银蓝花在我们狐族的花语是喜欢的意思,我喜欢仙君,所以想把它送给你。”

    她笑了笑,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喜欢仙君,昨日回去不光是祭奠我前道侣,也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他,做个了断。”

    苌濯没有听清她后面的话,只听到:“银蓝花是喜欢的意思?”

    她说过喜欢无妄山,喜欢他的眼睛,唯独没有说过喜欢他。他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在又告诉他银蓝花是喜欢的意思?

    嬴寒山撩动完他的心绪,话风一转:“不过狐族还有一种法术,可以将银蓝花转成白蝶花,意思就会变为:虚无的喜欢。”

    她的话又将苌濯骤然摔入地狱。

    所以,她早就告诉他了。

    她对他是虚无的喜欢。

    苌濯尝到一口腥甜,梗在他心间。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从她撩动他心弦的时候起,她就说了,一切都是假的。

    苌濯压下口中的腥甜,得到答案便离开。

    身后的人紧张叫住他:“所以仙君,你可愿意接受我?她骗了你这么多年,何不将她忘了,多看看眼前人……”

    她的声音很紧张,仿佛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该是她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而不是当年的阿澜那般放肆随心。

    苌濯很感谢她告诉自己,很感谢她让自己对曾经的七年彻底死心。

    “姑娘自重。”说完转身就走了。

    苌濯这反应倒是让嬴寒山很意外,她准备了这么久,就是想让苌濯对阿澜死心,转而依赖上自己这个替身。

    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嬴寒山将这边的情况传话给云瑶,让她帮着分析,云瑶笑话他:“你傻吗?他不得缅怀一下逝去的爱情,才有心情迎接新的感情吗?”

    “给他一点时间,然后再趁虚而入。”

    “你说的有道理。”

    切断连接,嬴寒山仔细捋了一下逻辑,现在问题就出在她操之过急,没有给苌濯缓冲的时间。

    行叭,那就给他点时间。

    嬴寒山摸着脚边的兔子,问它:“吃萝卜吗?”

    小兔子哪听得懂这些,它蹦了两下,嬴寒山就当它默认了,“走咯,拔萝卜去!”

    她把小兔子放在肩上,带它去拔萝卜。半路遇到苌濯,她摸摸兔子脑袋,告诉它:“这是你爹,你见过的。”

    路过的苌濯:“……”

    他现在连自重都不说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我没有在拯救母亲,我没有资格拯救母亲。】

    【我是被施加在她身上的怪物。】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

    【我爱你。】

    【我不知道人类如何爱,我不知道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是怪物,是啜饮亲人鲜血生下的恶胎,是一直在令人不幸的邪祟。可我被饶恕了无数次,可我至今还活着,被你拼合。】

    【我想死去,我想活着,我不想离开,我不想消失。我没有下一个来生可以再回到这里,我还没来得及说……】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第 199 章   弑王刺驾(上)

    它困惑地跳起来,不明就里地注视这块已经变得不适的石头,然后放弃它飞上高空。

    周遭的河流被震碎改道,大地裂开,整个吞下村庄又咯咯作响着合拢,喷出冲天的血幕。王城内部在这场战斗中奇迹地保持了完整,或许是芬陀利华教的人提前设置了什么。

    但他们没能阻止周边的防御工事倒塌,也没能阻止城墙沉入地下。

    如果不是沉州这边也人仰马翻,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厮杀的血海。

    海石花在骂人,她的嗓子有些劈了,声音在嘈杂中不太明显。于是她倒提着剑,开始框框地砸船舷。

    “不喜欢啊。”

    “既是不喜欢,为何要缠他?”

    嬴寒山愣了一下,细细想来,苌濯应该是担心他涉世未深的弟子喜欢上自己,所以特意来警告她。

    随即婉转一笑,“仙君多虑了,我和他之间差着辈分呢,我还是更喜欢仙君这样的多一些。”

    她话里话外都似有撩拨之意,苌濯不想再和她谈下去,转身就走。

    “不过仙君为何这般在意?”嬴寒山叫停他的脚步,玩笑道:“难不成是吃醋了?”

    苌濯停下脚步,声音特别冷淡:“霖雨涉世未深,容易误解,姑娘没有喜欢之意还是莫要撩他开心。”

    他的语气并不好,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当年她连一个“喜欢”都未说过,就哄得他死心塌地,这种蠢事他应该一辈子也不愿提起。

    嬴寒山微微眯起眼睛,笑了,“仙君不让我跟他说话,那我就不跟他说,下次他来我就撵他走,可好?”

    苌濯:“随你。”

    过两天,霖雨果然又来了。

    他抓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在他怀里乱蹦,他小心翼翼地捋顺它的毛,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之前吓跑了姑娘的兔子,这只是赔给你。”霖雨红着脸递给她,那脸红心跳的小反应可比小兔子有意思多了。

    嬴寒山没敢接,也没敢跟他说话。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见回应,紧张地看着她:“姑娘是不是生我气了?”

    嬴寒山抬眼看向远处的苌濯,他正闭眼打坐,她长“嗯”了一声,告诉他:“你以后别来了。”

    霖雨的小脸慢慢变得惨白,他磕磕绊绊后退,兔子从他怀里跳到地上,难过道:“我、我打扰了,对不起……”说完落荒而逃。

    看着他离开,嬴寒山趴在石头上,眯起眼睛笑,“仙君对我刚才的表现可还满意?”

    苌濯不言不语,他轻轻擦拭着手中的曳光剑,好像在出神。

    “仙君在想什么?想那个人吗?”

    他擦拭的动作忽然停下,仿佛被她说中了心事,曳光剑的寒光打在他脸上,看不清他发带下的神情。

    嬴寒山笑了笑,“都过去这么久了,仙君还记着她干嘛,不如多看看眼前人。”她说完停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哎呀,我不是在说自己,仙君可别误会,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苌濯已经看透了她的小把戏,收回曳光剑离开,蓝色的道袍从她眼前幽幽晃过。

    嬴寒山瞥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不得不说苌濯真是生得好看,不怪自己当年沉迷美色呆了七年都不肯离开。

    怀中的传世镜微微亮了一下,她立马回房落下结界,接通传话:“子酌,你找我何事?”

    镜中晃过洛子酌珍珠白的丝纹衣袖,纤细的指尖拿着一个装药的小盒子,“你该吃药了。”

    “差点忘了。”嬴寒山接住传来的药丸,服下,盘腿而坐,用灵力去消化药丸。自从一百年前的大战留下旧伤,她每隔两月就要服一粒药丸调养。

    洛子酌收回盒子,淡漠的眼神看向她,“任务还没做完吗?”

    “还剩最后一块找不到。”

    “马上快两个月,你倒是一点也不心急。”洛子酌同嬴寒山一起长大,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上次任务你一去就是七年,这回又是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被谁给迷住,不打算回来了。”

    “怎么可能,等找完印记我就传给你,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帮我破解。”

    镜中的洛子酌垂下眼眸,“……还有几日便是哥哥的忌日,少主莫要忘了。”

    一说到洛淮音的忌日,嬴寒山明显有些情绪低落,每年她都会在坟前为死去的洛淮音吹上一曲《淮江曲》,哪怕是在无妄山的那七年也未曾间断过,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我记着呢,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

    “少主记得就好。”他说完切断。

    确实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嬴寒山将院中的图形仔细研究,她还未找过的地方所剩无几,一是阵眼之处,二是无妄崖,三是她曾经和苌濯住过的院子。

    根据她的观察,其他三枚散落的地方都在阵眼一定范围内,并且相互之间有距离关联,那这样就可以排除阵眼、无妄崖,仅剩院子。

    想进那道院子简直难如登天,且不说外面有三道禁制,光是苌濯的感知力她就不可能越过。

    嬴寒山正躺在院中思考,便看到霖雨送来的兔子蹦蹦跳跳,啃着门缝上长的草。

    她记得那个院子门口有缝隙,每年都会长很多青草,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兔子大小,好像刚好可以进去。

    这傻小子,还真是帮了她的大忙。

    嬴寒山微微一笑,她将自己的一缕灵识附着在兔子体内,随着兔子的视角往前奔蹦跳,废了好大的劲才蹦跶院门口。

    缝隙已经长满青草,根本看不到里面,也正是因为这样苌濯才会忽略这道口子。

    她蹬着小短腿往里面挤,挤得一身草屑才挤进去,灵识附体不能动用灵力,她累得喘气,一个用力过猛翻了个面,她瞪着腿儿翻过来,白兔子瞬间变成脏兔子。

    嬴寒山吐出嘴里的泥土,细细观察四周,院子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苌濯用了某种术法将此处永封,任由外面天翻地覆,里面依旧保持着她走时的样子。

    桌上的茶盏丝毫未动,还摆放着当时下了一半的棋局,就连杯子里的酒也留在当中。

    苌濯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保留此处?

    他看着不会难受吗?

    看着熟悉的地方,嬴寒山逐渐想起一些事情,那个时候的苌濯明明有禁酒令在身,却还是会陪她喝一杯温酒。

    他酒量不好,每次喝完便神色迷离,眷恋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好像一辈子也看不够。

    他不善言辞,只会在喝醉酒的时候才流露出十分之一的情绪,声音低哑地问她:“阿澜,你会陪我一辈子吗?”

    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想必答案让他十分满意,他眉梢的温柔多得像是要溢出来,半跪在自己身前,将温好的酒送入她口中……

    附着在兔子身上的灵识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好像能理解苌濯为什么变成这样,这不是把他从天堂摔到地狱了吗?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就是阿澜,估计骨头都得给她拆成一段段的,以此来消心头之恨。

    嬴寒山赶紧蹦出去找印记,就在刹那之间一道凌冽的剑意破空而来,巨大的压迫感将她压制得动弹不得。

    糟糕,被发现了!

    在禁制中她无法收回灵识,已经做好灵识被披成两半的准备,曳光剑却在离她一寸的地方陡然停了下来。

    小小的身子被某种力量托起,她扑腾着小兔腿,缓缓飞向半空中拿到墨蓝色的身影。

    苌濯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温柔,和记忆中的他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冷冽。

    他伸出冰冷的手将她摊在手心中,冰冷的眼神直视着她,随后摸了摸她的兔耳朵,将她慢慢放到院子外去,顺便补好禁制的缝隙。

    嬴寒山还未落地,就赶紧抽回自己的灵识,她回到院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刚才那一瞬间,好奇怪。

    苌濯居然会摸小兔子吗?

    落地的小兔子吓得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嬴寒山半路将它抱起来,安抚它的情绪。

    她抬眼看向冷漠的苌濯,想起他刚才摸了自己的耳朵,有点别扭,“仙君刚才做了什么,把它吓成这样?”

    苌濯本不想解释,身后又传来她带笑的声音:“仙君不喜欢霖雨送我的兔子,难不成是吃醋了?”

    她的声音微微带着一点得意,上扬的语调好像抓到了他的什么小把柄。

    苌濯实在忍无可忍:“姑娘自重,我对你并无它意。”

    她故意挑起他的情绪,等他真的认真起来,马上话风一转:“我开个玩笑,仙君怎么还当真了?”

    这样的套路苌濯太熟悉了,当年那个女人也是如此让他心绪反复。

    他的声音微微冷下:“看好你的兔子,下次再闯进去后果自负。”

    嬴寒山挑眉。

    这苌濯还真是不老实,把锅全甩在兔子身上,对摸了它耳朵的事只字不提。

    “不过仙君,这院子里到底住过什么人,让你这么在意?”

    他们在招魂,他们强行把一个不知道魂魄还完整不完整的修士从天地间呼唤出来,这甚至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谁会让残魂去作战?

    但每个人脸上都笃定着对自己行为的信念。

    他们就是要这么做,他们就是要被害的同门看着他们报仇。

    在天上的祝祷和地上的交战中,嬴寒山检查了一遍背上的落龙弓,用不属于苌濯那只手握紧了峨眉刺。

    “我们走吧,”她说,“该去收账了。”

    失去芬陀利华教护佑,又因为地动而被摧毁大多数防御工事的王城仿佛被敲开的贝壳,嬴寒山能轻易看到尽头宏伟的建筑。

    第 200 章   弑王刺驾(下)

    他们不是被寄生的傀儡,他们是真正的人类,那些眼睛里空空荡荡,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只有癫狂。

    嬴寒山几乎不看任何人,谁冲到她面前都只会被掀翻然后割断喉咙,外面的情况大概解决了,有士兵跟着冲了进来,嘶吼声充满大殿,血污溅上锦屏,苌观澜的魂魄高悬在半空,静静地照耀着一切。

    而嬴寒山与苌濯一道,只是默然地前进。霖雨跑得很快,留下嬴寒山独自面对苌濯。

    夜里的风吹得人凉丝丝的,吹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拉着他的衣袍认错:“好仙君,你别生我气,我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衣袖被她扯乱,苌濯收回来。

    她不怕死地又扯回去,跟他对持着。

    苌濯的声音很冷,再次收回衣袖,“你本来也没说错,不用道歉。”

    “仙君,我真的知道错了。”

    嬴寒山慌忙揪住衣袖的一个角,生怕他离开,“虽然你脾气不太好,但我就是喜欢你,我没有骗你,仙君,你不要生我气嘛,我心里好难受……”

    她的声音柔柔软软,就像阿澜道歉时一样,软得让人无法苛责。

    风吹起他耳后的发带,苌濯有些走神。

    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或许是他不想分清,仿佛这样就能回到以前快乐的那段时光。

    回到她陪在身边、自己与她温酒的时候。

    苌濯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那人死后,她要天上地下地寻找替身,因为一旦拥有过,失去就会变得蚀骨灼心。

    “姑娘自重。”苌濯的声音有些低哑。

    他收回衣袖,又将自己关在房中。

    嬴寒山没有着急,她知道苌濯还需要时间。

    她索性把被子抱出来铺在他门口,睡他门口,“仙君不相信我喜欢你,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她知道苌濯听得见,故意大声:“你一天不原谅我,我就一天不走。”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嬴寒山放大招:“等明天程陵来问我为什么睡你门口,我就说你亲了我,还不想负责。”

    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我并未怪你,你本来也没说错什么。”

    嬴寒山才不信,“你看你,说话阴阳怪气的,还说没生气。”

    “……”

    门从里面打开了,嬴寒山抬头看到他墨蓝色的身影,背着光,只看到他脸上轮廓的光晕。

    他似是有些无奈,又带着妥协:“是你背后说我坏话,你还要如何?”

    嬴寒山跪坐在地铺上,软软地拦着他的衣袖撒娇:“仙君,你陪我说说话嘛。我在外漂泊,一直都是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个人能说说话,你生气了,我会很难受的。”

    她和阿澜很像,又好像不太一样。

    苌濯想着她总是要离开的,纵容她几日也无碍,便点头答应了她。

    她眼睛里的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等他反应就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开心地蹭着,“仙君,其实你人真的很好,如果对我能再温柔那么一点点就更好了……”

    再温柔一点,不就是当初的自己吗?

    可那个人还是没有喜欢上他。

    星辰布满天空,微风徐徐。

    苌濯就坐在院子里陪她说话,嬴寒山把她最早酿的酒挖出来一坛,两人一边喝一边聊。

    她话真的很多,从天南说到地北,从天上说到地下,就连无妄山的事她都能说上好久好久。

    苌濯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配合地“嗯”那么一声,她又有好多话可以接着说。

    最后又说到她前道侣的故事,她说到最后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

    哭累了,喝醉了,她就趴在他脚边熟睡。

    房间里烛火的光晕落在她侧脸上,像极了阿澜熟睡的样子,苌濯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摸摸她的侧脸,又觉得于理不合,转而摸了摸睡在她手边的兔子。

    苌濯起身,走的时候将身上的披风留给了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以前的院子。

    借着酒意,他第一次打开禁制进入院中,里面的每一处都留着曾经的影子,是他拼命尘封,想忘又忘不掉的一切。

    她喝到一半的酒杯,下了一半的棋,离开时撞倒的烛台,被她推开的椅子。

    苌濯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她说的去一去,竟然一去就是百年。

    他更没想到她说的等一等,等来的竟是一句:“我不记得了。”

    他伫立在房中,思绪涣散,酒意渐浓,直到院中传来细微的声响,才拉回他的思绪。

    抬眼看去,是林瑶的兔子。

    它被发现的时候有点不自在的僵硬。

    正好苌濯的情绪很不好,他伸手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带着酒意摸了摸它的耳朵。

    附身在兔子身上、溜进来找印记的嬴寒山:?

    他这是对着兔子耍酒疯?

    她感觉到他凉凉的手指一直摸她热乎乎的耳朵,又酥又痒,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抖了抖自己的腿。

    苌濯冷清的声音响起:“你也怕我?”

    他喝醉酒的时候,清冷的嗓音里难免带上几分蛊惑的低迷。

    嬴寒山听得耳朵都酥了,随后被他的手指转了个方向,一根草放在她面前,“吃吧。”

    嬴寒山:?

    谁要吃你这破草?

    她宁死不屈,背过去用屁股对着他。

    苌濯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将她单手抱起来,隔着发带和她对视,“你也不喜欢我吗?”

    嬴寒山只想翻白眼。苌濯真的有病,喝醉了话多不说,对着兔子都能自言自语?

    她想从他怀里跳出去,他忽然俯身,将它埋在怀里,轻声呢喃:“大家都不喜欢我,村子里的人不喜欢我,璇光宗的人也不喜欢我,阿澜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就连你主人嘴上说喜欢,背地里也会说我坏话。”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懂,谁会喜欢一个被困在无妄山的怪物,脾气还这么不好……”

    嬴寒山整个被他圈在怀里,不敢轻举妄动,他的声音离她很近,跳动的心脏也离她很近,每一下都在耳边清晰可闻。

    他身上的酒味很淡,就像他清风自来的身形,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漠然的,叫人怎么也不敢抓得太紧。

    嬴寒山侧了一下脸,兔子耳朵又被他捏在手指间,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苌濯左耳垂上有一颗小痣,他耳红的时候,那颗小痣会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娇艳欲滴。

    原来她那天做的梦都是真的,苌濯右耳真的有一颗小痣。

    她忍不住凑过去看,被他单手抱起,四肢落在他指缝间,嬴寒山感觉自己整个都趴在他手心里。

    “……”

    虽然没有胸,但是这个姿势真的很羞耻。

    她努力爬起来,又被他指尖捏住,在面前晃了晃。

    嬴寒山被他晃晕了,感觉他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他半托着脑袋,喝醉酒的眼睛迷离又清冷地看着她。

    “我喂你吃子,你喜欢我好不好?”

    妖兽了,为什么要这样问一只兔子?

    驺虞从她的身躯中钻出,那只咩叽咩叽的小动物在落地的瞬间就开始膨胀,生出鹿一样的角,虎一样的皮毛和龙一样的鳞片。

    雪白的大兽低下头颅,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锁住座上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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