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总是寂静,一声鸡叫声划破夜空,陈庆睁开眼睛穿好衣裳之后悄悄走出了房门,却发现灶房里已经有柴火哔剥的声音。
“娘,你怎么起这么早?”陈庆揉了揉眼睛,看见坐在灶门口的孙大娘。
孙大娘从灶前站起身:“今儿得把那边山头上的那块地给耕了,我问村长借了牛。你赶紧吃点东西,好一块儿去。”
陈庆去了院子里,捧了一捧清水洗脸,水缸里印出他的脸。
比五年前圆润了一些,但还是瘦弱,他从小个子比同龄人矮一截,又长着一张娃娃脸,当时在人牙子那里,他都是被挑剩下的,来看他们的人总是说他,个子小,不能干重活,说他腰细,一看就不好生养,最后才遇到孙大娘。
不再颠沛流离的日子让陈庆无比感谢灶房里的孙大娘,孙大娘的夫家姓孟,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着儿子孟涛长大。
陈庆不是洛河村的人,他家穷,爹早早地死了,小爹带着他被赶出家门,艰难地过日子,他跟小爹的性子很像,不爱说话,不爱交流,小爹在一天给他做好一顿肉,让陈庆吃了顿饱饭之后,第二天就跳了河。
内向的陈庆求到祖母家希望他们能给小爹办个丧事,祖母看着陈庆,说只要他愿意给一个老鳏夫做妾,就能给他小爹一张草席把他埋进陈家,那老鳏夫暴虐的名声早就传遍了,陈庆知道自己去了也是一个死字。
小爹的尸体摆了两日,就在祖母家以为陈庆要松口了,陈庆却干脆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拿着二两银子让他小爹体面地走了,只是人牙子买了他却卖不出去,五年前他流落到洛河村,被孙大娘用三两银子买回家里,说是要给自家的儿子孟涛当夫郎。
洛河村的风俗是成亲前夫妻双方不能见面,陈庆在村长家住了一夜,等着第二天的婚礼,变故却突然发生,朝廷征兵,他甚至没见到自己的夫君孟涛一面,人就被带走了。
孙大娘本来说那就等孟涛回来再成亲,但村里人说既然席都摆开了,平白损失银钱,于是穿着一身简陋喜服的陈庆,抱着一只鸡行了成亲礼,嫁进了孟家。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
陈庆是个勤快的人,孙大娘也是,两个人把家里的这一方小院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家中没有条件起青砖房,所以是用黄泥脱的砖坯,垒起来的房子。
他们家的房子外面有一圈竹篱笆,是陈庆趁农闲的时候编的,他人勤快,手也巧,跟村长说过,在房子的外面锄了几块地,种了些小菜,日常他们两人吃也够了。
洛河村依山傍水,但良田不多,所以略微平整一些的山上,也都被分给村民们种上庄稼,孟家就分了这一块地。
孙大娘揭开锅,里面蒸着两个玉米面窝头,下面是一锅开水,水里煮着两个鸡蛋,陈庆很自然地从一边的咸菜缸子里拿出拿出咸菜疙瘩,切了成细丝,端到院子里矮小的桌上。
两人相顾无言地吃完这一顿简陋的早饭,随后陈庆背着背篓,拿着两把锄头,关上篱笆门,跟孙大娘一起出门,孙大娘在临出门前,把锅里的鸡蛋揣在怀里。
走到村长家门口,孙大娘看了一眼陈庆:“我先上山,你去村长家借牛。”
陈庆啊了一声,面上很是纠结,他嗫嚅着开口:“娘,要不还是您去吧。”
孙大娘不惯着他,把怀里的两个鸡蛋交到陈庆的手上,先一步去了山上。
陈庆站在村长家门口,转圈似的走了好几圈,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敲开了村长家的门,面上带着些笑:“婶子,昨日娘跟村长说好了,来借一下牛耕地。”
村长的媳妇王婶子面上不虞:“这么早!”
陈庆面色通红,想起孙大娘给他的鸡蛋,他把鸡蛋交给王婶子:“小宝最近长身体,您别嫌弃。”
王婶子的面色这才好看些,把鸡蛋在手上掂量一下:“辰时中得还回来啊。”
陈庆点头,话说得很快:“肯定按时还回来,不会耽误您家的活计的。”
王婶子还是没什么好脸,把牛绳给了陈庆,又去搬了犁出来,陈庆肩上扛着犁,手里牵着牛,往山上去了。
他个子小,看起来十分吃力,但走得还是稳稳当当。
他到山上的时候,孙大娘已经开始锄地了,陈庆把犁在牛的身上安好,随后赶着牛开始犁地,有了牛,他们很快便将这块地锄完,此时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的身上。
“娘,您把牛给村长家牵回去吧,我再去山上捡点柴火。”他实在不想再去跟王婶子打交道了,要是可以的话,陈庆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孙大娘点了点头:“别往深山里走。”她牵着牛离开,陈庆收拾好锄头,放在一边,往山里走去。
来到洛河村的日子过得太悠然闲适了,陈庆似乎都已经忘记了来这里之前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了,所以他无比感谢孙大娘把他带回了洛河村。
只是在这五年里,他偶尔也会想自己的夫君孟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刚开始的时候他问过孙大娘,孙大娘提起自己的儿子,总是赞不绝口,说他身材高大,有着一身的蛮力,跟小姑娘和哥儿说话会脸红,很孝顺。
总之孙大娘用尽自己的所有能用的词,全是来夸他的,偶尔陈庆也会从村里人的嘴里听到孟涛的事情,整个村里,也没有谁说过他品行不端,那应当是个好人吧。
在寂静无人的山上,陈庆的脸红了红。
时间过去五年,前两年孟涛还会往家里寄信,他不识字,每次都带着娘往村长家去,村长家的儿子孟鑫是上过学堂的,能帮他们读家书。
可惜每次孟涛的信,都没有单独写给他的话。
陈庆想,离上次孟涛寄家书回来,已经过去两年了,娘每次上集市都会去驿站问一问,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陈庆把见到的柴火堆好,解开自己缠在腰上的绳子,把柴火扛起来,又到他们的地边吧剩下的东西带上,才回了家。
这个季节是种玉米的时节,在去年交税的时候陈庆就提前把玉米种留好了,都是选的颗粒饱满的种子,毕竟村里人都靠天吃饭的。
回到家中,孙大娘已经又忙碌了起来,他们养着鸡鸭,她这会儿要出去割草喂鸡。、
她做事总是干净利落,看到陈庆回来便说:“阿庆把厨房收拾一下,鸡圈也该打扫一下,桌上的水记得喝了。”
陈庆点头,目送她背着背篓离开。
把捡回来的柴规整好,又用笤帚把厨房和院子都扫了一遍,最后去了一边的鸡圈里把鸡粪堆起来,这些都是极好的肥料,不能浪费了。
收拾完这些,陈庆坐在小桌边歇气,看到桌上留着一碗水,他端起来喝了下去,甜味从嘴巴一直延伸到了心口。
陈庆的心里很暖,孙大娘话少,头上的头发半黑半白,她长得不温婉,带着利索的劲儿,走起路来都带着风,村里的小孩儿都怕她。
陈庆刚进门的时候也很怕她,他的婚礼办得不像样,新郎官连面都没露,也不知道这门亲事到底作不作数。
孙大娘把他安排在了从前孟涛住的屋子里,对他说她这里没什么规矩要立,踏踏实实等着孟涛回来,两人好好过日子就行。
陈庆在跟孙大娘的相处了不到三个月,他就知道了孙大娘的脾气秉性,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的,对自己也很好,像今天的糖水,从前也都发生过很多次。
春日的太阳并不晒人,陈庆喝了糖水身上也有劲儿,又把家门前的菜地的杂草清了清,又去洛河里挑水,把菜地浇了一遍,做完这些,又把屋里存着的玉米种选了选。
开春之后,洛河化了冻,旁边的水草也都长得茂盛,孙大娘背着背篓,恰巧碰上了另一个婶子也来割草。
“这么早啊?”
孙大娘埋头割草,只是点了点头。
刘婶子凑近孙大娘的身边:“你家涛子还是没信儿啊?我前儿可是听说,驿站里又来了好些信呢。”
孙大娘从草丛中抬起头:“多谢你啊,赶明儿我就去镇上看看去。”
刘婶子的本意是想刺她一下,但看到孙大娘平静无波的眼神又觉得心疼:“是这个理,别是送信的给落下了。”
孙大娘嗯了一声,往旁边去了一点,不想再跟她说话。
他刚割好鸡草,在回家的路上就听见村口的几个小孩儿兴奋得大喊大叫:“回来啦,回来啦,栓子叔回来啦!”
栓子,是跟孟涛一起被征兵征走的村里的人。
孙大娘的背篓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往日的冷静自持全都消失不见,她快步跑到村口,只见村口处来了一行人,她朝人群中看去,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村长这时也急急忙忙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挂鞭炮,随后点燃,是噼里啪啦的响声。
在家里的陈庆自然也听到了这响动,他站起身来,就看见跑到他们家门口的刘婶子。
“陈庆啊,你还在家里呢?你没听见村口的动静啊,你夫君回来了。”
陈庆一惊,失手打翻了面前的玉米种筐子:“什么?”
“赶紧去接一下吧,你娘都去了。”刘婶子把半路捡到的背篓给他们送回来,自己也忙着去看热闹。
陈庆跑到门口,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他使劲儿把自己身上的灰尘都拍掉,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身上,刚刚打扫了鸡圈,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沾上味道。
他的心跳如擂鼓,有些手足无措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随后才同手同脚地往村口跑去。
陈庆第一眼就看到人群里那个最高大的人,他的身边没有人再比他更高了,想起娘亲说的,他的夫君孟涛身形就很高大……
陈庆低下了一点头,但视线就像是被什么牵引,又不自觉地往那边看去,最后半边胳膊发麻,耳根也红得滴血。
四周都是哭声,五年前征兵的时候,洛河村被征走了十来个人,这十几户家人这会儿都聚集在了村口,陈庆这才去找人群里的娘亲。
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娘亲没有去孟涛的身边,他拨开人群,就看到了在路当中哭得快要气绝的孙大娘。
他急忙跑过去,扶住孙大娘的身子:“娘,怎么了?”
孙大娘似乎此时才找到了一点依靠,她又直起身子,走到那个高壮的人面前:“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战死了?”
陈庆顿时面如白纸,一时间不知道是孙大娘撑着他,还是他撑着孙大娘。
他的夫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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