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活动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汪老师正组织着同学们有序排队上大巴车。纪灼挤在人群里往前走,心事重重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手中打字的动作一刻不停:
【好的。但是我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发完这一句,同学们刚好都差不多进了车内。汪老师站在车头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着官方的套话:“非常感谢大家能够来参加我们的‘水韵青天’,有关这次活动的后续事宜,我们会在群内进行详细告知,请各位同学们注意群消息……”
【[月亮]:没。没有事的。只是我没有办法自己去接你了。你可以给我你们下车的地址吗,我让司机送你到公寓好不好?】
这个语气,这个回答,分明就是有问题。纪灼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火架起来燎了会,正在想如何措辞询问霍月寻事情的真相,就被一旁的乔家骏拍了拍肩膀:
“灼哥,刚刚汪老师说第三轮培训活动不一定有专门的酒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拼。”
“嗯,到时候再说吧。”
纪灼接过乔家骏的话茬,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句,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跟霍月寻的聊天框,担忧的心情极盛。
霍月寻到底是怎么了?
不能来接自己,声音带着哭腔……是被人欺负了,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乔家骏还是第一次发现纪灼露出这样紧张和担忧的模样,有些稀奇,张了张唇,又不好意思凑个脑袋过去看他的手机屏,只能随意打了个哈哈:
“行,那就到时候再说……哎,这个活动也是终于结束了,在外面住的累死人了,我都开始想念我妈的唠叨了——”
忽然,纪灼猛地抬起了头。
乔家骏这随口一提,倒是令他茅塞顿开。
以霍月寻的性格,是不太容易在外面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委屈事情的。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反而是跟他最亲近、有血缘关系的爸妈。只要孩子跟人起了争执,不论有理没理,都要罚跪在壁炉前。
最近霍月寻唯一会被罚的事情,应该就是替自己挡下那些混混的攻击吧?可那明明就是见义勇为啊!
纪灼随口跟乔家骏又搭了几句话,心中的猜测令他整个人都分外焦灼,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趁着安静的时刻,在脑内构思了一段话,想问霍月寻具体的情况……
他刚点开备忘录打算把这段小作文敲下来,就突然注意到,屏幕顶的缓冲圈转了转,弹出了一条新的“我的日记”!
……等等。
原来这手机的备忘录,是会自动同步的吗??
纪灼心中一紧,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是怒是喜,总之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霍月寻新写的东西,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我的日记
不想记天气和时间了,因为心情好糟糕,似乎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已经不奢求我的父母能够‘爱’我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在他们的眼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都认为我说谎,认为我的身边根本就没有小灼这号人存在。
我本来真的很生气也很难过的,可写到这里却又想通了,或许他们这么想,也没有错误吧。孤独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我合该总是一个人。
我或许不应该向小灼表白的,这样或许还能以朋友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可现在,我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了。
我配不上他,他应该飞往更高的天地。】
“……”
纪灼闭了闭眼睛,心里酸得一塌糊涂。他退出备忘录,在通讯录里找到霍月寻,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那头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但是好几秒内,都只是低低地吸了吸鼻子,没敢立刻说话。
“你现在人在哪儿,”纪灼轻声开口,“介不介意我过去找你?”
霍月寻短促地“唔”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又渐渐地弱了下去:“在我爸妈这儿,当然不介意你来!但,但是你不用委屈自己的,你这几天已经很累了,应该要好好休息一会……”
“我不累,”纪灼打断道,“我过去不会打扰到叔叔阿姨的,我就跟他们讲一下你帮了我的事情,让他们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不应该责怪你!”
沙沙的电流声持续了两秒,电话两头只剩下彼此一轻一重的呼吸。好半晌,霍月寻忽然轻声喃喃道:
“小灼,你不能对我这么好。”
纪灼一怔:“…嗯?”
“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如果你以后要离开,把这些好都收走,我会很绝望的。”
男人的尾音轻轻发着颤,嗓子发哑,有某种令人缴械投降,放弃一切的冲动。纪灼感觉自己的脑袋充血,话出口时有些不顾一切:
“我不会离开你的。”
“……”
霍月寻同他确认:“真的吗?”
纪灼抿了抿唇,语气诚挚:“真的。”
电话两头再度安静了片刻。
像是某种契约既定,霍月寻听起来终于不再那么委屈,连鼻音也略微消失了些许,轻轻笑道:“那小灼给我发地址,我让司机去接你到我这里来,好不好呀?”
纪灼一口应下,毫不犹豫-
大巴车到了车站,霍月寻的司机早早地就在不远处的路沿等待,一见到纪灼过来,便打了个双闪。
光示意犹嫌不够,他甚至还主动地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接过纪灼手里的行李,全程一言未发,却利落可靠,哪怕霍月寻不在,也没对纪灼有半分的轻视。
搞得纪灼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上了车,从后视镜中看了两眼司机,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师傅,您是不是新来没多久啊?”
霍月寻一开始的司机完全就是个老油条,没有这位司机做事利落认真,搞得他后来有一小段时间都是自己开车,想必是没找到新的好司机可以替代。
“是的,很感激霍先生能给我这份工作。”
车辆开始行驶,司机收回目光,声音轻得似乎只是纪灼的错觉:“霍先生人很好,只要求我开车专心一点。”
不要乱看,不要乱说,只把自己当成一个锯嘴葫芦。
“……”
“开车专心”类似的话,纪灼从前也在某个人的嘴里听见过,他的心神略微一动,没再有心情跟司机搭腔。眼神一直注视着外面的风景。
青苋湾各处人都极多,霍月寻的公寓楼地段稍微有些堵车,车速只有二三十码。纪灼漫无目的的目光落在车外,突然注意到了某个身影。
坐着轮椅,衣着邋遢,抻着轮胎往前。
一张侧脸只是一闪而过,纪灼的心脏却猛地跳动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扭过头,有些徒劳地想要将那人看清楚。
应该是看错了吧。
是错觉吧。
纪灼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过纪华勇了,从他跟纪华勇闹掰,把后者“赶出家门”开始,两人就再也没见过彼此,唯一可能产生的联系,大概就是那些催债的发到手机上的短信。
纪华勇这个时候出现是想干什么?
嫌上次催债的那些人还不够恶心的吗?
这股带着恐慌的心绪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车辆到隋园门口才渐渐地压了下去,被另外一种稍有些紧张的心情取代。纪灼深呼吸一阵,鼓起勇气下了车,刚走没两步,便见霍月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灼!”
高挑俊逸的男人见到纪灼的瞬间,语气便变得极其轻松雀跃,恨不得直接牵住他的手,“饿不饿?累不累?快跟我进来坐。”
虽之前就对霍月寻家里的条件有了大概的认知,但直到今天看到这栋位于京云内城的山腰别墅,纪灼才感觉到十足的震撼。他整个人站在玄关处跟四周显得格格不入,但霍月寻却好像什么都意识不到似的,殷勤地蹲下伺候他换拖鞋。
“我不累,叔叔阿姨呢?”纪灼问,“我要不先跟他们打个招呼……”
说曹操曹操到,不远处的楼梯口响起了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纪灼抬眸望去,一位模样优雅、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妇人下了楼,往他的方向走来。
“是纪灼同学吗?”女人的眼眶看上去依然有些红,但声音却相当得体,“你好,我是霍月寻的妈妈,陈静莹。”
纪灼连忙弯腰恭敬地鞠了一躬:“阿姨好。”
“月寻说自己在学校里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陈静莹忍不住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将纪灼上下打量了一遍,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愧疚,
“不好意思,你第一次来,阿姨都没怎么好好给你准备点东西。”
“不不不,阿姨,是我不应该空手来。”
纪灼连忙摇头,“月寻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帮了我很多,尤其是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还是他挺身而出帮我解决的……”
按常理来说,母亲听到这样夸奖的话,不说心底乐开了花,至少也会喜上眉梢。
然而,从陈静莹的语气里,纪灼听不出任何对于霍月寻的赞许。
她的唇角轻轻地动了动,轻声说:
“是吗。谢谢你啊纪灼同学,谢谢你愿意跟我们月寻交朋友。”
“?”
好奇怪。
为什么会有妈妈对自己的孩子这么“没信心”?霍月寻明明这么优秀,为了能得到他的联系方式,大把大把的人都要挤破头了,可陈静莹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纪灼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一眼霍月寻,却见后者似乎习以为常。
没等纪灼发问,陈静莹忽然动了。
她挤出了一个稍微有些勉强的笑容,扫了一眼霍月寻,旋即伸手牢牢地拉住了纪灼的袖子,温声道:
“阿姨能不能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纪灼立刻点头:“当然可以阿姨。”
他有点局促地跟在陈静莹的身后,同她并肩在阳台站定。大片大片的暖色阳光照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将整块绿意盎然的小天地衬得犹如仙境。夏日的花朵争奇斗艳,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芬芳的气息。
这样漂亮的环境,这样美好的天气,纪灼正看得有些出神时,却突然听到一旁的陈静莹压低着声音开口:
“纪灼,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都大胆地告诉阿姨。”
纪灼一怔,转过头。
“是不是霍月寻强迫你,要你跟他做朋友的?”
第42章
说这话时,陈静莹没有偏头。她的唇线平直,语气冷静,阳光勾勒出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为她秀丽淡雅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滤镜。在这样美好和谐的气氛里,她的脸跟她说的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纪灼都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他迟疑了两秒,眨了眨眼:“……阿姨,不好意思,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没关系,那我再说一次,”
陈静莹缓缓地转过视线,一双浓黑色的瞳孔里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令人毫不怀疑她有许多未尽之言,
“霍月寻有没有强迫你,用手段逼迫你,或者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
“……”
这句句惊悚的三连问一出,纪灼那些侥幸的心思彻底消失不见。他又有些迷惑又有些震惊,控制不住地揉了揉眉心:“阿姨,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霍月寻没有强迫我,也没有逼迫我,更不会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相反,从我们一开始认识,他就非常尊重我,而且,他还鼓励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支持我追寻我的梦想。”
陈静莹的脸色渐渐有了变换。
女人那双浓黑的瞳孔内交错滚过了茫然和无措,像是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被人骤然推翻坍塌,世界观一点点地重塑。
“可是他……”
“可是他明明这么好了,却还总是觉得自己很糟糕。”
纪灼头一次这么没礼貌地打断了陈静莹的喃喃。他算是及明白了,难怪霍月寻会在日记里那么说自己,原来他的爸妈对他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他放下手,目光直视着身前的陈静莹,字字句句坚决且掷地有声: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其实霍月寻在我们学校里非常出名,非常出色,有很多人都非常非常喜欢他。我能跟他成为朋友,是我幸运。不应该是您感谢我愿意跟霍月寻做朋友,应该是我来感谢您。”
“……”
空气凝滞而沉寂。头顶的一片乌云散开,和煦的光晕从窗外照进来,竟然显得有些刺目。纪灼整个人沐浴在这样柔和的色彩里,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从他说的话,以及神态、表情、动作上来看,毫无疑问,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都是真心的。
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做不了假。
陈静莹的嘴唇上下动了动,女人的面容渐渐多了些健康莹润的红色,她那双沉如死水一般的眸子也有了些许的光彩,仍像是中了大奖不可置信一般反复确认:
“……真的么?”
纪灼笃定地颔首:“其实我觉得,阿姨您可以对霍月寻多很多很多信心。”
陈静莹的眸子亮了一会,却又很快慌乱地挪开了视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对纪灼的提问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的,我会的,谢谢你纪灼同学,”她抿了抿唇,视线有一瞬的失焦,“我刚刚说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她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纪灼突然想到了自己跟纪华勇闹翻时的心情。
毕竟,他在对纪华勇彻彻底底失望的同时,也有点怀疑自己,厌恶自己;他不想有纪华勇的基因,不想变成跟纪华勇一样的怪物,恐惧劣根性。
大概是陈静莹也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才会有些PTSD吧。
“没关系的阿姨,”纪灼善解人意地替她圆了下去,恍若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您需要餐巾纸么?”
……
阳光只停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继续往里,客厅内那些奢华而冰凉的古董装修便处在对比之下的黑暗中。霍月寻刚将做好的菜式端到桌上,表情有些愉悦,便见厨房内的男人缓步而出,解开围裙,直直地往阳台的方向走。
被霍月寻伸手一把拉住。
“爸,”见霍严清转过头,霍月寻才松开手,温声道,“还有个菜,你来炒还是我来?”
“……”
霍严清的步子果然顿住。他沉默了两秒,看向阳台上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眉心锁成了一个川字,“你如果下次做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我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纵容你这么放肆了。”
面对隐含怒意的威胁和敲打,霍月寻却毫无所觉似的歪了歪脑袋,唇畔的笑意更深:
“小时候您不是最讨厌我唯唯诺诺的样子么,怎么现在又开始嫌我放肆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霍严清扫了一眼霍月寻,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许,表情依然有些不置可否。
“倒是比以前有模有样的多,”他说,“没枉费这几年对你的敲打。”
霍月寻但笑不语。
霍严清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旁人忤逆他,但更讨厌看到人畏畏缩缩认错的样子。除了在他那里特殊的陈静莹之外,只有堪称“狼子野心”的人能够让他多看一眼。霍月寻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那之后,再也不至于被霍严清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或是弃子。
尤其是在霍严清跟陈静莹闹翻,分居住在京云和宜浔后,他学着在霍严清面前展现出自己性格中“恶劣而冷漠”的一面,反倒让霍严清对他另眼相看。
纪暖的病最为严重的那一年,纪灼贴身照顾,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了。整个纪家乱成了一锅粥,忙也忙不过来,手里也凑不出多少钱,正在焦头烂额。
霍月寻知道了这件事,猜测纪灼现在一定很难受。他作为一个外人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只有给钱。
但他那时候只是个初中生,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而且在宜浔的这段时间,陈静莹也并不想搭理他。
前思后想,他没有办法,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霍严清的电话号码,冷静地拨了过去,并对那头说了一句话。
“爸爸,我霸凌伤害了一个同学,他现在住在医院里,请您给我一笔钱并且解决这件事。我愿意接受您的所有惩罚。”
这个举动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甚至很荒谬。
但霍月寻知道,只有这样说,霍严清才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隔日霍严清便从京云飞来。尽管他去医院看完纪灼家的情况就知道霍月寻是在骗自己,但依然还是出手了。毕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都伪装成乖顺木讷的好孩子,真面目原来这么有意思。
不过,霍月寻利用他,他也决定反过来利用一番霍月寻。
当晚在陈静莹楼下时,他便以这件事为饵,在窗前打了霍月寻一耳光。
半点不留情的巴掌打在侧脸上。耳朵嗡嗡响,脸颊滚烫,一缕血丝渐渐地从唇角流淌出来,可霍月寻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任由霍严清冠冕堂皇地训斥。
他心知肚明陈静莹在不远处的窗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认认真真地当着这场“求和”戏的演员。
陈静莹虽然很恨费尽心机的霍严清,可她生命中最多的爱也是由霍严清带来的。某种程度上,只要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转移到第三人的身上,迈出第一步,那些巨大的隔阂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失。
霍严清向陈静莹道歉,下跪,忏悔,把所有好的东西推到她的面前。即使后来关系依然有些不尴不尬,但这似乎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之后,可能就只有霍月寻比较可怜。
他被从宜浔带回了京云,像是一件两人爱情的附属物品。
在帮助纪暖和纪灼这件事情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姓名,在旁人的眼里,可能就像是一个逃兵。
即使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成为了众人交口称赞的好孩子,所有人梦想里的白马王子,陈静莹作为母亲不由自主地对他心软,渐渐修复好了跟他之间的关系……
可被恨过就是恨过了。
被恨过,就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去爱了-
最后一道菜出锅,陈静莹和纪灼两人也从阳台回到桌旁。四人面对面地坐下,在那股替霍月寻出头的勇气用完之后,纪灼跟霍严清打招呼时,都后知后觉地拘谨起来。毕竟他现在已经没小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桌上,反而是陈静莹一反常态的开朗。像是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她的心情很好,用公筷分别给两个孩子夹了菜。
“你们平常要多吃点健康的食物,多运动,对身体好,”她说,“纪灼同学,你尝尝这个——”
霍月寻微笑:“妈,您别忙活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哎,好。”
陈静莹反应过来,见自己碗里也堆了些霍严清给她夹的菜,止住了手,望向霍月寻,弯起了眼睛,有些由衷的高兴:
“那我不动手了,小月亮,你给你的好朋友夹吧……”
纪灼一直抱着碗道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听到了某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久远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将他牢牢包裹住。
“好,”霍月寻侧过头,望向纪灼,笑盈盈的,“小灼想吃什么?”
“……”
纪灼的筷子顿住,没第一时刻回应。
顿了两秒,他有点迟疑地开口:
“你的小名,也叫‘小月亮’吗?”
第43章
“小月亮”这个词,像是打开记忆闸门的开关,一下子将纪灼拉回到了数年前。那时候他还家庭健全、生活幸福,每天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大概就是如何保护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这样看来,两个小月亮的家庭似乎挺异曲同工的,明明孩子都这么优秀,但父母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上心、不关心。
“是呀,我的小名就叫这个,不过小灼为什么要说‘也’呢,”
霍月寻单手托着腮,眼睛弯弯地盯着纪灼,眸中的情绪似灼热似等待,令人难以分辨,
“你还认识第二个‘小月亮’吗?”
“嗯。我上初中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好朋友的小名跟你一样,我那个时候跟他的关系也非常好,”纪灼张了张唇,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笑了笑,“不过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听说他在那个时候转学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注意到,霍月寻的眸里跳跃闪动着一些奇怪的情绪,好像对他这段过往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但霍月寻还没来得及问,从上桌至今没怎么开过口的霍严清却忽然插了个嘴,问题单刀直入:
“你还想找到他么?现在网络发达,找人不会像以前那么难了。”
是啊,现在的大数据,只要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推送给同一块地方的网友,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找到过去的朋友。
不过,就算找到了那个小月亮,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不见,说不定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还是算了吧。”
纪灼怔了怔,没有注意到身侧霍月寻的眼神,只是礼貌道:
“见不见得到某些人,可能都是缘分。而且当时他转学去大地方,应该不会再受欺负,也就没必要让他想起我了。”
“哦——”
霍严清若有所悟地应了一声,“没必要?”
“嗯,没必要。”
简略的对话结束。
霍严清转了目光落到一侧的霍月寻身上,语气平和:
“我刚刚看你也有事情想问纪灼同学,你说吧。”
霍月寻的神色神色跟刚刚一模一样,脸上挂着温和甜蜜的笑容。
可不知怎地,纪灼就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微的变化。
“我没什么问题了呀,”霍月寻说,“小灼,快尝尝这个吧。”
“嗯,”纪灼微微回过神,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了下去,“谢谢……”
这一顿饭吃的出乎意料的和谐。
下午,两人没有在隋园多待,直接回了公寓。纪灼吃饱了,又卸下了疲惫的心神,只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也来不及再思考要不要搬回家自己住,一头栽上了沙发陷入了沉眠。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次勉强睁开眼时已不知过去了过久;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透不进半点光线,纪灼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恍然间感觉自己的身前半跪着一个人。
“小灼……”
浓稠而黏着的黑暗里,所有的感官和呼吸都会被无限放大。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空气灼热而滚烫,空间像是被无限压缩,只剩下他跟眼前的人。
男人低垂着头,视线炙热。
一只手掖了掖纪灼的被角,另外一只手落在空中,距离他唇瓣几厘米的位置。
表情看起来又贪恋,又委屈。
“你不想见我……”
“你把我忘了……”
小灼?
你什么……?
睡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像是被抽走了筋脉,脑袋也是一片浆糊,纪灼挣扎着看了两秒,没思考出任何结果,很快就不受控地闭上了眼睛。
……
再次苏醒时,刚刚发生的那一切都好像只是错觉。卧室内点着两盏床头的壁灯,厚重的遮光帘拉开,从窗缝里滚出来的风将纱帘吹得轻轻扬起,环境温馨而适宜。
霍月寻长腿交叠,倚在床头看书。像是注意到纪灼的目光,他微微挑起的丹凤眼里晕着水光,唇边的小梨涡适时的漾起。
“小灼醒啦?”
纪灼嗯了一声,缓缓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我刚刚睡觉的时候,好像看到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霍月寻笑着合上了书,表情有些许的惊讶:“小灼都听到啦?”
还真如自己所料。纪灼点了点头。
“我其实在桌上就想问了呢,你为什么不想让他见你呢,”霍月寻轻声,神态似询问似蛊惑,“是因为你讨厌他吗?”
“不,我不讨厌的,”
纪灼毫无遮掩地答完,下一句的语气却有些迟疑,
“我是因为……”
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人是一种活在别人记忆里的生物。
如今这个冷漠、平庸,扔到人群里找也找不到的自己,在那个小月亮眼里,应该还是个熠熠生辉、耀眼万分的大英雄。
如果在那个小月亮的心里,自己依然停留在最闪耀的少年时代,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这可能就是世界上独属于他的见证。
更何况,人在讨生活时,模样是会变的。腰一旦弯下来,就很难再站直,回到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姿态。
当初那个小月亮,如果见到现在这个纪灼……
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可能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吧,”纪灼扭过头,声音有些哑,给的理由听起来很真实,“我家现在的事情太多了,也挺糟糕的,没必要跟别人讲。”
霍月寻轻轻地“啊”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原来是这样呀……”
纪灼嗯了一声答应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才放心地站起身去洗漱。站到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几秒,突然感觉有另外一种情绪涌了上来。
其实,他不仅仅只害怕“小月亮”失望,也挺害怕霍月寻会不喜欢自己的。
害怕霍月寻发现自己是个贪婪的人,害怕霍月寻发现自己糟糕的家庭背景,害怕眼瞎了看上自己的霍月寻哪一天突然复明了,去喜欢魏季青那种家庭好、落落大方的高富帅。
……如果家里没有出事就好了。
如果他还能够跟以前一样,恣意而张扬,敢爱敢恨,做事情不去考虑那么多“后果”,不去想自己有没有跟霍月寻在一起的资本和条件。
那他应该可以,大大方方地顺从自己的内心吧?-
只是简单地修整了一天不到的时间,纪灼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模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在画室上课,晚上去酒吧兼职,中间只要有空就会抽时间去医院陪伴宋嘉莉。
在这期间,他自然是想过要霍月寻的家里搬出去的,毕竟距离霍月寻替他挡刀受伤的日子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霍月寻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了。
然而,他每每提这个话题时,都会被霍月寻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看。
这一看就把他的决心给看没了,鬼使神差地妥协,“搬出去”这件事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直到八月上旬,气象台播报过两天将有台风登陆京云东南侧,出租屋的房东联系了纪灼,让他注意防潮安全,纪灼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跟霍月寻住了多久。他决定回家一趟,顺便把宋嘉莉和一直在学校自习的纪暖接回来休息几天。
霍月寻虽然极不愿意纪灼离开,但也分得清轻重,乖乖地当起了司机。
两人驶到公寓门口的道闸。纪灼盯着窗外,突然回想起那天在这儿看见的纪华勇。说来也怪,纪华勇似乎就出现过那么一次,之后他再怎么疑神疑鬼地盯着公寓门口,似乎都没再碰见过那家伙……
“小灼,”霍月寻的尾音微微扬起,“明天咱们是先去接阿姨,还是先去接妹妹?”
纪灼的思路被他牵着走,想了想:“啊……先去高中接我妹吧,可能会更顺路一点。”
霍月寻笑着“嗯”了一声:“好呢,听你的。”
闻言,纪灼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就被霍月寻绕进去了,毕竟他本来没打算让霍月寻帮这个忙的。
“怎么啦?”
驶入大路,车因红灯停下。霍月寻侧眸过来凝望着纪灼,笑意盈盈:“要不要考虑一下,把阿姨和妹妹都接到我那边住?她们可以住对门的那套房子,都是干净的,还有两个坐北朝南的卧室。”
“……”
真要是这样,纪灼都不敢想象宋嘉莉和纪暖的表情。
他婉拒了霍月寻好心的提议,点开微信打算联系纪暖,消息敲敲打打了一大半,车就到了目的地。
他抬头往外望,目光在人潮拥挤的地段上一寸寸扫过,刚想开口让霍月寻将车停在巷外,声音却忽然卡住了。
视线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停在某个熟悉的人影上。血液似乎开始逆流,“轰”地一下冲到了头顶。
“车好像不太好进去呢,”霍月寻收回看路沿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纪灼的目光望过去,“小灼,我把车停在……”
“别动!”
纪灼死死咬了下唇,浑身热气滚烫,猛地转身掰过了霍月寻的脸,令他凝视着自己。
“求你了,”他的声音轻轻发着颤,“不要看。”
第44章
车内的气温似乎在一瞬间飙升了起来,霍月寻能够感觉到纪灼放在自己脸颊上的双手在细细地颤栗发抖,指尖带着些许潮湿温凉,显然是因为看到了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霍月寻顺从地依着他,也伸出了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反客为主道:“好。我不看。你也只看着我,好不好?”
“乖小灼,发生什么事了?”
温柔的呼唤一下子将人从冰天雪地里的窟窿打捞了出来,那股窜到后背如附骨之疽的冷意渐渐地消散了些许,纪灼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声音有点哑:
“没什么……你在车上等我一下,我下去一趟,行吗?”
话是在征求霍月寻的意见,可没得到回应,他就伸手解开了安全带,脸色仓皇地打开了车门。他一路向着那条小巷狂奔,目光匆匆地打量过身边经过的每个人。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在车上稍微耽搁了这一小会,刚刚还能一眼在人群中望见的纪华勇消失了踪迹。他跑到家门口,将周围一圈都绕了个遍,也没再见到纪华勇的身影。
没找到。
跟丢了。
肋骨下端痛得让人发抖,胸膛挤得像是要爆炸,纪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倚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难怪这段时间没有再在霍月寻家门口看到纪华勇,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他跟那些追债的混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更阴魂不散一些,让人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在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他甚至还想着用那笔宋嘉莉的救命钱去赌,去玩,丝毫不顾家里生病的妻子和未成年的两个孩子。是,他是很可怜,可难道纪灼他们就容易了吗?
好不容易纪灼成长起来,扛起了家里的重担,现在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他居然又要再度找上门!
到底要怎么样,他才能放过他们一家?!
他到底想干什么?!
身体疲倦疼痛到让人忍受不了,只想蜷缩起来在地上打滚,这么多年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心酸不甘,好像从泉中满溢出来的水,随着刚刚的跑步摇摇晃晃,将整片心田都淹没了,发酸又发苦。
纪灼低着头,以手掩面,不知缓了多久才勉强有了点血色。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手机拿出来,找到跟纪暖的聊天框,命令她这段时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暂时不要想着回家的事。
正是午休的时间,纪暖那头不明所以,回得很快:【我知道了哥,我会努力的。不过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妈妈的身体情况不太好?】
【家里没事,只是我比较忙,没法去接你。】
【转账:3000元。】
纪暖不明所以:【哥,我用不着这么多,你上次给我的我还没用完呢。你现在每天是不是又加了工作?能不能少干一点活,先休息一下……】
纪灼低着头,脑袋有些充血。
心底的情绪更为强烈,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溺毙在其中,连带着一些疯狂而阴郁的念头涌上了头顶。
不管纪华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纪灼都不会给他任何伤害宋嘉莉和纪暖的机会。
最糟糕的结果也就是两败俱伤,大义灭亲。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我的小灼,”
不远处的一串足音轻而缓,来人无声无响地站到了纪灼的跟前,然后蹲下,与他平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说好了,要只看着我的呢?”
走上悬崖、无计可施的亡命之徒,突然被一只手拉回了平原大陆;许许多多的疯狂念头在这一瞬崩塌消失殆尽,纪灼咬了咬下唇,声音像是从鼻腔中呜咽出来的:“霍月寻……”
“我在这里。”
男人换了个姿势,俯身的同时单膝跪地,借着这个动作,将蜷在墙根的纪灼抄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想说,没关系,就这样靠一会,好不好?”
纪灼忍着发胀的眼眶,轻轻地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在巷子的深处,但周围不时经过一些来来往往的人,两人只这样相拥抱了一会,纪灼便撑着爬起了身,把霍月寻带回了家。
简陋而潦草的居住环境跟上次并无二致,只是有些时间没人住,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霍月寻,谢谢你。”纪灼突然开口。
霍月寻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应答,而是任由他往下说。
纪灼张了张唇,话说得很无力:
“明天就不麻烦你帮我接我妈和我妹了,我想了想,家里的条件不好,刮台风的话容易受伤,还不如让她们住在集体环境里,人多有个照应。”
霍月寻依然用温和至极的目光凝望着他,视线沉静而宁和。
“我也不留你了,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我留在你家里的那些东西,你帮我随便拿个袋子扔门口就行,下次有空的时候……”
“小灼,”霍月寻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却不容置喙,“我不走。”
“……”
纪灼卡壳了一瞬:“你……”
“不是你说的吗,人多有个照应,”霍月寻俯身,呼吸喷洒在纪灼的侧颈,声音温和,“我不走,而且我不想走。只想留在你身边。”
像是死缠烂打的话,像是依依不饶的纠缠,可纪灼所有的理智在这一瞬溃不成军,唇瓣张开又合上,竟然说不出任何一句反驳的话。
甚至,他不仅不想把霍月寻推开,还想伸手紧紧地回抱他,恨不得狠狠地踹开那些累在两人中间的阻碍,不去管巨大的阶层、世俗的一切。
“小灼,求你了,”
霍月寻的掌心贴上纪灼的侧脸,轻轻地掰过他的脸,两人对视,
“看着我。”
视线在空中交汇。
涨红的眼睛,凌乱的发丝,苍白的嘴唇,因过度用力而紧绷的皮肤。纪灼都能从霍月寻清澈的眸中看见自己狼狈而糟糕的倒影,可霍月寻却恍若未觉般地低下头,拉近了与他之间咫尺的距离。
一个温热而柔软的吻落在了纪灼发胀的眼睛上。
躁乱而不安的心思似乎在此刻消失殆尽,世界只剩下了一片安静。
过了好几秒,直到霍月寻往右,准备去吻他另外一只眼时,纪灼才恍然般地回过神来,慌乱地侧过了头。
“……”
蔓延的悲伤突然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取代,纪灼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低低地说了声不好意思。
霍月寻却没接下这句抱歉,反而站起了身,自然而然地走到一侧收拾沙发床。
两人心有灵犀,将房子简单地打扫了一遍。休息了一段时间,等纪灼的情绪彻彻底底地恢复好,他们还出门去最近的超市采买了一点生活用品;考虑到台风即将登陆,两人买了些不少食物、矿泉水,还有备用手电筒和电池。
家里的沙发床很小,不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所幸天气很热,纪灼找了床棉花胎和竹席摆在沙发沿,也够两人挨挨挤挤。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两人必须紧紧靠在一块,几乎没有私人空间。
当天晚上的天气还极晴朗,次日整个青苋湾都天黑欲雨,尤其是下午,天已经黑得跟晚上没有什么区别。
纪灼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屋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纪华勇坐着轮椅,应该也不会在这种台风天出来乱晃吧……
“小灼,”站在灶台前的霍月寻后退两步,温温柔柔地开口,“你是想吃白灼虾,还是油爆虾?”
纪灼“啊”了声,回过神。
“我都可以,你呢?”
眼前的霍月寻系着家里最普通廉价的围裙,但整个人身上清贵优雅的气质依然不容小觑。纪灼总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偷了仙女衣服才把人留下来的牛郎,莫名负罪感十足。
“那就做油爆的吧,”霍月寻笑眯眯地说,“我感觉,我们小灼是小孩子,喜欢酸甜,喜欢口味重一点的。”
“……”
纪灼揉了揉鼻尖,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又发现霍月寻说的是事实,想了半天,顾左右而言他:“辛苦了,我去再检查一下窗户,好像要开始下雨了。”
天空的颜色极暗,风咆哮如雷,吹得树叶哗啦啦直响。浓墨色的云滚过来,下一瞬,大颗大颗的雨点便应声而落,噼噼啪啪地砸在干燥地面上,凿下密密匝匝的白点。
纪灼立刻站起身,从厨房开始检查窗户。小房子不大,他三下五除二便绕到卫生间,扣住了那扇用来透气通风的小窗户。
“吱呀——”
在玻璃即将隔绝视线前,纪灼忽然注意到了墙根处的一道身影。
——纪华勇。
较昨日而言,纪灼那股疯狂浓烈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
那阵飙到头顶的愤怒勉强压下去后,他指尖泛白,悄悄后退,打算在不惊动纪华勇的前提下绕出去把他逮住。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身,墙根下的纪华勇却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疲惫苍老的目光扫到纪灼的瞬间,有了些许的颜色。
“儿……纪灼!”他胡乱地抬起手,扒住窗台边缘,“别走!别让你那个朋友看到我!”
第45章
“轰隆”——
纪华勇话出口的下一秒,一声如狮吼般咆哮的惊雷骤然炸响。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也照亮了纪灼紧绷青白的脸色。
“前两次看到你,你躲得比谁都快,”
纪灼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猛地伸出手,牢牢地扣住了纪华勇扒住窗沿的胳膊,骨节几乎要从薄薄的一层皮肤里挣出来,
“现在你还让我别动?今天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纪灼额前的碎发凌乱地拨到一旁,双眸通红,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纪华勇的身子被拽离了轮椅,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脖子上,脸被憋得通红,只能无助地去扒纪灼的手:
“我…我不是要躲……我之前要去找你,但是、先碰到了你的那个朋友。他不让我靠近你,我不敢再去那个门口等,只能到家门口来找你……”
在劣迹斑斑的纪华勇和霍月寻之间,纪灼不费心思就能做出判断。更何况,他觉得,就算霍月寻不让纪华勇靠近,那也是为了他好。
“所以呢?”纪灼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尾音狠厉,“你以为我会比他心软吗?我告诉你,我现在还能听你把话说完,要是你之后敢去找妈和小暖,我一定——”
说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愤怒还是委屈,只是话未言尽,手上的力气便重了几分。
纪华勇没有跟他挣扎的能力,甚至没有反抗他的心思,涨成了猪肝色的脸色越来越严重,被紫色的闪电照亮,比起青面獠牙的厉鬼,更像奄奄一息的朽木。
“小灼,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纪华勇掀起眼皮,徒劳地盯着纪灼,声音有些哑,“我对不起嘉莉,对不起小暖。最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扛着家里所有的事情……”
豆大的雨噼噼啪啪地从天空落下来,不多时就将纪华勇整个人淋透了,他苍老而布满褶皱的脸上溅满了雨滴,眼角的弧度似哭似笑,水珠顺着脖子的弧度往下,最终落到纪灼的手上。
有的冰凉,有的滚烫,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纪灼咬着牙,脊背发颤。
“我已经把那些钱都还了,我已经很久不赌了,我已经不欠钱了,以后一定不会再有那些人找你麻烦了,”
纪华勇张了张唇,莫名感受到嗓子眼被松开了些,趁着这一口气,将下面的话说完,
“我看过嘉莉了,她的病已经好多了,都多亏了你的照顾;我这几天还得去看一趟小暖,她小时候成绩就很好,但是我也没给过她什么奖励——”
“轰隆”——
一道更响的滚滚惊雷在空中奏鸣,扭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纪灼猛地松开了手,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几乎大半个身子从窗内探了出去,眼睫被雨水溅湿,连纪华勇的身子都显得朦胧。
“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嘉莉和小暖,过一段时间,等保险公司赔的一百万到了,你取二十万出来,按照我给你的地址放过去,剩下来的八十万你好好存着,给嘉莉治完病,让小暖上大学,你还可以把咱们以前宜浔的家给租回来……”
纪灼的嘴唇在发颤,他兜头劈脸被浇湿了个透。
“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在我面前卖个惨,以前那些事情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别做这种春秋大梦!”
“……以前我做了很多混账事,把你们都害惨了,连累了,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没办法勾销,你们恨我是应该的,”纪华勇没有理会纪灼的诘问,只是语速很快,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从今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出现过。”
“……”
所有的情绪攀至顶峰,在胸口挤成了一团沉甸甸湿淋淋的重棉花,又酸又痛还在发痒。
纪灼猛地一下,松开了纪华勇。
失去了支撑力的纪华勇霎时“噗通”一下,重重地朝着地面摔了过去。胳膊肘顶着要翻不翻的轮胎,两条空荡荡的裤管湿透了贴在地面,显露出那残缺的肢体。
台风来势汹汹,倾盆大雨滚滚而落,纪华勇靠着胳膊很艰难地在地上挪动,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可明明,纪灼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本不是这样的。
年轻时的纪华勇忠诚老实,话不多,但开起车、干起活,比任何一个同事都要努力。就这样一个,在伤到旁人和伤到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的人,却遭到了堪称恩将仇报的对待。
他每次坐上轮椅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真的,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了?
纪灼收回了身子,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他的声线发着颤扬起:“你别动!在那好好待着!!”
“……”
窗户太窄出不去,纪灼翻身跳回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走廊客厅,他这副满身都是水、眼眶红肿的模样立刻吸引了霍月寻的注意力。笑盈盈的男人立刻皱起了眉,放下手里的餐盘:
“小灼?这是怎么了?!”
纪灼根本没有意识到霍月寻在跟自己说话。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满脑子都是纪华勇在地上爬、努力拖着自己双腿的画面。他的唇瓣泛着青白色,直愣愣地跑到门口,哆哆嗦嗦地握住把手往下摁。
接连试了两三次,不知是手太僵硬还是力气太小,愣是硬生生地没开下来。
“小灼,小灼……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纪灼从身后被人抱住,冰凉潮湿的脸颊落入一双滚烫的掌心,与一双含满了担忧的眸子对视。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霍月寻,”纪灼的理智终于恢复了一些,嘴唇上下张了张,声音沙哑,语无伦次,“我爸。我爸在外面摔了……”
霍月寻的眸光微微一闪,很快就镇定地搂住纪灼的肩膀,安抚住他的呼吸,一言不发地替他开了门撑伞,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往叙述中的墙根跑。
到了卫生间的窗外,墙根底下却空无一人。无论是轮椅还是纪华勇都已经消失不见,似乎只有地上的凌乱和肮脏的青苔能说明他刚刚的挣扎。
纪灼在原地怔了两秒,很快就有些神经质地蹲下身,苍白着脸去看轮椅的辙痕,也不管下不下雨,闷着脑袋就往巷子的另一头跑。
却被霍月寻一把拉住。
“小灼!”
一阵狂风吹来,风雨交加,举着的伞面几乎要被吹飞。霍月寻扣住魂不守舍的纪灼,语气有些强烈,“现在在刮台风,他肯定要找庇护所先待着。所以你不要盲目乱跑,让我安排人帮你找,好不好?”
“……”
尽管霍月寻的声音带着笃定,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可纪灼深呼吸了两口气,还是无法冷静:“不行!我怕到时候已经迟了,他刚刚那些话…我怕他可能已经跟什么人约好了。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骗我,但是……”
但是纪灼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心软。
“那我出去找,保证不让你担心,”霍月寻握住纪灼的肩膀,“你乖乖的回去洗个澡,不要着凉好不好?”
纪灼躁动不安的心绪在霍月寻的轻声细语中被渐渐地安抚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也意识到纪华勇在那之前还说过要去看纪暖,不太可能在今天就犯傻。
逃跑,恐怕是害怕见到自己身后的霍月寻。
“……没关系,不要你出去,”纪灼的肩膀渐渐地塌了下来,双手用力掩面,“我就是有一点害怕。”
从前,纪灼是真的觉得,纪华勇对他们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可当纪华勇真的准备这么做时,他却又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可以是这样的。
他只想一直恨着纪华勇,一点都不想拿着“卖命钱”怀念纪华勇。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霍月寻温声道,“可不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两人立于雨中,不消片刻,身上腿上就已经湿了大半。霍月寻当着纪灼的面安排了找纪华勇的人让他安心,然后才哄着将人带进了房子里,拧开了浴室的热水器。
纪灼垂着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对霍月寻毫无保留,提了前因后果,拣了些重点,跟他讲了纪华勇刚刚的意图。
水汽缓缓地在小浴室内氤氲开,霍月寻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替纪灼解着扣子,温声道:
“…我之前在家那边看见过他,但我以为他是跟那帮要债的一伙的,所以让他离你远一点。只是,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个目的。”
纪灼极其失神。
他抬着手,任由霍月寻帮他动作。眼睛垂着,目光有些失焦。
“嗯。”
“但我不得不提醒小灼一句,”
湿透了的衣服轻轻地搭在了一旁的水池沿,霍月寻温声说,“跟人串通,故意发生交通事故,跟保险公司索取赔偿的话,保险公司是不会赔的。”
纪灼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反应过来,只能徒劳地搂住霍月寻的脖颈,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第46章
情绪的闸口一旦打开,就再难轻而易举地关上。这么多年来总是一个人承担着一切的纪灼,就算再厉害、再坚强,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是会有情绪的。
他顾不上自己现在跟霍月寻是不是太亲密了,他只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唯一一个可以知晓他的脆弱还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牢牢地、用力地抱着霍月寻的腰,脑袋埋在后者的颈窝里,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垂下,刚刚好好遮掩住他通红发烫的眼眶。
“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原谅他,”纪灼张了张唇,温热的鼻息扑洒在皮肤上,轻缓得犹如在做梦,“但是……我现在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恨下去。”
纪灼一开始对纪华勇还是有所怀疑的。
他实在是很难相信,一个声名狼藉的赌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性,一下子醒悟,不再做从前的那些混账事,而直接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为家里付出的父亲。
可是,霍月寻提醒他,“跟人串通好发生交通事故,保险公司并不理赔”。
纪华勇知道这件事吗。
纪华勇知道,自己自以为是想出来,唯一一个能“补偿”妻儿的方法,其实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徒劳吗。
不管纪华勇知不知道,但此时此刻,纪灼的心口涨得发痛,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不管如何,他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着一切发生。
上一次纪华勇白白地付出了双腿和上半生。
这一次呢?
如果纪华勇抱着私心,以为自己的死亡可以给家人带来八十万的赔偿,却白白地付出了自己的下半生,就这么死掉。
纪灼会开心吗?
宋嘉莉和纪暖会因此开心吗?
“小灼,”霍月寻垂下眸,温热的唇瓣轻轻地覆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一个个柔如羽毛的吻像是安抚,“不管你知不知道要怎么办,这件事情都不要一个人承担。”
“小灼,看着我。”
男人蛊惑轻柔的语气让人不由自主地顺从,抬起了头。双眸对视的瞬间,一切脆弱的盔甲和伪装都消失殆尽,碎成了一片片融化的冰晶。
“不管你到底原不原谅,或者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浴室内充满潮湿的水汽,空气并不安静,外面的狂风骤雨至今不曾停歇,小窗户被拍得嗡嗡直响;热水也在两人身后汩汩流淌,水声近在咫尺。
但霍月寻的眼中只有纪灼的倒影。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
纪灼有些狼狈地侧过了头,他的唇线拉直,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微哑的鼻音里含了些许近乎冷酷的情绪:
“哪怕我袖手旁观,我什么也不告诉他,就任由他继续这么做,白白送掉一条命,你也要相信我吗?”
冷静下来,心底又泛上了另外一种可能。
纪华勇或许知道这一切,只是在用苦肉计博取他们的关注和心疼,等他们傻乎乎地相信了,毫无防备地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就会被狠狠地捅一刀。
“相信。”
霍月寻丝毫没有犹豫,语气平静而认真,
“这么多年,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做到了自己当孩子的责任。没有理由要你为他这个长辈做出的决定而负责。”
纪灼猝不及防地用力眨了下眼睛。
空气凝滞,哑口无言。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霍月寻的眼里,男人见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喉结上下滚了滚,略微松开回抱住他的手,替他解开腰带。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都不怪你,”霍月寻温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把选择权,交到阿姨的手里,让她自己判断到底要怎么做。”
“……”
纪灼没有再说话。
他脱掉了外衣,被霍月寻推到水龙头下冲热水。刚刚的雨早就让他通体发寒,这么一烫,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凸起的脊骨有意识地发颤。
霍月寻抿着唇,拿浴球花细致地给他擦。
明明该是个旖旎和暧昧的场景,可纪灼苍白着一张脸,便只剩下了茫然,以及本能的依恋。
他像是一个大号的人偶娃娃,顶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乖乖巧巧地仰着脸,任由人帮他抬手、擦沐浴露,冲水,轻柔地揉发丝。
水珠从胸膛滚下去,顺着腹肌的沟壑落进了裹着下半身的浴袍里。
霍月寻蹲下身,用毛巾擦净纪灼小腿上的水,然后轻轻地捏住他的脚踝,让他把脚踩在自己的腿面上。
“乖小灼,好棒呀,”霍月寻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声细语地哄他,“等下先吃点东西,再上床休息一会,好不好?”
做油爆虾的时候,霍月寻就已经提前给虾仁开了背;桌上几道菜都是纪灼喜欢的口味,但他没能吃多少,机械性地进食了两口,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筷子。
霍月寻自然注意到了他发怔的神情,但什么也没说,把虾仁剥干净,全部放到纪灼的碗里,殷殷切切地望着他看了几秒。
“小灼,”霍月寻哄道,“吃一点点,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现在的时间还早得很,但两人吃完饭没多久就已经挨挨挤挤地上了床。小沙发,小地铺,纪灼的脑袋有点莫名其妙地昏昏沉沉,但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些冷,下意识地想要离霍月寻稍微远一些。
霍月寻却抬手将他搂紧,两人中间不留一丝缝隙。
“……”
再铁石心肠的人,再冷漠不解风情的人,在今天,恐怕也会跟纪灼一样,理智和情感双双落败,溃不成军。
屋外狂风骤雨,天色极早地阴沉下来,浓黑色的乌云翻滚,带着倾盆的波浪,如同世界末日的来临。
“霍月寻。”
过了好几秒,纪灼闷闷地开口:
“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明明都没有答应你的追求,明明都不能跟你在一起。
好几秒后,霍月寻才轻声开口:
“这就叫很好了吗?”
纪灼一怔,下意识地侧过身,余光里全是霍月寻温柔,却认真到有些固执的神色。
“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翌日,风浪未歇。新闻播报登陆上岸的台风来势汹汹,不少低洼地区已经有水位上涨到能淹没小腿的趋势。据说霍月寻的人已经找到了纪华勇,后者现在并无大碍。
纪灼稍微放心了一些。趁着傍晚雨稍微停下来的时候,跟霍月寻一块去了医院,给宋嘉莉带了些吃穿用的东西。
“……你这孩子,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过来一趟,我现在在这儿,什么都不缺,你倒不看看你自己,”宋嘉莉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虽是嗔怪,尾音却是上扬的,“裤脚都湿了……哎呀,你怎么还麻烦朋友一趟?!”
纪灼任由宋嘉莉数落,一边给她整理小柜子,一边拉出张凳子,推给身后的霍月寻。
“阿姨好,”霍月寻没坐下,适时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和煦温暖,“一点都不麻烦的。”
霍月寻捏住纪灼的肩膀,将他摁到凳子上,然后微笑着冲不远处的护工点了点头。
很快,他自己也后撤了两步,将对话的空间留给母子两人。
“你看看你这孩子,要好好感谢人家,知道吗?”宋嘉莉收回目光,握住纪灼的手,“这两天工作辛苦吗?你这孩子……”
“妈,”纪灼垂下眸,眨了眨眼睛,“这几天有人来找过你么?”
“……”
宋嘉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她脸上细微的笑意消失,有点艰涩地开口,“谁找过我?没有啊。”
“他也找到我了。”
纪灼恍若未觉她的遮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空气再度陷入了沉默。
当年纪灼因为纪华勇拿了那笔钱,跟他发火,也让他从家里出去的这件事,宋嘉莉也是知道的。她一直以来对这件事闭口不谈,相信自己心中也有判断。
所以,若是纪华勇这两天找到她,哪怕什么都没说,她心里也一定五味杂陈。
“……好几年了,他一个人在外面挺快活的吧,”宋嘉莉的唇瓣翕张,声如蚊蚋,“我还能怎么想呢,我也不知道。”
纪灼垂下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他也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宋嘉莉笑了笑,提了件别的事,岔开话题:
“对了,你这几天是不是还给小暖买了东西?邱阿姨帮我收到几个快递,喏,这还有一条成人礼的裙子……”
——“她从小时候成绩就很好,但我也没给过她什么奖励。”
纪灼掩面的动作一怔。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地“啊”了一声,附和道:“原来寄到这里来了。”
……
从病房出去。
纪灼挺得笔直的肩膀渐渐塌了下去,后背那条骨头像是被硬生生地抽走,逼得他头晕眼花地蹲下,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霍月寻想低下身把他抄抱起来,他却没动。
只是伸出一只手,脸色苍白地攥住了霍月寻的衣角。
周遭喧嚣,来来往往的人潮汹涌。到处消毒水的味道,像是一把无形的刀,一寸一寸地划破溃烂的皮肤。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霍月寻,”
纪灼忍着发颤的尾音,
“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第47章
霍月寻的身体略微顿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对上那双通红且隐忍的双眸后,世界里便只剩下一片寂静。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恍然发觉周遭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蹲下,用双手捂住了纪灼的侧脸,不想让除了自己以外一个人发现纪灼。
而纪灼还以为他没听清,过了两三秒,再度忍着自己汹涌酸软的泪,压着鼻音:“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一点过分…明明你已经为我做到这一步了,但我……”
话音未落,纪灼整个人被霍月寻抄了起来。
剩下的半截话吞了下去,他只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人扣住,脑袋埋进了霍月寻的颈窝,以一个有些依赖又有些过于亲昵的姿势与他拥抱。
这个动作持续了好几秒,霍月寻的手才往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他带下了楼,绕过住院大厅,直接上了车后座。
“咔嗒”一声将挡板关上,隔绝了前座与后座之间的视线。
纪灼扣住了腰,上半身轻而易举地抬起,双腿跨坐在霍月寻的大腿上,与他面对面地坐着。
视线里是男人俊逸而温柔的面容。微微扬起的眉尾,幽深而睫羽纤长的双瞳,微微绷直的唇线,以及脸颊侧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
“小灼。”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
这句坦诚而似蛊惑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让纪灼缴械投降。他伸手掩住涨红的眼眶,苍白的脸泛上些许血色,嘴唇咬得有些肿。
“只要你说出来,”
霍月寻循循善诱般温声开口,
“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
“……”
“我想,跟你借一点钱,”纪灼的唇瓣上下张了张,终于突破了心底那道艰难无比的痛苦防线,“我手头存的可能不够,还要好多钱,好多好多钱。”
“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我妈妈也不能。哪怕他是在骗我,但我还是想给他一次机会……”
纪灼想再试一次。
想给纪华勇配一副假肢,让他重新站起来,让他至少对除了死亡之外的事情多一点盼头。
如果他站起来之后,能够跟出事之前一样,爱着自己的家人,把家人当成重要的一部分…那纪灼就算是拼命工作赚钱,把假肢的钱还上,也在所不辞。
可如果纪华勇只是为了骗人,等双腿恢复后就故态复萌,那纪灼也已经做到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问心无愧。
无论纪华勇以后到底是死是活,都已经跟他没关系。
“可以。”
霍月寻几乎没有犹豫,温声道:“如果小灼你想亲自带他去看的话,那就挑一个你有空的时间,如果你不想的话,这件事情也可以全权交给我。我会让人带他去康复中心,把后续的治疗也安排上……”
眼见着霍月寻一口答应下,纪灼反而有些显而易见的慌张。他俯身,掌心压在霍月寻的胸膛上,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有些哑:
“你帮我全都揽下来,都不问问我要借多少钱吗?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这么……”
怎么这么好。
又怎么这么傻。
“因为小灼对我很坦诚,也因为我是你求助的第一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所以,只要你说出来,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
霍月寻肆无忌惮地扯过纪灼放在他胸膛上的手,甚至还扯到唇畔,轻轻地落下一枚滚烫的吻,“而且,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纪灼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就已经……”
“小灼大概是忘了,”霍月寻弯起眼睛,小梨涡里漾着浅淡的笑意,“见面第一天,我不小心把你的车撞坏,说好了要给你赔偿款。但你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给我具体的金额。”
“那么,你得原谅我自作主张,把金额替换成这副假肢吧。”
“……”
胸口的滚烫要满溢出来,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尽数化为了一个,那就是,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喜欢和期待已经凝成了实质。只是有一层厚厚的冰糖,将这份喜欢牢牢地包裹起来。
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劝说了自己一百遍。用理智告诉自己,他跟霍月寻的身份、地位、未来的人生轨迹……注定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而且他欠了霍月寻太多,无时无刻不在歉疚,也无时无刻不在自卑。
但滚烫的心脏每时每刻都在颤动,轻而易举地在冰糖上撬开了缝隙。
热流将坚硬而防备的硬壳融化,成了一滩甜腻到发苦的糖水。
“霍月寻,”纪灼的颈慢慢地弯了下来,额头抵在霍月寻的胸膛上,像是哭泣的后遗症,浑身控制不住地发颤,“我那个算什么……根本一点都不值这么多……”
汽车的后座算不上狭窄,可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面对面坐着,能够活动的空间有限。肩膀挨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呼吸暧昧,昏暗中,只能细细地观察彼此的脸庞。
“谁说的。”
霍月寻握住了纪灼的下颌,唇瓣在不经意间擦过他眼尾的泪珠,见他没有反抗,便沿着泪痕一点点地吻下去,“明明是我在占你的便宜。”
纪灼眼泪汹涌。
“不要抗拒我。”
霍月寻温声道:
“小乖。”-
台风在青苋湾徘徊了两天,终于在第三日时匆匆离开。暴雨过境后的天空格外澄澈而明朗,像是把空气中的尘埃和杂质都已经洗净了。
霍月寻总是说到做到,在答应纪灼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人给纪华勇配假肢。也因为这件事,他忙得早出晚归,一整天都看不见影子。
纪灼照常上班,在画室和酒吧之间来回奔波。也许是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忧思实在太大的缘故,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沉沉的,还有点头重脚轻。
白天在画室的时候还好,指导人画完,还能找个凳子休息一番。晚上到酒吧时,就有点受不了过于嘈杂吵嚷的音乐,在忙完自己的活计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暂时休息了一会。
眼皮嗡嗡涨着疼,耳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哈哈哈哈哈,真有人为了追人做到这个地步吗——所以迟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你们应该不认识,不过不妨碍我在背后说他,”人群中,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生弯着眼睛笑着,“他最近还一直帮那个人在忙一件事儿,那模样又殷勤又温柔,我就没见过这么双标的人……”
“叮铃铃”的一阵,女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众人致歉,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巧的是,酒吧内唯一不吵的地方就在纪灼身边。
“喂,霍月寻?”
纪灼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我知道啦,你早上不就喊我帮你找康复中心了吗,在找了,”女生揉了揉眉心抱怨道,“不是我说,到底是谁啊,让你记挂费心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为了你喜欢的人,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吧。”
纪灼抿住唇,心脏蓦地揪紧。
“……行行行,我知道你就愿意为人家这么做,”女生叹了口气,“不过你别忘了叔叔跟你说的事,人家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你不去见个面?”
“……”
脑袋忽然“嗡”地震了一下。
原本就抽疼的脑袋更加酸胀,纪灼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是,可你那个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女生提了些声音,眉头狠狠皱着,一副很不赞同的样子,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大约是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容易吵到旁人,女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扫了纪灼一眼,旋即不着痕迹地侧过身:
“行吧,千金难买你愿意,那我……”
女孩说着话走远了。
角落里只剩下了纪灼一个人。
他捏住自己的衣角,整洁的一片皱成了咸菜干似的一团,脑海里恍恍惚惚地残留着刚刚女孩说的一句句话。
——有女孩子等你相亲那么久了!
——你那是单相思,又不是谈恋爱!
——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
十二点过半,酒吧内的热闹气氛达到高潮,可纪灼在前台和后厨穿梭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以往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任务,竟然反复折腾了两三趟才搞定,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
主管发现他的状态不对,叹了口气:“……你今天先去休息吧,明天好好工作。”
“……不用的主管,”纪灼张了张唇,有些嗫嚅,“我等一会就好,真的……”
话音未落,一阵晕眩的感觉传来。
“砰”地一声!
手突然发软,用力攥着的盘子“啪嗒”一下落到地上,裂成一块块碎片。
眼前的一切场景似乎也随着盘子而碎开,成了散乱的一片片。
“哎!算了算了,”
眼看着纪灼蹲下身捡,主管连忙拦着他,“你去休息吧——”
纪灼闷声蹲下,一言不发。
锋利的瓷片狠狠地划了一下手指的边缘,鲜红的血液霎时汩汩地流淌了出来。
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愈发不受控制,直直地往下坠。
“……小灼!”
远处传来的呼唤猛地将纪灼捞出了海面,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后腰,把他结结实实地托住:
“看着我。”
霍月寻沉声道:“纪灼,看着我。”
第48章
朦胧中,黑暗似乎硬生生被人扒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朦胧而柔和的光晕从这罅隙里流淌进来,霎时,一张俊逸却有些生气的脸映在了纪灼的眼帘中。霍月寻那往日里时时刻刻都弯起的眼角眉梢如今很明显地垂着,脸上甚至还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怒意。
只不过这怒意不是对着纪灼本人的,而是对着他手上的伤口,以及他身边的齐刘海女生。
“迟笑,我记得我已经提醒过你,”霍月寻护起短来简直不讲道理,“你们店就是这么对待员工的?”
迟笑被这么斥责了却也不生气,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声好气地哄着眼前的这位金主大人:“行,是我的问题。我不该让员工带伤干活……您快把人接走吧,下次给你赔礼道歉。”
女孩的脸与刚刚印象之中的重合,她说的那些话又再度浮现在了脑海之中。纪灼的唇很无力地扯了扯,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只是带伤么?”
霍月寻闭了闭眼睛,像是在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他发烧了,你没注意到吗?”
迟笑一怔,脸上的无谓和漫不经心消失了,笑容凝滞:
“……啊?”
纪灼也几乎是同样的反应。
啊。
原来是发烧了吗?
难怪脑袋这么昏,身体也使不上力气,总感觉哪里都很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即使病倒在床上,也总是闷着头盖床被子硬生生地扛过去,他总觉得,熬一熬, 第二天就好了。
可是霍月寻却把他这么小的一次发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小灼上来,”霍月寻绕到纪灼的身前半弯下腰,“我带你去医院。”
纪灼呆呆地张了张唇:“不……”
不了吧,毕竟只是有一点晕而已。
“不想我背你吗?”
霍月寻却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又转过身来,干脆利落地搂住纪灼的腰把他打横抱起:“行,那我就把你抱出去吧。”
“……”
这更奇怪了!
可纪灼没有力气跟霍月寻反抗,只能将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蔫吧吧地跟着往外走。一直到上车启动往医院的方向开,霍月寻还绷着一张俊脸,把纪灼那只被碎瓷片划伤了的手拿了起来。
青年人的手指纤长有力,漂亮又骨节分明,美中不足的就是因长年累月的工作而攒了层厚厚的茧子,皮肤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不明显,有的却还在湿淋淋地滴着血。
霍月寻的目光专注而灼热,简直像是要把人融化。
纪灼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有些不适应地低了头:“……我没事。”
他又想到了那个名为迟笑的女孩说的话。
霍月寻为了他做了那么多,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他,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可他却不能给霍月寻一点回应。霍月寻迟早会不喜欢他的。
那之后,霍月寻会按照爸爸的吩咐去相亲吗?
他也会对另外一个人,像对自己这样好吗?
会喜欢上别的人吗?
“小灼,生病在你眼里只是一件小事吗,”霍月寻的语气听起来很温柔平静,但他的脸上却没一点笑意,“你可不可以稍微心疼一下你自己?”
他捏住纪灼的掌心,用湿纸巾把那些顺着掌心流淌下去的血液擦干净了。即将碰到还在隐隐约约往外渗血的创口时,他放慢了动作,到最后甚至还低下了头,灼热的鼻息喷洒在那尖锐刺痛的伤口上,留下了一连串令人颤栗发麻的触感。
“你不心疼,我会心疼。”
喃喃完了这一句,霍月寻便不再说话。他的唇瓣擦过纪灼的手腕,潮湿而温热。
“……”
纪灼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
他有些恍然,想要跟霍月寻道歉,说不是这样的。
但手指即将牵住霍月寻的袖子时,车却刚好到了医院的停车场,将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
“我们到了。”
霍月寻握住他的手腕,避让开他手上的伤口,“走吧。”
纪灼张了张唇。
他脸色苍白,眼睛却红得有些吓人,看起来便是一副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样子,肖似某种被淋湿的小动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了几秒,很快,还是霍月寻率先败下阵来。
“……小灼,对不起,不要生我的气,”他轻叹了口气,“我只是太着急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受伤。”
纪灼抿住了唇,声音有点轻,但很急切:“我没有生气。”
霍月寻看起来似乎高兴了些,但唇线还是绷得直直的,过了几秒,他一边牵着纪灼往医院里走,一边温声道:
“没生气就好,那我顺便跟小灼讲点高兴的事情吧。我已经安排了给叔叔定制假肢的人,今天他们已经开会给叔叔做方案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把东西做出来。”
“不过光拿到假肢肯定是不行的,估计到时候还要有一段时间的康复历程。如果小灼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到现场去看看情况。不管怎么说,你都不用担心。”
“……”
哪怕霍月寻讲的事是纪灼之前切切实实关心的,也很振奋人心,但他此时此刻什么也听不下去,只魂不守舍地被霍月寻带进医院,在一个条件和环境都很好的私人病房躺下。
身旁的护士拿了消毒的东西来给他手上的小伤口包扎,而医生过来看了下情况,简单开了点药,让他暂时休息,如果长时间不能退烧再考虑打针挂水。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医生,”霍月寻拿着手里那份生病期间的清淡菜谱,认真地冲医生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护士,“辛苦了,接下来的药膏我来替他涂吧?”
护士应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从病房内出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纪灼望着霍月寻俯身过来、垂下的眼睫,心脏酸软成了一片,刚刚没说完的话掀起一阵波澜,在脑海中卷土重来。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你为了我勤勤恳恳做的那些事,而是为我奋不顾身做事的你。
——我看到你心疼我,也没有不开心,只是在为你感到不值得。
“疼吗?”
霍月寻用棉签蘸着些药膏,轻轻地擦拭着纪灼手上的伤口,抬起眉宇,
“如果疼了,就告诉我。”
很巧,碎裂的瓷片划伤手的位置,恰好跟许久之前纪灼在火锅店里洗碗蹭到的位置一样。两道伤疤一先一后,一深一浅。
前一道只是用自来水冲了冲手,用了张纪暖的创可贴贴住,就再也没有管过,哪怕之后伤口溃烂发炎了好几天,他也没再吭过一声。
可这后一道,被霍月寻捧在手心轻轻地涂着药膏,温和而冰凉的感觉覆盖裂痕,对比之下,根本就不会很痛。
可纪灼张了张唇,小声道:“……疼。”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抬起棉签,轻轻地吹了吹伤口,待温度冷却了些、红肿稍微消失了些许,才抬起眸望向纪灼:“好一点了吗?”
纪灼顿了顿,低声道:“还是疼。”
霍月寻并没有因此不耐心,手上的动作更加轻巧,仔细而温柔,原本很快就能结束的涂药过程硬生生地拉长了好几分钟,直到涂完了,还三番五次地跟纪灼确认:“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纪灼抿住唇,点了点头。
“……”
霍月寻将东西收拾好放到一旁,替纪灼掖好被角,撕了片退烧贴,守在他身旁坐下了。
外面的天色已晚,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独立病房内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只足够两人看清彼此。
“你先睡一会。”
忙了这么多天,霍月寻自己眼下也多了点淡淡的乌青,但他却好像没感觉似的:“今天不可以洗澡,我等下给你简单擦一擦,好不好?”
霍月寻的语气不容置喙,纪灼也自知自己现在除了睡觉没什么好做的,干脆的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不知不觉地就睡过去了,期间,他能感觉到凉凉的毛巾落在自己的脸上、侧颈,带起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很快这触感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大手感受他的体温。
很快,手收了回去。
凳子与地面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霍月寻坐在了床边,趴着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纪灼意识到这件事,竟不知为何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朦胧,莹润的光照在霍月寻出色俊俏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眉眼、鼻梁,浅红色的薄唇。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又看了一会。
其实,伤口一点都不疼。
只是在霍月寻的面前,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竟然开始细细密密地发麻。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
纪灼抿住了唇,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阴影遮住了落在霍月寻身前的月色,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滚烫地交织。纪灼的视线落在霍月寻的唇瓣上。
这份感情,实在是难以宣之于口。
既然这样。
那就允许他,暂时当一个小偷——
两人的唇上下相碰。
轻盈柔软,像是在做梦。
纪灼闭上眼睛,保持这个姿势好几秒。
够了。
就到这里。
片刻后,他屏住呼吸缓缓地后退,动作小心翼翼,慢慢地睁开了眼。
下一瞬,
他就对上了霍月寻雪亮的双眸。
第49章
霍月寻醒着!
他知道刚刚自己对他做的一切!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纪灼控制不住自己抬起眼去看霍月寻的神色。后者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另外一半则暴露在月色下,那双挑起的丹凤眼牢牢地盯着纪灼,大胆而炽热,眸中蕴藏着丝丝缕缕难以道明的情绪,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给吞没。
“小灼。”
纪灼最过担忧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霍月寻并没有一点身为成年人粉饰太平的自觉,干脆利落地将这件事拉到了明面上,坦白且直截了当,
“你刚刚在干什么?”
“……”
纪灼抿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发烧的脑袋更是昏成了一团浆糊,大颗大颗的汗珠几乎浸湿了他的前胸后背。他死死地抓着自己身侧的床单,在霍月寻寸寸逼近的目光中,讷讷道:“我、我……”
“如果我没有感觉错的话,”
霍月寻像是怕他还不够尴尬,继续加码,
“你刚刚亲了我,是吗?”
纪灼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整个人都已经被俯身欺来的霍月寻给困在了臂弯里,后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床头,心跳快得像是在打鼓,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干脆利落地抬手掀开了被子,下意识地想要逃下床。
然而,霍月寻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双脚还没踩到地面,就被一只手快准狠地捞住,牢牢地箍在了掌心。
“不许躲。”
凛冽的木质气息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铺天盖地地将纪灼环抱,“小灼,你刚刚亲了我,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因为刚刚的一通折腾,纪灼如今整个人都几乎坐在霍月寻的怀里。他整个人弯起腰,蜷缩起身子,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我、我,”他讷讷地张了张唇,“对不……”
话音未落,他就忽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牢牢地捏住。霍月寻没有给他将抱歉说完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吻了上去。
与刚刚那蜻蜓点水、仿佛在开玩笑似的亲亲截然相反,霍月寻吻得极深、极重,滚烫的舌伸了进来,强势而果断地扫荡。他用力地碾磨着纪灼因生病而干燥的唇,几乎磕到牙齿,留下明显的印痕。
舌尖交缠相依,彼此交换温度,直到纪灼被吻得几乎穿不过来气,霍月寻才勉强松开他的腰,微微后撤一点,一下一下啄吻着他的唇。
“小灼。”
再度开口时,霍月寻的声音有些许的哑,“我记得我之前就已经说过,亲吻不是可以用来轻易开玩笑的事情,在我这里,亲吻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喜欢。必须得是喜欢到,想要在一起。”
“我一直以来都喜欢你,只喜欢你。你是怎么想的呢?”
纪灼的眼尾还留着些许潋滟的红,唇瓣微微张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道:“霍月寻,对不起,可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情,可能……”
“——好了小灼。”
像是害怕亲耳从纪灼的口中听到拒绝的话,霍月寻自嘲般的放下了手,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跌坐到了凳子上。房间内暗淡无光,月色似乎也隐匿于云层之后,空气静谧而无声,只听得见霍月寻自言自语般地低喃,
“没关系的,哪怕你只是想要耍我玩,也没关系的。”
纪灼的心脏像是一只骤然被捏破了的柠檬,巨大的酸涩从中迸出,哗啦啦地将其淹没。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唇,想要替自己辩驳。
不是的。
不是想要耍你玩。
我很喜欢你,但是我们的身份地位,家庭背景,这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而且,迟早有一天,你会厌倦了我。
纪灼很早之前就已经接受了身边的人有来有往,人生的变故层出不穷,可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接受霍月寻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与其等到他情难自抑,将霍月寻当成生命中的唯一时,再去接受霍月寻的潇洒离去,那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霍月寻。
想到这里,纪灼抿住了唇。他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逼得自己把解释的言语统统吞了下去,目光直视着自己的前方。
一时间,场面尴尬得像是冷战,谁也没有先开口。
霍月寻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大约也是注意到了纪灼冷硬而坚决的态度,慢慢地弯起了腰,把脑袋埋进了臂弯之中,一个字也不说了。
空气安静了好几分钟。
纪灼心中酸涩地扎着疼,装模作样地闭上了眼睛,好半晌才偷偷地睁了些眼,用余光观察着身侧的霍月寻。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眼,就让他的大脑彻彻底底地陷入了一片空白——
霍月寻低着头,肩膀发着细细的颤。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尾顺着侧脸滚下来,啪嗒的落在手腕处的皮肤和衣袖上,浸出了一小片委屈的泪痕。
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笑着的人,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压抑隐忍着哭声,可怜而委屈地在坐在他的身侧。
掉眼泪。
霍月寻哭了。
纪灼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行为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几乎是立刻侧过身握住了霍月寻的肩膀,张了张唇:
“霍月寻……我错了,真的,我真的不是想耍你玩,我也不是不喜欢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我只是怕我们不适合继续走下去,所以才……”
“不适合走下去?”
霍月寻微微侧脸,悬在下颌上的泪珠顺势滴落到了纪灼的手上,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小灼,我真的不是一个三心二意、不忠诚又不坚定的人。”
他的唇线绷直,轻轻抽噎了一声,语气很固执:
“……我只是喜欢谁,就一定会喜欢到死。”
“不是的,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我只是——”
纪灼有种自己越描越黑的错觉。
他张了张唇,胸膛起伏片刻,有股莫名的心绪越来越强烈。
一定要为自己找一点借口吗?
霍月寻都已经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要躲吗?
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深呼吸了两秒,他突然开口:
“霍月寻。”
空气凝滞了几秒。
男人突然被叫到名字,慢慢地抬起了头。
下一刻,他的脸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捧住,轻轻地擦了擦眼泪。
“我也喜欢你,”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
霍月寻的脸上几乎写满了茫然。
在眼角那颗姗姗来迟的泪珠滚落的同时,他张了张唇,不假思索般道:“我当然愿意!”
“可是,小灼,”狂喜过后,紧接着袭来的便是巨大的不可置信和惶恐,“你不要因为可怜我就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不希望你为了同情别人,牺牲你自己的幸福。”
“没有,”纪灼的心更软了,捧着霍月寻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没有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也很喜欢你。”
霍月寻眼眶内的泪水还尚未完全消失,看起来有些懵,又有些可怜:“但你刚刚还觉得我们不适合继续走下去的……”
“我想通了,适不适合是别人的看法,也没有那么重要,”纪灼低声说,“我现在,还是比较想遵从自己的意愿。”
尾音融化进了呢喃里,病房内很安静。
两人面对面注视着彼此,眸光之中都只有彼此的倒影,时间似乎也凝滞在了这一刻。
半晌后,似是霍月寻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俯身凑到了纪灼的身侧,眼下一片贪恋而兴奋的潮红,轻轻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好喜欢你啊小灼。”
好爱你。
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想要你。
想把你藏起来,想把你吃掉,想把你变成我一个人的。
纪灼对此毫无所觉,亲都亲过了,后知后觉地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
青年还有点点发烧,身上那股冷漠的戾气似乎都消失了,桃花眼弯着,巴掌大的小脸又乖又软。
“……我也很喜欢你。”
“我真开心,”
霍月寻长长地喟叹了一句,满足地去贴纪灼的手,蹭了蹭纪灼的唇瓣,
“小灼,我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不可以告诉大家,我跟你已经谈恋爱了?——不行,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说,你也要告诉大家,你跟我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有点蛮不讲理,可偏偏纪灼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乖乖地把手机递了过去:“所有认识的人应该都在这里,你想跟谁说?”
霍月寻看着他毫无底线的态度,也终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愉快道:
“……小灼,你怎么这么宠我,这么纵容我呀?那就先发个朋友圈吧。小灼介意吗?”
纪灼自然没什么异议,他重新躺进了被子里休息,仍由自己的微信被霍月寻打开发朋友圈。唯一记得嘱咐的就是让这条官宣的朋友圈暂时屏蔽宋嘉莉——虽然宋嘉莉向来是个接受度很高的家长,但这种事对她来说可能还是稍微有些超过了。
霍月寻也懂分寸,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自己和纪灼朋友圈底下的一堆夜猫子就被炸了出来,点赞的人和评论的人争先恐后。尤其是纪灼的几个舍友,密密麻麻地扣了一串问号。
霍月寻弯着唇角欣赏着评论,过了好几分钟,他刷新了一下页面,忽然注意到一条新冒出来的评论。
一个“?”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值得注意的是发评的人……
纪灼给她的备注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妹妹”。
第50章
妹妹,纪暖。
是纪灼从小到大除了宋嘉莉之外最关心的一个家人。
霍月寻眯了眯眸子,指尖在手机背后轻轻敲了两下,正在思考如何在不伤及纪灼心情的前提下将这件事跟纪暖说清楚,手机便突然开始震动,屏幕上弹出来了一条视频通话提醒。
霍月寻不着痕迹地扫了一遍身侧已经睡着了的纪灼,关了静音,等到电话自动结束。
那头的纪暖却锲而不舍,又打了过来。
霍月寻等了片刻,踱步绕到阳台,在电话挂断之前接起,语气温和而抱歉:
“喂,您好……”
“哥,你发的那个朋友圈是什么意思?你在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你在开玩笑?”电话一接通,纪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质问了起来,“你旁边为什么是个男的?你……等等,请问你是?”
“您好,我是纪灼的男朋友。”
纪暖瞬间消音。
那头只剩下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好几秒,才有人艰难地开口:“……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好意思,不是在开玩笑哦,”
霍月寻毫不留情地掐断了纪暖最后一丝希望,“小灼因为身体不舒服,刚刚在我的身边睡着了。很抱歉,他现在接不了电话。”
“……”
“啊,差点忘了,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霍月寻轻声细语,“我叫霍月寻,跟小灼在同一个学校,喜欢小灼很久了,能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这位……纪暖小姐?您是小灼的妹妹吧,我经常听到他提起你。”
“……”
“喂?您好?请问还听得见吗?”
“嘟嘟”的一阵忙音过后,那头像是知道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率先挂断了电话。霍月寻垂下眸扫了一眼纪暖和纪灼的聊天框,只见那头的备注名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好半晌才发出一条消息:
【哥,我明天回家找你。】
霍月寻对纪暖的这个反应并不意外,甚至,在他的猜想里,得知自己哥哥突然跟一个男人在一块的反应,比这要大得多得多。他甚至挑起了一抹饶有兴致的笑容,闭上眼思考着纪灼听闻此事的反应……
嗯。
好期待啊-
翌日清晨,纪灼是被一记体温枪的“滴滴”声给唤醒的。体温播报37度2,是一个在低烧临界点徘徊的数字。
纪灼自己也感觉好多了,浑身被抽走了的力气一朝充盈了四肢,昏昏沉沉的大脑也再度清醒了起来。昨夜发生的一切霎时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在意识到自己大脑一热,主动问霍月寻愿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纪灼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
刚刚好,对上了霍月寻那张弯弯的笑眼。
“小乖,你醒啦。”
霍月寻笑眯眯地说:“那刚刚好,张嘴——”
纪灼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感觉自己的舌根底下被塞了根水银温度计。霍月寻扶住他的后腰将他调整成靠坐的姿势,托着腮:
“如果真的不烧了,小灼吃点东西,我们就走。”
纪灼说不出话,盯着霍月寻看了好几秒,只能扯了扯他的袖子,比了个“手机”的手势。
“我借小厨房给小灼准备了点清淡的早饭……”霍月寻注意到纪灼的动作,笑眯眯地给手机解锁,送到人的跟前,“小灼要看消息吗?对了,说到这个,我昨天发完朋友圈,有好多人在找小灼呢。”
纪灼胡乱地点了点头,接过手机却没第一时间看那些消息,反而打开了备忘录,噼里啪啦地敲下了一行字:
【我昨天发烧了,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是很清醒。所以我想,今天有必要,再提一下昨天说的那些话。】
霍月寻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瞬。
人在喝酒时,通常会许下很多自己无法实现的承诺,等酒醒后,悔恨莫及却又无计可施。
难道说,纪灼也要这样么?
也要将他高高抛上云端,再让他狠狠摔下来?
“不了吧,小乖,”霍月寻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闭了闭眼睛,“我觉得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仗着纪灼没法说话,侧过头不去看屏幕,可还没来得及避开,就忽然听到了纪灼的声音。
“我觉得还不够。”
纪灼松开了水银体温计,他的声音有些微的哑,却又很坚决,
“霍月寻,你听我说。”
“……”
霍月寻沉默了。他的指尖慢慢地蜷起,用力地扣紧了自己的衣角,骨节变得青白。
“我昨天虽然很不清醒,而且晕晕沉沉的,但是我想告诉你……”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下半句话补全,
“我昨天说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霍月寻一怔,狠狠愣住。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也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他说,“虽然…很多事情不允许我们在一起,而且我们可能会面对很多的挑战,但是——”
话音未落,纪灼就感觉自己突然被人用力至极地抱住,几乎要融进骨血里。
“……小乖,小灼,小宝……”霍月寻的声音有些许的发颤,“你怎么这么好……”
纪灼抿起唇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没说话,蹭了蹭霍月寻的颈窝,乖乖地搂着他的脖子。
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了一会才勉强松开,纪灼摸了摸鼻尖,打算把微信的消息看着回一回。
葛子宏、宋迈,包括画室的谈思、火锅店的小冉,一个个都跑来跟纪灼恭喜,紧接着就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地问他到底什么情况;纪灼也没藏着掖着,挨个回了。一路看到最上面,他突然注意到了置顶的联系人“妹妹”。
“霍…不,月寻,”纪灼讷讷地开口,“你昨天有看到我妹妹给我发消息吗?她——她怎么说要过来找我!”
霍月寻的表情有些恍然大悟:“嗯呢,我刚刚就想跟小乖说的。妹妹昨天打了电话,我本来不敢擅自接的,可是又觉得不接不好。”
“不过我接了之后,妹妹好像没说什么话,”说着说着,霍月寻的语气有些慢下来,“……妹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
“……”
纪灼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安慰道,“不是,你放心……”
他的语气渐弱:“不知道她有没有上自习,我去给她回个电话。”
纪灼掀开被子下了床,去窗台边给纪暖回拨了个电话。
“嘟嘟”的忙音响了几声,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女孩迈步时的呼吸和耳畔的风声混杂在一块,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开口。
“哥——”
“小暖——”
“……”
“哥,”纪暖的声音轻轻的,“你昨天发的那条朋友圈,是在开玩笑吗?”
纪灼安静了两秒:“不是。”
“你…真的喜欢男人?真的是同……”
纪暖的喉咙哽了哽,才勉强将下半句补全,“可是,你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呢?妈知道吗?你…他…我们家里跟人玩不起这些啊。”
“我没有在玩,我是认真的,”纪灼垂下眸,唇瓣干涩,“你现在在学校门口吗?别一个人乱跑,等我过去接你。”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拿你寻开心呢?!”
纪暖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她猛地蹲下,纪灼耳畔的风声也骤然变大:
“哥,你能不能别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病房内安静非常,空气凝滞。
女孩哽咽的声音从那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即使是稍远处的霍月寻,也能一字不落地听到她的话。
“……在学校好好待着,不准一个人乱跑,等我给你发消息再出来,”纪灼的语气难得带了点严厉,“听到没有?”
纪暖那头抽噎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纪灼挂断了电话。
细微的疲惫涌上心头,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就被身后的人搂住了肩膀。
“小乖。”
霍月寻低声开口,语气带上了些许笃定:“妹妹不喜欢我。”
“不会的,”纪灼转过身,对上霍月寻的目光,轻哄道,“她只是对你有点误会。我等下过去接他,跟她说一声就好……”
“我送你过去吧,”霍月寻抢道,“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当面澄清。”
纪灼只犹豫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出了院,他坐上霍月寻的车。台风后的天空晴朗,路程很快,只用了约莫三十分钟就到了纪暖学校门口。
打电话时他还镇定自若,等车停稳,他却稍微有点紧张,在车内深呼吸了几口气。
“小乖,别害怕,”
霍月寻轻哄道,“要是实在担心的话,我先不下去行不行?”
纪灼勉强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下恢复过来,强自镇定地“嗯”了一声。
“我一定会跟我妹说清楚的,”他说,“你放心。你跟我的关系不是……见不得光。”
霍月寻弯起了眼睛。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在纪灼即将下车之前又扣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小乖,下去之前来一个临别吻吧?”
“……”
纪灼的耳尖轰一下红了,很不好意思承认他其实也很期待两人确定关系后的吻,
“好呀。”
霍月寻弯着眼睛托住了纪灼的后颈,微微侧过头,轻轻地吻了上去。
几秒之后,趁着纪灼还闭着眼的间隙,他掀起眼帘,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保安亭、脸色苍白的纪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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