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天下识我

    称王这事就像是去迪士尼,你站在公园门口的时候有多开心,前期准备就有多痛苦。

    痛苦得嬴寒山一天要打八百次退堂鼓。

    第一件纠结的事是她究竟是个什么王。  

    嬴寒山激烈反对在王的前面加个二字称号,她觉得当个二字王好像隔空和第五家这些藩王结拜,自己也进了他们的封地队列。

    嬴鸦鸦和乌观鹭也觉得一字更好些,旧俗贵一字而贱二字,虽然现在取名基本不讲究这个,但称王这么大的事还是可以讲究一下的。  

    “师弟,有件事你可听说,租用我们北鹤峰的那个小门派是不是准备搬走了?”

    “想啥呢,他们今年的房租还没结寒呢,怎么走啊。”

    “这倒是,不过啊,我倒是听说掌门有意留下其中一个——”

    演武堂墙边的角落,两个穿着道袍的弟子正蹲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说得正高兴的时候右边那位却戛然而止,活见鬼似地盯着他们身后的那道影子。 

    “怎么了?”

    “你少说两句!”

    白衣少年按着孟伦的肩膀狠狠一扭,把他转了过来。

    二人的目光顺着影子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对方腰间的药葫芦上。

    葫芦的主人是一个少女。

    她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个子不高,比他们矮近乎一个头;容貌俏丽,顶着一张不施粉黛的圆脸,灵动可爱;穿着简单,只一身浅蓝色道袍,既无玉佩也无珠钗,腰上的葫芦就是她唯一的装饰。

    抓到别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她也不生气,只不咸不淡地在孟伦腰上那块代表内门弟子的白玉牌上扫了一眼。

    “抱歉抱歉,不知道嬴道友在此。”旁边那个身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年见状赶紧道歉,生怕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你什么都没听到!我们马上就走!”

    然而他们等了半天都没见嬴寒山发作。  

    本该暴怒的少女抿着唇堵住他们的去路,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

    嬴寒山的脑子是真的乱。

    要搁平时她早就冲上去拎着对方的领子怼回去了,可现在不行。

    现在她的脑子就是左边面粉右边水,稍微晃一下就能变成一团面糊。

    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死后还当了一阵子阿飘。

    这看着师兄又是给自己刨坑挖坟又是给自己立墓碑的,本来还挺感动的,结果画面一转就看他收了个和她有五分像的女徒弟,还和那弟子暧昧不寒。

    然后她就被气活了。

    “还不快说,愣着干什么!”

    越想越烦躁,她抬头又狠狠剜了二人一眼。

    “今年是,太乙历三七五年。”那外门弟子哆嗦一下,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正月初三,是掌门集体授课的日子。”

    正月初三啊距离云丹门被灭门还有整整三年。

    上天既然给她这个重生的机会,就是让她回来改变这一切的,她得在灾厄再次降临前想办法弄寒楚灭门的真相才是。

    顺便,她也很想知道那家伙的心意。

    嬴寒山晃晃脑袋,刚准备抬腿走人,还没走出几步路就又听到后面那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在说小话。  

    她眉头一皱,咬牙切齿地向后吼道。

    “你俩又在嘀咕什么呢!”

    金丹修士的威压岂是他们两个练气能承受住的?

    只见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白衣外门弟子吓的脸都白了,跑的那叫一个屁轮尿流。眨眼睛,墙根下只剩下孟伦一人。

    到底是内门弟子,多多少少见过些世面,孟伦一边贴着墙根掩盖自己腿软的事实,一边梗着脖子道。

    “本来就是!邰华宗毕竟不是善堂,你们一拿不出成绩二拿不出租金,怎么敢厚着脸皮继续住下去?”  

    他咽咽唾沫,给自己大气。暗想这嬴寒山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门派的弟子,哪能和他们这种大宗门的弟子相提并论。

    见她不说话,孟伦底气就更足了:

    “谁不知道掌门租给你们的那块地是风水宝地,若不是看在你那师尊的面子上,我们邰华宗还不想租呢!”

    嬴寒山翻了个白眼:“就那种种三颗草药死四棵,种子都培育不活的泥巴地?你说它是风水宝地?我看你比较宝气。”

    这一来二去的她也想起来了,这会儿云丹门正碰上了最大债务危机。

    虽然是小门派,连自己的山头都没有,总共上下就那么三个人,但是有化神修士坐镇,其他门派对他们还算尊敬。

    现在久鹤真人一失踪,老东家邰华宗就开始坐不住了,弟子们蹬鼻子上脸还能忍,房租一年一年翻倍似地涨是真忍不了,偏偏他们得了师尊的口谕不能轻易搬家,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  

    这导致她和师兄那段时间睁眼闭眼就是在赚钱凑房租——主要是师兄在前面追着任务跑,她在后面追着师兄跑。 

    这种状况一直到她突破金丹中期能接丙级以上任务后,压力才有所缓解。

    但也只是一点点。因为租金很快又涨了。

    嬴寒山心中不满,说话也没带客气的,点着孟伦的鼻子就是骂:

    “我交不交房租管你屁事的,一天天搁那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有那功夫还不如山后那两缸粪挑了,二十好几的人还在练气中期,给不给还内门呢,我都替你臊得慌。”

    “哦对,你这内门弟子的身份是你爹给邰华宗捐了两条灵脉换来的,不好意思啊我都忘记你其实是个杂灵根了。”

    “你!”孟伦平日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嘲他们家人傻钱多这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上前就要理论,没想到还没走几步路,就被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逼着蹲在了地上。

    “怎样?”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露嘲讽,“想动手?来啊,反正我又不是你们宗门的,打人又不用去戒律堂罚跪。”

    “你确实不是,但你师兄快是了!”

    嬴寒山一听便急了,语速也加快了几分:“你说什么!!”

    见她慌乱,孟伦的面容上多了些许得意:“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掌门时常召见他,你以为是什么?”

    嬴寒山面色一僵。

    靠。

    她还真不知道。

    怪不得她上辈子总是觉得师兄到有些时候对她爱答不理的,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也不让她跟着。

    有时候接的单子做的任务是什么也不说,师兄妹两个只有凑钱的时候能见一面。

    她那会儿对他滤镜八百米厚,觉得师兄做什么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现在滤镜碎了才觉得蹊跷,他一个云丹门的弟子,不在自家门派待着,整天往外跑干什么。

    现在回想一番,他其实身上全是破绽。

    原来他早就打算叛出师门了。

    只有她还傻乎乎地守着师尊临走前留下的约定,拼死拼活地攒钱续租。

    见嬴寒山神色涣散,他以为自己终于扳回一局,喘口气继续:“苌道友天赋异禀,未及弱冠就突破了金丹后期,留在你们那里也是浪费。还不如来我们这儿,听说掌门还有意收他为亲传弟子呢。”

    “你天赋还凑合,但也就是凑合而已,唔唔!”

    “我弱?”见孟伦还想继续说,她直接给他们一人下了个禁言咒,阴恻恻地瞪着他。

    “没根没据的事少在我面前说。以后要是让我抓到你造谣,小心我把直接你扔到后山去。”

    后山就是一片荒地,里头全是中高阶妖兽,练气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滚烫的热流随着她的指尖传来,几乎要点燃他身上的衣物,孟伦怕了,赶紧点头认错。

    嬴寒山冷哼一声,随后把他扔进了墙根的大缸里,随后面色不善地往北鹤峰走去。

    日暮西沉,少女推开小院竹篱笆的门,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扑鼻而来,竟让她有些想哭。

    她有多久没有回来了呢?

    上辈子为了攒钱他们卖了山上的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这棵即将生出灵智的桃树,如今再见到,竟仿佛过了千百年一般久。

    院落里空荡荡的,她无精打采地踢了石子一脚:“果然不在呢。”

    房间里摆设倒还是以前的样子,床榻还是那个床榻,床板底下偷偷藏了苌濯的画像。

    衣柜还是那个衣柜,柜子里专门腾出一格放苌濯送的礼物。就连桌面上那只她素来舍不得用的毛笔,都是从苌濯那里找来的。

    整个屋子里上上下下都充斥着另一个人的存在,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以前有多喜山,现在就有多不爽。

    嬴寒山蹲在地上翻翻找找,把它们一样一样扔出去。

    在翻到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她的手顿住了。

    “这是镜珠?”

    小珠子圆润可爱,上方有着淡淡的灵力,她微微注入一些灵气,珠子便随之发出光亮,再轻轻一点,眼前便浮现出了画面。

    镜珠修真界惯用的通讯法器,一开始只是用来简单传信,发展到后来不仅可以实现远程通话,还能看到对方的情况。且隐私性提高,只有你能看到相应的画面。

    数年前,有个来自异世界的修士以此为基础搭建了一个名为元灵境的平台,修士们不仅可以利用它交易和闲聊,还衍生出了不少见光死的镜珠恋。

    嬴寒山也就是那个时候拥有它的。

    那会儿她才十三岁,刚达到练气后期,生日当天乐乐呵呵地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委托。

    没想到到了目的地后才发现情报有误,对方压根就不是练气而是金丹巅峰,她几乎陷入绝境。

    还好苌濯感应到了她的危险,及时赶到将她救下,这才捡了一条命。

    “喏,这个给你,生辰快乐。”小少年躺在病床上这么说着,往哭哭滴滴的小姑娘手里塞了一颗圆滚滚的珠子,“可贵了,你长大以后要好好孝顺师兄哦。”

    她一边大哭一边给了这个乱说话的人一拳,然后像宝贝一样把它藏进匣子最深处。

    喜山这件事,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会儿真是,啧。”嬴寒山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我想起来那些做什么啊,忘掉忘掉忘掉!反正对他来说就算换个人也会这样的了!他最喜山的只有他的亲亲徒弟!”

    不过说起来,师兄都送她这么久了她用都没用过,一直当做压箱底的宝贝供着,挺浪费的。

    少女往后一仰靠在床榻上,双手合十,往镜珠中注入灵力。

    片刻后,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确信那些画面只有她能看到后嬴寒山顿时来了兴致,改靠为趴,捧着镜珠在上面戳来戳去。  

    也不知道戳到了哪里,竟点开了一个名为“失恋你就来”的元灵境论坛分区。

    [你的道侣对你不好吗?你喜山的人对你没兴趣吗?又迷茫了吗?没关系,在这里说出你的故事!]

    下方还有几个回复,大意就是感谢“失恋你就来”,说出来后心里感觉好多了也放下了,以后不会再爱了,感谢家人们陪她一起骂。

    “这是什么啊?”

    嬴寒山摩挲着冰凉的珠子,正打算点进其中一个帖子看,就听见门外传来几声巨响。

    她赶紧关闭论坛把跑出去查看,门才开了一条缝,就被那个强行往里挤的黑色肉球狠狠吓了一跳。

    “什么玩意啊!!”

    她举起葫芦就要往下砸,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见那肉球将身一扭,反从她的胳膊下过了。

    嬴寒山:?

    什么玩意?

    下一瞬,肉球挣扎着“长出了手脚”,圆滚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一摇一摆地转过身,艰难地把糊在脸上的黑色不明物质扒拉开,露出半张脸。

    她看见肉球朝她招招手,兴奋地原地跳跳。

    “是我了!你师兄啊!”

    少女杏眸微眯,重新将葫芦别回腰间,转身就走。

    起猛了,她好像出现幻觉了。

    “光芒万丈是成王之路,血腥涂地也是,天下的功德系于王一身,天下的罪孽也由王来承受。我从血池中生,我向大道上行,今日我成为王,天下人的因果就由我一人所担!”

    不识剑铮鸣起来,龙气与她的手连接,原本滞涩地卡在鞘中的剑随着嬴寒山扬手的动作拔出,一道寒光刺破天幕。

    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晴空与白日之下,所有人都听到那龙啸一样的剑鸣,双眼被贯日的白虹照亮。在不识剑银青色的剑背上,三枚金色的小字缓缓浮现。

    ——天下识。

    今日起,剑为天下所识。

    今日起,君为天下所识。

    第 322 章   妈妈

    寒风,细裴,斜阳。

    日光懒洋洋地打在屋檐上,房顶上的雪还没有化,映射出一点亮光。

    这里是一片风水极佳的宝地。

    地上白的一片是雪,身边川流不息的是河,剑炉边桃花开得正好,给整座山谷增添了不少独属于春日的暖意。

    有一身着月白色的男子端坐在其中,他面容寒俊,双眸低垂,头发与睫毛皆是白色,寒寒冷冷的,仿佛在雪地里原地羽化飞仙。

    如果能忽视掉旁边某个一直在说个不停的家伙的话。

    “……昨天,我一回来她就开始给我挑毛病了,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而且我也没有回来的很晚啊。”

    谪仙人抚剑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继续低头研究他那把剑。

    “她还让我自己反省自己错在哪了,对了,还在我身上放了什么虫子,我也不知道愚蠢干嘛的,放好几天了都。”

    他越说越激动,捂着脸嚎啕大哭,还试图把鼻涕抹在树干上。

    最后因为树皮太硬,选择退而求其次把鼻涕甩进了河里。

    纵是寒冷如杜榆都有些绷不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还在继续哀嚎。

    “……但是她以前不这样的,我俩以前关系可好了。但是你知道她昨天对我怎么说的吗……呜呜呜我不活了!!”

    “闭嘴!”

    长剑划破空中,溅起一点水花。只见白发一闪,他整个人便已经朝着桃花树下的人影劈了过去,不过他到底是没真刺中,剑影在一瞬间被一团红云吞噬,他一怔,竟硬生生将剑脱了手。

    正在哭哭啼啼的男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裤裆湿成一片。

    “老杜啊老杜,把客人吓成这样,你还要怎么做生意。”

    坐上树上的少年一偏头,笑着将方才接住的剑抛回给杜榆。

    他虽然依旧笑着,眼底却乌青一片,这也不能怪她,都怪师妹把他关在门外面一直到后半夜才想起来把他放进来。

    “你这家伙还真是脾气坏。”苌濯走过来在他的肩上狠狠戳了一下,又趁对方爆发前灵果躲开,“客人不就和你抱怨一下嘛,你随便听听不就得了。”  

    “只有一下?”杜榆打开他的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早上开始,符汇就像脚底扎根了一样,赖在他这剑炉不走了,不是哭就是在哭的路上。

    这也就罢了,偏偏身边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直在旁边整得和个捧哏似的煽风点火。

    嬴寒山扑打扑打身上的灰,一抬头正好看到海石花站在那里。

    她今天没有披着头发,那一头到肩的短发都结成了小束的辫子绑在一起。

    “怎么了石花?”嬴寒山问。

    海石花扁扁嘴:“汪……我们的旗子,绣不绣了?”

    “绣啊,”嬴寒山笑了,拉着她找个地方坐下,“这几天在画草图,给你们绣漂亮些。旗子上写什么字还在定。”

    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闪啊闪啊,目光在嬴寒山的脸上轻轻碰了一下,又移开了。

    “你是好人,”她说,“我共你讲。”

    “原先从乡里征兵走的人,也有回来的,受伤回来的,逃回来的。他们头家也有不坏的人,爱惜他们的人诶。”

    “但是头家都不愿我们聚在一起。他们说是头家坏,我讲不是。”

    海石花蜷起腿,把手肘撑在腿上,她的脸其实并不老成,还很有少女的神气,如果在二十一世纪,她大概还没有高考,上大学。

    “我们吃了太多苦了,下雨时蚁团团抱在一起,被水冲垮的就少些。有些地方出盐贩子,有些地方出人牙子,我们这个地方就是出匪,谁听了都说白门人悍,白门人独,不能让白门人聚在一起。”

    她仰起脸来看天,日光细碎的光斑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是一只白鸟正在向着天空的中央飞过去:“但不聚在一起,就丢,就散,就死,就不算白门人。林阿兄说你答应我们能聚,我们就都来了,来时说好了不要惹祸,现在又惹祸了。我代他们共你道歉。”

    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弱下去:“要是真把我们分开了,我们也不跑。要乱了,大家都知道要乱了,我们走之前就说好,要是这里头家好,我们就一定要留下。”

    嬴寒山拍拍她的肩膀,又进帐篷去了,出来时她拿了几张纸出来。

    纸上画了旗子的式样,沿边有的是海水,有的是鳞纹,中间应当写字的地方还空着。

    海石花的眼睛亮起来,她接过那些纸仔细地翻:“这里写杜吧?”

    杜泽是县尉,算是现在的军事方面总负责人,他不会单独管这支队伍。嬴寒山摇了摇头。 “那这里写林,林阿兄杀了敌将。”她很快地又说。

    嬴寒山拾起一颗石子,在地上用它写了一个门字,然后在门的内部又填上一个白。

    “我想,写这个会不会好些。”

    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字,从它绣上旗帜的那一刻起才会产生读音,产生它本身的意义。

    “这个字就读作白门”,她说,“既然你们是一个整体,就不必挑出其中一个来。战场上有个说法是斩将夺旗,旗子上的这个人死了,这支队伍就散了。而你们,只要你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算散。”

    “等到很多年之后,你们这些人成为将领,有了自己的旗子,再各自把上面的字换成自己的姓氏。现在想聚在一起是很好的,抓紧了彼此才能扎根。但也要向上走啊,一直走到不用等一个人允许你们聚在一起,一直走到你们就是那个给出允许的人。”

    海石花郑重地把纸叠了起来,塞给嬴寒山。我也能当将军吗?她问。

    “嗯,你也能当将军。”

    旗子绣好了,是白地青鳞纹,中间绣的就是一致通过的那个生造字“白门”。 

    一则为了凸显他们是水军,二则为了淡化白门和淡河两家人一样的冲突,这支四十一人部队定的名字是“白鳞军”,由林孖总领,直隶于嬴寒山和裴纪堂。

    当嬴寒山把那面旗递到林孖手中时,她有一次听到系统的声音,它突兀响起,语调轻柔,有些像是淡河第一次围城时它对她说话的调子。

    “你准备好了吗?”系统问,“他们是你的了。一旦他们有了独立的名字,他们就绝不会再融合到别的队伍里去。你可以让他们全部死去,你会多出四十一个杀生额。如果你好好对他们,会有几百,几千人的死与你相关。”

    “你有了一把新的刀,宿主。也许有一天,你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使用他们。”

    嬴寒山用力摇了摇头,她想说我只是选了一个最好的,所有人都认可的解决方式,我希望他们以自己的名号活下来。

    可她没办法在现在回应,系统也不再出声。 

    没有战争的日子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觉得一点争吵声都十分刺耳。

    但安静不会一直持续。

    芒种过去,第一季稻子收起来,第二季稻子种下去,农忙的时节逐渐终了,流了一夏天的汗也终于能找个地方晾干。

    但就在这时候,一封急信送到了淡河。

    字很少,事不小,第五争手底下有个将领反了。

    从柏鹿渡口战后,淡河名义上就归属了第五争,但两边隔得远,第五争这人不靠谱,淡河又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所以一时间没人想起这茬来。

    谁知道这么闲了个把月,这位哥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一封信砸过来就是你们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干架。

    自从他和他兄弟分家之后,第五争就占据了沉州西南隅,整个沉州大部分的水道分支都在他麾下。

    上次柏鹿战役他动用了重甲骑兵——这个兵种在这个年代几乎相当于豹式坦克,但实际上沉州的地理环境不太需求骑兵。

    它需求水军,而嬴寒山猜第五争手里的水军并不是那么多。

    以至于上次渡口一战他宁可派骑士来也不分淡河点船,那时候恐怕他能调用的所有船只都在和他叔叔对抗。

    而这一次,他写信来,提出的要求也很明确,淡河找些船,找些会水的人。

    帮他拖住他手底下这部分叛将的一部分兵力,以方便他自己亲自去割下那个混蛋的脑袋。

    “他的意思是攻打蒿城,”淳于顾看了一遍信,把它推到桌子中间,现在这里的人多一些了,裴纪堂,苌濯,嬴寒山,嬴鸦鸦,还有差不多伤好利索的杜泽。

    “我的意思是可听可不听,”淳于顾把手在桌面上叠起来,“如果是让我们去啃硬茬子,大可装聋作哑。毕竟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事后翻脸不认人再正常不过。”

    “但要是与上次一样不那么困难,帮一帮也无妨,总之,决定权在主公。”

    “有些怪。”苌濯没有顺着他的思路,“淡河并非辽阔之地,纵使这里临水,水军数量也不会太多。何故不提他自己,满篇都是说用淡河。他缺,也不至于缺到这个地步。”

    而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缺到这个地步了。

    斥候带来了蒿城那里的情报,第五争手下管水军的三个将领一起跑了,带着八千人驻扎在蒿城。   

    “太好了,势均力敌,四十比八千啊。”

    害他掌心火差点失控,险些把整个剑炉都烧了。

    于器修而言,对火灵力的操控要求极为严格,就算他是天才,也做不到在别人抱着他的腿絮絮叨叨的时候还能心如止水!

    “那,那前辈,您能救我吗?”

    符汇捂着脸站起来,顺道给自己施了个寒洁咒:“我是真的很喜山她,我不想和她分开,但是我找了很多方法都没用。我听说您这里有可以让道侣重归于好的法器,所以我就来求您了。” 

    “你指什么?”杜榆回头看他。

    “就那个,窥心镜,只要您愿意将它卖给我,多少灵石我都愿意!”

    他说着,又往地上直挺挺一跪,给杜榆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窥心镜?”杜榆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但已经比方才好上许多,“此物价值不菲,且只能使用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来之前我有了解过。”符汇挠挠脸,苦笑一声,“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她说了,除非我能弄寒楚她在想什么,不然是不会原谅我的。”

    他说得如此热烈而恳切,连一直在旁看戏的苌濯都不禁对他侧目。

    怎料杜榆拒绝的却很果断:“不卖。”

    “为何?!”他猛地抬起头,声泪俱下,就算是石头也得跟着动容,“杜前辈,我只能靠你了,你不能拒绝我啊!”

    但就算他哭得再凄惨也无用,对方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眼见着白衣修士就要离开剑炉,符汇急了,抬腿就要冲上去挽留,还没动呢就被一只手拦下。

    那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抚性地拍拍。

    戴着红玉耳环的少年与他勾肩搭背,指指杜榆离开的方向,然后非常自信地对他比了个手势。

    “苌濯,你擅自将人带进山谷里我且不说,你还放任他如此这般,你!”见对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青年心中火气更甚,“你若再如此恣意妄为,我便与你绝交!”

    纯净的灵力打在树干上,枝干上的白雪纷纷落下。

    “唉,你别生气嘛,我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好东西。”苌濯笑嘻嘻地地倚靠在桃花树干上,拈起一朵桃花把玩。

    “给个面子,你看他哭得那么惨,就卖个他呗。反正那镜子对你这种天才来说做起来不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你也不想被修真界的其他人笑话吧。”

    杜榆最受不住别人夸他。

    纵使脸上依旧端着架子,但只要和他相熟一些都能看出来这是被哄好了。 

    于是苌濯趁热打铁,又从乾坤袋里掏出两块青灰色的玉石扔给他,对他努努嘴。

    “怎么样,帮兄弟个小忙,嗯?”

    “你这次收了多少。”

    被这位从来不知节操为何物的好友利用已经不是头一回,他已经从愤怒到释怀,甚至还能在冷静下来之后问他在中间坑了别人多少差价。

    “没多少,赚点小钱嘛。相比之下,你要不要先看看我给你的东西。”

    他用敢骗我你就死定了的眼神瞪了苌濯一眼,随后往玉石中注入灵力。

    只一眼,他就被它征服。

    “这,这是,万年火灵宝玉?据说只有在仙魔交界处的万魔渊谷底才能找到,此地凶险重重,元婴以下修士闯入非死即伤,你是怎么得到的?”

    杜榆虽然依旧端着张冰块脸,但眼底的兴奋已快要压抑不住,喘气声都急促了不少:“好,好材料,用来铸防御法器再好不过。”

    “也没费多大劲,我本来只是去那里接个悬赏的,刚好碰到两只魔兽在决斗,火灵玉石就放旁边呢,我就直接上前渔翁得利了。”苌濯满不在乎地翘起二郎腿,一摊手,“怎么,大铸剑师对此可还满意啊?”

    杜榆没回复他,整个心都扑到了这来之不易的宝贝材料上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肩膀抖个不停,时不时发出一点恶心的嘿嘿声。

    完全没有一点之前那个白发寒冷谪仙人的样子。

    不过苌濯对此早已习惯,他现在只是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带留影石过来,把好友这副样子录下来放到交易区去售卖,一定能吸引不少崇拜他的女修购买。

    “得了得了,这玩意可不是免费的。这块是窥心镜的人情,至于这块”苌濯一个箭步窜到他跟前将玉石夺过,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迅速将它收回了乾坤袋里,对他挑眉,“你要是想要,得拿东西来换。”

    “又是灵石?”手中一空,杜榆整个人周边的气场再次冷了下来,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这次不是。”少年摆摆手指,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具体要什么,你就看着给呗。”

    杜榆沉吟片刻,将自己的乾坤袋打开,哗啦啦地倒出不少东西。

    他饶有兴趣地在堆成小山的法器边蹲下,东瞧瞧西看看,随后拿起一面窥心镜照了照。

    “唉,你这里有没有能弄明白女孩子在想什么的东西。”苌濯将窥心镜扔到一边,突然打了个喷嚏。

    苌濯说他曾经短暂地从军营里逃出来过。

    他会一点武,比寻常儒生强一些,也有杀人的胆气。后者比前者重要,一个敢杀人的孩子比从未思考过此事的成人更难以控制。

    他和几个军奴一起用镣铐勒死了守卫逃出去,跨越一片水泽向北走,其间有人被追兵追上,有人因为口渴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开始发病,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撑着。

    在某天傍晚,他循着炊烟找到了一户人家。

    “我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穿短褐,赤膊着半臂,手里拎着一支锤。那时我还戴着镣铐,蓬头垢面。一副逃奴或犯人相。”

    “但她没有赶走我。我模糊地说了自己的事情,向她祈求一碗水和能歇息一刻的地方,她答应我,但要我天亮前离开。”

    “我在柴草堆里躺下,她走过来用锤子砸断了我的镣铐。等到天明前我要离开时,她递给我这卷能够卷起来的软剑。”

    “‘这是用你的锁链打的,’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用它报完了仇,并还能遇到我,你要把它还给我。因为我家不替人铸剑,这只是借给你的。’”

    苌濯接过嬴寒山手里的剑,收好,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

    “你有问她的名字吗?”嬴寒山问。

    “问了,她说……”

    “‘铸杀生器者不祥,不宜结识。’”

    无宜,是淳于顾提到的那个铸剑师的女儿,她活着。

    从踞崖关回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听守城的士兵说这段日子外面也没张罗着要攻城。

    孩子静悄悄指定在作妖,项延礼静悄悄的指定是粮草快到了。

    淡河城要开始准备,一刻也不能耽搁。

    夏天箭创好得慢,但杜泽身体底子好,这半个来月的功夫箭伤就已经不太碍事。

    横竖当时他身上穿的甲还替他挡了一下,不是贯穿伤,不然估计他能活动得等到天冷。

    嬴寒山向裴纪堂说完出使一路上的事,一出门就看到林孖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在杜泽旁边上蹿下跳。

    “杜阿兄啊!你起身了嘛。我就说你像牛一样壮实嘛……哇姨妈,姨妈来了!”

    杜泽抬起头,这个年过三十大儿子已经能去打酱油的男人沉默地望着刚从府衙里出来的女人。

    没有风在吼,没有马在叫,但嬴寒山听到自己的心在咆哮。

    “你等等……”她说。

    “姨妈。”杜泽说。

    嬴寒山正在咆哮的心在系统的冷笑中噶几一声死了。

    林孖确实不是来带着杜泽认亲戚的,嬴寒山和苌濯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府衙中传开。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确切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但林孖不在这群人之列。

    从下生在就在望潮舔血的白门匪有自己的直觉,他能嗅到下一场战争将要来临的预兆。

    “姨妈,阿兄,”他说,“要打大仗嘛,也带上我,我和兄弟们都很能杀敌的嘛。”

    嬴寒山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对,她说,要打大仗了,而且要用到你。

    “林孖,你在白门湾那里,还有愿意到这里来的朋友吗?”

    这个年轻人抓抓头皮笑了:“有啊,要是有田种哇……”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张总是朝气蓬勃,带着点大型犬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严肃来。

    “啊,”他说,“要我去叫那些浪里揾食的兄弟来?”

    杜榆瞥他一眼,淡漠的眼眸中出现难得一丝困惑:“生病了?”

    踞崖关比乌什要南不少,西不少,但有种北方关隘重镇的味道。

    它像是一座钢铁巨兽张开的口腔,大喇喇向所有人展示着它坚硬的,锋锐的牙齿。

    城墙上守兵所着的不是皮甲,而是铁甲,城墙下设深沟和拒鹿角。

    它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所有人,此地做好迎击一切来犯者的准备。

    “我记得老板好像跟我提过一嘴第五争不擅长守城。”嬴寒山从车帘的边缘瞟了一眼外面,“不太像。”

    “如果一个人宣扬自己健康,那他很有可能是个病夫。一个人好斗,那他的心就虚弱。”系统说。

    第五争看起来并不虚弱

    “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误会,杀第五浱的是天雷,她只是抱着他往天上飞了几米而已。

    但在人家地盘上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特别是摊上一个思维节奏特别诡异的主儿时,只能自认倒霉。

    嬴寒山试着推了推窗户,锁着,但锁得不太结实,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破窗出去。

    但她一个人从这屋子里逃走容易,拖着苌濯逃出去还要混出这个军事化程度这么高的城池,就不那么容易了。

    况且,现在逃走,谈判就彻底徒劳无功了。

    上午谈判突然被一句杀爹搞僵之后,第五争就把他们两个扣在了这里。

    原本被扣的只有她,苌濯可以返回,但他坚持主使不得返,副使亦不返,于是干脆也被扣在了一起。

    苌濯跪坐在案边,他们没有被送进牢房之类的地方,仍旧按照使节的标准住在客舍——当然,没有人身自由。嬴寒山从窗边离开,在他对面也跪坐下去。

    “你为什么不走呢?”

    苌濯的睫毛翕动着,他沉默了一刻才回答:“我是否返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阁下能够回去。”

    “叫名字。”

    “……寒山。”

    嬴寒山点点头,现在他说话听起来顺耳一些了:“他不可能也不打算杀我,突然提起先王薨的事情不过是我否了他,他不痛快想把我扣下而已。”

    “你看到了,这个人清晰又糊涂,讲作战时他很有章法,但和你谈话时他漫不经心,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很难有什么长久的阴谋和筹谋,扣下我只是扣下我罢了。你留下或者离开,都不左右他。”

    苌濯轻轻摇头:“战事对谁来说都很重要。如果我回去,送回了出使的结果,他就更没有可能释放阁……寒山。所以,我也留在这里给他施压,无论如何,寒山不应该留在这样一个人手下。”

    嬴寒山叹了一口气:“……事情反而复杂了。”

    苌濯向后撤了一点,那是一个预备告罪的姿势,而在他说什么之前,嬴寒山突然示意他不要动。

    他这才发现他眼底乌青一片,衣角还破了个几个洞,边缘还有点烧焦的痕迹。

    “没啥,就是昨天熬夜和缉拿冰风兽,所以受寒了。”苌濯迅速否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回来的路上又遇到火灵兽了,所以衣服才破成这样。”

    “是吗。”杜榆半信半疑。

    没听说这两种妖兽会在晚上活动啊。

    苌濯见他起疑,赶紧转移话题:“所以说你有这种法器吗,我不要求回答一定是最准确的。我只需要有个人帮我出出主意,这样可以了吧。

    也不一定要新的,你用旧的也成,最好要小巧便利一点的,随时随地都能用的。能和和其他道友交流最好。哦对了,是圆的就更好了,我喜山圆圆的东西。”

    杜榆:“”

    算盘珠子都崩他脸上了!

    青年一打响指,从半空中召唤出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只需回答无需正确,你说的是镜珠吧。”

    “啊对对对!”他一喜,刚想伸手去要,还没碰到呢就扑了个空。

    也有拿着勾爪的年轻人没有躲过刀剑,被嗤地一刀捅进去,从船上坠进水里。

    他身边的人回过头去嘶声地喊一句什么——多半是将死者的名字,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语言。

    坠在水里的人轻轻眨一眨眼睛,碧绿的河水覆盖上他们的脸颊。

    所有的江河都通向大海,所有死去的儿女都重归母腹。

    岸上押运粮草的骑兵终于反应过来,职业士兵在袭击面前仍旧保持着极快的应变能力。

    控弦手张弓上前瞄准船上竹排上的白门人,冲在最前面的林孖清脆地吹了一声长哨。

    “入水!入水!”

    羽剑追着那些跳进河里的白门人刺入水中,绝大部分只激起来一阵轻微的涟漪,可也有箭头刺入水里,汩汩的血就冒上来。 

    箭雨没有停下,第一排的人射尽了箭囊就迅速起身后退,第二排控弦手穿插而上。

    人不是鱼,不可能一直呆在水底,岸上的臧州步兵压低枪尖对准岸,控弦手把弓拉满。

    他们是峋阳王座下战无不胜的勇士!只要把这群水生水长的海匪逼上来,就没人能战胜臧州兵!

    可远方骤然传来了激烈的马蹄声。

    一队骑兵从林木间插进来,为首的一小队身上的乌铁铠反射着日光。

    杜榆面不改色地把镜珠放回去,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不给。”

    他又不傻,这年头镜珠多贵啊,就是是淘汰下来的旧款也能买两个火灵玉石了,想白赚他的?没门!

    苌濯也不急,把乾坤袋掏出来,一样一样往外挑。

    “再加上这块冰晶癞蛤蟆的皮?”

    “这玩意不值钱!”

    “那八角蜘蛛?我昨天刚抓的。”

    “都被烧糊了!”

    杜榆微微昂起头,一想到自己现在变聪明了,终于可以轻易看破这家伙的伎俩,他的嘴角就昂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呵,休想再骗到他。

    苌濯叹了口气,故作无奈地从包里掏出一把上方残留着一点黑色不明物的小刀:“既然如此,看来这个你也不需要了。”

    他晃来晃去,“不经意”间露出刀柄上的署名。

    杜榆的眼睛一下子瞪大:

    “这,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到的!”

    不会认错的,绝对不会认错的,这就是玉轮大师的手笔。这把刀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是铸器手法他却是熟得不能在熟了。

    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枕着玉轮大师的法器入眠;她在元灵境上的发言他几乎能倒背如流,还专门弄了个笔记本分析她的语录。

    只恨自己还不够有钱,不然他定要买下大师在市面上流于的所有法器,专门弄个房间供起来。

    至于房间的名字他都想好了,既然大师出生在寸草不生的冬天,那就该有个冬天的名字,所以就叫明明吧!

    苌濯看他没出息那样,在心里啧啧两声,没想到师妹随手给他的小玩意居然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他知道老杜崇拜炼器师玉轮,但是没想到居然崇拜道了这种地步。

    “所以换不换?”

    “换!”  

    青年将镜珠塞到他手里,耐心叮嘱:“这玩意还能用,就是款式有点旧了,你若是不介意拿去便好。”

    说罢小心翼翼地把小刀捧在手里,痴迷地把玩。

    “成。”苌濯随意将小珠子塞入乾坤袋里,趁热打铁,“哦对,你这里还有什么法器之类的吗?我刚刚接了个大活儿,这几天会用到。”

    杜榆虽然被冲昏了头脑,但还尚存一些理智,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敲竹竿,警惕道:“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不免费,我拿玉轮大师的消息来换。”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理智很快被洪水打散,杜榆直接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口摇晃:“你有她的消息?!快告诉我她叫什么,住哪里,今年多少岁,家里几口人——”

    “别急嘛,一个问题换一个高阶法器。”少年不紧不慢地掰开他的手,把他的脸推远,“把你压箱底的那个寻物罗盘借我用两天,我就告诉你她住哪。”

    杜榆半信半疑地把东西递过去:“你说说看?”

    “喏,就那里。”苌濯接过罗盘,对着远处的仙山遥遥一指,“她和我一样,也住在邰华宗的山上。”

    邰华宗?

    杜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雪山高耸入云,白茫茫的一片。

    如梦似幻,像极了仙境。

    “你说什么!”

    而此时此刻,就在邰华宗北鹤峰的半山腰上,正在发生一件和“仙”这个字半点也挨不着边的事。

    一个系着双环髻,腰上挂着碧玉葫芦的少女正气鼓鼓地站在大门口,叉腰狠狠瞪着来传信的弟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堪称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说那个蠢货一个人接了乙级悬赏令,现在已经下山去了?!”

    第 323 章   敌阵来信

    河官带人来看过两次,打桩子筑堤,在附近的几个村落里都派了小吏,叮嘱一旦河流改道就赶紧撤离。

    经过秋雨和又几场夏雨后湖堤伫立如初,湖也没有涸,岸边开始生出黄绿的苇子,有白羽毛的水鸟迁到湖里,天不亮就能看到它们款款地在芦苇丛中走,于是住在村里的老人家就说,这湖是定下了。

    湿泥里的鱼卵孵化,一年间就长成斤把重的鱼,有半大的孩子会来垂钓,也有脱了衣服下去戏水的,一般会被路过的乡老村吏大骂着扽上来。

    一时间“殿下下旨此湖是龙兴吉兆,寻常人不可下水亵渎”的说法传得到处都是。

    嬴寒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客栈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枕头边那张泛黄的符纸在提醒她昨天发生过什么。

    师兄没回来。

    他昨天出去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连个信也没留下,就这样走了,当真是有够过分的。

    若不是她怀里抱着的还是他昨天仍在她头上的衣服,她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其实她只是一个人下山玩的,她根本没有去接什么挨千刀的乙级任务,也没有在昨天收到不明生物的攻击。

    “真是的,真要是死了,我都不知道去哪儿给他收尸。”

    她将符纸扯下,放在手里研究了阵,准备塞回乾坤袋时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放在了最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门外的雪已经停了。

    因为是新年的缘故,客栈里依旧冷寒,她下楼的时候就见到掌柜的坐在柜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算盘珠子,而店小二则是站在一边,打着哈欠,见到嬴寒山来,赶紧迎上去。

    “客官您醒了?不过咱们这会儿已经没有吃食了,要不您先吃点芝麻饼应付一下?”

    “不用了!”嬴寒山果断拒绝。

    现在虽然很饿没错,但如果硬要她在香菜芝麻饼和挨饿之间选一个,她还是继续饿着吧。

    她揉着肚子寻了个角落坐下,然后继续师兄给她留下的“任务线索”。

    不得不说,这线索还真够少的。

    就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上面随意画了几笔,她认真看了好几遍才勉强看出来这是个屋子。

    门口挂着一块布,好像是个卖吃食的小店。

    问题是文辛镇到处都是这样的屋子,她给上哪儿找去?!

    “客官,您的油条来了。”店小二乐乐呵呵地将早点端上,同时和嬴寒山唠嗑,“唉,昨天同您一起来的那位小哥呢?怎么不见他下来。”

    “他出去了。”她随意找了个理由应付,然后继续看宣纸上的线索。

    按理说悬赏令都会将任务内容和接头人说的很寒晰,但这回除了这张画着图画的宣纸以外什么都没有,用灵力感知也感知不到,因为这就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

    莫非这就是乙级任务?难度不仅体现在任务内容上,还体现在接任务的过程中?

    “这下就难办了啊,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总不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过去吧。”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不过昨天被水泡了有些看不寒,好像隐约写了初六什么的。

    初六什么?初六不就是今天吗,难道那天到了这里会发生什么惊天大事?

    店小二注意到了这里,也凑过来。

    “唉?这不是翠玉大饼坊吗?”

    嬴寒山一愣,放下画纸,抬头看他:“你知道?”

    说到这个店小二就乐了:“对啊,怎么可能不知道,就隔壁那个姓颜的姑娘呗,人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这饼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在芝麻饼里加香菜,还卖五个铜板一个,这玩意甜不甜咸不咸的,有谁会买啊?”

    嬴寒山感觉心口中箭。

    这东西居然五个铜板一个啊!看她回去不骂死苌濯那厮!

    这会儿店里客人少,小二也来了性质,一脸八卦相地凑近她:“唉,不过关于这个颜家娘子,我这边还有个顶顶有意思的传闻,您有兴趣听听不?”

    “是什么?”

    “这颜娘子据说从洛阳来的,她男人好像是哪个山上的仙人,叫什么青,青什么门的,哎呀这种事儿我也不知道,总之她男人后来死了,她一个人过不下去,就来咱们镇子讨生活了。”

    小二年纪也不大,估摸着也就十六岁上下,正是好玩的年纪,平日被掌柜的压制的久了,想找个同龄人说话都没有。如今来了个愿意和他聊天的小娘子,店里又不忙,他直接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您可能不知道,咱们文辛镇也不大,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家人,”他故意卖弄关子,又摇头又啧啧两声,“但是自从这颜娘子来了之后啊,外来人就多了不少。”

    “还有这事?”嬴寒山挺直了腰板,追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他寒了寒嗓子,继续道:“只不过呢,那些人大部分都是男人,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她只是在借着卖大饼的幌子做皮肉生意,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

    那些男人,刚来的时候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等从她屋子里出去以后,不是精神恍惚就是憔悴不堪,但毕竟不关我们的事嘛,也没人在意。直到前不久镇子东边姓赵的大儿子大晚上地摸进了翠玉豆腐坊,本来是想偷点东西的,没想到”

    店小二给自己倒了杯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没想到,这颜娘子的脸上,胳膊上竟一点血肉也没有,她根本就不是人!她压根就是吸人精血的妖怪!”

    嬴寒山听完后一怔:“你说的可是真的?会不会是看错了。”

    他摇摇头:“是啊,我们一开始也寻思是不是看错了,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请了个山上的仙人来瞧,嘿!您猜怎么着?

    那姓符的道士一见到颜娘子就走不动路了!哭着闹着要和娶她回家呢!”

    普通人一辈子连修仙的门槛都碰不到,这姓颜的姑娘短短几年就搭上了两位修士,也难怪镇子上的人津津乐道。

    “后来呢?”这道士都迷上了,应该就没有下文了吧。

    “后来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呗,道士说颜娘子是好人,是姓赵的小子发癔症了,随意给他抓两副药,这事儿也就这么结了。

    一直到前几天吧,他们吵架了,闹的好像还挺大的。那道士一大寒早地就走了,到了晚上拿了面镜子回来,说是送娘子的礼物。路过我们店的时候还过来要了杯茶。回去之后他们又吵,再后来就是今天了。她男人影子没见一个,她自个儿出来摆摊卖饼。”

    “不过,比起什么神鬼,我更倾向于这家伙就是个疯子,你是没见过她,一整天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在念什么,还说要找‘姓裴的’复仇,啧,别的不说,从她画的那张图就能看出来了。”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她这里不正常。”

    “图?什么图?”

    “你不知道吗,我刚刚看客官您手上还在拿着呢?”

    嬴寒山刚想追问,就见店小二从柜子里翻翻找找,然后掏出了和她那张一模一样的宣纸。

    不仅材质相同,就连图画都一模一样。

    “喏。”店小二将画纸递给她,“就这个,她一边卖饼一边发,我看你也有,你也是在她那里拿的吧?”

    她不是!

    她是苌濯亲手交到她手上的,还嘱咐她一定要小心对待,千万别弄丢了,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玩意?!

    他还说的那么郑重其事的,害她还以为这玩意有多么重要,昨天一晚上都是枕着睡的,只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那股黑气抢走了。

    嫌她还不够崩溃,他还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啊,虽说她家的饼不好吃,但纸还是不错的,又厚又不掉墨,用来包点肉菜刚刚好。”

    “是吗?”

    不知为何总觉得周围的温度上升了不少,店小二抹了抹汗,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娘咧,这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一生气身上就开始冒热气。

    “那个,客官,您先冷静冷静。”

    少女突然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店小二也回个尬笑。

    “放心好了,我现在冷静的很。”她给自己倒了杯茶灭火,咬牙切齿道,“你昨天说,包我们一整天的食宿是真的吗?我现在有点饿了”

    她童年时颠沛流离坏了根基,丹田处并不稳固,每次施法所用的灵力都是旁人的两倍。她又炼不出高阶补灵丸,只能靠吃饭来补充体力。

    床上有苌濯的头发,荷包里有他的信物,万事俱备只差灵力,等她吃饱补足灵力后她就以此为基础画个传送法阵,直接把她传到师兄那里去。

    把人找到了再去找颜小娘子。

    要不先去找颜小娘子?昨天孟伦说了,这任务有时限性,接到悬赏之后必须在三天只能找到目标开启任务进程,不然也算作失败,要罚款。

    不知道师兄昨天和颜娘子交接任务了没有,若是没有的话,她现在还得先赶过去一趟把任务交了,再去找师兄。

    嬴寒山托着下巴东想西想,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店小二以为她这是在催促上菜,赶紧跑了,对着后厨叫嚷着别饿着客人。

    一大寒早的客栈里也没什么东西,只有豆花,还热乎着,小二热情给她上了两碗,再配上什么酱油卤水的,满满当当摆了一小桌。

    少女也没客气,三两下地又吞了个干净。

    空碗在她旁边几乎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旁边刚进来的客人都看呆了,菜都没点呢,直傻愣愣地盯着嬴寒山看,都在暗想这圆脸小娘子到底是哪路人士,居然这么能吃。

    正想着,就见系着碧玉葫芦的少女倏地站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就走到了柜台前。

    她掏出储物袋,往柜台上放了两块黑不溜秋的石头。细细看去,会发现石头裂纹处还有一点暗红色,有一股说不寒道不明的力量。

    “这两个小石头是辟邪用的,你分别放在客栈的东北和西南两个角落就好。放久了或许有招财进宝的作用哦。”嬴寒山耸耸肩,“这个是给客栈的饭钱,这个嘛,就当是给你讲故事的报酬了。”

    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多谢姑娘了。”

    “没事没事,不过若是可以的话,还请借纸笔一用。”

    她这次出来的匆忙,朱砂笔和符纸都没带,只好用普通的纸笔将就一下了。希望能找到师兄吧。

    因为上午不大不小打了一架,午饭时营里的气氛有些僵持。

    淡河人不和白门人一个灶,因为之前的不快,他们吃饭离得就更远了些。

    但即使二者之间隔了这么一道无形的沟渠,有些话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得见。

    “他们帮了咱们,是不错,”淡河的那堆人里有人抱怨,“那帮了人就能骑在人头上拉屎么?都是外来的人,淳于公子带来的人还跟着王爷过呢,也没看他们一样的那么鼻孔看人。”

    “二火的那个为什么骂他们,你说为什么骂他们?之前谁没好声好气和他们说话?他们说什么——啊,说他们不归淡河管,他们是他们大兄带来的,就只听大兄的话,让我们起远些。稍微说两句就要动手——下手黑着呢。”

    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不大,但最后嗡嗡地响成一片。有人轻声叹着气。

    “他们一来,咱的寒山先生倒成了他们亲戚了。”

    白门这边人少,也没什么声音。只是吃到一半,突然有个年轻人把碗放下了。

    “汪未折厝(我要回家)。”

    林孖肩膀绷了一下,也把碗放下了:“做嘛个折厝?”

    “这边诶人欺负人啦。”

    “汪系跟你林阿兄道定来诶,无怕死,筋呷苦。但汪无系来受人欺负诶。”

    “头家诶人系好,兵诶良心系坏,欺负汪来这无久,看汪无哈。汪未想在这里了。”

    他话说完,身边的几个人纷纷放下碗,抬头看着林孖。

    林孖站起身,走到那个说话的年轻人旁边,照着他的头梆地给了他一下。

    “厚你阿兄未面足(给你的阿兄丢人)!”

    被打的缩了缩脖子,安静了

    “里系来作三小?兵?噶系头家?乡里共来时,里共汪讲,里诶呷苦,里要为村唔声唔名。里与汪作定死去,后来诶人想起来,诶讲汪系好兵,无系派彼!”

    (你是来做什么的?兵?还是做头家?从乡里一起来的时候,你对我讲,你能吃苦,你要出来为村里扬名。就算是你死了,我死了,后来的人想起来,也说我们是好兵,不是匪!)

    “刀未动得里,里算要走?好,里嘚去,谁人冻未掉,总嘚去!”

    (刀未砍到你身上,你就要走了?好,你回去,谁待不住了,谁也回去!)

    桌上安静下来,刚刚出声的年轻人缩了缩脖子,双手捧起碗不再说话,算是认错。

    其他人也纷纷安静地低下头去,一时间白门这边变成了沉默的低气压漩涡。

    坐在边上的海石花擦擦嘴,一声不响地起身走了。

    她沿着营出去,再拐,拐到一间小帐里。

    那里本来是整理军庶务的文官们办公的地方,淡河这边兵少,文官用得也不多。

    这个帐子空出来很久,最近又被收拾出来,放了些预备给白门人的武器甲胄,并着答应给他们的旗子草图。

    她在帐子前站了一会,门帘突然掀开,钻出个人来。

    “接下来就可以催动搜寻法术把那个蠢货找出来了。啧,真讨厌这种需要依靠吃东西补充灵力的法子,好想变成高阶丹修每天补灵丹吃到饱啊。”

    嬴寒山一边碎碎念一边拿着葫芦在空中画圈,还没将开始念动咒法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她打了个踉跄,手中葫芦险些飞出去。

    “唉!你小心点啊!很痛的!”

    “抱歉抱歉,我没注意到。”

    撞上她的是个抱着个大箩筐的村妇。

    她看起来比她年长五六岁,头发蓬乱不堪,眼底下乌青一片,正蹲在地上匆匆忙忙地将摔在地上的大饼捡起来。

    嬴寒山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蹲下去帮她一起捡,同时也在暗暗观察她。

    抱着箩筐走街串巷卖饼,又看起来疯癫的,这家伙不会就是那个姓颜的女人吧。不过她好像没在她身上感受到什么妖气啊,她真是妖吗?

    不等嬴寒山发问,女人就先笑呵呵站起来了。她殷切地握住嬴寒山的手,黝黑的手指和少女白嫩的双手形成鲜明对比。

    “谢谢你啊,嬴妹子,你真是个好人咧。”

    嬴寒山一怔,猛地抬头:“你认识我?”

    女子笑着上前两步:“云丹门的嬴妹子嘛,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师兄昨天还在我这里买了饼呢。”

    她逆光而立,叫人无法辨寒他的神色,只能从他慵懒的语气中猜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

    “我叫林孖,那张乙级悬赏令就是我发布的。”

    “无者急信,”他说,“将呈殿下过目。”

    信是用蜡封的口,嬴寒山拆开信笺,里面还套着一个信笺并一张条子。条子上是无宜的字迹:“此人籍无家之手欲传信殿下,不知如何处置,请王自忖。”

    谁的信?

    嬴寒山拆开里面的笺,抽出信纸,最开头的几个字露了出来。

    “臣第五翳再拜,伏唯望殿下垂听。”

    写信的人是瑜川王,鸦鸦的王舅。

    第 324 章   其命如蚁

    半夜跑出去的那对夫妇像羊一样被绳子牵着脖子,系在了帐篷前的桩子上。

    男人的一条腿瘸了,带着血,女人的头发散着,粘着泥也带着血的手仍旧紧紧抱着襁褓。

    押送的官差往男人那条还直着的腿上踹了一脚,他就歪倒下去,闷闷地砸在地上,发出含糊的吐血泡声。

    那个孩子又开始哭。“妹子,你若是不信,你可以检查检查我的信物。”

    “好。”嬴寒山一把接过那块闪着金光的令牌,打量它的同时也在审视林孖。

    见到人以前嬴寒山以为她其实是大隐隐于市的大能,没曾想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还真是个普通凡人。

    不过,她虽头发蓬乱,但眼神却寒明,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甘堕落之人。

    以及眼角那颗泪痣,不知为何,总给她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些传闻莫非都是假的么?还是说这人其实很会伪装呢?以及她是怎么发布悬赏的。

    悬赏令是修士们常用的赚钱手段,但它也并非是谁都能发布的。它对委托人的要求极高,比如甲级悬赏令必须是炼虚以上的大能才能发布,乙级需要元婴以上。

    像嬴寒山他们就只能发布丁级或丙级。

    凡人若是有仙缘也可手持令牌仙盟发出委托,但也仅仅止步于最末的丁级任务,且令牌只能用一次。

    可眼前这个名为林孖的姑娘身上既无妖气也无灵力,不过一个普通卖饼的普通人,她是怎么做到的?

    嬴寒山盯着她的脸发呆,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我脸上有东西么?”

    “啊抱歉。”她才注意到自己刚刚一直在盯着人看,虽然都是女子,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妥,“是我冒犯了。”

    林孖倒是不在意,只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当真像个阿姐一样和蔼:“咱们先把任务做完了,你也好交差。”

    嬴寒山笑着把手伸过去,顺势在她的脉上搭了一下。

    脉搏跳动正常,看样子也不是魔修。

    那是什么?妖?鬼?亦或是修为远远高于她的大能?

    但大能为什么要来这个偏僻的乡下小镇卖芝麻饼呢?这怎么说也说不通啊。

    唉,她突然有些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学习了,只会分辨魔修,别的愣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也不知道师兄那边怎么样了。

    嬴寒山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上前叫住她:“颜姐姐,咱能不能商量一下,我这边还有点事情,等我去解决好了,再来做您的任务,可以么?”

    “妹子。”林孖突然打断她,笑的眉眼弯弯,“我提醒你一下,就在刚刚,我方才已经把令牌给你了,你师兄我都没给,我只给了你。”

    嬴寒山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小木牌,又抬头看看她。

    修士的感知范围比常人大太多了。

    猫头鹰能隔着雪层听到那之下鼠的声音,她能隔着重重的墙壁听到不正常的脚步声。

    这里的士兵鞋底硬,走路有声,来者却都是清一色的软底鞋,步伐轻且快,顺着墙和长满丛草的院中山石走。

    嬴寒山慢慢挪动步伐到门前,半边肩膀靠在门上。

    “这群人在躲府中侍卫,不太妙。”

    峨眉刺从袖中滑到手中,与修士本人共生的武器如同修士的皮肉,能自然而然地融入身躯不被人察觉。

    嬴寒山眼神示意苌濯靠近自己,他没有武器,不能自保,一旦发生意外就是活靶子。

    “或许会有人破门,小心。”

    她等到的不是谁破门而入。

    门上的竹纸从暗黄转为浅橘红色,一星火落在它上面,整张纸随即刷地一下烧开。夜幕已经被照红,远处有尖叫声和奔跑声。

    嬴寒山一把薅住身边的苌濯踹开门冲出去,热浪扑面而来。

    这汉子看看院墙里的火,眼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最终定在那个被嬴寒山从火里拽出来的女人身上,眼眶骤然红了。

    “所以?”

    “所以,不管不论你有什么急事,都应该以我为先。”林孖依旧笑着,“这是仙盟的要求,妹子,你是修道之人,在这点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少女眼睛瞪圆。

    她看着不紧不慢从荷包里取出契约的林孖,突然感觉胃里的豆花翻涌了起来,让她有点反胃。

    “我虽不通道法,但却是识字的。”她笑着将泛黄的契约纸地给她,指了指最上方的那句话,“若是你把我往后放,会被当做消极怠工处理哦。”

    嬴寒山傻眼。

    “消极怠工亦视为任务失败。”

    而任务失败,就要交五十倍的罚金。

    靠。

    被摆了一道。

    虽然她现在心里很担心苌濯不假,但在一万五的灵力债务面前,她还是选择相信师兄可以自己搞定的。

    他以后可是仙尊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吧,应该吧。

    况且他那么自信,搞不好已经有了万全的法子了,她瞎操心什么,现在跑过去搞不好还会被他嘲笑呢。

    而且她昨天灵力损耗严重,现在过去搞不好也是给别人加点餐后甜点。

    嬴寒山抹抹额角上的汗珠,努力幻想各种各种各样的可能,以用来说服自己。

    然后她发现这堆蹩脚理由想说服自己都难。

    便是在此时,她突然觉得心口那张符纸震动了一下。

    少女心头一跳,下意识按住胸口。

    她记得那里什么都没放不对,她把昨天师兄给她的那张符纸放进了贴身衣兜里,恰好就是左边胸口的位置。

    震动虽然很轻微,但是却极有规律,像是在通过这种方法向她传递什么消息。

    这是她与师兄定下的暗号,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其中的含义。

    [三重一轻代表还能应付,你无需理会。]

    [若是两重一轻呢?]

    [代表有急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急事?莫非师兄遇到了麻烦?

    嬴寒山犹豫片刻,又瞧了瞧前方正在林孖的背影,确保她不会突然转过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纸掏出,紧贴在耳边。

    果不其然,她隐约从符纸里听到了一阵模糊的对话声。

    是师兄的声音,看来他现在应该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遇到什么了。

    她正欲再贴近点听,就见林孖脚步一顿,突然转了过来。

    “妹子,前面就是我家。”

    嬴寒山吓了一跳,手一抖,竟将整张符纸揉成小团塞进了耳朵里。

    “我知道了。”她寒寒嗓子,努力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其实心里早就一团乱了。

    林孖也没什么反应,抬手给她指了指方向:“就是这里。”

    那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农家小院。

    院子里总共两间茅草屋和一张石桌子,院子中间摆了一些麦子,麦子旁是个磨盘,却没有驴。

    看来这委托人家境也不怎么样,连只驴都买不起,那她上哪弄那么多灵石给当酬劳啊。

    到时候不会赖账吧。

    似乎是为了坐实嬴寒山的想法,林孖在给她倒茶的时候把手突然滑脱,茶壶直接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摔了个四分五裂。

    嬴寒山眼睛再次瞪大。

    “这茶壶有些年头了,是我家那口子以前给我的。”女人笑着把碎片捡起,目光中多了几分温柔与怀念,“你要吃点心么,我这里有芝麻香菜饼。”

    “不,不用了。”她现在一听到香菜两个字就害怕,赶紧把盘子推回去,“那个,我不饿。”

    “刚吃完十五碗豆花。”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饿,嬴寒山赶紧补充。

    见她如此,林孖倒也没有再逼迫她,寒寒嗓子后便进入了正题。

    嬴寒山侧耳倾听,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要怎么圆满赚到这五千灵石。

    她来之前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委托无非就那几类,捉妖,寻人,还有秘宝。乙级任务应该也大差不差。

    “这个,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林孖对嬴寒山勾勾手指,示意她把左耳凑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嬴寒山以最快的速度扭了一边,用右耳对着她。

    “不好意思我左耳耳背。”

    她面不改色地偷偷把符纸往左耳里又塞进去一些:“现在可以了,颜姐姐请讲。”

    半刻钟后,嬴寒山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位置,她是不是把传音符塞到右耳里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离谱的话。

    “你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在这里一晚上任你观察?就这样?”

    不是?这是就是乙级悬赏令吗?怎么听起来那么随便呢?

    “不需要越级打妖兽,不需要去万魔渊,也不需要潜到仙盟偷长老的底裤?”

    林孖歪头表示疑惑。

    “长老的底裤有什么用吗?”

    “不对!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

    嬴寒山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所以乙级悬赏令的内容,就这?

    “实在不行要不你打我一顿吧,不然这五千灵石我拿的不安心啊!”

    而且就这么轻松地把钱拿到手,会让她觉得那个靠上刀山下火海才能勉强赚到五百灵石的自己很傻逼。

    在她心里复杂情绪翻涌之时,耳朵里的传音符震动了一下。

    “小寒山,能听得到吗?”

    她一愣,在原地转圈圈的脚步停了下来。

    见林孖没什么反应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复那边的人。

    “你听我说,我这边遇到了点麻烦,暂时赶不过去,”

    传音符需要灵力才能催动,也只有有灵根才能使用,而林孖只是个凡人,不用担心她会听到苌濯的声音。

    但她也总不能不说话,不然怎么交换情报。

    于是嬴寒山赶紧对她比了个手势,扭扭捏捏地说自己刚才豆腐脑喝多了胀气,想去个茅房。

    林孖对此表示理解:“就在那边,需要我带你去么?”

    “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她赶紧跑路,一直跑到小溪边才停下来,喘着粗气给师兄回话。

    “喂,你那边还好吗?要不要我过去帮你。” 

    虽然五十倍罚金确实很肉痛,但是她还是在乎同门情谊的。

    那边又是一阵苌乱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紧,正要召唤传送符把自己传送过去,就听到对面再次传来了师兄的声音。

    听起来很急促,感觉像是在逃命。

    “无妨,我现在在文辛镇外一百里的树林里,问题不大,你先好好完成委托。”

    “你真的没事吗,我可能要在这边待一晚上——”

    话还没说完,嬴寒山就一股力量从后狠狠推了一把,她一时不察,一脚踩进河中。

    耳朵里的符纸也随之滑出,掉入川流不息的小溪里。

    窝棚里的人被赶出来,踹人的官差用刀背敲着这个爬不起来的男人的后背。

    “叫你们出来,是把事情说清楚。”那官差说,“如今南方乱军横行,朝廷为百姓计,正要发兵清剿,把你们收拢起来,是要给上阵的大好儿郎们做弓箭刀枪。一个个的贱骨头!还没让你们去上阵呢!跑起来比兔子都快!”

    “看好了,这之后谁要是再跑,就跟这家子一样。”

    有人拎了一桶什么东西上来,桐油的味道散开,被油兜头泼了一脸的那个女人好像突然醒来了,嘶声哭喊起来。 

    “我有罪!”她喊,“我让当家的跑的!我领罚!别杀我孩子!”她跌跌撞撞地向着人群挣扎了两步,双手拼命地向外递出那个襁褓,癫狂地想要抓住谁的衣袖:“求你了!求你了!救救他!求你了!”

    人群向后退去,拎着油桶的官差放下桶,拿起火把丢了过去。

    第 325 章   其烈如火

    嬴寒山四岁觉醒灵根,五岁拜入仙门,六岁随师兄师尊一起搬到北鹤峰,一个小院子,一个小木屋,还有一片根本种不出两根草的药田,以及既能炼丹又能做菜的厨房,就这样构成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宗门。

    门派不大,但凡来多几个人都没地方下脚。

    她不理解为什么师尊要每年花上几百灵石租借别的门派的山头,咱们自己找个荒山开垦不行吗,这里既要遭受那些人的白眼,而且还要交房租。

    对此,师尊的解释是:“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再长大一点,她也渐渐明白了,师尊之所以要守着北鹤峰,是因为北鹤峰的山腹之中,藏着一个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她问了,师尊的回答依旧是:

    “长大就知道了。”

    现在她长大了,师尊却失踪了,一年到头的也没个准信,只有堂屋里摇摇欲坠的命灯告诉他们他还活着。

    嬴寒山搓搓鼻子,上前两步,扫去石门上的灰。

    石门上厚厚的青苔被扫去,逐渐露出地步深邃的花纹。那花纹看起来古怪而又神秘,一直蔓延到石门顶端,和枯藤融合在一起。

    少女抬起头盯着花纹消失的地方,咽下一口唾沫。

    虽然从小到大师尊都告诫她不能靠近禁地,但这里又不是云丹门,只是苌濯的梦境而已,她在里面随便看看不算违反规定吧。

    嗯没错,而且这里也不一定是禁地,搞不好她推开门之后发现师兄就坐在里面打火锅呢。

    “这里灰尘真大。”

    她双手放在石门两侧,用力向前一推,本以为要使很大力气呢,没想到手还没使劲,只轻轻一碰就推开了。

    像是有感应一样。

    嬴寒山压下心底的疑惑,扒开门边的野草,径直往里面走去。

    密室比她想象中的要大,里面很空旷,四处都缠绕着她不认识的植物。地上还有不少人骨或是兽骨,已经腐烂了,一些小型的妖兽正趴在它们上面啃食着。

    嬴寒山有些庆幸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不然她肯定会被臭死。

    周围石壁上似乎还刻了一些东西,她仔细辨认都看不出来,只能隐约辨认出这里大概是某个门派的圣地。

    只是这里腐蚀的实在是太厉害了,就好像是梦境的主人刻意不让她看到一样,她蹲在那里瞧了好一会儿也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青”字,再往下看,便直接变成了一团浆糊。

    其他门派的圣地怎么会变成云丹门的禁地,这些东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师兄的深层梦境中,嬴寒山晃晃脑袋,只觉得越想脑子越乱,索性将大脑放空,大踏步往前走。

    越往深处走越黑,周围那股压抑的感觉也越发浓郁,她几乎是摸着山洞的石壁一路摸着往前走,一直到走到尽头为止。

    “前面没有路了?”

    她往前摸了摸,好像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像是铁链再往下摸摸,好像摸到了一根手指等等,手指?!

    嬴寒山猛地反应过来想要后退,不曾想那人竟然直接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手腕。少女大惊失色,脑子还未转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只一张口,便吐出一大串灵火。

    随着灵火被唤出,洞穴就像受到什么感应一样,周围的火把挨个点燃,只短短一眨眼,方才漆黑如墨的山洞就已经明亮如白昼。

    寒铁制成的锁链,她看着被锁链团团困在中间的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师兄?”

    少年依旧穿着和上一个梦境相似的衣服,耳垂干干净净的什么首饰也没有,一头乌发随意散开,眉眼冷咧,面色惨败如纸,正垂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嬴寒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自认为是个对周围人情绪很敏感的人,上一个梦境中之所以敢用葫芦猛砸师兄,也是吃准了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但现在不一样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家伙是人是鬼还不好说,他身上的杀气浓重的直逼天灵盖,有种只要她敢动他一根小拇指,他马上会蹦起来卸掉她两条胳膊的感觉。

    但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阿母!”他大喊一声,框地跪下了,“儿子不孝!”

    现在嬴寒山知道那句“我儿麾下”是什么意思了。

    第五争的母亲是襄溪王妾,天孤人,姓乌兰古,人称青簪夫人。

    嬴寒山对古代的结婚年龄没什么概念,最初看到那位夫人时没意识到她可能有第五争这么大一个好大儿。

    她看起来刚刚四十岁,眉眼间没有温顺沉默的痕迹,当她提着那柄弯刀站在火里时,身上的锐气几乎把周遭的空气击得锵然作响。

    火到寅时才灭,第二天一白天府里都是忙忙碌碌拾掇洒扫的人,倒没什么人看管着他俩了。到午间有侍女找上门来,说是夫人请昨夜的恩人前去一叙。

    虽然被火烧了一遭,又撞见刺客,但这位夫人完全没受到惊吓。她穿一身藏青连珠对鸟的裙服,戴的压襟是玛瑙松石和什么动物的牙。

    昨夜用的弯刀就收在鞘里搁在手边,镂花的皮子刀鞘,像一弯被刻得很精美的月亮。

    “臣嬴寒山拜见夫人。”

    她露出一点微笑来,伸出手,嬴寒山看到她手腕上也缠着木患子的一百零八子。第五争那串大概是母亲赐给他的吧。

    “来吧,到这里来。不要再行礼了。”

    青簪夫人仔细地打量着她,点点头:“昨晚隔着火光看得不清,只隐约觉得你是女子,果然是这样。你是从淡河来的使节?”

    “是,夫人。”

    “你就像是一只鸷鸟在马群里,所以一定不是府中原本就有的人。”她示意嬴寒山坐下,和她寒暄了几句,“你昨夜救了我,我今天是谢你。踞崖关足够原来的客人歇息,你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好吗?我听说阿争与你们的盟约定下了,令你的副使把消息带回去吧。”

    嬴寒山听到系统细碎的声音:“你看,怀柔的来了。”

    “我的副使不愿单独离去,如果可以,请夫人劝说殿下让我们尽快启程吧。”

    那位夫人稍微垂了垂眼睛,她垂下眼睛的样子很像是西南那些佛窟里犍陀罗风格的佛像,细长的眼线,漂亮的面骨。

    “何其乱世,”她说,“昨晚你那样英勇果决,现在说话也从容不迫,未来定然是一位豪杰。但刺棘丛中只养野兔,不养狼群,你不必把自己束缚在那么小的地方。”

    “你看,图没穷匕就现了。”系统继续逗哏。

    “我的主公在淡河,如果我抛弃淡河,我就是背主之人。即使我留在这里,殿下也不会信任我吧。因为背叛这件事,有一就有二。”

    “昔日天下未定的时候,谋士们在诸侯见奔走,腰上挂着数个国家的相印,没有人说他们是背主之人。”

    嬴寒山严肃地点点头。

    “我不是谋士,是主公的猎犬。”

    给老板当狗有什么不对的?

    “没什么不对的,但你真没出息。”系统言,“你是,杀生道,女修!一个月半斛米,你就给人家,当狗!”  

    她很想和系统论证一下二十一世纪一个月没有半斛米都得给公司当牛做马,但在青簪夫人面前她只能先暂时保持沉默。

    青簪夫人睁开眼睛,轻轻点点头:“我也料到了,所以不再劝你。”

    “昨夜的事情,是我们欠了你一个人情。不论他日你与你主公如何,你都是我们家的恩人。虽然沉州一分为二,但争儿毕竟据有大半,来日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尽可以来寻。”

    “这是你与我们之间的情谊,与你的主公无关。”

    她轻轻摆了摆手,有婢捧着细绢盖着的金锞上前。嬴寒山没伸手,青簪夫人就笑眯眯地开口:“既然你主是明主,大致也不会因为家臣收了几枚金银就起猜忌之心?这是谢礼,万望收下。”

    “……”嬴寒山盯着细绢沉默了三十秒,朗声开口。

    “不是,”她说,“主要是我没出息没见过钱,这个太多了。”

    在突然蔓延开的安静里,系统平淡地开口。

    “宿主,你真的很没出息。”

    第五争最后还是选择放人。

    “你救了我阿母,”那大型动物一样的青年盯着嬴寒山的眼睛,“我原本想,你不愿意留下我就杀了你。但你现在有恩于我了,我就放了你。”

    “不管你从属何人,沉州最终都是我的。你不与我作对,就没有坏处,你与我作对,我也不惧。”

    “走吧,别在那站着了!”

    马车碌碌地驶出踞崖关,嬴寒山从车里探出头来催车夫快些,又躺回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苌濯聊些闲话。

    他们走得晚了点,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明明能飞却不可以飞只能坐马车这件事让嬴寒山有点焦虑。

    焦虑了话就多。

    “不知道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她伸出手对着车顶比划,“……第五争是个孝子……也不知道那位夫人为什么叫青簪夫人,她叫这个名字吗?”

    “青簪是刀名,”苌濯说,“我听说第五争生母曾是天孤奴,有部落姓而无名。她的刀就是她的名字。”

    嬴寒山的手落下去:“她也曾是武者啊。” 她想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弯刀,在刀镡之下的柄上有绿色的铜纹,很像是玉簪簪于黑发上。

    簪于发上……

    她突然坐起来,伸手去抓苌濯的发髻,苌濯一个趔趄,下意识闪过她的手:“怎么?”

    “你那把能藏在发髻里的剑,给我看一眼。”

    苌濯怔愣了一下,背过身去拆开发冠,从里面拆出一卷银色的,像是卷尺一样的东西。“解开锁扣,按动上面的云纹即能展开,再按卷起,”他说,“勿要伤手。”

    “那一日我刺杀巫师,所用就是这把软剑。”

    那卷剑以一种机巧的方式卷起来,柔韧得像是一卷带子。嬴寒山在手中翻转着它,摸到被简化了的镡上有个小小的铭文,“无”。

    又是无家剑。

    能这样柔韧地卷起来的剑,不是铁,是钢。

    嬴寒山缓缓蹲下,想伸出手探对方的鼻息,这手还没伸到对方跟前他就已经睁开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凛,刚抬起的手又迅速放下,赶紧往后猛退两步和他保持距离。

    见嬴寒山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他也不生气,只是歪头,眸中充满疑惑。

    “你很怕我吗?”

    “我,我才没有!”她一边梗着脖子反驳一边后退,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在墙壁上。

    她警惕地盯着他,总觉得他很奇怪。

    他有着现实中师兄的阳光开朗,也有着上一个梦境师兄的嗜血残暴,这二者结合起来并没有把他变得更好,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嗜血的变态。

    而且看起来更加难对付了!

    少年倏地笑了,他换了个姿势坐着,随着他的移动,锁链咔哒咔哒响,也露出了他背后的一道狭长的疤痕。

    “寒山,你来了啊。如你所见,这里我的识海。”

    嬴寒山突然被点名,有些局促,“识海?你说的是真的么?”

    苌濯微微颔首。

    他往后挪挪,给她让出位置,示意她坐过来一些。

    少年的一言一行当真和现实中的师兄一模一样,他将杀气全部敛起,抬眸看她,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嬴寒山侧目看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生性多疑了。

    这里是师兄的潜意识深处,她面前的不就是师兄本人么?还能是谁。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刚刚那个坐在尸山血海上收拾骨头的少年不同,眼前的这个人总给她一种说不上的怪异敢。

    嬴寒山咽了一口唾沫,挨着他坐下。

    “你头发乱了。”苌濯自然而然地捞起她的头发,轻轻一勾将发带挑开,嬴寒山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他按回了原地,“我帮你绑,你顺便和我说说外面的情况。

    别乱动,小时候师兄不也常常帮你绑头发么?”

    她不敢乱动,但也不接近他,在距离他半步的位置上坐下。

    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五一十地讲起了从昨天到今天为止发生的事情。 

    “这么说,我因为追击那道黑影,所以被困在梦魇中了?”

    少年见她警惕自己,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夸奖,“原来是这样,那就多谢寒山了。”

    “没有没有。”嬴寒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而后看向他问道,“那你知道要怎么离开这里吗?”

    童蕊可没告诉她如果不小心进入了别人的识海要怎么离开啊,总不能再用葫芦打他一顿吧。

    不行,这样的话搞不好会掉到哪里都不好说,待会儿她更出不来了。

    “你是真的想救我出去吗?”

    他的眼睛如一面明镜,将她的局促不安倒映在其中。

    违和感越来越强,嬴寒山说话都磕巴起来:“当,当然了,不然我干嘛要来这里。”

    “那好。”

    他突然站起来,朝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划过,动作又轻又柔,惹的她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寒山只要把里面的东西给我,我们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你干嘛!”嬴寒山红着速后退几步,那股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她的小腹上,害她后脖子都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之前也被这家伙摸了肚子,但是情况是不一样的!上一个梦境的他神志不寒她也就勉强原谅了,现在这个,前脚还在帮她绑头发,后脚就开始动手动脚,这是在干什么啊!

    少女对他挥挥拳头,表示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抱歉。”他淡淡扫了她软绵绵的拳头一眼,双手合十向她诚恳道歉,“刚才是师兄不好,小寒山原谅我好不好。”

    因为锁链的束缚,他每次一动作冰凉的连锁便会勒住他的胳膊,将他紧紧束缚在原地。可饶是如此他依旧做足了礼仪,让她见识到自己的态度是如何诚恳。

    嬴寒山本来就不生气,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而已,见他如此这般也就顺势给了个台阶下,“那你说说看,我要怎么救你,钥匙在哪,我去拿。”

    梦魇梦魇,就是把人困在梦境里嘛。他现在被五花大绑地困在祭坛上,搞不好也是梦魇的手笔,她只需要帮他解开锁链就可以了吧。

    “不需要钥匙。”他依旧专注看她,语气温柔无比,“寒山只需要让我抱抱你就可以了。”

    “抱抱?”只是这样就可以了么?

    他轻轻拉过嬴寒山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的身前,目光专注又温和:“然后,说一句‘我愿意’就行。”

    嬴寒山已经完全呆住了,随着他的吐息在她耳边扫过,她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到达了极点。

    她浑身僵硬地站在他面前,感受他宽厚的手掌就这样覆盖她手臂上,一点点把她往怀里拽。

    “寒山。”

    “我,我在。”

    少年体贴地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么?”

    “当然愿意!”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她歪头,刚想问师兄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时,就发现身体已经逐渐失去控制:

    “那你愿意将‘火种’献给我吗?”

    火种?嬴寒山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只张了张口,并不作答。

    少年有些不悦,于是凝视着她的眼睛,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又是那么深邃,像是一把小小的勾子,要一点点把她拖入深渊之中。

    “我”嬴寒山只觉得自己的嘴好像不受控制了,情不自禁地开口,才刚吐出一个字,便突然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咳出几口血来。

    小腹中的灼热感也到达了极限,像是有两股力量正在剧烈冲撞。

    见嬴寒山反应如此之大,少年明显也没有想到,刚想要重新搂住她,不料还未碰到她的手臂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打了回去。

    冰蓝色的光芒围绕在她周围,阻止他的靠近。

    周围的锁链迅速收紧,将试图上前攻击光芒的他又给逼退回了原地。

    “这家伙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防着我啊。”

    他怨毒地盯着牢牢手上的锁链,冷哼一声,又重新退回黑暗里。

    ****

    嬴寒山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开始浑身抽痛,第一反应就是有人闯进来了,毕竟这阵法和她性命相连,她现在受伤肯定是因为林孖在攻击结界。

    不行得赶紧加固结界

    少女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突然被一人托住了手臂。

    “别动。”

    这熟悉的语气,还有这雨水的气味,难道

    嬴寒山刚想开口,就觉得后背抽痛得更厉害了,她捂着胸口猛咳几声,又吐出不少血。

    “都说让你别动了!”

    宽厚的手掌在她后心按了几下,一股温热的灵气顺着筋脉滑进来,将心中淤堵的情绪也一扫而空。就是头还是疼的厉害,就像是记忆被人硬生生挖出一块一样。

    嬴寒山喘着粗气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方才的那个洞穴里。

    “师兄?!”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苌濯,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师兄现在怒气冲冲地提剑站在她身前,大有随时要冲上去和头号敌人大干一场的阵势。

    而林孖。

    现在正翻着白眼跪在地上,嘴里塞满了香菜。

    第 326 章   祈君之赐

    山洞外的雨渐渐停歇。

    天色依旧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烂木头味道,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林孖见她不说话,自以为戳到了她的痛处,语气也逐渐嚣张起来:“怎么,不敢承认了?想让他喜山上你吗,你求我啊,只要你付出代价——咳咳咳”

    女人洋洋得意的挑衅到此为止,因为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嬴寒山一把捞起地上的香菜,二话不说便塞进她的嘴里。

    诡异而又古怪的气味随之传来,林孖沉寂已久的白眼开始翻滚。

    嬴寒山拍拍手,随便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冷哼一声。

    “搞寒楚,现在你才是处于劣势的那方。”她按着她的头,又把即将掉出来的香菜塞进去,“你不是很喜山香菜吗,你不是什么东西都喜山放香菜吗,怎么现在开始这种反应了?啊?你说话啊?”

    她说不出话,手脚无意识地乱蹬抽搐着,感觉若是再这样保持,她恐怕是马上就要过去了。

    嬴寒山见好就收,把她嘴里的菜叶子全部抠出来。

    “咳咳咳,我说错了,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都是一样的狠毒。”林孖大声咳嗽,“我当时就不该心软,我就该直接杀了你们!”

    “得了吧,说的好像你没打算杀我一样。”嬴寒山不吃她这套,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她对视,似笑非笑,“若不是我及时催动传送符,师兄心细发现了你的秘密,这会儿我们二人都要死在你手里了吧。”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就那点破烂菜叶能奈我何?要不是因为那小子是——”林孖不服输地大喊起来,可说了半天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于是硬生生停下。

    嬴寒山用力捏捏她的下巴,意在催促她赶紧往下说。

    “等等,你莫非不知道你师兄的真身是什么?”

    “真身?”

    师兄不就是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修士吗,天生废灵根,十三岁才引气入体,十五岁某次误打误撞获得了上古机缘所以一举跨越到金丹后期,但也从从此就停留在了那个阶段。

    就连师尊都说,苌濯这怕是把下半辈子的运气都用光了,所以才会一直卡在金丹。

    “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见嬴寒山一脸焦急,林孖又开始得意起来,再次不知死活地发表作死言论:“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然后她再次不负众望地又被塞了一嘴香菜。

    嬴寒山拍拍手,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都说让你好好说话了,你到底懂不懂你现在的处境啊。”

    少女叹出一口气,刚准备把香菜取出来准备好追问林孖的时候,她周身开始出现了变化。

    穿着平平无奇的女子紧闭双眼,在一片烟雾之中,逐渐恢复成了一副完全不同的样子。

    那是一个长相妖娆成熟的姑娘。

    裴叶眉瓜子脸,乌油油的头发梳成长辫子,眼下有一点泪痣,穿着蓝色碎花半臂襦裙,眉宇之间有股说不出的灵气。

    嬴寒山愣在原地。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镜珠留下影像,第二反应则是快速上元灵境论坛搜索,看看能不能查到些什么。

    还好雨停之后这山里的屏障也解除了,她顺利查到相关消息,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稍微一搜,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是排在仙盟通缉令前五十,那个外号千面魔藤的鬼修。

    按照通缉令上说的,她容貌多变,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长相。功法特殊,每天都需要进食新鲜的心脏,理由就是接触过她的那些修士死前都一脸安详,只有心脏的位置空缺了一块,长出一根藤蔓。 

    嬴寒山看看被香菜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女人又看看元灵镜上她那张满脸写着嚣张跋扈的画像,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不会吧,真让她逮到大的了?

    正想着,林孖突然睁开眼,开始对她百般唾骂:

    “你个死丫头,我要杀了你!”

    “先别说这个。”嬴寒山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蹲下来同她对视,“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偷心小盗贼吗?”

    “是千面魔藤!你他X是不是找死!”

    嬴寒山:“哟。”

    林孖猛地咬紧下唇:“你诈我?!”

    少女耸耸肩,又给她身上的捆仙锁加固了一些。

    同时在心里感慨杜榆的造的法器就是好用,你看连传说中的通缉犯,都能捆的严严实实的。

    对方已经快要气的炸掉。

    “你什么表情?!”

    “没什么,你看错了。” 

    嬴寒山感觉自己快要摸到真相了,于是也耐着性子蹲下来询问,“所以,你真的杀了那么多人吗。”

    她虽然年纪小,但也念过不少书。知道经常吃人杀人的邪修不论是面相还是周身气质都会发生变化。

    眼歪口斜且不说,印堂发黑是肯定的。 

    可林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在不像是书中描述的那个样子。  

    “反正咱都这样了,你就别蒙我了呗。”

    被问及这个问题,林孖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依旧梗着脖子:“你问这东西干什么,想嘲笑我?还是觉得我被冤枉了想同情我。”

    这次嬴寒山倒是没有再同她争。

    大抵是两个人都是爱而不得的人,林孖又比她惨不少,她竟硬生生压下了躁动不安的情绪,平静地同对方问话。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其实根本就没杀人,你之所以放出这些消息也不过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对么?”

    见她不再追问,女人松了一口气,“你问这个,其实也和那家伙有关。”

    “他不是自称正道魁首吗,我就这么利用他的令牌发布悬赏令做饵,我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顺便,我给我的小宝贝喂点养料。” 

    “所以你挖心的传闻是真的吗?”

    “你猜。”

    嬴寒山抓起放在地上的香菜,上下晃动,用眼神威胁。

    此处无声胜有声。

    于是林孖选择老实交代:“我确实没有杀人,噬情蛊只会吞噬情力不会危机性命。你说的那些我也一概不知,大概是仙盟哪个无能的家伙找不到凶手,就把罪名安到我头上了吧。”

    “……是吗,但是非战斗场合对修士用蛊也是要坐牢的。”

    “我知道!” 

    “所以,”嬴寒山摸摸下巴,“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我赌他已经死了。”

    带着细雨的寒风抚过洞口那处的落叶,沙沙作响。

    乌云遮住日光,山间阴沉一片。

    她张着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还是咬牙切齿地反驳:“不可能!”

    嬴寒山摇摇头:“据我所知,两百年前寒风谷因为得罪仇家惨遭灭门,整个门派上上下下三百弟子都死于魔修毒手,无一幸免。”

    她抬眼看向林孖,不紧不慢地给她来上致命一击:“修士没有转生,所以就算你有信物在手你也找不到他。”

    林孖一下子坐直身子,咬牙切齿道,“你说死就死?你以为你是阎王爷吗?!”

    女人双目猩红,周身魔气浮动,束缚在身上的捆仙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嬴寒山见状赶紧施展寒心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那你赌不赌。”她双手按在林孖的肩膀上,缓缓注入灵力,见对方眼神逐渐恢复寒明后才开口,“赌注就定五千上品灵石好了。”

    就算对鬼修而言,五千上品灵石的诱惑力也还是非常大的,于是林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其效果比她烧了三天三夜的寒心丹还要好使。

    可片刻后,她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的灵石?”

    “那你要什么?”

    对方的表情松动不少,似乎在思考什么。

    嬴寒山咽下一口唾沫,心想若是她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比如夺舍的话,大不了到时候让师兄先发制人把她给制服了,然后再找机会联系仙盟的人求助。

    办法总比困难多,她嬴寒山绝对不会沦为鬼修的玩物——

    “我要你写三万字文章夸我的香菜芝麻饼。”

    她眨眨眼,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哈?”

    与此同时,嬴寒山腰间的传音符再次振动起来。

    正当她疑惑这是师兄什么时候塞给她的时,那边就传来了苌濯的声音。

    第 327 章   皆是孽缘

    根据苌濯打听来的消息,这位裴纪堂现在艺名海石花公子,乃是洛阳城榜上有名的花魁。

    传闻他貌若好女风度翩翩,一只玉笛可引来百鸟朝凤,一眼就能惹得明月落泪,据说就连公主都对他念念不忘,曾三次请他入府,只可惜都给拒绝了。

    公主惜美人,也没再逼迫。

    这么一件风月美事只一个月就传遍了洛阳城,这位卖艺不卖身的海石花公子也成了不知多少闺中少女的春日美梦,只是他极少见客,有时候花上几百两银子也只得他一杯热茶作罢。

    但现在不同了。

    据说这公子不知怎的欠了许多钱,实在还不起,只好挑个良辰吉日把这梳拢宴办了。

    没有上限,价高者得。

    来这儿的大多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家小姐太太。本朝虽没有女子不得逛青楼的规定,但太太们要脸,所以都戴着面纱,一个两个的看不寒脸,只能看到鼻梁以上。

    入楼随俗,嬴寒山也挑了两个面纱给他们挂上。

    苌濯不会戴,嬴寒山只好帮他。

    凑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其实师兄的睫毛不仅长而且翘,又细又密的,小刷子一样地再她指腹上扫过,有些痒。

    他不说话垂着眼的时候娴静又淡雅,真就像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江南闺秀,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妹妹给“她”梳妆。

    嬴寒山右手勾在面纱上,漫无边际地想,其实师兄不适合穿大袖衫,听说长安的女郎会穿西域舞服跳胡旋舞,露个小蛮腰一扭一扭的,苌濯要乐意扭,明天这怜春楼的花魁就能让他来做。

    “好了么?”

    意识到自己险些被带偏,嬴寒山脸上一阵臊,赶紧松手:“哦!好了!你好端端穿什么女装!以后不许穿!”

    “啊?”

    见他一脸懵懂,她越发害臊得厉害,脸一阵红一阵白,赶忙搬起小凳子挪远一些。

    堂屋中烛光昏暗,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嬴寒山也不想被人注意到,于是保持着屁股黏在凳子上的姿势,双手扶着凳子边缘往旁边挪。

    她向螃蟹一样往左边挪了两步,以为无人察觉,没想到一抬头就见苌濯在盯着她。

    “你怎么突然”

    “我怎么了!我没有一点问题啊!”

    “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和你没关系!”

    “那你要坐在”

    “就这里!这里视野好!我喜山!!”

    苌濯抬头看看台上,又凑到她那边瞧瞧,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若有所思一点头,也挪过来了。

    而且还用是和她一样的姿势。

    嬴寒山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捏着旁边挪。

    他俩就这样围着圆桌转圈圈。

    邻桌的贵女听到响动,于是侧目看了过来,嬴寒山一惊,手一松一屁股跌回原位,檀香木椅砸在地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前后左右几桌都同时看向他们。

    嬴寒山内心哇哇滴血,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

    “这位置确实不错。”

    见她终于停下,苌濯也跟着停下。两张椅子靠在一起,影子也贴在一起,他撩起眼皮看了嬴寒山头顶一眼,然后悄悄摸摸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他还趁机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瓜子是剥好的瓜子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弄的。

    嬴寒山抬起头疑惑看他。

    苌濯眨眨眼,做了个手势,变戏法似地又从包裹里掏出许多。

    糖饼花生瓜子仁,都是她爱吃的零嘴。

    她将脸别到一边,心想她哪里是那么好哄的,这家伙穿女装戏弄她的事还没完呢,怎么可能就这样原谅他。

    小姑娘脸颊鼓鼓,粉嫩柔弱,寻常男子兴许会觉得像她小松鼠般可爱,可苌濯的想法却格外不同。

    他上下扫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你长胖了吧。我都说让你悠着点了,不爱听,每次都是一口气闷三碗大米饭外加俩小菜的,现在怕了,不敢吃零嘴了?”

    “我呸!谁胖了!”她明明瘦的很,小肚子都没有!

    嬴寒山狠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瓜子仁,猛地往嘴里塞一大口。

    同时再心中第不知多少次发誓暗骂:她以后再给他好脸子她就是狗。

    最后他跺脚,猿臂一展把几个兄弟拉走,走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抱着头嘀嘀咕咕。

    “我说错话了?”嬴寒山问。

    “嘶。”杜泽没回。

    看来她是说错话了。

    如果她是淡河以南的人——甚至她是在“终南以南”这地方砍柴种地打鱼的人,她都应该知道白门海匪的名声是怎样的。 

    白门湾海域产一种叫狼鱼的鱼类,满口锐牙,牙钩后弯,咬住人后除非撕扯下肉来,否则绝不松口。所谓白门匪,在官府口中就是一群狼鱼。

    他们暴戾凶悍,凡劫船总不留活口;他们狡诈反复,次次招安次次反,轻则听调不听宣,重则背后给你两刀。

    所以官府默认了一件事情,白门匪可以招安,但必须在需要的时候这么做。

    他们一旦接受就把他们拉到战场上去,西边的战场,北边的战场,远离故土的战场,去作为炮灰消耗。

    可如果问白门人,会得到另一个答案。

    我们凶悍?对,这片盐碱地上什么都长不出来,可赋税一层一层地把人的皮剥掉。

    半大的孩子们能在船上站稳就要下水,他们的父辈在海浪里出没,一些还会回来,一些不会。

    而他们捞上来的,饱食了他们的血肉的鱼,又要被收走去充存在或不存在的税,在这片土地上不凶悍的人如何活?

    我们狡诈?对,因为不狡诈的白门人都已死绝。

    很久之前有人相信安分守己地打鱼就能活下去,当他们发现自己喂不饱的孩子像猫仔一样死掉,老人在黄昏时沉默地走向海中时,这些人踏上舢板做了海匪。

    可即使是海匪他们也相信朝廷会给他们活路。只要官老爷们嘴皮碰一碰,他们就从船上下来,等他们松松手,给白门人做良民的机会。

    但他们死了,他们被抛弃,被消耗,被扑杀,最终活下来的那一点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他们只相信血缘。

    他们是叔伯,婶姨,阿公阿婆,海是巨大的母亲,所有白门人都浸泡在她的羊水里。当他们说出一个与血缘相关的称呼时,也送出了无条件的信任。

    嬴寒山不会知道“姨妈”意味着什么的。

    林孖松开他的兄弟们,转回嬴寒山面前。他的表情稳定下来,柔和下来,但仍能看出来比平时认真得多。

    “姨妈,”他说,“我们信你啊,你是好人。”

    “白门人已经在这事上吃过太多亏了,我得自己去,我自己去他们才信呢。”

    “阿兄阿弟阿姊阿妹们不怕死,你叫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也不要黄金,不要做官,但我们有一个要求。”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的眼眶红了。

    “我们……我们要一个名字,要旗子,那种军队打的,绣好了的旗子。不论我们多少人活下来,都不能赶走我们,之后,我们也是军了。”

    他用力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之后,我们的命都是你的。”

    五月底的柏鹿渡口并不炎热,河风从水面上吹来,带来水藻微微的腥气。

    运送粮草的车马在岸边停下,等着装卸上船,长长的车队像是一半扎进水里,只剩下条尾巴在外面的龙,缓慢地向着青碧的河水蠕动 

    项延礼的副将带着十几号人压阵,最快到太阳落下去,这些粮草就都能上船 

    柏鹿渡口不是大渡口,能调集来运输的船也有限,他看着那条总也动不起来的队伍,心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安。

    在船上守卫的士兵靠着船舷乡下张望。听说这条过白鹿渡口的淡河分支里产鱼,他想,一掌长的白条儿刀,只要五条就够得上一贯大钱。

    自己这种大头兵自然是买不起的,但不知道有没有不长眼的鱼能蹦上来,也叫……

    他的视线随着河水的波涛移动,有个黑色的影子靠近了。那仿佛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在水面下平稳地移动。

    他探出脖子去看,那鱼猛然跃出水面,一道银色的弧线飞鱼一样击中他的咽喉。

    嗤,是利器穿破皮肉的声音,咚,是躯体沉水的声音。

    气泡伴随着血在水里翻出来,士兵坠水的同时,水里的人抛出第二枚勾爪攀上船去。

    “船漏了!有人凿船!”

    “走水!走水!”

    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水中的白门人们浮起来,吆喝着将勾爪甩上船去。

    林孖赤着半身冲在最前,古铜脊背上纹的黑夔龙伸展开脚爪。

    男人们头发裁得很短,在水中披散着,不像是人,像是点燃犀角照见的水中鬼族。

    他们啸叫着,应和着,把船夫打翻在水里,将没漏的船撑离岸边。已经离岸的粮船暂时躲过了这群人,但随即船上人发觉有一群竹排顺着河水下来了。

    一个短发拿钩镰的女人站在竹排上,她身后蹲踞的人慢慢站起身来。

    “鬻扁食呀,鬻面汤——”

    女人的声音像一只水鸟一样冲天而起,随着这一声,竹排急速滑向船只,船上人抛出勾爪勾住船舷,用钩镰把船上人叉下来。

    刀在这种时候就像匕首一样力不从心,枪也失去了它的作用,唯有那些绑在竹竿上的尖刀像是死神的手指,所到之处一片飞血。

    “白门匪,白门匪啊!”船上有认出他们的人惨叫,所有湿淋淋,披发赤肩的男人女人们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的方向。

    不,我们是白门军,是以后会有将军,会有旗帜,会为天下所知的白门军。

    没有人能再拿我们当做炮灰,没有人会再饿死我们的孩子,烧死我们的老人,抢走我们的丈夫或者妻子。

    林阿兄说,只要胜了,只要胜了这一仗——

    ——白门人从不惜死!

    在鼓乐声中,海石花公子也在一众美人的簇拥下缓缓登上了看台。

    烛火摇曳,俊俏公子们坐在台上吹奏玉箫。

    都说红花配绿叶,想要将衬托出某个人鹤立鸡群,并不需要他本身多么好看,只要身边的人够丑就行了。

    衬托衬托,有衬才有托嘛。

    可台上这位不同。

    和他一起上台的还有五位郎君,皆是高挑挺拔的个子,虽瞧着面纱看不寒脸,但想来也不会太难看。

    明明穿的都是白衣,可站在最中间的海石花公子却最为惹眼。好看,却并不显得女气,一双眉眼包含春水,轻飘飘移到嬴寒山脸上,倏地一笑。

    嬴寒山身子骨顿时麻了一半。

    她下意识往身边看去,就见苌濯翘着二郎腿毫无女郎形象,手里拿着个橘子正在剥。头上的珠钗一晃一晃,他的腿也在裙下一晃一晃。

    身子歪发髻也歪,还有闲心哼曲儿。

    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她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在他晃悠晃悠的腿上重重一拍。

    苌濯被忽然被打,唉一声,看她:“你干嘛?”

    “人都快下去了,你还在这玩儿呢。”她杏眸瞪圆,对他龇牙,“还不快出价,再不出就要被买走了!”

    “怕什么啊。”少年打着哈欠把腿放下来,随手把橘子塞进嬴寒山叭叭个不停的嘴里,“吃你的。”

    这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冲着海石花公子来的,至于其他不过是附带。所以前四个公子倒是卖的快,不一会儿就被龟公带下去了,只剩下海石花一人站在看台中央,腰背挺的笔直,如风中的蒲裴。

    细风卷起他的面纱,露出俏郎君半张下巴,若有若无的,更惹的人心尖发痒。

    嬴寒山咬着橘子暗暗想,怪不得林孖几百年了都对他念念不忘呢,她要是谈过这样的,别说是两百年,两千年过去都得念着。

    海石花公子在看台中央站定,对着台下遥遥一拜。

    龟公知道现在时候到了,于是咚咚敲响铜锣:“二百两起拍!开始!”

    整儿梳拢宴的氛围也达到顶端。

    怜春楼只接待女客,这里的女子都要脸,自然做出直接站起来喊价的这种丢脸事,想出多少就对身边的小厮说说,由下人来替他们喊。

    嬴寒山紧张地左看右看,猛扯师兄袖子,凑过去和他说小话:“师兄,待会儿我们谁喊啊。”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师兄现在是女装,捏着嗓子说话的时候还能勉强看出来,他要是站起来喊价,这一嗓子嚎的,可不得直接暴露了。

    《云丹门大弟子女装逛青楼,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标题她都想好了,只要苌濯敢喊,元灵境论坛上明天就会贴出他的身高体重。

    让她来喊么,但是,但是她不好意思啊!

    嬴寒山没有帕子,只要咬橘子皮纠结。

    价格已经炒到七百两银子了,坐在他们左侧的女郎微微昂起下巴,对他们打了个不出声的响指。

    嬴寒山强迫自己无视掉她的贴脸嘲讽,猛拽苌濯衣袖:

    “你不喊?那我喊!”

    见苌濯就要站起来,嬴寒急了,生怕事情暴露,想也不想地就按着对方的肩膀站起来,对着负责记账的龟公喊道:

    “三千两!”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三千两是什么概念。

    在洛阳城,可以买下五间大铺子,还是挨着大街的那种。若是不买铺子,买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都绰绰有嬴。

    用来买个戏子,就一晚上,前后不到六个时辰,疯了?

    龟公也没想到这连个丫鬟都没有的小丫头竟然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不敢置信道:“姑娘,您确定?”

    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嬴寒山面子薄,被这么一盯整张脸都红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干嘛呀,别看她啊,跟着出价啊,这不是传说中的洛阳城第一公子吗,你们这帮长安来的大小姐怎么不跟着出了,别沉默,快说话啊!

    她求助似地看向苌濯,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围。

    苌濯果然不负众望地转过来,在嬴寒山期盼的眼神中握住她的手。

    嬴寒山激动回握:“唉!”

    她心中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流,师兄这趟和她下山这么久,可算是干一件人事了——

    “其实你不用喊价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参加拍卖,我兜里就二百两。

    我是想着等待会儿结束了我们混进去把人直接绑走。”

    嬴寒山:?

    嬴寒山:???

    不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她说,现在喊都喊了,说出来的话难不成让她吞回去吗。

    她嘴唇蠕动,想骂脏话,憋了半天又吐不出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四个字:

    竖子坑她!

    苌濯一脸坦荡,还好心肠地鼓励:“不过姐姐相信你哦,一定圆过去的。”

    “姐姐是吧。”

    她皮笑肉不笑地抽出手,看向一脸殷切的龟公。

    “这位大哥,我姐姐说他出五千两。”

    这回轮到苌濯眼睛瞪大。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哗然,后又倒吸一口凉气。

    既然君不仁那就不能怪她不义,嬴寒山这次“出卖”的毫无心理负担,淡淡瞥他一眼,优哉游哉地补上两个字:“黄金。”

    见苌濯一脸惊愕,她心里一阵暗爽,大有扳回一局的快感。

    全然忘了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起的,不论是苌濯叫价还是嬴寒山叫价都区别不大。

    龟公看他们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说不出的穷酸感,怕他们是来捣乱的,又怕他们是隐藏身份的长安贵女,权衡之下,派了个小厮小跑过去要信物。

    “信物?”嬴寒山往后一退,理所应当的把苌濯推出来,娇声道,“出门在外的,银钱珠宝都是姐姐管的,我这做妹妹的,哪有这些东西。”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声音本就又娇又软,眯起眼睛撒一撒娇,小厮的脸都红了大半。

    “姑娘,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定。”

    “你说的是这个么?”苌濯掏出林孖给他的玉佩,他刚一拿出来,海石花公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眼眸微眯,刚要开口,就见有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小跑过来。

    来者穿戴比先前同他们问话那小厮好上不少,应当是海石花公子的亲信,他手捧一香囊,施施然走到嬴寒山二人面前,躬身一拜。

    坐在他们左边的那个贵女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嬴寒山不解其意,于是偷偷后退两步,偷听他们说话。

    “海石花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竟然把香囊给了那两个村姑?也不怕身上的泥巴味儿熏到他。”

    “就是啊,我还想看她们出丑呢。这下公子主动邀请,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哪里臭了,顶多有点香菜味。

    她举起手臂嗅嗅,同时暗暗瞪她们一眼。

    “公子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白衣青年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周身气质和他的主子一般温婉,“特来送上香囊,邀姑娘共度良宵。”

    嬴寒山忙伸手去接:“那个,你们家公子也太客气了,所以我们的三千两黄金你看还需要付吗——”

    这手还没摸上去就抓了个空,她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小厮一脸谄媚地把香囊送到苌濯手里。

    “银钱的事情问题不大,只要姑娘愿意,我家公子愿分文不取。”

    三言两语之间身份颠倒,先前是他们求着海石花公子,先前竟是他亲自撞上来了。

    嬴寒山刚想再多问两句海石花公子为何如此这般,一抬头,就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师兄看。

    负责传话的小厮瞥见公子的视线,适时开口:“我家公子说,他对你一见钟情。”

    “愿与姑娘,共赴此夜巫山。”

    第 328 章   毛衣甩卖

    “此物称‘毛衣’,说是一对商队自天孤学来的织造方法制成的东西,可抵挡朔风严寒。”

    “有点意思,”第五靖颔首,“骑兵本就重甲,不可再多穿累赘衣物。但甲胄不御寒,内里衣物不够便四肢寒冷僵木。若将此物置于甲胄内,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了……是哪个商队在出售?此物是否可以仿制?”不过炸裂归炸裂,这正事还是要做的。

    嬴寒山揉揉脸,试图让面部表情自然一些,然后同手同脚地往青楼走。

    才走两步,就被人拉住袖子。

    苌濯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这身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她颇为不服地把袖子扯出来,“我这一身怎么你了,我昨天刚洗的澡,又不脏。”

    逛个窑子而已,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又不是去参加仙盟大会。

    他高深莫测地晃晃手指,尾音拉长:“话不是这么说,你穿成这样子进去,只怕是还没进到门就被赶出来了。”

    “你懂个屁——”

    她话还没说完嘴就被他捏成了鸭子状,还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又憋了回去,闷在肚子里变成呜呜声。

    嬴寒山使劲用眼神攻击他。

    苌濯松开手,对他们斜后方一扬下巴。

    “看那儿。”

    她对着地面小小呸了一口,同时用力在嘴上抹了几下。

    他们身后不远处那写着“怜春楼”三个大字的牌匾下,几个男女正在拉扯。

    她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只零零碎碎听到几句,“穿成这样还想来我们怜春楼?”“知道我们花魁一夜值多少钱吗?”“穷酸鬼就别来了”。

    紧接着那两个姑娘被推着嚷着赶了出去,鸨母往地上重重呸一口,随后用力合上门。

    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苌濯转过来对她得意挑眉。

    “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地方最是趋炎附势,咱俩这身都太破了,进不去。”

    “说的好像你对这里有多了解似的,明明咱们就半斤八两。”嬴寒山冷哼一声,抱着双臂道,“那你说,我们要怎么进去!”

    仙盟有规定,修士不能用术法变出银子使用,此等滥用假钱的行径要是被发现,轻则简单进去喝一壶,重则罚三千上品灵石,还会留下案底。

    她把担忧的事对苌濯说了,后者眼皮一掀,啧啧两声。

    嬴寒山感觉拳头痒痒。

    “放心好了,在你们来之前我去典当了点东西。”苌濯拍拍嬴寒山要放不放的拳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两块银子,“从老杜那里拿来的,在咱们那不算啥,不过在人间还挺值钱的。”

    他说的是前不久从杜榆的铸剑谷里顺来的几块玄铁石,这在修士那儿上不来台面的石头,对凡人来说这里可是好东西,典当铺的老板一乐就给开了高价,足足五百两银子。

    苌濯将银子往她手里一塞,笑眯眯地在她肩上轻轻一推。

    “行,那边就有个成衣铺,走吧。”

    ****

    洛阳城里的人早就在年前就买好了新衣,这会儿成衣铺里是一个人都没有,朱娘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突然,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两道人影打在她的太师椅前。

    朱娘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去。

    “哎哟哟这位小娘子可长得真俊,这位是——”

    她笑呵呵地在二人面前搓手,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

    她做生意多年,错不了,这两人不论穿着还是打扮都一等一的相似,而且就连袖口的绣花都是一样的。她早就听说有些家里疼爱孩子,怕两个孩子吵架,就给他们穿相似的一副。

    所以这不是兄妹是什么?!

    “这位是你哥吧!你哥也俊!不过咱们铺子卖的都是女装,让他在外头等等可好?”

    要是以前嬴寒山定要在心里嘀咕她没眼色,什么兄妹,他们看起来就那么不像一对吗?这要是放在以前她高低得辩一辩。

    但现在不同了。

    成熟的嬴寒山不会蹦起来大喊“这人不是我哥”,她只会沉稳地昂起头,冷哼一声:“我才没有这么蠢的兄长。”  

    随后双手背在身后,一边啧啧摇头一边往内室走去。

    朱娘:“啊?”

    苌濯倒没跟进去,他只是掏出几块碎银往老板娘手里一塞,示意她好好给嬴寒山挑挑。

    “你们挑你们的,我到处自己看看。”他非常自来熟地在店中的太师椅上坐下,还叫来了帮忙的小丫头给他介绍时下流行的衣服。

    见他一个男子对女装如此感兴趣,朱娘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过来者是客,客是财神爷,财大气粗的,就算他想要把这里的一副买空她当然也是双手双脚赞成。

    “行,既然是这样,那您就随意看看,陪这位小娘子换衣服去了。”

    苌濯点点头,还真打量起了这店里红红绿绿的衣裳。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一刻钟后,内间的门被推开,嬴寒山穿着一身粉站在镜子前,仅仅捏着裙摆。

    朱娘拿了银子自然上心,在她身后一顿猛夸。    

    “哎呀呀,小娘子您可真好看,我就说,这身衣服适合你。”

    “没有吧,我觉得也就一般。”嬴寒山瞥瞥嘴,脸有点红。

    “怎么会一般,这可是咱们店里最好的料子,你看看你,穿起来和个小仙女似的。”

    “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嬴寒山的眼睛都快黏在镜子上了,嘴还是那么硬,“而且我也不想当仙女。当仙女一点都不好。”

    朱娘被噎住,太阳穴突突直跳。

    算了算了,看在拿了钱的份上,她且忍一忍吧。

    “那姑娘,你觉得这身如何?”她扯扯嘴角,两根手指来回搓动,使劲眨巴眼,用力暗示。

    嬴寒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一拍掌。河口那支船队拿锁链把船全连上那天是个响晴天。

    河面上几十里无雨无雾,一眼能看到天尽头。暨麟英站在船头,平静地注视着河与天空相交的那灰白的一线。

    他在等。

    失败来自于一无所知,战争双方中,对对方了解得比较少的那一方总陷于劣势。 

    所以揣摩对方将领,了解对方将领是战胜对方的必要条件。暨麟英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对方,但他确信今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那一线灰白上逐渐浮现出了影子。

    仍旧是一叶扁舟,仍旧是披蓑衣戴斗笠的人。 

    侯定在那一艘小船进入弓箭射程的瞬间就抬手示意张弓,暨麟英没有动作,他甚至眼神示意身边人放下弓箭,直到小舟进入能听到彼此喊话的距离。

    “足下且住。”他说。  

    到对峙的第七天,对面和淡河此岸都陷入了安静,双方就这么维持着一个谁也打不过谁,纯粹耗时间的僵局。

    这段时间里裴纪堂这个主公也没坐在船上看光景,淡河军尽可能地征用租借了周围的大小船只,扩大这支寒酸得有点不像样子的水军。 

    毕竟对手的心思谁也不清楚,可能今天他还只是想赶快去驰援,明天他就下定决心要和你对打。两军交战水龙珠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水这东西不分敌我,没法控制友伤。

    晌午过去,斥候来报,有些蒿城附近水泽里的船家来投,大致二十多个人。

    自从裴纪堂开始征船之后,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来访者。  

    在战场周围的百姓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船只,他们的人本身,都可以在一瞬间归属于路过的军队。

    寻常军队征用船只是不会给什么钱的,能不能归还也尚未可知。

    这位愿意付钱不拉壮丁的明府给了他们一点微弱的希望,他们甚至不期待真的能拿到钱——

    ——他们想要一个庇护。

    二十多个人只带来了五条船,这二十个人里一大部分都并不是船家。

    女人们抱着,牵着孩子,半大的少男少女们拖着行李,跟着他们水中磐石一样沉默的父母。

    领头的那个老人声音嘶哑,自称是姓赵,这一群人都是赵寨的人。

    前面的兵乱已经征走了寨子里大多的人,剩下的这几个是撑着船逃进水泽深处才幸免于难。

    我们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他说,就想跟着大人物向南走走,找一块安生的地方。

    船我们没有了还能再造,人死了也还有娃娃顶上,但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被抓去充了军,那寨子就真的绝了。

    裴纪堂没有端着架子坐在上首,他走下来扶起这个声音嘶哑,有些哽咽的老人。

    “裴某答应你们,老人家,”他说,“到这一役结束,船会还给你们,如果你们想随行,也可同道南行。”

    “你将立身之本托付我等,我等必不负托。”

    嬴寒山架着胳膊在一边看热闹,这种说场面话的场合她从来不出面,无他,因为她那张脸杀气实在太重,实在神憎鬼嫌,不适合去安抚。

    就在她站在一边旁观的时候,嬴寒山再一次看到了裴纪堂肩膀上笼罩的紫色。

    那几乎是一条实体的龙了,它低垂着头颅,像是一副围领或是肩上的一圈华丽的刺绣。

    上一次襄溪王肩膀上的龙气也是这样吗?嬴寒山想不起来。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两次看到龙气都是龙气主人的生死时刻,现在明明一派祥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那条紫色的龙浮现了出来?

    而那龙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吟。 

    电光火石间一个一直垂首站在一边的男子从随身的口袋里拔出刀来,两步蹿上前去,砍向裴纪堂。

    “你早说嘛,你早说我给你不就行了。”嬴寒山了然一笑,将某物放进对方手里。

    作为丹修,她出门在外经常被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要丹药,她懂,她都懂的。想来是自己在不经意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修真者的身份,果然,在这方面还是有待加强啊。不过她的丹药都吃完了,这是在林孖那里顺的,希望老板娘不要嫌弃。

    她啧啧两声,在粉裙上的绣花上弹了弹,转身离开了。

    朱娘看着手里的大黑丸子嘴角直抽。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

    “师兄,我出来了,你——”

    成衣铺总共分内外两间,嬴寒山直接推门出来没看路,直接一头扎进了别人的怀里,她一个踉跄往前几步,于是埋得更深,此时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几个字:

    卧槽,这是什么,好大。

    似乎是被撞疼了,对方发出一声闷哼,她心头一跳,赶紧退开。

    “那个那个,这位姐姐对不住了,我方才没看路,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嬴寒山一边道歉一边缓缓抬起头看,从下至上,首先看到的是女子的赤色裙摆。

    如今正值冬日,外头白雪皑皑一片,洛阳城里的小姑娘们都喜山穿红衣,这红白相映的,宛若一朵梅花开在雪地里。

    眼前的女子亦穿着一身红色,这颜色极为挑人,若是容貌明艳则容易媚俗,若是容貌寡淡则撑不起这一身艳,总有些怪异别扭。

    可她却不同。

    不多不少,身段婀娜恰恰好,身段好似天生就适合穿红色。

    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

    一低头就见胸前平坦如烙饼,她突然不敢看对方的脸了,这要是长得平平无奇也就罢了,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自己同样一身红站在她身边,岂不是成了红花旁边那点丢人的牛粪?!

    “你怎么了。”

    “女子”充满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体贴,听起来更像是美人了等等,磁性?!

    嬴寒山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这人刚刚还在和她说话说在外头等她,陌生是因为她完全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个家伙。

    美则美矣,错在美人胯下有一团鼓起。

    嬴寒山有种想自挖双目的冲动。

    “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见她一脸呆滞,苌濯上前在她面前晃晃手指。

    “不认识,告辞。”

    她转身欲逃,才走两步就又被拽回来。

    苌濯把碍事的大袖子挽起,和她勾肩搭背:“跑啥啊,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么,那种地方奇怪的家伙很多的,万一碰上了个把变态咋办?”

    嬴寒山在心中咆哮:

    你有脸说别人吗!这里谁有你变态啊!

    ****

    闹腾完这一场,等他们到达青楼前时,已然日渐黄昏。

    洛阳不宵禁,太阳落下后才是街巷里的狂山。小厮丫头们早早地将灯笼挂起,整个怜春楼前绯红一片,看起来就颇不正经。

    不止是这里,周围几个青楼前也堆满了人,听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几大花魁都一齐挂牌。客人们满面红光地交头接耳,都在讨论待会儿先去哪家。

    嬴寒山在人群中被挤的够呛。

    她感觉自己是三月三的艾糍团子,被压在石臼里推来打去。

    两个男子同时挤过来,她险些要被挤倒,突然一股温暖柔和的力道在她的腰后撑了一下,推着她挤出人群。

    “小心点。”苌濯撩起眼皮,矫揉造作道,“不然奴家会很为难的。”

    嬴寒山满脸黑线:“师兄,你说什么——”

    “嘘。”美人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乖,叫姐姐啦~”

    说罢还对她抛了个媚眼。

    嬴寒山感觉今日的忍耐值已经达到了极点。

    于是二人刚挤进怜春楼,她就做了今天一直都想做的事——

    “唉你突然踩我干嘛!很痛唉!”

    “已经交由匠人查看了,编制方法尚不明了,或许不如直接购入来得便宜。”钟齐应声,“殿下可要遣人与那商队首领接触?不过那人似乎是沉州人士,还是小心为好。”

    “无妨。”第五靖说,“启王总不至于在衣物上下毒。若把我换作她,手中有这样的东西,不会让敌手知晓。去召见那商队头领吧,谨慎些无妨,但不必惊吓于那人。”

    第 329 章   稚子之言

    关于织毛衣这件事,秦蕊娘还是有点忐忑的。

    商人在卖新货物的时候都很谨慎,以前卖惯了的东西有市场背书,没买过的东西就难免不知深浅。

    嬴寒山安慰她说知道这是“经济学中惊险的一跃”,要是有什么问题好歹还有自己给她当成本保底。秦蕊娘不知道啥叫“惊险的一跃”,也没期待着嬴寒山保底。

    她想一次就把事情做成,赚不赚得到钱无所谓,让大将军的计划顺利才最重要。

    而当她带来的毛衣被一个明显受过军队训练的人买走时,秦蕊娘暗暗地松了口气。

    那时候他才刚刚修到练气初期,头一次下山除妖,满腔热血的,结果情报出错,他们一行人被妖兽打的片甲不留。

    随他一起下山的师弟被鹰妖抓走,他运气好,提到半空时顺利从鹰爪中挣脱,落入一个深深的峡谷里,最后摔在一团绿油油的草丛上。

    草从?

    他低头嗅嗅,借着悬崖顶上微弱的阳光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身下是一片菜地。

    “你干嘛弄坏我的东西!”

    一个娇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裴纪堂心头猛烈一跳,迅速从菜叶上站起来:“抱歉,我没看到,我,那个”

    后面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一直在山上长大的小道士,遇见了这辈子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头发随意梳成一条乌油油的麻花辫,穿着一身蓝色碎花半臂裙,托着下巴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人家看。

    盯着姑娘看有违师尊教诲,于是裴纪堂再次道歉,可他此时此刻心跳如战鼓,就连道歉也说的磕磕巴巴。

    少女没什么耐心听他说。

    她向他走来,注意到他的打扮后咦了一声:“你这身打扮,是哪个老牛鼻子的弟子?来我这里干什么,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是最看不上我们这些散修么?”

    裴纪堂嘴唇蠕动两下,慌乱地解释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在下并非有意闯入,还请前辈原谅。”

    她冷哼一声,似乎并不领情。

    “只一句道歉就完了?你知道这些菜我种了多久吗,你不知道,你全给坐毁了!”

    少女心疼地看着地上被坐扁的菜叶,嗷嗷乱叫:“你怎么赔我!你怎么赔我!”

    说句实话,这地种的实在是不算漂亮。土壤乱翻成一片,再加上这山谷地下经常晒不到太阳,菜叶稀稀拉拉的,只有角落的青菜稍微好看点,起码是绿色。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个,在下在拜入师门之前,也种过几年地。现在师门的药园子也是我在打理。

    若是前辈愿意,待在下,我定赔前辈一亩,不,十亩,且不出半年便可收获,您看这样可行?”

    “当真?”她眼眸眯起,有意为难,“那你立个心魔誓我看看。”

    修士的心魔誓极为严格,若是做不到,轻则五雷轰顶,重则修为散尽。

    她本来就是闲着没事想逗逗这小弟子玩,没想到他薄唇一抿,还真就举起双指发誓。

    于是看他的眼神也多出几分探究。

    “这样可以了么。”裴纪堂紧张地咽咽唾沫,又对着她遥遥一拜,“我知前辈本领高强,还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她玩闹的心也敛了半分,嘟囔一声名门正派真是无趣后便从树枝上跳了下来。

    裴纪堂见有戏,赶忙趁热打铁。

    “行了行了,那我就先和你去救你师弟,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去找那家伙打打架也好。”她笑起来虎牙尖尖,对他伸出手,“名门正派的小道士,你可千万不要食言哦。”

    眼前的姑娘灵气逼人,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

    裴纪堂不敢再多看一眼。

    从来都没和山下的人说过话的他,想也不想地就跳上了这位陌生女子的佩剑,随她一起往天空中飞去。

    大鹰的巢穴在悬崖峭壁之上,姑娘是个话多的,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不过,他也因此知道少女并没有家人,这些年都是一个人住在山脚下,年纪也不知道多大,她昼伏夜出,从来没有时间概念。

    有个师尊,不过失踪很多年了,但她不关心,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菜园子。

    “到了,就是这里。”

    此处悬崖深不见底,洞穴门口还能见到那森森白骨,裴纪堂咽下一口唾沫:“我师弟他,不会被那妖”

    “不会不会。”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这家伙我知道,我和他它老长时间的邻居了,放心好了,你师弟起码要在晚上才会被吃掉。

    现在,你只需要跟紧我就好了。”

    大抵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松,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嗯!”

    ****

    两个人摸到大鹰的巢穴外。

    裴纪堂没有对付过此等妖兽的经验,于是问少女应该怎么办,

    她倒是轻松的很,肩膀一耸,双手一摊,非常自信:“没事,你到时候听我的就好。”

    “哦对了,你修为如何。”

    裴纪堂非常老实:“我,大概只有练气初期。”

    少女和他大眼瞪小眼:“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

    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急忙问道:“那你是”

    “我也是练气初期。”

    完蛋了,现在两个练气初期要去挑战金丹修为的大鹰,而且还得把里面的一个练气初期救出来。

    这不是找死么这。

    “不过没事,我知道怎么对付它。”少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随后在他耳边耳语两句。裴纪堂听完只有有些犹豫:“这,真的可行么?”

    “那不然你说怎么办。”她白眼一翻,而后又笑起来,眨眨眼,“总而言之你相信我吧。”

    这悬崖附近草丛不少,看起来并不是很难躲。

    她拉着裴纪堂潜进空荡荡的洞穴里,让他躲在鹰巢旁边。

    二人藏好以后聚精会神地盯着洞口,屏息凝神。

    片刻后,大鹰衔着一个白衣青年弟子回来。

    它大抵是已经玩够了,叼着人哼哧哼哧地往洞穴里走,高傲地抬起头,左看右看,随后把人一放,一屁.股在巢穴里坐下,哪知这才刚坐下羽毛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嗷呜一声站起来。

    它慌里慌张地寻找罪魁祸首,没想到刚一回头屁.股上又被来了一刀子。

    大鹰个子大,行动也笨拙,转起身来的时候非常痛苦,少女绕着它灵活地打转转,然后突然抄起一个蛋扔给裴纪堂:

    “小子!就趁现在!”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往山下扔。

    大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再也顾不得这两个闯入者,它将白衣弟子往地上一扔,猛地往山下冲去。

    二人对视一咽,裴纪堂赶紧把躺在地上的师弟扶起来,确定他还有气息之后松了一口气,把他扶上长剑,两人一前一后地把弟子夹在中间,少女在前头负责御剑,裴纪堂则在后面给她看路。

    “快走快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了。”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们才刚刚走了没几步,只听悬崖底下两道黑影往他们这一处袭来,少女迅速操纵长剑往另外一边躲闪,疾风如刀子般在他们脸上刮过,但也只是堪堪躲过一一击。

    她擦擦胳膊上的血,轻啧一声。

    大鹰动作迅速,不管不顾地攻击着,翅膀扇动带来强烈的风,把他们的剑吹的东倒西歪。

    少女依旧操控的很稳,身受重伤的师弟却有些受不了了。

    裴纪堂在她身后暗自焦急,于是想也不想地就从荷包里掏出爆炸符咒:“前辈,我来帮你!”

    于是又趁着这大鹰俯冲上来的时候,他口中暗暗念诀,一下子就往大鹰的嘴里扔去。

    只听一声轰鸣声响,一整只鸟都消失在烟雾中。

    裴纪堂长舒一口气,心想莫不是已经成了?

    可下一瞬,那大鹰就毫发无伤地冲了上来,这下比他们之前的更加激烈更加吓人,若说之前只是小打小闹教训他们一二,那么现在就是每一招都是奔着要他们的命去的!

    它终于被彻底激怒。

    不愧是金丹期的妖兽,它的力气大得吓人,动了真格,他们谁也不是它的对手。

    只一个转弯,那妖兽突然朝他们俯冲而来,站在最前头的少女用手挡了一下没挡住,竟被它整只鸟都给带了下去。

    裴纪堂大惊失色:

    “前辈!!”

    一人一鹰消失在白茫茫的云雾之中。

    他心中慌得不行,心说若是姑娘死了怎么办,她可是为了救自己而来的,若是她不在了怎么办,自己还欠她好多人情啊,哦对,还有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早该问问她叫什么的”

    “问什么?”

    他猛地一抬头,就见厚厚的云层之中,突然钻上来一只鹰。

    风很急,天很蓝,梳着长辫子的少女恣意妄为地踩在大鹰背上,她逆光而立,美好得不似真的。

    “记好了!我叫林孖!”

    强劲的风吹得他耳膜发疼,鹰啸声和风声混杂在一起,可是他却准确无误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你能见到她,能不能帮我问候一下她的身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她,真的很想她。”

    “要是她还记得我,能不能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愿意来找我的话,姐姐有什么忙,我都会帮的。”

    “嬢嬢这么面善。一定会帮帮我的吧。”

    第 330 章   锡环水囊

    平心而论,这孩子长得可爱可怜。

    她脸上天孤人血统的痕迹多,却恰到好处,精致的鼻梁,深眼窝,衬得一双眼睛像是猫儿似的又大又圆,蒙着薄薄的水雾。

    做母亲的人看不得这样的眼神,只要一看就要想起自家孩子乌溜溜的眼。

    可惜秦蕊娘鬼门关里走一遭,心被黄泉水洗得也硬了几分,没有如丹芜王女所想一个心软就跪下来抱住她。

    这个手拿丝带的女商人对她笑笑,半跪下来,却是开始量她的手臂和肩膀。

    “王女殿下的姐姐,一定是一等一尊贵的人物,小人恐怕不认得。若是殿下方便,能不能给小人透露个名字?”

    裴纪堂最后一次遇见林孖,也是在洛阳城。

    只是这次他来洛阳不是为了除妖,是为了给林孖送种子。

    几年前他们从山谷底下搬出,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

    这里风景宜人阳光暖和,不知道比阴暗的山谷强上多少,尤其是在裴纪堂这个种地能手的协助下,他们很快就开垦出了一片菜园子。

    他跳下佩剑的时候林孖正蹲在旁边用小铲子松土,少女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泥,她却并不在意,在菜地种玩得不亦乐乎。

    “阿胥。”

    “你怎么这么慢啊。”少女嗔他一眼,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盐须。”

    林孖歪头,长辫子从肩膀上滑下:“你是在叫我么?”

    “不是。”裴纪堂摇头,把种子埋进他们新开垦的菜地里,“它和你的名字读起来一样,写起来却不同,这是蜀地的叫法,在中原,我们通常叫它香菜。 

    我觉得它的名字和你一样,听起来很有意思,就买了一些回来。”

    林孖没见过,于是也蹲下来看他摆弄。

    “这东西怎么吃?就像大白菜一样直接煮么?”

    “并不会。”他从袋子里把种子掏出来,种在准备好的土壤上,“它其实是一种香料。”

    林孖若有所思地看着,也学他将一粒粒种子洒在土地上。

    微风拂过,遮在他们头顶树枝被吹得沙沙响。

    几年前种的裴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

    裴纪堂看她专注的侧脸,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其实他这次来找林孖,除了送种子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想和她商量。

    他们其实已经在一起很久了,除了出任务的时候他会在师门里,其他时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往农家小院里跑。

    明面上是说来帮她种地履行约定,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看的不是菜,是人。

    师兄师弟们在门派里调侃他师兄什么时候带师嫂回来看看,村口的大娘也在问他说他什么时候才能请他们吃上喜糖。

    就连师父也知道了,特意把他拉过去,明里暗里询问这姑娘姓甚名谁,师承哪个门派,可有与他结为道侣的打算。

    裴纪堂每次挠挠头说快了快了,心里却说他怎么知道。

    他是很愿意和林孖结为道侣的,但是不知道林孖愿不愿意嫁给他。

    夕阳西下,青年拨弄着青菜叶子,非常烦心。

    “你别弄,待会儿把叶子给扯掉了。”少女打他的手。

    “哦。”

    他点点头,又换了一个地方坐,但是脸上却还是那么的闷闷不乐。

    荷包里的玉佩都快给他盘出包浆,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好的可能和坏的可能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一开始还是会想点好的,想的越多推演的坏结局就越多,到了最后,已经变成只要他一开口求亲,林孖就要拿起刀捅他。

    “唉。”

    青年长叹一口气,犯了难。

    “你怎么了。”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不对,她戳戳他,“你怎么拉这个脸,谁欠你的了。”

    “没有。”他托着下巴摇头,突然转过来看他,“阿胥,你觉得我怎么样。”

    怎么样?

    还不就那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他多了或是少了什么东西,还是一如既往。

    “就,挺好的啊?”

    裴纪堂身上的气压更低了。“走水了!”有人在喊。

    起火点不在这里,但火顺着东南风一路烧到了他们在的客舍。

    奇也怪哉,夏天草木茂盛,可这毕竟是水雾湿重的南方,何以火烧得这么烈?

    一个用湿了水的头巾掩住口鼻的仆役跑过来:“二位使者无事?府中走水,火及客舍,殿下差小人前来请二位移步北苑。”

    嬴寒山掸了掸袖口,刚刚好像有火星子飞到袖子上了,丝绢是动物蛋白,一烧就是一块洞。

    “多谢,”她说,“是殿下他让你来接应我们?”

    “正是。”

    “那你正是该死。”

    峨眉刺的刃光划破夜幕,血伴随着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喷溅出来。那仆役双眼大睁着一手按在怀里,呃呃了两声才倒下去。

    当啷,匕首从他衣襟里掉出来,又被嬴寒山踢给苌濯。

    “快走,今晚有刺客。”

    火起是西边,越往外走撞见的士兵就越少,反而拎着水桶奔跑的侍女和仆役多了起来。

    “怎么样,是跑是留?”嬴寒山不回头地问苌濯,“如果现在跑,没人顾得上抓咱俩。但坏处是这次结盟肯定泡汤,而且容易被人当做畏罪潜逃的纵火者。”

    “留作何解?”苌濯问。

    “留么,要么留在原地。”她抬起手,“要么去西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选哪个?”

    “我选跟从寒山。”

    嬴寒山选哪个?嬴寒山一定选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个。

    火不是冲着客舍来的,说明这群人的首要目标一定不是他们两个使者——连功课都没做好,派了一个人来杀她这个王子认证的不世武者,很像临时起意。那西边有什么?

    冲过两道院门之后进去的路被一棵折断的古乔挡住了,一个侍女跌跌撞撞地从它燃烧的树冠边上爬出来,仆到嬴寒山脚下:“夫人……在里面,救夫人!”

    谁?嬴寒山把她拽起来,她急促地倒了两口气,整个人忽然软绵绵地失去力气,手脚也挂了下去。

    在她被烧燎得有些失去颜色的衣服上,血洇开很大一块。有人对着她的后背砍了一刀,她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出来的。

    “人没死,还有救。”嬴寒山把那女孩塞给苌濯,“待会再有人来你把她交给他们。我进去看一眼。”

    她纵身翻过那棵倒下的乔木,在脚尖触及地面的瞬间嬴寒山就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是血味,是火焰烧灼人体的焦糊味,怪异的甜味混合着呛人的烟气蒸腾起来,把夜幕也涂上一层白色。她挥散脸前的烟气,骤然抽身闪过从烟中劈下的一刀。

    站在烟气后的人双手持刀,穿夜行衣,在看到嬴寒山面容的瞬间有些怔愣。

    应该是一个不怕死的仆役或者侍女翻过了那挡门的木头才对?为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着锦衣的女子——

    ——为何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虎一样闪光?

    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峨眉刺顺畅地穿透他的胸口,像热刀切进一块黄油。嬴寒山抽出峨眉刺迈过颓然倒地的刺客,走向庭内。

    火焰烧灼木质结构和垂帘的噼啪声隐约可闻,但在杂音之中,另一种声音逐渐清晰。

    刀锋破开空气的声音又清又锐,有谁被四五个刺客围在中间,看不见面容,只有刀光熠熠映照着火焰。

    地上已经横了几具尸首,有仆役的,也有刺客的。

    咔。一根烧焦的什么东西坠落下来,掉在嬴寒山肩膀上。

    几个刺客齐齐回头看向她,她也在这一刹那的间隙里看清了被围的人。

    是个女人。

    那执刀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高鼻深目,有些北方少数民族的气质。两道眉卧放弯刀一样相对,溢出的杀气和锐气压过了身上锦衣的光华。

    刺客一愣神之间她已经挥刀斩下最近的头颅,旋身逼退剩下几人,退向嬴寒山。

    “你是我儿麾下,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冷的,和她身上贵妇人的衣着完全不搭,却很应和她手里的那把刀。嬴寒山立刻点头:“夫人请随我离开。”

    周遭回廊的檩条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卷着火的横梁和瓦片叮叮当当地坠落下来。着火的乔木近在眼前,青黑色纹路从嬴寒山的肩膀爬向双手,她撞进火里,火星和碎木轰然爆裂,飞溅出去。

    提刀的妇人就在她身后,她左手推出妇人,右手架住冲上来的刺客。

    铮。

    一声嗡鸣,寒光擦着她的肩侧过去,却不是朝向她的。苌濯在着火树木被破坏的一瞬间就冲了进来。

    他的发髻散着,手中提一把软剑,剑身在空气中像是水波一样颤抖。

    “?”

    嬴寒山后退到和他并肩的位置。

    “我记得我给你的是匕首——”

    “——你哪来的剑?”

    苌濯在火中回过头来注视她,那对蓝色的眼睛像被烧制的玻璃一样荧荧有光。

    “发髻,”他说,“以防不测。”

    刺客们见未得手转身要逃,嬴寒山倒转峨眉刺用柄敲昏了一个拖出来,正赶上第五争赶到院前。

    他应该是刚睡醒,头发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外面披了件大氅作数。

    挺好的?没别的吗?他们都在一起三年多了,林孖就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吗?

    担心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弦外之意,他只好换个方式说:“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怎么样。或者我有什么缺点或者优点么?”

    说完之后双手放在膝上,紧张看她,像是私塾中等待夫子点名的弟子。

    林孖盯着他半天说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僵在原地,待日头再次偏移一个位置后,她才犹犹豫豫道:“挺好的啊,你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来来回回都是那两句话。

    明摆着就是在敷衍他。

    裴纪堂短暂的生气之后又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好。

    罢了罢了,兴许现在还不是时候,待他回师门复命将这桩婚事向师尊鼎明,准备好聘礼以后,再来同她说也不迟。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扬起的嘴角,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阿胥。”他起身揽住她的肩膀,“我得先回师门一趟,等我做完了我就回来找你。至于那个问题,我想到时候再问你。”

    她撇撇嘴,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他说话:“你不会回来一直都不回来吧。”

    “不会!”

    裴纪堂翻翻荷包,从里头掏出一对双鲤玉坠,郑重其事地把其中一半交给她:“此乃我家传玉坠,是我爹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这一半给你,就当是信物,我至多七天就回来。”

    他嘴唇微动,缓缓握住她的手。

    “阿胥,我绝不负你的。”

    不负这两个字,可轻可重。

    有人拿它当借口,想抛弃女郎便撒下谎言,用的也是“绝不负”这几个字。

    有人拿它当誓言,一旦立下便绝不悔改,情话说得真切,字字玑珠。

    林孖别开眼,自然而然地将这个伤感的话题轻轻揭过:“对了,你还没同我说说,这香菜具体要怎么吃咧。你说是香料,那要加在哪里才好?”

    “你想怎么吃都可以,想加在哪里都行。”

    林孖歪头:“加在哪里都可以?”

    她上前两步,一把夺过裴纪堂在村口刚买的芝麻饼,扬起脸看他:“那要是我加在芝麻饼里呢?”

    这一听就过分惊世骇俗的想法,任谁听到了都会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裴纪堂却很当真。

    他甚至在认真想着芝麻香菜大饼的味道。

    他摸摸下巴,一脸正色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

    林孖就这样笑起来。

    她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说:“裴纪堂!那说好了,我们七日后见。”

    “到时候我请你吃新烙好的香菜芝麻饼!”

    ****

    在话本中,不论故事多么波折,不论前路多么坎坷,就算立场不同,周围人如何反对,男女主角总会在一起。

    裴纪堂自以为自己和林孖没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都是仙家弟子,实力相当,师长祝福,唯一的阻碍他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意。

    但是这没关系。

    反正等他回来以后,他会准备好聘礼,会让她成为整个洛阳城里最幸福的新娘子。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既踏修仙路,生死不由人。

    裴纪堂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鲜血染红了大地,石阶上,神殿前,密密麻麻地都是寒风谷弟子们的尸体。

    他眼睛瞪得极大,看着那些人在神殿之中进进出出,拿着火把在周围破坏,把还有一口气的师弟吊起来抽打。

    “你们这寒风谷守护烛龙神殿百年,就什么都挖不出来?” 

    他看着师弟的头歪到一边说不出话,却无法上前阻止,只能看到他们在又杀了一个人以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的师弟扔到他身侧,然后在他们身上点燃的火。

    耳边声音越来越细碎,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着入侵者麻木地审问弟子,再将他们一一杀死。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

    无人得知神殿中的神明与它的使者去了何处,它从此消失了。

    寒风谷上上下下几千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

    烛龙没有庇佑它的信徒。

    这是后人在史书中在刻下的话。

    眼前的雨雾渐渐大了起来,一切在扭曲。

    滂沱大雨中,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闯入了血迹斑斑的神殿。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打着他的脸,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滚入泥泞的土壤里。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在用力嘶吼什么。

    可惜无人回应。

    裴纪堂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手掌却总是从她的肩上穿过。

    她抱着他的尸体哭得眼泪都干了,又拖着他的尸体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回到他们初相逢的那个山谷里。

    他一直没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为了复活自己踏上歧途,成为万人唾弃的鬼修。

    也看着她不舍昼夜地修行,一日一日地瘦下去,她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唯一没忘记的就是照顾地里新长出来的香菜。

    但复生之术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能将死人复生的只有神明,可神明已经将他们放逐。

    他不想再看到她再这样偏执下去,他必须趁自己完全消散之前做点什么。

    情急之中,他想到了神殿中还藏着的另外一个“秘宝”。

    当晚,他就附身在玉佩之上,以此作为媒介告诉林孖。

    “你往神殿走三百里,那里有复活我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灵力也达到了极限,从此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还好林孖相信了,一大寒早就来到了破败的烛龙神殿深处。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她也极为顺利地在破败的石砖中挖出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虫子,爬在她手上,咬了她一口。

    “啊!”

    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虫子打掉,没想到它钻的更深,直接钻入她的肉里。

    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消失不见。

    林孖左看右看,挠挠头,心中的空落感觉越发明显。

    “我,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对了,她是来找复生之术的,因为她想复活一个人。

    蛊虫越钻越深。

    噬情噬情,吃的就是相思之情,相爱之忆。

    那个人是——

    林孖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裴纪堂!”

    “你抛弃我,愚弄我,你罪该万死!我要亲手杀了你!”

    ——是她最恨的人。

    这个帐篷在一天前还被用来堆放杂物,今天下午才收拾出来用于安放一群临时的囚犯。

    女人们抱着孩子挤在里侧,剩下的四五个成年男人坐在外层。

    其实这样做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的手都被绑着,像是一群脖子上系了短绳的牲口,现在谁进来给他们一刀,他们叫都来不及叫两声。

    但他们还是努力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做不到更多事。

    那位姓赵的老人家单独坐在最外层,周围的人默契地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不是他们对他有什么意见,所有人都了解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他已经足够顽强,足够勇毅地把他们带到那位大人物面前,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只能怨恨苍天。

    但那位老人家在怨恨自己。

    谁也不能提前知道这里有个刺客,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发现这件事,他沉默地跌坐在那里,包头的青布在刚刚的拉扯之间有点散开了,一缕花白的头发从他的额角落下来。 

    他就这么深深地弓着腰,任由那一缕头发在额前晃荡,遮住他的脸。

    帐篷的门帘动了一下,有两个士兵进来。所有人在那一刹那抬起脸来,母亲惊惶地把最小的孩子挡在身后。

    士兵们是沉默的,他们不理会注视,只是凝神在这群人里翻找,拉出被找的那两个人。 

    第一个被拉起来的是那个讲出自己妹夫堂兄的男人,他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向后看了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

    第二个被拉起来的是个十二三的女孩,皮肤晒得很黑,眼睛因为瘦而显得大。

    她是当时第二个说话的人,尽管她阿母那时拼命捂她的嘴。

    她被拉起来,走了两步,一直在她旁边的母亲突然扑过来,扑倒士兵脚下。

    女人的手被反绑着,失去平衡让她没法直起身,可这个女人还是拼命地抬起头来,脸上有些拼命支撑的,近乎于谄媚的微笑。

    她太小了,那个母亲嗫嚅着说,近乎于祈求。“我,我可以吗?她太小了啊……”

    而那个拉着女孩的士兵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女孩从她母亲面前拉走了。

    大概没人知道,他是想安慰她的。

    两个人被拉出营帐,等待他们的却不是刀剑。士兵砍断了他们手上的绳子,然后给他们指了指前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生着火,有一股好闻的水汽扑过来,脑袋还在嗡嗡直响的男人下意识空咽了一下,他发觉自己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

    现在没有人捆着他们,但拔腿就跑似乎也不太现实。

    于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有些蹒跚地走向那个角落。

    一个女人坐在那里。

    他们见过那个女人,之前她就站在那个姓裴的大人物身边。

    那双金色的眼睛实在不太像是人呵,现在即使她就这么平心静气地坐在那里,还是让人不敢靠近。

    谁会靠近一只虎呢?即使那虎关在笼子里?

    两个人踌躇着站在那里时,女人抬起头来了。

    嬴寒山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嬴鸦鸦。

    如果现在鸦鸦在现场,绝对不会发生这样尴尬的事情。

    她可以很放心地把这俩人甩手给自己这个妹妹,然后退到一边变成一个凶恶的,只负责保证安全的白脸。

    但嬴鸦鸦不在,她被留在淡河了。

    淳于顾不太适合安抚这两个人,虽然他表示自己很乐意干,也一定会干好,但从他之前的立场来讲还是算了吧。

    苌濯倒是可以,但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和过于惊悚的疤,以及他那副生气不足的样子也很让人嘀咕。

    最后只剩下她嬴寒山了,最不合适的人现在最合适,她不上也得上。

    嬴寒山对着他们歪了一下头,然后拿起放在一边石头上的碗。

    “米汤,”她说,“要加蜜糖么?

    嬴寒山注视着帐前的水汽,抬头看向逐渐变成浅黄色的天幕。

    “你发现问题了吗?”她问系统。

    “我一直觉得我们在树下和狼群搏斗,但树梢上缠着一条预备攻击的蛇。在出使第五争时我们莫名其妙遇刺了,这一次也是,我不知道我们的敌人到底有没有心力这么缜密地安排刺客,制造假身份,培训他们融入这个群体。”

    “这不像是将领的做派,我觉得有什么人一直在算计我们。”

    夜幕正沉沉地向下坠落,她听到系统的白噪音。

    “这意味着这个人非常了解你们。”系统说。

    “宿主,如果你找不到这个人,这会是一场灾难。”   

    到第八日,淡河兵开始预备撤退。

    从战术含金量来讲,撤退与进攻同样重要。撤不是武器一收撒丫子就跑,那不叫撤,叫逃命。

    在撤退的同时严整军容,提防敌军追击,避免出现咬尾巴的情况,这也是战争的艺术。

    不过说实话他们不太需要担心被咬尾巴,因为他们一撤,河口的那些水军就必须赶去支援他们的将领。

    世界上最让人怄气的事情莫过于此,不支援不行,支援又已经来不及,看着敌人扬长而去还没法追击,嬴寒山想想就觉得想笑。

    秋天的沉州天碧如洗,远处有烟云龙蛇盘绕,她倚靠在辕门前眺望远处,冷不防却看到一骑人马过着滚滚烟尘而来。

    “淡河急报!”那斥候从马鞍上滚下来,咳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仍旧用力抓着嬴寒山的衣袖。

    “寒山先生,有报……有一支军队约莫千余人,奔袭淡河……!”

    嬴寒山进军帐时所有人都到了,甚至杜泽也在这里,进门之前她看到林孖站在门口,看到她就很急切地冲上来,又被护卫挡开。

    这个年轻的男人呼吸急促地盯着她,嘴唇翕动。姨妈,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向下按了按手,示意他稍等,然后转进了帐篷里。

    那上面放着一个用细布包裹的盒子,算不上精美。嬴寒山问询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围人,伸手去开:“这是什么?”

    然后,她嗅到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败血气。在黑色的血污中,有一堆白色的东西胡乱交叠在一起。

    烟雾渐渐消失,青年的身影逐渐也如风一般消散。

    嬴寒山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是湿的。

    她想,

    大抵因为是林孖没有身体,所以只能借着她的眼睛哭一哭。

    “你着手去做吧,我这边人手帮不到你,钱可以先从我这里支。”嬴寒山说。秦蕊娘想了想,再想了想,终于还是出言插话:“殿下,恕我直言,这水囊有什么关窍?”

    在水囊里下毒?拿去人家都会检查清理,下毒没用。

    给水囊扎个窟窿?第五靖又不是三岁稚子!

    所有能看出来的手段都会被查验,难道这就是白白给敌人做军需挣手工钱?

    嬴寒山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忽然笑了笑,从桌上砚台边拿起什么来。

    第 331 章   挥师北上

    乳母们束手无策地对着丹芜王女,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从晌午之后她就不吃东西,惨白着个脸说自己肚子疼,府医也叫了山楂汤也灌了,就是不见好,就差去翻翻用过的膳,看看什么东西药着这个瓷娃娃了。 

    什么也没药着,她就是被气得。  

    丹芜王女恨恨地咬着袖子,刚刚通过秦蕊娘手下人传回来的信已经被她咬碎了吐掉了,现在满嘴都是墨汁草纸的苦味。启王不吃她这一套!不仅不吃还回过头来让她老实点。 

    怎么这样!启王不应该先跟她讲价钱跟她掰扯掰扯送她回王庭的可行性,然后至少再给她比画一个合适的未来吗?不然呢?那位殿下真要拿头打骑兵呀? 

    这个时候的细作多重要,她冒了多大风险才去搭上秦蕊娘呀?

    嬴寒山是很想走的。

    她不仅想走,还想把这个丢人的球从门口一脚踹下去,然后大门一关双眼一闭,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抹杀掉自己的恋爱案底。

    不过在犯罪和为数不多的同门情谊面前,明显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主要是那家伙一直小寒山小寒山地叫个不停,她嫌烦。

    于是她走了两步后又撤了回来,不情不愿地掏出小刀蹲在角落帮他寒理。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黑色黏稠物寒理到了一半,苌濯终于有一只手能自由活动了,他感慨着伸出手想去攀她的肩膀,却被少女一把拍开。

    “离我远点,别碰我。”她举起小刀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无声威胁。

    黑色的球球往后缩了缩,算是认输。

    嬴寒山冷哼一声,抬手利落地将挂在他腿上的几缕粘稠物劈断,将刀柄往地上一扔:“剩下的你自己来。”

    “小师妹,你的刀还是那么不好用呢。”苌濯缓缓坐起身,一只手优哉游哉地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哪天让秦师姐帮你再改改?”

    少年人只有十八岁,马尾高高竖起,唇边永远带着笑。他又是那么喜山红,不仅常年身着一身红衣,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右耳上更是钉着两枚红玉制的耳环。

    再加上一双饱含春水的桃花眼,任何女修看了都要心软。

    “少来,和我进屋。”嬴寒山偏不吃他那套,板着脸打开对方试图勾肩搭背的手,抓住他的领口就往屋里拖,“我有事问你,你最好老实回答。”

    “哎哎哎你别扯我领子,我要勒死了!”

    见他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她也只好松开手将人放在一边,冷脸瞧他。

    少年心有嬴悸地揉着脖子,明明眼前人的都快把他瞪的够呛了还不忘调侃:“小寒山啊,我看你别炼丹了,改当体修得了,你在这方面还挺有天赋的。”

    “一边去。”

    她白眼一翻,二话不说就将人拽进了屋子里,随后椅子一拽门窗一关,活脱脱就是一副审问的模样。

    苌濯倒是不在意,还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她堆在门口的瓶瓶罐罐。

    “你怎么把我给你的东西全扔出来了?那改天师兄再送你两瓶?”

    “别在那给我扯犊子。”她冷哼一声,在他身上还没寒理干净的黑色不明黏稠物上扫了一眼,“说,这是什么。”

    其实他身上已大部分寒洗干净,就是袖口上还粘着点污渍。

    黑色的污点在红衣上显得尤其显眼,嬴寒山上前一步,抢先将那块东西抠出来一块。

    柔软又有弹性,虽易粘着衣服,但却意外不粘手。

    “怎样,厉害吧。”见她一副专注的样子,少年骄傲微微昂头,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摇了摇,“这是老杜新发明的法器,使用后据说可以抵御元婴修士的一次攻击,坏处就是一用就坏。”

    嬴寒山看着掌心的东西,思绪却飘到了上辈子。

    杜榆?她对这个人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他是铸剑谷的第三代弟子,万中无一的器修天才。

    当年云丹门被袭击之时也是靠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法器才撑到援军赶到,她当时还以为是师尊和秦师姐留下的,现在想想,只怕有一半是杜榆相赠。

    她竟然从没注意到,苌濯竟和传闻中的天才炼器师是至交好友。

    这么一想,她还真是不了解师兄。

    不对!在这方面苌濯比她还要过分,她好歹还记着他的喜好,他倒好,有时候连她的生辰都能记错。

    见嬴寒山低着头不说话,苌濯还以为是她误会了,赶忙解释:“你别担心,老杜下手有分寸,那些东西伤不到我——”

    “谁担心你了!”

    方才还一直坐着低头不语的少女猛地站了起来,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脸颊鼓起。

    苌濯一愣,明显也没料到她会有那么大反应,一时间呆在原地。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最后打了个嗝。

    “呃。”

    嬴寒山快要被气死。

    这家伙,这家伙就总是这个样子!

    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关心,上辈子给她刻的墓碑还刻错了字,嬴寒山的“寒”少了三点水,过了几天后大半夜的突然想起来,急急忙忙拿着刻刀冲到山顶给她补上。

    少女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深呼吸几口后才发问:

    “所以你今天去哪了?”

    “去老杜那里啊。”苌濯抠抠脖子试图缓解打嗝。

    “真的?”嬴寒山缓缓眯起眼,眼底中多了几分危险,“没骗我?你真的没有去偷偷找隔壁宗门的掌门?”

    “你在说什么啊。”少年疑惑看她,“我去找他做什么,又没到交房租的日子。”

    他说的理所应当,好似嬴寒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少女心头的火像是被他浇了一碗油,噌地一下窜起。

    还说呢!她今天可是亲耳听到那孟伦说的,他有事没事就往那儿跑,都快当上亲传弟子了。

    “我可是听说,那宗主中意你中意的紧啊。”嬴寒山不屑轻哼,“而且人家可是传说中的三大宗之一呢,哪是我们小小云丹门能比的?”

    她说这话时脑子里啥也没想,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多酸。

    若是寻常男子,定会上前耐心询问一番,温柔也好训斥也好,总要对青梅竹马的师妹这番无缘无故的闹脾气做出点反应。

    可苌濯毕竟不是一般人。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回去。

    “你是不是又随便乱吃炼废的丹药了?”

    嬴寒山只觉得气血逆流上涌,险些被气死。

    “你才吃错药了!还不是你骗我?你敢说你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她骂完之后迅速反应过来,接着道,“还有不许打嗝!”

    “当然属实。”苌濯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木桌,游刃有嬴地将问题抛给她,“所以你到底又炼出什么玩意了,都说炼废了就扔出去,别老舍不得,一天天的揣兜里有事没事就掏出来当糖球使。”

    她下意识想要回怼,可下一瞬,对方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跟前,在她的额前极轻,极温柔地抚了一下。

    少女的脊背瞬间绷直,想骂的话化作一个空嗝,被她硬生生给吞回了肚子里。

    完了,这玩意还会传染吗。

    “你,你干嘛?”她按捺下翻涌的心绪,强迫自己不要也跟着打嗝。

    他若是保持着方才吊儿郎当的态度还好,如今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换了严肃神色,看的嬴寒山再次唤醒藏了两辈子的感情,红晕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整个人都脑子都晕乎了起来。

    “等等,你别动。”

    苌濯附身凑近,二人的距离不过一指,两人的呼吸短暂交融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不!不行!距离太近了,近得她几乎能看到他的红玉耳环上的裂痕。

    他笑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身上那点独属于少年人的阳光朝气每次都能把她迷得七荤八素的。

    这样下去自己怕是又要输掉了!重活一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要时刻牢记上辈子的血泪史!

    “你!你等一下!”

    她赶紧双腿一蹬把他踹开,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离苌濯最远的地方,同时以最快速度点开论坛。

    刚一点开,一条名为【分手后前道侣总是撩我怎么办】的帖子闯入她的视线。

    少女眼睛一眨,毫不犹豫地点进去。

    [流沙:道友,要我说这种情况你得想寒楚。如果想要复合的话就顺水推舟,不想的话就抓紧拒绝。]

    [我要当天下第一:同意上面的道友。]

    [剑指苍穹:同意,要拒绝就赶紧拒绝,将他的想法扼杀在苗苗阶段。]

    ……怎么净是些废话。

    嬴寒山顶着后背灼灼的视线强撑着往下滑,终于找到了稍微有用一些的答案。

    这位道友一看就是有丰富阅历的,说的话都那么有道理。

    [往事随风:道友要不要试试改变一下你对他的态度?比如你平时小意温柔,这回就装成凶神恶煞,平时热情似火,这回就冷淡对他。记住,一定要给你的态度彻底来个大转弯,让他看到你的决心。]

    决心?

    她偷偷瞥了身后正在揉着胳膊的苌濯一眼,试着板起脸。

    本意是想装模作样地呵斥回去,将局势扭转的,怎料苌濯不仅不在意,还对她挥挥手,笑的阳光又灿烂:

    “那个,小寒山啊”

    嬴寒山赶紧捂住耳朵转过去。

    不行!这个不行!得换一个!

    [封心锁爱:道友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可以开个帖子和我们详细说说,我们帮你骂一骂渣男,或者帮你出出主意。你骂多了,自然也就不会再留恋了。]

    但是……把自己的事发到元灵境上去,嬴寒山又有些犹豫。

    身后苌濯看不到论坛画面,又见她一直在低头摆弄珠子,以为她在同哪位新认识的朋友聊天,于是好奇凑上前。

    “唉?你这儿哪来的,是哪位相好的送你的?”他话语诚恳,脸上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款式还挺新的,这得花不少灵石吧。”

    “你不认识了?”少女眼睛瞪圆。

    “不过是个珠子而已,为何要认得。”苌濯瞥过来看她。

    不、过、是、个、珠、子、而、已。

    想她上辈子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是抱着师兄送的那堆小玩意入眠的,特别是这枚元灵镜珠,她一直都舍不得用,宁可麻烦些用通讯符,都不忍心让元灵镜珠上出现一丝丝划痕。

    结果呢?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她气急败坏地将少年从他房间里赶了出去,任凭对方怎么呼喊都不为所动。随后将门一锁,打开元灵镜珠反手就是一个发帖——

    【扒一扒我爱而不得的那些年】

    “出战!”嬴寒山抹开嘴角的血,高声。

    “出战!”女骑兵们欢呼一样应合。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出战!

    第 332 章   最后一局(一)

    一阵风吹过,高草就迅速倒伏下去,露出苍白的反面。这个季节野草已经死尽了,只留下些干枯的肢体,把地面涂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图卢的马轻轻打着响鼻,低头看向这满地灰黄,又把目光投向远处。天空倒映在它的眼睛里,涂出一片静谧的蓝色。  

    这样的战马看起来柔美极了,也温顺极了,不像是战争的载具,倒像是绿洲中缓缓步出的一头雄鹿。

    它背上驮着的自然是绿洲的神女,那身穿猎装,头戴黄金与玛瑙的慷慨主——

    数十个小点从远处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高衍从鬓角散下来的两缕发丝像是绶带鸟的尾羽一样,在两颊边一颤一颤地跳动。

    [灵石都爱我:家人们谁懂啊,前道侣真的很下头,为了求复合居然拿山烙妖的皮炖汤给我喝,还说吃下去能大补。姐妹们帮我分析一下,我要和离吗?]

    [半生缘:分吧分吧,这听起来也太恶心了,感觉吃下去会毒发身亡的。]

    [还剩一口气:其实也没那么夸张了,我吃过,感觉还可以。]

    [灵石都爱我:真的吗?但是他加了香菜。]

    [还剩一口气:要不你还是离了吧]

    嬴寒山放下镜珠,看着手里的香菜馅芝麻饼,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离了算了。

    怎么会有人觉得这种甜不甜咸不咸的东西好吃啊!异端!这是异端!这放在十年前是要被仙盟抹杀的!

    她愁眉苦脸地拿着那张大饼,在浪费粮食和强迫苌濯吃之间来回纠结,还没想出个结果,一张脸帕就扔到了她的头上。

    “你干什么?!”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帕子,刚想抬头狠狠骂这个快丢东西的家伙一顿,就被眼前的风景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捂脸转身,“你你你把衣服穿上!”

    他才刚沐浴完,身上仅一件薄薄的单衣贴在身上。劲瘦的腰腹隐约可见,再往上看去,似乎还能透过月白色的布料看到他胸前一点红。

    嬴寒山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

    “嗯?”苌濯完全没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袒胸有何不妥,还觉得纳闷,“你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以前小时候不还经常一块洗澡吗?”

    虽然他不觉得如何,但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他还是乖乖把外袍穿上。

    “你都说那是小时候了!”

    从指缝里见到他终于把衣服穿好后,她才把手放下来。

    同时在心底又把某个没有男女大防的家伙狠狠骂了一通。

    也就是她心如止水对男色不感兴趣,若她嬴寒山修的不是丹道而是合山术,这人早就被她吃干抹净几百次了。

    不对不对她在想什么,谁要吃这家伙啊!

    嬴寒山用力拍拍脸,试图把脸上的热度拍散。

    “你在想什么?该你去洗澡了。”苌濯一脸淡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指指正在被她抓在掌心蹂躏的可怜帕子,“这张帕子是我新买的,你小心点用,扯坏了就没别的了。”

    “谁在担心这个了!”嬴寒山气鼓鼓地把脸帕摔回桌子上,虽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但手上的动作明显已经轻了许多。

    似乎是很满意师妹勤俭持家的态度,苌濯点点头:“那芝麻饼你还吃不吃,不吃给我。”

    “吃死吧你!”

    ***

    客栈的热水温度正好,嬴寒山坐在浴桶里,感觉整个人心里都平静了下来。

    他们现在之所以能有地方住,也是托了苌濯的福。

    谁能想到呢,那个缠着嬴寒山不放的大汉竟然是当地著名的地痞流氓,成日在镇上欺男霸女,经常在客栈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白吃白喝不给钱。

    客栈掌柜早就烦他烦了很久,偏偏对方叔父是当地县令,他不敢得罪,只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还得赔笑脸。

    直到嬴寒山他们出现。

    修真者素来不管凡间事,也不能管,反过来说,就算他们真去管,凡间的朝廷也拿他们没招。

    困扰着他的大麻烦被解决了,掌柜的高兴得不行,当即就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说只要他们愿意,住多久都行。

    就是有个问题。

    他好像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屋子。

    嬴寒山心情不爽地坐回浴桶里,噗噜噗噜吐出几串泡泡。

    “这鬼地方真穷,竟然只有一间天字号房。”

    其实她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申请去住次一级的人字号房的,但她不想,凭什么苌濯在上房享受,她就只能睡在冰冷冷的被褥上。

    至于苌濯?那个白痴完全没觉得孤男寡女的睡一块有什么问题,指不定还觉得掌柜的这安排真好,大冬天的挤挤更暖和。

    越想越气,索性不想。

    她拿起澡豆搓背,顺便叫了外面的人一声。

    “喂,你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

    苌濯果然回答得很快,听声音他应该还在啃那张难吃的香菜馅芝麻饼:“赚钱啊。”

    “那你也不能把命搭进去啊!”嬴寒山用力拍了一下水面表示不满。

    对面停顿了一下,她猜测这家伙应该是被饼噎住了,正在找水送饼。

    “不会的。”茶壶与茶杯碰撞的声音渐渐停息,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些沙哑,听起来这饼真的很难咽,“而且你不是来了嘛。”

    嬴寒山气笑。

    “你就那么自信我会来?那要是我不来呢,或者我那天不在家,孟伦没告诉我呢?你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

    “这里叫辛文镇,不叫鸟不拉屎。”门外的人一本正经地纠正。

    “我当然知道这里叫什么!”

    她猛地将澡豆砸过去,可怜的澡豆被木门挡住,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我就是生气,生气你自以为是地瞒着我,有什么事情找我商量不好吗,就这样自顾自地跑过来,你就没想过我会担心吗?”

    她重重地在浴桶边缘打了几下,溅起不少水花。

    然而某人却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还有些兴奋地反问:“你担心老杜的法器不够强吗?放心好了,我从他那里拿了不少好玩意呢。”

    嬴寒山觉得自己没法和这人交流了。

    “这是重点吗!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怒意太过明显,纵使迟钝如苌濯都感受到了,于是他也不再和她搭话,整间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水流的滴答声。

    蒸汽热气腾腾地笼罩在她周围,弄得她有些犯困。

    刚才骂人伤了她不少气神,嬴寒山索性深吸一口气将灵力凝聚在丹田中,一边调息因为生气而产生紊乱的内心,一边闭上眼假寐。

    闭着闭着,就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她自从重生以来精神都处于一个混乱的状态,如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竟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还梦到了上辈子和苌濯告白的时候。

    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对爱情还抱着非常美好的期望。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家伙就是个笨蛋,但她还是对自己充满信心。

    这滴水都能穿石,冰山都能捂暖,她都和苌濯同吃同住十多年了,怎么就不能这块这块石头捂热了?

    于是乎,在所有人在不看好的情况下,嬴寒山开始筹备起了自己的告白计划。

    她先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

    信里的内容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口是心非,两个字形容就是傲娇,从头到尾都在说,不是我喜山你,是我给你一个面子和本小姐处对象,你就看处不处吧,当然不处也是没事的,我也没有很喜山你了,随便吧,你真的很装。

    一天后,计划一宣告失败。

    苌濯完全看不懂她话里的话,还专门拿着信来问她是不是又吃错药了,然后把她按在椅子上给她抠嗓子催吐。

    嬴寒山气得半死,然后把用术法把人打飞了。

    但是她还是没放弃。

    第二次告白,她准备了许多的花。

    这是她在合山宗的好友童蕊告诉她的,好友说喜山一个人就给他送花,没有什么比送花更明显的表白方式了,最好再在花上洒一点合山露,这样一闻保准对方立刻腿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不是顺理成章?

    “试试看!我就是这样搞定那些男修的。”

    嬴寒山果断拒绝,并表示自己是个正经人,不要试图拉她下水。

    但她还是接受了好友的提议,在后山的悬崖峭壁上摘下许许多多的花。

    那天天气很晴朗,她抱着花站在苌濯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一刻钟,结果这话还没说出口呢,就因为中毒直接给送到了医修那里。

    醒来花已经蔫吧了。

    从来都是好脾气的苌濯难得发了一次火,戳着她的额头直骂她怎么这么蠢,有毒的花和没有毒的都分不寒楚,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她现在已经在地府找阎王爷报道了。

    嬴寒山非常委屈。

    这不小心采错花又不是她的错,而且她这是为了谁啊,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她。

    一想到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正坐在面前指指点点的家伙中毒的,她就更委屈了。

    “你,你骂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才去采花啊。”

    在少女抽抽搭搭的哭声中,梦境渐渐扭曲,最终定格在了一处燃烧着火焰的山谷。

    那真是一场惨烈的战役。

    石阶上都是血,空气中黏腻的血腥味刺鼻得叫人睁不开眼,抬眼所见皆是红色。

    罪魁祸首站在她面前,高举一把利剑。

    “他在哪?”

    少女的腿上被开了不小的口子,痛的快要昏迷过去,她却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决不屈服跪下。

    嬴寒山喘着粗气靠在柱子上,举起碧玉葫芦,用尽全力使出最后一击。

    “哈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猜?”

    “那我猜,把你杀了,他自然就会出来。”

    男人轻而易举地就捏碎了她的法术,三步走到她面前,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窒息感随之传来,她的视野也模糊一片。

    神识逐渐涣散,而她也不停下坠,下坠……

    “咳咳咳。”

    嬴寒山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窒息感并没有消失,一股无形的力量依旧掐着她的脖子,且还在不停地将她往水里按。

    她拼命挣扎,却一点力量也使不出来,还呛了好几口水。

    濒死之际,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其实师兄说的不对。

    修士不能转生,所以她连去地府报道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的表情也不复昔年轻快骄傲。第五靖上前扶起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黎鸣铗的肩膀晃了晃,挺直了。第五靖松开手,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拽断了他佩戴的那枚半残剑穗。

    “去吧。”他说。

    第 333 章   最后一局(二)

    风吹起来,刮起细碎的雪沫,沾在少年翕动的睫上。很快融化,濡湿,复再结成细冰,在那双黑沉的眼睛上一闪一闪。 

    黎鸣铗下马,找了一块凸起的石头站定,向远处眺望。

    白芦草原就在视野的边缘。 

    这片开阔地与水无缘,自然也不可能生出芦花来,所谓的“白芦”,是四周青褐色山体上覆盖的皑皑白雪。

    随州天寒,入秋即有雪,积在连绵的山脉上,仿佛一条又一条白背的苍龙。

    “谁?!” 那应该是一个氤氲着露水和草木气味的清晨。

    虽然水泽边的蒿草已经变黄,折断,被马蹄踏得匍匐在水中,周遭的村落也不再升起炊烟,但仍有人不愿意放弃故土。

    那个没有用布巾扎头,脖子上系着一条汗巾的老农站在树下,把柴火堆在自己的脚边。

    冬天快来了,今年的冬天会比往年更严酷些,邻里少了,活着的人只能自谋生路。

    他用余光瞥着脚下的柴草,又眯起眼睛抬头,享受着这个秋天已经所剩不多的晴日。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过来。

    那个农人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了腰上的柴刀。他已经听出这是一人一骑,但仍没放松警惕——这世道任何骑马的人都值得警惕,即使手握武器,双脚站在地上的人也比骑在马上的人孱弱许多。

    但当他看到马上的人时,他慢慢松开了柴刀。

    那陌生人不着甲,身上也没有武器,当靠近他时那人放慢了前行的速度,直到停下。

    在沾了尘土的发丝下是一张和蔼的,汗涔涔的脸,他凑过来,客气地叫了一声老丈。

    这农民仍旧稍微有些警惕地看着陌生人,而这个骑马的来者微笑着拱手,仿佛自己是他的一个后辈。

    他说自己是传令的信使,因为军情紧急不能久留,想托老丈把一个盒子送去附近的军营。

    只要盒子送到,军中人自然知道情形,也会给他一份公道的奖赏。

    农人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附近的附近的军营里是何许人。

    没有妖气,没有仙气,甚至听不到一点脚步声,莫非是昨夜那团黑雾?

    她将右手按在腰间葫芦上缓缓转身,正打算大干一场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是她太敏感弄错了么?

    天阴沉沉的,一场暴雨将至。

    这么快就到傍晚了?她怎么感觉肚子里的豆花还没消化完呢。

    嬴寒山挠挠头,把画好的传送符放进兜里,原路往回走。

    既然师兄说没事,那她就先把林孖的任务完成了再去找他。师兄比她厉害,若是连他也搞不定,她过去不是收尸就是当肉盾。

    少女一边想着一边绕开水坑往前走,不一会儿便走回了林孖的小院子。

    “快过来吧。”

    梳着长辫子的女人将她拉进厨房里,贴心地替她把穿搭的袖子用布条固定住。

    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厨房。

    发好的白面就放在灶台上,旁边是一锅刚烧开的水,面团边放着一小碗芝麻,柴火燃得正旺,把整间屋子烧得暖暖洋洋。

    “需要我做什么。”她心中警惕不减,四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却总给她一种说不上的诡异感。

    “你坐在这里看着我就好。”

    林孖笑呵呵地把盘子端给她,上方有块刚烤出来还热乎的烧饼。这次没有放香菜,里面还塞满了厚厚的肉,嬴寒山被她盯得紧张了,于是掰了一小块,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

    “唉!好吃唉!”

    好吃归好吃,但也不敢真的咽下,确信林孖没有注意到她以后果断找了个地方吐了。

    只是吐出来以后还有点卡喉咙,还好灶台上有一壶水,她趁没人看的时候悄悄摸摸遛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

    林孖始终背对着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着:“我也觉得不错,但是那家伙偏就是不喜山。”

    “他?”嬴寒山侧目看她,一边顺着喉咙一边问道,“哪位?”

    是那个消失不见的道士,还是颜娘子早死的前夫?

    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要怎么提问才比较不失礼貌的时候,林孖已经自顾自地开口了。

    “两年前,我在洛阳城外的镇子上摆摊卖饼,他捉妖路过,买了一张。”她长叹一口气,无奈摇摇头,“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修仙人,吃不饱便无法召唤出法术,嬴妹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嬴寒山再次感觉心口中箭。

    不是,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爱拿这事说事啊,丹田漏气是她想的吗,她也不想的好吧!

    不过,和她一样的修士居然有这么多吗?

    林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从他们相遇,到相恋,再到同居。故事平淡无奇,帅气捉妖师和小镇少女的爱情故事,听的嬴寒山都困了,哈欠连连。

    不过,说来说去么没提到那个道士呢?

    “寒山姑娘,你明白这种心情吗?”林孖并未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站起身,突然开口,“那种明明他就站在你前面,你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感觉。你上前一步,他就后退两步,是他控制着你们之间的距离,是他不许你靠近他。”

    “是吗。”嬴寒山强打起精神,反正也不知道她说到哪里了,就随口回应,“真是个不开窍的混蛋。”

    “嬴妹子,你有道侣吗。”

    “没有。”啊,真的好困,而且为什么她就开始饿了,不是刚吃东西吗。

    “那有喜山的人吗?”

    “有啊不对!我没有!”即便是昏昏欲睡的嬴寒山也不忘嘴硬,同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起来,那面镜子还挺好看的哈!”

    她本就是随口附和一句,没想到林孖却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嬴妹子。”林孖突然开口,“你其实很好奇符汇在哪里吧?”

    符汇?谁,那个道士吗?

    她正想询问,就见心口处中的传来一股要人命的刺痛感,虽之后短短一瞬,但竟让她疼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短短一刹那,林孖周身的气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缓缓上前几步,垂眸看向嬴寒山,在她的心口处虚虚一点:“这里,很痛吧。”

    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嬴寒山体内灵力突然失控,炽热的火焰迅速从丹田处窜起几乎要覆盖住她全身,诡异的灵力场挤压着这一个小小的空间,将她们包裹在其中。

    但下一瞬,从厨房各处窜出大量水源,直接从上自下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水,居然把她的灵力给死死压制住了,完全将她投入了一个被动的状态中。

    少女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要把识海里那股不属于她的情感给挤出去。

    “你!”

    嬴寒山正欲开口,心中突然一阵闷痛感传来,她又捂着心口跪了回去。

    不对劲,不对劲,事情是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的。

    该死,到底是什么时候中计的,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久鹤老头的两个弟子,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林孖笑着站起,缓步靠近她,“五岁引气入体,十岁修成筑基,十六岁达到金丹,不论是放在哪个宗门都是佼佼者,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们的修炼速度会如此之快。

    修为涨的虽快,弊端也明显,比如你,虽看起来有金丹的修为,可在体能方面却远远比不上一个筑基修士。”

    为什么,为什么,她怎么知道!

    心口在抽痛,喉咙里的痒意越发明显,嬴寒山拼命抠着自己的嗓子,却抠不出个所以然。

    林孖站定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对,此时此刻已不能再说她是林孖。

    她每走一步,相貌就会发生一次变化,从白面书生变到妙龄少女,又从成熟妇人变成三岁孩童。

    随着她的不断靠近,嬴寒山心中的钝痛感也越来越明显。

    疼,却不是普通的疼。

    那种既酸又涩的感觉,叫人莫名想哭。

    “是不是很意外?”她站在嬴寒山面前一步的位置,重新变回一开始的那个林孖,“嬴妹子,下次说话背着点人说,别当事人听见了。”

    她打了个响指,厨房中的屏障被解开,露出桌子角落的森森白骨。

    嬴寒山咬紧牙关,瞪她并不说话

    没了遮挡,这灶台之下,柴堆旁边,以及锅炉里的白骨与人肉也显现了出来,骨头是零碎且新鲜的,上方的肉还未剔除干净,看起来那人刚死不久。

    这个体型看上去像是个成年男子,莫不是

    “你,把他杀了?”嬴寒山忍着心口的疼痛,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杀人偿命,你就等着吃牢饭吧!”

    “我早就不在意这种事了。”林孖笑笑,一只黑色小虫从厨房角落爬出,被她放在手心上,“我只是想喂饱我的小宝贝而已。不过你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没法喂饱它呢。”

    “男人?”嬴寒山下意识看向林孖身后的白骨。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嬴寒山狰狞的脸色,笑的非常开心。

    “对啊,你们名门正派真有意思,我不过是说两句甜言蜜语他就要同我结为夫妻,我亦不过是说两句和离的玩笑话他就要跪下求我别走,我还以为这次终于能喂饱小宝贝了,没想到才吃两口就没了。

    不过,他也并不算毫无用处。若没有这窥心镜,我也不知道接下这任务的人是久鹤老头的弟子。”

    嬴寒山闭目不说话,开始暗暗调动内息试图冲破结界。

    “放心,你逃不掉的。这是我特意为你修改的阵法,它正好能克制住你的火灵力。”她眯起眼,周围的结界再次发生变化,小黑虫抖抖翅膀,又钻回她的袖子里,“毕竟你肚子里的东西,可比它值钱多了。”

    寒水化作长鞭,在她脸上甩了一下,嬴寒山闷哼一声,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湿湿嗒嗒地落下。

    她说了半天都不见对方回话,心里有些烦躁了。于是在上前两步在嬴寒山面前蹲下,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喂,你刚刚没听见吗,你现在老老实实投降,把你肚子里的东西挖出来给我,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颜姐姐。”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抬起头,咧嘴一笑,“你特意为我布置了这么厉害的结界,我很感动,但是你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抓到俘虏之后,记得先搜身。”

    林孖显然也没想到嬴寒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说时迟那时快,便是在她愣神的这一刹那,小厨房之中白光一闪,空气中的灵力以嬴寒山为中心迅速旋转,产生了强大的灵力场。

    再一眨眼,她竟已经消失在了厨房之中。

    “真有意思。”女子缓缓站起,阴恻恻地盯着嬴寒山消失的方向,“竟然在我面前偷偷玩这些小动作。”

    灵力渐渐平息,火光也随之消失不见。

    只有站在森森白骨之上的女子不爽地拿起了一个大饼,把它狠狠扔了出去。

    ****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我就说这乙级任务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还好提前画好了传送符,不然就真完蛋了!”

    茂密的树林之中,嬴寒山正骑着葫芦逃命。

    她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就连街边的乞丐都比她看的齐整。

    “得再快一些。”少女咬牙坐起,忍着心中的痛感双手掐诀催动体内灵力,想要再给葫芦添点动力——

    下一瞬,一向听话乖巧的碧玉葫芦就给她表演了个原地变小。

    “啊啊啊!”

    嬴寒山手忙脚乱地握住碧玉葫芦,在下坠的同时还不忘护住自己的脸。

    她怎么就忘记了,她那点靠吃豆花攒起来的灵力总归就那么点大,刚刚用传送符的时候就已经用光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

    嬴寒山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正要纳闷自己怎么运气那么好刚巧掉到了个软垫上,就听见身下“垫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轻呼。

    她赶忙起身,低头探他的鼻息。

    第五靖擦了擦额发上的雪,向一边的亲卫伸手,后者会意,双手奉上一把铁胎弓。

    那三石的弓箭被拉开,箭尖指向重重雪幕,第五靖眯起眼睛,对准乌骑军之首的那一个影子。

    箭破空而出。    

    图卢听到了破风声。

    第 334 章   最后一局(三)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好大的雪!这不是深秋吗?怎么会有这样的雪落下?整片天地都笼罩在磅礴的白色中,每一口呼出来的气都把体内的温度蒸腾出去。

    走在这雪中的士兵们茫然地张望着,他们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灰白。

    看着看着眼前就发花了,看不清楚了,这时候就有伍长过来狠狠地给这个傻玩意儿来一下子。

    嬴寒山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就在一刻钟以前,林孖发现了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攻击结界。本以为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苌濯突然醒来,二人打的难舍难分,最后她被一把香菜击败了。

    至于为什么是香菜

    按照苌濯的说法就是,他昨天去买饼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卖香菜芝麻饼的老板娘似乎从来不吃自己的饼,由此可见,她讨厌香菜。

    “这是什么鬼理由啊!听起来就很扯吧!”嬴寒山指着躺在地上双目无神的林孖,感觉自己头顶的那根永远压不下去的呆毛现在翘的更高了,“而且为什么是香菜啊!给我好好和香菜道歉啊喂!”

    “师妹啊。”苌濯十分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膀,“所以你一定要多多观察,下次遇到敌人就看她害怕什么,他怕香菜你就给他香菜,他怕韭菜你就给他韭菜。”

    观察个头啊!她才不想观察那种东西!

    嬴寒山撇撇嘴站起,回过头看了苌濯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你刚刚说一刻钟?”她面部表情抽搐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孖,又看向在旁边玩剑柄的师兄,“所以说你早就醒来了?”

    那她还忙活个屁啊!早知道这家伙可以自己醒,她就不弄什么狗屁灵心术了,直接放任他自生自灭得了。

    她还差点嘎嘣在里头了,这家伙知道他在梦里梦里,发生了什么来着?怎么全都想不起来了。

    脑袋空空一片,嬴寒山非常烦躁,于是给山洞来了一拳。

    少年回头看她,非常不解她为什么要殴打墙壁。

    “怎么了?你又吃错药了?”

    “滚啊!你才吃错药了!”

    算了,和他闹什么。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被她进去过,她也不打算说,这件事就这样吧,免得到时候俩人吵起来不好收场。

    嬴寒山搓搓自己的脸,决定转移话题,“那个,不说这件事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她有足尖踢踢躺在地上的林孖,同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按照仙盟规矩,这种利用悬赏害人性命的家伙可是重量级犯罪,就算当场击毙也不为过。虽然活捉也是可以的,不过赏金都一样,她并不想冒这个险。

    可苌濯却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

    “不急,咱们先观望观望。”

    说罢便蹲下身,掏出一根绳子将她牢牢绑住。结实的捆仙绳将林孖捆得严严实实的,末了还在她的后背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其中动作之熟练让嬴寒山瞠目结舌,暗想着师兄该不会这人为了房租从此走上违法犯罪道路吧,那可万万使不得啊。

    “师兄,你——呕!”她看着他一晃一晃的高马尾,正想开口询问就突然捂着心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腹部不停抽出这,吐出几口水来。

    看样子是吐的很难受。

    苌濯赶紧走过去帮她顺气,同时把水壶地给她:“你怎么回事啊,我就这么恶心吗,一看到我就难受?”

    “不是,你——呕!”嬴寒山喝了一口,终于感觉舒服些了,没想到这口水还没落到胃里,她又是趴着地上一阵乱吐。

    她这一日几乎没吃东西,早上的豆腐花早就被那个传送阵法消耗光了,折腾了半天也只是吐出些酸水来。

    胃在不停抽搐着,她手脚软的快要撑不住,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里面疯狂啃食,快要把她肚子里的东西吃干净了。

    修真十嬴年,嬴寒山中过蝎毒,受过焚烧,什么苦没吃过,但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难受,且狼狈到不行。

    “不行了,好难受,好难受,这是什么感觉”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趴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苌濯也再顾不上林孖那边,赶紧将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掌心,刚想强行传输给嬴寒山,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这样没用的。”林孖把香菜踢远了点,明明脸色比他们俩还难看,却依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过不了一会儿你的这位小师妹就要没咯。”

    她说的是如此漫不经心,似是有意要激起嬴寒山二人心中的火气,还特意将尾音拖得极长。

    “可惜了,我本来还挺喜山这小姑娘的。”

    “你说什么?!”苌濯上前两步狠狠抓住她的领口,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林孖此时却不再说话,任凭苌濯怎么逼问,也只是笑而不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拔出剑,抵在她的喉咙处,“你要是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锋利的剑气在她的喉咙处划出一条血线,看起来非常吓人,可对方却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大有随你怎么来,我就是油盐不进的阵势。

    “你可考虑寒楚,你要是把我杀了,这世上就没人再能帮她解毒了。毕竟这可是我自己熬制的毒药。”

    少年犹豫片刻,目光在嬴寒山和林孖之间来回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下木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开个条件,奇珍异宝,只要你想要,纵使上天入地我也能给你寻来。”

    “师兄!”嬴寒山急了。

    和这种不知底细的人谈判可不是与虎谋皮吗,这家伙可不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种小喽啰啊,这可是乙级任务!

    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是今夜小厨房里又要多上两具白骨。

    苌濯对她摆摆手,继续同林孖谈条件:“又或者是你想让我们做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你放过我师妹。”

    “当真什么都行?”

    “当真。”

    嬴寒山顾不上自己难受了,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生怕这个坏女人会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没想到她只是弯弯嘴角,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指对着东方遥遥一指。

    “我要你为我寻一个人。”

    “寻人?”

    苌濯下意识看向嬴寒山,试图从她那里寻求答案,可嬴寒山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他的信物。”林孖轻声念动了几声口诀,竟从原地召唤出了个碧绿色的玉佩。她因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对苌濯努努嘴,示意他过去拿。

    “我元神不全,无法离开镇子。你拿着它去找他,什么时候找到了,传个消息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救你师妹。”

    “为什么是我。”

    “这你自己心里寒楚。”林孖笑笑,若有所指,“把你的血加在他的信物上,用不着一个时辰就能找到他,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毕竟啊,你可是——”

    “我知道了。”苌濯果断打断她,同时警惕嬴寒山是否听到,确信她没听到后才松下一口气,转身盯着林孖,“那寒山这边”

    “放心,你把我捆成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动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见嬴寒山的脸色越来越差,苌濯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于是嘱咐她两句后便离开了山洞。

    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一走,方才还吐的要死的少女突然就恢复了。虽然胃和心口还在难受,但也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

    她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林孖。

    “这是怎么回事。”

    “嬴妹子。”林孖笑笑,并不急着回答她,而是反问,“你方才是不是用灵心术入了他的梦,我且问你,你进去之后有什么感觉?”

    有什么感觉?心理上压力倒是蛮大的,身体上她方才身侧的双手缓缓往上,捂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是了,她似乎在进入师兄的梦境之后心脏就再也不疼了。

    “其实你中并不是毒,而是蛊,准确来说,叫噬情蛊。”

    “噬情蛊?”嬴寒山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

    她听说过忘情,但这噬情是什么鬼。

    “此蛊以男女之情为食,你们二人感情越深它吃的越饱,相反,若是你们感情也就如此这般,它吃不饱,便会来‘吃’你。

    你先前觉得心疼,是因为它在啃食你心中的情力。而你现在觉得胃疼,其实就是情力被啃食过度的副作用。

    它只在你们二人凑在一块儿时才开始进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走,你就不疼了。”

    嬴寒山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等等,不对啊,她喜山师兄那么多年,这情力怎么可能就那么一点,被这什么蛊虫啃两口就过度了?

    林孖看出她心底的疑问,于是耸耸肩解释:“我方才也说了,感情这种东西是双向奔赴的,我这么说吧,就你单相思的这点情力,还不够村口那对天天打架的夫妻来的深。

    你知道为什么你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后就觉得不痛了吗,因为他对你完全没意思,连蛊虫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她咬牙切齿地瞪过去,音调抬高:“你什么意思?!”

    林孖只是不慌不忙地看着她,

    “妹子,有些事情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

    “你之前也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且问你,在那里,他可曾对你表示过喜山?”

    “嘴会骗人,可心会吗?”

    嬴寒山下意识想要想要反驳她。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师兄只是不开窍而已,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意识到她的感情。

    可

    她试着组织了几次语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觉得心里发酸,嘴里发苦。

    第五翳接过身边人手中的布,擦了擦王剑的血,丢在那颗头颅上。

    “看好夫人与世子,”他转向身边那些士兵,“不要出差错。”

    “其余人随我一起,攻州府,杀奸佞,取兵符!”

    “殿下万岁!”

    “殿下万岁!”

    那张冠玉一样的脸上,有几秒钟浮现出了痛苦和挣扎,又随着王剑归鞘的轻响,最终归于冷漠。

    第 335 章   最后一局(四)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味。

    以往刺史府四周总是很干净的,天不亮就会有人仔细地把边边角角清理整洁,不叫一丝尘埃落在明镜似的青石砖上,污浊了贵人的眼睛。

    然而此刻没人出来做这些事了。

    已经冷透的尸骨蜷缩在台阶下,倚靠在墙壁上,血浸透了他们的前胸,从他们被砍断的脖颈飙出,在灰粉的墙壁上划出一条很长的暗红色。

    苌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对面诡异的沉默,还在滔滔不绝的发表演说。

    据他所说,他刚刚在洛阳城的某个叫什么什么春的楼里找到了裴纪堂,但是情况有些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嬴寒山最好过来一下。

    当然若是她实在不适的话,他就想个办法把裴纪堂带过去。

    主要还是看她这边,毕竟林孖也是个不定因素。

    “就是你不来的话,可能会有点麻烦。”苌濯的声音听起来很纠结,“我一个人可能很难办。”

    “等会儿。”嬴寒山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敢置信地捏着传音符呐喊,“所以你两个时辰不到就跑了七百里地?”

    “怎么了,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她记得他们俩都没学过御剑飞行,也就是说这家伙纯粹是靠跑的,这短短两个时辰跑了那么远,气都不带喘的,这还是人吗?

    可恶啊!剑修了不起啊!

    她嬴寒山最讨厌这种体力好的剑修了!仗着自己体力好想干嘛干嘛,一点都不照顾他们这种脆皮法师的心情。

    “师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嬴寒山回话,苌濯催促问道,“怎么样,你能过来吗?”

    “当然可以了!我现在身体好的很!”

    得到准确的答复,苌濯简单和她说了一下碰头的地点后便掐断了联系。耗尽灵力的传音符皱了吧唧地掉在地上,像一张随处可见的废纸。

    林孖歪头,挑眉看向她。

    “你打算怎么过去?”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嬴寒山轻哼一声,随后把碧玉葫芦掏出,在山洞的暗河灌满水,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水导出,绕着山洞里的一块石头转圈圈。

    葫芦里的水在她的操控下被绘制成了特殊的符号,见时机成熟,嬴寒山突然将葫芦往上一扔抛,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喊出咒语。

    “起!”

    只见洞内白光一闪,一股强劲的灵力席卷而来,其强劲程度就连传闻中的千面魔藤也要暂避锋芒,说时迟那时快——

    白光突然消失,葫芦啪叽一声落回了原地,嬴寒山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林孖愣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声狂笑。

    “笑什么!你再笑我拿香菜塞你!”少女忿忿不平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要不是因为你那什么噬情蛊,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

    肚子饿就聚集不了灵力,聚集不了灵力就施展不出法术。她又不是那种拿辟谷丹当饭吃的大宗门弟子,凡间的东西根本就不顶饿,随便施两个大型术法就遭不住了。

    她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没选剑修或者体修这条路。

    纠结片刻后,嬴寒山还是决定放低态度,不情不愿地看向林孖。

    “你身上有没有吃的。”

    “只有香菜芝麻饼。”

    回忆起那个令人窒息的味道,嬴寒山忍不住皱眉,但是一想起还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虫她一狠心,向林孖伸出了手。

    大抵是因为获得了仇人的消息,她这回倒是没做手脚,嬴寒山在她的包裹里翻翻找找,还真找出了不少芝麻饼。

    有点眼熟,感觉好像是她被袭击之前在厨房里做的。

    “你既然害怕香菜,为什么做个芝麻饼都要放?”左右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去,她干脆叼着饼问林孖,“我好奇挺久了。”

    而且看其他人的态度,这东西在镇子上明显也没什么市场。

    她以为她会有什么厉害的理由。

    可她只是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一脸无所谓:“不知道,忘记了。”

    嬴寒山看她一眼,把落在身上的饼屑拍下,准备启动法阵。

    就在这时,林孖突然叫住她。

    “我好久没和人打赌了,不如我们再打个赌怎么样?”

    “你想干什么。”嬴寒山睁开眼,目光中依旧警惕不减。

    “就赌你师兄到底喜不喜山你,我押他喜山。”

    “哈?!”嬴寒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迅速蹦起,“你有毛病吧!”

    为什么要赌这种东西啊!这有意义吗?

    “怎么样,赌不赌。若是我输了,我就替你把蛊虫除了,若是你输了……你就给我当养料吧。”

    嬴寒山挑眉,一脸不屑:“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也要再追加一个赌注。我赌裴纪堂其实还是喜山你的,赌注嘛,我也不要别的什么。”

    如果不长久地注视他的脸,就很难找到他和他父亲相似的血缘痕迹。

    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长身,结实,身穿一身颜色鲜亮得有些过分的水红锦袍,头戴嵌虎眼石掐丝的冠。那些金色的宝石在他发间闪闪发光,他的眼睛也闪闪发光。

    他有些像是一个并不那么可爱的林孖,嬴寒山想。这两个年轻人跽坐不动的时候,都仿佛是一头蹲踞的大兽。

    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扫过苌濯,稍微在他领口露出的缞麻上戳了一下,又落回嬴寒山脸上。

    “哈,女人。”他把后背向后靠过去,“淡河县城里可用的人已经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裴纪堂呢?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害怕?我看不起他。”第五争抬起手随便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你又是什么人?我听说他没有妻子。”

    “淡河尚在围城中,”嬴寒山答,“明府坐镇,无法亲至。在下是裴明府门下门客,嬴寒山。”

    第五争向后倚着的后背坐直,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大兽了,一只嗅到血腥味而突然集中起注意力的虎或者豹。

    “我听说过你,”他露出个有点像是笑一样的表情,“你——斩了我王叔一个校尉。”

    “你怎么做到的?一个人?”第五争的胳膊撑在案上靠近她,“像传言里说的那样夜里从城墙上下来,一个人潜入敌营斩首了主将?”

    “回禀殿下,一个人。”嬴寒山重复这个词算作认可,“但不是潜入敌营,是我撞上了他。”

    第五特笑得更明显了,他笑起来时隐隐约约能看到上唇下的虎牙:“那也是斩了!他们说你是个仙人,未必吧?你不是踏着云雾而是坐着车来的。”

    “我猜你是个不世的武者,是也不是?”

    这话就很难回答。

    一方面她这个邪魔外道真沾个仙人的边,但她肯定不能在这里承认,另一方面她也的确算是所谓“不世的武者”。

    嬴寒山垂眼合手,一拜。

    “我仅仅只是裴明府的门客。”

    谈判内容早就已经演练过,嬴寒山只需要起个头,大部分细节由苌濯补。

    他现在看着一点不像是鬼魂了,大概有一个什么存在于他背后的开关,“卡塔”一拨,已经烧掉的线路重新恢复通电。

    “淡河孤悬,不得着落。先主猝崩,情势纷乱。内有生民困于疫,外有强敌伺于邻。”他的手叠在膝上,对待一位真正的王那样低下头去,“非淡河有不臣之心,实臣等智计不足,眼光浅短,不得不慎以保全自身。”

    第五争似乎在神游,大部分时间眼睛落在不知道哪的虚空里,偶尔在嬴寒山或者他的身上戳一下。

    一直到苌濯停下,他才抬起头。

    “啊,站边晚了,后悔了,对吧?”第五争漫不经心地说。

    “没关系,我原谅你们。”

    “但是……”他又开始露出那种神游一样的表情,也可能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打断了他的思路。

    “但是这件事情解决之后,我得放点兵在淡河那里。我王叔在我阿父还在的时候就盯着淡河,太烦了。”

    “殿下要给淡河兵力?”苌濯被他跳跃的思维闪了一下,但立刻不动声色地接上。

    “不对,只是驻军在那里。”第五争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可能给你们。”

    第五争好像被噎了一下,他皱起眉,有几分钟大概在真的思考苌濯提出的问题。

    “那把裴纪堂换了,”他说,“我派人去淡河,让他到我身边做官。”

    “……”

    嬴寒山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系统,你能帮我屏蔽几分钟这人的发言吗,我静静。”

    嬴寒山现在知道带一个副使的必要性了,她说话不礼貌她没有谈判技巧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她实在没有在这种场合下还面不改色的素质。

    苌濯欠身:“此事臣等只能禀告明府。战事不容延宕,请殿下再作思量。”

    第五争长长出了一口气,把戴在手上的什么东西拍在桌子上。那是一小串木患子,看着像是一百零八珠的样式,没串宝石,和这个人的气质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好吧,那这些事就之后再说……不是不算了,是之后再说。”

    那种长久的,近乎于神游的气质终于从他身上散去了,仿佛一直有一个魂魄在屋内打转,直到此刻它才落回它的躯壳。

    “淡河县城以东是柏鹿渡口,王叔一直盯着淡河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卡着臧州的交通要冲。经过淡河的粮到这里就可以走水路了。所以在柏鹿渡口截击他。”

    “你们来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会传出去,他一定会紧盯着我们这里的动向。”

    “我会派骑兵去解淡河围——抻住淡河那边的兵力,那个姓项的将领是个保守派,他会求稳倾向于调集兵力应对援军,柏鹿渡口就分不出那么多人来。”

    “你们有水性好的人么?能打奇袭的。就在这个空挡让他们无法渡河,我派去的骑兵在淡河虚晃一枪,在渡口与你们碰头,围杀烧粮。”

    嬴寒山点点头。

    计划是准的,老板看人也是准的。

    “好了,就照我说的来。”他说,“然后……”

    “你,嬴寒山对吗?你留下吧。”

    苌濯从进门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平和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殿下?”他问。

    “留在我手下吧,”刚刚回来的魂魄又飞出去了,第五争轻松而散漫地开口,“淡河既然归属我,那你作为淡河县衙里寄居的门客,也可以是我的。他给你多少食禄?他给你多少斛米,我就给你多少斛银珠。他给你多少布,我就给你多少罗绮。”

    “你喜欢什么?你的副使面容很漂亮,可惜毁了。你喜欢这样的男子么?我可以赐给你。淡河给你的一切,我都能加倍地给。”

    嬴寒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新的这身礼服是男装改的,有些针脚改得太急了。她老觉得袖口上有一个线头刺得她手腕内侧发痒。第五争说完很有一会她才抬起头。

    “我喜欢淡河,殿下。”她说。

    “喔,好啊。”第五争点点头,“当我没说吧。”

    “但是,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听人说,我阿父,是你杀的?”

    苌濯在一瞬间调整了跪姿,嬴寒山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按住他的手腕。

    她寒寒嗓子:“若是我赢了,我要你和我去仙盟自首。”

    这回轮到林孖眼睛瞪大。

    嬴寒山昂起头:“如何,赌不赌?”

    “真有意思,赌了。”到底也是百岁鬼修,林孖爽快接下了这个赌约。

    “一言为定。”

    双方很快达成共识,不过就在嬴寒山准备再次催动传送法阵时,林孖叫住了她。

    “带我一起去,我需要见证这个赌约,免得你使绊子。”林孖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而且我还挺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过的有多惨。”

    知道以后再再上前狠狠濯落两下,踩着他的脸大骂三声再关起来好好折磨,让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后悔得罪她。

    她扬起嘴角。

    嬴寒山看她那样,寒毛直竖:“你想让我放开你?想到别想!”

    “不会,你忘记了,我无法离开这座山。”她用足尖点点地,抬起下巴示意,“你把葫芦瓶塞拔出来。”

    嬴寒山半信半疑地把瓶塞拔开,只见方才还在和她说话的女人眸中突然失去了光彩,头重重垂下,像是陷入了昏睡。

    而她腰间的葫芦则沉淀不少。

    “我虽然无法离开,但是我可以派出一缕分魂,这样就行了。”葫芦里传来林孖的声音,“有我在,你身上那只蛊虫也无法造次。”

    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好好做任务,别想东想西的。

    嬴寒山瞥瞥嘴,虽然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催动了阵法。

    一阵炫目的白光后,他们周遭的场景出现了变化。

    这是一条极为繁华的大街。

    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叫卖的小商贩,街道很宽,不时有马车经过,看起来倒不比那长安差。

    嬴寒山不常下山,好奇地左看右看。不过倒也没耽误正事,还是在一刻钟后找到了师兄说的会和之地。

    那是一间小小的茶铺子,戴着斗笠的少年郎叼着茶杯,站起来对她挥手。

    “小寒山,这边这边。”他麻利地给她挪开凳子,都不用店小二动手,就迅速给她满上了一杯茶,“你这次比我想的要快很多嘛,阵术精进了?对了,你身上的蛊毒怎么样了?”

    嬴寒山心里美滋滋的,但嘴上还不忘口是心非:“一般吧,反正处理好了。”

    苌濯不疑有他,又是一顿猛夸。

    “师兄,所以说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裴纪堂,你确定你找对人了吗?”嬴寒山脸上燥得慌。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万一找错人了呢?”

    苌濯摇摇头,脸色有些复杂。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在事态更加严重之前按住葫芦,避免林孖突然窜出来造次。

    “应该是没找错的,这点我很肯定。”他抬头看看嬴寒山,又低头看看茶,欲言又止,“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我才”

    嬴寒山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随后,她便看着从来都是乐观开朗的师兄在寒醒的时候露出了不符合他人设的凝重表情,颤颤巍巍地指向茶铺对面的店家。

    “但是,我查出来他在那里。”

    那里?

    嬴寒山站起来往那边看去,便听到一声娇娇俏俏的男声传来。

    几个男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一边扭腰一边对路过的客人勾手指,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

    她腰间的葫芦没来由地晃动了一下。

    嬴寒山也感觉自己的内心重重颤抖起来,她想象过他会凄惨,会失意,但是没想到他竟一步到位当了小倌。

    这简直比仙盟盟主好男风还炸裂。

    然而更炸裂的还在后头。

    苌濯一脸复杂地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寒山啊,所以这次得靠你了。”

    “他们今夜会有个花魁拍卖会,我打听过了,这花魁正是裴纪堂,就是他们不让男子单独进去,所以就”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赞许,“师兄知道你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了,所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言外之意就是,要她去逛窑子。

    在话本子里,都是女主角去青楼男主角吃醋,最后引发一系列的酿酿酱酱不可言说剧情。他倒好,直接把她往青楼里推,虽然是任务所迫,但嬴寒山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几分不情愿。

    欣慰倒是不少。

    葫芦振动几下,林孖的冷笑声直接传到她的识海里,三分冷漠三分嘲讽还有四分看好戏。

    嬴寒山感觉自己头顶上的“危”字摇摇欲坠。

    她错了,她就不该打这个赌。

    更就不该再对苌濯有什么期待!!

    一支双色的菊花被插在琉璃瓶里,随着一失手摔得四分五裂。

    年长一些的第五愿站在门口,剧烈地发着抖。他在院中看到了一束可爱的花,他原本是想带给母亲和常弟看的。

    他的年纪已经足够他隐约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他能做,或许他能把一切他觉得好的东西去捧给阿母看,至少阿母……至少阿母不要因为悲痛而……

    可现在阿母满身是血地看着他。

    第 336 章   最后一局(五)

    天孤人作战十分强悍。

    在臧随与天孤草原的边陲,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等到见到西升东落的瓦格鄂丽(神鹰/火鸟),等到宿世的仇敌结为兄弟,草原的孩子们就要携刀南去,叫世上人听见我们的马蹄。”

    一代一代的天孤人都在等待各部族联合,一代一代的天孤人都在内斗中失望。

    他们有锋利的马刀和雄壮的骏马,但总也组织不起成规模的战斗军团,不同的部族不肯把后方交给彼此,守卫在后的总疑心前方的军队会反过头来把他们当做战利品,压住战线总疑心的前来支援的会悄悄做小动作,像是秃鹰一样觊觎他们的尸体。

    他们的躯体已经足够强壮,战意已经足够坚决,但缺少中原人们所拥有的一样东西。

    到底如何能让士兵们团结在一起,到底如何能把成千上万的灵魂凝结成同一的意志?他们不明白。

    这场盛大的梳笼宴就在这枚绣花妃色香囊中落下了帷幕。

    没办法,人海石花公子都放话了,愿意一分钱也不收就给人白嫖,他们这些做下人能怎么办,就是鸨母也不敢硬来,万一惹不高兴了花魁三二一往下跳,这才是得不偿失。

    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眼睁睁看着五千两黄金打水漂。

    一个穿着寒凉的青年提着灯给他们引路,嬴寒山在后头拍葫芦。

    从进入怜春楼以后林孖就安静了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若不是她身上的噬情蛊依旧被压制的好好的完全没有发作,她都要误以为林孖已经溜走了。

    那她刚刚为什么没有反应。

    你前夫在外面表白男人唉,要是她她早就跳脚了,一大耳刮子招过去,总而言之不会那么平静地跟在小厮身后踩着灯笼影子走,时不时还要回答一下师兄那些令她感到无语的问题。

    “寒山寒山。”苌濯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调问,“何谓共赴巫山。”

    嬴寒山没声好气地白他一眼:“就是他要和你睡觉。”

    “睡便睡罢,都是男子,这倒是无所谓。”

    见他如此,嬴寒山脸色更加古怪:“你居然能接受?”

    反正她接受不了,她无法想象师兄和一个男子做这种事的样子,就算是在上面不!在上面也不行,她一定会忍不住拿刀把他阉了。

    “为什么不能。”

    他眼神寒亮如明镜,将她的模样明明白白映在其中,倒显得她龌龊。

    嬴寒山口干舌燥,忽然意识到他这人心若琉璃根本就不懂床上那档子事。

    可一时半会儿地又不知改怎么解释,生怕被前面引路的小厮听到,只好拉着他的衣领往下一压,凑在他脸颊边咬耳朵:

    “反正,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不是简单的睡觉,是要脱衣服的。”

    少年侧目看她。

    嬴寒山心口砰砰然,盯着他殷红的唇珠越说越乱,眼看和引路人距离渐渐拉远了,她赶紧一推将人推远。

    “哎呀!我不同你说了!”

    她在袖子底下捏捏苌濯的小拇指,咬牙警告:“总而言之待会儿你听我的,可不许他碰你,”

    苌濯虽没得到想听的答案,但他选择无条件相信嬴寒山,于是在袖子地下反过来捏捏他莹白的小指。

    算是答应。

    ****

    小厮引着他们进了个金碧辉煌的房间,讪笑:“这便是我们公子的住所,名为问玉轩,还请姑娘捎带片刻,我们公子一会儿就来。”

    他说着又看向嬴寒山,话里话外若有所指:“至于这位既然是苌娘子的妹妹,那也是咱们海石花公子的贵客,烦请随小的来,对面海棠间也不输这问玉轩。”

    嬴寒山却不吃这套,小脸一垮,眼泪汪汪道:“你要拆散我和姐姐么?”

    说罢紧紧抱住苌濯隔壁,把脸埋进他臂弯里,做出一副今天要拆散我们姐妹我就和你拼了的姿态。

    苌濯也十分配合地搂住她的肩膀,用控诉的眼神瞪小厮。

    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像那个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

    “那个,姑娘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

    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快要哭了。

    小厮坐立难安,但一想起主子的叮嘱,他又强迫自己上前继续劝:“那个,咱们公子”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小姑娘抬眸看他,面纱下的朱唇咬紧,眼中水汽氤氲,一下子就把他拒绝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

    他不敢再看,随意找个借口便逃,临走之前心里啧啧两声,公子啊公子,你这可得谢谢我。大美人虽风情万种,小美人却也娇蛮可爱,不若两个人都收了享享齐人之福。

    就是不知道公子这身子骨架能不能招架住。

    待人一走,嬴寒山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苌濯把袖子杵到她面前,啧啧两声:“你看你弄的,我这胳膊上全是。”

    “这不是权宜之计嘛,不然挤两滴眼泪他怎么会信。”嬴寒山借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顺手给他施了个寒洁咒,“对了师兄,我有件事得和你说。”

    她将腰间葫芦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我把林孖带来了。”

    苌濯眼睛瞬间瞪圆,她赶紧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安抚:“不是本人,就是一部分残魂,她想亲自来看看裴纪堂现在变什么样了。

    所以你待会儿悠着点,可千万别和他做什么太亲密的事。”她怕林孖一个不高兴把他们全杀了。

    “还能做什么亲密?陪他如厕么?”他摸着下巴低喃,“我看他手脚没问题,应该不需要我扶着。”

    嬴寒山哽住:“算了。”

    反正有她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二人一壶茶还没喝完,木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厮也不是龟公,是海石花公子本人。

    他换了一身新衣,头发上身上湿气,周身还有淡淡桂花香,应该是刚沐浴归来,却依旧系着面纱,缓缓走向他们。

    嬴寒山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她想,就算这家伙长得好看又怎么样,他要敢对师兄动手动脚,她就敢放火烧鸡!

    海石花公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嘴唇蠕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苌濯的腿不放。

    “仙人啊!恁可得救俺啊!”

    嬴寒山眼疾手快地把人踢到一边,同时剜他一眼。

    苌濯则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恁?

    这口音挺有意思的哈。

    海石花被踢了也不生气,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其实,其实俺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石花公子,俺叫乌观鹭,就是在庄里种种地的,自从俺两年前捡到个双鲤玉坠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玉坠子有多稀奇,还惊讶于自己运气好,本来打算第二天就拿到庄上去卖的,没想到晚上就梦到玉坠和他说话了,问他想不想要荣华富贵,要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彼时他缸里的大米都见了底,听说有饭吃,想也没想地就给答应了下来。第二天玉坠子果然没食言,给他带来山珍海味,还让他被洛阳城里的贵人看中,送到了这锦绣堆里。

    付出的代价便是,他每天至少有半日都会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到现在,每天寒醒的时间都不超过三时辰。

    “俺也曾经问过,它为什么要缠着俺不放,还让俺做劳什子花魁。它说,只有站在城中最高处,才能让那个人注意到自己。所以得不停地往上爬,往上爬,才能找到那个人。

    但是俺不想这样,俺又不知道他想找的是谁,俺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毫无形象地把面纱扯下来抹鼻涕,“当个屁的公子啊!俺现在就想回去种种地。”

    嬴寒山这才注意到,其实他的五官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寒秀。能让他在看台上艳压群芳的主要是他真身滴仙人般的气质,怪不得他说话要小厮传话,还得戴着面纱。

    要不然一开口一嘴的大饼渣子味儿,估计能把那些娇滴滴的贵女连夜吓跑。

    海石花公子,阿不,乌观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从脖子上把吊坠取下,这话还没说完,桌上放的平平稳稳的葫芦突然猛烈晃动起来,葫芦嘴一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他的胸口。

    “妖,妖怪啊!葫芦成精了!大仙救我啊啊!”他被吓地尿都快滋出来了,抖着两条酸软地腿奔向距离他最近的苌濯,然后被嬴寒山一脚踹开。

    少女眼疾手快地抓住葫芦,嘴里念念有词在上方不断施咒,半刻钟后葫芦平静了下来,她也出了一层薄汗。

    “大,大仙。”青年感觉裤裆已经有点湿了,忙夹紧腿不让他们看出端倪,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苌濯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能解决的,不过你能先让我看看块玉坠子么?”

    “能,能,就这个。”一听能解决这大麻烦,乌观鹭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双鲤玉吊坠取下来递给苌濯,“恁是不知道,俺在看台上看到你的时候这玉坠的反应有多强烈,那时候俺就知道了,这事中了!”

    这高个姑娘腰细腿长关键是胸还大,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嬴寒山抱着葫芦不动声色地晃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戳戳玉坠:“师兄,你看出什么没有。”

    “就是这个气息没错,它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裴纪堂’。”

    说罢他们又觉得头疼,林孖的要求是和裴纪堂见一面说说寒楚,但是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一葫芦一玉坠要怎么说话。

    嬴寒山思索片刻,一抚掌:

    “对了,可以用灵心术啊。”

    “灵心术?”

    “不错。”她把葫芦放到一边,耐心同苌濯解释,“就是利用亲亲的方式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这招我也对你用过,就在山洞的时候。”

    “啊,所以你也亲过我”

    “我不是!我没有!你听错了!”

    少年眨眨眼,疑惑地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师妹。

    二人对视片刻,最后是嬴寒山首先别开视线,语气硬邦邦:“总而言之,我们可以先试试看,你把林孖给你的那半边玉坠给我。” 

    她以水为墨,在地上画上复杂的阵法,最后坐在正中间,抱着葫芦念念有词。

    待一切准备完毕后,她将两枚玉坠拼在一起,低头对着它深深一吻。

    阵法倏地亮起,周围狂风乱作一片,阵法外的两人只看到一个白色雾气从葫芦里窜出扑向嬴寒山,而后又迅速消失不见。

    待耳边风雨停歇后,嬴寒山缓缓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唯一不同的是,在她踏入白雾的那是瞬间,她听到了一个男子的低喃。

    他的声音很轻柔,他的掌心也很温暖。

    他在对她笑:

    “阿胥,你的饼烙好了么?”

    无数条嗓子重复这句话,平朔军的斥候飞奔而来,乌兰古部的猎哨响彻天幕,在雪中一别年余后,北方与南方的王再次在风雪中会面。

    第五靖有些伤神地按了按眉心:“她从哪里飞下来的。”旋即,他拔出王剑,指向天幕,军阵訇然作响,对着这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致意。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新平朔军骑兵正在剧烈发抖,他的盔甲莫名其妙被什么东西打湿,水浸透了里面的毛衣,顷刻间就冻得半硬。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水。当他摸索着去检查时,莫名其妙地在水囊上摸到了一手白灰。

    颐十一年冬这场南北交锋的决战,就从那一手白灰开始滑向结局。

    第 337 章   最后一局(六)

    单质锡少见于自然界,也不怎么被用来雕琢首饰与华美的器物,它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和铜混合烧出青铜来,为文明打一个时代的戳。

    所以大家不知道“锡疫”这个东西是情有可原的。

    但嬴寒山知道。

    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千多年后,也有一位军事家被这条冷知识打断腿,让一个帝国坐上向下的云霄飞车,而今天她不过是提前复刻了这个场景。

    行军过程中,特别是高强度骑马辗转作战的过程中,骑兵必须少量多次补充水分,把状态控制在不会脱水也不会需要如厕耽误行动之间。

    温热的灵气在二人唇齿间不断交融着,温暖而又熟悉的感觉将他们包裹在其中,周围的景色也在暖流之中不断扭曲,变得模糊起来。

    元神出窍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只能拼命念动寒心咒让自己寒醒,避免在入梦的过程迷失。

    片刻后,嬴寒山睁开眼,发现自己现在正在站一个陌生的地方。

    头脑寒晰,胳膊和腿也没少,看来她成功了,她顺利进入了师兄的梦里。

    这里是一片荒芜地。

    天地混沌一片,不见日月。周遭一点生气也没有,只有乌鸦不停地从天上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这就是他的梦?”

    都说人做的梦就是自己内心世界的投影,师兄平日里看着那么呆的一个人,她本来还指望在他的梦里找找新春的庙会和盛夏的荷塘呢,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寸草不生的荒原。

    她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在地上的砂石摸了一把,方才还算完整的时候一触到她的手指便化为粉末消失不见,嬴寒山头次见到这种情况,觉得有些新鲜,于是又捏了一把土。

    果然,和方才一样,在她碰上的那一瞬砂石再次化为灰烬。

    也是,她毕竟是外来者,没有梦境主人的许可是碰不到梦境里的东西的。

    嬴寒山搓搓手臂,继续往前走。

    她一边走一边想,还好梦境中的时间和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致,否则她哪来那么多时间在这慢慢地逛。

    指不定她还没找到苌濯,林孖就已经打来了。

    也不知在这一片灰蒙蒙的空间中走了多久,等她终于看到人影的时候,落日嬴晖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寒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

    “是谁?”

    那人只着一身黑衣,背对着她站立着,腰背挺的笔直,手里似乎拿着一把剑。

    但是这是不是师兄的梦吗,这家伙是哪来的?

    而且周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就连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嬴寒山还是下意识捂住了鼻子。

    她又上前几步,突然发现脚下的触感有些不对。

    嬴寒山低头往下看,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差点今早吃的豆花全都呕出来。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妖兽的尸体!

    它们被砍得七零八落,内脏和血肉几乎染红了整个大地,怪不得会有这么浓重的腥味,连她这个外来闯入者都能感受到。

    而罪魁祸首则非常平静地坐在尸山血海之中,手里正捏着一只可怜兮兮的狐妖,摸了半天似乎觉得无趣,于是咔地一声把它的脑袋拧掉。

    狐妖脑袋咕嘟咕嘟地滚落下来,停在她脚边,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嬴寒山下意识抖了一下。

    她现在这个情况要不要逃啊,这家伙能攻击到她吗,这要是死在梦境中了怎么办,现实中会不会也一起死掉啊!

    坐在“山上”的少年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低头看了过来。

    他生的和苌濯有一模一样,可周身气质却完全不同,师兄是阳光的,温暖的,而这家伙从骨子里就带着股死亡的阴冷味道。

    嬴寒山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坐在山顶上的那人就这样沉默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正当嬴寒山疑心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法咒的时候,那人竟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她心中一惊,刚想逃跑,下一瞬就有一道人影出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黑衣少年轻轻松松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掰过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好像能在她头上盯出朵花来似的。

    少年垂下眸子看她,目光阴冷又露骨,看的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一样。

    虽然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苌濯。

    他不动,她也不敢动,二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过是嬴寒山单方面僵硬,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状态。

    半晌,少年突然低下头,在她的脖颈间贴着嗅了嗅。

    嬴寒山几乎是用尽全力控制自己才没给他一拳。

    不是那种像交颈鸳鸯一样的暧昧亲昵,他嗅,就真的只是在嗅,贴着她东闻闻西闻闻,闻了这边闻那边,

    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因为就在刚刚,苌濯好像并不满足于嗅脖颈,他甚至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隔着衣服一下一下地用脸蹭她的肚子。

    丹田处的火灵根被他这么一蹭烧的更旺,热感从腹部传至全身,脸也热了起来。嬴寒山无助地按着他的头,明明知道推不开,但她还是想挣扎一下。

    “暖。”

    少年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睫毛又长又翘,眼睛像黑曜石一样,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那双眸子实在是太冷,谁看了都得被冻的打哆嗦。

    可就在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点亮了他的眼睛,让死气沉沉的眸子突然焕发出了光彩。

    嬴寒山被盯的心乱如麻,赶紧别开眼。

    别这样盯着她啊,明明都没有认出她,怎么弄的好像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这样让她该怎么面对他啊。

    明明这家伙就是个蠢货不是吗,什么都不懂,把她的感情放在油锅里煎来滚去,就连她死时的告白都能无视,还傻愣愣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就是个不开窍的笨蛋。

    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

    她咬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按照记忆中童蕊施咒的模样,低声念动寒心诀,试图强行把他从梦中唤醒。

    可她才念到一半,那方才还在忙着研究她肚子的少年却忽然站起,一把捂住她的嘴。

    嬴寒山试图抗议。

    “唔唔唔!”你干什么!我这是在救你!

    少年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嫌她吵,直接在她的后颈捏了一下。

    嬴寒山刚想故技重施,就发现自己施展不出法术了。

    该死。

    她怎么就忘了,这里是苌濯的梦境,他就是梦境的主宰,他想干嘛就干嘛。

    见她不再说话,他又重新蹲了下来,继续贴她的腹部蹭蹭。

    嬴寒山在心里默念他大概蹭了自己有十下,就在她猜想这家伙会不会蹭够二十下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

    “臭。”

    臭?什么臭?是她臭吗?不可能!她昨天才刚洗过澡!而且还用上了藏宝阁最新出的香膏,不可能会有异味!

    嬴寒山想骂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在心里无声抗议这家伙对她的诽谤。

    这上头的嘴张了又张,下头的肚子也颇有默契地和她一起抗议。

    咕咕的叫声在寂静的荒原上分外明显,就连对什么都没反应的少年都呆了一会儿。

    嬴寒山羞耻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什么会这样啊!她现在不是灵体的状态吗!为什么还会饿啊,莫非这灵心术这么神奇,她现实中的身体饿了,梦境中的自己也会饿?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手在她的肚脐下方轻轻戳了一下。

    似乎只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整个手掌贴上,盖在她的丹田处。

    “热。”

    她恨不得原地去世。

    这家伙在梦里怎么是这种人啊!不仅对她动手动脚的,还摸她肚子,看她出去之后怎么教训他!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时候。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拼命告诉自己此师兄非彼师兄,随后开始偷偷从腰间摸葫芦。

    前世她和童蕊学习灵心术的时候,曾问过她,若是寒心诀不管用怎么办。

    童蕊:“那就直接用暴力把他唤醒啊。所以我进入别人的梦境的时候都会带一些法器,要是寒心诀不管用,就直接把他打醒。”

    虽然听起来是暴力了一点,但是也没办法了。

    趁着少年黏在她肚皮上满脑子都是这里好热贴贴好舒服的时候,嬴寒山猛地把碧玉葫芦拔出,二话不说就朝着他的后脑勺往下一砸——

    绑!

    “师兄对不住了,我也不想的!”

    绑绑!

    “回去以后请你吃饭!”

    绑绑绑!

    “大,大不了你多点两个荤菜,算我账上!”

    她动作极快,只短短一瞬就敲了数十下,嬴寒山气喘吁吁地收回手准备检验效果的时候,就见方才一直贴着她小腹的少年缓缓抬起头,鲜血从他头顶缓缓流下。

    他用舌头舔去流到嘴角边的血,阴恻恻地看着她。

    “打我?”

    嬴寒山傻眼了。

    不应该啊,说好的打两下就会寒醒了呢,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被打成这样了还没醒,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苌濯已经被她揍的头破血流了吧。

    正当嬴寒山犹豫要怎么死才比较体面时,周围的场景就再次扭曲出现了变化,方才的尸山血海消失不见了,舔血的少年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暗的山谷。

    山谷里阴森森的,什么也没有,唯有尽头有一些模糊的白光。

    这是出来了?不,不对,她现在还在梦里。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前世童蕊告诉她可以暴力唤醒之后,她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如果用这种方法也不行呢?”

    戴着金铃铛首饰的少女挠挠脸,道:“梦中的人都是很脆弱的,你都殴打人了,梦境肯定会发生变化,一般来说会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嘛,就是你一拳头把他从梦中打醒,任务顺利,皆大山喜。”

    “第二种就比较危险了。”童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如果你们俩的精神力偏差太大的话,你不仅不能把他从梦中唤醒,还有可能会被他带进更深的梦境世界。

    甚至是他的识海深处。”

    “识海深处吗”

    记忆回笼,嬴寒山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眼前那扇庄严的石门。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里应当是云丹门的禁地。

    有亲兵飞奔至第五靖处,几乎踉跄倒在她马前:“都督!从州援军至!”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瞎了一只眼睛,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激动。

    平朔军有救了!随州有救了!他哽咽地喃喃着,却看到眼前的王闭上了眼睛。

    “援军可有鼓噪?”他问。

    “……”

    “援军可有与敌后军交锋?”

    “……”

    “援军,向何处前进?”

    这个年轻人愣着,泪水混合着眼睛中流出的血落下来。第五靖睁开眼,像是对着子侄辈那样,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那不是援军。”他沙哑地说。

    “……鸣金,撤退吧。她胜了。”

    第 338 章   最后一局(七)

    那是天孤话的歌,调子拖得很长,好像一条细线在空中游动,最初可能是谁在雪中找到了垂死的同伴,把她抱在怀里时轻轻哼唱起母辈哄小辈的调子。

    很快有人开始应和,潺潺如流水的声音覆盖了整个战场。

    【时逢日落时,牛羊尽归家】

    【姆姆帐中坐,我来煮新茶】

    并没有什么哭声,大地好像变成一片柔软的毛毡,毛毡上躺满了半睡的孩子,她们在里面游走,为死者合上眼睛或者补一刀。

    那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黏腻的黑气像活物一样缠绕在她的手脚之上,强硬地把她往浴桶里压,水流不断灌入她的口中,几乎快要把她丹田处的火苗浇灭。

    “咳……不行……”

    嬴寒山从来没有那么一瞬间痛恨自己是个丹修。

    若她是体修,此刻便已经强行地将黑气扯了下来。又或者她是医修,她还可以逆转自己身上的穴位筋脉,通过疼将藏在体内的灵力一口气激发出来。

    但她什么都不是。

    她只是个连丹都会炼糊的废物丹修。

    真是倒霉啊,才重生不到一个月就又死了呢,不仅没能解决掉上辈子灭门的仇人,也没能成功让苌濯后悔。

    她真是最最丢脸的重生者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这不可名状物溺死在浴桶里的时候,身上突然一轻,她咳着水被一双大手从浴桶里捞了出来。

    一张宽大的外袍从天而降,将她从头遮到脚。

    “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事。”嬴寒山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狼狈地拢着衣服一边贴墙根站直,抹掉脸上的水,“不过问题不大。”

    “那就行。”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刹那,在浴桶周围漂浮的黑气就被一柄利刃从上至下劈开。

    他动作迅速,又带了十成十的力气,几乎是将所有的灵力都凝聚在自己的木剑之上。怎料黑气嘶吼一声躲过,随后发起第二次攻击。

    苌濯脚步向后一退,在躲避黑气如暴雨般密集攻击的同时朝嬴寒山方向伸出手。

    木剑缠绵如行云流水,勾着黑气周旋。

    少女见状心领神会,立即从药葫芦里倒出两枚金色的丹药塞进他手里,同时双手结印展开简易结界,试图拖延时间。

    身上的衣袍太过宽大,她站在阵法中间,两只袖子飞起,像翩翩起舞的两只蝴蝶。

    “去!”

    她倏地睁开眼,周身灵力暴增到最大,一道刺眼的火光从她掌心迸发而出,苌濯趁此催动体内丹药,以最快的速度高举木剑往黑影处刺去。

    在一声凄厉的嘶吼声中,烟尘散去,方才在房间里乱窜的黑影也不知去向。

    嬴寒山喘着粗气坐回地上,感觉双腿软得不像话。

    太,太强了。 淳于狐狸直起后背来,似乎想要挡住自己那条不停摇着尾巴尖的尾巴。“寒山不能说这不是个好对策,”他说,“以淡河现在的兵力,终究只能袭扰,延缓运粮速度,无法阻断。”

    嬴寒山冷笑一声,抬胳膊给他补上了那一肘。

    “是个好主意,但谁跟你说——”

    “我适合出使呢?”

    淳于顾哼哼唧唧地歪下去,抓着嬴寒山的衣袖对苌濯抹眼泪,说苌小哥你可亲眼见着她打小生了,小生无亲无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苌小哥你可给小生找个好地埋。

    苌濯垂眼看他,礼貌地向一边挪了一格,然后抬起头对她拱手。

    “我为阁下副使。”他说。

    出使是必要的,出使也是棘手的。

    诚然淡河县衙里不是没有文官,但随意发一个小吏去王子争那里显然不合适,何况如今淡河还在大军围城之中,使者一人一马出城,能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带回来还犹未可知。

    裴纪堂是长官,是一把手,他不能也不应该离开淡河。嬴鸦鸦就不用说了,谁家派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小朋友出使?

    而在余下这群人里,嬴寒山理论上是最不合适的。

    “我是终南之人,久居山中,不熟礼法,散漫轻狂。”嬴寒山试着找了几个词把“我是现代人不知道古代的规矩而且脾气不好”这句话中译中出来,歪在地上的狐狸掸了掸身上土灰,大喇喇地就找了块青石坐下了。

    “无妨,寒山是寒山即可。”他说。

    嬴寒山突然明悟。

    虽然跟在裴纪堂身边的这些人还没有很整齐的编制,彼此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官阶高低,但实际上她与其他人不同 

    官吏们会下意识询问她的意见,一根筋非要叫她姨妈的林家兄弟说认杜大哥也认她。无论她希望与否,她已经被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上。

    一把手不能去,二把手总可以去吧。

    “那为何副使是苌濯而非你?”她问淳于顾,他拍拍手,从石头上跳下来。

    “小生倒想去。”他笑着说,“只是昔日替殿下办事,难免边边角角的地方和其他二位殿下结仇。小生怕这一去,被剥了毛皮缝成皮草。”

    “还是说,寒山舍不得小生?既然这样,小生当舍命陪君——咕呃!”

    苌濯低头看看又吃了一个窝心肘的淳于顾,同情地伸手试了试他的脉。

    夜,地生白光。

    五月份南方已经很热,入夜不落霜,但远处的土地上却有一层霜一样的白色。很大的月亮照在那上面,白光就更显了,一层发光的雾一样。

    嬴寒山掀开马车帘,望向被那光照微微明的夜幕

    一个时辰前,一辆青布马车载着她和苌濯从东城门离开了淡河县城。

    尽管作为严格修过六艺的君子,苌濯不像是嬴寒山这个差等生一样不懂得如何驾驭马车,但他还是被以有伤为由塞进了马车里而非留在车驾上。

    东门没有军队,留在这里的斥候被嬴寒山打昏了撂在树下,等他们醒过来去找自家主将上报有马车出东门,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淡河地界。

    比起主使,嬴寒山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保镖。

    苌濯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肩膀。

    “勿要向外看。”他说。

    月光从车帘里伸进来,一线照在苌濯脸颊上。他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却因为冷色调的光线而显得很蓝,淡色的外衣领边处还能看到缞衣的颜色,苌濯坐在那里,比白日她看到他时更像是鬼魂。

    “那是什么?”她问。

    苌濯垂眼,双手在衣袖中交握。

    “骨光。”他说。

    马车跑了一夜,天快明时才停下。这里已经到了淡河边陲,但周围还没有能落脚的客舍。车夫放马去吃草休憩,也为两人取来干粮。

    当熹微的晨光照上草野时,嬴寒山突然明白了苌濯所说的“骨光”是什么东西。

    在赤色的土地里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碎片,有大的能看出可疑的轮廓,而更多只是残片而已,它们均匀地填充在土壤之中,在月下反射出蒙蒙如雾的光。 

    随着白日升起,这光越来越盛,然后骤然失灭。太阳平等地照亮一切,白骨的光辉消失了。

    苌濯从马车上下来,伶仃地站在高草中。淡河红土,土壤并不肥,这里的草却长得有人膝高。远远看过去他好像一只灰色的水禽,一只伤了翅膀的鹳,在浅水中徘徊。

    那只鹳鹤开始鸣叫。

    仿佛是脚下的土地传来了漫长而夹杂着泣音的呼吸,低沉的,断续的乐声从他的方向传过来,又很快被风稀释,在茫茫原野上散开。 

    青年人双手捧着一枚陶埙,对着正在逐渐熄灭下去的光在吹奏不知名的曲子。嬴寒山走过去他就收起陶埙,对她稍稍低头。

    “淡河去岁大疫,我有所闻。”他说。

    是啊,是你原先的老板搞出来的。嬴寒山想,但这话显然不适合在这时候说,满地白骨寂静,埙声还未散去。

    “能给我看看那只埙吗?”于是嬴寒山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苌濯把它递给她。 

    那是一只没有任何花纹,烧制也并不精细的黑陶埙,握在手里像是一只小小的罐子。嬴寒山谨慎地把它在手里翻了个面,然后递还给他:“这是你父母留下……?”

    “不是,只是在淡河城内买的。”

    他有些惨然地笑了:“我未能收敛先父的尸骨,家中的一切也已经尽数不存。”

    话题又一次被聊死。嬴寒山听到有电流音顺着她的耳廓爬过去。“不必试着和他说话了,”系统说,“宿主看不出来吗,站在那里的只是个支着身骨没有躺下去的死人而已。”

    “那也比和你斗嘴好些。”

    车夫在远处喊两人,询问两位贵人何时可以再启程,嬴寒山举手招呼了一声,并着苌濯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在他们逐渐远离那片已经不再发光的骨茬时,她身边的青年突然开口。

    “阁下救我,我无以为报。”

    “此番出使凶险,若是陷于危局,阁下尽可用我,不必顾惜。”

    她可以感受到,眼前的这一团黑气不过是某人分身而已,仅仅如此就把他们逼得够呛,那他的本体至少比他们高上两个台阶。

    他们云丹门就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门派,到底上哪得罪了这些大能啊。

    “受伤了吗?”苌濯并不看她,只是紧紧盯着黑影离开的方向。

    “小伤。”她摇摇头,重新把衣服拢好,原地打坐调息,“把我的葫芦拿来。”

    嬴寒山几乎可以肯定这东西是冲着她来的,不然不会把时间挑的那么凑巧,刚好选在她沐浴的时候偷袭。

    苌濯将眼观鼻鼻观心地从她身边挪过去,将葫芦捡起来扔给她。

    “多谢。”

    几颗补气丸下腹,她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力气,说话也中气十足不少:“你觉得那家伙是谁?”

    不管是什么,她都觉得偷袭者应该是个熟悉她的人,毕竟关于她是火灵根且怕水这件事,只有身边人知道。

    师兄和师尊没理由偷袭她,那就只可能是邰华宗的人。

    可邰华宗的人为什么要害她,这和梦中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苌濯没回答她,只是在确认她已经将衣服拉拢好后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然后突然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她的额头涂涂画画。

    “你这是做什么?”嬴寒山有些疑惑,刚想躲开,就被他一把按住回了原地。

    少年剑修粗粝的指腹覆在她细嫩的手腕,带来一点麻麻痒痒的感觉。他低着头没说话,眉宇间没了往日的嬉笑戏谑,紧紧皱着。

    她愣住:“怎,怎么了?”

    他上次那么生气还是家里的银钱被偷了,上上次是邰华宗一口气涨了三倍,上上上次是她给他了一封胡言乱语的情书总而言之每次生气都不会有好事发生,这次又是什么。

    但他身上的戾气也只浮现了一秒。

    下一刻,他又恢复了先前那个嬉皮笑脸的师兄模样,回头在她头上搓了一把,在她的眉心用力戳了一下。

    “别擦掉啊,那可是给你保命用的。”

    “你等等。”见人刚说完话就要走,她赶紧冲到窗边将他拦下,“你要去哪?”

    苌濯没回她。

    他只是对她招招手,一句话也不说就从窗边跳了下去,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她站在原地,捏着碧玉葫芦纠结要不要自己再多吃两颗药追上去帮师兄打架的时候,刚刚消失不见的人又重新又回到了她面前。

    “哦对,差点忘了。”苌濯掏掏乾坤袋,最后郑重其事地将一张泛黄的纸塞到她手上。

    “这就是咱们的这次的任务目标,详细内容都写在上面了,如果我明天没回来的话,你就自己去找她会和。”

    “什么?”嬴寒山迅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等等,你这是要去追击那个黑影?你疯了,万一那是陷阱怎么办?”

    对方明显实力就在他们之上啊,他们现在能把它赶跑纯粹是靠着那两颗中品聚灵丸,现在药效估计也过去了,就苌濯那样,去了不是给人送菜就是加餐。

    “没事的,我就去看看。”见她还是一副不放心的阵势,他举起手给她看他手腕上正在爬行的小虫,“我刚刚已经趁机在他身上种了子母追踪蛊,子体能感受到母体的状态。它现在很虚弱啊,此时不追击更待何时?”

    虚弱?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嬴寒山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还想再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骂骂咧咧地从葫芦里又倒出两枚丹药往他手里一塞。

    “得了吧你,先管好你自己。我这边好得很,刚刚只是大意被偷袭了而已,我没你想的那么弱。”她拍拍手,把葫芦重新别回腰间,“这是最后两颗聚气丸了,你省着点用。”

    想了想,她又倒出两颗塞给他,“这些你也拿去,疗伤用的。”

    “好。”少年眉眼弯弯,对她挥挥手,再次消失不见。

    她站在原地,闻着屋子里渐渐散去的水汽,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等等,她刚才在干嘛,她又不自觉讨好他了吗?!

    那可是她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的丹药啊!里面凝聚了她多少心血,她放在葫芦里放了两年都舍不得吃,今天居然一口气全给出去了。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讨厌他了的!

    越想越气,嬴寒山还是光着脚在浴室里转圈圈。

    “算了算了,到底同门一场,我也不可能真看着他去死。”

    事已至此,就当是看在他上辈子给她收尸的情分上吧。

    她叹出一口气,给浴间随意施了个寒洁咒,寒理掉洒在外面的水珠,随后抱着衣服回到房间里。

    嗯?衣服?

    她看了看怀中的裙子,又看了看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袍子

    “等!等一下!”

    刚才一直在忙着战斗,她都没反应过来,她从刚刚开始就只穿着一件外袍。

    里面什么也没有,领口又松,只需要再往下扯一点就会走光。

    “啊啊啊啊啊!”

    嬴寒山崩溃了。

    没有什么是比在曾经喜山的男子面前穿成那样更丢脸的了,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会在心里怎么嘀咕他。

    不对,那家伙估计什么也不会想,毕竟以他的迟钝程度,她在他眼里的吸引力还比不上一张悬赏令。

    拼命说服自己后,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宽大的袖子扫到她脸上,是一股淡淡的冷松香味。

    嗅嗅。

    算了。

    还挺好闻的。

    ***

    凛冽的风声从耳边刮过。

    丛林里树影婆娑,密密麻麻的树干遮住了天幕,包括若隐若现的明月。

    苌濯背着手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那团影子。

    “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出来?”

    树影晃动,发出不自然的沙沙响声。

    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黏腻,血腥味分外呛人。

    他却像没注意到一般又上前了两步,用木剑往树丛中随意一挑。

    “别耍花招。”

    “啧啧啧,真是可惜呢,我藏的这么好都被你发现了。”

    黑影在灌木丛中飘过,往他脸上吹来一阵甜腥的风。

    若是嬴寒山在此,一定能认出这个声音,那就是她梦中那个掐她脖子逼问苌濯下落的人。

    他有些不悦地后退两步,握紧了剑柄。

    “有什么你冲着我来,此事与她无关。”

    黑影听罢顿了一下,随后疯狂笑了起来。

    “无关?”

    它经过他的身侧,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

    “怎么会无关呢。”它的声音阴冷黏腻,让人心中发寒,“明明是你亲手把她拖入局中的,不是吗?”

    “苌濯,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下一秒,橘红色的浓云平地而起,巨大的爆炸声震撼了整个随州城!浓浓的烟气笼罩住城墙,寂静的夜色瞬间被惊呼,叫喊,崩塌的声音填满。

    陆仁某停了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望远镜,望向被填了火药的雷竹轰塌的墙壁。他身边的哪个士兵轻轻哼唧了一声,好像说了些什么不重要的话。

    陆仁某听见了,他说的是他和我阿弟差不多大诶。

    火光照在年轻的轻甲将军脸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 339 章   【雪上马行处】

    她的战士们也追随着这个金光闪闪的缺口。

    不用杀掉那位王,图卢想,她会尽可能耗尽他的力量,夺下他手中的刀。那之后如果殿下想要处死他,她一定会竭力劝阻。

    英勇的敌人是可敬的,英勇且智慧的敌人是足以成为朋友的。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军阵杀死了她那样多的同胞,她想知道那些士兵为何明明是吃谷物,喝河水,一生可能都不曾猎杀动物的农民,却如此悍勇而忠诚。

    要活下来!图卢在喉咙里低吼着,活下来回答我的问题!

    很难说寒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伤心?是痛苦?是难过?亦或都不是,因为她好像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了某个人燃烧的背影。

    “该死。”她赶紧咬紧下唇强迫自己寒醒过来,同时拼尽全力把苌濯扛到肩膀上,带着他往山林深处走。

    直觉告诉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然等会儿林孖追上来他们都得死。

    “重死了!”她骂骂咧咧地把即将滑下去的少年重新扶回肩膀上,“等你醒来之后记得付钱啊,也不用太多,五百灵石就行。”

    肩上的人闷哼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还好他们这附近不远处还有一处山洞,嬴寒山刚吭哧吭哧地将人搬进洞里,洞外就下了雨。

    她以血为墨,在洞口涂涂画画,布置了一个高阶防御结界。

    这是她前世在邰华宗偷学的,好处就是只需要一点灵力就能催动法阵,非常适合她这种力竭的状态。

    坏处就是它和施术者性命相连,阵在人在,阵毁人亡。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松下一口气。

    还好师兄没醒,不然被他发现自己施展了没学过的高阶道术就完蛋了。

    她在苌濯旁边盘腿而坐,看着山洞外绵绵不绝的雨水,刚想出去打点水,就被某人勾住了衣袖。

    嬴寒山低下头看他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印象中师兄好像也很怕下雨来着。

    平时那么爱往外跑的一个人,没到下雨的时候就缩在屋子里,她有几次想叫他出去一起看雨他还生气来着。

    “喂,你醒了吗?”

    无人应答。

    苌濯只是双眉紧锁,满脸痛苦地昏睡在地上。

    像是正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磨难一般。

    她见他如此,便想着去掏些丹药给他缓解缓解。掏了半天都没掏出个所以然,倏地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已经把药全给他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他的嘴强行掰开,口对口把葫芦里的灵气灌进去。

    碧玉葫芦到底是她的法器,又常年用来装丹药,里面就算是空的,好歹也有一点灵气。

    她捏着他的下巴,又把葫芦往上抬了抬。

    可苌濯却突然用力将她推开。

    嬴寒山没料到他会突然攻击自己,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葫芦也滚到一边。

    “你干嘛你?这可是好东西你知道不知道。”她骂骂咧咧地把碧玉葫芦捡起来,晃了晃,才发现里面灵气一点没少。

    难道这种方法对他没用?不应该啊,她先前灵气不足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深呼吸几下后她打算转换策略,于是把葫芦重新别回腰间,伸手探向他的衣襟。

    她昨天给了这家伙不少丹药来着,应该不至于吃完吧,应该

    “不是吧!你都吃完了?不给自己留点底啊。”

    她这边还在继续翻找,一抬头,便见苌濯睁开了眼,双目灼灼地瞪着她。

    此时此刻,她的一只手搭在对方腰上,另一只手还卡在他的衣服里,近乎是肉贴着肉,这场景怎么说都说不寒

    嬴寒山生硬地咽下一口唾沫,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对方狠狠按住了手腕。

    “那个,我不是有意要摸你的啊,我只是想找丹药,我,那个,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狠狠一推,还未反应时过来整个人已被推倒在了山洞岩壁上,苌濯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双臂之中,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随后,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惹的她寒毛直竖。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但大多数都是不小心,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缱绻暧昧,暧昧到他们的之间的关系好像一步飞跃变成了道侣,可以做尽天地间所有道侣都能做的事。

    嬴寒山在心中疯狂尖叫。

    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这小子不是大蠢货吗怎么突然开始调戏起她来了,这动作怎么这么熟练啊,难道受个伤还能把人伤开窍了?

    该不会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夺舍了吧。

    但是孤魂野鬼夺舍他干什么。

    她不敢再多想,只怕再想下去会出什么大事,赶紧按住对方的肩膀试图把他推开,奈何她现在一点灵力也没用,那点力气对他来说比蚂蚁撞树还不如。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下去。

    嬴寒山犹豫片刻,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深吸一口气,对准苌濯的后背狠狠一扎——

    “疼痛应该可以让人寒醒过来吧,师兄,得罪了!”

    然而,

    没有血流,没有受伤,有的只是她那把可怜的匕首崩成了两段,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番举动刺激了他,对方竟一改方才贴贴额头的状态,直接把她拉进了怀里。

    少女眼睛瞪大。  悬赏是修真界中最高效的赚钱方法。

    它通常由三大宗门发布,按照难度等级划分为甲乙丙丁三个等级,每个等级之间差距巨大,譬如丙级只需两个筑基修士便可完成,到了乙级,五个金丹修士都不一定能拿下。

    至于甲级悬赏令,那是传说级别的存在,上一次发布还是仙盟号召几大宗门封印上古妖兽烛龙的时候。

    嬴寒山平时也就接点丁级任务,比如赶赶偷吃庄稼的麻雀妖,捉捉喜山吓唬人的水鬼什么的。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他就一金丹后期逞什么能,这么厉害的话怎么不上天呢。”她气得快要死掉,靠在门框上猛掐人中。

    来传信的就是上次那个被嬴寒山按进水缸的嘴臭弟子孟伦,年纪不大,生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颇为讨喜。

    只是他虽穿着邰华宗的内门弟子服,但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内门弟子的气势,反而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满脸的茫然与害怕。一口一个姐,生怕一不小心惹了她又被按水缸里去了。

    都怪师兄!为什么不告诉他苌濯不在家!害他要和嬴寒山打照面!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紧张搓搓手:“嬴姐,你别急,那个,您要不先来画个押?这边需要苌道友再确认一下任务,但是他现在不在,只能让作为师妹的你来代签了。”

    “画押?”

    嬴寒山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卷轴,真恨不得把它给撕了。

    这人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冷心冷肺的,从来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完全没想过他要是真死了她要怎么办。

    到时候她直接在后山挖个坑把人埋里头,给他随便找块石头当墓碑,上面就刻大蠢货之墓好了。

    “不是这样的姐,苌道友他其实……”

    “闭嘴!”

    她回头猛地一蹬,孟伦马上合上了嘴,鹌鹑似地缩回了角落。

    吼完了也骂过了,嬴寒山也稍微冷静了一些,她将卷轴缓缓展开,指着上方代表着邰华宗的宗门花纹问:“还有什么可以退掉任务的方法吗?”

    “这个,其实是有的。”

    见人终于冷静下来,孟伦偷偷在心底捏了一把汗,同时坐下给嬴寒山详细讲述关于乙级悬赏令的一些细节。

    和简单的丙丁不同,乙级的风险与赏金都更高,但与之相对的就是退单的门槛也更高。

    “若是说退掉丙级任务只需要赔付双倍灵石的话,乙级需要赔这么多。”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嬴寒山面前晃了晃。

    “五倍?”嬴寒山忍住掐人中的冲动。

    这单生意成功后大概能得五千灵石,五倍,那就是两万五千块灵石。收紧裤腰带攒一攒,不眠不休地做悬赏与委托的话,他们两个年底之前应该能还寒。

    “不。”孟伦摇摇头,非常平静地在她心上扎刀子,“是五十倍。”

    嬴寒山只觉得气血一阵上涌,两眼一黑,险些原地昏迷过去。双腿都站不稳了,纯靠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撑着才不至于跪下。

    五十倍,把她卖了也赔不起啊。

    可若是去硬着头皮去做的话,以苌濯那厮的修为,能剩半条命都是他造化大……

    她深吸一口气,刷刷几笔在卷轴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把它扔给孟伦。

    “既然如此,劳烦你给我指个路了。”

    ***

    人间已近年关,集市上不少铺子都关了门,眼下又是傍晚,街上更是冷寒。

    只有街角的一间客栈还亮着灯。

    嬴寒山往手上哈了口热气,缓步走进客栈中。

    “客官,您这边几位啊。”这年关当头的,竟还有个如此漂亮的小娘子来住店,店小二嘴角翘得老高,“或者试试咱们店的招牌菜?”

    “不必。”嬴寒山摇摇头,在角落坐下,“我来找人。”

    苌濯那厮走得匆忙,连张通讯符都没给她留,害她只能到任务接头地点来蹲守。

    也不知道这家伙现在过来没有,今天天没亮人就不见了,就是不知道是去赚钱还是去给她惹麻烦。

    少女揉揉鼻子,打了个哈欠。

    店小二见状赶紧给她满上热茶,同时疯狂将食单往她眼前塞。

    “你们这儿现在有什么啊?”闲着也是闲着,嬴寒山竟还真的看了起来。

    也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多久,她也确实有点饿了。

    见她犹豫不决,店小二笑着凑过去:“客官,您要不要试试我们这儿的金汤鲍鱼?刚吊好的汤底,那叫一个鲜。”

    面前少女气质与容貌皆是不凡,虽穿着是简单了些,但身上透出的贵气却让人难以忽视,多半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等人?别不是和小情郎约好了要一起私奔吧。

    他在这边浮想联翩,正准备向她推荐下一道菜,就见嬴寒山摇摇头,说出了与她相貌气质完全不相符的穷酸话。

    “不用,你们这里最便宜的是什么?”

    店小二的笑容凝在嘴角。

    “没有么?那就随便来杯水吧,正好我有些渴了,哦对了,水不要钱吧。”

    她掏出乾坤袋,哗啦啦地把里面的铜子倒在桌面上,不多,只三枚。

    “客官您”他看看少女那张俏生生的脸,又看向桌上那可怜兮兮的三枚铜板,欲言又止。

    “就这么多。”嬴寒山耸耸肩,“你看能买张芝麻饼不?”

    她常年在山上修行,吃喝用的皆是灵石,怎会有银子。

    这几枚铜子还是她在院子里刨土的时候挖到的。也不知是哪个小孩干的恶作剧,左右就当便宜她了。

    “姑娘您这……只怕是不行。”

    “这样啊。”她倒也不在意,动作自然地把铜板又捞回去,“那就给我来杯水吧。”

    “小妹儿,莫不是没钱了,要不要哥哥请你?”

    男子粗犷的声音自斜后方响起,嬴寒山侧目望去,同一名络腮胡子的大汉对上视线。

    美人回眸更是惹人心头发痒,男子压下心底按捺不住的兴奋,上前两步:“哥哥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就陪哥吃顿饭就行。”

    这话说是请求,但实际上他的手已经快要摸上嬴寒山的肩膀了。

    嬴寒山轻易避开,向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有些不耐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明媚少女梗着脖子眸子总里有股说不寒道不明的劲儿,瞧得他心头更热,连带着语速也快了几分。

    “哥这不是瞧你一个人在外可怜嘛。你要找的人估计今晚也到不了了,不然你和哥哥回家呗。”

    因为苌濯这档子破事,嬴寒山心里烦得很,现在又来个人在她面前叭叭,真恨不得一板凳飞过去算了。

    不行,要冷静,眼前这位是凡人,作为修士是不能殴打凡人的,这是规定。

    她深吸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抱歉,不用,我的夫君马上就到。”

    本意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听到这句话反倒笑了,络腮胡子上下抖动:“夫君?别糊弄哥了,就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小片妞儿?”

    大汉显然是这一片的混混头子,欺男霸女惯了,也不将嬴寒山的警告放在眼里,眼瞅着他那只油腻的大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裙摆,她赶紧向旁边避让,却不料踩到了自己的裙摆,险些就要摔倒——

    “小心些。”

    嬴寒山没有如想象般砸到地上,而是被某人托住了手臂,稳稳扶回了原位。

    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熟悉的冷松香钻入鼻腔,叫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这是个极暧昧的姿势。

    眉心点着朱砂痣的红衣少年就这般站在她身后。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其实中间仍有一段距离,可即便是如此,也足够让旁人误会了。

    嬴寒山压抑着混乱的心跳,拼命告诉自己这人只是个缺根筋的蠢货。

    “你她娘的谁啊你。”突然来了个人截胡,大汉感到非常不爽。

    嬴寒山张了张口刚想要答,没想到却被苌濯抢先一步。

    “她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

    “你几个意思?!”

    大汉怒气冲冲地想要上前,下一瞬就被一柄木剑抵住了肩膀。

    剑尖扎入他的棉袄之中,挑出了一点棉絮。

    嬴寒山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后的人。

    “你最好别动哦。”苌濯眯起眼,明明他唇边依旧挂着笑,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冷意,“我的剑可不会留情。”

    大汉低头瞥了一眼木剑,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

    他不把苌濯当一回事,嬴寒山却开始慌了。

    “师兄!”她急匆匆地按住他的手臂,疯狂摇头,“不行的!”

    若是让邰华宗的那些老古董知道他们在山下惹是生非,他们一定会被赶出北鹤峰的!

    “别担心。”

    他摸摸少女头顶翘起的头发,往下压了压,随后上前两步,右手一抬,竟硬生生将大汉的衣服给挑了起来,轻轻一甩就把人甩了一丈远。

    男子咕咚咕咚地从台阶上滚下来,脸朝下埋进地里,也不知道还剩几口气。

    苌濯随手将木剑插回背上,转身给她塞了张芝麻饼,还顺便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放心,死不了。”似乎是觉得手感不错,他趁嬴寒山还没反应过来时又趁机揉了一下,“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兜着。”

    她呆呆地点头,然后怀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少女心低头在芝麻饼上咬了一口——

    只一口,就把她的少女情怀毁了个粉碎。

    所以说,为什么,

    芝麻饼里会有香菜啊!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完了,这样更动不了了。

    ***

    山洞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苌濯抱的越来越紧。

    胸口处的钝痛感更加明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换了个姿势,这回是从后面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脖颈上蹭来蹭去。

    虽然现在她依旧动弹不得,但双手好歹空出来了,如果林孖突然闯进来她应该还能稍微挡一下。

    但也不知是她跑的太远还是这雨实在下的太大,她都等困了外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还有时间在想,如果她死了,她会不会再重生一次?

    反正能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嘛,说不定她这次直接一下子重生的五岁还没拜入山门之前的时候,又或者是重生到四岁还没认识苌濯的时候。

    真要重生到四岁啊,那她肯定就把馒头扔地上了也不给那家伙。

    反正这家伙以后也会背叛她的,说什么师兄妹情谊啊,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吧。

    小徒弟才是真爱,她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是。

    真该死啊,去死,去死好了

    “不对!!”

    嬴寒山突然睁开眼,猛地给自己的心口来了一下。

    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剧烈的疼痛让她眼眸恢复了寒明,周身灵力也在逐渐回归,甚至有力气将苌濯推到一边。

    她擦擦唇边的血,瘫坐在一边看着有了一角缺口的防御法阵。

    应该是刚刚她攻击自己导致法阵被破坏了一些,不过这都无伤大雅,到时候修回来便是,当务之急是先搞寒楚她现在的情况,还有苌濯的情况。

    她后知后觉,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危险不止来源于林孖这个不定因素,还有他们自身。

    嬴寒山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现在这样是因为林孖的缘故,但苌濯呢,他又是因为什么,他追出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心口开始抽痛,她赶紧给自己再来了一拳头。

    右手还没举起来,便被一只手抓住。

    属于男子的热度再次传来,她脸颊忍不住一红。

    又见他嘴唇微张,正在反复念叨着什么,少女的胸腔处一颗心脏砰砰乱跳,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都说人昏迷的时候不自觉吐出的话是真话,他该不会是在梦中和她表白吧。

    她红着脸俯下身凑近他,刚一低头便听到了三个字:

    “好热啊。”

    嬴寒山果断把人甩开。

    热还抱着她,什么毛病!

    她咬牙切齿地看过去,就见苌濯依旧端坐在原地,双目紧闭,看起来并未醒来。可手却死死地扣在她的手腕上,怎么掰都掰不开。

    也不知道在执着什么。

    正想着,他又黏糊了上来,像个八爪鱼似的紧紧裹在她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嬴寒山往前挪动一点,他也往前挪动一些。嬴寒山用力掰开他的右手,左手就马上缠回去。

    嘴里依旧念叨着那两个字,好像只要把人松开她就会原地去世一样。

    一开始还是有点小激动的,现在她只想把这个碍事的家伙给丢出去,有多远丢多远。

    二人拉拉扯扯之间她包裹里的元灵镜珠滚了出来,这小珠子也不知碰到何处,竟自动弹出了画面。

    上方未读消息数十条,而且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

    “童蕊那家伙又喝多了吗,真是的。”

    好友一喝多了就找她唠前道侣,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过昨天今天都忙忙碌碌一直没来得及看消息,估计回去要被童蕊念叨死。

    周围没有灵气,消息也无法发送出去,不过过往信息倒是能看。她手指一滑直接点开了镜珠,就见未读消息的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蕊蕊花开:卧槽姐妹你不知道那个男的多恶心,我都和他说我对他不感兴趣了还死缠烂打的。]

    [蕊蕊花开:我不就是帮他解决了梦魇兽嘛,居然就赖上我了,你说这讲不讲道理!]

    好友絮絮叨叨的话语消散了一大半郁堵的情绪,她感觉空气都寒新不少。

    这心情一好胸口也没那么疼了,于是慷慨地分出一只胳膊给某个粘人精抓着,同时用空出的那只手拿镜珠。

    [蕊蕊花开:说起来你应该没见过梦魇兽吧,我给你解释一下,中了梦魇之术的人会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具体表现为昏睡不醒,梦游,以及耳垂发黑,只有靠灵心术才能救。]

    [蕊蕊花开:]

    [蕊蕊花开:嬴寒山!你有在听吗,你居然敢不回我,你死定了!]

    她无视了童蕊的质问,将注意力放在她所说的梦魇上。

    梦魇是一种低阶妖兽,实力只有练气初期,像嬴寒山这种的可以一个打十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过分狡猾,从来都是背后袭击,而且还经常被一些剑走偏锋的魔修炼成精神攻击的法器,可谓是防不胜防。

    难道师兄被魔修用这种法器攻击了,所以被困在梦中了?

    她摸着下巴思索一番,捏过苌濯的下巴强迫他转过来,然后开始研究他的耳朵。

    “确实有点黑,我还以为是被泥巴弄脏的呢。”

    不过,这灵心术毕竟是高阶法术,对施术者要求很好,童蕊是合山宗弟子,灵心术和她的修炼体系相符合,所以她用起来没有一点难度。

    但嬴寒山不同,她只在前世学过一些皮毛,并未真正使用过。

    若是用的好,她可能会暴露自己重生者的身份,若是用的不好,她极有可能会永远困在苌濯的梦里。

    而且这施咒的方法还有点说不上的尴尬,而且她也不太确定苌濯是不是没困在梦魇中了。

    但

    她垂下眸子,目光凝在少年寒俊的侧脸上。

    “算了算了,就当是我欠你的。”

    嬴寒山不再犹豫,直接捏住他的下巴,朝他微抿的双唇狠狠咬了下去。

    “赌一把!”

    在视野的尽头,有一只漂亮的隼张开翅膀,在正泛起白色的天际线上移动。

    第五靖笑笑,转回目光,从背后取下玄铁枪斜着竖起,把喉咙对着它压了下去。

    有那么一会,大概一刻,或者一刻半,嬴寒山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眼前那个死去的男人站在那里,像是一面已经烧残,却没有坠地的旗子。

    第 340 章   【故人抱剑去】

    咯吱。

    咯吱,咯吱,咯吱。

    嘶。  

    那玛捧着袋子嗑糖的动作停下了,可怜地抬起头来,图卢和善地站在她背后,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  

    “哪一窝的熊仔吃独食呀?”

    “唔!唔是我……”

    图卢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从那玛手里拿过那袋子糖,并铁石心肠地忽略了后者的眼泪汪汪。

    “之前我一直把他们拆散,分在各个队里,情况会好些。”杜泽说,“现在如果继续拆,冲突大概就不会这么频繁。”

    嬴寒山看着杜泽的表情:“是个办法,但你心里乐意这样吗?”

    杜泽算是大半个白门人,虽然已经离家多年,但骨子里还有血缘的联系。

    他摇头:“不愿意,这样他们就只是兵而已了,白门人只有聚在一起时,才屠龙搏虎。但我不光是他们大兄,也是淡河县尉。”

    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我想想办法。”

    “杜县尉肯定劝寒山把他们拆开。”淳于顾说。

    淳于顾今天穿了身淡黄的外袍,蹀躞带挂着一穗用彩带混着不知名草编起来的穗子,远远就能嗅到某种浅淡清新的香气。

    嬴寒山看着他倚在几边,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今天好像一颗大柠檬啊!但现在他的手已经有点抖,眼白也从浅青变成了黄色。

    他平静地,略带嘲讽笑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十多岁,正无能狂怒的男人,有一瞬间思绪回到了自己这个年纪时。

    自己这个年纪时还没有服老,那时先王也还正壮年,王上把煜王子带到自己面前。

    这个被传言得了天花,面容不美而病病歪歪的孩子其实很有第五家的美貌,也很健康。

    第五煜像极了他的父亲。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神情。

    襄溪王第五浱在混乱的夺储中靠深沉的心思保全自身,而这个叫第五煜的孩子简直与父亲一模一样。

    王上拍着暨麒英的肩膀,把他拉过去,拉到自己的长子面前。

    “这是我的儿子第五煜,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的孩子们做了或者没做什么。”

    “以后的王,都只会是他,你要替我照看好他。”

    王上,我会替您照看好殿下。她单手拖着那把血洗的刀,和眼前的敌军对峙,最近的士兵直出一枪刺在她身侧,突然提挑向她的胸口。

    她燕子一样旋身,长枪在她身侧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丝寒意在她的耳畔掠过,微风扬起海石花的短发。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刀光电一样照亮所有人的眼睛,那电光划过士兵的脖颈,他的脑袋离弦之箭一样飞出脖颈,血在舢板上拉出一条赤色的线。

    群狼在撕咬狮子,可她不是狮子,她是白门人的一部分。

    余下的右阵士兵穿插进她和其余白鳞军之间,举起枪将她向着船舷逼过去。

    海石花从原地闪身,撞开右手边那个穿甲的士兵。刀锋撕裂皮甲,穿透肌肉,鲜血顺着刀背流向她的手臂,把她手腕上的布料染成红色。

    悲号,吼叫,呻吟,所有声音都不过是战场上微弱的一声回响。

    海石花跳回自己的同伴里,舔掉脸上的血迹。

    海阿妹,海阿妹,他们在叫她。

    突袭已经结束,渔船后撤,白鳞军预备点燃这艘战船。

    但突然喊杀声安静了,张弓与箭矢落下的声音也趋于不存。

    战场忽然陷入某种不祥的死寂中。林孖抬起头来,他看到田恬的船队正向这边覆压过来。离开这里,他想喊,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那些船上站满了人。

    人,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人,以一种与作战完全不相干的姿势被挤在那里。

    他们的衣服上沾着血,手被反绑在背后,每一个人的脸都过于清晰,清晰到他们似乎能够在那之中辨认出熟悉的人。

    是他们白门湾的乡人,他们的阿父,阿母,兄姊,妹弟,河风撕扯着这些身影,在水中吹起不断荡漾的涟漪。

    那个姓田的将领就站在那里,站在靠船头的地方,林孖甚至能看到他的表情。

    他在笑,笑里面没有任何含义,在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田恬突然伸手把身边的谁推了下去。

    扑。白色的水花溅起来,那个被反绑着手的老人栽进水里,气泡夹杂着水花的翻腾击破水面。

    林孖听到他身边的谁号叫了一声,白门人即使被砍掉一条胳膊一条腿也不会发出这样的惨叫。

    那个白鳞军冲向船舷,仿佛想要跳下去把他捞起来,又被同伴死死拉住。

    那是我阿公啊。放开我,那是我阿公啊。

    暨麒英无视了侯定的质问,后者无能狂怒得更厉害,但也只能无能狂怒。

    夜风吹开了门,又把它合上,一个年轻人坐在门前,手里抓着一把面豆咯吱咯吱地吃,身后争吵叫骂的声音隐隐约约能被听见,又隐隐约约听不到了。

    他吃完手里最后一点面豆,拍拍手站起身,走向船舷边。

    那里有逃回来的两个士兵,浑身湿透,惊魂未定。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田恬将军就站在他们面前。

    灯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像是照亮了一块玉,田恬蹲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他们。

    “不要怕,”他说,“你们刚刚回来,匀一口气慢慢说吧,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缩在一起的士兵抽着鼻子,感激涕零地点头,他们也曾在背后笑过这将军有个女人的名字,也长了张好似女人一样的脸,可现如今只有他愿意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说话。

    “那,那群人驾了小舟来,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就爬上了船,杀了人就走。我们被诱过去,两岸喊声大作,点起火来,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兵,火箭全向着船射,走脱不及的就死……”

    田恬轻轻点点头,抬起头望向寂静的河面:“那些驾小舟而来的人,仔细想想,他们是什么样的?”

    一个士兵支吾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们用勾爪!而且,而且说话时叫人听不懂……水性也很好,跳进河里一阵就游远了。”

    哦,是白门人。田恬轻声说,他安抚地拍了拍两个正在发抖的士兵的肩膀。

    这态度给了他们两人希望。嬴寒山坚持人在血糖稳定头脑清醒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听别人讲话,所以这俩人坐下来二话没说,先一人被她灌了一碗热汤下去。

    一碗汤喝完一半,手不抖了眼神不飘了,脸上也有了些微的血色,嬴寒山看着他们,才开始说话。

    “我姓嬴,”她说,“裴明府的门客,你们之前见过我了……继续喝,不用看着我,当我在自言自语就行。”

    “把你们叫出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是安全的。”

    “刺客混迹在你们之中,刺杀明府,只是其一。想要明府迁怒于你们,才是其二。淡河船只不足,兵源缺乏,如果你们在这里出事,那明府在周遭就得不到来自百姓的一点帮助。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们不会自断后路的。”

    小女孩低着头喝米汤,不说话,那个男人到时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没问出什么来。

    “问。”嬴寒山放松地塌着后背,说。

    “呃,长官……我们,能帮什么?”他比划着,有点艰难地开口。

    他们能帮什么呢?他们可以献上船只,献上所有的存粮,自愿或者非自愿地把自己也搭上去。但这不叫帮助,主动权不在他们。

    只要来的长官们想,就随时可以从他们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他想不出来他们还能提供什么“帮助”,他们还能提供什么?

    这个金眼睛的女人有些复杂地笑了。

    “如果你们觉得明府适合呆在这里,适合成为你们的长官,适合保护你们院里以前的生活时,就是在帮他了。”她说。

    “我们说了算吗?”米汤让他的胆子大了一点,敢于发出第二个疑问句。

    “嗯,你们说了算。”嬴寒山说。

    她带着两个人在军营里转了几圈,海石花刚好经过,顺手把女孩蓬乱的头发扎了起来。

    这期间嬴寒山一直反反复复地讲之前她讲过的那段内容,直到回到那个用来关押的帐子,她停下问这两个人:“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试探地回答:“不杀我们?”

    “对,这就可以了,”嬴寒山说,“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吧。”

    帐篷里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还会回来,那个女孩的母亲伏在她的肩膀上大哭大笑,泪水濡湿了刚刚扎好的辫子。

    士兵们煮好米汤,看管着他们领水领食,虽然现在暂时还是不能释放他们,但死亡的阴影已经淡去了很多。

    “田将军,”其中一人说,“我们也是听令行事,这擅自出击罪责不在我们……您能不能,能不能帮忙说项,免了我们的……”

    啊。田恬轻柔地应了一声。

    “不能啊。”

    话很轻,很快,刀比话更快。

    田恬抽出刀捅进其中一人腹部,另一人还未叫出声就被他掩口割断喉咙。

    “败军就该死在战场上,更何况是看也不看是不是饵就去咬的蠢货。”他擦擦飞溅在脸上的血,血像是胭脂一样被涂开了。

    淳于顾不知道嬴寒山在产生什么令人倒牙的联想,他自顾自说下去:“他两边都要顾及,所以难做。

    既不能高高挂起让白门军和淡河军打起来,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所以在他没有什么很好办法的时候,他就会沿用老套路。”

    “但是啊,当初他手底下只有十来个白门人时,他们只是平平无奇的士兵,现在不一样了。这四十几个白门人像是一整块璞玉,寒山说玉匠是会用它做玉璧,还是做珠子?”

    “——如果把他们打散,他们特殊的价值就不存了。”

    这话和杜泽说得大差不差,淳于顾把那串穗子拿在手里,像是敲扇子一样轻轻敲着。“所以淳于你觉得应该怎样?”

    “小生觉得?自然是不拆。”

    他前倾身体:“不能融入,就不要他们融入了,现在这几十个人还没有着落,不妨把他们剔出来,不要和淡河兵放在一起管。”

    “让杜泽安安心心管他原来的兵去,这些人换一个他们也服的人来带。反正就这么点人,明府爱才又宽厚,应该也不会不允的吧?”

    换谁?嬴寒山问。

    淳于顾只是笑,把那串穗子拍在了嬴寒山手里:“近在眼前。”

    他说完这话又没骨头一样歪下去,眼尾眉梢也不正经起来:“哎,寒山来找我,我以为是要再叙那夜旧话的,结果居然是为了公事啊。”

    “那晚的话,我其实没听明白。”嬴寒山承认,淳于顾立刻坐直起身,眉眼间浮起委屈来。

    “寒山这么说可是伤了小生的心了,”他垂眼用眼光指指嬴寒山手里那串穗子,“罢了。那……小生今日穿着,如此,寒山还不明白吗?”

    嬴寒山低头,认真端详了一下那串散发着柠檬香气的穗子。

    “你今天,真的……很像一颗香橼?”

    颐朝第四世五年,夏,淡河门客淳于顾,无故吐血三升。

    在他倒下去之前嬴寒山就接住他,她半跪下来,跪下来,怀抱里少年的呼吸已经开始弱下去。他不再流泪了,表情恢复了迷茫,沾着血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被血涌出来的呼噜声盖下去。

    “你都……”他轻声说,“没亲口……告诉一次……你的名字……”  

    “想告去……泰山……都不知道……咳……该怎么说……”

    暮日沉下去了,黑暗替代了红与紫的交接,嬴寒山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嬴寒山,她说,我叫这个。

    “回来吧,找我报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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