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出来。”
傅润宜闻声,疑惑地看向原惟,把手从还有轻微痛感余存的额头慢慢拿下来,乖乖摊开,递到原惟面前,当是弹脑门之后的另一种体罚。
原惟看她手指用力并拢又控制不住发抖的样子,不禁发笑。
他没有要打她手心的幼稚想法,却也不忍她这副做好准备的样子白费,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作势抬起,装样子似的往她掌心一拍。
清脆一声,痛感并无。
倒是留了一块小小的金属在傅润宜手心。
傅润宜望住孤零零的一枚备用钥匙。
原惟说这样不安全,叫她以后不要把备用钥匙放在旧奶箱里。
他担心会有别的男人像他这样不请自来,更担心傅润宜会像对他这样来者不拒。
傅润宜很听劝,点点头,并态度积极地做出改进,她想到另一个好地方:“那我把它放在门口的盆栽下面。”
“不行。”原惟立马反对,“那也不安全。”他声音低了些,对傅润宜说,“而且你把钥匙放到什么地方这件事,也不应该告诉我。”
说完原惟起身,从床尾捡来自己的t恤,快速套上,作为外套的衬衣抖两下,拎在手里。
属于男性的高大身躯将傅润宜物品繁多却整齐有序的小卧室衬得更加逼仄。
那些色系温馨柔和的物品,肌理涂鸦画、成叠码放的小书、藤编玩具、撕撕乐日历和堆杂物的敞口陶罐,都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拥有避世而纯真的气质。
而神情冷淡的原惟十分格格不入,在暖色球灯前稍有举动,投在墙纸上遮天蔽日的影子便似庞然大物骇然来袭,像要扑食这些一无所知的小玩意儿。
简单几眼扫过房间,原惟想了想,又走到傅润宜面前,他再次蹲下身,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自然地倾身靠近过去和傅润宜说话,而是以床沿为界,和她保持着大约一臂的距离。
“待会儿借你家的洗手间洗把脸,我就走了。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傅润宜的侧脸枕在两只并放的手臂上,眼皮困倦地要往下沉,她恍恍惚惚与困意对抗,又很快睁开眼睛,努力聚焦地看着原惟。
当她听不明白,原惟换了种说法。
“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
“提要求?”
“嗯。”原惟应着,又补充,“最好正常一点。”
傅润宜很快想到了,像是获得了一些额外的精神,眼眸微微一亮,但似乎又担心自己的要求不在原惟认可的“正常”范围内,以低声商量着问:“我想喝饮料,你能去冰箱帮我拿一下吗?”
原惟乍听以为傅润宜在开玩笑,却听傅润宜紧接着讲了需求产生的原因。
“……我不想动了。”
隐秘的颤感已经休止,但腿还是麻,她第一次体验对自己的肢体失感。
看着原惟好似也陷入静止,傅润宜有些自我怀疑,更小声地问:“这不正常吗?”
“正常。”原惟点头,就是有些正常过头了,“冰箱里的饮料是吧?”
“要乌龙茶!”傅润宜急忙提示。
她刚刚就很渴了。
原惟很快回来,拿取准确,轻松拧开乌龙茶的瓶盖,递给傅润宜,本来想提醒她一下,深夜喝太多茶容易影响睡眠,但转念想到,这是她的生活方式,他人无权干涉,就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她好像很渴地一口接一口喝饮料。
傅润宜喝到满足,也察觉到原惟的注视,离开瓶口的唇瓣红润晶莹,她停下来说:“这个饮料很好喝,茶味很清新。”
原惟淡淡应着:“是吗?”
“嗯。”
她独特的送客方式是跟客人说,“我屯了很多在冰箱里,你走的时候可以拿一瓶,”说着露出一点疑惑,“你不渴吗?刚刚你流了很多汗……”
他在上面动的时候,有几滴落到傅润宜胸口。
那种奇异的触感,违背她的认知。她以为汗是热的甚至是烫的。但事实是,汗液在脱离身体的积汇中很快就会失温。
坠落时,是凉的。
热的甚至是烫的,是她的皮肤。
脑子里不由浮现一些不久前发生的荒唐画面,傅润宜赶紧叫停,试图用热情安利让自己看起来正经,她对原惟说:“这个真的很好喝。”
她看起来过分的诚心诚意,要是拒绝,倒像辜负盛情。
原惟觉得好笑:“知道了,我会拿的,谢谢。”他弯下腰,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饮料瓶盖轻轻置放在矮柜空处,转身说,“那我走了。”
傅润宜顿了一下,说:“嗯。”
这是最好的告别,因说“再见”或是别的客气寒暄都十分多余。
傅润宜将喝剩的饮料瓶放在瓶盖旁,手心握着一枚金属钥匙,趴在自己的小床边。
老房子楼层间的隔音都不太好,一室之间,声响更无阻碍,她静静听着外头由原惟发出的不同声响,不错过一丝一毫……浴室洗脸的水声,脚步声,以及最后一下关门声。
倏然而至的安静里,她的小猫叫了两声,仿佛在替她说最后的告别。
一切尘埃落定。
傅润宜伸手将床头灯按到夜灯模式,翻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也闭上了眼睛。
躯体里的沉重和精神上的轻盈,相互拉扯着,很快将她送进梦乡。
夜里下雨了吗?
傅润宜感觉到了潮湿。
悠扬起伏的琴声丝丝缕缕吊起呼吸,还有一种不似新湾初夏的寒气,朝她侵袭而来。
最后一遍的练习结束,她放下小提琴,望向窗外,老树沾雨,白兰凋零。
梦境里,傅润宜分辨出了,这是崇北入秋的天气。
原家位于富人区的中心地带,碧城湾南部与崇北市植物园临近,周围几乎没有高楼,所以才有傅润宜视线里苍茫一片的天空。
阴云湿而泛青,像积水的苔藓。
傅润宜今天来上课的表现不太好,明老师察觉了她的不专心,没有再教新曲子,纠正几处细节后只让她一个人再多练几遍,今天提前下课,并嘱咐她要调整好状态就离开了。
她默默地将自己的琴收好,却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要如何调整。
傅润宜不太相信“时间能治愈痛苦”这样的话,但她切身体会,时间具有叫痛苦闭口不言的威力。
初二下学期,某个周五下午放学,傅润宜等到天黑,家里也没人来接。
这很反常。
因为傅润宜的父母一直将傅润宜保护得很好。进入青春期后,担心有坏小子带坏女儿,甚至从来不放心傅润宜一个人回家,家里车接车送,唯恐这株娇贵的独苗沾上半点风雨。
傅润宜也觉得很奇怪,妈妈的生活几乎是围着她打转,不可能忘记来学校接她,而且她晚上有小提琴课。
于是不能再等下去。
晚饭都没解决的傅润宜,背着琴,一个人去了老师家。
这任老师远没有后来的原夫人温柔可亲,她教学严苛,不苟言笑,对学生的要求也很高,迟到几分钟的傅润宜被冷脸呵责“下不为例”,整节课的气氛都非常高压。
傅润宜饥肠辘辘,带着委屈回家想要告诉妈妈今天在老师家发生的事,她还很饿,想吃妈妈包的小馄饨。
进门便飘来的热食香,快速抚慰到傅润宜低落的心情,但鲜辣的气味,又很快让她产生疑惑。
她不太能吃辣,刺激性的食物吃多了容易让她身上起疹子,平时即使她想吃,妈妈也会劝她不要碰。
傅润宜还是第一次看见妈妈捧着辣油罐子,满眼慈爱地说:“吃得惯吗?不够辣可以再加一点,慢点吃,妈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她的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十几年前有人故意在医院抱错小孩的狗血故事,调换贫富,小麻雀进了凤凰窝。
傅润宜是那只原罪附身的小麻雀。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女孩儿似乎都是幸运的。
真千金替养父收拾遗物,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毅然决然报警寻亲;而亲生父母都已亡故的假千金也没有惨遭豪门抛弃,依然享有优渥的生活。
傅妈妈一边搂着一个说:“妈妈爱你们,你们都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故事到这里,好似只缺一句尾声:从此一家四口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生活不是只需几句话就能起承转合的童话故事,生活一地鸡毛,想捡也捡不起来。
傅学林觉得程萍这个名字不好,飘萍无依,意象孤苦。
所谓“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雯是云彩,寓意再好不过,傅学林又一贯主张女子以柔和为美,于是添一个“宁”字,将“傅雯宁”这三个字印上户口本。
他似乎希望自己用心取的名字有点石成金的作用,用上新名的女儿能立马人如其名变成才貌双全的千金典范。
可惜事与愿违,十几年的生活差距和教育鸿沟是条难以跨越的天堑,总让他在与另一个非亲生的女儿对比后,不由失望。而并没有继承自己基因的傅润宜,此后再如何放光发热,都很难带给他与过去相同的成就感。
他频频沮丧,好像压错一支不再令他受益的股票,但人到中年,早就失去了操盘一支新股重头再来的耐心,于是他开始责怪妻子,当年为什么不听劝,非要在新湾的娘家生产,不然哪有今天的尴尬局面。
早出生几分钟的傅雯宁成了姐姐,她初来崇北,深觉亏欠的傅润宜很愿意喊她姐姐,亲近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
但是对方并不需要。
傅润宜的一腔热情通通会被曲解。
“占有别人的东西,转头再兴高采烈向别人介绍,你好大方啊傅润宜,用了十几年的东西,都愿意跟别人分享,如果我是你,我就做不到这样,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而你,根本没资格跟我分享!”
“别再假好心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还不够多吗?我成绩不如你,才艺不如你,长相不如你,你在这个大房子里养尊处优的时候,我跟着你的好爸爸,连饭都吃不饱,十几年的差距,我就算现在每晚不睡觉,也追不上你了,你开心吗?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你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非要扮一副处处让着我的可怜样子,让大家都来夸你性格好。”
“我们之间,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别?好的坏的很分明不是吗?”
上了高中后,她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曾经说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傅妈妈也渐渐力不从心,现实总是一再打破美好的幻想,在一杆失衡十几年的天平上,根本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迟来的亲生女儿敏感又防备,更需要亲情的温暖和妈妈的关心,她不得不减少对另外一个女儿的关注。
之前一次不落接送傅润宜补课,慢慢也无法做到。
傅润宜理解妈妈的难处,妈妈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妈妈,甚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依然将自己当做女儿来爱护。
可理解是理解。
再理解也无法让难过的情绪彻底消失。
望着原家屋外的雨,傅润宜提不起嘴角来。
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如果世界上有一份慰藉人心的快乐名单,作用类似于一个派发基站,按佛语里的无量功德来排序,谁不快乐,就按照积攒的功德发给他一些快乐。那么,占用他人十几年人生,令许多人都不开心的傅润宜,大概连上榜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配拥有快乐。
没资格抱怨,也没有人会理解。
外面还下着雨,傅润宜没有带伞。
明老师已经给傅润宜的妈妈打过电话,说今天的课程会提前结束,让家长安排好时间来接。
但是久等不来,傅润宜站在屋檐下,试着将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妈妈现在正陪傅雯宁去机构面试,没办法过来,家里的司机又跟傅爸爸出差了,一切都很不巧。
傅润宜听出妈妈的焦虑,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因此难过多想。
傅润宜不想她分心,也不想她自责,说自己打车回家会令妈妈愧疚,傅润宜灵机一动,撒谎安慰她,说自己今天的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此刻并不着急回家。
“老师的儿子邀请我留下来一起玩,之后会送我回家的,妈妈你放心吧。”
电话那头的妈妈是放心了。
但是挂完电话,老师的儿子就撑着一柄黑伞从院子里的汀步石上走过来,过长的腿让步石之间的设距显得不太合理,但他的步态十分松弛随性。
傅润宜记得原惟的名字,因为老师时不时会提到自己儿子,偶尔课间休息,也在傅润宜身上找一找同龄人的共性,叹着气问她:“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孩儿,是不是都不爱和父母聊天?”
连他的妈妈都要烦忧平时同他沟通受阻,来原家上课半年,傅润宜跟他打照面都没几次,更是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傅润宜惶恐刚才自己撒谎已经被他听到。
而原惟并没多关注她,像是听到了,扯了扯唇角,露出短暂的笑意,径自从旁边走了过去。
傅润宜感到无所适从。
她听着原惟收伞进门的细微声响,呆呆站在屋檐下,不敢朝他看,却几乎是竖着耳朵在留意和他有关的一切动静。
雨好像大了,窄窄的屋檐遮不住。
裙角被风摆动着,被飘进的雨丝洇湿。
她避着雨,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小白鞋的后跟碰到墙边的盆景,提醒她已是极限。
傅润宜的大脑里窘迫思考着,她是装傻一样落荒而逃,赶紧离开他家,还是向他陈明刚刚以他做托词的原因,诚恳说句抱歉。
两者皆非易事。
正踌躇不决。
忽而,身后明亮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我不是约你一起玩吗?你人都不进来,怎么玩?”
傅润宜有些迟钝地扭过头,一双清透的眼,隔着同样清透的玻璃,对上原惟的视线。
朝他走去的那几步,仿佛失去了原有的肢体熟练度,慢而不自然。
傅润宜挪到门前,玄关处的原惟正吩咐佣人,让司机待会儿送她回家。
太麻烦别人了。
她想说不用了,书包里有零用钱,自己可以打车回家,但傅润宜弄不清楚,这样的礼貌拒绝,是否也很小家子气,也会令随手帮忙的人陷入不必要的拉扯中。
原惟换好室内拖鞋,已经准备走了,忽然转过头,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慢道:“傅润宜。”
“单人旁,笔画多的傅,湿润的润,相宜的宜。”
原惟朝外头看了一眼,像是由这个名字联想到恰如其分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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