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荀子微要?的谢礼, 对赵锦繁而言并不难办。
他在回京途中伤了眼睛,连日赶路加上?熬夜批阅公文,眼睛状况一直不见好转,视物模糊且看不清过于细小的东西。
御医交代他当下?应少费神用眼, 不过每日送来?的成堆公文仍需处理?。他便要?求赵锦繁在他眼睛复原之前, 每日来?长阳殿替他诵读公文, 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自然可以。”赵锦繁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过她又多?问?了一句,“此事?您请别人来?做不也一样,不一定?要?我来?。”
荀子微却道:“非你不可。”
赵锦繁问?:“为何??”
荀子微理?所当然道:“我的伤因你而起, 你该负责。这是其一, 其二我批阅的每一本公文,你私下?都会过目,我的行事?习惯你最清楚。我想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对吗?才智天下?第一的陛下?。”
赵锦繁:“……”
次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约去了长阳殿。
春光明媚, 院中小池泛着粼粼波光, 荀子微靠坐在池边带蓬的小船上?,正闭目休息。他身旁的矮桌上?, 摆放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
赵锦繁迈步走近,听见他轻浅规律的呼吸声, 未去打扰他难得的清梦。
她动作极轻地?捧走船上?的公文,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先行翻看起了公文。目光流转间,扫见荀子微的侧脸,视线在其上?微作停留。
人之长相七分靠父母, 三分看天意。他的相貌无疑是父母与天工强强联合之巧作。
即将为人母,赵锦繁有的时候也会想, 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她还是像孩子的父亲。若是像她,那必然是粉雕玉琢极好看的,若是像孩子的父亲……
赵锦繁不再继续想下?去,低头专心翻阅公文。她将这些公文一一过目,按轻重缓急分别摆放好。
荀子微小歇过后,睁开?眼见她在旁,微愣片刻,起身走去厨房替她盛了碗事?先熬好的酸梅饮,而后坐到正对着她的藤椅上?。
赵锦繁整理?完手边的公文,捧着酸梅饮嘬了口?,酸劲醒脑,她抬头看向他道:“这些公文朕分成了三份,分别是琐事?、常事?、要?事?。其中这琐事?多?是些贺您归朝以及歌功颂德的废话?折子,一会儿朕会按您以往的习惯一一处理?。”
荀子微颇感兴趣道:“怎么处理??说来?听听。”
赵锦繁道:“比如张永写的这本折子,通篇都是对您的歌功颂德,辞藻华丽但没什么实质内容,这要?是换个人,见有人如此肯花心思褒扬自己,必定?大喜。但于您而言,看这种折子只会觉得是纯纯浪费时间和?精力,既然他还有闲功夫拍这种马屁,那就给?他找点活干,人尽其用。您放心,一会儿朕一定?找个重活给?他干。”
荀子微望着她扬唇轻笑起来?。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陛下?说得十分对。”荀子微道,“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如果按照你的习惯,你会怎么回复这封折子,颇觉有趣罢了。”
赵锦繁挑眉:“那您说说看,朕会怎么回?”
荀子微道:“你大约会回,闻卿之夸赞,朕心甚悦,朝中竟有似卿这般知朕之心者,朕甚感欣慰。朕亦觉卿才德兼备,乃众臣楷模。现朕遇一棘手难题,纵观朝野,唯有如卿这般的国之栋梁股肱良臣,方能胜任此务,解朕之忧……总而言之每一句话?都漂亮的无可挑剔,又不给?人留任何?退路。”
赵锦繁笑着承认:“您总是最了解我的。”
荀子微却忽然止了笑。
他对赵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赵庸既多?情又无情,说他多?情是因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爱过,说他无情他又无情得很彻底。
仅仅因为司天监说刚出生不久的九皇子生辰时刻不吉,倘若过于接近恐会毁他气运,他就能当作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未必不清楚这是后宫争风陷害的手段,只是乐于看一群女人为他斗得你死我活。明明是一句无稽之谈,只要?一查就能查出端倪,他却宁可相信万一是真的,反正他儿子多?也不缺这一个。
因此从赵锦繁满月到她年满十八为止,赵庸几乎不曾主动去看过她。时间一久,她母妃便觉得是她连累自己失宠,也厌弃了她,将她丢给?了奶母抚养。
那位奶母在她十岁那年便过世了,之后的日子,她便同那位奶母的女儿和?养子,也就是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如意与福贵两人,一起相依为命。
整个赵氏宗族无一人将这位不受宠的草包皇子放在眼里。与她相关的消息少之又少,因为根本无人在意。
唯一
被?人熟知的是一则笑料。
说的是她五岁那年,六皇子锦瑜因玩耍而失足跌倒摔伤手臂,先帝赵庸心疼之至,彻夜在旁陪伴。草包九皇子有样学样,自己跌倒弄得满手血,跑去找赵庸说:“父皇,您能不能也抱抱我?”
当然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怀抱,而是被?赵庸当众斥责她荒谬,小小年纪不学好。六皇子趴在赵庸肩头笑她脑子有病,次日这件事?传遍了宫里,宫人妃子们都笑她:果然是个傻的。
不过在这之后再没有类似的笑料出现过了。
她在宫里的处境并不是很好,没有能依靠的人,为了把日子过好,她学着去说讨人喜欢的漂亮话。被人拒绝次数多?了,她就学会了怎么说话?让人无法拒绝。
被?偏爱之人,是学不会讨好别人的,比如她那位口?无遮拦的六皇兄。
此刻赵锦繁正整理?那堆琐事?折子,荀子微垂眸看见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白皙整洁,但看上?去并不像金枝玉叶的手。
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并非很柔软,手指上?藏有常年刻苦练字习箭后生出的薄茧。
赵锦繁把无甚意义的琐事?折子剔除后,公文便只剩下?了一小半。
执政者希望广开?言路,多?听取不同的声音。不过君心难测,许多?官员唯恐上?奏的言论一个不小心,触怒执政者而遭到贬斥,每逢上?奏,不知该写什么,说上?头的好话?总是不容易出错的。因此每回总有那么些歌功颂德不知所云,浪费彼此时间的公文。
赵锦繁感叹,有时候并不是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多?越远。
荀子微看了眼手边剩下?的公文道:“继续吧。”
赵锦繁应了声,从中抽出一封急件,翻开?道:“这封折子来?自澶州,其中言道,今冬气候寒冷,黄河河道积冰严重,如今眼见着已入春,气温回暖,上?游显见冰雪消融之迹,然下?游地?处北方,较之上?游偏冷,冰层固封。澶州与滑州等地?,河道狭窄且河岸土质疏松,倘使上?游的冰化得快,下?游河道积冰未化,堵塞河道,致使上?游水位上?升迅速,出现武开?河,则恐有决溢之灾。”
荀子微问?道:“这封公文可有随附都水监近月余用水尺丈量水位的记录?”
赵锦繁答:“有。”
荀子微道:“念给?我。”
赵锦繁将水位记录一条一条念给?他听,他听完后眉心稍松,道:“单从近月余水位记录来?看,情况尚可,然则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我说你写。”
赵锦繁应下?,提笔将他说的一一记下?。
他细致分析了倘使决溢可能造成的后果,例如人员伤亡,农田、桥梁、水道的损毁等,光是人员伤亡一点就细分为直接受水灾溺亡,水灾救护兵夫的伤亡,灾后受疾疫而亡,受饥而亡等等。
为避免造成严重后果,请都水监继续严密监测水位。如有需要?,在开?河期间,调派兵役前往下?游破冰。另一方面,倘使真有决溢发生,做好紧急应对之策,首先撤离沿岸民众。并写函致户部,提前确认澶州、滑州一带粮仓余粮情况,以便出现紧情之时调度……
除此之外还需考虑后续黄河堤坝加固事?宜和?水利开?发相关的种种问?题。
一封简单的报事?折子牵扯到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等处理?完这封这封折子已接近晌午。
荀子微起身准备两个人的午膳,赵锦繁靠坐在藤椅上?,继续念折子给?他。
她翻开?一封新折子,看向荀子微道:“接下?来?这封折子是京兆尹所呈,您要?不要?先猜猜看,这封折子呈奏之事?与何?有关?”
荀子微道:“科举。”
“的确是。”赵锦繁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荀子微道:“今春大事?无外乎黄河开?河与科举。从你的语气听来?此事?干系不小,且大概与上?一封折子无关,所以我猜这封折子多?半与科举有关。”
“说吧,所奏何?事??”
“上?面写说,春闱将近,赴诚山无名?碑前考生云集,人头攒动,有两名?考生因几句口?角打了起来?,推攘间引发人群动乱,有不少人被?踩踏受伤,好在官府来?人及时控制住了场面,并未出现严重伤亡。”
赵锦繁看着这封折子,若有所思,问?荀子微道:“赴诚山无名?碑是何?地??朕从前似乎没听说过这地?方。为何?春闱将近,会有那么多?考生去那里?”
荀子微回她道:“赴诚山原本只是城西一座无名?小山,传说有位考生在入考场之前,路经这座不知名?小山,一时兴起在山头一块石头上?题词一首,抒发其青云之志。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之后官运亨通做了高官。这块石头就是后来?的无名?碑,每逢科举便有不少考生前去碑前沾喜气。而且据说这块无名?碑还有别的妙用。”
赵锦繁问?:“什么妙用?”
荀子微道:“求子保安产十分灵验。”
赵锦繁眨眼:“真的?”
荀子微道:“传得人多?了,便有人信罢了。我的伯母闲得慌领着她小儿子去沾喜气,顺道替我求了子嗣。你看我有孩子了吗?”
赵锦繁:“……哦。”
荀子微道:“也是因此去无名?碑前的不止有考生,还有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求子人士。不过最近去那里的,多?为赴考的举子。无名?碑是近两年才开?始兴盛,你忘了很多?事?,不清楚这碑也不奇怪。”
近期的公文大多?都围绕着这次春闱。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登科。对于平民和?寒门?来?说,科举是鲤鱼跃龙门?的那道龙门?,跨之则飞龙上?天。自我朝以来?,世家官僚子弟亦不再满足于门?荫授官,以科举入仕为荣。
春闱三年一次,原本去岁就该开?考,但依着旧例国丧三年期间不事?科举,又恰逢去年开?春遭遇大灾,因此春闱推迟了一年开?考。
各地?考生跃跃欲试,怀着紧张又急迫的心情赶赴京城会考。拜佛也好,求仙也好,只要?听说考试有用的,都要?试一试,因此无名?碑才会如此兴旺,那块小小的石碑承载了太多?人的渴望。
每到科考之时,京城会举办各种文会诗会,才华横溢之辈云集,斗文斗诗,赵锦繁倒也很想前去一览这届学子们的风采。
不过她甚少出宫门?,加之少了三年记忆,并不太清楚时下?京城哪处的文会最精彩,哪处的诗会最有趣。且她未经荀子微同意,是不好擅自出宫的。
这些事?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用膳休息的间隙,赵锦繁盯了荀子微很久,朝他笑道:“朕忽然想到一事?。”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于常人而言,高中进士已是不易。高中进士后能官运亨通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一提到高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做了大官的人,不少人理?所当然会想到当今宰辅沈谏。”
“如今外界都在猜测您会选谁做今年科举的主考官,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沈谏。怕是有不少赴京赶考的士子认为那块无名?碑是出自沈谏之手,上?赶着前去碑前,吟诵些赞扬钦佩‘考官’的小诗。”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准那位‘考官’就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心声,对他们另眼相看呢?说到底那无名?碑之所以那么受人追捧,多?半还是因为仲父你。 ”
荀子微:“是吗?”
“当然。”赵锦繁道,“谁都想知道您的心意,我也。所以我想问?您……”
荀子微看着她问?:“问?什么?”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道:“问?您敢不敢和?我赌一局?”
敢不敢?呵,拙劣的激将法。荀子微低笑一声:“你要?赌什么?”
赵锦繁视线从他的眼睛缓缓下?移到他心口?,道:“就赌我能不能猜中您的心。”
荀子微顿了顿,目光在她时而颤动的眼睫上?停留,他发现她在紧张。这让他在胜负欲中,多?了一种隐秘而兴奋的探索欲,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而紧张。
“怎么赌?”他问?她。
赵锦繁道:“会试的主考
官有三位,倘若我能从满朝文武中,猜出您属意的是哪三位,便算我赢。当然就这么干猜实在有些难,请允许我在猜的过程中稍作试探,成吗?”
荀子微道:“可以,猜错一个便算你输。”
赵锦繁也应道:“好。”
荀子微道:“那便开?始吧。”
“等等。”赵锦繁笑道,“您不问?问?赌注是什么吗?赢了的人难道不该有点好处吗?”
荀子微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赵锦繁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我想要?您一晚。”
“如果我赢了,您今晚就归我了,我要?您今晚跟我……”
荀子微神色陡然一滞:“你说什么?”
赵锦繁道:“您别误会,我并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不会让您做……”
“那若是你输了呢?”荀子微目光迫向她,“你能给?我什么同等价值的东西?”
第032章 第 32 章
“若我输了, 您当然也能要走我一样东西,只?要我能给得起。”赵锦繁道。
荀子?微向她?确认:“你给得起的,都可以?”
赵锦繁回他?:“当然,我的命除外, 这?个?很宝贝实在不能给您。”
荀子?微道:“好。”
“一会?儿请您先写下您心目中的考官人选, 不过朕需得提醒您, 您写下的人选必须和之后对外公?布的一致。不能为了赢而胡乱编造几?个?名字, 事后再改。”赵锦繁道,“我很肯定?您不屑于这?么做,但在任何赌局开始前, 事先说明规则都是必要的。”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自一旁取了三张空白的宣纸, 递给荀子?微,而后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就请在这?三张纸上?分别写下三位考官的姓名,写完之后将纸折好。”
荀子?微依言照做,他?提笔依次写下自己心中此次会?考的考官人选, 写到第三位时, 笔尖一顿,思考良久写下第三人的名字。
写完, 搁下笔对赵锦繁道:“可以了。”
赵锦繁转过身,看了眼他?手边折起来的三张纸条, 略有所思,过了片刻后道:“在写下答案前,可否容我问您三个?问题?”
荀子?微道:“你问。”
赵锦繁道:“第一问,请告诉我如果您要找一个?人做副手, 您希望找个?什么样的人?”
荀子?微回:“稳妥。”
赵锦繁又道:“第二问,您觉得于会?考而言什么最重要?”
荀子?微回道:“公?正?。”
赵锦繁接着?问:“最后一问, 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什么?”
荀子?微又回了两个?字:“生机。”
赵锦繁听?完他?的答案后,笑道:“多谢您的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是哪三位了。”
荀子?微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请说。”
赵锦繁道:“自大周建朝伊始,会?试考官多出自礼部和翰林院。会?试的主考官有三位,历来是一人为主二人为辅,您希望作为副手的两人是稳妥之人。若要问礼部和翰林院之中,谁人最为稳妥,答案必是翰林学士朱启无疑。”
“朱启此人谨小慎微,虽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其为官二十余载恪守本?分。观其历年吏部考绩,可说是四平八稳,从未有过半点差错。这?样的人自然当得起您口中稳妥二字。”
“且他?曾多次出任会?考考官,经验丰富,善于应对与之相关的各类问题。又是权臣派的中流砥柱,是您信重之臣。因此我猜朱启会?是这?其中的一位,不知对否?”
荀子?微轻笑了声,屈指打开其中一张纸条,纸条上?果然写着?朱启的名字。
“你猜对了,陛下。”他?道,“那么第二位呢?”
赵锦繁道:“这?满朝文武之中,最紧守公?正?二字,且学识渊博可堪为会?试考官的有两位。一位是您的兄长,现为刑部掌舵人的荀理。”
说起荀理此人,最为人熟道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的身世,他?是当今摄政王的堂兄,两人关系甚为密切。
第二件是他?的经历。荀氏英才辈出,此人自小饱读诗书,不过弱冠便在殿试中夺得魁首,之后入翰林院任职,为人严谨,行事认真,是为储相之才,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不过传闻有一日,他?与几?位同僚外出时偶遇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很奇,凶手是位惯犯,官府寻他?已久,却迟迟不得线索。荀理仅凭借几?滴形状各异的血迹,便锁定?了真凶。当中过程传得神?乎其神?。
这?桩命案告破后不久,他?放弃了原有的大好前程,转去了刑部成了一名刑官。所有人都为他?惋惜不已,然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对世人所求的名和利都很看淡。
“至于第二位则是如今任秘书监的言怀真。”赵锦繁道,“作为与荀理同科出仕的榜眼,无论是才学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而且听?闻您对他?十分欣赏。”
听?赵锦繁夸赞完言怀真,荀子?微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沉,道:“他?的能力和为人的确都很出色,但我并没有欣赏他?,相反十分厌恶此人。”
赵锦繁不解:“为何?”
荀子?微直言道:“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我讨厌他?。”
赵锦繁愣住,过了好半晌,她?回避他?的视线,神?色略显窘迫:“虽说你我立场不同,但也不至于因为我对他?颇为欣赏,就恨屋及乌吧,更何况他?并非保皇派中人。”
荀子?微闻言一默,而后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我明白,对他?我会?公?事公?办。”
赵锦繁松了口气,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荀理近些年埋首刑案,无心其他。相比之下,言怀真离开大理寺后,坐镇秘书省,对时事知之甚广,熟练通晓经略,是为考官的上?佳人选。虽然您直言自己不喜此人,然您从不会?因私欲影响公事。因此我赌第二位考官是言怀真。”
荀子?微打开第二张纸,上?面的确写了言怀真的名字。
只剩下最后一人,只?要猜对那个?人,便算赵锦繁赢。
荀子?微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她?能猜对,所谓猜心说到底考验的不过是她?对朝中臣子?的了解和取舍罢了。对赵锦繁这?种能把数百朝臣历年考绩倒背如流的人来说,并不难答。
他?甚至能猜到第三轮她?会说出哪个人的名字。但很可惜,答案并非她?所想的那位。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道:“你很聪明,但我不会?输。”
“说吧,你最后的答案。”
“不急,容我再想想。”赵锦繁道。
她?思考良久,开口道:“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生机,想要新鲜血液涌入朝堂,必然不会?选一位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之人为考官。我猜您选的那个?人是诸位朝臣中特别的存在,非是世家豪族出身,年轻而身居高位,政见推陈出新,关于他?的为人争议重重,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出类拔萃。这?个?人正?是如今身居相位的沈谏。”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荀子?微面无波澜,抬手去揭最后那张纸条。
“等等。”赵锦繁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叫停了他?的动?作。
“我还能改答案吗?”她?问。
荀子?微道:“为什么?你选择他?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赵锦繁看着?他?道:“理智在告诉我,朝臣之中沈谏是最贴合的人选,可选了他?,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因为它觉得这?个?答案不是它所中意的,它想让我赌一回。”
荀子?微很清楚,此刻只?要他?咬定?落子?无悔,这?一局便是他?胜。但某种复杂而隐秘的心思在疯狂作祟,让他?想要从她?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或许赌局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那么你心中所中意的是谁?”他?随心而问。
赵锦繁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荀子?微道:“您没有规定?我不能选他?,不是吗?”
荀子?微问:“你确定?他?是你中意的人吗?”
赵锦繁肯定?应道:“我确定?。”
“好吧。”荀子?微道,
“恭喜你。”
赵锦繁道:“我猜对了?”
“嗯,你对了。”荀子?微道,“我是属于你的了。”
赵锦繁一怔,双眼微睁,纤长眼睫如蝶振翅般毫无规律地乱颤。
半晌听?到他?补了句:“只?今晚。”
赵锦繁扯着?唇角干笑了几?声,道:“当然。”
荀子?微看着?她?低声问:“所以今晚你想让我做什么?”
*
掌灯时分,荀子?微结束宣政殿的集议,回去换了身装束,前往紫宸殿赴约。
紫宸殿外,赵锦繁一身常服打扮,站在马车旁等他?。荀子?微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快步朝她?走去。
赵锦繁见他?走来,微微一愣,原因无他?,今晚他?的装束与往日相比着?实花枝招展了些,平日他?的衣着?总是万年不变的灰、白、皂,难得见他?穿浅黄这?种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目本?就华丽精致,着?装一改,就更显光耀照人了。
荀子?微走近,见她?走神?,问道:“怎么了?”
赵锦繁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您今晚的衣着?格外特别。”
荀子?微告诉她?:“从前有个?人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
“那个?人眼光真不错。”赵锦繁弯眉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一同坐上?马车,朝宫门?而去。
赵锦繁要荀子?微今晚陪她?出宫去瞧瞧时下京城盛行的斗文会?。
荀子?微实在好用,宫门?随进随出不说,万事知晓随问随答,京城哪处斗文最精彩,问他?保管清楚,最重要的是有他?在身边出行绝对安全。
他?的妙用还不止这?些,反正?今夜一整晚他?都归她?所有,想怎么用都可以。
马车出了皇城,拐入京城最热闹的长街。这?个?时辰,夜市兴盛,街头巷尾挂满璀璨花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马车避让着?行人,缓慢在街上?行进,赵锦繁掀开车帘朝车窗外望去。
整条长街人来人往,最热闹的还是那两处地方,花楼和赌坊。果然色欲和钱财是人们永恒的追求。
花楼前,美人迎客。赌坊门?前,则有只?进不出的貔貅石像坐镇,定?睛一看门?前似乎还挂着?快牌子?,上?头写着?——孕妇禁入。
赵锦繁:“……”
这?是个?什么道理?
她?随口问了问荀子?微,荀子?微答道:“大约是取自谐音,‘孕’同‘运’,开赌坊的自然不欢迎有运之人,希望来的都是些没运或是霉运缠身的人。”
赵锦繁若有所思:“这?样啊。”
京城最大的斗文会?今夜会?在附近千帆楼举行。两人到千帆楼时,楼里来的人还不多,一问之下才知,斗文会?要在半个?时辰后才开始。
这?么干等着?也无趣,赵锦繁心血来潮向荀子?微提议道:“时辰还早,要不然我们先去那儿看看!”
荀子?微:“哪?”
半柱香后,赵锦繁带着?他?去到了赌坊门?前。
荀子?微:“……”
进赌坊之前,赵锦繁言笑晏晏:“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地方,方才我途经此处便有预感,今晚我的手气必定?很好。”
荀子?微:“是吗?”
每个?赌徒进去之前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赵锦繁朝他?伸手道,“出门?时未带银两,借我十两。”
荀子?微笑了声:“借?你还会?还?”反正?从前借的没见她?还过。
赵锦繁道:“那是自然。”
没准一会?儿这?十两就翻倍成了百两呢?毕竟她?可是有运在身。
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没进去多久,赵锦繁就在对赌之人仿佛看冤大头般的眼神?下,买大开小,买多开少,轻轻松松连输九两有余。
“……”赵锦繁看着?手上?仅剩的几?文钱筹码沉默。说好的有运在身呢?
对面之人方才见她?衣着?鲜亮手有余钱,对她?满是抬举恭维,如今见她?筹码用尽,换了一副嘴脸。
“小公?子?还赌不赌?还赌就回去多拿点钱过来,不赌就赶紧让开,别挡了别人生财的道。”
赵锦繁对此事相当理智,在穷途末路前,决定?及时收手。
她?转身欲走,见荀子?微在她?身后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想到方才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略觉有些窘迫,抿唇假笑几?声试图掩饰尴尬。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中不多的筹码,问道:“想赢吗?”
赵锦繁不假思索地答:“想。”
但又不是她?想赢就能赢的。
荀子?微对她?道了句:“好。”从她?手里取走为数不多的筹码,走到赌桌前,放下筹码,久违地拿起了装着?骰子?的赌盅。
在开局之前,他?问她?:“想要几?点?”
赵锦繁看着?他?笑问:“想要几?点就能几?点吗?”
荀子?微应道:“对。”
听?见他?肯定?的回答,赵锦繁愣了愣,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雀跃。
“那就要最大的!仲父。”
荀子?微看见她?瞳仁里映着?他?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赌坊内充斥着?叫喊声起哄声,异常喧哗嘈杂,赵锦繁却只?留心听?了他?摇盅执骰的声响。
等那声响停下,她?屏息静声望向赌盅。赌盅被揭开,盅内三枚骰子?整齐划一地朝上?露出大红六点。
这?是今日场内掷出的最大点数,顷刻间围观众人爆发出激烈喝彩声。
赵锦繁在一浪接着?一浪的喝彩声中听?见荀子?微问她?:“要继续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告诉他?:“要。”
*
丞相府内,沈谏正?坐在水榭边上?品茶小憩。刘管事快步走了进来,禀道:“相爷不好了,咱们赌坊来了对搅事的叔侄,赌什么赢什么,再这?么下去,要把其他?客人全赢跑了。”
跟钱有关的事没有小事。沈谏匆匆赶往长街赌坊,在小厮的指引下,拨开围观人群,见到了那对可恶的叔侄。
“爷,就是那俩。”
沈谏望着?眼前这?对眼熟的叔侄,一阵无言。
那对叔侄听?见动?静,一齐抬头瞥了他?一眼。
沈谏:“……”
呵呵,今晚又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在一起啊?
还有,这?位叔叔你公?文批完了吗?就有空陪你贤侄出来豪赌?
第033章 第 33 章
身?旁小厮小声在沈谏耳边问:“要不要找个借口把这两位给请出去?”
呵呵, 今天他把这二位请出去,明天头顶乌纱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沈谏看着赌桌上白花花流走的银子,心在滴血,面?上笑容不变:“打开门做生?意怎好随意赶客?由他们去吧。”
小厮得令后?退下?, 心中却道:平常也不见你如此大方。
好在这对叔侄也无意在赌坊逗留太久, 又赢了几局, 见天色不早便?离开了赌桌。
从赌坊出来,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方才那只拿赌盅的手看了又看,感叹道:“您的手是开过光吗?怎么要几点就能?开出几点?”
荀子微道:“少时离家,为谋生?路也在赌坊待过一阵, 那会儿学的。”
赵锦繁:“……这样啊。”也不知他流落街头那会儿到底学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荀子微道:“你若对此有兴趣, 下?回我可以教你。”
话?是这么说,但通常人们讲“下?回”基本都是客套一下?的意思,一般都没有下?文。于是赵锦繁也客气地回了句:“好。”
二人说话?间,沈谏走了过来,他见两人常服装扮, 知他二人是私下?约会, 不欲显露身?份,便?也没有行礼, 如偶遇友人般,走到赵锦繁跟前?, 对她道:“赵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致同你叔父一道出来?”
赵锦繁笑着回他:“听说今晚千帆楼有场斗文会,难得有闲,便?同我家叔父一同来瞧瞧。”
沈谏道:“千帆楼啊……那地方每回科举前?都会举办斗文会。去那参加斗文会的都是今科热门士子。”
赵锦繁道:“沈兄似乎对千帆楼格外熟悉?”
沈谏道:“在下?不才过去也曾参与过那的斗文会。”
荀子微在旁向赵锦繁解释:“沈谏曾夺过斗文会的魁首。”
“陈年往事?罢了。”沈谏笑道,“前?阵子千帆楼来帖想?邀我做此次斗文会的评审, 不过在下?公务繁忙只好拒绝了他们的邀约。”
“公务繁忙?”赵锦繁不信,“想?必是他们给沈兄的不够多吧?”
荀子微附和?道:“极有可能?是。”
沈谏:“……”你们俩损人就不能?小点声?
赵锦繁看向沈谏, 道:“不过沈兄既然来了,要不要同我们一道过去瞧瞧?”
“这……”沈谏状似犹豫地朝荀子微瞄了眼?,手上做了个“加钱”的动作,再看见对方用手势回了个“可”字以后?,立刻面?露遗憾地婉拒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跟着你们去了。”
荀子微在旁提醒了赵锦繁一句:“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既如此那我与叔父就先告辞了。”赵锦繁向沈谏辞别,走之前?她不忘把荀子微替她从赌坊赢来的一大箱银子全?换成了银票方便?携带。
沈谏看到被赵锦繁带走的那叠银票,疯狂朝荀子微使眼?色。
荀子微笑了声,摊手表示他也没办法。
赵锦繁还道了句:“承蒙沈兄关照,我与叔父下?次再来。”
沈谏忽觉一阵头疼愈烈,心道:大可不必。赶紧挥手送走了这两尊大神。
二人在沈谏送瘟神一样的眼?神中离开赌坊,去了千帆楼。千帆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斗文会即将开始。
赵锦繁自方才从赌坊赢来的那叠银票里,抽出一张递给门前?迎客的伙计,道:“劳驾,替我找两个观斗文会的好位置。”
“得嘞,贵客里边请。”那位伙计见赵锦繁衣着不凡出手阔绰,热情地引着她和?荀子微去了二楼雅座。
千帆楼一层大堂是一会儿斗文的会场,大堂四周摆满了桌椅供观赛之人来坐。比起拥挤的一楼,二楼雅座宽敞舒适多了,还供了茶点给客人享用,自上往下?望去,正好能?将斗文会场一览无余,视野绝佳。
赵锦繁托着腮朝会场望去,见会场前?方立着块巨大木牌,木牌上方写着好些人名,每个人名后?边都挂着串数字,数字还有大有小的。
她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身?边添茶的伙计见她问话?,忙回道:“贵客是第一次来千帆楼吧?这东西叫投榜。上头写的人名都是这届春闱高中的热门人选,至于这人名后?面?的数字嘛,则代表着有多少人下?注买他高中,后?边数字越大代表着买他的人越多。”
木牌上的名字按数字大小排列,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排在越前?面?的越被人看好。
赵锦繁盯着那块木牌看了会儿道:“这排在第一位的罗生?可谓一骑绝尘,下?注给他的人竟比排在第二位的张生?多了两倍有余,如此被人看好,想?来是颇有才名。”
她朝荀子微弯眉笑道:“说不定是位如当朝摄政王般了不得的天纵英才呢。”
话?音刚落,自她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闷笑。
赵锦繁循声望去,见一位俊朗不凡,眼?带桃花的青衫公子摇扇笑道:“这位罗生?才名没有,财名倒是有那么点。”
赵锦繁问道:“此话?何解?”
青衫公子扇子一收,道:“这位罗生?出身?豪富之家,才学平平,但极爱面?子,专门花钱请人为他下?注,好让自己在投榜前?列。不过恕我直言,这数字大得太过夸张,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古怪。”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这榜上的数字都做不得数?”
青衫公子道:“那倒也没有。请人为自己下?注这种事?,也就花钱骗骗自己,大部分士子是不屑这么做的。除了这位人傻钱多的罗生?外,其他人的数字基本无假。”
“不过也不是学问好就能?排前?面?的。”他语调忽然一转道。
正在此时有几位参加斗文会的士子走进一楼大堂。
青衫公子拿扇指了指站在中间那位瘦高个,道:“比如说这位姓江的士子是这届举子中学识最好的一位,按常理说是最可能?金榜题名的,下?注给他赢面?很大,但他在投榜上的名次却在十名开外。”
“排在他前?面?的有,礼部张尚书的儿子,威远侯府二少爷,定国公楚世子的小外甥……这位江生?就如同当年的沈谏一样,学问出众,但家世不显。就是文章做得再好,再有才华,也没多少人相信他能?敌得过那些家世显耀的世家豪族子弟,拿下?这届会试的会元。”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上届科考那位极其‘幸运’的寒门状元郎。”
赵锦繁挑眉道:“阁下?倒是见事?通透,不过你话?说这么直白,不怕开罪那几位高官显贵吗?”
青衫公子眯眼?笑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比较怕得罪我。谁让我有位好家主?好堂亲呢?”
他说着朝荀子微看去。
赵锦繁问荀子微道:“您兄弟?”
荀子微瞥了那位青衫公子一眼?,道:“不认识,我没有这种打着我名号招摇过市的兄弟。”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喂喂!”
当今摄政王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如今坐镇刑部的荀理,还有一位就是眼?前?的青衫公子荀无玉。
与严肃刻板的荀理不同,荀无玉个性随性不羁,酷爱到处游历。
荀子微似乎并不想?在此地看到他,冷淡道:“你不是要在西北待一阵吗?为何突然回京?”
“遇到一点麻烦事?,先回京避一避哈哈哈哈。”荀无玉眼?神闪烁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还穿得这般惹人眼?。
荀子微道:“陪人。”
陪……人……
荀无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眼?朝坐在他身?旁那位看去,打量了片刻,恍然道:“赵公子。”
赵锦繁笑着应道:“荀二公子,久仰。”
荀无玉忙道:“哪里哪里,我才是久仰。”
彼此客套过一番后?,赵锦繁接着方才的话?头问:“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个例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幸运的状元郎又是怎么个幸运法?”
赵锦繁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上届科举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赵锦繁还是众人眼?中的草包九皇子,也无意于帝位,窝在深宫之中,对朝堂中事?所涉略得不多。就算之后?她为帝的那三年里有过了解,这会儿也全?记不得了。
荀无玉道:“这说起来也是桩奇闻。因上届科考有位考官泄露试题之故,导致取士不公,引发各地学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前?头那次考试出了大问题,这次加试无人敢再从中作梗。加试结束后?,考生?名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位状元在前?一次考试中名次不显,但却在加试中取得了头名的好成绩。”
“当时朝野也曾因为出了个寒门状元郎而?震动不已。这位状元郎曾经是众多门第不显的士子们心中的楷模和?希望。不过听说他入朝为官后?并无什么突出建树和?作为,很快也没多少人在乎他的近况了。”
荀子微道:“此人目前?在翰林院任职,仍是七品。”
赵锦繁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个看上去无甚特别记忆点,从外貌到品行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身?影,不胜唏嘘。
这时,一楼大堂传来几声锣响,斗文会开始了。此次斗文会的评审在众位学子和?观客的注目下?走上前?来。
赵锦繁抬目一看,来的评审是老熟人张永。
此次斗文会比试的题目是“论德”,要求参与比试的举子们在规定的时辰内现场作文,由现场观客投出心目中最好的文章,最终票数前?十的文章有机会参与终选,由资历深厚的高官选出今日的魁首。
这规则还挺有意思的,在场人人都能?参与评选。
很快就有几位学子做好了文章,在场观客将这些文章一一传阅诵读。赵锦繁看了好些,十篇里有八//九篇都
在吹捧某某高官的美好品德,作为当今摄政王的荀子微无疑是被吹捧得最多的那一位。
赵锦繁看着手中某生?作的文章,看向荀子微道:“我竟不知您幼时还有经常扶老人家过大街的习惯。”
荀无玉捂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锦繁道:“还有这篇,写了您曾经义?救风尘,从此被整座花楼的姑娘奉为心上月。”
荀无玉拍桌笑得不能?自已。
荀子微:“……”
赵锦繁翻着那些文章,只觉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作品,偶尔有那么篇觉得写得不错的,想?看看是否有人也有同样感受。
却听人群中不知是谁,说写这文章的举子品德败坏,干过很多缺德事?。都是些没有根据的事?,在几番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传得整座楼里人尽皆知。
如此品德败坏之人,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先前?还有赞这篇文章写得好的人,见楼里许多人都在说这写文之人的不是,渐渐不再做声。
赵锦繁继续看文章,好不容易又找到一篇好文章。结果?又有人揪着文章细枝末节不放,夸大其词,歪曲抹黑文章立意。
总之文章没问题就找人的问题,人没问题就找文章的问题。
赵锦繁眉心微皱。
荀子微看着她道:“怎么?”
赵锦繁道:“我看这楼里好些观客似乎并不是来这品文的,倒像是过来搅混水的。”
荀子微道:“不错。”
“从前?科举允许行卷,当世文贤或是朝中显贵都能?向上推举人才,但自上届科考起,便?不再实行行卷制度。”
所谓行卷,指的是考生?在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做成卷轴,投送给有地位的达官贵人,以求获得更多推荐,增加自己及第的可能?。
“行卷取消后?,京城便?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斗文会。通常斗文会都会请朝中高官前?来坐镇,参加斗文会就有机会被高官看见自己的文章,因此斗文会也被称作变相行卷。”
“但并不是来参加斗文会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被高官看到,只有在斗文会夺得前?几名的文章才能?被呈送给高官。”
把别人踩下?去了,自己就有机会上,自然要不遗余力?诋毁别人了。斗文会斗得不仅仅是文章,更是人心。
荀子微告诉赵锦繁:“一场斗文会下?来,受邀前?来的高官可获近千两,又能?博得惜才的美名。因此朝中高官们对来做斗文会评审之事?乐此不疲。”
“其实沈谏不乐意来斗文会当评审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们给的不够多。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多的是人愿意出重金礼聘他,更何况千帆楼的斗文会是京城最出名的,给出的价是普通斗文会的几倍之多。”
赵锦繁问:“那是为什么?”
第034章 第 34 章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当年拿下千帆楼斗文会魁首说起……”
历来千帆楼斗文会的魁首, 不是?才名?远播的文坛大能,就是?高官显贵之?后。沈谏是?自?斗文会开办以来,第一位夺得?魁首的平民士子。
可见其落笔不凡,才华横溢。一夜之?间, 声名?鹊起。世人叹其才情卓绝, 直言其虽生于?泥淖, 但明?珠难蒙尘。当时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 谁都会想起——
哦,是?那位沈郎啊。
纵使家世不显,但有此才名?, 日后必定大有可为。那段时日几乎没有人不看?好这位惊才绝艳的沈郎。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以自?己不弃贫寒学子终是?慧眼识珠为荣, 同科寒士视他为表率,更有同乡人意欲以他之?名?建学立祠。
时任宰相?的冯文对其欣赏有佳,接了他的行卷,赞其心存高远之?志,一片赤诚, 如白璧无瑕。有了冯文的保举, 沈谏顺利金榜题名?,虽然名?次不在前列, 但对当年的大周来说已是?史无前例。一时风头无俩,人人拥赞。
他以为一切都好, 直到他在那年的琼林宴上,他看?到了今科状元,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一举夺魁的那篇文章。
琼林宴上,众人对永安侯世子所作之?文赞不绝口, 奉为仙品绝作,只沈谏一人沉默无言。
因为他看?出来了, 这篇在殿试夺魁的文章,与他先前行卷时交给冯文的那篇策论极为相?似,除了在用词上稍作修改,另有几句话调换了一下位置,其他几乎无差。
想到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嫡亲舅舅,沈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他愤怒吗?那当然。但他更明?白这件事除了忍以外别无他法?。
且不论要证明?这篇策论为他所作有多难,就算证明?了又能怎样,除了还自?己一个无人在乎的公?道外还能得?到什么?他根本得?罪不起冯文以及他身后那群权贵。且冯文对他的提携是?真,如果他选择揭发真相?,难免会背上忘恩负义之?名?。
是?图一时发泄的爽快还是?未来的前途,他选择后者。
所以当冯文端着酒前来敬贺他时,他识趣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冯文对他的识趣很是?满意,说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沈谏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前途无量是?句骂人的脏话,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无耻。
琼林宴是?所有士子踏入官场的开始,不是?美?梦的开端,只是?名?利场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场酒宴罢了。纵使他满腹经纶,有过人之?才,也不过只得?三杯两盏冷酒罢了。
偶有人来热情敬酒,言语之?间也多是?意指,多亏有了冯文这位伯乐,才没有让他这匹千里马埋没。
无论理想多美?妙,现实总会给你沉重?的一击。无论外边人说他有多了得?,到了这里他就是?一个只能依附于?权贵的无用之?人,呆在那场大宴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浑身傲骨正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磋磨。
和被冷待的他截然相?反,坐在宴席最上首的永安侯世子身边花团锦簇,无论何时都充斥着赞誉之?声。
对比相?当惨烈,尤其是?知道,眼前之?人所获硕果皆来自?于?他那篇被剽窃的策论。说不恶心,那是?假的。
尤其是?听见,人群中不知是?谁来了一句。
“都说那位沈郎惊才绝艳,结果才拿了二甲十四名?,也不怎么样嘛。他写的那篇我也看?了,跟您这篇比起来简直差得?远了。”
听到这里,赵锦繁忍不住叹道:“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吧。”
荀子微应道:“确实,这对当时的他来说不亚于?受剜心剔骨之?刑。”
“不过我记得?从前听太傅提起过,说当年科考最好的文章是?沈谏的《富民论》。”赵锦繁道。
“问题就出在此。”荀子微道,“当年你父皇看?到沈谏的文章,曾有意力排众议选他为头名?,不过当时有位在朝中根基深厚的老?臣坚持认为此举不妥,你父皇再三权衡下,只得?作罢。你猜猜这位老?臣是?谁?”
赵锦繁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忽觉一阵恶寒:“难道是?……冯文?”
荀子微点头:“不错。”
外人眼中对自?己提拔有加的伯乐,其实才是?折断自?己羽翼的罪魁祸首。毕生心血仅仅因为那人几句话就毁了,哪怕是?再冷静理智,心境豁达之?人,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得?知这一真相的沈谏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他去了千帆楼买醉,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喝得整个人脑袋发胀混混沌沌。
千帆楼里不分日夜聚集着一群文人骚客,不少人认出了他,上前敬酒结交攀谈。有仰慕他才学的,有羡慕他命好有贵人相?助的,有吹捧他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的。
那些从前听惯的话,如今再听只觉句句讽刺在耳。
千帆楼大堂最前方高高悬挂的巨型木牌上,仍贴着他前不久在斗文会夺得?魁首时所作的文章。数不清有多少文人学子曾驻足在前拜读观阅。
沈谏望着那块木牌发怔,突然间听见咯吱一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时,木牌在他眼前轰然倒下。
他的文章被人一把撕下,取而代之?贴上的是?永安侯世子殿试夺魁的那篇策论。
木牌缓缓升上半空,沈谏看?着高悬于?他头顶的木牌,脸逐渐扭曲,脑中“嗡——”的一片,分不清是?因为醉酒上
头还是?崩溃至极,指着木牌上那篇文章高声质问了一句——
“凭什么?”
嘈杂的楼内倏然间一静,所有人都睁大双眼望着他。沉寂过后,人群议论纷纷,起初站着看?戏的人多,间或也有几个替他开脱说他喝多了,让大家散了的。
可突然人群中有人出声道:“你别太霸道了,这榜你上得?,别人就上不得?了?更何况人家比你好。”
随即又有人附和道:“你问人家凭什么?那你又凭什么不让他上?人家是?状元,你是?什么?第几名?来着?”
“二甲十四名?。”
“十四名?啊?那不是?连前十都没进,我还当他起码在前三呢,不然怎么有底气说‘凭什么’三个字。”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沈谏淹没,他站在木牌下,突然笑了起来:“凭他下流无耻,凭这文章是?我写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谏自?己。他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炸开了。
“真的假的?永安侯世子才学斐然,又不是?写不出好文章,人家名?冠京城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旮沓里混呢,还需要抄他吗?”
“我倒觉得?这事未必是?假的,他又不是?傻子,没事犯不着说出这种话吧?对他又没好处。”
“文章谁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拿出半点证据就随口污言秽语辱骂他人的是?他沈谏。就算真有苦衷,这番行径也让人不齿。”
现场众说纷纭,在场的都是?擅弄纸墨的文人,很快这桩事就被各种编排,传得?满城风雨。
据说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永安侯世子在得?知此事后愤慨异常,但依旧保持风度回应说,自?己近日平白遭人污蔑,虽心中气愤,然他知晓凡事都要讲证据。请诸位放心,他不日便会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赵锦繁道:“证据?他还能有证据?”
荀子微道:“当然有。你还记得?沈谏交给冯文的那份行卷吗?既然沈谏认为永安侯世子抄了他的行卷,那就把那份行卷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抄。”
赵锦繁眉心微蹙:“这如何能算证据?要知道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亲舅父,即便他拿出当时沈谏的行卷,谁又能保证那份行卷他没做过手脚?比如将那篇策论毁掉,再请人仿着沈谏的笔迹重?写一篇之?类的。”
荀子微道:“事不关己,又有几个人会去细究证据真伪呢?就算真有人察觉不妥又能如何,谁会为了平民沈谏而去得?罪永安侯世子?且依照当时的情况看?,永安侯世子举止有度,证据充足。沈谏不仅没有证据,还出言辱骂他人在先。从观感上,沈谏就输了一大程。”
那份改动过的行卷被公?布后,众人对比了行卷上沈谏写的策论和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夺魁的那篇策论。结果发现两篇文章除了论点凑巧一致,别无相?同之?处。
于?是?就有人替永安侯世子抱不平。
“难不成这论点只有他沈谏能写,别人都不能?真是?可笑。”
“只有我觉得?,同样的论点永安侯世子写得?比他好不止一星半点吗?”
“永安侯世子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疯狗咬上。空口毁人清誉,真是?好歹毒啊!”
没过多久,又有人传:“我听说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乱咬人,惯犯罢了,从前被咬的都是?些小书?生,拿他没辙,只不过这回踢到铁板了。活该!”
“我还听说他手底下专门养了一群人,看?谁文章写得?好就逮着谁咬……”
到底是?从哪听说来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不论沈谏如何辩解说他没有,旁人只会来一句:“你说没有,那证据吗?”
有的时候连沈谏自?己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别人说得?那般十恶不赦。
谣言愈演愈烈之?际,冯文站了出来,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谏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一个让当朝宰执失望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仕途,他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空有进士之?名?的平民。
那位不弃他贫寒对他教导有加的启蒙恩师痛心疾首地问他:“哎,你都已经忍了,为什么不忍到最后呢?”
沈谏只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证明?,那篇策论是?出自?沈谏之?手吗?”
荀子微道:“有。”
“沈谏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位友人爽朗大方,为人正直,不畏强权,同他一样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与他一起高中进士,两人关系极好。当年沈谏写完那篇策论后将原稿送去给了那位友人品鉴,那位友人直言非常喜欢那篇策论,将那份原稿裱挂了起来,说没准将来能成价值千金的高官墨宝。”
赵锦繁道:“那岂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当时裱画的工匠,不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则上的确如此,但当时沈谏找到那位友人讨要原稿之?时,那位友人只说了一句话。”
赵锦繁问:“什么话?”
荀子微道:“他问沈谏说,你给过我那东西吗?”
“……”赵锦繁道,“为何那位友人要说谎,难道是?被冯文威胁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谏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冯文不知此事。”
赵锦繁道:“那是?为何?”
荀子微道:“这个问题沈谏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为他没想到原因,而是?因为不愿意相?信。”
赵锦繁道:“我很好奇这个原因,您能同我说说吗?”
荀子微告诉她:“因为沈谏太过优秀,优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么一点。”
赵锦繁沉默。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孰是?孰非已经无人在意,到最后演变成了对沈谏单方面的一场围剿。
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谁都会笑着讽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满嘴污言秽语,空口泼人脏水的沈郎。
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这位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视他为表率的寒士们以他为耻,同乡人只要提起他就觉得?晦气。
肆意辱骂还不够,甚至有人说——
“污蔑当朝状元郎剽窃他文章去殿试,岂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这怎么也要判个重?罪才是?。”
“千万不要放过他这种人。”
“天天这么多人死?,他怎么不去死?呢?”
那个时候,沈谏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他问了自?己千次万次,当初在千帆楼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明?明?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一句,就这么一句话。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有前程,他一辈子都要背着“污人清白的小人”这个罪名?,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沈谏把自?己锁在租屋破旧的暗室里,不敢出门。长夜在死?寂中过去,天光照进窗户的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爬到窗前哭着忏悔。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老?天啊,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但无论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期盼有神?明?或是?贵人能拉自?己一把,但通常这种期盼是?无法?实现的。
赵锦繁问:“那之?后呢?”
荀子微道:“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为了生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厚着脸皮什么都做。在青楼门前为嫖客代笔写情诗,装神?棍卖鬼画符,最不济的时候,为了争倒夜香多赚一个铜板和人大打出手,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肮脏的事都见了,昔日人人簇拥赞美?的天之?骄子已不复存在。”
赵锦繁抬眼望向千帆楼大堂前挂着的题字,上写八个大字——
千帆过尽,不坠青云。
然而千帆历尽过后,还有多少人还能同最初一模一样的。
“那再后来呢?”赵
锦繁继续问道。
荀子微道:“再后来就没几个人关心他的事了,他去了哪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除了他自?己。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淡忘掉这位曾经从云端坠落泥潭的故人时,朝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新贵。”
据说那位新贵入朝觐见的第一天,满朝皆惊。那位新贵站在众人面前笑着道了一句——
“诸位,我回来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荀子?微道:“还?有件与此事相关的事, 挺有意思的。”
赵锦繁问:“是何?事?”
荀子?微道:“当时沈谏之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很大,这?桩事归根结底因行卷而起。那群人在贬低沈谏的同时,又质疑行卷影响科举公平,于是一群从前就对行卷不满的士子?, 借着这?个由头提议取消行卷。舆论沸沸扬扬, 闹了大半年之久。”
“你父皇早有取消行卷之意, 无奈先前以冯文为首的权贵世族对此颇有异议, 一直推行无果。借着这?次事情闹大,冯文自顾不暇,天时地利人和, 顺水推舟废除了行卷。所以自上届科考起, 就不再有行卷之事。”
任何?既定?制度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经年累月各方?博弈,时势契机都不可少。
赵锦繁道:“说起来,那位与沈谏一同高中进士的友人,如若仕途顺遂, 应当也已授官, 不知?现?下在哪高就?”
荀子?微道:“死了。”
赵锦繁愣了愣:“死了?”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方?才你和荀二还?提到了他。”
赵锦繁低头回想方?才她?和荀无玉有提到过谁, 荀子?微将?刚剥好皮的橘子?递给她?道:“这?个味酸,你吃。”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递到她?跟前的橘子?, 他剥得很干净,连果肉外层的白色橘络都被一丝不落地剔掉了。
她?抿了抿唇,接过他手上的橘子?,道了声:“多谢。”
荀无玉在一旁把玩着折扇, 瞥见?这?一幕,啧啧啧了几声:“你也太不厚道了, 自己不要了的酸橘,就丢给人家。”
荀子?微对他道了句:“与你无关。”
不多时,千帆楼大堂响起一阵锣声。文章传阅完毕后,在场的每位来客依照自己心?意选出其中最出彩的一篇。
赵锦繁好奇地看向荀子?微:“您选了哪篇?”
荀子?微道:“一位姓吴的考生。你呢?”
赵锦繁回道:“选了那位今科学问最好的江生写的文章。”
荀子?微闻言唇畔微微上扬。
“二公子?呢?”赵锦繁顺嘴问了荀无玉一句。
荀无玉笑道:“选了那篇叫做《无德》的文章。”
这?次斗文会?的试题是“论德”,这?篇叫《无德》的文章剑走偏锋,在其他人都将?重点放在赞颂美好品行上时,它痛斥当世所存在的无德之事,针砭时弊,见?解犀利。
这?篇文章好是好,但颇为极端。文章中隐隐透出,就算考中进士做一辈子?官,也很难改变如今这?烂世道的颓丧之意。
很快,票数排在前十的文章被选了出来。
赵锦繁料想荀子?微看中的文章应当不会?差到哪去,进前十应当没问题。她?瞧了瞧票数在前十的那几篇文章,果然见?其中有一篇是位姓吴的考生写的。
这?位吴生她?有印象,确实文采不凡,与江生所作之文比不落下乘。她?记得这?位吴生是在场众多考生中,唯一一位花大篇幅夸赞她?应对各国使团临危不乱德才兼备的,这?让她?颇感意外。
赵锦繁悄然望了眼荀子?微。也不知?他选的吴生是否就是这?位?
荀无玉选的那篇《无德》刚好排在第十。赵锦繁颇有些好奇写出这?篇文章是个怎样的人,抬眼望去,见?是位凶神恶煞的壮汉,仿佛此刻他手上若有刀,随时都想砍死身?边人。
赵锦繁:“……”
她?选的那位江生也在前十之列。
荀子?微问她?:“你为何?选那位江生作的文章?”
赵锦繁笑道:“因为在场这?么多夸赞您的文章里,他写的最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成果却优于众人,可见?其功力。”
这?位江生本名江亦行,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向上的活力,人看上去有些苍白瘦削,眉目温和,同其他考生谈论文章的时候也很进退有度,说话语气都很让人舒服,是位可造之材。
众人票选出来最出众的十篇文章被送到了这?场斗文会?的评审张永手中。张永对比着手中的文章眉头深锁,似乎正为选谁为魁首而苦恼。
在场众人都在猜测今夜的魁首是谁?
赵锦繁看上去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荀子?微道:“你猜到了?”
赵锦繁道:“那还?用问吗?肯定?是江生啊。张永为人圆滑,必定?不会?选《无德》这?种锋芒毕露的文章。他对您一片赤诚之心?,不出意外会?从夸您的文章中选一篇为魁首。”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道:“不是吗?”
荀无玉在旁道:“还真不是。”
几人说话间?,张永已经选定?了今夜斗文会?的魁首。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大堂中央,只听会?场中有人宣布,今夜斗文会?的魁首是吴慎。
吴慎就是那位花大篇幅夸她?的吴生。
那位吴生似乎没想到自己能得魁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是我吗?”
“不错,是你!”身?边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恭喜啊。”
吴慎在众人一声接一声的道贺声中,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笑容:“谢谢啊,谢谢诸位。我没想到是我,真?的没想到。”
不光吴慎没想到,赵锦繁也是,她?一时有些看不懂张永这?番操作是什么情况?
荀无玉拿扇敲了敲荀子?微的肩膀,玩笑道:“你手下的人怎么回事,这?都不选你?考虑给他降职吗哈哈?”
荀子?微道:“为什么要贬?我也选的这?篇。”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低头默默喝水。
荀无玉怔了瞬,莫名想到了刚才那个橘子?,突然觉得似乎的确有哪里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尴尬地笑了几声,道:“哈哈哈……你们看上去关系很不错。”
身?旁一片静默,没有人回他。
气氛好像变得更?尴尬了。
荀无玉:“……”
*
斗文会?结束,千帆楼中聚集的观客三三两两散去,三人顺着人流往外走。
出了千帆楼大门?,荀无玉称其有事,与两人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消失在了街头人潮之中。
荀无玉走后,剩下两人之间?气氛陡然有些沉默。
眼前人来人往,街市喧嚣嘈杂。赵锦繁看了眼身?边之人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荀子?微先她?一步开口道:“时辰尚早,你要不要去前边街市走走吗?”
赵锦繁笑着应道:“也好,难得出来。”
夜色浓深,前方?数十里长街望不到尽头,璀璨灯火高低错落悬挂在街道两旁。沿街挤满了各式店家和摊贩,一路上叫卖声,吆喝声不断,间?或还?有几个出来卖艺的,表演吞剑吐火和缩骨功的,看得赵锦繁眼花缭乱。
两人沿街慢走,花楼门?前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美娇娘,见?二人走来,捏着帕子?甩来香风阵阵,柔声唤道:“二位公子?,进来坐坐再走嘛。”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连声婉拒:“不了,不了。”
那群美娇娘一阵发笑。
“你们男人呀,个个都这?样,路过的时候一本正经,进来了之后醉生梦死,出去了以后回味无穷。”
“小公子?羞什么?姐姐我保证你进来一次,下次还?想来。”
“瞧你这?模样俊俏的,姐姐好喜欢,来嘛姐姐算你便宜的。”
这?几位美娇娘身?姿渐渐靠拢,堵在两人身?前,赵锦繁后退几步,摆着手道:“多谢几位美人盛情相邀,不是我不喜欢你们,只不过……”
“不过什么呀?”那几位美娇娘笑问。
赵锦繁看破红尘似般,叹了口气:“我那方?面不太行。”
大约是没见?过说自己
不行的男人,那几位美娇娘张着嘴僵在原地。
荀子?微忽而轻笑了声。
那几位美娇娘撇下赵锦繁,又朝荀子?微抛去眉眼,道:“小公子?不行,那这?位大公子?总行了吧。”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
赵锦繁:“……”看她?做什么?
那几位美娇娘顺着荀子?微的目光也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被这?几人盯得一阵发窘,瞥了荀子?微一眼,干笑了几声:“我叔父他……”也不行。
“也不行”三个字卡在喉咙,仔细想想这?三个字对于真?男人来说侮辱性极强,赵锦繁换了个极为体面的说法。
“他太行了,怕你们受不了。”
一瞬,周遭皆静。趁那几位美娇娘呆站着,赵锦繁扯起荀子?微的衣袖,绕开几座人墙匆匆逃离。
身?后几位美娇娘缓过神来,目光朝她?走远的方?向追去。
“不对啊,你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他很行?”
赵锦繁:“……”
赵锦繁闷头快步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还?紧拽着荀子?微的袖摆,对方?就这?么任她?东拉西扯的,一直默不作声紧跟在她?身?后。
她?蓦地松手:“您不挣扎一下吗?”
“不。”荀子?微道,“你说的,我今晚是你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
赵锦繁一阵手足无措,僵硬地侧过身?背对着他,走到近旁一处摊位前,随手拿起摆在摊前叫卖的东西,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
这?处摊位的小贩在此处蹲了半天也没来一笔生意正愁着,眼见?有人上门?,立刻摆出笑脸迎了上去:“贵客这?是打算买来送佳人?”
送什么佳人?
赵锦繁回神,低头朝自己手上望去,看清手上拿的是什么,懵在当场。
荀子?微自她?身?后上前,问道:“你要买花钗?”
赵锦繁:“……”
荀子?微走到她?身?旁,看了眼那摊子?上摆着卖的花钗,指了指左上方?摆着的那几支,对她?道:“这?几个是时新样式。”
赵锦繁一愣:“您还?知?道这?些?”
荀子?微应道:“知?道。”
小贩连声夸道:“贵客好眼力,很少有男客懂行的,可是家中夫人喜欢?”
荀子?微道:“我妻她?不常用这?些。”
“但我想,如果她?戴上定?会?很美。”
第036章 第 36 章
赵锦繁看向他:“你妻?”
荀子微对她道:“对, 我妻。”
真是出?门在外身份背景全靠编,不过倒也是,他这?个年?纪,没有妻子反倒比较奇怪, 赵锦繁想。
那位小贩指了?指赵锦繁握在手?上那支钗道:“这?位公子手?中这?支紫金镶玉鸾凤钗做工精美, 寓意又?好, 送给妻子或是心仪的佳人都合适。”
赵锦繁垂眸去?看手?中的花钗, 她其实不太懂珠钗首饰这?类的东西,平常也用不到,不过这?钗子确实很美, 她稍稍多看了?两眼。
小贩眼尖见见这?钗颇合她心意, 连忙趁热打铁道:“要不我给您包起来?”
“不必不必,我只是看看。”赵锦繁放下钗子,尴尬笑了?几声。扯着荀子微,在那位小贩莫名其妙的眼神下离开了?卖花钗摊位。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条长街的前?半段多是些?声色犬马, 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中间?的是些?贩卖奇珍异宝和?夜食茶饮的店铺和?摊贩。
到了?后半段,出?来摆摊的都是些?赴京赶考的考生, 靠贩卖字画和?一些?不知真假的野闻小册子赚点盘缠。
赵锦繁随意走到一家摊位前?瞧了?瞧,果然看见了?不少老?熟人相关的野闻趣事, 什么《谏之生财道》《太傅家有母虫》《怀真战腐尸》啊之类的。
《谏之生财道》无疑说的是沈谏如何从一贫如洗变得?富甲一方的故事。这?本册子里的沈谏奸诈狡猾,黑心黑肝,脸皮比城墙还厚,字里行间?能看出?笔者对他既嗤之以鼻, 又?忍不住敬佩的矛盾心思,写得?还算有几分真。
旁边这?本《太傅家有母虫》就纯属杜撰了?, 薛太傅的夫人黄氏是京城出?了?名温柔贤良的女子。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成亲数十年?,太傅未曾纳妾。
明明是一段琴瑟和?鸣的佳话,到了?民间?流传的小册子里,莫名就带了?讽义。仿佛在世人眼中,一个男人不愿纳妾,定是家有恶妻。就好像亡国之君身边必有红颜祸水,落榜书生心中必定有位看不上他的贵家小姐。
至于《怀真战腐尸》则说的是,言怀真曾经为了?破获一桩悬案面不改色徒手?剖验恶臭腐尸之事。
同为刑官,言怀真擅长验尸之道,而如今身在刑部的荀理则对各类案件中的细节痕迹有独到见解。
当然这?些?摊位上最多见的还是定国公他老?人家的小册子,一眼扫见的就有《骁生与名妓》《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公主的国公》等等。
定国公楚骁长了?一张惹女郎爱怜的好皮囊,多情又?风流,红颜知己无数。尽管他驰骋沙场多年?,战功赫赫,但比起他的辉煌战绩,大家还是更?乐于谈论?他私下那些?错综复杂的风流往事。越是难以启齿的,越是引人探究。
赵锦繁轻叹一声,心想这?些?册子若是被楚昂瞧见了?,必定会被撕得?稀巴烂。楚昂最不能忍见他爹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不过话说回来,楚昂不能忍的事实在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令赵锦繁没想到的是,这?些?摊位上,跟荀子微有关的野闻小册子出?乎意料的少。就算有也都是些?歌颂他不败战绩的。
想想也有道理,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谋反”这?一件事情上,偶有空闲也只是种点瓜果时蔬,养些?鲫鱼肥兔,生活作风格外单调。
他威势甚强,也没什么人敢胡乱编排跟他有关的事。
如果要说他有什么爱好,大概就是与人斗智比剑,以及每日花心思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通常他爱吃的她也都爱,最近这?段日子都是他们俩……不,赵锦繁看了?眼尚还平坦的小腹,是他们三个人一道用膳。
思及此,赵锦繁侧头去?寻荀子微,扫了?一圈见他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摊位前?,专心翻看一本小册子。
赵锦繁抬眼望过去?,瞥见那小册子的封面上好像有“风流皇帝”四?个大字。提到风流皇帝,赵锦繁便想到了?她那位死去?多时的皇帝老?爹,不过荀子微是向来懒得?理睬她那位无能的皇帝老?爹的。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又?凑上前?瞄了?眼,隐约看见这?小册子上写着——
“国君锦繁,喜好男风,曾夜闯定国公府,只为见竹马一面。”
赵锦繁:“……”
搞了?半天,这?位“风流皇帝”竟然指的是她。
荀子微察觉她靠近,侧过脸对上她的目光,问她:“是真的吗?”
赵锦繁承认道:“真的。”
荀子微低头目光微敛:“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赵锦繁莫名道:“这跟爱慕有什么关系?那会儿他母亲刚过世,一直郁郁不振,和?定国公的关系也闹得?很僵,为了?气他爹,到处惹是生非。有一回他去四皇兄殿里偷酒喝,被定国公抓了?个现行,气得?狠抽了?他一顿,负伤在府里思过,我便带酒过去探望了他。”
荀子微道:“定国公盛怒,他那些?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挚友怕是没一个敢撞在这?档口去?看他的,你倒是敢去?。”
赵锦繁道:“他平日里很关照我。”
荀子微道:“他关照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
“那又?如何呢?”赵锦繁只道,“如果朋友有难我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那又?算什么朋友呢?”
荀子微忽笑了?声:“你说得?对。”
赵锦繁道:“更?何况定国公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
事就为难人。”
荀子微应道:“的确,他的心很大,能容下各路美人,也能容下流言蜚语。仗义不拘小节,也很爱护小辈。从某些?方面来说,子野很像他的父亲。”
赵锦繁道:“虽然楚昂看上去?十分厌恶他父亲,但大家都明白?,他心里一直很敬重他的父亲。”
“因为想跟父亲一样英勇,所以去?了?西北从军。又?因为不能原谅父亲流连花丛,所以想方设法远离他。”
“定国公每次提起那个生来就跟他作对的儿子都气得?不行,但楚昂第一次打了?胜仗,身负重伤回京之时,我瞧见他眼眶湿了?。我还以为他这?样特骨铮铮的英雄是不会有眼泪的。”
赵锦繁年?幼时很羡慕楚昂,因为她的父亲从来不会对她生气。
“说起来楚昂也很崇敬您。”赵锦繁看向荀子微道。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点头:“嗯。”
前?些?日子她在白?云山遇刺,楚昂得?知此事后着急火燎地来见她,在听她说荀子微当时在场后,松了?口气道:“还好他在。”
光从语气就能听出?他对荀子微绝对信服。一来他确信这?些?刺客根本不是荀子微的对手?,二来他不认为这?种以多欺少暗中行刺之事出?自荀子微的手?笔。
与她谈完,荀子微放下手?中的野闻小册子,转头去?隔壁不远处的书摊上买了?两本菜谱回来。
赵锦繁瞥见那两本菜谱,见都与烹鱼有关,一本主写如何去?除鱼腥,另一本讲如何在烹调时使鱼肉更?入味更?鲜美,以勾人食欲。
她微愣,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午膳他炖了?补气血的鱼汤。那鱼他处理得?很干净,但因害喜之故,她没用多少,中途还没忍住皱眉欲呕。
荀子微见她呆站在原地,问:“怎么了??”
赵锦繁回过神:“没什么,只是在想您的眼睛何时恢复。若是一直不好,我岂非日日都要去?您殿中叨扰?”
她笑笑:“这?似乎不太妥。”
荀子微回她说:“春闱在即,我也希望尽快好。”
夜色如墨,灯火如昼。
快要走到长街尽头,来往行人渐少,稀稀落落散在路中央。再往前?走,却见东边一处角落挤着一堆人,多是些?老?人,女人,还有些?看上去?像是做惯苦力的壮丁。
赵锦繁迎着街灯看去?,见那角落里也是一处摊位,摆卖着一些?书画拓本,这?些?书画拓本并无人问津。
那些?人都围在摊旁一张破旧长桌旁,越过重重人堆,见长桌前?坐着一人,看样子正低头帮人写信。
一问之下才知,有位书生隔几天就会来这?摆卖书画,顺便替从各处山里穷乡来京务工的百姓们写信看信。那位书生学识好,待人温和?又?细心,别人问几遍同样的问题,他也不恼只是耐心听用心写。
他替人写信看信皆是分文不取,不过纸墨价贵,他自己日子也过得?紧巴,有时候凑不出?写信的信纸,只能用别人不要的碎纸或是轻薄的木片竹片代替。
他人好又?爱笑,有时候读不懂书的学童也会特意跑来这?里请教他。
附近百姓提起他没有不夸的。
还有件有趣之事,据说原先在这?里摆摊给人写信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秀才。收价贵写得?东西又?晦涩,这?书生来了?之后就没几个人乐意去?找他写了?。
那位秀才恨书生恨得?牙痒痒,天天在背后咒人死。那位秀才祖上都是读书人,自诩书香门第,生了?儿子却是个读不进书的顽童,屡次被私塾劝退,请多少名师都没用,气得?他头疼脑涨。
后来书生不计前?嫌,得?闲之时便去?教他儿子识文断字。说也奇怪,他那在别人眼中顽劣不堪的儿子到了?书生面前?就肯乖乖认字读书了?。
那位秀才激动得?直说自家祖坟冒青烟才遇到了?书生。所以现在谁要是敢说那位书生一句不好,那位秀才第一个上前?抡棍子开骂。
赵锦繁抬眼瞧去?,见那位帮人写信看信的书生模样格外熟悉,正是方才在千帆楼里见过的,今科学问最好的学子,江生江亦行。
江亦行身上穿的旧衣很整洁,袖摆处映着几处反复搓洗也洗不掉的墨迹,坐在长桌前?写字之时,头低着背却挺得?笔直。
得?了?魁首的吴生此刻正忙着接受他人的恭贺与簇拥,而江亦行一人孤身离开千帆楼,依旧来了?这?老?地方替人写信看信。
见他正忙,赵锦繁未上前?打扰。
赵锦繁与荀子微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先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终是走到了?尽头,此处远离皇城,赵锦繁眺望远处,延绵群山隐秘在夜色下,宫墙之外苍穹辽阔浩渺。
夜渐深,起了?凉风,几滴雨露顺着风迎面而来,不久街头巷尾飘起细密雨丝,长街两旁的屋瓦被雨水浸透,行人走在雨湿的青石地渐起阵阵水声。
出?来时坐的马车远在街头,荀子微没说话,只是脱下浅黄外衣盖在赵锦繁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遮了?起来。
两人立刻找了?处屋檐避雨。
赵锦繁闻见盖在她身上那件衣衫上极为熟悉的味道,抬头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眉心额角滑落沾湿了?整片前?襟。
荀子微抬头朝外望去?:“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赵锦繁道:“明日一早有集议,回宫太晚恐不妥。”
荀子微“嗯”了?声,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同片屋檐下,站着不少来避雨的行人小贩。眼见着这?雨越下越大,得?在这?躲好一阵子。恰好那位小贩是卖野闻小册子了?,站这?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不少人围着那小贩的摊子翻起了?野闻小册子。
那小贩接连卖出?去?好些?囤货,笑得?合不拢嘴。众人在他摊前?翻翻看看,间?或发出?咋舌惊叹之声。
赵锦繁还以为那些?人是看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比如定国公某段香艳情史之类的,却听人群中有人道:“你这?些?册子一看就都是瞎编的,你看这?本,什么《太子议和?》,十余年?前?与北狄议和?那会儿,本朝哪来的太子?”
那小贩闻言辩驳道:“怎么没有?太子不就是当今……当年?定国公……后来……”
屋檐外,雨水如珠帘般垂下,溅在青石路上噼啪作响,身旁人谈话的声音淹没在阵阵雨声之中。
赵锦繁朝雨幕望去?,见夜雨之中有人撑伞而来,心忽而一提,见来人不是荀子微,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屋檐下陆陆续续人走人留,赵锦繁听见一阵调笑声,循声望去?见一对关系亲密的路人从雨幕下走过。外头雨不小,两人紧挨着彼此躲在一把伞下,相依相偎,全然不觉雨湿了?彼此半身。
夜雨中行人来往匆匆,等了?不知不久,荀子微撑着伞自雨幕中快步走来,他华丽精致的眉目,灿然耀目,仿佛将满街灯火都掩了?下去?。
雨湿了?他半身,身上单薄衣衫往下渗着水滴,滴滴答答。
荀子微走到她跟前?,将手?上多出?的那把伞递给她道:“久等了?,临时只买到一把伞,找第二把伞多费了?些?功夫。”
赵锦繁目光落在他递来的伞上,也不知怎么的,对他道了?句:“若实在找不见,你我也只能将就用一把伞了?。”
他却说:“不行。”
赵锦繁一噎。
又?听他道:“雨很大,容易淋出?病。”
第037章 第 37 章
赵锦繁望着他滴答往下落水的墨发微微出神, 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您先擦一擦。”
荀子微极为顺手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声:“好。”
赵锦繁看着他,恍惚想起他不太喜欢馥郁的香气,但自己帕子上?沾了挺浓的意可香气味。
但他看上?去神色自如, 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用帕子擦去覆在?脸庞的水珠。
赵锦繁想说些什么。
荀子微见?此, 问:“怎么了?”
赵锦繁抿唇:“没?什么。”
荀子微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上?水迹, 将那方用过的素帕收进自己胸前衣襟之中。
赵锦繁顺着那方素帕望去
,见?他衣襟深处似乎藏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形木盒。她确定这东西方才是?没?有?的。
他大约是?趁出去找伞的间隙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买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稍稍整理衣冠后, 对她道:“走吧, 回去了。”
赵锦繁应了声好,打伞跟上?他的脚步。
雨丝如注,街边屋檐被雨水洗得锃光瓦亮,青石路面?湿滑,两?人?伞挨着伞, 她走在?他身后, 望着那堵挡风的人?墙,在?雨中缓慢前行。
长街上?行人?渐少, 出摊的小贩纷纷收摊。东边一处角落里,方才拥挤的人?堆已经散去, 江亦行并未收摊,只是?找了个屋檐罩头,坐在?长桌前安静读书。
赵锦繁打着伞路过他身旁,好奇看了眼:“别人?都回家避雨去了, 这位公子还不回去吗?”
江亦行听见?有?人?问话,抬起头来, 笑道:“家中没?剩多少灯油,在?这里还能借点?灯火读书。”
赵锦繁道:“方才我在?千帆楼见?过公子所做之文章。公子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若是?愿意必定有?许多人?愿重金聘你?入私塾,何须为一点?灯油犯愁?”
江亦行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温声回道:“我去做过的,不过我精力不太够,去了私塾就没?时间读书研习了,两?相抉择,也只好作罢。”
赵锦繁又道:“适才见?你?摊前围着许多人?,听说你?常在?这分文不收替附近乡民写信看信。恕我唐突,公子身怀非凡之才,难道不觉此举大材小用吗?”
江亦行忙摆手道:“小公子过誉了。”
而后又道:“写信看信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那些乡民们来说,也许很重要,有?时是?老人?对远在?外乡子女的牵挂,有?时又是?妻子对丈夫的情思……”
“某自幼学文,仰慕先贤大义?,私以?为兼济天下,不在?于所做之事是?大是?小,是?轻是?重,点?滴皆是?善举。”
赵锦繁看了眼一旁堆积的字画拓本,道:“你?为那些乡民费心尽力,他们却不见?得照顾你?的生意,不觉吃亏。”
“凡事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心。”江亦行笑着挠了挠头,“我这生意……虽然真的不大好,不过勉强糊口还是?行的,晚上?还能在?这看会?儿书备考春闱,也挺好。”
他垂眉笑笑,抬眼望了眼摊前站着的两?人?,见?二人?着装仪态不凡,道:“二位来我这,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信写信吧?”
赵锦繁笑道:“路过,顺道看看这的字画拓本。”
她说着朝摊上?望去,扫了一圈,奇道:“你?这摊上?摆卖的拓本看上?去似乎非名家所出。”
江亦行道:“这是?赴诚山无名碑上?的诗,这诗写得很是?鼓舞人?心,我便原模原样拓下来了。”
赵锦繁仔细瞧了瞧,这碑上?的诗作不是?沈谏的字迹,不过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见?过呢?赵锦繁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其他字画,在?一堆山水写意之中瞧见?一副舐犊情深图,与其他字画相比用笔粗浅,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赵锦繁指着那副画问道:“这副是??”
江亦行忙道:“对不住贵客,这副画不卖。这原是?离乡前,我娘留给我做念想的,方才下雨收摊匆忙,一不留神把?这幅也混在?里头了。”
赵锦繁看着那副舐犊情深图道:“这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江亦行起身将那副舐犊情深图收了起来,苍白瘦削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
“实不相瞒,某已离家七载有?余,这幅画也随我在?京七年有?余了。”
“说出来不怕贵客笑话,某出身穷乡,家中境况不好,母亲见?我好学,跪在?学堂门前请先生收留我,后来我学有?所成,先生也很高兴,他拿出他所有?积蓄带我外出求学,他说他才学有?限,未能实现抱负,望我能代他去高处看看。”
“我赴京赶考的盘缠和路费是村长和乡民们一点?一点?凑的,他们说我是?乡里的光耀,盼我此去能一帆风顺。与我一同寒窗苦读的友人?,一路送我上?京,盼我能带着寒士的夙愿前行。”
“可惜某自负才学,却履试不中,实不敢归家去见?乡里。我从前想,只要我还留在?京城,还在?考,对很多人?而言是?寄托也是?希望。不过今年春闱无论是?否有?幸高中,我都打算回去了,因为……”
江亦行顿了顿,垂眸笑道:“我想我母亲了,想再见?见?乡里山上?的日出。”
赵锦繁默了很久,问他:“那你?还会?再回来吗?倘若这次或者这次以后的很多次你?又……”不中。
“会?,当然会。”江亦行斩钉截铁道,“毕生所求,怎可轻言放弃。”
夜雨滂沱,未能掩盖他掷地有声的话音。
赵锦繁没?再继续问话了,她低头找了副不错的水墨画带走,因为她身上?只有?从赌坊赢来的巨额银票,不好找零,临时又问荀子微借了几两?来付账。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字画,笑了声:“你?喜欢这个?”
赵锦繁应道:“不错,甚合我意。这位叫青云的画手画技着实不赖,也不知怎么从前没?听过他的名号。”
荀子微道:“你?要是?喜欢,得闲我可以?另画几幅赠你?。”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道:“……这画您画的?”
荀子微道:“从前在?军中画过不少舆图,画技还算可以?,闲时兴之所至也曾化名有?过几幅画作流传民间,得你?谬赞了。”
赵锦繁惊叹:“您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荀子微回她:“有?的,很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打着伞缓步往前走,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怀刃和福贵驾着马车从街头赶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两?人?。
几人?乘着马车,在?夜雨中驶回皇城。
荀子微送她到紫宸殿外,看着她转身要进殿门的身影,问:“今晚还没?过,我……需要留在?殿中听侯你?吩咐吗?”
赵锦繁回过身,对他道:“不必,您做得足够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好。”荀子微应了声,等她进殿后,在?原地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沉重的朱红殿门嘎吱开启。他循声望去,见?赵锦繁复又从殿门出来,微微一愣。
只听她道:“如意命人?煮了姜汤,您淋了雨,还是?喝一碗再走吧。”
荀子微回过头应了声:“好。”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荀子微随她进殿,沿长廊而入,途径院前,瞧见?被殿内宫人?精心照看的白兔。
荀子微原本是?想喝完姜汤便走的,不过天公不作美,一会?儿工夫,暴雨抽打着屋瓦发出噼啪响声。
他想,还好他们回来的即时,否则怕是?有?伞也挡不住风雨侵袭。
赵锦繁抬眼见?窗外雨势,道:“看来今晚您得多留一阵了。”
荀子微道:“我去东侧空室暂歇,你?若有?事,派人?唤我。”
“好。”赵锦繁应着,心想他对紫宸殿的构造可真够了解的。
*
雨丝如注,不见?停歇。
紫宸殿后堂书房内,赵锦繁坐在?书案前翻看起了前些天她去藏经阁找来的历年春闱及第的考卷。
本朝春闱主要考的是?经义?、诗赋和策论。经义?便是?以?儒家经典中的某段文句为题,阐明其中义?理。诗赋出题亦有?明确范围,题眼多出自九经、诸子、史书。其中作诗要求甚为严格,需对仗工整,平仄有?序,韵脚齐整,错一字不行。
策论则是?对时政问题进行论述,提出对策的文章。这场考试取试结果如何与考官有?莫大关系。打个比方,倘若考官是?像张永一般圆滑之人?,策论写得过于尖锐冒刺,哪怕立意再好,也难获赏识。
所以?想要及第高中,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赵锦繁随手翻了几篇策论,正打算取笔记些什么,一抬手,肘弯不小心撞到砚台,
哐当一声砚台从桌沿跌落,溅了一地墨汁。
她蹲下扶腰去捡,目光落在?泼在?地砖的墨汁上?,下意识回想起年初那夜,被她和孩子他爹撞翻在?地的那方砚台,想起那夜与墨汁一起渗进地砖的汗水,他有?力的腰腹和坚实的臂膀,热切绵长的深吻。
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赵锦繁抬头望去,见?门上?映着一道挺拔熟悉的身影,心猛然一紧。
她红着脸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起身走去开门。
门从里被打开,她抬眼见?荀子微站在?门前,开口问道:“您有?事找我?”
荀子微从衣襟深处取出一方素帕,对她道:“方才忘了把?这个还你?。”
赵锦繁“哦”了声,抬手接过那方素帕。那方素帕上?尚存他胸前余温,她微一晃神,丝制的素帕从她手上?滑落。
她忙俯身去捡,他也正好伸手,手背不经意相撞碰触。
赵锦繁指尖颤了颤,脑中倏然间划过几道陌生的画面?,神色一滞,五指蜷曲僵硬地收回袖中。
荀子微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想吐了?”
赵锦繁望着身后雨幕和眼前这个面?容温和的男人?,笑道:“没?有?。”
只不过就在?刚刚,她记起了一些从前与他独处时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他们好像都刚从水里出来。
他浑身湿透脱力倒在?岸上?,动弹不得,单薄的衣衫被水浸透,隐隐透出其下健实的肌肉,低而沉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此起彼伏。
她就压坐在?他身上?,水珠顺着她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他脸颊。
她低头凑近他,手上?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颈,刀刃锋利,轻轻往下一压就划开一条血痕。
正要解决了他,身下之人?忽低喘着笑了起来,盯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她,温热的呼吸一阵一阵打在?她侧脸,软剑用力撞在?她腰上?。
“你?的匕首抵在?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这么做呢?”她笑问。
他的剑尖划破她腰间轻薄的衣衫,抵在?她白皙的皮肉上?。
“那就试试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剑快。”
第038章 第 38 章
赵锦繁不知脑海中这一幕是在何种情境下发生的, 这一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得而知。从前的记忆总是零零散散的,让人难以拼凑完全。
疾风骤雨到深夜才渐渐缓下来,荀子微守到子时, 见赵锦繁回屋就寝, 寝室灯暗他?才悄然离开。
屋门外人影远去, 赵锦繁躺在床上悄然睁开双眼。
次日?一早, 屋檐尚挂着晶莹水珠,皇城门前的布告栏上,贴出一张鼓舞应考考生, 振奋士气的告举子书。
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也定了下来, 一位是翰林院的朱启朱学士,一位是秘书省的言书监,最后一位并不是原先呼声最高的沈谏,而是当今摄政王荀子微。
消息一经?走漏,应试考生议论纷纷。
考官喜恶影响取试成绩, 今年?春闱由摄政王亲自?主?考, 这位摄政王一向十分低调神秘,没人吃得准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考生们对此忧心忡忡。
考官之事沸沸扬扬闹了几天。
这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照约定去长阳殿中替他?诵读公文和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她捧着一本公文册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正在准备午膳的荀子微谈及此事,道?:“如今外界都对您的喜好?猜测纷纷呢。”
荀子微炖着一锅补气益血的鸡汤,朝她看去:“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
他?这几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上回淋了雨, 他?本来旧伤就未愈,加上连日?繁忙于?政务不得停歇, 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但他?做事的脚步依旧未有?减缓,似乎并未将身上这点不适放在心上。
赵锦繁道?:“您喜欢什么朕不确定,不过朕觉得您还是停下来休息会?儿比较好?。”
荀子微道?:“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赵锦繁道?:“朕是怕春闱将至,您这身体若是拖垮了,影响取试。”
荀子微掩唇轻咳了声,应道?:“知道?了。”
他?说?着从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中盛出一大碗去油鲜鸡汤端到她面前,道?:“上回那道?鸡汤你用了不少,这次我加了些?补气益血的食材,重新调了味,你试试味道?如何,还合口吗?”
赵锦繁舀了一口尝了尝,眼前一亮,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鲜而不腻,特别好?。”
荀子微听到她的话,抿唇一笑。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这样微妙。明明曾经?刀剑相向欲致对方于?死地,眼下又?能?心平气和对坐而谈。有?时是敌人,有?时又?是惺惺相惜的伙伴,无论哪一种关系都是他?们。彼此了解,彼此认可,又?免不了彼此争夺。
用过午膳,两人继续处理公务。赵锦繁埋头提笔,时不时能?听见荀子微掩唇轻咳的声音和隐隐急促的呼吸声。
赵锦繁偶尔抬头询问他?公务上涉及之事,他?轻声回几句。等她回完一叠公文,搁下笔再次抬头朝荀子微看去,见他?似乎靠在藤椅上睡过去了。
想?到他?这几日?带病忙于?公务不得喘息,她本不欲上前打扰,但不知为何直觉哪里不对劲,走近他?身旁看了眼,察觉他?嘴唇干裂,脸色异常苍白。
赵锦繁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唤了几声:“仲父,您还好?吗?”
荀子微回她说?:“好?。”
好?个屁。
夜色幽沉,长阳殿中幔帐低垂,灯火煌煌。御医局几位医术高超的御医,一直留在内室迟迟未出。
赵锦繁捧着盏枣茶,坐在正堂朝里望去,瞧见纱窗上几位御医来回踱步的焦急身影。
看来荀子微这病不太妙。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江清从内室走了出来。
赵锦繁唤住她问道?:“他?情况如何?”
江清叹了口气道?:“死不了,但棘手。”
赵锦繁问:“怎么说??”
“他?这个病嘛……”江清讲了一堆什么湿邪外侵,脉沉而涩之类听不太明白的术语,最后总结道?:“他?旧伤一直未好?,前些?天淋过雨,肩膀上的伤口有?些?化脓,现下高热不退。这若是换做常人早扛不住了,不过他?常年?练剑体魄甚为强健,好?好?休养一阵子便能?康复。”
赵锦繁不解:“既是如此,棘手在哪里?”
江清道?:“棘手在他?的眼睛。”
赵锦繁蹙眉:“眼睛?”
“嗯。”江清道?,“他?的眼睛本就未好?,如今被高热一激,情况甚为不妙。徐老为他?施了针,用了猛药,但效果不佳。总之现在他?什么也看不清,跟瞎子比好?不到哪去。”
赵锦繁沉默。
江清继续道?:“倒也不会?一直看不见,等高热退去,修养一阵子也不是不能重见天日?。不过想?在今科春闱之前好?,怕是不能了。”
难怪这群老御医们在里头急得团团转。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能立即治愈他的灵丹妙药,他?的病只能?交给时间。
几位御医在经?历过几番争论,试验后,最后只能?纷纷朝荀子微告罪,称自?己无能?为力,还请君上放下一切,好?好?休养,莫要操之过急,以免适得其反。
荀子微闭上眼叹了口气,对那些?御医道?了声:“有劳诸位。”请他们先行回去。
几位御医摇着头,出了长阳殿。
夜深人静,荀子微靠在床头闭眼小憩,春夜阵风吹打着半敞的窗户,嘎吱作响。
有?脚步声渐近混着碗勺轻碰发出的脆响由远及近。他?想?大约是守殿门的老太监长德或是怀刃送药来了。
等送药之人走近,他?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味,愣道?:“陛下?”
他?顿了很久,问:“你怎么来了?”
赵锦繁道?:“送药啊,不能?来吗?”
荀子微嗅见一阵浓重苦涩的药味,低头笑了声:“陛下亲自?送来的药……里头没加别的什么吧?比如让人一点点颓
靡最后气竭而亡的慢性毒之类的。”
赵锦繁轻叹一声道?:“不是没想?过要这么做,不过可行性太低了。”
“您的人自?我进来起就一直盯着我。”她瞥了眼站在门边抱剑瞪着她的怀刃和长风,“更何况想?在御医局那群老家伙眼皮底下瞒天过海难度很大啊,回头一查就知道?是我干的,没意思。”
荀子微失笑:“也对,你做坏事一向不会?留把柄。”
赵锦繁笑了声,看着他?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的眼睛长得很好?看。”
荀子微抬头,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身影,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留在他?耳中。
“您的眼睛是我见过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她把药碗稳稳放进他?手心,“可千万要早些?好?起来。”
春夜清风撩动窗前烟柳,树梢轻晃,枝叶乱颤。
荀子微低头饮尽药汤,眼睫微垂,笑道?:“陛下可真是全天下最会?花言巧语的人。”
*
次日?,摄政王需静修养病一段时日?的消息传遍朝野。
朝臣们议论纷纷,提及最多的便是,摄政王卧病,眼见着春闱不过几日?就要开考,先前由他?主?考一事只得作罢。众臣猜测他?应该会?找人代替他?上,只是不知他?会?找谁代替他??
“依资历来看,应该是礼部张尚书,他?本就是科考出身,加之今科春闱由礼部主?持选题,由他?主?考最合适不过。”
“我看应当是沈相,论才学论文章谁能?比得过他??君上一向信重他?。”
“也许是荀大郎君呢?”
众说?纷纭,没个结论。甚至还有?人猜是薛太傅,虽然他?老人家与荀子微不对付,怎么看都不太可能?,但荀子微一向任性乖张,特立独行,说?不定薛太傅德高望重,意外很契合他?心意就被选上了。
长阳殿中,赵锦繁坐在荀子微榻边,把凉好?的药递给他?,问道?:“您想?选哪位?”
荀子微喝掉她递来的药,回道?:“张永儿子今年?也要参加春闱,他?需避嫌。除了张永之外,这几人都是上佳之选,任择其一皆可。”
赵锦繁道?:“太傅也成?”
荀子微道?:“成。”
赵锦繁道?:“您还真是胸怀宽广。”
荀子微道?:“他?是个惜才之人,品行高洁,不失文人傲骨。否则当初也不会?宁可得罪冯文,也要力挺沈谏。”
赵锦繁笑道?:“其实朕倒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合适。”
“哦?”荀子微道?,“那你觉得谁合适?”
赵锦繁道?:“有?个人她平常不怎么显山露水,不过她精通百家经?典,对时政知之甚广,诗赋一绝,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她比谁都了解你心中所想?,比谁都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从某方面来说?,您和她所求一致,您想?要生机她也想?,常言道?合而共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赵锦繁眉梢微扬,“单看您有?没有?胆量敢用她了。”
“哦?”荀子微笑了,“是谁呢?”
*
由谁代替摄政王主?考会?试一事,一直没个定论。到了会?试开考前夜,长阳殿内传出消息,说?是摄政王已?经?定下了合适的人选,今晚这位新主?考会?在贡院前的明德楼迎今科举子进贡院入试。
夜幕低垂,贡院飞檐在月色下折射出庄严清光,远远望去,明德楼以冲天之势直插云霄。
来自?大周各地数以万计的举子们,乌泱泱一片围在贡院门前,等待着进入考场。
数十位主?副考官一齐登上明德楼顶,自?上往下眺望,见云云学子朝气蓬勃前来,不免想?起自?己当年?心怀高志,年?轻气盛的模样,一时感慨万千。
赵锦繁在此时走上楼顶。
诸臣见她走来纷纷行礼:“陛下万安。”
赵锦繁请众臣免礼,众臣闻言起身,退守到一旁。
她笑道?:“诸位还站在这等什么?随朕一道?下楼去见学子吧。”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翰林学士朱启自?人群中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禀陛下,那位代替摄政王主?考的新任考官尚未到场。”
赵锦繁笑道?:“来了啊。”
众臣抬眼环顾四周。
只听赵锦繁道?:“朕不是就在这吗?”
闻言,众臣双目圆瞪,齐齐愣在当场:“啊?”
赵锦繁眨了眨眼:“有?什么问题吗?”
众臣:“……”
第039章 第 39 章
次日鸡鸣报晓时分, 京城贡院开门放人。各州举子挟通关文牒和应试浮漂,核查完身?份无疑,搜身?过后,方可进入贡院应试。
自大周建朝起, 举子官高不?过六品, 同进士出身?位列三品以上者几乎没?有, 若无大树可背靠, 想要位极人臣大权在?握,首先要拿到进士提名。
然三年一次科举,万人应考, 及第者不?过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为了能?夺得这一名额,自有人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百年来夹带、行贿、替考等舞弊手段层出不?穷。
待考生一应入场后,贡院落锁封闭。应考的举子皆是单人单间,相互间隔,生活起居皆在?这小小单间之中解决, 不?得随意进出考场, 其目的是为防止舞弊抄袭之事发?生。
会试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经义?是为考察考生学识,考题通常出自四书五经, 一般是不?会出太偏太古怪的题目的。
但也不?是没?有特例,就?比如说曾经有一年, 会考经义?要求以“立鲤”为题,阐述其道?理?作?一文章。
这立鲤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鲤鱼还能?立起来吗?立起来又跟四书五经能?扯上什么关系?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实际上“立鲤”二字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孔子的弟子陈亢问孔子的儿子孔鲤,孔子有没?有给他开小灶。孔子的儿子孔鲤便答说父亲教他,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陈亢发?现?孔子这都是老师曾经教过他的, 不?仅重温了从?前老师讲过的道?理?,还明白了老师是个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没?有私心的君子。
倘若当时会考直接以“立礼”为题,也不?会有那么多考生因为难以破题而泪洒当场了,偏偏当年那位考官把“礼”改成了“鲤”,这可难煞众考生也。
赵锦繁翻了翻今年会试经义?的卷子,礼部出的考题中规中矩,倒没?有特别奇怪偏门的。
这样的卷子破题容易,但想要答得出彩就?难了。
会试第二场考诗赋,要求以“烹小鲜”为题作?诗一首,以“君子以厚德载物”为题作?赋一篇。
“烹小鲜”三字出自《道?德经》治大国如烹小鲜;“君子以厚德载物”则出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科考不?仅是考验考生学识和应变能?力,对考生的身?心也是一场极大的试炼。
闷在?一小隔间内,两场会试结束,已?有不?少考生因过度紧张难以继续,或是体力不?继被抬出贡院。
第三场会试考策论?,论?题为“浮费弥广”。
浮费一词最早出自《汉书》,意为不?必要的开支。浮费弥广释义?为不?必要的开支越来越多,再深一层则是指国家?财政支出越来越多,支出范围越来越广,导致国库不?堪负重。
倘使这一问题不?设法解决,有碍民生,最终致使国力衰微。
这些年北狄屡犯大周,军饷支出数额庞大,加之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已?久。
策论?卷要求考生结合大周如今面临之现?状,以“浮费弥广”为题,进行论?述,提出对策。
赵锦繁看着这论?题感叹——难,实在?难。
空谈大论?易,言之有物难。
三场会试结束,已?是数日之后,考生们从?贡院出来之时,活似脱了一层皮。
会考结束后次日,数十位主副考官齐聚翰林院开始阅卷。会考乃国之大事,众考官不?敢耽误,早朝过后匆匆赶往翰林院。
众人赶到之时,见赵锦繁端坐堂中正低头翻阅堆在?长桌上的考卷,皆是
一愣。本以为她?只是挂个名装装样子罢了,没?曾想她?还来真的。
翰林学士朱启小声问道?:“陛下这是要同我们一起阅卷?”
“这是自然,朕既为今科春闱主考,怎好无故缺席?”赵锦繁说得义?正严辞。
她?不?欲耽误时间,笑了声又道?,“诸位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众臣面面相觑,虽知这位陛下深藏不?露心思不?简单,但会考阅卷不?同儿戏,从?前所有与这位陛下相关的传言里,都曾言说她?学识平平,文章写得错漏百出。
众人犹疑间,赵锦繁已?行动?了起来。
言怀真率先上前,走到她?身?边,道?:“臣帮您。”
话毕,与她?一同看起了卷。
赵锦繁道?了句:“多谢。”
随即又看了眼呆站在跟前的众臣,低头翻开一份经义?答卷,道?:“今科经义?试题为‘中立’,此言出自《中庸》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意指为人应有主见,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明辨是非,不偏不倚。这位考生阐述通顺,句式严谨,然破题有误,此卷不?可为上佳。”
众臣见她?思路清晰,话语详实不?虚,渐渐回过神来。
赵锦繁又指了指站在?身?旁不远处的两位翰林院官员道?:“陈显、刘琮你二人精通经义?,吩咐手下人从?破题入手,将破题有误的卷子先行剔除。”
被叫到的二位官员品阶不?高,少有面圣之时,没?想到赵锦繁不?仅清楚记得他二人的名字,连他们擅长什么都一清二楚,皆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应道?:“是。”而后匆匆带着手下人行动?起来。
翰林院内,众考官埋首考卷中忙碌了起来。
午膳时分,光禄寺派人送膳过来,众人才停下休息。
福贵见赵锦繁一刻不?停,忙得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心疼道?:“您何必这么辛苦代信王行主考之职?做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眼下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还有那位……咳咳。”
赵锦繁抬笔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坐在?殿里机会永远不?会自己来,动?起来才行。”
“再者说,科举是为国取士,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尽责。怎好说是为他人做嫁衣?”
“至于你说的那位……”赵锦繁低头看了眼平坦的小腹,笑道?,“他最近被养得很好,不?必忧心。”
前些日子江清还告诉她?,肚子里那位与她?日夜相伴的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心跳。
赵锦繁与翰林院众人同食,吃食并未有所不?同,翰林院众人见此吃惊。
“陛下,您……也吃这些吗?”
赵锦繁道?:“当然,有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只是怕您用不?惯这些。”
“不?会。”赵锦繁笑道?,“这些饭菜口味还不?错。”
虽然比起荀子微做的远远不?如,但和从?前做九皇子那会儿的伙食相比已?是很好了。
更何况……
赵锦繁低头见饭菜旁多放着的一小叠酸梅,她?还有加餐。赵锦繁夹了一小片放进嘴里,口中立刻传来一股熟悉的酸劲。
*
夜里,赵锦繁从?翰林院出来,去了趟长阳殿。
荀子微坐在?院中藤椅上,分辨出是她?的脚步声,问道?:“首日阅卷,感觉如何?”
赵锦繁靠在?他对面那张藤椅上,长叹一口气:“难办。”
荀子微道?:“说说看,我听着。”
自古以来选官之事皆为权贵士族所控,大周建朝后大力推行科举,欲提拔寒士,削弱士族,为国培养人才。
荀子微此次欲亲自主考会试,亦是想从?士族手中,收回取士之权。
两方博弈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今日在?阅某份卷子时,时不?时有人在?朕耳旁提点,这位考生是某某高官的长孙,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过朕看了他的答卷,却觉平平无奇,和朕十四岁时答得差不?多。”
荀子微看不?清她?眼下的样子,但她?说话的样子却在?他脑海中活灵活现?,他低头笑了声。
赵锦繁道?:“总之见卷不?看文章,先看是谁答的。”
荀子微道?:“从?前也不?是没?有先贤提出,提出为公平起见,将考生名字全部盖起来,再改卷。然此一策并未得到应用。当时有朝臣认为,糊名虽看上去公平,但只看考生卷面成绩,不?看考生平日人品如何,并不?能?选拔//出真正才德兼备之辈。”
话是这么说,但糊名对考试公平而言必定利大于弊,只不?过此举有损士族利益,在?提出阶段就?备受阻挠,各方博弈之下,未能?普及。
一项制度的改变,涉及到方方面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一蹴而就?。
赵锦繁在?长阳殿坐了会儿,离开之时荀子微忽问了她?一句:“你这几日可还常觉脾胃不?适?”
赵锦繁一愣,顿了顿回道?:“……老毛病,好多了。”
荀子微道?了声:“嗯。”
赵锦繁想到前几日江清同她?提过,荀子微曾去御医局看过她?的脉案。
她?的脉案自她?还是九皇子那会儿起,便一直由江清负责,时常也有别的御医来替她?探脉,隔着帘子,倒也能?请福贵替她?被把脉。再加上江清从?旁掩护,里应外?合,总能?想办法蒙混过去。
那日他来看脉案之时,江清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看过脉案之后,只是查了查她?近日用了些什么药,见都是些补气益血的草药,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他特意找了江清细问,她?脾胃不?适经常想吐源自何故?
江清当然不?会告诉他,那是因为她?怀孕害喜。只是说:“一则恰逢换季,气候变换导致食欲不?振,恶心干呕也是有的。二则,她?摔马之后失血过多,气血不?畅导致脾胃虚弱也是有的。三则,她?从?前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吃食上不?太注意,经年累月伤了脾胃,需要慢慢调养。”
“你这么说,他就?信了?”当时赵锦繁问江清。
江清只答说:“他信不?信,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答得也没?问题,从?种种症状来看,也的确如此。”
*
接连几日赵锦繁忙于阅卷,来长阳殿的次数和时辰越来越少。
这日一早,沈谏来长阳殿中回禀公务,见荀子微似乎不?太满意他的汇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着调侃了一句:“怎么?嫌我做得没?她?好?”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前些日子常留在?长阳殿代笔写公务回执的赵锦繁。
沈谏本想噎他一句,谁知荀子微还回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沈谏扯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眸色微沉道?:“您不?觉得您和她?走得太近了些吗?”
荀子微不?觉得,反问:“近吗?”
沈谏瞥他一眼:“臣有个问题,一直想与君上讨教,不?知可否?”
荀子微道?:“说。”
沈谏道?:“前阵子陛下召臣相见,问了臣一个问题。她?问臣,年初那晚她?同臣切磋了许久琴技,不?知臣还记不?记得当晚与她?切磋的是哪几曲?”
荀子微道?:“那又如何?”
“那就?奇怪了。”沈谏笑了声,“因为年初那阵子,臣从?来就?没?在?夜里去过紫宸殿。连去都没?去过,更遑论?与陛下切磋过琴技了。”
第040章 第 40 章
月末, 春闱阅卷接近尾声,到了?最?后要决定殿试名额的阶段,赵锦繁异常忙碌,整日不见人影。
算算已有三日未到过长阳殿。礼部张永来长阳殿回禀春闱诸事时, 还提及翰林院从昨日起便时有争执之声传出。
众考官似乎对最?后录取谁有很大争议。会试录取者为贡士, 只有贡士才?可参与殿试, 殿试前?二甲及第?者方可称为进士, 三甲则称为同进士,称呼只多一个字,官途却?大不一样。
荀子?微眼前?一片黑暗, 分?不清日夜。他独自
坐在院中?闭目静休,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监长德迈着蹒跚步子?过来,说很晚了?,劝他早些进屋休息,他才?知道此刻已是深夜。
下?意识朝对面空着地藤椅望去, 末了?才?想起自己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他摇头笑了?笑, 轻叹一声,由长德扶着, 顺着长廊朝屋里走去。夜间细风阵阵,长廊前?垂挂的明?灯随风轻摆发出吱呀轻响。
大约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其他感官变得?比往常灵敏许多,他好似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而来,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鼻间却?隐隐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原本以为她不会来的, 何况夜很深了?。
赵锦繁走到他跟前?道:“阅卷刚刚结束了?,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该过来同您说一声。”
荀子?微顺着她的话问:“结果如何?”
赵锦繁从袖中?取出写了?会试录取者名单的纸, 对他道:“您看不见,我念给您。”
“好,回屋慢慢说。”荀子?微应了?声,朝她伸出手。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他眼睛不方便,不好行路,大概是要她搀扶着回屋的意思。
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怪尴尬的,赵锦繁只好上前?牵过他的手挽了?过来。
两人迈步朝前?走,赵锦繁瞥了?一眼愣在身后的老太监长德,心道:不对啊,他方才?不是被长德扶得?好好的吗?
回屋的路上,赵锦繁谈起决定殿试名额的过程。
总之,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按考卷好坏录取的名单,和众考官选出来的名单完全是两回事。
倘若按考卷好坏分?,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寒士能被录取。可最?终考官们选定的名单却?连一个寒士的名字都不见。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差不多水平的答卷,只能择其一录取,甲生比乙生答得?略好一筹,但甲生出身贫寒,乙生是某大将军独子?,倘使选择录取乙生,不仅能安抚拉拢那位大将,那位大将还暗示能许更多利。
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取舍,是否要为仅比乙稍优一点?的,但前?途未知的甲,而放弃乙?实是一大难题。
当然赵锦繁最?终选择了?甲。
这是荀子?微想要的生机,也是她想要的。
因为赵锦繁的决定,这几日翰林院内着实起了?不小争执。看着那群人在她面前?吵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想要拥有更多力量,想要变得?更强大。
朱启为人谨慎,不愿冒进多选寒士。言怀真过于刚正,坚持要按考卷好坏录取,不愿退让。底下?众位副考官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吵了?两天,最?终参与殿试人选也确定了?下?来。
赵锦繁告诉荀子?微:“尽力了?,但仅有七位寒士入选殿试。”
荀子?微:“七位?”
赵锦繁:“……嗯。”
“竟有那么多啊,这已是史?无前?例。”荀子?微道,“陛下?,你总是能给人惊喜。”
赵锦繁微愣,抿唇笑了?声,垂眸叹道:“如果是仲父主考,想必留下?的寒士更多吧。”
荀子?微却?道:“未必。”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揠苗助长并不见得?有成效,现在这样正正好。我想以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赵锦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着他:“嗯。”
荀子?微并未察觉她的眼神,道:“殿试你打算怎么做?”
殿试历来在皇宫大殿举行,由天子?亲自命题亲自主持遴选。
赵锦繁托着腮望向窗外夜色,一时沉默。
朱启对她的提醒尚且言犹在耳,上届科考出了?个寒门?状元已经惹得?上层各方不快,陛下?因慎重权衡,这次无论如何状元都要选士族子?弟。若是实在有看中?的寒门?士子?想提拔,给个进士也足够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譬如沈谏当初只是二甲十四名,如今却?位极人臣。顽石是怎么也点?不化的,譬如上届那位寒门?状元,被寄予厚望,最?终却?泯然众人矣。
月初,殿试开始。
通过会试的贡士们,整齐划一地步入巍峨宫城,跨过城门?,迈过层层阶梯,进入大殿。
江亦行也在今科贡士之中?,原本并未抱太多希望能被录取,在接到被录取的消息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年轻的国君坐在高?台之上,江亦行在看清那位国君真容之后愣住了,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过神来,坐到自己考位上。
历年殿试出的多是诗赋类的题目,通常诗赋类多是要人写些歌功颂德的马屁诗,偶尔也会考几篇策论。
也不知今年这位新继位的国君会出什么样的考题,如果出了?诗赋题,那他们究竟该拍这位国君的马匹还是拍那位摄政王的好呢?
贡士们心怀忐忑又跃跃欲试,不多时殿门?紧闭,下?发试卷。
这头贡士们埋首答题,那头礼部和翰林院众文官正猜测今科殿试考题,不多时有人传来了?此次殿试的考题。
众臣纷纷凑上前?,见到考题两眼一瞪。
“这、这……”
这考的既非诗赋亦不是策论,而是十道简问。这十道问题无一不与民生有关。
比如其中?一题提到黄河时有决溢,一般人看到这,大概以为这题要考治水方略,或是防汛手段。若是考这些,前?人先贤常有总结,只要看过类似的治水经书,多少也能答出一点?。
可这卷子?偏偏不问如何治水,也不问如何防汛。它问——
常言道:举天下?之役,半在于河渠堤埽(注)。黄河决溢频发,水灾救护和河堤修建常年开展,大兴土木致使北方百姓何役繁重,问如何减轻百姓徭役负担?
长期沉重的河役,致使百姓无暇顾及农耕,大害农事,民不聊生,问如何减轻损害农事?
诸如此类的问题,如要答好,不仅要通书中?理论,更要善于体察身边民情,善感百姓之苦,不盲目遵从书本立于实际。
也不知这位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天亮到日暮,殿试结束,贡士们从大殿出来,或愁容满面,或迷惑不解,面色各异。
朝臣们对此次殿试颇有微词。
殿试过后数日,夜间宫宴,国君宴请众臣。
麟德殿内,灯火煌煌。赵锦繁在众人探索、不解的目光中?前?来赴宴。
她对底下?众官员道:“朕知诸位疑惑朕为何要出那些考题,今日朕想让诸位看一份答卷。”
她命福贵将这位考生的姓名籍贯尽数遮掩,随后传给众臣观阅。
众臣自上首接过答卷,一一传阅。看过这份答卷,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子?所?答句句在理,字句详实,言之有物,妙哉!”
“知世故而不世故,见其文知其人,志向高?远,赤子?之心,可叹也。”
“此子?可堪为状元之才?。”
底下?众臣对此卷赞誉纷纷,其中?也有人问道:“陛下?将此子?姓名籍贯遮掩是为何意?”
赵锦繁抬眼注视着众臣,答道:“因为诸位手上这份答卷,出自一位寒士。”
宴上霎时一静,满堂无言。
对此,赵锦繁并不意外,对着满堂静默的臣子?笑了?声,道:“诸位都坐了?有一会儿?了?,朕为诸位备了?份佳肴,还请诸位一品。”
*
“您猜猜您那位陛下?给那帮大臣们备了?什么佳肴?”
宴后,沈谏坐在长阳殿正堂内,向荀子?微复述今日宴上之事。
“我那位……”荀子?微顿了?顿道,“她备了?什么?”
沈谏道:“一碗糙饭。”
她说这碗糙饭于在坐众臣而言粗糙扎嘴,寡淡无味,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却?是不少百姓一天的食粮。
在坐众臣立于朝堂多年,皆是心怀天下?,志存高?远之辈,都曾竭力谋求治世庇佑苍生之道。
朕亦然。
她说她想见天下?百姓不为五谷所?苦,不为温饱而忧。治国有常,利民为本,这是她出那十道民生简问的原因。
锦绣文章常有,远大志向多见,然仁义向民之心难得?。
方才?那份答卷不光文词俱佳,字字句句皆不理民,更是落实于常人难察之小事。这份答卷的主
人同在坐诸位一样,都怀有一颗兼济天下?之心。
在坐诸位有人能说他一句,不配状元之位?不配同诸位一样站在朝堂之上吗?
底下?一片寂静,她这一问无人答否。
*
宴会散席,众臣三三两两离开麟德殿。
赵锦繁从麟德殿出来,碰上了?朱启。自主考春闱以来,朱启一向是最?反对她所?作所?为的那一位。
“朕还是一意孤行了?。”赵锦繁对他道。
朱启没?说什么,出乎意料朝她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赵锦繁愣了?愣,她总觉得?朱启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一个令他怀念敬重又深感愧疚之人。
回去的路上,赵锦繁去了?趟长阳殿。长阳殿内,明?灯高?悬,荀子?微站在廊前?似乎等她很久了?。
赵锦繁告诉他:“我做成了?一件事。”
荀子?微说:“我知道。”
此刻他是看不见光的,但她走到他眼前?,他不知怎么的,只觉明?灯黯然。
心脏陡然间跳动得?厉害,血流猛然加速,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疯狂兴奋。因为她站在高?处,因为她那么耀眼夺目,那么棘手,让人想要与之胜负并战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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