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家中杂务

    待送走了韦之贯, 张瑾瑜在清风院坐了很久。

    临近傍晚时分,他才让小仆去把秦朝宁喊过来。

    秦朝宁托钱勤学把他的晡食带回号舍,自己跟着小仆往清风院赶过去。

    十月下旬的天气, 有了入秋的痕迹,晚风吹拂而过, 带来几分凉意。东皋书院院内的树木、灌丛落了不少叶子,秦朝宁和小仆踩在落叶上, 脚步发出细微的声响。

    等秦朝宁到了主院大堂,张山长已经沏好了茶, 独自在品茗。

    他毕恭毕敬地朝张瑾瑜行完礼,然后站在一旁,等候山长大人发话。

    “坐吧,这茶你也尝尝”, 张瑾瑜示意道。

    听罢, 秦朝宁才坐下在案桌前,然后捧起茶碗喝了一小口。

    茶汤一入口,秦朝宁就动作一僵。

    是苦丁茶……

    虽然苦丁茶清肝火、清咽利喉, 但是它真的甚是苦涩,入口如嚼黄连。

    他在心里叹了叹, 随即慢慢把茶水喝完, 才放下茶碗。

    上座的张瑾瑜抬眸看他那表情,淡然得没半点反应,便笑了笑, “看来朝宁你倒挺喜欢这茶的,为师这里刚好有一罐子茶叶, 便送你了。”

    他着实纳闷,那韦之贯这般送礼, 在京中是如何混得开的。

    闻言,秦朝宁:“……?”

    他只是不想……不想浪费。

    只见他呆愣在原地,双眸睁得浑圆,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张瑾瑜见罢,心情霎时好了些许,便给他说起了学政大人那边的事。

    韦之贯能够开口让秦朝宁过去拜访求教,确实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

    既然无需当他的学生当韦之贯的门生,那么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张瑾瑜让秦朝宁,在月底书院休假前就做十篇八篇的八股文和策论出来,休假归家前就送去学政大人府里讨教。

    秦朝宁:“……”

    他听懂了,甭管学政大人的原话是什么,山长大人趁机给他加课业了。

    韦大人的话未必是带多少文章过去,但是山长大人眼下确是实实在在地,给他布置下来写几篇八股文和策论。

    面对秦朝宁难以置信又带着一点儿可怜巴巴的目光,张瑾瑜脸上不由得有一丝心虚,“咳,初次上门拜访,不多带几篇文章,如何能让学政大人对你的水平有个深入的了解。”

    秦朝宁:“……”

    最后,他是恍恍惚惚地抱着一罐苦丁茶离开的清风院。

    回到号舍里,钱勤学见他捧着一罐子茶叶回来,顿时满脸不解。

    等秦朝宁亲自给他泡了一壶后,他就敬谢不敏了。

    单枞和春茶才是盐边县百姓的最爱!

    “也不知杰修回到家中,一切顺利否?”他捧着书,有感而发道。

    舍号里少了一个人,让他觉得多少有点儿冷清。习惯了三个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这会儿,他一点想念陆杰修。

    另一边的秦朝宁提笔蘸墨,应道,“定然顺利的,我们早日上京就能见到他了。”

    “也是。”钱勤学笑了笑。

    陆杰修那般的家世,又怎么会有人苛待他。

    当天夜里,在黄铜油灯的灯光照亮下,秦朝宁和钱勤学抄抄写写至三更时分,才收拾好案桌去睡。

    待到十月二十八这天,东皋书院如常休假。

    秦朝宁和钱勤学收拾好自己的箱笼下山后,俩人便分开各自叫了辆马车离开。

    路上费了约莫两刻钟,马夫才把秦朝宁送到了南州城府衙东北方那一排官邸附近。

    待秦朝宁下了马车,他上前敲了敲学政大人的那所府邸。

    出来给他开门的是一位书童,对方好奇地打量着秦朝宁,不过言语倒是客气的。

    在得知学政大人今日不在府上,秦朝宁便把自己的来意向对方说明,并把自己的课业交到对方手里。

    书童接过秦朝宁手中的这一沓纸张,老实巴交地告诉他,他会稍晚些转交到大人手中,让他若是上门拜访可在后日再上门。

    闻言,秦朝宁应下,才离去。

    在他回到秦家的院子时,秦石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帮忙喂鸡。

    见状,秦朝宁放下箱笼便跑上前去,想帮他爹的忙。

    对此,秦石摇了摇头,一手撑着拐杖,站得稳稳当当的,另外一只手从木桶里勺起米糠和菜叶子搅拌过的饲料倒入鸡笼的食槽里。

    这些活,他干得轻而易举。

    “幺儿,且去忙活自己的事,爹这边无需帮忙。”秦石直白说道。

    听罢,秦朝宁就应下了,回去院门背起箱笼,先放回房间先。

    秦柳氏这会儿在给他们几人翻出冬衣来晾晒,而秦晚霞还在铺子那边查账,秦朝阳则在外头不知道去哪儿了。

    所以,秦朝宁收拾完自己的物什,便开始帮忙打水、洗菜、烧火。

    他在庖厨把火生起来了后,秦石也走了进来。

    “幺儿,你说咱们家,要不买几个人回来?”秦石在长凳子落座后,看着长大了些许的幺子问道。

    买人的提议是钱掌柜提醒他的,说幺儿都秀才功名在身了,总是在家里干些杂活不好。趁着幺儿还未乡试,该早些给他备个书童养在身边,日后无论幺儿有什么事,都有人帮点儿。

    再加上,晚霞都开铺子了,一个姑娘家自己成日里往外跑,没个女镖师护着,多不安全。

    这就算了,以后他们家的事情会更多,总不能事事都自己忙前忙后吧。

    他听罢后,觉得挺在理的,眼下便想问过幺子的意见。

    说实话,他这身子骨休养得七七八八后,他也有想法在这南州城周边找点儿事情做做。

    “爹和娘想买便买吧。”

    “若是当真买家仆,可先选那些受灾、受难里头,品性好的人。”秦朝宁把手里的木柴扔进火里,慢慢回话道。

    这世道,外头卖身的不少。

    他们一家子人口简单,买回来的人会比雇回来的用得更放心。

    片刻后,他想了想,补充道,“可签活契,倘若那些人做得好,咱们家便发些工钱给他们。”

    “等他们干上个十年八载,可自赎己身。”

    秦石听罢,应下,“便依幺儿所言。”

    幺子都觉得没问题,想来这事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他等过两日再去牙行问问。

    在太阳下山前,秦朝阳都秦晚霞都回来了。

    他们一家子聚在一起,吃过晡食,便在正厅里喝秦柳氏做的栗子百合糖水。

    秦朝阳三两下就把一整碗的糖水喝完了,他趁家里人和乐融融之际,放下碗后,告诉他们,“爹、娘、二妹、幺儿,我想考武举。”

    他的话一说完,秦家其余几人皆愣了愣。

    不过很快地,他们都反应过来了,就都笑着告诉他,想好了便去做就是了。

    原本,他们还一直惦记着的是今年过完年后,秦朝阳就不知何时启程去军营找柏虎大人了。

    现下,考武举也好。

    宣朝的武举,都是在同年八月份的乡试结束之后,过两个月举行的。而武举主要考的内容分两部分,外场考武艺,内场考策论兵书。

    至于秦朝宁,对于他的大哥和二姐想做什么,往日里都是满心眼的支持的,眼下也不例外。

    听完该消息后,他这会儿比秦朝阳还激动,问他骑射、步射、马枪那些,可有师傅教授?兵法那些,看熟没呀?他休假在家,可以和他一块看兵书的呀!

    对于兄弟俩一块看书,他的小脸蛋上就差写着蠢蠢欲试了!

    秦柳氏和秦石见状,都欣慰一笑,夫妻俩在桌子底下互相拍了拍对方的手。

    而面对缠在自己身侧,龇牙笑得璨烂的幺弟,秦朝阳单手就把他横抱起,把人放回去椅子上。

    “把糖水喝完再说。”他无奈说道。

    “得嘞!”秦朝宁嘿嘿一笑,在大伙的笑声里拿汤匙一勺一勺地喝着糖水。

    秦朝阳见他这副馋嘴小样,瞬间整个人都放轻松了下来。

    他本来还有几分忧虑家里人刨根问底,追问他为何改变主意,如今想要考武举是否来得及等等。

    眼下无人提及,他心定了许多。

    考武举这件事,他考虑了挺长的时日了的。自家幺弟给他带回来的兵书,他都翻到纸张老旧了。

    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还是从他爹失去了一条腿回来开始。当时,他就意识到,倘若他直接去军营投军,对于这个世道的改变犹如杯水车薪。

    他可能会成为盐边县军营那些叔伯那样的士卒,也可能会像他爹一样,奋战在战场上……最终,什么现状都改变不了。

    这段日子里,他苦恼过,困惑过,郁闷过……甚至对家里人无从诉说,只能逮着道观的道童倾诉。

    等他想明白了,他才觉得自己应该去考武举。

    像幺儿在家里对他和晚霞时常无意间说的,人只有拥有更多的资源,才能追随内心去做更多想做的事,或是力所能及的事。

    一会儿后,他们一家子接着聊起了祥记打算买下隔壁铺子,把两间铺子打通,然后聊起了秦晚霞的铺子想再招个女工,还聊起了集贤堂书坊那边今年的分成……

    这些家中营生的事情,秦朝宁已经许久不怎么去关注。

    现下,他时不时接过秦朝阳和秦晚霞剥的炒花生、炒栗子投喂,静静地听着家里人商议着各种小事情。

    在家中呆的时光过得很快,待到秦朝宁需要返回东皋书院这天,秦柳氏让他穿上缝制了一层薄薄棉花的新衣裳,秦晚霞给他的箱笼塞了一大盒糕点,秦朝阳还给他捎带了几颗梨,才放他出的家门。

    他背上箱笼,挥别家中的父母、大哥和二姐,叫了辆马车先赶去学政大人的府邸。

    待到了学政大人府上,这次,在他敲门后,门房就喊来书童把他的人领了进去了。

    该书童长得虎头虎脑的,脾性其实十分活泼。

    此时,他见秦朝宁年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模样,就悄悄告诉他,“咱们家大人好像很喜欢你呢。”

    “上次你离开了后,大人当天回来便给府上的吩咐下去,日后只要你来了府上,都能领进去书房去。”

    “若是大人未能得闲,公子你便自行看书。”

    听罢,秦朝宁笑着谢过他的提点。

    随即,他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心。

    韦大人何故对他这般慈爱?这种善意,让他想起了孙夫子。

    他乖乖地跟在书童身后,由对方带着到了书房。

    当书童把秦朝宁领过来时,韦之贯穿着常衣,正在看一本游记。

    “学生见过学政大人”,秦朝宁行礼道。

    “无需多礼。”

    韦之贯让书童去沏茶,然后让秦朝宁坐在一侧。

    前两日秦朝宁送到府上的文章,他都看完了。此子的学识,乡试、会试倒是如探囊取物。

    可若是想取得个好名次,却差几分火候。

    第102章 102.两年后

    在点评秦朝宁的文章前, 韦之贯把一篇关于《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八股文递给了他,示意他先看看。

    秦朝宁接过纸张, 正准备阅读时,韦之贯开口道, “不急,先把茶水喝两口, 润润嗓子。”

    闻言,秦朝宁把文章放置案桌上, 接过书童送上来的茶碗。

    细抿一口后,秦朝宁:“……”

    ……又是苦丁茶。

    他好像知道了张山长的茶叶从何而来了。

    秦朝宁木着脸,缓缓喝了半杯,才放下茶碗, 拿起文章来细看。

    书案后的韦之贯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觉得此子的行为颇为淳朴。

    而秦朝宁把文章看得很是认真, 心里想好好应答韦大人稍后的提问。

    韦之贯让他看的这篇八股文,是王鏊写的文章,堪称名篇。

    [1]民既富于下, 君自富于上。(破题)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 , 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承题)

    ……

    这篇文章的考题,和他在县试应试中的某题都是出自同篇文章《论语·颜渊》。但是对方的整篇文章,无论是结构、点题、论证都环环相扣, 字字珠玑,比他所写的一个天一个地。

    待他看完后, 秦朝宁简单地表达了自己对于这篇文章的欣赏,以及反思了几点自己的不足。

    然后, 他就坐好,一副静待韦之贯开口的小模样。

    韦之贯把手里的游记放下,他示意秦朝宁把自己写的一沓八股文从案桌上拿回去,然后先把他用朱笔在上面写的批文看完。

    见状,秦朝宁乖乖照做。他跳下椅子,就上前去,稍微踮起了脚把自己的文章拿到手里。

    等他把自己的十篇课业都看完,他基本上从朱红的批字里面看到了自己的问题点所在。

    韦大人满腹经纶,常年离不开笔杆子的人,留给他课业上的字句,一针见血,让他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会儿,秦朝宁站直了身子,开口诚心讨教。

    听罢,韦之贯便让他上前,站到他书案侧,随即摆上他的文章,指着文章中的某些段落告诉秦朝宁,他的破题执着于从四书五经中寻找类似原句,因而言辞中缺乏一击即中释题的力量。

    破题,两句,需要对题目有正确且深刻的释义。纯粹引用原句,只能说明他的小脑袋记住了很多书籍,但是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

    承题,三句,是作为对破题的补充。在这里,他的八股文文风里,缺少气势,过于中庸,亦是无亮点的一种。

    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逻辑严密性,他具备,但是,文采与底蕴明显欠缺。

    关于文采欠缺这里,韦之贯又提及秦朝宁的诗赋,他从他的院试答卷中,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于诗词歌赋的逃避。

    不擅长,所以不欲作诗。

    诗赋与他的八股文、策论,比较下,反倒是策论最优。

    这里面和他的一些字句行间迸发出来那些充满鲜活气的,饱含热血的想法有关。

    他的一些理念会比较其余学子更大胆。

    而这其实又会引出一个问题,若是下一个考官是保守派,不喜推陈出新的理念,不喜锋利的文字,不喜变革呢。

    秦朝宁的长处会瞬间变成他的短处。

    韦之贯稍作停顿,喝了口茶后,再继续给他讲,科举举试中的名次差异,会造成的结果有何不同。

    他拿来举例的是进士,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

    [2]位列一甲的三人在殿试后,是直接分配进翰林院,一甲第一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甲第二和一甲第三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3]二甲和三甲的所有进士,则会根据他们的会试排名与殿试排名,结合朝考,前二十的会被分入翰林院,作为庶吉士。剩下的那些,要么是六部有看中的要走了,要么都是外派到各地上任知县。

    说到这里,他看着秦朝宁,神情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他是以单纯考过会试为目标的话,日后不必再到府上来。

    秦朝宁的文章及性情里,在他看来,有很大程度上的随遇而安的品质,是那种非极端情况,不愿一争的类型。

    此种性情,倘若身处盛世,当一方文豪大家未尝不可。

    闻言,秦朝宁讶然地愣了一瞬。

    他抬眸与这位大人对视,看得出来他的话语里并无儿戏的成分。

    他说的是真的。

    “二甲?”秦朝宁讷讷应道。

    他其实觉得力争二甲都难度很高。

    据他之前在东皋书院藏书馆看过的历年进士实记,宣朝的科举取录,那可是万分之一。每年会试,只取录两百人。

    闻言,韦之贯直言道,“一甲第一或是一甲第三。”

    “不难的。”曾经二甲第一,传闻本该是一甲的猛人韦之贯一锤子定音。

    秦朝宁:“……”

    呜呜,这个梦他就没做过!

    然而,韦之贯就这样把秦朝宁的科举目标定好了。

    秦朝宁一脸傻乎乎地,直觉却让他半点不敢反驳。

    然后,韦之贯把接下来一个月里需要秦朝宁看的书给他列出来,并且把他府里的部分朝廷邸报给了秦朝宁,告诉他,等到下次书院休假,他们再来讨论策论的问题。

    他让秦朝宁把策论上的批字,回去好好思考一番。

    策论这里,需要沉淀积累,非善用架构与四书五经就能写好。它对读书人自身的学识深度厚度有要求。

    至于下一次的课业,秦朝宁倘若精力充沛的话,就如此次这般,依旧是十篇八股文,十篇策论。

    韦之贯把话说完,秦朝宁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这之后,秦朝宁抱着这堆物什,还有要做的课业,就被书童带出了韦之贯的书房。

    待他离开学政大人的府邸后,才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已经晌午了。

    等他好不容易回到东皋书院,他一放下这沉重的箱笼,就被山长遣派的小仆喊了过去清风院。

    秦朝宁是按照小仆带的话,自己带上了文章过去的清风院。

    在张瑾瑜看过他带回来的,经过韦之贯批过的文章后,他感慨道,“砚之果然大才。”

    尔后,他叮嘱秦朝宁,“韦大人学富五居,又有多年的朝堂经验,你且虚心恭敬地呆在他那边,多学些知识。”

    “不懂就问,切莫浪费良机。”

    这位可是文官中凭自己爬上正三品的狠人呐。他的眼界和思想,经过这些年的锤炼,比他这种安于一隅的人而言,会更高瞻远瞩,亦更适用于科举和为官之道。

    闻言,秦朝宁实诚地应下。

    然后,张瑾瑜顺便考较了一番秦朝宁,才放他离去。

    于是,秦朝宁就这样开始了接下来两年的忙碌求学生活。钱勤学在他的影响下,整个人也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书海里,学问愈发扎实。

    待到了正历六年末,距离乡试还有九个月。

    此次秋闱会在正历七年的八月举行,时日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南州城城内的学子已经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这天,秦朝宁如常在书院休假后,就先赶完府衙官邸所在的片区。

    韦府的书童给他开门后,一路上,对方脸上的表情都些许伤怀表露。

    见此,秦朝宁不解地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们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双方都很算很熟了的。

    “先生他,三旬后就得交还官印,随后返京述职。”书童忐忑地说道。

    他是先生来了南州城才买下来的。他此时害怕韦大人返京的时候不带上他们这些从仆。

    而秦朝宁听完这个消息后,整个人就惊讶到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先生迟早会离开南州城的,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突然。

    这两年多的时日里,先生对他的教导可谓十分用心,在学问上毫无保留。

    他已经习惯了每月来府上聆听先生的教诲,接下课业,再到下个月又来造访。

    书童见他都这般震惊,不禁觉得更是落寞。

    等到走到了韦之贯的书房,秦朝宁的脚步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情绪,才推开的木门。

    书童就安静离去。

    韦之贯见他来了,对他说道,“今日小五给你沏的茶,可是费了心思的,你好好尝尝。”

    小五就是那位书童,过去两年里每次都给他上苦丁茶,给他开门领路的那位。

    听罢,秦朝宁“嗯”了一声。

    他上前先把自己的课业放到老檀木的书案上,然后才过去一旁坐下。

    待他把茶水喝了一口,他的眼眶霎时间就微热了。

    是春茶,不是苦丁茶。

    盐边县的百姓自己种的茶树是春茶,也称风云茶,味淡,超过一年年份的茶叶的茶汤,入口后会有回甘。

    秦朝宁放下茶碗,朝韦之贯尊敬地喊了句,“先生……”

    “茶叶是小五从集市买回来”,韦之贯浅笑道,“你觉得喜欢,他就很开心了。”

    韦之贯脸色如常,没半点离愁。他等秦朝宁歇了片刻,就把他带过来的文章看完了。

    他点评道,“用词倒是一日比一日沉稳,文章的水平进步了不少。”

    “都是先生教导得好。”秦朝宁心情复杂,实话实说应道。

    闻言,韦之贯脸上泛起了浅笑。

    他针对秦朝宁带过来的这些文章,开始了今日的授课。

    一个多时辰过去后,韦之贯讲完了今日的课。

    他放下了笔墨,告诉秦朝宁,“无需因为离别而感到忧伤。”

    “你先生我在京中,等你的好消息。”

    “科举,只是你人生的起点。”韦之贯抬手摸了摸秦朝宁,“日后谨记你的初心,勿失勿忘。”

    秦朝宁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接着,韦之贯叮嘱秦朝宁,他朝入京,不必去他府上拜见。他自默默努力,先生会在一旁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闻言,秦朝宁不解地仰起脑袋,看着韦之贯,问道,“可是朝宁会影响到先生?”

    韦之贯的动作一顿,目光与其对视,叹气道,“……不是。”

    他此番回京,要走的路比之从前,怕是名声有碍。

    他是怕自己影响到了秦朝宁的举试与官途,怕自己成为他的污点与阻碍力。

    这些话,他不想在眼下透露太多给这个学生。

    “朝宁会好好考的,定会让先生看到好成绩。”秦朝宁忽然感受到韦之贯身上透出来的悲凉气息,着急说道。

    虽然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这般嘱咐,眼下他还是希望先生能够开怀的。

    “好”,韦之贯看着他,接下他的承诺。

    今日的授课结束后,秦朝宁离开韦府时,心里面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回头看了两眼朴素的大门,上面的黄铜铺首锈迹斑斑驳驳。

    第103章 103.韦之贯离开

    等秦朝宁回到家, 秦柳氏他们这会儿在院子里,和几个从仆忙活着晒冬被。

    他们看到秦朝宁回来了,其中一人上前帮他卸下箱笼放回去房间。

    “有劳杨叔了”, 秦朝宁对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说道。

    闻言,对方憨笑道, “小的该做的。”

    秦朝宁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不干预家里的太多事情, 管家的事都是他爹和娘亲做主。

    老杨叔一家三口,是他爹前两年买回来的从仆。老杨叔和杨小豆日常帮他爹秦石干活的多, 杨婶子就基本上都是帮他娘亲干活为主。

    秦朝宁走过去竹架子处,问他娘亲道,“娘,这么早就开始晒被子了?”

    “早些晒好, 等过几日降温来得又急又突然的时候, 就刚好用得上了”,秦柳氏看着他,突然纳闷道, “幺儿,你是不是长个头了?”

    “衣身好像短了些。”

    闻言, 秦朝宁眼睛都亮了, “真的?!”

    他开心自己打量自己身上的衣裳……不过,看来看去,都没看出什么来。

    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 秦柳氏笑了笑,让他先忙自己的事情去, 晚些她带上裁衣绳过去给他量一下身量。

    听罢,秦朝宁满脸乐呵呵, 飞快地回房去了。

    集贤堂那边,孙东家催他两个多月了,话里话外都让他赶紧写多一两本小说。

    孙鹤轩的意思是,雁南归,秦朝宁的这个笔名,现在别提多受人喜爱了。

    他的书籍不仅仅在学子们之间有名气,还特别受那些闺阁姑娘们欢迎,连说书人都乐于排上两场雁南归先生的戏。

    做生意也是要讲究个一鼓作气的,孙鹤轩建议道,趁着他的《小狐狸与书生》,《满级小道士记事录》,《女官不做下堂妻》,《农家子修炼成神》……卖得脱销,何不再多写些?

    好为上京攒些银钱呢!

    秦朝宁则是当时提议他,可以再多找几个学子来写同类型的小说,这样他也不必经常往他们家跑。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些题材都不难写,让别人写也可以。

    谁料,孙鹤轩甚是坚持,明言不一样。

    有的书坊最近也开始印刷多种题材的小说,但是里面内容真没雁南归笔下的那种感觉。

    听罢,秦朝宁倒没想明白。他的精力主要还是在举试的学习上。

    而且,老秦家经过这几年的积蓄,支撑秦朝宁上京赶考的银子是不缺了的。

    祥记那边每月的分成不少,集贤堂书坊这边的也是,加上秦晚霞自己的铺子明和堂的收入,还有秦石在城外的养鸡场的收入……笼笼统统下,他们家的攒下的银子约莫也有好几千两银子了的。

    不过,看在孙东家这般执着,秦朝宁就只好应下,然后回复他得了空就继续写。

    秦朝宁没注意到的点是,虽然小说的套路都如出一辙,但是他的文字里面的人物,有种精神上的自由和个体上的顽强生命力。

    内容不存在说教,不存在教条,不存在儒学、法学等的束缚,人物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所行所言,只为了追寻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世界的意愿。

    这才是那些人为何这般喜欢雁南归的缘故。

    在房间里,秦朝宁这会儿在打大纲草稿的是一本穿越文。

    他想写几个不同的年代进去,把时代变迁浓缩为百姓们认为的“桃花源”世界。

    他在心里掂量了片刻,觉得这些信息的传播,套上了志怪小说的皮,大抵上能够通过监学官们的检查。

    为了通过检查,文章内需要避开任何有映射朝廷与政策相关的字句,只为了写故事而写故事。

    傍晚时分,秦晚霞和她会些拳脚功夫的贴身婢女柳三娘就回来了。

    她们抱着大包小包的,进家门后就把吃食的那些给了杨婶子,其余的包裹就按人分给了家里人。

    秦朝阳比她们俩回来得早些许,接过自己的那份包裹,好奇地问道,“二妹,这是给大哥买了啥?”

    “首饰”,秦晚霞促狭地笑着应道,“两副呢。”

    闻言,秦朝阳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就尴尬地抬手挠了挠脑袋:“……”

    闻言,秦柳氏不由得也笑了,“你大哥相看的那户人家,还不一定答应这头婚事。”

    一旁的秦朝宁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大哥已经去相看完了吗?后续如何如何?”

    他立马跑过去秦朝阳身侧,双眸充满好奇地看着自家大哥。

    非常想知道姜士秋的小妹和他大哥有没有互相看中嗷!他是不是要有嫂嫂了!!

    “咳,你们莫多想”,秦朝阳帮忙把桌面上的包裹整理整理,实话说道,“姜姑娘家境这般好,人也长得好,能挑的人家太多了。”

    他觉得自己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家业在手,别人总不能图他人好,性格好吧。

    秦晚霞不同意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这般俊朗,姜姑娘怎么会看不上呢。”

    “大哥且等几日,看看那边媒人怎么回复。”

    秦柳氏和秦朝宁也觉得秦朝阳就是很好呀,那边怎么会看不上呢。

    他们的“盲目”信任,让今年满十六岁,身高七尺的秦朝阳情不自禁羞赧了。

    他抱上这些包裹,留一下一句“我把这些物什放娘亲、二妹和幺儿的屋内”,就慌里慌张地飞奔跑了。

    秦朝宁见状,笑嘻嘻地凑近秦柳氏身侧,抬头对她提议道,“娘,咱们家新做的咸鸡蛋,送一些去姜家?”

    可以顺道,看看那边的意思呀。

    闻言,秦柳氏还未应答,秦晚霞就抬手掐了掐秦朝宁的脸蛋,“还是咱们家的幺儿机灵!”

    “娘,我明日和三娘会经过姜家的茶行,我们可以把咸鸡蛋送过去。”她颇有兴致,主动领下这活。

    秦柳氏听完他们姐弟俩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告诉他们,“别着急,若是姜家有这个意思和咱们家结亲,会给个准信的。”

    “你一个姑娘家,也到了要相看的年纪了,还上门去姜家的茶行送鸡蛋可不中听。”她拍了拍秦晚霞的手背,顺势问她,“这些时日,可有别的想法没?”

    她这个二女儿,前些日子还表明,别给她相看对象。这使得,他们夫妻俩都不知如何处理这事。

    小姑娘在这世道没个丈夫依靠,没个小家,日后有事都没个商量的人,老了也没有子女依仗。

    在秦柳氏的观念里,她觉得女子到了差不多的年纪,还是得相看个对象。

    结果当时,她的大儿子竟然说的是,二妹这辈子不嫁人也没关系,只要是他当家的家里,永远都能有她的房间。

    秦柳氏无奈了,提醒他,他和他的妻子日后才是一家。他带着妹妹生活,会惹来非议和家中口角。

    然后,小儿子也随了他大哥和二姐,还反过来劝慰她,嫁人娶妻其实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人生在世,还需得自己日子过得舒心开怀才行,诸如此类云云。

    这可把秦柳氏焦心了好几日。

    最后还是秦石发话,让她别管几个崽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才缓了缓。

    “娘,我现在只想把明和堂经营好,多开几间铺子。”秦晚霞倚在秦柳氏身上撒娇道。

    闻言,秦柳氏只好无奈地轻叹一声。

    几个子女,她是真管不住了。

    夜里,他们一家子吃过饭后,就在正厅里放了两个火盆烤火。

    眼瞧着这一年又快要过去了,他们就围在一块说说话,顺便把家中的事,以及盐边县那边的年礼也沟通下。

    要是想在年前就把给柳家和孙夫子的年礼送到,得赶在十二月初,万隆镖局返回盐边县的那趟镖里托运上才行。

    “你们柳大舅、柳二舅的几个儿子,明年怕要下场府试了的。幺儿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用书,收拾出来给爹。”秦石看向秦朝宁叮嘱道。

    “嗯!”

    然后他侧过脑袋,看了看秦晚霞,“晚霞,你铺子里若有新鲜的小玩意,意头好的,也收拾点吧。”

    “女儿记下。”

    闻言,秦柳氏便问道,“往年的腌肉、布料可还需要备些?”

    “备些吧,肉的话,我从养鸡场带些风干鸡回来。”他对妻子笑了笑道,“布料那些你看着买,若是今年不备布料的话,备些棉花也是极好的。”

    孙夫子和老丈人、丈母娘都上了年纪,给他们准备些新棉过冬,能保暖。

    听到这,秦柳氏就应了下来。

    秦朝阳这时突然地告诉他们,他要和白云观的师傅们年前出去一趟。

    他这两年经常往白云观跑,武艺也是在道观里学的。

    因为和道观里的师傅们、小道童们混得熟,他现在差不多是半个白云观的人了。

    听到他这个安排,秦柳氏瞬间就不安了起来,连忙问他是去哪里,干什么,有没有危险等等。

    秦朝阳本来是不想让家里人操心的,见秦柳氏和秦晚霞都面露担忧,便耐心把事情讲清楚。

    道观这边是为了出去寻找炼金材料,由于走的路线可能会有流民和山贼,就安排了观里的二十余人一块出这趟院门。

    秦朝阳则是自己主动跟进队伍里,想随师傅们出去跑跑看。

    明年幺儿秋闱后,他也即将迎来自己的武举。

    若是顺利,便会被兵部接收;若是落选,他就去盐边县军营投奔柏虎大人和姜大人他们。

    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走上这一趟,去看看。

    秦朝阳把话说完话,其余人还想说点什么,都被秦石制止了。

    秦石发话道,“男子汉,想做什么便去做了。”

    十六岁,宣朝许多男子都成家立室,孩子都落地了。

    他不觉得这事有何需要多虑的。

    三个子女能长成这般模样,他一直都觉得是祖宗费了大力气,祭祖值得他准备好酒好肉那种。

    见秦石这般说了,秦柳氏便轻叹一声,也应了。

    秦晚霞见事情敲定了,只好告诉他哥,会给他准备好出行的药物等,让他务必保护好自己,别随便出头冒险。

    而秦朝宁就有点儿兴奋,凑上前去,似乎是想问问他哥,能不能带上他走这一趟。

    然后,他就被家里人“无情”“镇压”,送回房间睡觉去了。

    等到秦朝阳出远门前,姜家那边都还未回复。

    十二月一日,秦朝阳背着行囊,挥别家里人就去白云观和道长们出发了。

    东皋书院内,秦朝宁在甲班碰到姜士秋时,姜士秋都未提及那场相看的事,秦朝宁便也没主动问过。

    甲字号班现在都是乡试班,乙字号往下的都是院试班。

    六艺的课程,甲字号班的学子们已经不再强制性要求去上课。书院把这部分考核从甲字号班学子们的考核里划掉了的。

    秦朝宁还是有去上五射这门课程,以及张山长的九数课。

    一个是为了强身健体,一个是活动脑子。

    不过,张瑾瑜今年冬天不知为何感染了风寒后,迟迟不见好转,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秦朝宁见他这样,便时常去叮嘱他的小仆,记得提醒山长大人多喝温水,多吃些新鲜果子,还得多睡觉休息。

    小仆把他的话记住了,也照做了。可是,张瑾瑜仍旧时好时坏。

    作为唯一一个隔三差五就跑去清风院主院的学子,秦朝宁见到山长这般,心中甚是焦急。

    按道理,他的法子是适合的呀。

    可是山长大人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让他就不得不猜疑,是否不是普通的风寒。

    他带着这个猜测,持续不安到了书院休假。

    然后,他就直奔韦之贯的府上,把山长的事告诉他了。

    韦之贯听罢后,把这事接下,让秦朝宁继续专心备考乡试。

    此外,他嘱咐秦朝宁,十二月末不必来府上送行。他打算轻省地返京,所带物什不多,亦不想声张。

    听到这话,秦朝宁霎时就不可自抑地感到一丝离愁。

    不过,无论他怎么说,韦之贯还是保持原有的安排。

    一,不许秦朝宁对外声称是他的学生。

    二,日后见面不许表明认识他,不许上门拜访。

    还有,会试非一甲不争,他会期待看到他高中。

    韦之贯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嘴角浅笑着,可是秦朝宁听着听着,眼泪不争气地就掉落下来了。

    不久后

    韦之贯找来的大夫,把张瑾瑜的伤寒积弱治好了。

    而他自己,则是收拾好府上的书籍和各类物什,准备离开南州城了。

    秦朝宁没听他不让送行的话,反而带上了秦石和秦柳氏来给先生拜别。

    他想他的爹娘见先生一面,和他一起记得曾经有这位先生给予过他这般多指点。

    秦石和秦柳氏是知道有位大人给自家幺子指导科举应试的门门道道的,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怕唐突了大人物,所以从未上过门。

    眼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人。

    从对方身上的气质,他们夫妻俩有些拘谨,拉着秦朝宁诚心诚意行礼道谢。

    随即,他们就把自己家中营生做的风干鸡那些收拾了两箩筐,交给对方的从仆,然后就安静站在一侧。

    秦石杵着拐杖,脸上显而易见流露出质朴的感激之情,他的妻子亦然。

    韦之贯从秦朝宁的双亲情况上,一瞬间对秦朝宁的了解更多了。

    他这个挂名学生,让他真有些牵挂上了。

    “回去吧”,他对他们三人说道,“今日,就此拜别了。”

    终需一别的。

    “先生再会。”秦朝宁朝韦之贯行大礼道。

    然后,韦之贯上了马车,把车帘子放下,一行人就启程离开了。

    秦朝宁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先生府上的两辆马车都消失在街头,秦石和秦柳氏才上前搂过他的肩膀,和他靠在一块。

    这时候,秦朝宁忍不住红了眼眶。

    片刻后,他才对爹娘说道,“爹、娘,咱们回家吧。”

    第104章 104.光阴飞逝

    这之后, 不知不觉,时光匆匆,转眼已接近年末。

    眼下距离秦朝阳离家都约莫三旬了, 姜家那边还未有音信。

    老秦家的人便知晓了,对方无意这门亲事。他们只好等秦朝阳归来后再看看, 是否去托媒人找找别家的好姑娘。

    秦柳氏对此深感惋惜,那姑娘儿, 她觉得和自己大儿子郎才女貌很是般配的。

    秦石私下宽慰妻子,儿子的正缘未到。

    老天爷会有它的安排的, 放宽心就好。

    随着经历的事情多,能从战场活着回来,子女懂事,养鸡场还能开了起来, 秦石的生活态度日益非常闊达。

    他觉得现在家里的福气不少了, 已经不少了。

    这几日,宣朝的老百姓都开始了要准备过年的物什,各地的大街小巷就眼见地弥漫着热热闹闹的气氛。

    寻常百姓们, 无论穷的、富的,以及哪怕是守边境的士卒, 都在绞尽脑汁, 想方设法让这个年有些年味。

    这片土地的人们,根子里的韧性和吃苦耐劳的受力,远超想象。

    十二月下旬, 朝廷的一则告谕,正历七年不会再新加赋税, 就让宣朝全国上下满心欢喜地庆贺即将来临的新一岁。

    百姓们一如既往地,甚是容易满足。

    东皋书院那边, 是在十二月中旬就给所有学子放了假。

    无论这片土地现下如何模样,陷于哪种境况,离家已久又路途遥远的学子们,都拜别了书院踏上了归途。

    有的学子的老家,偏远得来回都得花上两三旬时日的那些,年后就都会延后回书院,其余的统二月一日回去。

    思乡、血脉亲情……是百姓们骨子里割舍不断的天性。

    另一边,祥记则是打算开张到年二十八,扩张过的店面每日的生意都客似云来。

    民以食为天,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花不起十五文钱买一斤白肉的百姓有,能花几两银子吃一桌子好菜的人也大有人在。

    人间的参差,一直不同。

    钱掌柜如今面对挣银子这件事很是有冲劲。

    皆因,他已成家一年的独子钱勤学,来年就要当爹了,到时候他就是爷爷了!!

    而秦晚霞的明和堂那边,则是在年二十二就关了门,让店小二和绣娘她们都早些回去过年。

    来年再奋战!

    老秦家这边,秦石冬至后就处理完了养鸡场的大部分公鸡和母鸡了,只留了些许当种鸡,然后留了一老夫妻俩帮忙照料。

    至于养鸡场那边做的那些咸鸡蛋,风干鸡,托祥记在南州城的商户人脉的福,也在年末前顺利卖完。

    靠自己挣来的银两,让他精神头好得很。

    不过,他转手都交给了秦柳氏,自己身上没留半个铜板。

    所以,这几天,他和妻子,幺子,二女儿得了闲,都在家中收拾家中的里里外外各种事情。

    再加上老杨一家三口,还有柳三娘帮忙,秦宅这点杂务,没费多大劲就搞完了的。

    然后,他们一家子就慵懒地在家里呆着。

    大年二十九这天,秦家和钱家就忙碌地开始了张贴对联,宰拜神用的鸡鸭,准备炸年货等。

    两家人还不时地串个门,看看对方做得如何了,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其中,秦柳氏是,从天亮就时不时去宅子大门外去张望,想看看街上有没有大儿子的身影。

    秦朝阳出门前是说好了大年三十前必定回家的,今天都年二十九了,还不见他的人,她焦急得很。

    “娘,炸糖环的面粉和粘米分怎么配比来着”,秦晚霞从庖厨出来寻秦柳氏问道。

    那些炸货,她和杨婶子、柳三娘都不太擅长做面团。

    秦柳氏被她这么一打断,便关好院门,跟她回去庖厨。

    她眉间微蹙,脸上泛起担忧,让途径庖厨的秦朝宁看在了眼里。

    整个宅子里,这会儿最清闲的就属秦朝宁。

    见家里人开始着急怎么自家大哥至今还不见影,他就主动请缨想去一趟白云观寻秦朝阳,看看那些道长们回来了没,有没有什么消息。

    听罢,秦石让他叫辆马车,和老杨叔一道,带多点吃食和年货过去,顺便给道长们送年礼。

    秦柳氏也塞了好些咸鸡蛋给他们带上,叮嘱秦朝宁记得好好感谢那些道长对秦朝阳的照顾。

    秦朝宁应下,在老杨叔和杨小豆的帮忙下收拾出来一车的东西,然后就出发了。

    说起来,他在南州城生活了差不多三年,今日还是第一次去白云观。

    他们家中,回想起来,确实只有他大哥自己一人时常独身往道观里跑。

    这一路上,街上沿路都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他们的马车的方向几乎是逆着行人,越走越人烟稀少,缓缓离开了主城的几个片区。

    白云观位于南州城东北方的一座名为矮岭的山坳半山腰上,与琼岭山山脉下的那一片香火旺盛的烟火气不同,这边越接近道观的地点,路上就越显而易见地萧条。

    矮岭山下,是连片的田地,他们的马车驶过,大冬天里还有百姓在田间忙活的身影。

    这一带不见小贩,没有摊子,也没有香客来来往往……以至于他们马车的马蹄声,都似乎显得吵闹。

    秦朝宁打量着路上的景象,有种身上的凡尘俗气被剥离的感觉。

    那是一种撇开了世间喧嚣,所有事物都归于本真的触感,让人更容易产生自我审视。

    等他和老杨叔,以及加上马夫帮忙搬东西,三人大包小包地爬上了半山腰,到了白云观了,匆匆出来接见他的是两名老道长,还有几名小道童。

    这道观,人都不多,入目,是老弱群体,地上的落叶很多,白云观三个字的牌匾都掉漆了。

    秦朝宁收敛心神,恭敬行拱手礼后,才向老道长们说明来意。

    那些跟在老道长身侧的小道童们,衣衫发白,有的冻裂了脸颊,有的挂着鼻涕……均是好奇地打量秦朝宁。

    听完秦朝宁的话,老道长便告诉他们两人,“秦朝阳施主,约莫回来的路上了的。二位,不若进道观喝杯热茶,且等等他?”

    他们道观里出去的队伍,虽每次出去返回时都会差那么一两天,但是大抵上都是尽然类似的。他估算着,他们今日该回来了。

    “有劳道长了”,秦朝宁应道。

    随即,他们把家中带来的年礼交予道长他们,并表达了家中长辈对于道观过去照顾他大哥的感激之情后,才跟随他们进了道观内。

    其中一名老道长在茶室陪着他们两人,给他们沏茶,摆上了一碟子烤栗子。

    对方身上的气息从容淡定,说话做事却条理清晰,慢慢地感染了秦朝宁和老杨,使得他们身上的焦躁感逐渐散去。

    从谈话间,他们才得知,眼前这位白发苍苍,有些清瘦的老道长是前任观主。

    现任白云观的观主,是带队出去找炼金材料的那位。

    在秦朝宁看来,白云观很是简陋,但是无论是老道长还是小道童他们,眼神都十分清明,神色正气。

    他仿佛有一点儿窥见了他大哥为何这般喜欢这里。

    而且,老道长和小道童他们看上去都颇喜欢他大哥,连带着对他这个弟弟都是好奇得很,还有小道童此前在路上问秦朝宁,“你就是朝阳施主那个读书很厉害的幺弟吗?”

    闻言,秦朝宁自己都有一丝羞赧,最后还是老道长给解的围。

    不得不说,这里很能让人静心,他们在道观里一呆就大半天了。

    在道观的队伍归来前,秦朝宁在这里知道了好多他大哥的事。老道长和小道童话里话外都是夸他大哥的,说了好多他大哥帮大伙做的事。

    这使得他下意识地,怀念起了在盐边县军户营区里生活过的日子。

    他大哥秦朝阳带着他翻山下河,什么有趣捡着什么来做,那般自由快乐,连回忆都镀上了一层彩虹色。

    大哥他,身上总是充满了朝气,无愧朝阳二字。

    在太阳下山前,跟随道长们归来的秦朝阳风尘仆仆,看上去整个人晒得都黑了许多。

    但是,他整个人还是精神奕奕,在外头吃过的苦头都仿佛变成了眼中的星星似的,那双眼眸又黑又明亮。

    待一看到秦朝宁,他就上前把这个幺弟抱起来,龇牙笑着问他,怎么还来道观寻人了?他没多久就会回家的呀,哪里需要他们跑一趟。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秦朝宁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被泪水糊住了浅浅一层。

    他蓦然发现,这几年走过来,他大哥其实为了家里,为了他,为了周边的人,不声不吭做了太多。

    “爹娘和二姐都想大哥您了,幺儿便来了”,秦朝宁实话说道。

    短短几年,家里人,孙夫子,有福叔,勤学大哥,杰修大哥,山长大人,梁夫子,韦先生……他得到了许多人间善意。

    见到秦朝宁一副要哭不哭的小模样,秦朝阳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那声音爽朗得,山间的风都似乎响应一般,沙沙地响起。

    四周刚回道观的道长们见状,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这一刻,众人欢声笑语,似是庆贺又过了一年了,真好呀。

    世道再坏,大家也都熬过了一年了。

    寒暄了片刻,秦朝阳开始归家心切,便和道观里的大伙匆匆拜别,捎上自己幺弟,喊上老杨叔就急忙下山。

    回家的路上,秦朝宁很是认真地对他哥说道,“哥,幺儿此前攒的私己钱都给你,回家后就拿给你。”

    闻言,秦朝阳愣了愣,待和秦朝宁对视上后,他眼眶一热,连忙抬手按下秦朝宁的脑袋,把他“狠狠”地薅了一把,不让自家幺弟发觉自己的情绪变化。

    一会儿后,他才鼻音稍重地应道,“那大哥可不客气了。”

    日后,再还你。

    其实,秦朝阳平日里也不缺银子花,但是若是他想做些什么,例如把道观好好修一番,把道观的粮油米面都囤多点,就一丁点儿都不够了。

    当天夜里,秦宅火盆烧得暖和,桌上饭菜香,所有人都吃饱喝足,抱着对明年的美好希冀舒适地入睡。

    正月初一,民宅区这几条街里,炮仗声接连不断,孩童们放开了撒野,处处是炊烟和笑声。

    随后几天,街上都依然热闹得很。

    秦家这个年,基本上是和钱家一块过的。两家就挨着在隔壁,不过走几步,这一顿在你家吃了饭,下一顿便去他们家吃。

    钱勤学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爹的人,整个人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的气息,过年的几天里都很是刻苦用功看书。

    秦朝阳、秦晚霞、秦朝宁是初一那天就收下了他和他妻子给的红封,按照秦柳氏他们的话是沾一沾你们勤学大哥的喜气,来年大家都旺。

    待到出了元宵,秦柳氏和秦石才告诉秦朝阳,姜家无意两家结两姓之好。

    秦朝阳听罢,面上很平静。

    他反过来宽慰父母,“无妨,男儿志在四方,待武举后再说吧。”

    他还不知道自己武举后,会归于何处,别拖累了别人的姑娘家也好。

    见他主意已决,秦柳氏和秦石也就应下,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始终难免有些许意难平。

    这之后,秦朝阳和秦朝宁就肉眼可见地“疯狂”长个头了。

    过了个春节,他们兄弟俩恍若吃了什么补药似的,身量都长了不少。

    光阴飞逝,等到正历七年的七月末,秦朝宁的个头已有四尺三。

    东皋书院清风院这里,书案后的张瑾瑜看着秦朝宁,心下觉得这个学生抽条得也太快了。

    怎么眨眼间,像竹林里发笋似的,猛孤丁地就窜了个头。是他老了么?

    “秋闱,你就按照往日里的状态发挥吧”,他这会儿叮嘱秦朝宁道,“运气别太差,别抽到臭号就没什么。”

    乡试,亦称秋闱,是一场持续九天的应试。

    第105章 105.秋闱第一场

    本场乡试, 是在南州城的贡院开考。

    而主持本次乡试的考官们,其中有新到任半载多的学政大人张严大人,有朝廷钦命的主考官内阁大学士之一的刘旭大人, 还有三位翰林副主考官。

    自从那些学子们得到消息来的是哪些主考官,这些主考官以往的诗词歌赋、文章或是笔墨, 在南州城内的各家书坊都卖断货了。

    除去买这些考官大人们的著作,想从他们的文风去了解考官们的喜好的, 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文会在城内举行,都是为求有些许名声能传到考官的耳中, 留下些许印象。

    南州城这些天,底下各个府城,各个地方县来的秀才云集,连带着街上出来逛的老百姓都多了许多。

    凑热闹的人多了后, 大街小巷都是沸反盈天的嘈杂。

    其中解元呼声很高的几名学子里, 还有陆杰修在内。这些学子们是不清楚陆杰修已经离开了南州城。

    不过,外面的热闹和秦朝宁都没太大的关系。

    他和钱勤学在和作保的同窗一道去登记完考引后,就呆在家里足不出户, 在乡试来临前都静心温习。

    秦柳氏和秦晚霞就负责给他准备乡试的吃食和物什。母女俩反反复复检查他的考篮,添添补补, 费尽心思想给他安排齐全。

    随着乡试的开考渐近, 她们俩比秦朝宁还紧张,让秦石不得不站出来稳住她们的心神。

    “平常对待,幺儿能走到今日这般, 祖先们自有安排。”

    在他淡然处之的感染下,秦柳氏和秦晚霞母女俩才缓缓恢复了平常心。

    不过, 她们最后悄悄又在秦朝宁的考篮里塞了一整根野山参的切片和半罐子剥壳了的桂圆肉。

    八月十六,中秋后的那一天, 正历七年的秋闱拉开了序幕。

    贡院门前,从半夜三更就开始有人排队了。秦朝宁和钱勤学也是摸黑,挑着灯笼就赶去贡院。

    由于乡试需要九天的吃喝睡都是在号房,他们所带的物什就比之以往赶考的都要多。

    他们背着大包小包的,脚步都比往常慢了些许。

    此外,据悉这次秋闱的号房大部分都是砖砌的,是狭窄的三面砖房,一面对外,有部分有瓦檐,部分则是临着小道。

    南州城内前几日都流传着,那些面临小道,半露天的那些号房,一旦遇到下雨刮风,答卷都得遭殃。

    再加上,已经入秋了的夜里,南州城可是颇冷的。

    这使得,本届秋闱的学子们需要携带的东西,压根谁都少不了。毕竟,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个被分到环境差的号房的人。

    黑夜里,在学子们挑灯排队验身时,考官们的官轿也都陆续来到贡院。他们和学子们一样,在秋闱期间亦是需要呆在贡院九天。

    排着队的学子们纷纷好奇地往那些身影张望,企图一睹考官们的模样。

    等这些内帘官、外帘官都到齐贡院后堂了,会有监试官们封门。应试期间,外帘官和内帘官相互之间都是不得往来的。

    [1]外帘官是封弥官、誊录官、对读官等的统称,这类官员在秋闱和会试期间负责的是监察、弥封、誊写、保管答卷等。

    内帘官们则是所有阅卷评卷的官员的统称,他们负责的则是就是打分和取录。

    [2]而每场乡试参与其中的官员信息,其官衔、姓名、籍贯等,加上每场考试的考题,最后中举取录的学子的信息,其名次、姓名、籍贯、全科答卷,考官的评语等都会编写成一本册子,俗称乡试录,是需要上交朝廷记录在案的。

    这就是,为何历史上一旦踏入官场,每个人的同年和座师关系,只要有心都能查得一清二楚的原因,都记录在册呢。

    从举人取录开始,主考官,同考官和底下的取录学子就形成了座师,房师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科举一途中,隐秘又紧密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举人的取录在各个考官的手里都会很慎重选择。

    没人想在自己的人生里面多了不少猪队友。

    万一对方以后犯傻干出些大不韪的事,自己也会有一定几率受到波及。

    冷冽的寒风吹过,秦朝宁和钱勤学在队伍里打了个哆嗦。

    “幺儿,你可需多套件棉衣?”钱勤学关心秦朝宁道。

    闻言,秦朝宁摇了摇头,“不了,免得待会考差和外帘官们查验的时候还得脱,耽误时间。”

    他抬眸看向前方,整条街随着官员们的到来,那些马车的灯笼,从仆的灯笼,油灯的照亮下……而亮如白昼。

    秦朝宁心中很是称奇。

    秋闱的阵仗都这般大,会试会是何种盛况?他发散思维想着。

    等到丑正二刻,轮到了秦朝宁被考差喊上前去查验 。

    “考篮放地上,棉被和脱了的衣服都放四方桌上”,两名考差告诉秦朝宁,“鞋子、袜子脱了站那边。”

    秦朝宁照做,他站去一侧后,有另外的两名考差上前检查他的发顶,身体,脚底等。

    考篮和衣物那些则是由最初的两名考差细细检验。他们把考篮里面的干粮都掰碎看看是否有夹带,腌菜坛子和肉酱坛子这些也打开查看,连木炭都掰碎了几块。

    等检查过没问题,他们就催促秦朝宁赶快穿好衣服。外帘官登记完他的考引,核对了他的相貌和籍贯信息,就给了他号房牌子。

    乙丑,秦朝宁的乡试房号。

    他背着自己的棉被,抱着考篮一排排号房地找过去,花了片刻时间,才在内院东北角的廊檐下找到了乙丑号房。

    这一排乙字号房是内嵌在院墙,面对廊檐,正是半露天的那种的号房。

    不过,由于是被廊檐笼罩下,四周又无茅房,算得差中偏好的一类号房了。

    只要不是突然狂风暴雨,都不过是会比那些室内的号房稍冷些。小雨小风这些,则是有些许影响,但问题不大。

    秦朝宁把棉被那些先放在靠墙的木板上,然后从考篮里拿出一块抹布,在考差们的注视下,前去丁字回廊拐弯处的水缸勺水洗了洗,再匆匆回来擦拭号房。

    等擦拭完毕,他先把带来的铁钉,用从考差那借来小锤子钉在两边的墙上以及后墙上。

    接着,秦朝宁把油布制作的号帷挂上两边的墙上充当门帘。然后,他把衣服的包袱和装满吃食的篮子挂在后墙。

    在寅时贡院敲锣前,这些行为都是允许的。

    不少学子之所以早些排队进考场,也有因为需要收拾自己号房的原因。

    待把号房收拾妥当,秦朝宁脱了鞋子,蜷缩着身子盖上棉被就躺在内里的木板上睡觉。

    他还有一个多时辰可以休息。

    “铛——!”

    “铛——!”

    ……

    寅时,贡院内的铜锣准时被敲响,所有学子需要快速回到自己的号房坐好,待到寅正四刻,乡试第一场的考题、答卷、草稿用纸就会逐个发放下来。

    秦朝宁挂起号帷后,拿起水囊往巾帕上倒了些许水,擦了擦脸。这触感冰冻得他瞬间就头脑清醒了。

    这会儿的考场冷飕飕的,他便在自己身上套多了一件棉袄子。

    等到巡场的考差把考题等发放到他手中,秦朝宁就打起精神来审题。

    乡试第一场,考题四道。

    题目一:八股文,[3]“天道远,人道迩。”

    题目二:八股文,[4]\"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题目三:命题诗赋,“山”,五言八韵。

    题目四:策论,[5]“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审完题目,秦朝宁把考题放回考差分发的竹篓里,搓了搓手,缓解了僵硬后,在前方木板上铺上草稿用纸,拿镇纸压好。

    半露天的场地,要是起风吹散了草稿用纸到别人的号房内,该学子很有可能被剥夺应试资格。

    接着,他把笔墨备好。

    幸好此次赶考带的笔墨都是上好的,蘸笔凝而不落。

    待点亮了铜油灯,放置在右墙上那一块凹进去的小龛里,秦朝宁才开始梳理答题思路。

    题目一,是摘自[6]“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出处是《春秋》中的《左传》。

    而题目二,竟然和题目一的出处一样。

    这是秦朝宁第一次经历这般的选题。

    按照常态,乡试的第一场是整个应试里面最重要的,八股文的出题虽然都是规范于四书五经内,但是大多数考官会以《论语》为主,《大学》以及其它为辅,拿《春秋》编题的,概率很小。

    这里面,题目一的意思是,[7]天道很难被人所掌握,但是身边的人道,则是能够被掌握的。

    题目二的意思则是,礼,是天地人都需要遵循的准则。

    跳开题目三,再看题目四,[8]出处自《大学》,意思是国家的治理,应该莫以财富利益作为出发点,而是从仁义出发。

    这三道题若是摆在一起看,秦朝宁产生了一种题目的“内核”在递进的感觉。

    他条件反射,想到的是,如果题目针对的是当今的朝堂境况,从他这两年所看过的邸报来思考,这份考卷在映射当今,以首辅杨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为首的那批文官。

    因为想得过多,秦朝宁呆滞了:“……”

    片刻后,一阵冷风出来,才把他的魂拉了回来。

    秦朝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他一个南州城本土的学子哪里知道那么多朝堂的事,他只需要按照原本题目的文字信息去解读,去答题就可以了。

    日常汲取的信息太多,差点儿着相。

    他拿起水囊抿了一小口水,便抬笔蘸墨开始打草稿。

    第106章 106.秋闱第二场

    秦朝宁在草稿上把题目一和题目二的两篇八股文, 题目四一篇策论写文,时间已经到了晌午。

    考官们期间巡场了一次廊檐这边的号房,考差们在学子们埋头苦写的时候亦轮换了一次人马。

    这会儿, 相邻的号房里都相继传出了窸窸窣窣收拾物什的声音,秦朝宁便把木板上的纸张笔墨也都整理好放置一边, 拿镇纸压好。

    然后,他拿碳炉子和小陶锅, 蹲在地上给自己做了一锅胡豆腊味饭。

    等饭好了,他在上面放了些许猪油渣, 拿勺子把锅巴刮下来,整锅腊味饭搅拌均匀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因为早上的时候有些紧张,他把朝食的鸡蛋和饼都忘记吃了。这会儿饥肠辘辘,他的饭量就大了许多。

    这个小陶锅做出来的米饭, 若是拿寻常的碗来盛, 也有两碗多的量。秦朝宁这会儿把它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吃饱了,他往陶锅里倒入些许水,简单冲刷两次, 洗锅水倒入号房里的小瓦盆。

    这之后,他就按照他娘亲和二姐教的, 把从家里料理好带过来的半根棒骨、一小块排骨、一只鸡腿、桂圆干、红枣、人参片、枸杞放进去。

    待倒入了水后, 盖好锅盖子,他就任由它在碳炉子的余热上熬汤。

    秦柳氏和秦晚霞叮嘱他的话是,在里面得呆足足九天呢, 后面几天没办法吃好,前三天总该费点心思, 让自己吃饱吃好点。

    人,吃得好, 心情都会好几分,面对考卷指不定脑子更灵活了。

    说实话,秦朝宁觉得自己可能是整个贡院六千余名秀才里面唯一一个带了这么多材料进来,也可能是南州城贡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应试期间熬汤的学子了。

    “……”

    算了,反正他在半露天的号房,哪怕炖好了,香味也不会影响到别人的吧?

    秦朝宁摇了摇小脑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在答题这件事上。

    四道题目,还差一道诗。

    他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搜刮记忆里关于山的典故,来凑这首五言八韵诗。

    时至今日,诗词歌赋仍然是他的弱项。

    然后,他把草稿用纸上的文章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想到需要修改哪里的,才把正式的答卷从竹篓里拿出来,开始准备把草稿用纸上的内容誊写上去。

    字体这里,他用的是楷书,字字工整。

    皆因,南州城内传了许久的消息都是说的,本场乡试外帘官中的誊写官们年纪都稍微偏大。

    答卷上的字如果太有个人风格,或是文章字数过多,历史上可是真实发生过誊写官们由于看得头昏眼胀而抄错字,或是心生不喜而抄漏段落等事情。

    这些事后都是无法追究,无法申诉的。

    等秦朝宁把所有内容都准确无误地誊写完毕,时间上差不多已是酉时三刻。

    他把答卷上的墨晾干后,才朝外面驻守的考差举手示意缴卷。

    考差上前收走了他的草稿用纸、考卷和答卷,并叮嘱他戌时前不得离开号房。

    闻言,秦朝宁点了点头应下。

    这意思,就是全员结束本场考试前,学子们都得呆在自己的号房。

    于是,他就干脆准备吃晡食。

    碳炉子上熬住的汤已经好了,随着他把锅盖打开,那香味飘出了老远。

    附近两排号房的学子们:“……”

    疯了吧!来贡院做这么香的饭菜!

    不看看现在才什么时辰吗?太阳都没下山,吃什么吃呀!这样的人怎么考上的秀才的!!

    他们的内心疯狂地诽腹着某个散发浓郁香味的号房,不少人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还有的肚子莫名就饿得很的。

    太可恨了啊啊啊!

    怎么会有这么不守规矩,应试不带馒头,还要自己做饭菜的人!怎么不把自家的庖人带上得了!看把你能的!!

    这些心声,秦朝宁注定是听不到了的。

    他把从家里带来的米粉扔进去陶锅里一烫,再撒点盐巴下去搅拌一下,一锅香喷喷的参鸡猪肉汤米线就做出来了。

    随即,秦朝宁拿勺子喝了几口汤,才开始嗦米粉,接着才啃里面的肉。

    这一刻,他发自内心佩服他娘和二姐的智慧。

    实在是,真的好好吃!在半露天的号房里吹了半天,他的脸蛋都冻红了的,身子因为穿得厚倒无妨。

    现在,这一锅热乎乎的汤粉下肚,他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一扫身上的疲惫。

    娘亲和二姐真厉害呀!!

    等到戌时,贡院的铜锣再次被敲起,乡试的第一场宣布结束。所有的学子终于都可以自由在贡院内活动了。

    此时此刻,秦朝宁立即冲出号房,往茅房所在地拔腿跑去。

    他的身影犹如小豹子一般飞奔,沿途那些因为刚结束考试,还没回过神的学子们:“……”

    哪里来的野小子???

    不是,怎么考上的秀才的呀?!

    待解决完身体需求,秦朝宁一脸轻松地悠闲返回号房,开始收拾小陶锅等。

    他的闲适和众多忙碌的身影格格不入。

    天没黑之前,秦朝宁就给自己擦了身子,挂起号帷,铺好棉被,准备把自己卷成毛毛虫一般来入睡。

    还有八天,灯油也是需要节省着用,他心想道。

    实际上,像他这样的学子有不少,都是趁着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匆匆收拾好就去睡觉的。

    不过,同样也有不少的学子还是选择了挑灯,在号房里复盘今日的应试答题。还有部分的,则是动作磨蹭那一类的,被迫只能挑灯继续收拾。

    翌日寅时整,贡院内铜锣声响起,全贡院内的学子们窸窸窣窣醒来。

    秦朝宁收起号帷那一刻,被清晨的刺骨冷风一吹,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他即刻先给自己套上厚衣服,把塞了棉花的厚袜子也套上。

    然后,在外头那些考差逐步到场之前,秦朝宁动作利落,快速地把碳炉子点着。

    然后,他拿出两个昨晚睡前洗干净了的鸡蛋放进陶锅里,加水任其慢慢煮着。

    待到了寅正四刻,秦朝宁已经吃完了鸡蛋,喝完了一小碗温水,静待考差们分发考卷了。

    待拿到了考卷,他立马就打开来仔细查看。

    乡试第二场,考的是论和杂文。

    题目一:策论,一篇。

    题目二:判,五道。

    题目三:诏,一道。

    题目四:诰,一道。

    题目五:表,一道。

    他一边审题,一边在脑海里查信息,组织答题思路。

    题目一,[1]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

    [2]这题是出自《孝经·广要道》的,讲的是约束与管理百姓,没有比礼法更好的工具了。

    看到这里,秦朝宁沉默了一瞬。

    在他看来,无论是多少个朝代更替,那些门阀和豪强在礼法、律法上面的受影响程度,都会远低于寻常老百姓。

    工具的受用程度不一。

    有的情况里,它还可能是武器、利器,或是扼杀人性,或是杀人于无形。

    而除去门阀、豪强这类群体,礼法对于民间的民生安定,就确实有它的正面作用。

    结合宣朝目前处于农耕渔牧,冷兵器的大环境,他的答题思路定然要先肯定礼法的重要地位的。

    再往下的判词五道,题目里这些案件看上去都很真实。其中有的太少见和奇怪,使得秦朝宁看得双眸都睁圆了。

    譬如,第三道判题:李四的妻子指控李四不是真的李四,而是李四其兄李三,要求和离并补偿四十两银子,用作抚养二子成人的费用。而“李四”坚称自己是“李四”,“李三”亦称其是其弟无疑。邻里的供词则是李家穷困,李三和李四过于相似,他们说不得准。

    第五道判题:两农户的狗斗殴互咬,并把对方家中的鸡咬死了数只,最后狗是一死一伤。

    好家伙!秦朝宁在心里讷讷道。

    本次乡试的考官们……无论是第一天的出题,亦或者是第二天的出题,都很是“不拘一格”,“别出心裁”。

    等他继续往下看,诏、诰、表的题目就都中规中矩。

    待审完了题目,他的答题思路也有了大概了的。秦朝宁放好答卷至竹篓,拿镇纸压好草稿用纸开始提笔作答。

    [3]“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夫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一日不可无礼……”

    一旦开始在草稿用纸上答题,他就一鼓作气地把所有题目答完才停笔。

    等到他放下笔这会儿,又是晌午了。

    秦朝宁起身伸展了一下身子,才收拾东西,然后准备给自己煮晌食。

    他往陶锅里放入家里切好的风干鸡块,接着放入昨晚睡前处理过的芋魁块和大米,再倒入浅浅一层的水,便就放在碳炉子上煮。

    趁着煮饭这会,他把草稿用纸上的答题检查了一遍,把好几个地方的言辞修得更委婉些。

    等饭香飘出,他才拿镇纸压好物什,然后去吃饭。

    芋魁和米饭充分浸入了风干鸡的风味,每一口都让他吃得十分满足。

    又一次被香到了的附近两排号房的学子们:“……”

    造孽!

    他们发誓今天考完结束后就要逮出这个恶人!苦读寒窗数载,谁能料到考场被这么一个“王八犊子”三番两次勾了心神!

    而秦朝宁,美滋滋地吃完饭,继续给自己熬汤。

    他今天熬的是腊排骨萝卜汤。

    下午,他誊写完答卷后,时辰依旧尚早。

    秦朝宁毫不犹豫举手缴卷。

    等考差走后,他就立马收拾好笔墨,从吃食的篮子里拿出两个馒头,放到碳炉子上烤了烤,配着腊排骨萝卜头开吃。

    附近两排号房的学子们:“……”

    汝乃人否?!!

    第107章 107.秋闱结束

    待到了乡试第三天, 不少学子的精神气已经没有前两天的好。

    宣朝的成年男子的平均身量是五尺,而贡院的号房设计的宽三尺、深四尺、高六尺。

    这使得不少学子得把前面的那块木板拆下来与后面的那块合并才能躺下来。哪怕这样做了,睡觉的时候, 他们也仍然只能是顾头不顾脚。

    这对于身量高大的那些个,就更加遭了老罪了。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 他们的所有吃喝睡都得或是猫着腰,或是蜷缩着身子。两天下来, 这些学子们已经是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要知道, 科举一途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下场乡试的学子,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秀才。

    加之还有不少露天的号房,而天气又冷, 在第三天的乡试开考前, 贡院内开始有了不少打喷嚏的声音,咳嗽的声音。

    秦朝宁今日被铜锣声吵醒后,就把自己厚厚地裹好, 才去挂起号帷。

    接着,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昨晚洗净了的野林檎(苹果), 两只鸡蛋, 开始给自己准备朝食和热水。

    这次,他把鸡蛋煮熟捞出后,就按照他娘亲和二姐交代的那般, 在热水里放了些许枸杞、桂圆、一片人参片泡着,才熄了炉子。

    等他吃完收拾妥当后, 发放考卷的考差们也渐近了。

    乡试第三场,考的题型和前面两场类似, 秦朝宁便按照自己平日里的水平来作答。

    往后,到了乡试第四场开始,考题上就多了墨义和帖经,难度开始骤然下降。

    不过,也是从这天起,贡院里开始有学子被抬出去。那些哭天抢地的声音里,透露着不甘心和个中苦楚,听得旁人都有一丝动容。

    然后,等到了第八场,贡院里已经比之第一场少了好几百人。

    而第八场开考作为乡试的最后一场,其考题很是让贡院内的学子们很是震惊,均是有种怀疑人生的恍惚感。

    所幸,整个乡试的评卷里面,最重要的是前三场,越往后越不占评优劣的比重。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这般安慰着自己,但是仍然没底。

    有的人简直一筹莫展,对着整张考卷无从下笔。

    他们不明白为何本年乡试的考官们会这般“天马行空”,“无法无章”,不由得唉声叹息命运弄人。甚至有的人,当场就哭了。

    而秦朝宁拿着这份足有三十道算学题的考题,人也傻乎乎地走神了。

    他也不理解。

    这么说吧,就东皋书院内的学子们,修“数”一课的,都寥寥无几。这份考题,可能是百年内,宣朝内的独一份。

    相比起其他学子,对于他而言,这些乘除法的题目就很简单。哪怕是稍难些的倒数几题,套个方程式也三两下就能知道答案了。

    然后,他只需要把算出来的过程和结果,按照《数书九章》那种解题方法写在纸上就行。

    片刻后,深呼吸一口气,秦朝宁摈除杂念,开始作答。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答题要紧!

    于是乎,他在晌午就缴卷了。

    等考差把他的答卷等收走,让他交出号房牌,在登记纸上签个名,就放他安静地收拾行囊离开贡院。

    秦朝宁点头应下,轻手轻脚地收拾自己还剩下的物什打包好。

    待他大包小包地走出贡院,院外的那阳光照射下来,他有种毛孔都舒展开了的感觉。

    活过来了!

    忽地,微风一吹,秦朝宁的鼻子皱了皱:“……”

    如果身上没这么臭就更好了……头发都馊了呜呜。

    他刚走下台阶,他大哥和爹的声音就传来。

    “幺儿!——”

    “是幺儿!爹!确实是幺儿!——”

    听到喊声,秦朝宁:“!”

    他一抬头,他爹和大哥笑着驱驶马车就朝着他过来了。

    他们俩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脸上却有些被冻红。

    秦朝宁一看便知晓他们二人定然是早早就来了贡院门口等着,不由得鼻子有些许酸酸的。

    “幺儿上去马车吧”,秦朝阳跳下马车后,立即帮秦朝宁卸下行囊,叮嘱他道。

    “嗯!”

    秦石看着幺子,眉眼带笑,“你娘和二姐,在家里早早炖好了汤等你回去喝了。”

    “好哦!”

    “洗澡水也烧好了”,秦朝阳把东西放到马车后头归置时,伸出脑袋补充道。

    闻言,秦朝宁这才灿烂地“嘿嘿”一声,自己爬上去马车里。

    没一会儿,等秦朝阳也爬进车厢,他瞬间被秦朝宁熏得脸上一皱。

    他嫌弃道,“幺儿,你这是被腌过了呀。”

    见状,秦朝宁立马往他身上一扑,雄赳赳地压在他哥身上,“叫你嫌弃,叫你嫌弃,把你也熏臭。”

    秦朝阳伸出双手把他架开:“……”

    这只猪崽是没法要了。

    两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回到了家。

    一回到家,秦朝宁就被秦朝阳拎去洗漱。秦朝阳是真的见识到了读书人的酸臭味了。

    然后秦柳氏和秦晚霞给他准备饭菜,老杨婶子和老杨叔则是收拾秦朝宁从贡院带回来的脏衣服那些。

    没多久后,秦朝宁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又吃饱喝好了,就回房间盖上厚被子沉沉睡去。

    而贡院那边,等到钱勤学被钱有福接走那时,那状态比秦朝宁差多了,吓得钱有福即刻就把带回家,再去请大夫。

    期间,他还跑过来问秦家,幺儿要不要也让大夫看看。

    在得知秦朝宁已经收拾完,吃饱后去睡着了,他心下不由得怀疑自家独子是不是太虚???

    怎么还没幺儿抗造呢?

    这一觉,秦朝宁就睡到了第二日的巳时。

    待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崽!那张小脸蛋白里透红,状态恢复得是如斯神速。

    正厅里,秦柳氏疼爱地看着秦朝宁吃着汤粉,叮嘱道,“慢些吃,锅里还有好多呢。”

    接着,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了房间一趟。

    等她回到正厅,她把手里的信件和包裹放在桌上,告诉幺子道,“这些是在你应试期间,镖局送过来的。”

    “说是京中来的,为娘猜,怕是杰修他给你寄的。”

    “嗯,幺儿吃完粉再看看哦”,秦朝宁应道,目光好奇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这形状,感觉是两本书。

    一会儿后,待秦朝宁拆了包裹,才发现是两本近几届会试一二甲进士的应试文章合集。

    他愣了愣,指尖把书翻了翻。

    杰修兄真是有心!秦朝宁心下感激。

    随即,他把书信撕开。待浏览过信纸后,秦朝宁很是惊讶,沉默了。

    秦柳氏便关切道,“如何了?是杰修那边遇到什么事了么?”

    闻言,秦朝宁摇了摇头,“他这次乡试亦下场了,不过是问幺儿考得如何。”

    他这一刻不想先把此事告诉家里人。眼下,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离开南州城,离开东皋书院。

    实际上,陆杰修写信来给他是告诉他,本次乡试各地的解元、亚元、经魁第一都会获得京中国子监入读的资格。

    经魁是乡试的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的统称。这意思是,只有乡试前三有这个资格。

    陆杰修还说了,他很期待秦朝宁的到来,一同备考三年后的春闱。

    现下,秦朝宁把书信折好带回房间,没有声张。

    然后,他换好衣衫,让老杨叔驾驶马车把他送去东皋书院。

    乡试应试结束,他得把自己的应答情况给山长大人汇报一番。

    在他到来前,张瑾瑜还在想,那小崽子怎么这般磨蹭,还没回来书院。

    等小仆把人带到,他才“咳咳”一声,让秦朝宁坐下。

    秦朝宁行礼后,才乖巧坐下,给张瑾瑜汇报自己乡试的应试情况。

    本次乡试的考题……真的让人摸不着脑袋。

    张瑾瑜让他把考题一一写在纸上,以及他的答题就只写核心的几句便可。

    闻言,秦朝宁抬笔就开始默写乡试的题目,以及自己文章的核心观点。

    两刻钟后,他把写完了的纸张交给了张瑾瑜。

    张瑾瑜一目十行,很快也看完了。

    他把纸张放下,沉思了一瞬,才看向秦朝宁说道,“答得不错,乡试无忧。”

    接着,他把自己已知的信息里面筛选出几个猜测,说给秦朝宁听,让秦朝宁在乡试结果公布后,若是去鹿鸣宴,自己得注意些。

    在他看来,本次主考官刘旭刘大人,很有可能和年过百半的首辅大人杨大人已经产生了不和。

    宣朝的内阁统共七人,首辅一人、次首辅一人、阁老五人。

    而朝堂的现状从他知晓的一星半点信息来看,有以杨首辅、吏部尚书曹大人为首的文官为一派,其余寒门学子一派,武官里头又分勋贵们一派,草根出身的一派。

    除去这些以外,还有以宦官为首,背后是太后的文武官自成一派。

    从考题来看,刘阁老很有可能会从这场乡试挑选几个门生培养。

    而从第八场考题来看,对方还似乎偏爱实干型,非只读圣贤书的学子。

    然而,除去这些可能性,也还有一种情况是,在人才选拔上,朝堂日后会有新政,本次只是初步尝试。

    像当初弘明年间的新派旧派之争,期间就出过几个革新的变法。只是,最终都以落败收场。

    譬如,陆杰修其祖父当年的那些同年好友,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好下场。

    当时京中还流传说他是走了曹明洋,现今的吏部尚书,当年的礼部郎中的路子,才得以脱险的。

    真实的内情,就无人得知。

    听完了张山长的话后,秦朝宁想了想,请教道,“若是刘阁老有意学生当门生,学生该如何应对?”

    闻言,张瑾瑜笑了笑,抬手敲了敲秦朝宁的脑袋。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他点明道,“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运道?”

    “刘阁老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但是他那一批同年可是人才辈出。”

    “论学问,十分出众。”

    “论官场学问,他可是官至内阁。”

    “若是他有意,你便应下。”张瑾瑜抬手点了点他的答卷,告诉他,“只要你日后干的都是实事,你是谁的门生这点儿因素影响不大。”

    贫寒子弟,大多数走的官路都是简在帝心。

    大不敬讲句,哪怕朝堂上的这批人斗得要生要死牵扯到了秦朝宁,他这个年纪,熬到那些人没了,也不过是三四十岁而已。

    只要朝中有自己的影响力,起复都是迟早的事。

    说白了,就是秦朝宁占了年纪小的便宜,试错成本比别人低。

    更何况,他这个学生,脑子好使得很,不至于一脚踏入险象环生的局中。

    闻言,秦朝宁挠了挠脸颊,有些犹豫地问道,“那,座师可以有几位吗?”

    他心里面,韦先生要占一个名额的。

    听罢,张瑾瑜气笑了,他抬手再次敲了敲秦朝宁的脑袋。

    “你还想有几位座师?秋闱一个,春闱一个,若是应试结束后半点儿不往来,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第108章 108.乡试放榜

    那日从东皋书院见完张山长回来后, 秦朝宁接下来就没什么别的着急的事情了,都是在家中呆着。

    秦石找了个时间,私下问了问他, 他们父子三人要不要等乡试的结果出来后,回一趟盐边县祭祖。

    关于这事, 秦朝宁没多想,就应下了。

    祭祖后, 他还能去一趟东篱书院看看孙夫子,也能去看看梁梓稳和柳三郎。

    不过, 思及大哥那边,他提醒父亲道,“大哥十月得参加武举,咱们来得及么?”

    从南州城回盐边县, 一来一回花费的时间可不少。

    倘若延后, 接近过年期间再出发的话,万隆镖局那边怕是不再接镖。

    要么,就是年后再回盐边县了。

    秦石一听, 才反应了过来,“那爹先和你大哥商量商量。”

    长子的武举, 就非常重要了!祖宗们会体谅子孙的!

    姜家那事让他还记着呢。现在, 他就很希望长子在武举得中,再找个好媳妇回来。

    等秦石走开了,秦朝宁就回房间里梳理一些手上的事情, 顺便给来年做些规划。

    他的房间被秦柳氏和秦晚霞布置得干净利落之余又别致,从书架、书桌、椅子这些, 到柜子、箱笼、书画,都费了心思。

    不过, 那两幅画上,一幅画的是鸡冠花,一幅则是柿子。

    鸡冠花的寓意鸿运当头、官运亨通;柿子的寓意事事如意、好事多多。

    秦朝宁每次回屋里,抬眼看到它们,都会感叹娘亲和二姐真的好生厉害!这审美既独特又自信!

    比起黑白的山水画,他确实更喜欢这些拿雄黄、雌黄、孔雀石、辰砂……做成的彩色颜料画出来的画作。

    随即,他在书桌前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抬笔开始写下过去已经完成的事情,以及待完成的事情。

    待他梳理完毕,脑海里的思绪便也清晰了许多。

    然后,他便拿出陆杰修给他寄来的文集开始认真研读。

    翌日,秦朝阳一大早就问秦朝宁要不要去白云观看看道长们炼金。

    秦朝宁一听,双眸都亮了,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去!”

    秦石和秦柳氏见状,便让老杨叔从放粮食那间屋子搬上两百斤大米,两百斤面粉一块送过去。

    “老杨叔,我来帮您”,秦朝阳一听他爹娘又要给道观送粮食,立即龇牙笑着跟上老杨叔的脚步。

    看着他大哥的背影,秦朝宁笑了笑,便把娘亲和二姐给他的零嘴装在食盒里都带上。

    这时,一旁的杨小豆大胆地问道,“小少爷,豆儿可以跟着去道观吗。”

    杨小豆是老杨叔、老杨婶子的独子,今年不过七岁,比秦朝宁矮上些许个头。

    自从前两年来了老秦家,他就从瘦骨嶙峋的小模样,长成了眼下这般圆润壮实的样子。

    “去!”秦朝宁嘿嘿笑着,让他一块去。

    秦柳氏浅笑着叮嘱道,“你们去了道观,莫给道长们添乱知道么。”

    “好。”

    “夫人,豆儿记下了。”

    片刻后,马车便装载着他们一行人,向着白云观出发。

    等他们到白云观的这会儿,白云观空旷的前院,几个老旧的木桌上堆放了一大堆瓶瓶罐罐,三位老道长正带着其余道长和道童们对上面的材料逐一讲解。

    秦朝阳在地上放下一麻袋的大米,声音洪亮地朝他们喊道,“师傅们,先过来帮忙搬运粮食哦。”

    闻声抬头看过去,那些小道童们一见是秦朝阳,撒腿就朝他跑来,各个脸上都是笑嘻嘻的。

    “朝阳施主,您今日又来啦。”

    “朝阳施主,师傅他们今日要教授黄白术呢!”

    ……

    “那你们可得用心学哦”,秦朝阳笑着跟随其他道长一块搬粮食,朝小道童们叮嘱道。

    其中有的道童认出秦朝宁来,又凑到他身侧喊他,“朝宁施主无恙。”

    秦朝宁璨烂笑着,把自己带来的食盒递给他们,“幺儿给你们带了零嘴。”

    “朝宁施主福德无量。”小道童们立即乐呵呵地上前。

    而杨小豆好奇地睁圆了眼,四处张望,瞬间也被小道童们围住了。

    他们一群孩童眨眼间就玩得熟了。

    一会儿后,老道长们把他们所有人便都喊回了回到空地上了,一起来看看如何炼金。

    他们今日主要操作的是黄白术。

    [1]黄白术是丹书的一种,是变铜、铅、锡等为药金、药银的制作法子。

    站在前排的秦朝宁,从道长们开始生火,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作和步骤了。

    这些老道长有条不紊地把几款矿石敲碎,研磨,分步骤灼烧,清洗,过滤后,又再加入混合物继续灼烧。

    他们的动作小心翼翼,神色严肃。

    随着阵阵不同类型的烟冒出,拿湿巾捂住口鼻的道长们又忙忙碌碌地捣鼓着那些瓶瓶罐罐。

    炼金的整个过程花费的时间很长。秦朝宁他们和小道童们一起分食了那些零嘴。

    待到了下午,随着小道童们的阵阵欢呼声,老道长们的炼金术就结束了。

    秦朝阳、秦朝宁这才看到了传说的药金和药银。

    他们兄弟俩对于形似金银的块状物什很是惊奇,但是不敢伸手去触碰。

    道长们给他们耐心解释,这些炼制出来,其实并不是真的黄金和白银,只是金色和银色的混合金属,俗称药金、药银。

    [2]而药金、药银里面又有很多种分类,像雄黄金、雌黄金、雄黄银、雌黄银、砒霜银等。

    几位老道长介绍完后,慈祥地叮嘱秦朝阳兄弟俩,以及其余小道童们,日后外出行走江湖,对于盘缠可得知晓如何分辨,莫给外人骗了银子才好。

    众多小道童点头如捣蒜,均表示自己记住了。

    秦朝阳听得兴趣盎然,和那些小道童们在这之后还想亲自上手试验。

    不过,老道长们就制止了他们,言明炼金一事过于危险,他们眼下还未适合上手操作。

    而秦朝宁就很安静,他看着这一堆化合物,还有初具雏形的化学试验过程,下意识他就想到了,生石灰、□□、铜锡合金、炼钢、玻璃……

    这使得秦朝阳把他从道观带回家的路上都仍旧呆呆的。

    秦朝阳双手把他抄起,好奇地问他,“想啥呢?怎么出门开心一趟,魂都丢了。”

    他边说还边瞥了一眼旁边乐成傻子的杨小豆。

    看吧,寻常孩童早就乐没边了。

    秦朝阳心下疑惑,幺儿这小子咋了。

    “幺儿不过是觉得道长们见识多广,本领大着呢!”秦朝宁立即应道。

    是真的厉害!

    宣朝生产力的提升,说不准第一批就是从道长们之中产生的!!

    秦朝阳半信半疑,见他恢复了活力才不再多问。

    被放下来的秦朝宁按下自己有些澎湃的心思,双眸看向广阔的天际,把纷杂的思绪藏下。

    时机未到。

    这之后,秦朝宁和杨小豆就经常跟着秦朝阳跑去白云观玩耍。

    那些小道童们非常喜欢他们,每日和他们在山上放肆地撒野。

    白云观里的老道长们亦有意为之放纵他们好些天都欢欢乐乐地到处跑,并没多加阻拦。

    至于那些道家学问和课业,按照道长们的话,那就是,来日方长,何须急于一时半载。

    待到三旬过后,九月末的南州城内已是四处飘着桂花香。

    而秋闱的榜纸终于要在城内张贴了!

    放榜的这天,老秦家和钱家都阖家出门,早早去到贡院大门前等待。

    贡院在天刚亮就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那些个没有一早就挤进去的人,都几乎在街上就动弹不得,无法向前。

    贡院门前是两排衙役维持着秩序,严令禁止老百姓们人推人涌向告示牌。

    人实在是太多了,秦石和秦朝阳费了大力气才给秦朝宁挤出点空间来。

    他们还庆幸,得亏秦柳氏和秦晚霞她们都留在了马车上,没过来。要不然,还不知怎么遭罪。

    待到正午时分,只见数名衙役从贡院出来,开始张贴榜纸。人群见状,瞬间就人声鼎沸,炸开了锅。

    “让我看看!!——”

    “别推了别推!”

    “怎么不见吾名?”

    ……

    “看到了看到了,本场乡试解元秦朝宁!——”

    ……

    “中了中了!”

    随着那些人的呼喊声音传出,秦家和钱家的几人都听到了。他们此时此刻皆是一脸震惊,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中了?!!”

    “中了!!还是解元!咱们幺儿第一呢!!”

    ……

    “冒青烟了!当真祖上冒青烟了!!”

    一霎那间,他们满脸喜色,须臾间就把秦朝宁抱了起来,夸赞的话语不要钱地砸着。

    四周的人听闻了解元就在他们几人之间,均是纷纷道喜。

    秦石和秦朝阳,钱有福都忙不迭,大笑着回应这些善意,“同喜,同喜。”

    这时,钱有福让他们老秦家的一家子赶快回家去,待会还有官差上门报喜呢!!别在这逗留,没得误了正事!

    随即,他满心欢喜,让钱勤学也跟着回去。这边有他和老杨在就行了。

    免得官差报喜到他们家的时候,家里无人应对。

    听罢,秦石觉得有理,便告诉他,“勤学定然也上榜了的,有福哥你留意脚下,莫急。”

    “秦老弟有心了,为兄会注意些”,钱有福哈哈笑着应道。

    事实证明,钱掌柜的想法当真是正确的。

    由于秦朝宁的本场乡试的解元,那些官差们报喜第一家就是去寻的老秦家。

    民宅区的这条街道,因为官差们那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大阵仗,整条街都热闹起来了。

    邻里老百姓们,孩童们纷纷出门围观,好奇地跟上。

    待官差敲响秦家的门,秦家几人都出来了迎接。

    为首的官差笑着报喜,“恭喜秦老爷,秦夫人,贵府秦朝宁榜上得名,乃本届乡试解元。”

    “恭喜秦老爷,秦夫人!恭喜秦朝宁举人老爷!”其余官差朗声应和道。

    秦石和秦柳氏眉眼都带着喜色,掏出一小袋子的钱袋子递给为首的官差,感谢道,“官差老爷们跑这一趟辛苦了。”

    对方笑着接过钱袋子,手里掂了掂,笑得更诚挚了,“秦老爷、秦夫人客气了。”

    “小的们可是抢破了头才得了给解元报喜的机会呢。”

    他客气两句后,告诉秦朝宁,三日后需要去府衙参加鹿鸣宴。而鹿鸣宴后,则是需要到府衙登记造册等手续。

    秦朝宁把对方的话一一记下。

    等官差们离开,邻里才迫不及待涌上前,“哇!举人老爷这般年幼!”

    “夫人,老爷好福气!贵府这二郎,怕是文曲星下凡!”

    “举人老爷可有定亲?”

    ……

    平日里几乎没怎么往来的邻里,现下都陆续上门,让秦柳氏和杨婶子他们都难以招架。

    最后还是秦朝阳带着大把零嘴在门前派发后,人群才散去。

    待到大门关上,秦家的几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秦石眼眶微热,向他们大家吩咐道,“这大喜事,咱们家得摆上几桌酒席,好好庆贺一番。”

    “幺儿,你看看把书院的夫子,山长,同窗好友,孙东家他们都喊上。”

    “朝阳,你待会就和老杨叔出去看看有没有好肉好菜买上一些。咱们今晚上和你们的有福叔一家先吃一顿好的。”

    “是!”秦朝阳笑成傻子似的,立马接过这事,准备和老杨叔出门。

    秦柳氏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子,看着秦朝宁,心中无比欣慰,“幺儿想吃什么,为娘给你做。”

    “幺儿可有想要的?”秦晚霞也说道,“有短缺的都告诉二姐,二姐给你添上。”

    秦朝宁此时还捧着官差送来的文书等物什,看着家里人这般高兴,便随他们安排。他们想怎样,他都点头应着“好”。

    待到晌午,钱有福亦是一脸喜色地过来知会老秦家的一声,钱勤学也上榜了!第一百七十六名!

    这下,两家都无比欢喜,满心热切地一道张罗起了酒席。

    十岁的乡试解元,让南州城内各个书院都反应热烈,众说纷纭。

    一旬后,这事就已经传遍了南州城底下的各个州城、府城和各个县。

    当身处临聿府城,在王知州府上,作为知州大人女婿的卢忠贤,从老丈人口中得知此事时,他震惊得一瞬间失去了语言。

    而王知州还以为他是知道了天外有天,便勉励他道,“你的才学不差,若是再努力一把,未必不能夺得下次乡试的前三。”

    “说起来,那学子与你也有缘,还都是盐边县出身的。”

    “这盐边县县令今年这政绩定会漂漂亮亮了。”

    王知州在说着什么,卢忠贤的耳边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有羡慕、有妒忌、有不解……乱七八糟地乱了心神。

    第109章 109.鹿鸣宴

    鹿鸣宴的筵席定在了十月一日这天。按照以往的传统, 所有中举的新科举子,以及该场乡试的外帘官们,内帘官们都会一同参加。

    这场在乡试取录过后循例举办的筵席, 之所以称之为鹿鸣宴,[1]是因其开宴后就会奏演《诗经》的《鹿鸣》, 又以鹿肉作为宴席的主脯。

    其中,鹿又取以“禄”的意思, 寓意科举取禄,官运亨通。

    从巳时开始, 府衙别院门前的马车和人进进出出的,络绎不绝。

    那些身着士子服饰,以黑色为底色,配以朱红、暗紫的, 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同科举子。

    秦朝宁和钱勤学身上的衣衫都是家里新做的, 是今年的新棉,也是以正色黑色为主。

    他们俩人在门房这通报了姓名,便被恭敬地请了进去。

    见此, 钱勤学悄悄感慨道,“府衙真藏龙卧虎, 连门房都能把两百名举子的名字记得一清二楚, 无需拿着名单逐个翻查。”

    秦朝宁顿了顿,眨了眨眼,“应该是, 因为无人会冒认来闹鹿鸣宴。”

    不是门房记性好,而是能够获悉鹿鸣宴并且得到了参加资格的已经圈定了范围。这里面, 不会有学子冒着大不韪来假扮个身份参加一场筵席。

    出席鹿鸣宴的可是会有数十名实打实的朝廷命官。

    所以,门房并不需要操什么心, 大致看了看来人没有奇奇怪怪,格格不入的,基本上就会只负责把人带到筵席区了。

    听罢,钱勤学不由得有些许赧意,“这么一听,倒是为兄想岔了,哈哈。”

    等被带到了筵席片区,他们抬眸看过去,一整片空地上都摆放了矮案桌和蒲团。此时,不少举子们已经来到了,正在场内互相解释,聊着天。

    给他们二人带路的衙役客客气气道,“筵席的座位都是按照中举名次安排的,两位举人老爷还望劳烦自己寻找一下座位。”

    “谢过衙役大哥。”钱勤学和秦朝宁应道。

    “老爷们折煞小的了。”该衙役连忙回话。

    他一路上言笑晏晏,现在把他们送到后就转身离开。

    钱勤学见状,便叮嘱秦朝宁先去前排找自己的案桌,他则在后排这里找找看。分开前,他又提醒秦朝宁,筵席中的饭菜,那些酒和鹿肉别多吃。

    闻言,秦朝宁点了点头,“嗯!”

    “待筵席散了,咱们再一道归家。”钱勤学说道。

    “幺儿记住了。”

    一会儿后,秦朝宁就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案桌落座。

    等他一坐下,不少本就对本次乡试前五好奇的举子们就看到了。

    于是乎,有十几举子在他坐下那一刻就起身朝着他走去。

    待那些人一围过来,七嘴八舌就开始问秦朝宁的姓名,今科应试排名什么的。

    秦朝宁看上去太小了,哪怕南州城早就传遍了解元仅有十岁,但是在他们这些举子们看到的那一刻,还是会有所纳闷和狐疑。

    当事人秦朝宁起身一一还礼,有问必答。他站直了腰板,任由他们各式打量,没怎么多话,显得有几分乖巧和不沾世事。

    站在四周的这些人夸了他好些话,什么少年英杰,宰相甘罗再世,前途无量……不过,由于秦朝宁在其中没感受到真实性的情绪,便没当真。

    因为他脾气日常里也很温和的类型,现下那些人看上去围着他热热闹闹,实际上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懂人情世故,在这般情况下,他也没生气或是觉得不服气等。

    实际上,这时候,不仅仅是他们看秦朝宁觉得稀罕,秦朝宁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举人也觉得挺新奇的。

    随着整个场地逐渐满人,他们也终于看到了亚元和经魁他们了。

    待看清楚了来人,围在第一排还未散去的举子们此时此刻一脸惊讶,更加恍惚了。

    从他们的位置看过去,今科的亚元廉侃,年二十七八的模样,皮肤黝黑,身体健壮。说实话,看上去更像个庄稼汉。

    今年的乡试让他们真的看不明白了!!

    解元就十岁,难听点讲句,就乳臭未干,连暗讽他都听不懂似的。

    而亚元,就更磕碜了……他当秀才那些年,不会是缺衣少食到需要下田的地步吧???

    按照寻常的做法,哪怕是他们自己,考上秀才后已经多了许多挣钱的路子,真不至于再受什么罪了。

    刚来的廉侃对于他们的错愕熟视无睹,上前很自在地和他们攀谈,三两下把在场的十来人都了解得七七八八。

    等他自从得知秦朝宁是解元后,对秦朝宁那可是叫热情如火,照顾有加。

    片刻后,秦朝宁面对廉侃连地上的蒲团都拍了拍,慈爱地喊他过去坐,他整个人都呆愣了。

    这个人散发出来的情绪,在他的感应来分辨,是实在的善意……对方是真心把他当崽来关照几分。

    “谢过……廉兄?”秦朝宁乖乖坐下后,试探地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地,只见廉侃抬手就薅了两把他的脑袋,“喊叔吧,叔家中的大儿子也有你这般大了。”

    秦朝宁:“……”

    我的同年一张嘴就升了辈分!

    接着,廉侃给秦朝宁讲他家中的那几个皮猴子如何难管教,末尾又表示要是那四个皮猴有秦朝宁这般懂事长进就好了诸如此类。

    廉侃双眸里面那真诚的艳羡太过炽热,他还说,想结识一下秦朝宁的爹娘,请教请教他们是如何教养孩子的。

    秦朝宁被他的长辈模式的唠嗑聊到一脸傻乎乎地,许久没了话:“……”

    他接不上话……

    恰逢此时,各个官员开始陆续进场,场内的学子们便都安静了下来。

    而廉侃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才正襟危坐。

    为首的官员身着绯袍,他身后的那位也是绯色的官服,但是上面绣的动物图案不同。

    其余官员们则是青袍、绿袍不一。

    这时,所有举子们皆是立即起身,齐齐朝各位大人行礼。

    “免礼吧”,身着绯袍,为首的大人抬手说道。他朝下方扫了几眼,视线往第一排的几人逗留了片刻,笑着道,“南州城不愧是人杰地灵,今科学子们都这般青年才俊。”

    他的话刚落地,其余官员们便开始了各种奉承话。

    “都是阁老大人眼光独到,才从万千学子中选拔出他们来。”

    “许多学子还是听闻了阁老的名声,才在应试前急忙补拙,为的就是能瞻望阁老您一面呢。”

    “南州城能有阁老亲临,是南州上下的福气。”

    ……

    后排的学子们可能压根听不见上面官员们的对话,可是,第一排的解元、亚元、经魁们,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秦朝宁:“……”

    这就是朝堂里的向上管理吗??

    廉侃一脸看热闹的稀罕劲,伸长了脖子。

    其他三位经魁和廉侃的模样亦是差不多,均是对于前面所发生的事情好奇得很。

    刘旭刘阁老本人,年过不惑,面对一个接一个官员的奉承甚是淡然,脸上淡笑着,接过话,“时候不早了,不如,都随本官去见见这一届的举子们吧。”

    他起身走下台阶。

    那些内帘官们听罢,即刻起身按序跟上。

    外帘官们则是起身恭迎,留在大堂内。

    一行十几名官员,从第一排开始看起,一马当先就是本次乡试的解元,秦朝宁。

    秦朝宁起身朝各位大人行礼,廉侃和三位经魁同样如此。

    刘旭隔着一步之遥看着秦朝宁,和蔼地对他说,“当真是少年聪颖,长相亦是憨厚之人,不错。”

    他的语气词着重在“憨厚”二字,让下意识捕捉了的秦朝宁不解地眨了眨眼。

    刘旭循例勉励了他几句,然后就看向了廉侃,表扬了廉侃的文章内容很是实干,叮嘱他日后倘若为官,定要造福一方百姓。

    听罢,廉侃表现出甚是激动,红着脸表示自己定当如此。

    这之后,他带着一众官员就一排排地巡下去。无论这些学子排名几何,这位阁老大人都十分平易近人地给予言语鼓励。

    秦朝宁好奇地围观了一会儿就安静坐好。

    等这些大人们回到了大堂,歌舞随即开始了表演,各个送菜的小仆亦陆续出现。

    然后,随着刘阁老发话,让大家好好享乐,官员们以及举子们才起筷,开始了这场鹿鸣宴。

    经魁第三的举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他有意和秦朝宁,廉侃相识,便主动手执酒杯朝他们说道,“今日有幸识得二位,在下陶詹衡,是南州下属开平县的学子。”

    “廉侃,南州下属常平县的学子。”

    “秦朝宁,南州下属临聿府城,盐边县的学子。”

    “幸会,幸会。”

    陶詹衡原本想敬他们一杯,这时才反应过来秦朝宁还是个半大孩童,便改成以茶代酒,和他们二人喝了一杯。

    然后,因为座位就挨着,他们三人就开始聊了起来。

    廉侃很健谈,一边和他们聊着,一边说案桌上的菜品味道如何。

    秦朝宁这会儿发现了,几乎什么话题,廉侃都是能够接得上的人。

    陶詹衡本来以为秦朝宁这般年纪中举,怕是家世很了不起。不久后,在得知他是个军户子而已,那震惊的神情久久不散。

    而廉侃,听罢后,更加坚定了想和秦朝宁父母结识一番的心思。

    待到酒过三巡,场内开始有人主动站出来,向大堂里面坐着的大人们提议道,不如让在场的今科学子们都露几分才学,好让大家都见识一番。

    他的话一出,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应和。

    刘旭笑了笑,对学政大人严大人说道,“严大人你看,年轻人就是有活力。朝堂里,日后要是有他们在,怕是热闹不少。”

    突然被点名的严大人拿筷子的手动作一滞,才挂起了笑容,应道,“阁老您说得是。”

    “青出于蓝胜于蓝,指日可待呀。”

    “仔细一想,多少年前,本官何曾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第110章 110.鹿鸣宴

    在刘旭点头之下, 在座的官员们便让人在外面的过道中间摆放上四张书桌和笔墨纸砚。

    “如今正是南州城内金桂飘香之季,不若便以桂花一物不拘诗词或是歌赋开个头吧。”严大人提议道。

    闻言,众人皆觉得可, 底下的学子们便开始自告奋勇,上前提笔留下墨宝。

    陶詹衡见廉侃和秦朝宁不为所动。他们两人拾筷, 旁若无人地吃得津津有味,使得陶詹衡很是诧异。

    他便好奇地问他们二人, “廉兄、秦弟,不去写两首诗么。”

    你们一个解元, 一个亚元都不表现一下,给各位大人留个好影响么??

    廉侃和秦朝宁闻言,均是应道,“我不擅长写诗。”

    这会儿积极上去的, 不是那些提前准备了相关诗词歌赋储备的, 就是那些相当擅长诗词歌赋的学子。

    他们去能干嘛,为了把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诗词水平摆出来么?他们又没有七步成诗的技能。

    看看这案桌上的饭菜多绝,鹿肉馄饨、红烧鹿蹄、鹿肉铜锅、烧鸡、焖鸭、鲍参翅肚……他们现在不敞开了肚子吃个够, 难不成要浪费么?!

    作为骨子里勤俭节约的小老百姓,外面世道乱糟糟不知道多少人饥不果腹, 要他们浪费, 他们于心何忍!

    甭管他们二人把话说得多实在,陶詹衡是看明白了。

    明明你们二人就是馋!!!

    不过思及廉侃在家中怕是还得料理各种杂物,撑起一家几口人, 而秦朝宁又不过孩童一个,他就没再多说什么。

    解元和亚元都不去出风头, 他一个经魁去干什么。

    于是,陶詹衡也开始专心吃筵席。

    待饭菜一入口, 他的眼神就亮了,瞬间就加入了廉侃和秦朝宁的阵营。

    鹿鸣宴的菜品当真做得很好!

    其实,往常的鹿鸣宴并没有此次做得这般用心的。所有学子以及官员,还是沾了阁老大人的光。

    府衙实打实,真材实料地操办这次鹿鸣宴,都是看在刘旭的面上,半点不敢随意。

    一旁的另外两个经魁,一看他们三人这般模样状态,两人便面面相蹙,皱了皱眉。

    简直,不知所谓。

    他们打定主意,日后也不怎么和这三人往来。

    然后,他们起身朝那几张书桌走去。

    同时,在上面的那些官员们,由于台阶和地面有高度差,其实视线很开阔,能够把大部分学子的情况都看在眼里。

    所以,第一排埋头吃饭的三人,几乎所有外帘官、内帘官都是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外帘官、内帘官们:“……”

    眼前这一幕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他们南州城的解元、亚元、经魁是怎么了!丢不丢人!

    他们当年也曾在下面坐过,哪有这般不思进取的,毫无想法的!

    不过,由于刘旭刘阁老对此没说什么,其余官员便也眼不见为净,恨其不争。

    等到那些学子们热热闹闹地写了不少诗词歌赋了,衙役就把纸张都收拾妥当,带上去大堂呈给各位大人。

    片刻后,大堂里的各位大人就从这些诗词中评选了三首出来,对他们分别奖赏一套文房四宝。

    鉴于本届乡试前三的学子都很“木讷”,没有“野心”,“不懂人情世故”,“小家气”,那些大人们便也没有抬举他们。

    整个筵席下来,这些大人并没有给他们三人过多的关注。

    其余的那些举子热热闹闹的,和大堂里的大人们也和乐融融,有请指点学问的,有献丑表现六艺的……总的来说,这场鹿鸣宴的所有人都是尽兴而归。

    在散席前,刘旭看了一眼秦朝宁、廉侃、陶詹衡,看着他们那一副吃饱喝足,神色满足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翌日,廉侃、秦朝宁、陶詹衡汇合,三人一道带上谢师礼去拜访座师刘旭刘阁老。

    刘阁老短暂逗留南州城的这段日子是住在南州城府衙东北方那一排官邸的其中一户。

    在廉侃,秦朝宁,陶詹衡上门时,门房很快就把他们带入了院子里。

    “三位举人大人,这边请。”对方态度殷勤地带着路。

    刘旭身着常服,见到他们三人依旧如昨日那般和善可亲。

    秦朝宁他们朝刘阁老恭敬地行礼,并说明来意。

    闻言,刘旭夸道,“你们三人有心了。”

    然后,他把本届乡试前三会获得入读国子监的资格,便问他们三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听罢这个消息,他们三人都愣了愣。

    廉侃黝黑的脸上先是很是笑颜逐开,接着缓缓归于平静,然后逐渐露出愁容。

    陶詹衡则是震惊过后,脸上满是迷茫。

    而秦朝宁,从头到尾都很淡然,还抬手挠了挠脸颊。

    刘旭手捧茶杯细饮一口,从容地等着他们三人的回话。

    廉侃实话实说道,“禀阁老大人,学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小的照顾。”

    “学生怕是无缘国子监。”

    陶詹衡接着回话道,“学生一时拿不定主意,需要回家中与父母商议一番。”

    等轮到了秦朝宁,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只见秦朝宁起身应道,“学生愿前往国子监入读。”

    这是他和张山长商议过的,既然未来三年的目标是会试一甲,那便抛开所有顾虑朝着目标前行。

    所以,哪怕是今日刘阁老开口让他有空便多来,坐实了座师门生关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前来。

    听完他们的回复,刘旭仍是笑了笑,就开始拿他们应试的策论来问他们。

    “[1]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廉侃,你的答卷是,不以民之利为利,国无利也。”

    “詹衡,你的是,以仁治国,天下盛平可往矣。”

    “朝宁,你的是,以义为利,民可富百年,以利为利,国富不过数载。”

    刘旭看着他们三人,让他们都把自己的看法和想法,重新再说说看。

    廉侃明言,从他家所在的常平县举例,自朝廷正历三年开始加赋税后,老百姓们的日子肉眼可见一年过得比一年紧巴巴。

    常平县不靠近海岸线,没有百姓投了倭。

    但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只能把自己的田地都变卖给乡绅,再自卖自身给那些乡绅当佃农。

    若是那些乡绅想避税,这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就会沦落成失去户籍信息的黑户,连丁户薄都被消去。

    征税,国库可以快速充盈起来,却是治根不治本。

    等他讲完后,陶詹衡把自己的观点也说了说。

    他熟读《孟子》等书籍,受仁政思想熏陶,结合大环境的情况,把仁政治国的好处都举例了若干。

    待他说完了,刘旭便问他,“开平县以及詹衡家中的境况是如何?”

    闻言,陶詹衡一五一十把开平县和家里的情况说明。

    开平县由于特别适合种茶,算是小富的一个小县城。这几年虽然有同样过苦日子,但是百姓们还能温饱有余。

    至于他自己,家中算是富户,父亲是私塾的先生,母亲是商户,小叔是开茶行的。

    听完后,刘旭朝他笑了笑,然后看向秦朝宁。

    秦朝宁起身,把自己做文章的思路也讲了讲。

    像历史上,[2]李悝变法的“务尽地力”,土地兼并更容易,地主阶级得到巩固,贫富差距却日益加大。

    像商鞅变法,国君集权更盛,百姓更贱 ;像王安石变法,北宋的国库前所未有的富足,却社会动荡。

    在他看来,所有政策的出发点,会决定该政策的结果。

    只有多从长期主义的角度出发,不追求一时繁花似锦来涸泽而渔,才有一定的机会平衡多方的利益,使其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下向前发展。

    刘旭听完,如鹿鸣宴那般,夸奖了几句,勉励他们勿止步于眼前。

    尔后,待秦朝宁三人都离去后,来给他换茶水的心腹才问他,“老爷,可有看中的好苗子?”

    闻言,刘旭笑了笑,没有言语。

    他喝了口茶,思绪飘得很远。

    如果他们三人连会试都考不到好名次,现在看中了又有何用?

    这两天的接触,倒是让他把南州城今科学子们的情况都看清楚了。整体文教水平,对比扬州、徐州一带还是差些。

    其中,秦朝宁此子是有几分合他心意的。

    特别是那张长相憨厚的小脸,想到这里,他笑了笑,曹明洋那老贼也是憨厚老实之相。

    他自己何尝又不是整日里的和蔼示人。

    克制自己荣辱不惊,很好。

    低调,习惯性不得罪人,也很好。

    面相藏得住心思,更是好。

    这样的人,在朝堂活得久。

    刘旭觉得南州城此行不算是毫无收获。至于三名举子的后续选择,他都不做干预。

    只有他朝在殿试相遇,眼前的相识才有了意义。如果他们都到不了他的面前,这份座师门生关系,只是字面上的考官与考生关系。

    而廉侃、秦朝宁、陶詹衡在出了府衙宅院这条街后,陶詹衡便要和他们两人分别。

    他即日起,就得赶回去开平县了。

    “日后有缘再会!祝二位金榜题名!”陶詹衡拜别道。

    廉侃和秦朝宁同样祝愿他得偿所愿,一切顺利。

    等陶詹衡离开,秦朝宁疑惑地仰着脑袋看向廉侃,问他为何还要跟着自己。

    闻言,廉侃笑得咧着嘴,“叔不过是想送你回家。”

    秦朝宁:“……??”

    他直白说自己识得路,无需此番安排,谢过同年的好意。

    不过,廉侃却是执意前往。

    他还怕自己空手上门失礼,在路上买了盒点心提着。

    秦朝宁:“……”

    半点摸不着脑袋。

    没多久后,等到他回到了家,看着廉侃特别热情地和他爹娘打招呼,十分自来熟地攀谈,还搂着他爹满嘴的“好兄弟”,秦朝宁就说不话来了。

    好家伙,同年真狡猾!他果真要奔着要当我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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