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低垂眉眼,恍然给人温顺的错觉。
但沈霜野抬眼看过去,她眼中霜和肩头雪一样冷。
表里不一算什么,鬼披人皮才叫可怖呢。
她也敢进这佛寺。
沈霜野正要退,余光瞥见瞿星桥一动,似乎是要上前来接替他的位置,他脚下辗了个弯,已先伸了手臂过去。
谢神筠微怔,不待沈霜野抽回手,便扶着他的衣袖跳了下来。
沈霜野只觉得挨过来的是片云,一碰即碎,溅成满袖碎雪,又软又冷。
谢神筠已接过伞,自去端详眼前这座野寺了。
长安城里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不计其数,但沈霜野不信佛,也不信道,他叫得出名字的就那几个,孤山寺这个名字他今夜第一次听说。
眼前这座庙宇看上去像是荒废野寺,在夜里看来没有白日的庄严大气,门上的灯笼都被打落,烛光似落下的满地星,带着森森鬼气。
从半掩的朱门里望进去是浓郁的黑。
“这是开门迎客?”沈霜野跨过门槛,道。
那束袖扎得太紧,仿佛还残着冰凉的触感,沈霜野把手背去身后,他跟在谢神筠身侧,阴影便投下在伞上。
“是有人不请自来。”谢神筠碾过积雪,石阶上结了薄冰,很滑。
寺里和尚要做功课,白日也要迎香客进门,断不会让积雪堆阶。
而眼前这阶上积雪,已堆了有些时候了。
入里一片漆黑,只有阿烟手中孤灯尚明,在夜色中颇显诡谲。
谢神筠忽然停住。阿烟警觉,侧耳在风雪里辨别杂声,说:“娘子——”
今夜静得阒然,风声的走向在他们踏进寺门的那一瞬悄然改变,杀气盈野。
沈霜野环视过四周树影,抽条的枝桠上没有落雪,密织成网。
“郡主,你带了多少护卫?”沈霜野仍是不紧不慢的姿态。
谢神筠出入皆有禁卫随侍,此刻那十数禁卫按刀围拢在谢神筠身后,已成护卫之势。
谢神筠回问:“你那个来孤山寺的副将又带了多少铁骑?”
“不多不少,”沈霜野按上腰间刀,却摸了个空,他今晚夜潜,没有佩刀,“就他一个。”
谢神筠也瞧清了他的动作,缓声说:“那可真是糟糕,”她侧眼对沈霜野抿出一个笑,“入套啦。”
风声顷刻撕开雪幕。
他们放箭了。
阿烟反应极快,灯笼脱手而出,半空里炸开一朵烟花,星火在空中盘旋,而后熄灭在地。耸立的石雕在此刻变成屏障,挡住了绝大部分箭矢。
弓箭在黑暗里失去作用,风雪和夜幕成了天然的保护色,但这一刻的平衡是紧绷的悬丝,在下一瞬猝然绷断。
无数人影从风雪里一跃而下,隐于黑暗的杀手终于在此刻显露,雪亮刀光似划破漆夜的惊电,劈头盖脸罩下,眨眼冲破了禁卫的防线。
他们要的是谢神筠的命!
“沈霜野!”
谢神筠解剑,龙渊出鞘时的湛湛寒光映亮了沈霜野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快走。”
话音刚落龙渊便入了手,剑刃瞬间割破近前杀手的喉咙。
他们进来不远,马车还停在寺外,拉车的马匹都是良驹,刺客追不上脚程,只要谢神筠能骑马逃出去……
沈霜野从袖中摸出绢帕把剑柄缠在自己手上,缠得太紧,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先前沈霜野在北衙禁军面前露过的痕迹已经成了催命符,今夜这场杀局针对的不仅是谢神筠,还把他一并算了进去。
他手上攻势愈发凌厉,这剑是杀人的剑,剑刃薄如秋水,血珠一甩便掉了。适应了这剑的轻快之后沈霜野反而得心应手起来,招式行云流水,寒光一闪便是一片血花。
谢神筠扔剑的同时就已经转身跑向寺外,杀手如水流一涌而上,沈霜野持剑逆流,把那水都染成了红色。
阿烟替他分担了一部分压力,她甩刀时如臂使指,灵巧自若,刀光似一尾游鱼,迸溅的血花成了尾鳍上迤逦的红纱。
但谢神筠没能跑出去。她在能看清门外情形时就停下了脚步,车前已积起一滩血泊。
杀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没给谢神筠留退路。
谢神筠重新退了回来。
刺客的攻势已缓过一轮,他们重新隐于黑夜,在影子里变换位置,逐渐逼紧的包围圈卡住了谢神筠。
沈霜野调整着呼吸,此刻他的感官已调动到极致,风雪夜里不需要眼睛,他的耳朵、头发、乃至每一次呼吸和风声的呼啸都在帮他确定敌人的位置,那是在无数次生死一线的杀伐中锻炼出来的本能。
他站在那里,就是山横亘野,能挡住千军万马。
谢神筠同样敏锐。她是杀手落刀的焦点,但她隐在风雪里走了一个来回,精准地躲开了每一寸刀锋。
风雪乍停。
在这片刻的宁静里,谢神筠忽然说:“沈霜野,你说要是你我今夜一同丧命于此,长安会有何种流言?”
影子撕掉伪装,游曳时快得不可思议,他们开始强攻了。
沈霜野一跃而起,挡开谢神筠侧旁寒光,正色道:“郡主,我只想老老实实做人,清清清白白做鬼。”
谢神筠思索一息,撑开的伞面挡住袭来剑尖,她在风刃擦耳时说:“那我只能留下遗言,让人给你立碑时刻上清白二字。”
“虽然我很想谢谢你,不过大可不必,”沈霜野挡住身前寒刀的同时踹翻了人,力道迅猛得让那个杀手落地时砸碎了背后的石灯,“我还不想死。”
“我能怎么办?”谢神筠微微叹息,像风声,“当然是——”
她听着刀光,精钢做的伞骨卡住了刺客刀锋,沈霜野没有看清她的动作,但他看见了刺客倒下时颈间绽开的红花,被倏然展开的竹伞收拢,溅成一树红梅。
他早该想到的,龙渊在谢神筠手上不是贵族女子的佩饰,那霜刃见血时甚至比沈霜野的刀更快。
“——满足你了。”谢神筠一如既往地说,语调甚至带点羞涩。
她真是天生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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