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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今年雪重,衙门已经加紧巡查修缮,但大雪压塌房屋的事还是防不胜防。长安各坊市都有灾情,但好在并不严重。

    但禁军巡防,太庙居然被压塌了一片,这才是不合常理,太常寺卿不敢耽搁,赶忙将情况递进了宫。

    今日登高,皇后大宴群臣,中书令贺述微不曾前去,他坐镇桂堂,太庙出事的消息最早递到他案头,紧随而来的是皇帝急诏。

    贺述微步入西苑,皇帝已敛了震怒的情绪,他抱恙多年,最忌情绪起伏过大,此刻看着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头已经开始痛了。

    坍塌的详情太常寺卿已悉数禀过,他自知惹了大祸,伏地请罪时汗湿青砖。

    贺述微等了半截,等皇帝缓过怒气,这才道:“太庙虽然受毁严重,但好在享殿暂时无碍,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庙中供奉的神位移到其他地方。”

    配享太庙的都是历朝天子和功臣显贵,他们的神位挪动只能皇帝点头。

    皇帝没有开口,目光落在了贺述微身上,这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兴庆宫离承天门街不算远,太极殿也在前年修缮过,”即便是暂时供奉,地点也不能轻忽,贺述微说的这两处地方都挑不出错处,“还请陛下拿定主意。”

    “就定太极殿。”皇帝一锤定音,“挪移之时朕亲自到先祖面前告罪。”

    神位的事情解决了,受毁的宫殿却还要重修,原本正月里太子还要代皇帝行祭天大典,如今能否成行也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太庙修缮也是重中之重,”陆仆射道,“虽然耽搁了祭天大典,但正好可以趁着太庙修缮落成的机会重办。”

    年初的祭典只是四时享祭,和太庙落成的祭典当然不能相提并论,陆仆射在这时提到这个,是在给太子争取机会。

    但皇帝没有顺他的意:“太庙重修的事情就交给工部去办,此事由皇后定夺。”

    话音刚落,殿外便来内侍通传,圣人已经到了。

    西苑的议事至申时才散,皇帝听了半程,头疼得越发厉害,没有坐到最后。

    翌日政事堂议事,贺述微来得早,堂中便有人急匆匆地迎出来:“贺相,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了,”他顿了一顿,哑声说,“他向陛下上书,说太庙崩塌是因国本不稳,妖星乱政!”

    ——

    苏寻宿才受过廷杖,被堵了嘴带下去。但他的上书很快传遍朝野,连宫外也在议论。连带着,皇帝申斥他妖言惑众,命北司指挥使郑镶将他下狱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

    瞿星桥才从承天门街回程入宫,皇帝风疾又发,圣人还在西苑照料,他将查到的事先禀了谢神筠。

    太庙坍塌,太常寺卿没有连夜往宫中报信,却是挑着登高宴皇后出宫之后才把事情捅出来,紧随而来的就是苏寻宿上书,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国本不稳,妖星乱政,如今朝上是皇后主政,那谁是苏寻宿口中的妖星?

    这一刀捅得又毒又准。

    瞿星桥道:“陛下虽然当即怒斥苏寻宿妖言惑众,动摇人心,但此等言论已经传了出去,就再难堵住。”

    “流言无形无迹,如何能堵,秦大人今日已经率众去了西苑,”谢神筠出了凤阁,咽下喉间冷如刀锋的寒气,“他要为苏寻宿正名。”

    “——更要借此攻讦圣人。”

    天幕阴郁,乍见的辉光隐于云层,群臣过丹凤门,直朝西苑而去,他们在雪地里褪去了灰蒙,变得锋芒毕露。

    “陛下,臣右都御史,秦叙书求见!”

    秦叙书立于阶下,鲜红的朝服似蜿蜒血迹,身后是浩荡群臣。

    宫门紧闭,朱色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陈英从里面走出来,他对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群相素来恭敬,此刻面上却敛了诸种神色,面无表情道:“圣上身体不适,太医正在针灸,秦大人请回吧。”

    秦叙书不退:“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眼角一跳,秦叙书身后已有人已高声喝道:“陛下,司天监司监苏寻宿被下狱,敢问他是犯了何罪?”

    陈英一字一句道:“苏寻宿妖言惑众,藐视天威。”

    秦叙书半步不退:“苏寻宿是正五品的钦天司监,即便是下狱受审也该经台院三司,禁军擅自拿人下狱,置朝廷法纪于何地?”

    北军狱不经台院三司便能直接将官员下狱的权力让群臣人人自危,他们齐聚于此,不仅仅是苏寻宿的上书戳中了百官担忧的隐秘,还因为他的下场。

    他们今日不来,来日人人都会是下一个苏寻宿。

    郑镶穿甲佩刀,红衣冷厉,居高临下俯视众人:“陛下有言,请诸位大人速速退去,否则一概以藐视天威论处,当廷杖责!”

    中庭默了一瞬。

    北司指挥使声名狼藉,过去数年悄无声息死在北军狱的官员无数,他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在此刻出现更是引得群情激愤。

    “廷杖又如何?”有人正气凌然,唾沫飞溅,“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我等为君主谏、为朝廷谏,九死不悔!”

    “陛下今日不见我们,我们便不会退!”

    一时群情激然。

    “惟礼!”贺述微赶到了。

    他面色肃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监察纠弹是御史之责,”秦叙书神色冷寂,意当凌云,“我为肃整朝仪而来。”

    在他身后群臣皆担如此凌云之志。

    太子在这样的言论中紧蹙眉头,温声劝说诸位大人先回去。

    贺述微还要开口,却被进喉的冷风呛了气,另一道声音在他细微的咳嗽声中强势插进来,几乎要撕破阴霾:“诸位大人齐聚明堂,到底是上谏,还是逼谏?”

    沈霜野未着朝服,他环视过众人,某种东西随他的目光一并下压,叫人胆寒。

    血气和杀意都被包裹在冰冷的目光下,在此刻方显出雷霆之势。沈霜野在朝上刻意敛去了存在感,叫人几乎要忽略了他是坐镇北境、统率三军的定远侯。

    “规劝君主是百官之责,何来逼迫一说?”满庭寂然中唯有崔之涣面色不改,上前一步,落音如飞泉鸣溅,“为官者,上当纠君主言行,下当查百僚风纪,两肩担的是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

    崔之涣不卑不亢迎上沈霜野目光,“我为谏臣,更是言官。”

    崔之涣站在阴霾下,一瞬却如尘去光生,出鞘利剑破甲杀敌直刺人心。

    沈霜野总算领教到了所谓言官利笔刀舌杀人无形的威力。

    “大义凛然的话谁都会说!”沈霜野目光如矩,“可你今日上谏到底是为江山社稷还是一己之私?为官者,为的是天下万民,而非君主百僚。诸位今日上谏,谏的是太庙崩塌,可太庙塌,往小了说是陛下家事,往大了说,我大周江山难道会因一个太庙而倾颓吗?若真如此,诸位也不必上谏,齐齐撞死在明堂前以身殉国更来得容易。”

    “你你你——”

    “定远侯,你放肆!”秦叙书面色铁青。

    这话他也敢说出口!

    “放肆的是你们。”沈霜野面寒如冰,气势压过了众人,“如今天下承平,你们却以太庙为由头危言耸听,安的是何居心?”

    中庭雪寂,沈霜野将群臣说得哑口无言。

    他话还没完:“你与我讲为官之道,我便与你论为臣之道,为臣者,敬天子,亦要遵纲常法纪。诸君今日齐聚,难道不是以大义为名,行逼迫之实吗?”

    裴元璟上前一步:“何为大义何为小义?纲常法纪为大,江山社稷为大,国本朝事亦为大,朝中无小事,我等上谏正是尽忠守义,又怎会是逼迫?”

    沈霜野毫不客气地说:“若要上谏,可行文直奏,也可明堂朝议,诸位齐至御前率众上谏,说的还是臆想猜测怪力乱神之谈,忠骨何在?文心何在?”

    苍穹如盖,将太极宫都笼罩在阴霾下。谢神筠在千秋台上仿佛能听见自明堂传来的谏言,声可入云。

    谢神筠微微垂眼:“可惜了。”

    阴霾下的西苑凝重未散,“吱呀——”

    厚重的宫门在开阖时的响动就是为了要引人注意,朱门洞开,走出来的却不是西苑的宫人,而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杨蕙道:“圣人宣诸位大人进殿。”

    顷刻打破了局面。

    秦叙书在原地僵立片刻,贺述微却已经转身上阶了:“既是为进谏而来,便进去吧。”

    时至此刻,百官进谏仍被拦在清静殿下,最后召他们进去的却是代执朝政的皇后,何其讽刺。

    这不是贺述微第一次踏足西苑,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觉得殿中阴影深厚。两侧青铜缠枝纹云大炉内还燃着未尽的香,莲花九阶上纱帘高挑,天威立显。

    殿中情形却与百官所想大相径庭,皇后不在殿中。

    皇帝在西苑静修,但不是不问政事,天威难犯,百官俯首,殿下群臣山呼之后没有等到皇帝叫起。

    “今儿倒是热闹。”皇帝越过太子和贺述微,不冷不热地问,“秦大人,你有本上谏?”

    “国本不稳、妖星乱政,太庙崩塌便是警示。”秦叙书手执牙笏,凛然不可侵,“如今朝上皇后揽政,阴阳倒序,我大周何谈国祚延绵?”

    他伏地跪请,“臣请皇后退居后宫,不得再过问政事!”

    殿中半晌无言。皇帝从九阶上下来,忽而转向太子,问:“太子,你也是这样想的?”

    太子迟疑一瞬,说:“太庙崩塌或是年久失修,又或是因上天警示,倘若真如苏司监所言太庙崩塌是国本不稳上天警示,那儿臣这个做太子的亦有责任,请陛下降罪。”

    群臣一阵骚动。

    莲花台后帷幔未动,那是皇后最早垂帘听政之所,早有敏锐的人猜到皇后就在其后听着殿中诸事。臣工之中已有人生出满腔愤懑,皇后势大!竟逼得太子至此!

    皇帝转了两步,来到崔之涣面前:“朕方才听你在殿外没有把话说完,你也觉得皇后是妖星乱政?”

    他在殿中,竟将外面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崔之涣摇头:“圣人为国母,与陛下共坐江山,臣不敢、也不能妄议。”

    皇帝语气稍重:“那你身为谏臣,是要规劝朕什么?”

    崔之涣璟身如青松,不卑不折:“臣谏言有二,苏司监的职责为窥星推演,纵然他或有藐视天威、口出狂言之过,那也该由台院辨明,他因履责而下狱,是私刑,为国法不容,此谏一。”

    纵是天子下令,未经律法便是私刑!

    殿中人人侧目。

    皇帝眼神微沉:“谏二呢?”

    “太庙彰显的是李氏正统,太庙塌就意味着正统不稳,陛下不应迁怒他人,而应罪及己身。”崔之涣语出惊人,“若太庙崩塌真是上天警示,那警告的就是陛下。”

    旁听的人瞬时吓出一身冷汗。

    殿中越发死寂。

    “说得不错。”皇帝忽而笑了,“皇后为一国之母,容不得旁人诋毁!”

    “我大周国祚延绵,也不在百官的谏言中。”皇帝话至最后,几乎已带了森森寒气,“朕才是大周天子,国本不稳是朕之过,累先祖神位受惊更是不该,朕已准备下诏自省,敬天祈福。”

    “陛下——”群臣一时无言。

    要劝皇帝不要下诏自省吗?可是说太庙崩塌是上天示警的也是他们。但他们的本意是逼皇后还政,谁料到最后竟是这样的局面。

    “父皇,”太子忽道,“国本不稳儿臣亦有过,儿臣愿代父皇向天祈福,斋戒七日。”

    “太子何必心急,”皇帝淡淡道,“日后自有你担先祖基业和大周国祚的时候。”

    诛心之言!

    这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着说皇帝还没死,太子就不必早早惦记帝位了。

    皇帝竟厌他至此。

    太子霎时白了脸,身形亦有不稳:“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太子跪地请罪,太子在储位多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可他错就错在从无错处。

    良久后,皇帝道:“既然太子说国本不稳他亦有过,那就让太子代朕赎罪,东宫祈福三月,以正纲纪。”他似有倦意,“诸卿退下吧。”

    崔之涣出来时已有些晚了,他三言两语就将秦叙书率众进谏的努力付诸流水,明里暗里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少,但没有人上前与他攀谈。

    他在御史台,要叫秦叙书一声老师,但秦叙书看见他也没有好脸色,瞪了他几眼便气鼓鼓地走了。

    “崔大人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沈霜野等了他两步,话中喜怒难辨。

    博陵崔氏乃天下第一高门,贵比公卿,皇亲贵胄在他们眼中还不如田间烂泥,可崔之涣今日之语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人再不能忽视。

    人人都以为他是为弹劾皇后而来,中庭与沈霜野对辩可谓机敏,但他最后反水,实在让人摸不清他的立场。

    “我人微言轻,当不起侯爷的赞誉。”崔之涣道,“侯爷今日才是出尽了风头。”

    今日但凡是换个人来说中庭里的那番话,一个“煽谣国是,讪谤浮言”的罪名就能让百官参他到死,纵他是兵权在握的重臣也得脱一层皮。

    但他的话偏偏说到了皇帝心坎上。

    秦叙书率众进谏,从先手就错了。想靠弹劾来打压皇后是最愚蠢的做法,赢了先机又如何,到底还是失了圣心。

    百官再不喜皇后摄政,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圣人主政并无过错。皇后不是囿于深宫的无知弱女,她对朝局的把控不输久浸官场的权臣。

    况且皇帝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他们越是逼迫,就越显出皇后的弱势,那是皇帝亲自选的国母,是能与他共治江山的话事人,他与皇后站在一起,逼迫皇后还政本质上是在质疑天子。

    更何况在皇帝眼中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

    “崔大人此言差矣,你我皆是一心为国为君,没有轻重之分。”沈霜野道,“崔大人既要做言官,我便以为你已经把尊卑高低都抛在脑后了。”

    “论做言官,侯爷似乎比我更有心得。”

    “你说错了,我不会做官,只会做人。”沈霜野道,“崔大人比我会做官,来日若登青云,还请崔大人勿忘今日初心。”

    崔之涣停步,看着沈霜野走进雪中,身形渐隐。

    ——

    翌日承天门街,太庙的旧址已经被清理出来,神位挪移迫在眉睫。

    太子亲自请动了先祖神位搬入太极殿,礼成后他还要另外焚香祭祷,敬告先人。

    “太庙重修不是小事,圣人要我们先议,”贺述微对岑华群道,“你与泽镜当同心济力。”

    岑华群今日话很少,没有表态。但修宫就要提钱,绕不过他去。依他眼前看来,太庙主体建筑仍在,损毁并不严重,要重修费的功夫也不大。

    但他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准话,只说让工部先算个数字出来。

    “圣人提倡开源节流,如今各处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户部也不例外。”岑华群道,“陛下与圣人都发了话,太庙必须要修,银子户部肯定也得批,但是能批多少,泽镜你心中要有个数。”

    岑华群稳坐户部尚书多年,处事原则就两点,做人必须糊涂,数钱绝不含糊。

    他这话是提醒,话里的意思几人也都明白。

    如今户部度支郎中空设,年底核账都交春台官先审,再由皇后定夺。瑶华郡主算数一流,对银钱卡得极紧,超出的银子一概不批,六部已被她整治出来了。

    各部的办事官闹不到瑶华郡主面前,都去户部围追堵截,但岑华群也只会打太极和和稀泥,半点不沾手。

    “如今要紧的还不是银子,”谭理在矿山一案后越发谨慎,话点到即止,“而是修缮太庙需要的木料,这才棘手。”

    历朝历代但凡宫中兴修土木,不仅劳民伤财,还耗时日久,最大的难处就是木料,从砍伐到运送都是问题,太庙可不是旁的宫室,能拖着日子慢慢修,大周历代皇帝和功臣的神位要是在太极殿挤上个一年半载,莫说陛下,御史台的御史就能用唾沫把工部上下统统淹死。

    虽然皇帝没有明言,但谭理心中有数,太庙重修最迟也得在今年六月之前完成。好在太庙主殿受毁并不严重,只需在原来的基础上修缮加固即可,但即便是这样所需的梁柱也不是什么木头都可以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谭理现在就为这个发愁。

    “主殿和副殿的梁柱都有腐朽,”谭理道,“只能趁着修缮的机会一起换了。但工期紧,可供更换的木料还没有眉目。如今天寒地冻,就算找到了合适的木料,一时也送不进长安。”

    贺述微听到最后,道:“那可有解决的办法?”

    谭理才是工部主事官,他不可能把问题踢出来让旁人去想办法。他如今在贺述微面前这样说,就是投石问路,要他们拿主意。

    “办法倒是有,”谭理道,“年前陛下要修紫极宫,工部采购的一批砖石木料已经到了,其中就有能用的,倒是可以先将那批木石紧着太庙修缮用。至于紫极宫那边,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马上开春,路也好走了,再另外采购一批便是。”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皇帝的紫极宫还没有定下动工的时间,太庙的工期却赶得紧,如今先顾着太庙这头,紫极宫再慢慢修嘛,耽误不了什么事。

    但真要挪用又是另一回事了,谭理能做这个主,却不想担责。

    他如今是真谨慎了。

    贺述微沉吟片刻,眼底忽地划过一道精光,又很快隐去:“太庙的修缮不能拖,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你写个折子呈上去,明日朝上一并议了。”贺述微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再拖,吩咐侍卫将谢神筠请来,“我方才见郡主也在,你先同她提一提。”

    谢神筠认真听完谭理所言,道:“谭大人放心,我记下了,回宫之后就向圣人回禀。”

    她今日是代圣人来,皇帝抱恙在身,把神位挪移的事交给太子来办,皇后不知是不是还记着昨日西苑风波,索性也就没来,今日朝议也取消了。

    太极殿还有一场祭仪,谢神筠走得早,出来时看见沈霜野的背影。

    左右无人,谢神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飞快揉了个雪团就朝沈霜野的背影砸去。

    孰料他跟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头一歪,雪团就擦着他耳线过去了。

    沈霜野回身,看清是谢神筠后眉梢极其微妙地一动,又生生被他压平。

    “瑶华郡主。”

    谢神筠已经消灭了罪证,假惺惺地看着他:“侯爷别来无恙。”

    “倒霉着呢,”沈霜野从领子里摸出数粒雪,“飞来横祸,我瞧今儿也没下冰雹,怎么就掉了这么大一块雪团子。”

    谢神筠气定神闲,半点不心虚地说着假话:“我也没看清呢,许是上天也知道侯爷昨日风光得很,赏你来着。”

    沈霜野昨日舌战群臣,不知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明着没人敢触他霉头,但这些京官变脸的本事一流,千言万语都能搁在一个眼神里,沈霜野皮糙肉厚,全当没看见。

    但谢神筠就能来直直地戳他的肺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赏我来做眼中钉。”沈霜野点了点远处宫殿,又碾碎了掌心雪,“还想把我砸成个傻子,这赏我送你,你要不要?”

    “这是侯爷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谢神筠总有种本事,能把刻薄的话说成夸赞,这点沈霜野才是羡慕不来,“不过侯爷还真是出人意料,我原以为你会独善其身,不去沾这趟浑水。”

    “今日独善其身,来日就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我以为这个道理郡主该比我明白。”

    “但你是不是也站错立场了?”谢神筠奇道,“秦大人率众进谏,你就算不置身事外,但也不该挺身而出才是,与群臣相对,做个孤臣就是你想要的?”

    “何为孤臣?背弃寡恩为孤,无亲无友为孤,我两者都不沾,郡主不要咒我。”

    沈霜野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安定,令人信服,“政见相佐是常事,朝堂辩论没有立场,只有对错,百官效忠的都是陛下,为的也是陛下。”

    谢神筠眼底渐生冷嘲:“论揣摩圣意没人比侯爷做得更好。”

    她踏过冷雪,逐渐逼近。

    “但有件事你错了,朝堂不仅没有立场,更没有对错。你昨日驳斥崔之涣,是当真觉得他的话是错的吗?官者,万民为先,臣者,天子在前。我今日倒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在你心中为官为臣,孰重孰轻?”

    数点寒鸦盘旋在断壁残垣上,空出孤远天穹,卷雪的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让沈霜野的面容陡然模糊。

    “分不出轻重,也不必分。”沈霜野顿了顿,他似乎没有想说出后半句话,但在谢神筠面前任何试图隐藏的行为都是徒劳,“百姓为水,君王如舟,治国有如同舟共济,没有轻重之分。”

    微妙的笑意沁入谢神筠眼底,她仿佛已经从这句话里得到确认,某种被彼此强行压在平静寒潭下的东西在此刻露出狰狞一角。

    “同舟共济。”谢神筠嚼着这个词,暗含轻蔑。

    谁能与君王同舟共济?这是谢神筠听过的最大的笑话。臣子是帆、是桨,是君王可以随手更换的工具。

    没有任何一个忠于李氏江山的臣子敢说与天子同舟共济。

    “沈霜野,你真当自己是李氏臣吗?”

    谢神筠声如絮语。

    “新亭之乱后,你掌奉安、定远、宁西三军二十万兵马,朝廷欲指隋定沛为奉安军主帅,但你力排众议,提了灵台镇将燕流云,他一步登天,从此对你别无二心。在你父之前,燕北铁骑之中大半将领都还是朝廷指派,但时至今日,北境三镇六府已是你的一言堂,只闻沈氏,不闻天子。”

    她的确是擅于玩弄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便将沈霜野打为拥兵自重的藩镇诸侯。

    “可你越是权势煊赫,便越要如履薄冰。”谢神筠隔空点了点他,“你受封定远之后,贺相上书改兵马调遣和军报直奏之制,此后各方军镇不仅要听兵部的命令,还要受州府的辖制,你在那之后立即改变了处事的态度。”

    沈霜野未封定远侯之前便是天之骄子,行事从来目中无人。他太骄傲了,仿佛始终带着少年意气,永远学不会利弊权衡。

    但他已然学会了低头。

    这让谢神筠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欣赏。

    “此后你每一次进京,都在收起你的桀骜,低下你的头颅,对上逢迎帝心,对下礼贤群臣,你在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毫无威胁的纯臣,我听说你在军中最开始干的是斥候,你一定在那时候学会了忍耐,”谢神筠微微叹息,“忍哪,忍字头上一把刀。”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谢神筠面前受得住她那种嘲讽幽微的语调,似被她踩进泥里。

    她像是缓慢收紧着沈霜野脖子上的链子,等着他露出颓势,抑或是绝地反扑。

    谢神筠盯紧了沈霜野,残酷地吐出下一句话:

    “明明是桀骜臣,偏只能做朝堂犬,脖子上套着狗链子的滋味如何,爽吗?”

    这样粗鄙的话从谢神筠嘴里吐出来也像是不带烟火气,却无端让人血气上涌。

    沈霜野平静到近乎冷酷,眼底翻涌的暴戾幽光被他生生压下去,变成某种更加黏稠而难以看透的黑暗。

    “爽不爽,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32章

    谢神筠曾说他是画地为牢,沈霜野对此不置可否。

    天地君亲、仁义礼智,乃至每一个受沈霜野提拔的将领、听他差遣的小兵,还有他的妹妹,都是这无形锁链中的一环。

    这锁链拉扯着他,让他进退不得。

    至亲要疏,至爱要远。疏远二字是牢笼亦是枷锁,将他这个人钉死在定远候的盛名之下,他这一生就能在这两字里看尽了。

    沈霜野从眉心到下颌的弧度冷静到堪称坚硬,唯独眼底野火渐生。

    谢神筠仿若不觉,她面前是铜墙铁壁,能将她碾碎,谢神筠却只看见了困兽。

    “我不当刀下鬼,也不做笼中人。”谢神筠道,“那你呢?”

    她不在乎自己被冒犯到了,褪掉那层从容镇静的皮,沈霜野和她一样是个恶鬼,权势让他们披上了人皮,为了维持这层皮,就需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

    这是条死路,一眼望不到头。

    谢神筠朝前一步,不再掩饰自己嘲弄的笑意:“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此话谬然,你为守将,亦是朝臣,受的的是社稷供养,食的是百姓禄米。”

    谢神筠注视着沈霜野,仿佛就在等着他露出破绽的这一刻,长久以来的掌控欲被满足到极致。

    但还不够,她要更多。

    沈霜野是个看不透的人,他自负至此,可在朝野内外甚至称得上有个好名声。

    不恋权势孤傲自矜就是他最大的假象,绝对的冷静容忍下面是极致的冷酷残忍,沈霜野这样的人践行的是他的处世之道,不因外物扰乱,人挡杀人。

    谢神筠像是冰凉的毒蛇,在嘶嘶吐声中露出毒牙,“沈霜野,你当自己是大周臣,却不是李氏臣。”

    可大周就是李氏江山!国无二主,臣无二心,谢神筠此言就是直指他暗藏异心,有祸国之嫌。

    沈霜野瞳孔紧缩,杀意霎时呼啸而来。

    “谢神筠,光凭你方才所言,我就能杀了你。”

    沈霜野按住腰间刀,杀心已起。

    杀意太重,连天光都因此回避。

    他从未被剖析至此。

    杀掉谢神筠的念头在此刻变得尤为强烈。刀锋割喉,谢神筠再是心冷如冰,喉头那抹血也是热的。

    谢神筠寸步未退。

    沈霜野跟她是一路货色,他们才是同路人,在权势争斗中只是随时可抛的卒子,不能进,也不敢退,稍错一步就意味着死。

    “沈霜野,要我提醒你吗,你今日腰间佩刀,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谢神筠颈上红痕已散,她仿佛轻易地忘掉了沈霜野曾经带给她的痛,在激怒他这件事情上不遗余力。

    寒风乍起,卷起的碎雪扑上谢神筠裙幅的忍冬纹,沈霜野没有拔刀,但他动的时候比刀更快,强势撕开了挡在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和谢神筠交过手,彼时后者身上带伤,那股狠劲却让沈霜野记忆尤深。

    谢神筠是个刺客一样的人,讲究一击必中,近身交手要限制谢神筠只能比她更凶更狠,绝对的强势才能换来绝对的碾压。

    沈霜野劈向谢神筠的掌刀在半空中被拦下,论力量她远不如军中擎刀破甲的成年男子,招架只有短短一息。

    瞬息之间薄刃从袖中出贴着沈霜野脉搏游走,就要剜掉他一块血肉。

    沈霜野避得及时,冰凉的刃却叫他被激出了凶性。

    他五指发力,狠狠将掌心柔滑往后一箍,用劲之大近乎要就此将谢神筠的手腕掰折,但谢神筠柔软得不可思议,她在沈霜野掌中没有逃脱的余地,膝盖却极其强硬地顶上沈霜野小腹——

    砰——强烈的撞击让两个人猝然分开,因交手激起的雪屑淹没了他们,短短一个呼吸间两人交手数个来回,谁也没占到便宜。

    沈霜野有如铁壁牢牢横亘在谢神筠身前,从始至终没有放开对她的掌控。

    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卷身而上,踩着沈霜野的手臂狠狠踢向他的头!

    原本的掌控此刻也成了沈霜野的桎梏,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沈霜野偏头,肩颈处精悍的肌肉发力生生架住了谢神筠的膝盖,他绞住谢神筠的小腿重重一握,五指嵌进膝窝,在忍冬纹下留下深红指印,力道足够把人掀翻在地。

    谢神筠没有落地,她勾着沈霜野的手臂,强行在后仰时踏燕翻身,那顺势下坠的力道让沈霜野手上一麻,紧随而来的膝击打中他胸口,迫使他最终放弃桎梏。

    但她手腕上的铁钳始终未松。

    下一瞬谢神筠手腕翻转,银针穿透血肉的声音极其细微,带来的痛楚却无比强烈,谢神筠对人体的弱点很熟悉,她能用最短的时间让一个人失去行动力。

    沈霜野早防着她,银针本该钉入他双肩大穴,让他瞬间脱力,沈霜野却生生抗住了那股剧痛。

    他死死抵住谢神筠,撞上了冷衫木,大雪铺天盖地兜了两人满头满脸。

    谢神筠双手被他一掌紧缚,刀鞘强行卡住她膝弯,从颈到腰绷紧的弧度似一弯新月,这是个接近于锁的姿势,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

    “手段不错,但你找错了位置。”沈霜野冷冷说,“你该钉死我的喉咙。就像我做的这样。”

    冰茬子贴着肌肤滑过,让谢神筠生出寒栗,唯一的热源是颈上缓缓收紧的力道。

    沈霜野掐住了她的咽喉。

    雪光勾出谢神筠侧颜的薄淡弧度,让她整个人都透出难以描摹的艳和冷。

    贴身的肉搏谢神筠没有占到太多优势,绝对力量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但谢神筠竟然还能缓缓笑出来。

    “那样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她笑起来有如冰消雪融,眼底宛转潋滟波光,盛的全是虚情假意,“否则你怎么还不下手?杀了我啊。”

    后仰的颈绷出一段秀致弧度,能让沈霜野的虎口严丝合缝地卡进去,这是连梦里也不会有的场景,戳中了沈霜野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他早就该这样做的。

    卡住她咽喉的五指再度收紧。

    谢神筠被迫仰首,以争得一丝喘息。

    这样的姿态本身就意味着屈辱。

    但谢神筠不在乎。想杀她的人太多,想折辱她的人更多。她被捧成了天上月,落下来就是地底泥。

    是明月还是污泥谢神筠根本不在乎,她不想当天上月,沈霜野却是雪中刀。看孤刀认主、傲骨低头总是有意思的。她不仅要握着沈霜野这把刀,还要这个人俯首称臣。

    沈霜野今日不杀她,来日就没有机会了。

    “你想这样做很久了吧?”谢神筠容色雪白,剔透得像冰,分明是受制于人的境地,她却仿佛依旧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她玩弄人心的意图,就像是掐着沈霜野命脉的人是她。

    “这样掌控我的滋味是不是很好?”谢神筠语含引诱,“握着我的生死,得到了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力,你应该杀掉我的,就像你应该斩断你颈上的枷锁一样。”

    沈霜野没有动。

    谢神筠说得太对了。

    她本身似乎就是权势与欲望的象征,要么被紧握,要么被摧毁。

    而掌控她生死的感觉太好了,就像是握住了那虚无缥缈的权力,握住权势的人可以手不染血、履不沾尘,抹掉人命时就像拂去袖上一粒尘,谢神筠也只是被抹掉的尘土。

    被融化的雪粒变得潮湿冰凉,渗进沈霜野掌纹,烧起了一阵难言的焦渴。

    沈霜野已经撕开了伪装,露出凶悍本质,他俯身垂下的阴影像是要把谢神筠撕咬殆尽。

    “是很好,你真该试试的。”

    下一刻沈霜野就松开了手,他杀不了谢神筠,而谢神筠也不会杀他,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互相伤害的过程没有意义,沈霜野不该动手的。

    谢神筠能让人失去理智。

    寒气入喉的刺激格外凶猛,谢神筠喉间泛起痒意,方才双方手段齐出的较量还远没有到生死相搏的地步,彼此都留了余地。

    “是吗?”谢神筠摸着颈上被攥出来的红痕,窒息的痛楚似乎还有余韵残留,“我还真想试试。”

    远处的祭仪到了尾声,隐约能听见钟磬奏鸣之音。

    谢神筠揉着颈,侧耳细听。

    “要不要打个赌,就赌太子是不是真的天命所归。”谢神筠轻声说。

    她的邀请带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沈霜野只觉好笑,谢神筠与他都不该是相信天命的人,但若真有天命,那也阖该落在大周储君身上。

    沈霜野冷冷道:“太子是东宫正统,他就是众望所归。”

    “那你敢同我赌吗?”恶意如潮水上涌,变成薄红染上谢神筠雪白面容,让她此刻有种难言的糜艳,“若你输,我就要你当我的一条狗。”

    沈霜野仿佛无动于衷,但微沉的语调带着森然冷意:“想做我的主人,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我想啊,”谢神筠接过他的话,慢条斯理道,“我想做那个攥着狗链子的人,你不是要让我试试吗?”

    言语的撩拨不露痕迹,她眼如桃花,瓣上却含霜。谢神筠仍是冷的,态度甚至称得上轻慢,却叫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绷紧到极致。

    “赌是百害之首,”攥过谢神筠颈项的五指在背后握紧,沈霜野面不改色道,“郡主,你该当个正经人。”

    好赖话都叫他说完了。

    谢神筠喉中麻意未退,又像是觉得实在好笑难忍,终于掩唇呛咳出声,眸中含了潋滟春波。

    她自己看不见,沈霜野却看得分明,谢神筠肌肤太薄,颈上红痕渐转青紫,指痕清晰可见。

    “我真是谢谢侯爷的指教。”谢神筠眼中不见讥嘲,满是真诚,“侯爷当真堪为百官表率。阖该以你为范本,写个定远侯言行实录让百官都学起来。”

    沈霜野不至于听不出她的嘲讽,正要开口,数尺之外皂靴踏过松软雪地的声音格外轻,落在两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猝然喝道:“谁?”

    “郡主。”脚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短短两个字克制到近乎压抑。

    来人出现在雪地边缘,是郑镶。

    远处鼓声渐落。

    “郡主,祭典已毕,”郑镶目光简短地掠过沈霜野,落在谢神筠身上,“该回宫了。”

    沈霜野没有再开口。

    谢神筠拂过身上雪屑,重新变回了瑶台仙。

    “回见。”她对沈霜野道。

    谢神筠出了小树林,掩鬓上还挂着两粒残雪。她扫过郑镶,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怎么是你,瞿星桥呢?”

    “瞿统领戍卫京师,不得空闲。”郑镶道,“郡主要是想见他,可以下令让他来护卫左右。”

    谢神筠懒得同他多话:“走吧。”

    郑镶眸光莫测,口中却恭恭敬敬道:“郡主,您要不要理一理仪容?”

    谢神筠停下,眼风轻轻拂过郑镶,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俄顷她淡淡道:“我看上去很狼狈吗?”

    郑镶没有答话。

    “更狼狈的时候郑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谢神筠轻声说,比起郑镶来,沈霜野看上去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忘性不该这么大。”

    郑镶后颈一凛,从头皮里炸开的凉意叫嚣着危险,那一瞬郑镶的本能让他拔刀,但谢神筠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一捧兜头泼下的冷雪,生生让他冷静下来。

    “郡主说笑了,”郑镶越发恭敬地垂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如淬毒芒刺的视线,“您金尊玉贵,卑职怎敢直面郡主芳容。”

    谢神筠同郑镶交恶已久,表面上的和气也已经形同虚设,郑镶毫不怀疑谢神筠会随时找个机会杀了他。

    “不敢就好,”谢神筠却没有在看他,她缓缓行过雪地,留下半句警告,“下次你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这双眼睛也就别要了。”

    她眼里没有郑镶,她已经站到这个位置,郑镶就是她脚底的泥,在她面前永远只能低头回话。

    但谢神筠最爱干净,连泥也要抹除得干干净净。

    郑镶直起腰,谢神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瑶华郡主高高在上仪态万千,连背影也带着凛然风华,让人不能直视。

    他又想起了当年,谢神筠还是被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他奉命带谢神筠回京,后者尚是垂髫稚童,他捏死她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那样容易。

    他真的该杀了谢神筠的。

    郑镶无声地呼出一口郁气。

    谢神筠不死,郑镶就只能一辈子被她踩在脚底。

    ——

    “宣蓝蓝那边怎么样了?”沈霜野出了承天门,驱马穿过青雀街。

    今日太庙争斗赫然暴露了谢神筠搅弄风云的目的,沈霜野从未像此刻这样对她生出忌惮。

    宣蓝蓝掺和进私铸兵甲案的事让他上了心,但事太多,沈霜野一时顾不上宣蓝蓝那头。

    “查清楚了。”况春泉道,“东西是锦绣阁送去敬国公府上的,说是鸿胪寺的魏大人送给宣世子的节礼。我去查了这个魏昇,他是宣蓝蓝的同僚,也是同他一道吃酒玩乐的狐朋狗友,这人同户部岑尚书走得近,任职鸿胪寺以后很有些手段,颇得岑大人赏识。”

    “岑华群那个老狐狸还会赏识人?”

    “曲家背靠漕运,”况春泉手指一捻,意思是有钱,“岑尚书对他另眼相待很正常。”

    见沈霜野不语,况春泉强调道,“真的很有钱,咱世子跟他一起混以后,被他带着做点小生意,赚了至少这个数。”

    沈霜野瞥他,这么短的时间,难为况春泉查得这么仔细,怎么以前就没查出来。

    “账都查清楚了?”沈霜野问。

    “我哪查得到曲家的账,”况春泉道,“从咱世子的私房钱里推算出来的。”

    沈霜野转了方向,道:“去敬国公府。”

    “没在呢,”况春泉敛了玩笑,显得很正经,“宣世子去画舫听曲了。”

    ——

    宣蓝蓝最近过得不太如意。

    魏昇请他吃酒,没选乐坊花楼,挑了东晴阁,显然也是听说了全长安的乐坊宣蓝蓝禁入的消息。

    消息一出宣蓝蓝平素那些狐朋狗友都绕着他走,生怕惹了定远侯引来一顿削。也就魏昇和荀诩还念着他,叫他出来玩。

    宣蓝蓝在席上喝得大醉,抱住荀诩的衣袖叫苦:“整个、整个长安的乐坊都不要我进了……”他打了个酒嗝,眼角泛起泪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荀诩扯着自己衣袖,左右为难,只好说:“定远侯也是为你好……”

    魏昇听说了这件事,哈哈一笑,说:“上不了乐坊有什么,可以把姑娘请出来嘛,”他兴致勃勃地道,“我在春明湖上包了艘画舫,两岸灯市倒影入星河,最是风雅。还可以把翩翩姑娘请出来,临水照花,夜拂弦琴,那才妙呢。”

    宣蓝蓝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即大喜:“观晨,还是你够意思。”

    荀诩却觉得不好,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宣蓝蓝却觉得没什么:“唉呀,我又没去乐坊,这有什么,”他振振有辞,“画舫是观晨包的,曲也是观晨要听的,我本来是想走的,但是夜游星河这种风雅事我当然也得看看。”

    把阳奉阴违说得理直气壮,宣蓝蓝也是独一份。他平生最爱吃喝玩乐,当下急忙拉了两人就要去春明湖。

    沈霜野拦停画舫时琵琶声正到弦急音惊之处,被变故激得陡然截断。

    船身猛地一摇晃。

    “怎么回事?”宣蓝蓝是个旱鸭子,最是怕水。

    曲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是定远侯来了!”

    宣蓝蓝眼前一黑,完了,沈霜野抓他来了。

    “你们可得帮我说项说项,我不是自己想来的,都是陪你们来的……”

    曲江水连着清明湖,两岸画楼高起,千灯逐月,在夜里揽尽长安繁华。

    沈霜野上船时衣袍掠过明渠水,似拂过天上星。

    宣蓝蓝缩在藤椅里,见了他就从椅子里跳起来,怕过之后才觉得自己又没闹事,不能心虚,但到底还是在沈霜野面前矮了气势,缩着脖子期期艾艾道:“疏、疏远。”

    宣蓝蓝还觉得自己硬气。他叫阿兄就是沈霜野的弟弟,叫他疏远两人可就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魏昇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倒是荀诩有几分尴尬:“侯爷。”

    好在沈霜野没让他们尴尬太久,对曲荀二人道:“对不住,今夜惊了两位雅兴,宣云望我要带走。”

    荀诩如释重负:“侯爷慢走,慢走。”

    上了岸,宣蓝蓝垂头丧气地跟在沈霜野身后,听他道:“你府上管事说你好几日没回去,都歇在外头。”

    宣蓝蓝警惕地说:“我没去乐坊!”

    沈霜野默了默,问:“都歇在画舫?”

    “也没有……都是曲观晨非要拉我来的。”宣蓝蓝祸水东引,试图把自己摘得干净。

    沈霜野方才也瞧见了魏昇,道:“你同魏昇关系很好?”

    “还行吧,”宣蓝蓝不知沈霜野怎地问起这个,不过他交的都是正经朋友,一圈人里属他最没用,宣蓝蓝倒也不心虚,“我们是同僚。”

    “关系好到能一起做生意?”沈霜野冷不丁地开口。

    宣蓝蓝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了,面上倒是清澈无辜,慢吞吞地说:“啊……就是点小生意,赚些脂粉钱。”

    沈霜野半点不被他含糊过去,一双眼冷冷盯着他,紧接着着问:“什么生意?”

    宣蓝蓝原本还想顾左右而言他,见实在敷衍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道:“是观晨带着我做的,他在漕运那块有人,卖些胭脂水粉丝绸首饰之类的,不收过路的税钱,能赚一半。”

    漕运历来是贪腐重地,朝中世家勋贵在上头有生意往来,不是稀罕事。不止于此,魏昇眼红北边的茶瓷生意,几次同宣蓝蓝说,想走通定远侯的路子,利润还可以再翻一番。

    沈霜野沉眸时如寒潭积雪,问:“一个月前,长乐坊的锦绣阁从北地买了批丝绸,最后送到了你府上,是怎么回事?”

    宣蓝蓝不知明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我记不清了……”

    他是个合格的败家子,什么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府里搬,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买过的丝绸。他是真记不清楚。

    沈霜野没动,说:“想不起来你今夜就在外面吹冷风,好好醒醒你的脑子。”

    “……我想起来了,”这威胁立竿见影,宣蓝蓝想了一阵,说,“就是他们送来的节礼嘛,去年淮南遭灾,丝绸减产,上好的丝绸不好得,观晨说有批好货,就给我送来了,我不是想着我阿姐在西南,没见过好东西,就想着送她点丝绸布料钗环首饰啥的。”

    宣蓝蓝是嘴硬。宣盈盈人不在长安,但府里还是她说了算,宣蓝蓝在花销上被管得紧,他这才寻摸着送点好东西去讨好讨好他姐姐,让她念着点姐弟情深别再扣他的月钱。

    宣蓝蓝懵懂,像是脑子不清醒,“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送你的那批丝绸是我缴获的一批赃物,同庆州矿山还有私铸兵甲都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冷冷道。

    宣蓝蓝一个哆嗦,酒彻底醒了。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东风解冻,阳和启蛰。

    夜有惊雷,顷刻就下起了暴雨。

    这雨直下到第二天还没歇,岳均冒雨入了宫,到值房时身上已经湿透了,他换了身衣服,听外头的人说尚书大人到了,便急匆匆地迎出去。

    “谭大人。”岳均道,“雨势这么大,你怎么来了?”

    谭理站在廊下,没有进屋,只轻轻摆了摆手,看那积水漫上石阶:“春雨贵如油。”

    他再看向岳均就已经换上了一副肃正的神情:“我听说修宫款户部那边还没有拨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要修紫极宫,这事年前就定下来了,户部拨了采买的钱,工部也用了,但没架住正月里赶上太庙坍塌,原本采买的砖石木料里头有一部分先挪去修了太庙,这里头就有笔漏洞。

    本来也不是大事,挪用的事情过了明面,圣人和贺相都点了头,事后再从户部那里另外补一笔条子就行了,可现在问题就出现在这补的条子上。

    户部那边没人签字,也不肯拨钱。

    岳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道:“可能是开春诸事冗杂,户部那里的账目又繁多,一时还未来得及。”

    “都是托辞!”谭理点了点他,颇有些无奈的味道,“同朝为官,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岳均自然明白这是托辞,但他人微言轻,户部那里只管用这个借口打发了他,让他也只能一次次地跑。

    谭理看着他一副软绵绵锯嘴葫芦的模样就皱紧了眉头,但他也知道这差事不好做,只好缓了语气,问:“你去找过岑尚书了吗?”

    按理当初挪用紫极宫砖木材料的法子是谭理提出来的,于情于理也该由谭理去向岑尚书提,否则岳均师出无名,户部那头只会和他打太极。

    岳均顿了一下,摇头:“岑尚书日理万机,我次次去户部都不巧,没能和他见上面。下官人微言轻,在岑尚书跟前说不上话,谭大人和岑尚书交好,不如大人去找岑尚书提上一提?”

    “……”

    岑华群那个老滑头,抠门又较真,谁和他交好谁被坑,谭理心下可不认这个说法,当然面上不会表现出来,只打了个哈哈,说:“岑尚书确实忙碌,但也不能拖着咱工部的事。这样,明日政事堂有议事,他肯定会入宫,你再去户部问一问。”

    分明是正经朝事,却硬生生被逼成了催债的,岳均只能苦笑。谭理身为工部的主事官,自己反而置身事外,只让岳均去趟浑水,明摆着是要独善其身。

    但谭理是上官,没有岳均置喙的余地。

    谭理见他听了进去,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说:“这件事圣人和贺相都过了眼,岑尚书不会拿乔,再不济,最后就算是闹到圣人面前,也是你占理。”

    他话里隐含深意,岳均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这是笃定这事最终一定会闹到御前去了。

    岳均心下一沉。

    翌日岳均依言去了户部,却没见到人,说是岑华群入宫的路上摔了一跤,一身老骨头都摔散架了,圣人还遣了太医去他府上照看。

    这也太巧了!

    岳均攒着的一股劲瞬间便散了。

    他心里揣着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院里进来个熟悉人影,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叫住他:“显明。”

    “岳大人。”颜炳脚步一停,也看见了他。

    岳均朝户部跑了几次,同颜炳见得不多。他年前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人瞧着憔悴许多,还没养回来。

    “显明,我前几日问的那笔修宫款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颜炳说的是实话,“岳大人应当也知道,此事我做不了主。”

    春雨还在连绵的下,什么火气都能给人浇没。

    片刻后,岳均真心实意地问:“好,那你同我说实话,这笔修宫款,岑大人是不是故意拖着的?”

    只有这一个解释。

    天子修宫的事板上钉钉,不是户部或者工部说了算,但户部却是岑华群的一言堂。

    颜炳沉默半晌。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六城皆毁,是为丁卯之灾。他与岳均俱是端城遗民,因天恩被擢选入国子监,又赶上皇帝次年开恩科,这才一朝晋身天子堂。

    但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上举步维艰,此后数年,颜炳辗转在朝堂,一直寂寂无名。

    他们出自同乡,又有患难之交,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颜炳因着卷入矿山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当时也只有岳均在为他四处奔走。

    颜炳在他的注视里微妙地点了点头,又说:“修宫的事年前就定下来了,岑尚书不至于故意为难。原本这笔银子是拨出来了的,但赶上太庙坍塌,又多出了一笔,如今户部账面上的确没钱,这事贺相也知道。”

    这话就很微妙了。

    颜炳点到即止,轻声提醒道,“我猜这这是仙人斗法,你不要搅合进去。”

    岑华群惯来看见麻烦绕道走,半点污名不沾身,这样做一定是早早嗅到了其中的危险。

    岳均苦笑:“我如今在这个位置,如何能不被搅进去。”

    当初挪用这批砖木是贺述微点的头,如今上头的人不急,都只推着岳均出来碰壁,要真如颜炳猜测是仙人斗法,那他这个工部侍郎如今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

    岑华群是朝堂的常青树,他这一摔,半个朝堂都惊动了。谢神筠带着太医回宫,在圣人面前回禀了伤情。

    太医用词很斟酌:“岑大人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又受了惊,气虚体弱,安养几日便可。”

    圣人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谢神筠亲眼探望过岑华群,又看过太医开的方子,对岑华群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岑大人年纪上去了,这次虽然没有大碍,但也确实该静养几日。”

    “年纪上去就该退位让贤,”圣人眼观八方,工户两部之间的纷争早就落在她眼里,“他是见势不妙,要躲这个风头。”

    杨蕙将此事向谢神筠道来,又提到了贺述微故意按着此事不表的用意。

    “贺相到底还是不想这座紫极宫修起来。”谢神筠眼光毒辣,一眼看透了贺述微的心思。

    不仅是贺述微不想让这座紫极宫修起来,便连圣人,只怕对这座紫极宫亦没有好感。这座宫殿代表了她对太子的退让,也是向皇帝的妥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始终不是这朝堂的话事人。

    “原本修宫的银子已经拨下去了,但没想到后面太庙坍塌,就挪了一部分去修太庙,这笔砖木钱原本是该还的,”杨蕙道,“贺相的意思,只怕是想要截住这笔砖木钱,再拖住紫极宫的修建。就算紫极宫当真要修,银钱上吃紧,修建的规模工部自然也得再斟酌一二。”

    谢神筠了然。紫极宫是皇帝下令修建的,贺述微不能明着打皇帝的脸,不过就算要修,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可都还是未知数。

    贺述微只怕是想着随便修修得了,皇帝念经修道,能占多大个地方。

    谢神筠道:“当初挪用修建紫极宫的砖木是谭尚书提的,贺相又上书圣人,只怕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在这笔修宫款上做文章。”

    贺述微这是也把皇后一并套了进去,当初皇后点了头,如今也得来给他善后,否则在陛下那里可就不好交代。

    “今年才开了个头,已经拟定的各项支出都不能动,”年初议定的各项开支都交春台官先审,谢神筠对户部的账再清楚不过,贺述微为政事堂群相之首,也对账目了然于心,“若是贺大人压着户部始终不肯出这笔钱,最后就得圣人决策了。”

    翌日雨还没歇,地上的积水能映出人影。

    琼华阁照旧有内廷朝议,圣人体恤,让内侍给诸位大人都送了轿,没让他们沾水。

    沈霜野在堂前收伞,他有军务呈奏,来得很早。侧身时看见谢神筠拨开雨帘上阶,披了一身水雾。

    沈霜野看见她就觉得痛。十二根银针断在他肉里,沈霜野挑灯挑了半宿,眼都花了。

    谢神筠朝他点头示意,她昨日去岑府,碰见定远侯府的下人捧了两根老山参进来,说是定远侯知道岑尚书身体欠佳,送来给他补身子的。

    “侯爷脸色瞧着不是很好,进宫前没喝两碗参汤补补身子吗?”谢神筠眉心微蹙,说出的话很是关切,可就是有让人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的错觉。

    沈霜野怀疑她在骂他肾虚。

    第33章

    “今日天色不好,郡主许是看错了。”沈霜野淡定自若道,“我如今游手好闲,既不用挑灯夜读也不用日理万机,脸色自然不能同郡主相比。”

    开春诸事繁杂,谢神筠每日要闻听议事、处理公务,事无巨细都要在她眼中过一遍,经手的事无一错漏,其中要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低眼一瞥,澄净砖石能映出一道雍容倩影,镜中人面容雪白,肌骨剔透,额间一点朱色,依旧是华光宛转。

    她便知道沈霜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都是人参燕窝滋补出来的好脸色,比不上侯爷天生丽质。”不待沈霜野反驳,谢神筠又接着开口,“看来侯爷与岑尚书关系不错,好东西自己舍不得用,倒是巴巴地往岑尚书府上送。”

    “我平生最讨厌爱打算盘的人,”沈霜野一语双关,诧异道,“郡主都是从哪里听说的?我都不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郡主还是少信,问出来叫人怪尴尬的。”

    “尴尬的是你,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泰然自若道。

    沈霜野目光立时变了,仿佛没想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谢神筠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

    谢神筠气定神闲,任由他看。

    都是跟沈霜野学的。

    “我还以为侯爷同岑尚书私交甚笃,”谢神筠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是我想多了。”

    藩镇驻军,钱粮都要从户部尚书手里过,沈霜野旁的不在乎,一个兵部一个户部,却是要好好笼络的。

    政事堂几位宰相的轿子先后落在阶下,谢神筠没再开口,掀帘进去了。

    因着连日阴雨,琼华阁中仿佛也沾染了挥之不去的水汽,议事时的氛围算不上好,带着黏稠的郁气。

    皇后不意将时间拖得太长,将近来要紧的事议过,便动了散朝的意思。

    这时御史台许则出列,道:“圣人,臣有本奏。”

    原本要将“散朝”二字出口的内侍又将话吞了回去,皇后颌首,让许则继续说。

    许则道:“臣要参工部尚书谭理借为陛下修建紫极宫的机会挪用修宫款,并且意图以银钱不足的名义要户部另外拨款,从中牟利。”

    谭理今日也在,立即出列大声辩驳:“圣人明鉴,臣绝不敢私自挪用修宫款,更不敢有以公谋私之举。”

    许则道:“敢问谭大人,工部采买原本用于修建紫极宫的那批砖木如今在何处?”

    “已被用去重建了太庙,”谭理坦坦荡荡,“当时太庙突然倒塌,修缮所用的砖木一时没有合适的,因此挪用了那批砖木来应急,但此事已经圣人首肯,非我私自挪用。”

    贺述微立于百官之首,面色肃然:“此事是我向圣人提议,确实并非谭尚书私自挪用。”

    许则却是有备而来:“敢问谭尚书,先帝时曾下令太庙必须每年检查修缮,此后工部每一次修缮都会留档,据我所知,太庙去年年中才修缮过一次,为何今年就能被雪压塌?”

    许则话还没完,步步紧逼,“还有,我曾查阅去年的修缮记录,当时砖瓦采买共计花费五千两,此次太庙崩塌户部又另外拨了一笔款项,光是砖瓦在工部的账上就记了一万三千两,多了足足八千两,再按照谭尚书方才所说,修缮太庙时挪用了一部分修建紫极宫的砖石木料,那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是不是有些许水分?”

    谭理已是冷汗涔涔。

    曾被年底核账时的瑶华郡主逼出过一身冷汗的官员此时再度觉得身上一凉,这个许则,从前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怎么如此难缠?

    “谭大人也可以说,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有一部分是用于填补被挪用的紫极宫砖木所产生的漏洞,但据我所知,工部的岳侍郎近几日都在往户部跑,原因就是这个漏洞并未被补上,需要户部另外再拨一笔银子。先前贺大人也说非谭尚书私自挪用,但既为挪用,就该从太庙的修缮款里还回去,却不知工部非要另拨一笔修宫款是什么意思?”许则面向皇后,肃然道,“历来缮造疏浚、土木水利,皆是易养蛀虫之地,还请圣人明察。”

    常人很容易被许则的连番逼问迫得心神大乱,但谭理到底是三品大员,朝中历经风雨日久,当即道:“今年雪祸乃是天灾,莫说太庙,我大周各地均有雪祸灾情,非是工部修缮不利;再来因为太庙损毁严重,花费自然也要多一些,这一万三千两用于采买,我工部的账目经得住细查,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许御史所奏皆是凭空揣测的臆想之言!”

    “是不是臆想要查过才知,”许则口齿伶俐,“御史纠察百僚乃臣之本分,谭尚书若经得起细查,又何必心虚?”

    琼华阁外惊雷炸响,又有御史出列,依旧是要求稽查工部账目,已被沉淀下去的矿山案又被旧事重提,谭理左支右绌,几乎是勉力支撑。

    皇后听着朝上争辩,忽然问:“太子如何看?”

    太子本就因太庙坍塌一事招致皇帝申斥,先是禁足东宫祈福,随后皇帝又下了太子的观政之权,只让他入阁参学。

    矿山案疑点重重,俞辛鸿虽然已经伏法,但其被刺身亡的死因更是让矿山案被蒙上一层阴翳,私下里有不少流言认为俞辛鸿是替罪而死,陆庭梧至今未曾洗脱嫌疑。

    太子回京时矿山案已经尘埃落定,但因这层关系,太子在矿山案中也难免处于一个尴尬位置。

    他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若不想招致流言,最好的办法是该置身事外。

    “既然有疑,就该查。”太子坦荡道,“既堵得住悠悠众口,也能给百官一个交代。若工部账目清白污垢自然值得欢喜,若真有问题也正好能够肃正朝中贪腐风气。”

    最后圣人一言定乾坤:“查。”皇后道,“就由太子主理账目稽查,御史台联合北司协理,殿下是储君,所得结果自然能令百官信服。”

    群臣无不称是。

    ——

    散朝后陆庭梧急匆匆来寻裴元璟,他职务不高,没有入阁议事的资格,因此直到太子开始着手查工部的账目他才得到消息。

    “珩之!”陆庭梧道,“不是说是弹劾工部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怎么最后变成了来查工部的账?”

    贺述微要借着挪用一事打压修建紫极宫,陆庭梧早就从岑、谭二人的态度中嗅到了些许端倪。

    他对此乐见其成。

    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觊觎许久,原本那个位置空出来之后就该是为陆庭梧准备的,谁料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岳均,生生让谢神筠将他保举上了侍郎之位。

    偏偏陆庭梧自己在矿山案里头不干净,只能咽下这口气。

    裴元璟神色平静,道:“能出挪用砖木的事,证明工部内部本身就存在问题,”他目光如炬,似乎已经看透了陆庭梧为何如此紧张,“况且挪用一事确实也有问题。被挪用的这笔款项按理应该从户部拨给工部修缮太庙的银子里留出来,为什么最后反而是另外找户部再拨一笔钱?”

    陆庭梧正色道:“珩之没下过地,但也应当知道,修葺缮造的活不管是在银钱还是材料上本就预估不到一个准数,到最后开支或有超出或有结余都是常事,户部拨款向来也是以节省为主,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这笔钱实在不敢动。陛下要求修缮太庙的工期要赶在六月之前完成,同紫极宫相比,自然是太庙为重。”

    裴元璟目光淡淡,不知是有没有信他这番话:“既然如此,你慌什么?”

    陆庭梧一噎,险些被他气死。

    “太庙的账自然禁得住细查,可我担心圣人特地让太子殿下主理,是有备而来,工部可不只有一本太庙的账。”陆庭梧咬牙道。

    他最恨裴元璟这副清高无尘的模样,脏活全是他做了。

    裴元璟瞥他一眼,道:“我以为俞辛鸿已帮你把尾巴都扫干净了。”

    陆庭梧一惊,瞬间知道裴元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俞辛鸿的死不仅结了矿山的案子,还平下了工部许多账目。他任侍郎多年,既然死时没有清白,那也就无所谓身上多背几桩罪名。

    陆庭梧沉默片刻:“若有心要查,白纸也能抹上脏灰,这世上哪有什么干净的东西。”

    做过的事便有迹可循,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见天日。陆庭梧出身世家,又在朝中浸染多年,就没生出过那颗赤子之心。

    陆庭梧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道,“我只是担心太子殿下会被人利用。”

    裴元璟可以不在乎陆庭梧的死活,但东宫正统,储君地位,由不得他不在乎。

    檐下雨水飞溅,似千种明镜,照出人间百态。

    “殿下不是蠢货,能由得别人利用,”裴元璟道,“此次协理太子稽查账目的是北司和御史台,矿山案中你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都是熟人。”

    风雨振袖,裴元璟扣住袖边银纹,姿态如鹤落松梢,“但你最应该提防的人是谢神筠,许则的突然发难必是有人授意,工部侍郎岳均也是谢神筠安排进去的人,”

    裴元璟说到这里忽然微妙一停,问,“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陆庭梧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坚决道:“没有。”

    裴元璟眼帘半垂,掩去眸中华彩:“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不信运气,”陆庭梧思怵片刻,道,“谢神筠身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协理查账的是北司和御史台,北司一定是郑镶,不作他想,而御史台……也有崔之涣。

    裴元璟走后,陆庭梧才觉出雨水溅湿袍摆,箍得人身上发紧。

    他想起谢神筠,目光渐渐阴沉下去。

    裴元璟的问话此刻再度响起:“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没有。

    陆庭梧告诉自己。

    看过手书的人都被他灭了口,即便还有章寻这个漏网之鱼,但孤例不成证,即便谢神筠找到他也没有用。

    他绝不会留下把柄。

    ——

    工部历年来的账目被重新找出来详查,御史台和北司禁军分坐两排,桌上俱是账册文书,每核对一项便向太子禀告。

    其中太庙近两年的修缮记录被重点看过。许则心算了得,此时却越看越是凝重。

    这账目做得太干净了。

    许则阖上账本,屋内珠算之音此起彼伏,倒春寒的潮气朽过书页,将纸墨的味道都挥发出来,冲得人头脑发昏。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长廊尽头的角房,内侍推门请他进去,屋中别有洞天。

    轩窗大敞,盛的是雨打芭蕉的春景,草叶浓翠宛转,都自然而然的因临窗侧坐的那个人繁盛起来。

    谢神筠面前是另一套账本,她听着许则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有查出来什么吗?”

    许则神色凝重:“没有,账目都很干净。”

    谢神筠搁了笔,侧眼看过来的神情很干净,像窗外被水润过的竹叶。

    她示意许则先坐。

    “许大人以为会查出什么?”谢神筠道,“一本漏洞百出的账目?谭理从延熙十五年起就是工部尚书了,在此之前他在工部各个衙门打转也有二十多年,他能坐稳这个工部尚书,靠的可不是当墙头草的能力。”

    许则稳坐不动:“既是如此,郡主还想让臣查什么?”

    许则很年轻,眉眼与话语都还带着坦然无惧的锐气。他是延熙十六年的进士出身。那一年出了个裴元璟,琼林宴上裴珩之独占风光,旁的人都被盖了下去,那一榜进士都没有出头之机。

    “我曾审问去年负责修缮太庙的工匠,当时采买砖石五千两,共计两千四百六十二块,但实际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块,还剩一千四百余块砖并未用完。因太庙修缮所用的砖瓦都是官窑特地烧制的,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难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这批砖瓦应该封存进库房留待下一次修缮,但在此次太庙修缮的账目上所记砖石却皆为新采买的,没有旧物。”

    谢神筠声音很稳,条例清晰,“我查过库房,里面是空的。”

    “不对,”许则迅速回忆先前翻过的账目,“去年修缮太庙所记砖石就是两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说的九百七十五。”

    “账本上的数字可以涂抹,但太庙没有变动。”谢神筠轻描淡写道,“我让人数过。”

    砖石的新旧程度还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则要难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台平日只负责盯人、找茬、骂人,还没有被人这样找过茬,许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御史台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庙的修缮有问题了?”

    太庙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砖旧瓦都能碎成渣渣,谢神筠要审,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着工部和太常寺这么大一个把柄,居然还能一直隐而不发。

    谢神筠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弹劾谭尚书的事你辛苦了,工部的账目很干净,没有问题。”谢神筠道,“明日太子殿下就会向圣人回话了。”

    谢神筠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许则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谢神筠告诉自己这些是想让他继续弹劾谭理,可听谢神筠如今的意思,她并不想揭露此事?

    那她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心力查工部的账目?难不成就是为了攥住谭理一个把柄吗?

    好在许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用知道得太多。

    他很快想通:“但郡主还想让我继续查工部的账。”

    他隐晦地看过谢神筠面前账目,工部的账很干净,但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那就是她的意思。

    “我要你查延熙年以来工部的所有账目,包括水利疏浚、园林修建、宫殿缮造,”谢神筠用词锋锐,没有宛转余地,“记住,是所有,一件都不能少。”

    许则微微皱眉:“郡主太看得起我了,近二十年工部的所有账目要我一人彻查,简直是难于登天。”

    “工部侍郎岳均会帮你,”谢神筠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去查,“不需要你查得多仔细,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

    许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谢神筠不是初入朝堂的愣头青,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她处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和凤阁宰相平起平坐,她居然想让许则一个人去查二十年的账目,这和让他单枪匹马去与燕北铁骑为敌没有区别。

    谢神筠目光很静,带着冰雪似的凉意,落在许则身上,让他陡然冷静下来。

    除非她真正要许则查的事就藏在工部的账目里。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仕后就进了御史台,他是直来直去的人,读不懂朝堂官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未尽之言,但他能看清局势。

    “我会再查工部的账目。”许则立身很正,拜过谢神筠,退出去了。

    谢神筠目光落在许则背影,没有留他。

    第34章

    工部的账一年之内连查两次,给三省六部都敲响了警钟,吓得兵部尚书傅选连夜召集官吏仔细敲打。

    兵部同样不是经得起细查的地方,每年下发到地方的军饷、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连傅选都不敢肯定地说绝无问题。

    傅选把这两年的账目都翻出来自查了一遍,查账的事不敢让琼华阁知道,灯都没敢多点两盏,查完后才能松口气。

    沈霜野嫌办事的值房里头黑,出来透口气,连日的雨还在下,天阴得没放一丝亮,让人觉得心里发慌。

    “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账也不怎么经得起查。”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仆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折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账目上干干净净。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账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

    春来群芳竞艳,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

    但即便是牡丹吐艳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艳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

    “是了,这些牡丹再美也只有一日花期,花期衰败后便再也配不上你,”皇帝神情郁郁,忽而又强硬起来,“那时朕自然会给你寻来更好的。”

    皇后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

    陈英自殿外进来,不敢闯进这花团锦簇之地,立在门边道:“圣人,苏寻宿到了。”

    皇帝皱眉:“苏寻宿?他不是被下狱了吗?”

    苏寻宿因上书诋毁圣人而被革职下狱,西苑上谏的风波平息后皇后也没有将他放出来,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皇帝没有过问。

    “我让人把他放出来的。”皇后从他身后出来,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小事。

    “你——”皇帝十分诧异,皇后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

    “陛下在想我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放出来?”皇后似是打趣,又说,“这人虽然讨厌,但在择日堪舆、选址定位上却有独到之处,陛下的紫极宫修建在即,不是正苦恼于司天监没有可用之人吗?就让他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

    紫极宫一直没有动工,正是因为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宫殿的选吉堪舆一直是苏寻宿在做,皇帝从前待他十分信重,苏寻宿被下狱后,司天监旁的人用起来总是不太合意。

    前几日朝中闹出的风波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在等着皇后主动来提。皇后提是提了,但同他预想当中的大不相同。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满。”皇帝没说好与不好,只深深看她。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能由旁人置喙。”皇后敛了雍容,目光锐利,“紫极宫兴修在即,太庙的修缮也马上要完工,苏寻宿要想立功,自然都会尽心尽力。”

    “工部的事都查清楚了?”皇帝身在西苑,却对朝中大小事务了然于心。

    皇后声音圆润,条理清晰:“工部账目详查的结果已经呈到了陛下案头。这半年来工部闹出过不少事,百官都看在眼里,心中难免会有疑虑。此次由太子殿下主理,三司协查,算是勉强理了个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该做的事都还得做下去,免得又叫群臣来揣摩圣意,最后左右为难。”

    “逢迎圣意非良臣所为。”皇帝掩唇微咳两声,道,“工部的事朕都清楚,谭理虽然在大事上有些平庸,但还不至于拎不清。倒是这个岳均,修缮太庙挪用了紫极宫的砖木,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偏他要闹得满朝风雨。”

    皇后着人奉了热茶上来给他润嗓:“佞臣你不喜,直臣你又该嫌说话戳了你的心窝,得亏您是天子,不怕得罪人。”

    皇帝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她说得无奈摇头。偏她说完又来给皇帝塞甜枣,“陛下要修紫极宫是好事,好事多磨也是应该的。”

    语罢便让陈英传苏寻宿上殿,要他官复原职。

    几日后长安暴雨,又逢开春雪化,工部下头的水利司怕行船不利,限制了进出长安的水路,被人参了一本,闹到了御前。

    岳均因此被申斥,罚了半年的俸禄。

    明眼人便看出来,这场龙争虎斗终于有了结果。

    翌日天色放晴,禁中已有春信至。

    岳均领诏入春台,在那里见到了谢神筠。

    台上挂着云雾纱,天际霞光出云。

    春台西邻琼华阁,从前是诏敕起草政令通达的兰台郎当值之所,内廷女官行走于此,乌鬓如云,华服胜春,便被人改称春台。

    岳均不敢窥视郡主芳容,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陛下近来夜梦祥瑞,以为是吉兆,所以想亲自挖下紫极宫的第一柸土,苏司监也已择定紫极宫动土的吉日,四月初七,紫气升腾、利兴西北。我知你的难处,因此今日寻你来就是要安你的心。”

    谢神筠语气温和,先给他吃了定心丸,随后才道,“户部账面上的确吃紧,这你应该也清楚,并不是他们故意搪塞。圣人的意思是今年的千秋宴便不必办了,把这笔银子挪出来,恰好能填上紫极宫的亏空。”

    今年的各项开支是年底时政事堂和各部共同商议出来的,谢神筠对此再清楚不过。

    延熙年以来大周称得上繁华昌盛,四海来朝,八方同拜,有盛世气象。紫极宫亏空的这笔银子户部不是拿不出来,甚至宫中的内库也尽可以补上,但凡事不能开这个头。

    礼部官员今日也在此,皇后的千秋宴由礼部承办,如今要取消也得同他们通气。

    魏尚书自然没有异议,办一场千秋宴劳神费力,如今取消省了不知道多少事。

    岳均不胜惶恐,面上没有欣然:“怎敢惊动圣人,还因此取消千秋宴……”

    谢神筠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圣人与陛下夫妻同心,千秋宴不过就是个形式,圣人自然也是希望紫极宫建成的,只能请岳侍郎多费心。”

    “下官自当尽善尽美。”

    岳均走后,谢神筠招来杨蕙,道:“岳侍郎去年家中有添丁之喜,圣人要赏岳夫人,让内侍省备下赏赐之物,再添金银各一百两,今日就送到岳府。”

    “是。”杨蕙领命。

    谢神筠起身往琼华阁去,皇后今日琼华阁议事,算算时间几位宰执也该到了。

    ——

    岑华群在家歇了数日,今日拖着病体上朝,逢人都要夸他一句老当益壮、勤勉尽职。

    谢道成也不例外:“岑大人伤都养好了?”他叹口气,“圣人宽宏,要你多歇几日,岑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勤勉,倒把我们这些个人都衬得惫懒了。”

    岑华群吃了定远侯送来的两根老山参,一开口还是中气十足,只好做作地咳嗽两声:“勤勉尽忠是臣子本分,圣人虽然宽宏,我却不敢托大,朝廷禄米不养闲人。”

    “谁说不养闲人?”谢道成诧异道,“致仕留俸,五品官以上致仕后皆享半俸,岑尚书不会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吧?”

    岑华群被他找准了话里的漏洞,当即长吁短叹道:“谢尚书倒是清楚得很,不如你向圣人求请,把户部的活一并揽了,正好我做个闲人,省了你日日盯着我的功夫。”

    两人你来我往口头上切磋,谁也没赢。

    贺述微进来时没听见他们先前的交锋,两个人却同时端正了神色,变得从容不迫。

    “卓然,弈贞,你们都到了。”

    谢道成和岑华群纷纷起身见礼。

    贺述微没觉出古怪,道:“走吧。”

    皇后召几位宰相入阁议事,岑华群见只有他们三人,不由问:“怎不见惟礼?”

    政事堂一共五位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除裴太傅去年致仕后不常在朝中行走,另外四个人举凡议事都是缺一不可。秦叙书最重规矩,从来都是最先到的人,没道理自己赶在贺述微这个中书令的前面先赶去了琼华阁。

    贺述微正要开口,前面太子同裴元璟一行人也到了,向他见礼:“贺大人。”

    太子见到几位相公出门也并不意外,“诸位大人是去琼华阁?”

    贺述微颌首:“娘娘召我等入阁议事。”

    太子思怵须臾,道:“不知几位相公可知道司天监苏寻宿苏大人已官复原职的事?”

    “苏寻宿官复原职了?”岑华群还是刚知道。

    裴元璟在旁道:“诏书今日就会下达。”

    他任职中书省,又兼兰台郎中,负责起草中枢诏令,苏寻宿官复原职的旨意经中书省下达,他比贺述微还要先知道。

    谢道成脸色没有变化,岑华群一瞅便知他消息灵通。

    “苏大人为陛下择选紫极宫动工吉日,陛下欲择四月初八的日子敬告天地,要在紫极宫动土,已经令弘文、崇文二馆学士广写青词祭帖,以告神明。今日圣人宣召诸位大人入宫,应该就会商议此事。”裴元璟道。

    太子意在提醒。修缮太庙挪用了用来修建紫极宫的砖木,这笔漏洞至今没有补上,岑华群借病躲过了一场风头,但这事最后要怎么解决还得落在他头上。

    既然皇帝连动工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只怕贺述微压着紫极宫不肯修的打算也要付诸流水。

    贺述微神色平淡,显然也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难怪今日秦叙书没有来。岑华群总算理清楚了其中的事。

    苏寻宿得罪了皇后被下狱,秦叙书曾替他打抱不平,反惹了天子不喜,转眼皇后却将苏寻宿放了出来,还要他负责紫极宫的选址吉时,苏寻宿再有脾气,也得老老实实地接过这桩活。

    秦叙书知道了得憋屈死。

    岑华群暗叹。

    皇后到底是手段老辣,又狠又准。

    太子叹口气,说:“都是太庙与紫极宫闹出来的风波。苏大人如今是官复原职,工部的岳侍郎却因挪用紫极宫砖木的事被申斥了,如今总算风过雨歇,只难为他还因此受了委屈。”

    一旁的谭理很是尴尬,都不敢去看贺述微和岑华群的脸色。

    太子这话实在说得不合时宜,挪用紫极宫砖木是谭理提的议,贺述微点的头,岑华群又拖着银子不肯批,岳均这才被殃及池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岳均是有苦说不出,但这苦也不能太子去替他说。

    裴元璟反应迅速:“苦尽甘来,未必不是好事。国事上受些委屈是难免的事,太庙和紫极宫都还要仰仗谭大人与岳大人费心,待这两桩事办好,自然也有岳侍郎的功劳。”

    谢道成道:“自当如此。百官赏罚从来都是以绩论优,在其位不仅要谋其职,更要担其责,若论委屈,人人都有委屈,那正事也就不必做了。”

    岑华群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谢道成,又看了一眼光风霁月的裴元璟,忽然想起来裴谢两家好像还有一桩亲事。

    他慢慢悠悠地说:“听说郡主同裴大人的婚期已定,难怪谢大人这就护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我们喝上一杯喜酒?”

    “自古只听说恶婆婆磋磨小媳妇,可没见哪个泰山故意为难女婿的。我又不是那起子故意找事的闲人。”谢道成淡笑道,“喜酒自然会请诸位喝,只怕到时候你不肯赏脸。”

    岑华群从来只会和稀泥,阴阳怪气的功夫比不上谢道成这个管人的,他现在是成了谢道成口中磋磨小媳妇的恶婆婆了,这叫什么事。

    太子哈哈笑道:“谢大人尽可放心,裴氏家风清正,裴夫人疼爱阿暮都还来不及,万不会刻意为难。”他拍了拍裴元璟的肩,“岑大人莫心急,我也还等着珩之与阿暮成亲时去讨上一杯喜酒。”

    岑华群:“……”

    贺述微轻轻咳了一声,琼华阁已近在眼前。众人皆敛了神色,缓步入内。

    ——

    圣人挪了自己的千秋宴给天子修紫极宫,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朝中安稳了几日,百官纷纷忙着给圣人写青词贺表,力求写得华美飘逸。

    宣蓝蓝也跟风写了两页纸,他文采不行,但有自知之明,没找代笔,自己瞎编几句,又引用了好些大家之作,得意洋洋地递进西苑后,还真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一连几天脸上都冒着喜气。

    但等再见到魏昇时喜气就淡了。

    他见魏昇实在尴尬。他在锦绣阁上栽了个跟头,又被沈霜野警告过,最近便淡了同魏昇的往来,又说要从曲家的生意里撤出来,魏昇倒是脾气好,也没问那么多,答应之后就让人把宣蓝蓝那份账本送来,去年的利也一并结给他。

    “云望,我当你是兄弟,日后你缺银子了只管同我说。”魏昇同他推心置腹,“西南那头是你姐姐说了算,你日日在太常寺领着这个闲职也不是事,纵然以后能袭爵又如何,穆宗皇帝时候的宁国公府如今已经穷得要卖家当了,长安城里哪个没在看他们的笑话。”

    他拍拍宣蓝蓝的肩,“你该多为自己打算。”

    魏昇这样一说倒叫宣蓝蓝越发愧疚,私底下同沈霜野说是不是他搞错了。

    “观晨应该也是被坑了,这事同他没关系。”

    和魏昇到底有没有关系沈霜野不管,他只管宣蓝蓝,查过魏昇送来的账本没有问题,便道:“我给敬国公去信了,”

    他看着宣蓝蓝,语气很淡,“你是敬国公世子,身上就担着宣氏满门的性命。你想败家宣氏能由着你败,要当个纨绔子弟也随你,但是别招祸。魏昇背后不简单,你要与他做朋友,就长点心眼,别被人当刀使。”

    沈霜野出了敬国公府,叫铁骑再去查那批贡物的来处。

    “这批贡物终究是个隐患,不能埋在我们手里。”沈霜野道,“让孟希龄来见我。”

    魏昇送走了宣蓝蓝,自己还留在春明湖的画舫上。

    斜阳照翠波,陆庭梧从另一条船上过来,矮身进了船舱。

    魏昇请他坐下,眉间阴霾未褪:“定远侯已经在查我的账了。咱们的生意本来就见不得光,被他在绛城截了货顺藤摸瓜查到庆州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查到了我的身上,真是倒霉!”

    “他查不出来什么。”陆庭梧道,“你给他的账都是干净的。”

    “那些账本身就是证据!”

    “谁能证明?”陆庭梧淡定道,“那不过是魏氏下面的一条商路而已,定远侯要真想动你,就得对宣蓝蓝开刀,宣蓝蓝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有个好爹,他只是要把宣蓝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犯不着对你下手。”

    “但那批货——”魏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批贡物始终是个把柄……”

    陆庭梧沉默一瞬:“这也是我正想问你的,那批贡物怎么会出现在定远侯手上?”

    “是徐州出了问题。”魏昇咬牙,齿间已经带了狠意,“底下的人贪财,没按我的吩咐将那批货毁干净,而是转手卖了出去,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货已经在定远侯手上了。”

    “那批货真是从你手上流出去的?”陆庭梧紧盯着他。

    魏昇捱着他的目光,身上似落了千钧重:“是。我叫人买回来之后仔细看过,确确实实是被换掉的那批假贡物,否则我也不敢送给宣蓝蓝。原本想着这里头掺上了宣蓝蓝,定远侯总该投鼠忌器,谁料他这样狠。”

    “那你怕什么?”陆庭梧冷冷道,“一批假货而已,翻不出风浪。”

    魏昇不曾放松,甚至更加急迫:“假的在我们手上,那真的去哪里了?我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到蛛丝马迹,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贡船案又被翻了出来,由不得我不担心。”

    当初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一入徐州就被发现船上的贡物全是假的,不待他们反应过来,随即又发生了水匪劫船案。

    事发后魏昇原本以为是钟磬为了不让假贡物的事情暴露才私通水匪劫船,结果却从钟磬口中得知他根本没写过那封让水匪劫船的信!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让他们在徐州以匪养兵的事情败露,也只能让钟磬认下这桩府兵通匪案。但不待陆庭梧让人把徐州的事处理干净,马上又传出他们从庆州运往徐州的兵甲被定远侯截获的消息。

    简直是见了鬼。

    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们养兵的事情败露,如今就是冲着要对东宫下手来的。

    陆庭梧不语,手中竹扇轻轻磕在桌沿。

    “徐州已经不干净了。”片刻后,陆庭梧道,“还得再派人去善后,这事你盯着点,不要再出岔子。”

    “宣蓝蓝虽然纨绔,但也着实会挑地方。”陆庭梧撩开竹帘,看前后水域茫茫,不接天地,“是个会玩的。”

    他撤了帘子,眼中浮现杀意,“斩草还得除根,这里是个好地方。”

    ——

    今年春信早来,才入了三月,曲江旁的桃杏梨雪便艳艳的开着,云蒸霞蔚,一幅繁盛景象。

    春日是游春赏花的时节,晴云出高楼,向川入紫宫,荀诩生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他在这日宴客,请的都是年轻男女,席开在春明湖上,两岸乐坊起了春评,丝竹弹唱随波入耳,吃的就是一个风雅热闹。

    随荀诩的帖子一并送到梁园的还有来自西南的信,谢神筠拆开看了,没作声,跟着那请帖一道递给了旁边的秦和露。

    “去安排吧。”谢神筠道。

    秦和露看罢,微微一怔。

    信上只有一个字:杀。

    ——

    待到三月初三,香草花果盈城,谢神筠的马车驶过朱雀大街,但见满城锦绣,青牛白马络绎不绝。

    临川郡王生宴,让人封了湖。今日湖上没有大船,望春居设在湖心,要过去只能坐画舫。

    谢神筠上了船,让随行的禁军不必跟,船夫正要摇桨,谢神筠却自月洞窗看见一个熟悉人影。

    “荀诩也请了他?”谢神筠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荀诩对定远侯素来尊崇,特地另外给沈霜野下的帖子,请他务必赏脸。旁的不说,沈芳弥在京七年,也算是受过他诸多照拂,沈霜野接了帖子便带着妹妹来赴宴了。

    “呀,是暮姐姐。”沈芳弥停在袅袅春风里,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娇嫩,她冲谢神筠腼腆一笑,打过招呼便被交好的小姐妹叫了过去。

    “侯爷也是来赴宴的?”谢神筠在晃动的水波里对沈霜野露出一个隐约的笑。

    沈霜野被那笑意一蛰。

    “真是巧。”沈霜野不走心地说。

    谢神筠道:“既然同去赴宴,不如我载你一程?”

    “不必了,”沈霜野直截了当地拒绝,偏头去寻沈芳弥的身影,“我与舍妹……一道来的。”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艰难。

    沈芳弥已坐上了小姐妹的船,几个十四五岁的妙龄贵女凑成一堆,花骨朵似的从月洞窗里探出来,正指着沈霜野叽叽喳喳地说话。

    定远侯风姿独灼,世无其二。

    曲水边香钗华服如云,沈霜野独行其中,似霜刃切斩流云,偏又威势尽敛,让人情不自禁注意到他的同时,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锋芒。

    “请吧。”谢神筠还在看他,倒像是笃定了他会与他同乘。

    沈霜野冷静地和她对视,湖上又不是没有别的船——

    片刻后,他撩袍坐在谢神筠对面,提水沏茶。

    中间没了遮挡,沈霜野却仍旧觉得他看不清谢神筠的神情。

    谢神筠远观是天边云,飘渺不定,望之清寒;近看时是水中月、雾里花,虚虚实实,你觉得离她很近,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一场空。

    “百年才修得同船渡,”谢神筠又露出那种隐约的笑意,“我与侯爷有缘。”

    湖边细柳照水,枝上歇了三月燕。

    谢神筠在这潋滟波光中透出别样艳色,耳边珍珠衬着山水的光将她打磨得圆润,那样美丽且无害。

    金饰能装点她的富丽,配上明红方显端贵璀璨,她身上却出现得少。谢神筠总是戴珍珠或者玉石,匠气轻,纤尘不染。

    “郡主这话,对船头的船夫也适用。”沈霜野在这透薄的天光里说。

    谢神筠被逗笑了似的,眼眸一弯,在这瞬息间流露出来一点真,那点真因为罕见,所以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沈霜野同她几次照面,都觉得这个人透着假。

    浅笑是假的,挑衅也是假的,谢神筠那双含情目里藏着雷霆万钧,但都被更深更沉的冷酷死死压下去。

    不露声色永远是谢神筠的假面,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云波诡谲是谢神筠放出来的饵,不着痕迹,但又引人探寻。

    沈霜野嗅觉敏锐,闻到了她身上的血气。

    敬而远之才是他应该做的。

    “侯爷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谢神筠似是觉得他话有意思,轻轻笑起来,“从前与我说不是同路人,可今日不也同舟共济了吗?可见世间之事绝无定数。”

    “世间之事确实从无定数,可我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是要把事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阿烟左右看看,捧了桌上蜜枣蹲去船头和船夫搭话了。

    “我倒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如棋局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又敢说一定能赢。”谢神筠道,“况且你我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可说不清楚呢。”

    湖上有风,从东边吹到西边,恰自穿堂过,把谢神筠鬓边珍珠流苏吹得叮当作响,她耳垂上的玉坠也轻轻晃动,细丝坠着的玉珠落到颈侧,往下有一点胭脂殷红如血。

    那点胭脂色被风吹得浅了,叫沈霜野只想把它变得更红。

    沈霜野错开目光,谢神筠在风中颜色也淡了,看上去有点寂寥。

    沈霜野在这风声里说:“人生在世,可不止有这两种选择,郡主若执拗于棋盘上这方寸之地,就算下得再好,到收官之后也只会变成弃子。”

    谢神筠把目光挪回来,像是头一次看清他。

    “可惜你生在朝堂,就只有非黑即白一种选择,这盘棋下不下你说了不算。”谢神筠在这温淡的话语里显露锋芒,“你不想当黑白两子,却已经是局中霜刀。”

    沈霜野指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两笔:“这盘棋谁说了算,你吗?”

    谢神筠不语。

    “你不想做刀下鬼,我也不想当局中人。”他指腹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沈霜野杀气寒冽,撕碎了谢神筠的假面,“你既然说我有霜刃,那我自然能斩尽一切可斩之物,棋局也不例外。”

    谢神筠拿他当刀,他却把谢神筠当人。血肉之躯会痛,还会死。

    谢神筠对此视而不见,这让沈霜野的反击像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刀锋破局又有什么用呢?你握刀一日,便一日在局中。”

    谢神筠眉目含情,在情意绵绵的春风里对沈霜野露出獠牙。

    “你不想当手无寸铁的人,便只能做套着铁链的狗。”谢神筠端茶轻抿,那是种默不作声的挑衅,“狗啊,有了链子就得摇尾乞怜,可若没了脖子上的绳套,便只能当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茶汤袅袅的白气散开,素白的瓷盏在谢神筠手中也被衬得糙了,她话里隐有讥诮,“沈霜野,你该感激我。”

    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理所当然,把驯服和掌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喜欢被当成狗,就算是当谢神筠的也一样。

    沈霜野有一点没有说错,谢神筠眼太利,心太狠,她追求的是一击即中,在此之前她会有漫长的伪装和蛰伏。

    她不是什么娇养的贵女,她是黄蜂那根尾后针。

    沈霜野冷漠的眼锁住谢神筠,他在沉默里亮出自己的刀锋,气势一寸寸压迫过谢神筠,尾后针扎痛了他的血肉,他就要咬住谢神筠的咽喉。

    强势、危险,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撕碎。

    阿烟在船头捧着蜜枣向舱内望。

    谢神筠始终不为所动。

    越是这样,她越有一种独特的沉静。

    沈霜野蓦地笑了。

    “谢神筠,你把自己当人,”沈霜野收敛威势,重又变得镇定从容,“但你真的能做自己的主吗?”

    “身不由己的滋味我明白,你该比我更明白。谢神筠,你才是那个活在枷锁之下的人。”沈霜野同样执杯,将那薄瓷的胎牢牢握在掌中,他问,“你会觉得可惜吗?”

    他先前还是悍匪,如今又变作了风雅品茶的王公贵胄,但那雪亮的刀锋赫然已经掐准了谢神筠命脉,刀刃不见血。

    世事对女子不公,谢皇后几乎已经做到女子的极致了,但仍旧逃不过被审视的命运。

    朝臣议论她的出身,质疑她的能力,牝鸡司晨就是原罪。

    谢神筠更可悲。她所有的倚仗来自于她姓谢,亦来自于皇后赋予她的价值,什么天边明月,瑶台谪仙,离了那层被仰望的光芒,她连她自己都不是。

    她属于她的姓氏、封号,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权力。

    谢神筠妄想掌控别人,是因她自己就活在密不透风的枷锁之下。

    沈霜野不是钢筋铁骨,谢神筠自然也不会是铜墙铁壁,她亦有薄弱痛点。他们致命的弱点都在交锋的过程中暴露在对方眼里。

    谢神筠把他扎疼,他就要回以相同的痛,甚至更痛。

    良久之后,谢神筠嗤笑一声,说:“不可惜。”

    “我本顽石,而非明月。”谢神筠目光冷淡地重复了一遍,说,“我不觉得可惜。就像同是身上二两肉,上下却有云泥别,可谁是云谁是泥,我说了才算。”

    她早已过了自怨自艾的时候。这世上没有谁能活得轻松如意,人生来就在熔炉之中,受烈火炙烤、人世煎熬,至死方休。

    可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是她自己说了算。

    “你不觉得可惜,我也不会觉得可惜。”沈霜野饮尽那茶,冷漠地说,“你我生就如此,是赢是输就该各凭本事,我敬你手段了得。”

    他微微俯身,浓重的阴影倾斜过谢神筠鬓边珠玉。

    “但谢神筠,你要训狗,别来找我。”沈霜野最后的吐字被咬得冷漠暴戾,像是刀锋贴面而过,森冷的杀意一闪即逝。

    谢神筠拈着茶盏,透薄的瓷衬着冷玉,微敛的睫含了半泓春水,透着潋滟晴光。

    “那可怎么办,我就喜欢……”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又轻又缓,

    那眼神隔着薄雾,仿佛人也化作了雾中幽昙,让人捉摸不透。

    “——你这样凶的。”

    第35章

    山水昏光在谢神筠脸上半遮半掩,连带着她的目的也云遮雾绕,从来不肯叫沈霜野读懂。

    可那些色与美都是真的,她岂止是捉摸不透,任何人在谢神筠面前都要为她神魂颠倒。

    天光斜照月洞窗,笼在谢神筠身上,似将铅华都洗净了,显出一点旧时斑驳的底色,流光一瞬催人老。

    沈霜野心下微动,恍然觉得“暮”这个字真是再合适谢神筠不过,她如黄昏分割阴阳时苍苍的暮色,山水都在她的眼中慢慢寂寥。

    “到了到了。”船头的阿烟道,打破了此方寂静。

    沈霜野收回目光,不为所动:“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望春居是座四面临空的楼船,加以铁索浮桥相连。锦纱遮檐、珠帘半卷,在微风里被吹得叮当作响,如碎泉迸溅,湖上又以浮木搭建观景台,美得别出心裁。

    画舫靠了浮桥,沈霜野先起,谢神筠身边的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自顾自跳下了船扒着栏杆往水里望,浑然忘了船上还有个主子。

    沈霜野只好站在船头不下去,俯身撑了顶檐护着谢神筠出来,高大的身躯笼着谢神筠,在她头顶垂下一片阴影。

    他身上气息好闻,在春日里透着清寒,谢神筠撞进那片阴影中,也一并融进他的气息里。

    楼上的纨绔子弟早已闹嚷起来,斗草吃茶玩乐。宣蓝蓝站在二楼,刚好瞧见这一幕,登时笑道:“疏远,干什么堵着门不让郡主出来?”

    时下男女大防没有那样重,春日又是少男少女玩乐时候,他惯爱玩笑,嘴上从来不忌讳,这话一落地旁人都笑,连急匆匆迎出来的荀诩都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不是在看热闹。

    沈霜野神色自然地接话:“我可不敢堵郡主的门。这不是船身不稳,我怕郡主掉水里去。”

    谢神筠在话里撑着他的手臂下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一旁的阿烟随即接过去,她在寂静春光里轻巧地说:“沈侯爷这是怕我呢。”

    她话里调侃意味居多,这下众人都笑起来。

    荀诩匆匆迎上去:“暮姐姐同侯爷怎么是一道来的?都是我不好,该让人去接……”

    一群人里独独两人没笑。

    裴元璟今日也在,临川郡王面子大,脾气也好,请了半个长安城,裴元璟凭栏而望,盯着水面的白鸟,展翅时落下几片羽毛孤零零的漂着,随波逐流。

    陆庭梧也没笑。

    谢神筠刚踏上浮桥,头顶忽地落下一阵花瓣雨,春桃白梨,纷纷扬扬落在谢神筠和沈霜野发稍。

    二人同时仰头去看。

    楼上站了个华服贵女,手执桃花:“瑶华郡主好大的架子,非得三催四请不说,还要姗姗来迟。”

    秦宛心生得美,嬉笑怒骂都是风情,又同谢神筠交好,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一张口就像是含着软刀子,磨人得很。

    湖上风大,谢神筠拢了披帛,慢条斯理道:“又不是你请客,也没叫你等我,怎么这么大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你过生呢。”

    荀诩好脾气地笑:“暮姐姐几时来都不迟,快请快请。”

    秦宛心还不放过她:“阿诩脾气好,我可不捧着你。你还知道今儿是阿诩生辰,我怎么见你是空着手来的,竟也不害臊么?”

    “不妨事不妨事,”荀诩软着声道,左右为难,“人来就好,今日就是吃个便饭,没办宴席。”

    荀诩年纪尚轻,若说是办寿宴便显得不伦不类,因此下帖时只说了是生辰宴,邀的都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谢神筠没理会秦宛心,对荀诩道:“你的生辰礼我一早就备下了,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随行的婢女奉上一支彩绘螺钿漆盒,荀诩便腼腆起来:“暮姐姐不必如此……”

    “你暮姐姐多少好东西,同她客气什么,”秦宛心又掸了两瓣桃花下来,“送个礼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真是白费了你叫她一声姐姐。你还是认我当姐姐吧,叫我两声宛心姐姐,姐姐给你买糖。”

    “这,这……”荀诩被逗得面皮泛红。

    “哈哈,”宣蓝蓝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七娘子,人家那是沾着亲的,你凑什么热闹。你要是缺弟弟,我叫你姐姐呗,我近来穷得吃不起饭,正缺个给我买糖的好姐姐。”

    “你?”秦宛心睨他一眼,她平生最敬佩昭武将军宣盈盈,也因此最看不上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弟弟,“你有宣将军当你的好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宣蓝蓝道:“有什么高攀不起的,你想占阿诩便宜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轮到我给你当弟弟就不乐意了,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楼上两人斗起嘴来。

    谢神筠拿下衣袖上沾的桃花,荀诩赶紧道:“湖上风大,暮姐姐与侯爷赶紧进去吧。”

    他们在浮桥上站了一会儿,又沾了满身桃花,谢神筠鬓边落了瓣粉,沈霜野目光一凝,那花瓣就被她取下来了。

    沈霜野挪开眼,看见了站在扶栏边的裴元璟。

    谢神筠已被荀诩迎着进去了。

    他同谢神筠是未婚夫妻,今日照面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谢神筠似是有意忽略裴元璟,裴元璟也没瞧过她。

    沈霜野收回目光,去接沈芳弥下船了。

    楼上四面临空,看出去皆是湖光山景,翠峰碧波,楼间以山石造景做了曲水流觞,着半臂丝罗的侍女穿行其中。

    宴还没开,秦宛心和一众贵女已经落座,见谢神筠来都热络地同她说话。

    秦宛心截住荀诩,便想瞧一瞧谢神筠送他的生辰礼。

    荀诩为难地看一眼谢神筠,尚且知道这不合礼数。

    谢神筠便说:“既是送你的生辰礼,便打开来看一看喜不喜欢。”

    荀诩这才打开漆盒,里边躺着一卷画轴,抖开来却是一幅神仙图。

    画中众仙衣饰彩绘飘摇,行止若流云迤逦于高楼之上,端得是神妙无双。

    众人啧啧称奇。

    “早知郡主善绘神仙图,今日一见果真精妙。”

    更妙的却还在背面。

    背面同样的格局人物,画的却是魑魅魍魉、妖鬼横行。这样一副画,正面是神仙开宴,反面是百鬼夜行,当真囊括了世人百态。

    宣蓝蓝挤在荀诩身侧,眼馋无比,嚷嚷着下次生辰谢神筠也得送个好东西给他,只是他看久了那画,对建筑格局分外敏感,忽道:“这不是今日这望春居吗?”

    那画上楼阁云雾相连,果真有几分熟悉,甚而画中人的神态竟也有几分眼熟。

    荀诩一顿,再细细看去,分明就是今日饮宴场景了。

    “真是好妙的心思。”秦宛心道,“你画神仙出游便也罢了,竟还让他们换了副皮囊改作百鬼夜行,倒还真是不知道这画中诸人到底是仙还是鬼了。”

    既画的是今日饮宴,谢神筠画了这样一幅图意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仙也好,鬼也罢,总归都比人好画。”谢神筠对荀诩道,“原是想画幅夜宴图给你,但我不善绘人像,落笔时便改了改。只这样瞧着倒是比寻常夜宴图更好,权当给你做个纪念。”

    荀诩赶紧把画收起来,道:“暮姐姐画的自是极好的。”

    谢神筠瞥一眼秦宛心,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杨四娘道:“七娘四月就要出阁了呢,”她叹气的模样有些惆怅,“这些日子自然是忙的,我们约她也约不出来。”

    秦宛心嘲讽道:“瑶华郡主贵人事忙,自然是不会关注的。”

    谢神筠微一蹙眉,倒是想起了这桩事。

    秦宛心的未婚夫应当是去岁的进士科头名,老师同秦御史有旧,上京时递过拜帖,就此得了秦大人的赏识,起了心思要把女儿嫁给他。

    “没想到你的婚事赶得这样急。”谢神筠煮茶,是秦宛心喜欢的口味。

    赶在四月里办,确实太急了。

    秦宛心接过茶就当她是给自己赔罪了,饮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机会合适,便不算赶。今年铨选还未定下来,还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呢。我只希望他能留在长安,否则要是外放到地方,我可不乐意去那偏僻地儿。”

    “纵是你那未婚夫想要外放,秦大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苦,”有娘子道,“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容易么。”

    谢神筠是一贯的冷淡性子,并不多话。她同秦宛心口味不合,执杯的姿势没有变过,香雾润在杯沿,模糊了一张美人面。

    外间的高台上涌起一阵叫好,有娘子赞叹道:“濯玉公子的茶煮得可真好呢。”

    崔之涣风姿卓然,誉满两都,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煮水、研磨、点茶,他动作行云流水,袖间流淌风月,稍顷便在茶上作出了一幅青绿山水。

    饶是以宣蓝蓝对他的挑剔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沈娘子,请。”崔之涣将那杯茶递给了沈芳弥。

    沈芳弥对他笑笑。

    宣蓝蓝还是和崔之涣不对付,但也没对他挑鼻子瞪眼了,只眼不见为净,揪着荀诩道:“言卿,什么时候开宴,我可是想着望春居的珍郎羹很久了。”

    听了这话,陆庭梧忽地眉梢一动,笑道:“我说言卿怎么心血来潮把席设在望春居,原来是你这个馋鬼撺掇的。”

    “民以食为天,”宣蓝蓝振振有词,“我爱吃又不是我的错,一会儿菜上来了你别吃。”

    “我还真不吃羊肉。”陆庭梧道,“阿诩,把席面上的羊肉都撤掉吧。”

    荀诩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陆庭梧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宣蓝蓝生气了:“陆庭梧,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从前可没听说过你有不吃羊肉的忌口。”

    时人都爱吃羊肉,古楼子、冷修羊,几乎都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圣人也十分喜欢这珍郎美食。

    若是陆庭梧不吃羊肉,这消息早就该传出来了。陆庭梧是听了他的话才说自己不吃羊肉,显而易见是故意的。

    陆庭梧眉心微皱:“宣云望,你的礼教都被你扔水里了?”

    他与宣蓝蓝同辈,官职也比他高,宣蓝蓝对他直呼其名就是不敬。

    “我叫你的名字怎么了?”宣蓝蓝委屈,还记着今日是荀诩生辰,要给他面子,“从前也没听说你不吃羊肉,你就是看不惯我,故意来找茬。”

    陆氏是名门望族,在朝上又与圣人政见相佐,连带着也不喜欢掌兵西南的宣盈盈。

    宣蓝蓝从前多与旁人起过冲突,便都是因为对方贬损他阿姐而起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最近天燥,我有些上火,大夫让我忌口,同看不惯你可没什么关系。”陆庭梧道,“我要是看不惯你,今日就不会来。”

    荀诩再次左右为难。论亲疏远近,他自然是与宣蓝蓝更好,只是今日陆庭梧是他请来的客人,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宣蓝蓝狐疑道:“你当真是忌口?”

    “信不信由你。”陆庭梧没好气地说。

    “算了,不吃就不吃。陆大人娇贵得很,我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宣蓝蓝道,“阿诩,叫人把羊肉都撤了吧。”

    荀诩如蒙大赦,唤来管事把席上添了羊肉的菜都去掉了,又悄悄对宣蓝蓝说让人给他开小灶。

    沈霜野耳聪目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朝这边走了两步:“怎么了?”

    “没事,”荀诩道,“开宴了,请侯爷入座吧。”

    ——

    席上有歌舞升平,高台上近来长安盛名的蝴蝶娘子起了弦音,歌声渺渺。

    谢神筠手边放的不是白水,尝一口就放下了。但她面皮仍是薄,红潮顷刻上脸,在眼尾熏出薄红。

    席上有人问:“今年的铨选去岁登科的士子也能参加?”

    四月的铨选是朝中头等大事,吏部制定的应选的选格已经颁发到各州县。

    科举三年一次,登科之后也不能马上出仕,还得过了吏部组织的关试之后才算取得出身,之后还要守选三年,运气好的三年就能等来一个官职,运气差的等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

    裴元璟颌首道:“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九月的关试,今年又有铨选,几位宰相商议之后便说今年的选试他们也能参加。”

    魏昇在席间朝裴元璟递话:“珩之,听说省眼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吏部的考功郎中一职历来是各家必争之地,这位置从去年起就空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争出来。

    宣蓝蓝在中间插话道:“这位置且有的争呢。观晨,你不会也想分一杯羹吧?这位置可从来轮不到我们这种闲差上去的。”

    魏昇忍俊不禁:“宣云望,你好歹也是敬国公世子,志气总该有点吧?”

    宣蓝蓝摇头:“反正我从来不做梦。”

    谢神筠侧耳听着他们说话,道:“确实还没定,云望还是可以做一做梦的。”

    “郡主,那是你说的,”宣蓝蓝乐不可支 ,“要下来调令上写的不是我你得请我吃饭。”

    “宣云望,论蹭吃混喝的本事我只服你,这就诓出了一顿饭,”魏昇道,“大家赶紧学起来。”

    席上众人都笑:“我可没有宣世子那分脸皮,学不来学不来。”

    笑过之后宣蓝蓝转头看向崔之涣,道:“省眼这位置历来是从三法司平调,我做不了梦,崔濯玉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同崔之涣的恩怨众人皆知,当初朝云坊一事后,宣蓝蓝没得着好,崔之涣也登了定远侯府赔罪。

    如今沈芳弥和定远侯也坐在席上,有好事的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刺激。

    崔之涣抬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宣世子这是想请我吃饭了?”

    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

    沈芳弥也笑。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径自下楼去了。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

    谢神筠沿着回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回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璟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

    裴元璟站得稳稳当当,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璟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账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账吧?但他没有听你的。”

    谢神筠说中了。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璟的劝告。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璟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璟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账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账。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账目,去查账的就不该是郑镶。”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他吃掉了。”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璟了然道。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

    裴元璟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璟道,“但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

    裴元璟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

    裴元璟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

    裴元璟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回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璟道。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

    第36章

    谢神筠和裴元璟都在看他。

    春云带彩,霞光在天际烧出一片绚丽的红。

    “我劝裴大人慎言,”谢神筠眼底浮出凉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比我清楚。”

    裴元璟一顿:“是我失言。”

    宣蓝蓝已经站在了浮桥上,隔着栏杆催促沈霜野快点。

    沈霜野没有搭理他,遥遥向谢神筠投来一眼,转头去寻沈芳弥。

    宣蓝蓝这种时候倒有眼力见了,拉着沈霜野往反方向走:“阿昙要去和崔濯玉游湖,你这个大舅子坐旁边是怎么一回事?还带着刀,一言不合就砍人吗?”

    “我不砍人,”沈霜野平静道,“我只会把他踹下水。”

    宣蓝蓝这个旱鸭子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不喜欢崔濯玉吗?”沈霜野问。

    “不喜欢是一回事,”宣蓝蓝嘟囔道,“天子赐婚,又不能改。只能指望他二人情投意合夫妻美满咯。”

    “你上次还和崔濯玉打架。”沈霜野指出来。

    “那是给他的下马威啊,告诉他咱娘家是有人的,他得把阿昙供起来。”

    他们离得远,谢神筠听不清他和宣蓝蓝的对话。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长腿一跨兀自上船,落地时船身轻晃,下盘极稳。

    裴元璟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事毕,多留无益,他道,“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案牍劳神,”谢神筠说,“裴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仙人斗法,凡人遭殃,”裴元璟意有所指,“郡主是久住瑶宫的人,哪懂我们凡夫俗子的苦楚。”

    “裴大人的苦楚不是自找的吗?”谢神筠扶过木栏,流云被她拢在掌心,“仙人也有仙人的烦恼,这世上能不吃苦的只有死人。”

    裴元璟垂首:“郡主这样的人,纵然吃苦,也不会太多。”

    “那我该借你吉言。”

    阿烟带了披风下来,疾步到谢神筠身后帮她披上,又叫了画舫过来,扶她上船。

    谢神筠站在船上回首,在春风里雍然袅娜:“裴大人,稍你一程?”

    “不必,”裴元璟招手叫了另一条船,“郡主玩得尽兴。”

    谢神筠的船摇晃着离岸。

    裴元璟看着水面,荷叶的残梗都沉入水底,重新在春天长出来的是青翠的绿色。

    这样的和煦春日,杨柳飘絮都搁在春光里成了风景。

    今日谢神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对谢神筠说了一句实话。

    陆庭梧真该让她死在庆州的。

    ——

    谢神筠矮身进了舱内,桌上搁了解酒的薄荷茶,拿冰镇过。

    “都安排妥当了?”薄荷碧绿的叶子在水中舒展,浅浅的芽,透着稚嫩的羞意。

    “是,”阿烟回,“按您的吩咐办的,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谢神筠颌首,说:“在这湖上随便游游吧。”

    阿烟道:“好。”

    她出去吩咐船夫绕着春明湖行桨,入夜之后两岸的楼阁便点了灯,对面新起的评台上有女子抱了丝竹管弦出来,衣袂飘飘,唱了一支《春日宴》。

    为首那名乐伎歌声柔软缠绵,很是动听。

    歌声离得远了,谢神筠掀起帘子去瞧,游人都聚在春评台附近,他们的画舫往湖心深处走,越发安静。湖心种了一片荷,还未到发花时节,只有荷叶亭亭舒展。

    谢神筠在潺潺水声里昏昏欲睡,阿烟看天色渐暗,进来挂了灯笼,又看谢神筠以手撑额闭目假寐,不敢打扰她,又出去了。

    宣蓝蓝趴在桌上听蝴蝶娘子弹曲,手指敲在膝头合拍。

    春明湖水深,水波在船下的轻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船身猛地一个摇晃,似乎撞上了什么重物,又像是船底有人在猛烈的敲击,一道破水声传来,紧接着是两柄刺破舱顶的寒刀。

    沈霜野警觉,在刺客破水而出的霎那就扑向宣蓝蓝就地滚了个身避过。

    舱内桌椅被撞翻,琵琶弦发出一声戗然的停顿,蝴蝶娘子紧紧护着自己的琵琶,口中惊叫。

    宣蓝蓝惊魂未定:“怎么回事?!”

    船底仍在剧烈的摇晃。

    沈霜野随手举过矮凳挡住上头刺来的刀剑,脚步声轻巧地落在他们头顶,黑衣的刺客翻身下来,足足有四五个之多。

    “躲桌子下去!”沈霜野喝道。

    舱内空间狭窄,前后又是茫茫水域,根本无处逃命,此时他们被困在船上围斗,便是困兽之举,已到绝处。

    而船上有一斗之力的只有沈霜野,他还需分去心神来保护宣蓝蓝和蝴蝶娘子。索性宣蓝蓝是个聪明的,带着蝴蝶娘子躲在角落,背上各抗一张竹编小方桌,就像顶了个龟壳,挡住那些刁钻凌厉的攻势。

    沈霜野踢飞一张木桌挡住侧方劈来的一刀,刀刃一时卡在木头里,沈霜野顺势拔刀出鞘,挥刀时的气势盈满船舱,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血溅了躲在角落的宣蓝蓝一身。

    “救命啊!”宣蓝蓝扯着嗓子喊,“有刺客!”

    他声音高,顺着湖水传出很远。同时也没闲着,趁乱对着刺客下黑手,举着凳子砸人脑袋,一砸一个准。

    寒光斩落了船头的灯笼,那烛火被水一淹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只剩了漫天星斗枕在船底,这本该是个夜枕清梦星河的时候,都叫那血腥气煞了风景。

    夜色昏沉,画舫又行至僻静处,这样的刺杀来得悄无声息,又足以掩人耳目。

    船身猛地摇晃,宣蓝蓝惊道:“疏远!船破了,水都淹进来了!”

    蝴蝶娘子脸色煞白,下裙早已浸在了水中,但神色还算镇定,倒是临危不乱。

    “知道了。”沈霜野又解决一个,闻言皱眉,“会凫水吗?”

    沈霜野在挽弓骑射上是天才,唯独凫水是有些难度。

    北境有横跨三州的曲桑河,沈霜野带宣蓝蓝摸过鱼,险些被淹死。最后是梁行暮叫人把他们救上来,那之后沈霜野下了苦功夫去学,但春明湖水太深了,他没有把握能在水里挡住刺客的围杀。

    那些刺客都是从水中来的,潜行时没有动静,可见个个水性都好,如今的状况,下了水只怕更难以逃脱。

    “我不会啊!”宣蓝蓝大声说,声音又悔又恨。

    “你来长安这么多年没学吗?”沈霜野在刺客密雨般的攻势里抽空道。

    他抹掉了脸上的血珠,对方凌空斩下一刀,他抬手相挡,刀刃相接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没学!”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谁有空想着去学啊?你会吗?”

    “不会,”沈霜野冷冷道,“那就等死吧。”

    “哥哥哥,”宣蓝蓝掀桌躲过刺客一刀,背着矮桌转了个圈,“别啊,这么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手起刀落的事?”

    “你是母鸡吗?叫唤什么?”沈霜野懒得搭理他。

    倒是一边的蝴蝶娘子悄声说:“世子,妾身会水,只是水性不佳。”

    她面露难色。

    这些刺客没有那么简单,出手颇有章法,彼此配合有度,不是寻常杀手。

    舱顶被打出了豁口,木屑在空中翻飞,遮挡了人的视线。一个刺客趁机攻击沈霜野的眼睛,另一个刺客攻他下盘。沈霜野挑飞了刺客的剑,把人踢出了窗口。

    只是原本就倾斜的船体经不住他们这样的打斗,摇晃的越发厉害,竟似要倾覆。

    “疏远!”宣蓝蓝抱着窗棱大叫,“船真的要翻了!”

    “那就跳下去。”沈霜野仍旧冷声说。

    宣蓝蓝哭丧着声音:“怎么跳啊?我怕水!”

    “沈侯爷!宣世子!”远处有三三俩俩的画舫过来,但都不敢靠近。有人提着嗓子喊,船上灯笼在夜色中明灭,“出什么事了?”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为首那个吹了一声哨,带着受伤的人一并跳入湖中,片刻后,湖水的涟漪退去,只剩下画舫倾覆时引起的漩涡。

    沈霜野盯着水里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刺客全部退走后才收了刀。此时船身已有大半没入水中,船夫早在刺客来袭时就不见了踪影。沈霜野站立不稳,撑在船头的舱顶,又俯身把宣蓝蓝和蝴蝶娘子拉上来。

    谢神筠站在船头,远远瞧着那艘即将沉没的画舫。画舫沉没时会带起水流,其他船只已经不敢再靠近了。

    沈霜野当机立断:“下水。”

    宣蓝蓝看着深不可测的水面就直泛哆嗦:“怎么下去啊?”

    沈霜野皱眉,倏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了下去。

    “沈甜甜!”宣蓝蓝在水里挣扎,“你大爷的!”

    沈霜野拆了块木板给他,宣蓝蓝忙不迭地扒拉住了。蝴蝶娘子见状自己乖乖把琵琶绑在背上,下水去了,她自己会游水,倒是三人里最不必担心的。

    最近那条船的船夫扔了条绳子过来,又有人下水来救,三人顺着绳子过去。

    到了船头,阿烟急忙把蝴蝶娘子扶上来,谢神筠解了披风裹在她身上,好好一个美人突逢大变骇得脸色苍白,仍不忘礼数,谢过谢神筠后才进舱内去。

    宣蓝蓝在水里泡了会儿,手上早就没力气了,沈霜野正要把他托上去,却见谢神筠绣鞋抵在船头,鞋履上镶着细小珍珠,在水波中印出璀璨的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神筠低头看着他们,问,“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再说。”早春的湖水冰冷刺骨,宣蓝蓝泡在水里被冻得面色发白。

    谢神筠仍是没动,只看着沈霜野。

    沈霜野迎着她目光,说:“船上遇袭,船沉了。郡主没看见吗?”

    “天太黑,我没瞧清楚。”谢神筠佯作惊讶道,“看来你仇家挺多。”

    沈霜野目光沉沉,说:“郡主怎知人是冲我来的?”

    “天子脚下也敢行凶,刺客本事颇大,不是冲你,难不成是冲宣世子或者那位蝴蝶娘子来的?”她蹲下去,“侯爷这个人哪,平素就自视甚高,得罪了人还不自知,长安里想杀你的人可不少呢。”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道:“也包括郡主吗?”

    谢神筠脚下使了些力,堵在船头不肯叫他们上来:“沈侯爷此言,是不想上来了?”

    沈霜野上不上去宣蓝蓝不管,他是要上去的,见状忙不迭道:“要上要上,郡主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打了个激灵,可怜地说,“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吧?”

    宣蓝蓝嘴上说着可怜话,也拿眼神去示意沈霜野。

    “想上来可以,”谢神筠道,她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认真的,“叫姐姐。”

    谢神筠立在船头,裙摆盖了鞋面,裙边绣了一圈折枝纹,她生得实在太好,肌骨丰润盈光,漆夜被拦在她身后,眼前是无垠波光。

    “姐姐!暮姐姐,好姐姐,”宣蓝蓝嘴快,又嘴甜,“快让我们上去吧。”

    “你呢?”谢神筠拿眼睨着沈霜野,她在半明半暗处,昏光分割了两重山水,都映在谢神筠眼中。

    她站在星河下,水里也是星河,夜风送起一船清梦,都在这山光水色间浑成了一汪风月。

    沈霜野不知道谢神筠还有给别人当姐姐的癖好。

    第37章

    沈霜野没叫过谁姐姐。

    他没见过谢神筠这样的人,是一场冷冰冰的迤逦梦,连着那声“姐姐”也有了别样含义。

    “郡主也喜欢到处认弟弟吗?我以为有赵王殿下和临川郡王叫你姐姐就够了。”

    沈霜野见过血,杀戾之气如浓云汇聚眼底,酝酿着风暴。

    被他盯着就像是被野兽盯上,情不自禁地就会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谢神筠后颈生出点颤栗。

    “别人我当然没有兴趣,你——”谢神筠俯身下来,“另当别论。”

    沈霜野眼神变了。

    那一瞬扑面而来的凶戾寒芒几乎要将谢神筠撕裂,但她享受这种贴着刀尖行走的感觉,这让她生出病态似的快感。

    还不够。

    夜色中似乎有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

    谢神筠的眼神让人想把她狠狠撞碎。

    “……姐姐。”沈霜野声音很哑,让谢神筠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那句姐姐含在他唇齿间吐出来,不像示弱,倒有种蓄势待发的凶猛,像被嚼磨了无数遍,连带着也要把谢神筠连皮带骨,一并吞咽下去。

    他这样叫谢神筠,不该是在此刻,她在船上,他在水里,她纤尘不染,他满身血污。

    该是在闺阁里,床帏间,他握着谢神筠,叫她无枝可依、无力可借,只能在他掌中把玩,再贴在她耳边,恶意满满地唤她一声“姐姐”。

    他会待谢神筠心狠。

    可沈霜野也知道,叫她姐姐的人不少。荀诩叫她暮姐姐,连宣蓝蓝也可以唤她一声姐姐。

    那没什么特殊的。

    沈霜野尝到了齿间的血气,那真是让人嫉妒。这样可怖的占有欲被一句轻巧的“姐姐”勾起。

    谢神筠赢了,但她还不肯见好就收。

    “我没听清楚。”

    下一瞬她脚踝上传来一阵巨力,那被掐住的地方瞬间收紧,力度大得让谢神筠只想喘息。

    隔着绫袜,沈霜野湿漉漉的手把轻薄的布料也濡湿了,那点湿意黏腻的贴在谢神筠肌肤上,明明是冰凉的,却又像蹿起了一把火,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烧,烧得她唇瓣殷红。

    沈霜野只虚虚握了一下,倏忽又放开。他好似一时冲动想把谢神筠拖下水,却又在握上去的那一刻改了主意。

    那点湿意还停留在谢神筠脚踝上。夜太黑,宣蓝蓝没瞧清楚他的动作。

    “暮姐姐,”沈霜野声音更哑,却说得越发清楚,他仰望谢神筠,那点子没处使的狠劲都沉在眼神里,赤裸裸地摊开在谢神筠面前,最后变成了攥紧她的五指,“好姐姐。”

    太紧了。

    谢神筠觉得热。

    她抿掉了唇上的凉意,吞咽时没有声音。她开口时的第一个字还在发紧,但迅速就流畅起来。

    谢神筠若无其事地吩咐船夫把他们拉上来。

    沈霜野上来时谢神筠挪开了眼,风月的端倪被妥帖收起,眼角眉梢是欲盖弥彰的清冷端庄。

    “谢神筠,”沈霜野叫住她,逐渐迫近,那令人心悸的戾气再度沉沉笼罩了谢神筠。

    他声音很轻,带着嘲弄的笑,和让人毛骨悚然的凉,“叫姐姐算什么,我以为你还会让我叫你主人呢。”

    ——

    画舫拉着一船人往回赶,船身吃水都重了几分。

    阿烟烧着红泥小火炉煮着热茶,船上备着生姜,往茶里扔了几块,辛辣的香气顿时飘开。

    茶水滚沸,谢神筠盛的那一碗递给了蝴蝶娘子。沈霜野接过阿烟递来的姜茶,眯起眼打量谢神筠。

    她倒是很有几分怜香惜玉。

    “出了何事?”谢神筠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问,“你说的船上遇袭是怎么回事?”

    船上没有换衣服的地儿,一身湿淋淋的皮仍裹在他们身上。

    沈霜野回忆方才发生在船上的刺杀。

    “有刺客,一行数十人,”沈霜野言简意赅地说,“从水下潜来,先有三人从正面攻击吸引我的注意,还有五人在水底凿船,武功都很好。”

    不仅武功好,水性也好。沈霜野思索着,他虽不通水性,但也知晓要从岸边悄无声息地潜到湖心的画舫底下绝非一般的水性好能做到的。

    “那些刺客是冲着谁来的?”谢神筠问,“你还是宣世子?”

    宣蓝蓝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

    沈霜野在谢神筠冷静的眼神里想。

    若是冲着他来的,那刺客的身份便复杂了。觊觎北境军权的人、陆庭梧乃至谢神筠都有可能。

    可若要是冲着宣蓝蓝来的,背后主使的身份也会变得扑朔迷离。宣蓝蓝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太常寺领着闲差,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杀他没有任何好处。

    而最近的一件事,沈霜野只能想到送进宣蓝蓝府中的那批“贡物”,那魏昇也有嫌疑。

    “不清楚。”沈霜野没有妄下推断。

    谢神筠轻轻笑了笑:“这样说来侯爷回京半年已经是第二次遭遇刺杀了,想要你命的人还真多。”

    宣蓝蓝吃了一惊:“第二次?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郡主这样说我却有些糊涂了,”沈霜野摩挲茶盏,没有回他,反而是看向了谢神筠,“今夜之事不会是郡主安排的吧?”

    他语调轻松,尤带趣意,面上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想要沈霜野命的人固然很多,谢神筠应当也能排在头一个。

    “看来侯爷不止刀耍得好,疑神疑鬼的本事也高。要是我做的,我图什么呀?”她语末用了个柔软甜蜜的字眼,不是长安人常有的说话习惯,明明又轻又软,混在谢神筠春水似的嗓音里却自带了三分冰雪,携着尖锐的针。

    沈霜野的手始终按在刀上,这刀杀人时不沾血珠,过水后就变得干干净净,雪亮刀锋正对谢神筠,确保她始终处于威胁之下,

    “不遭人妒是庸才。”沈霜野语调轻松,眼神却很冷,“怪我太厉害,总是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觉得你有点不要脸。”宣蓝蓝没有听懂,小声说,被沈霜野横了一眼后又立即改口,认认真真道,“当然,说的都是实话。我大哥不仅位高权重聪明绝顶还玉树临风貌胜宋潘,别人嫉妒他可太正常了。”

    “哦——”谢神筠拖长了语调,意味不明地看着沈霜野,说,“原来沈侯爷乃国色。”

    她像是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过沈霜野,眼神从他的眉眼描摹到嘴唇,那一寸寸确实都生得好,是种疏朗的英俊。

    沈霜野只觉得她的眼神有如实质,所过之处像燃起了一簇细小的火焰,烧得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隐隐刺痛,像是承受不起谢神筠的目光。

    谢神筠在昏光中望着他,眼神欲说还休。

    隐秘的欲望如蛇一样爬上沈霜野的脊骨。

    他们中间隔着宣蓝蓝,潮湿的衣物还紧紧贴在沈霜野身上,那些绵密的水汽要找到他的破绽,无孔不入地往他骨缝里钻。

    国色和国士只有一字之差,发音也那样像。

    宣蓝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可惜不能靠脸吃饭,否则我就不用努力了。”沈霜野把那些欲说还休都挡在身外,还有余力同谢神筠说笑。

    谢神筠还未说话,宣蓝蓝反而又开口了,他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沈疏远我觉得你靠不要脸吃饭来得比较容易。”

    再多的旖旎都被宣蓝蓝搅散了,他泡了一宿冷水,似乎对那些暧昧的感知也被泡得钝感,将浑水搅成了清流。

    他似乎什么也没看懂,看不明白。

    倒是蝴蝶娘子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能听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聋子。宣蓝蓝就说不准了,他时常游走在聪明与痴傻的边界,叫人心累。

    “连宣世子都这般说了,就无须我多言了吧?”谢神筠颇为赞同地点头。

    沈霜野正要开口说话,瞳孔却猛地一缩,未及反应已脱口而出:“小心!”

    他扑向谢神筠,右手迅速抽刀斩落了一支从窗外射来的飞箭。

    那些飞箭来得快,也不止一支,烟花似的从窗外炸进来。沈霜野掀翻矮桌为盾,把箭雨都挡在外面。阿烟也没有闲着,扯过竹帘挥落飞箭,还不忘护着身后的蝴蝶娘子。

    只有宣蓝蓝是个没人顾的,瑟瑟发抖缩在角落,被这一遭弄得懵了:“怎么又来?!”

    谢神筠被沈霜野护在身下,突逢大变仍镇定自若,面色冷静:“是袖箭,湖上无依凭,远攻只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若是为了杀人,必得上船来。”

    “我知道。”沈霜野硬声说。他罩着她,天边月成了怀里人,谢神筠抱起来居然是软的。

    但刺客没留时间给他分心。前后左右畅通的木门竹窗是攻击的绝好路径,四面八方蹿起来数道黑影,袖箭破风的声音掩盖了出水的动静,他们藏在夜色里,恰到好处的掩盖了身形。

    黑衣蒙面人将木条劈了个粉碎,沈霜野从地上一跃而起,先发制人,趁这空隙直接出手,刀刀相接。

    刺客穿着水挂,紧贴皮肤不留一丝缝隙的皮让他们柔软得像是一条水蛇,数次贴着刀锋闪避。

    他们围猎的策略也像是蛇群,逐渐收紧攻势,然后将人绞杀。

    霜锋悍然出鞘,白虹贯破船舱时有种妖异的美。

    沈霜野没有看错,谢神筠的确擅长暗杀。

    谢神筠的剑太快了,近身刺杀反而是她的优势,狭窄的空间里细长薄刃比□□更有发挥余地,霜锋过喉时甚至没有见血,直到白刃离开才猝然炸出一捧血花。

    都淋在了沈霜野身上——谢神筠已经躲到他身后去了。

    “我真的……”沈霜野深吸一口气,“谢谢你。”

    “不用谢。”谢神筠飞快道。

    刺客的刀同样轻薄灵巧,角度刁钻,前后刀势都凌厉。沈霜野不闪不避,出手时没了顾忌,刀势迅猛凌厉。他是大开大阖的刀法,与人缠斗时便显出他刚猛的臂力。

    此刻悬在刀尖上的不止有他自己的命,还有身后的谢神筠和宣蓝蓝。

    沈霜野原以为是先前那批刺客并未退走,而是藏到水下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这会儿甫一交手他便觉出不对。

    这两批人不是一个路子的。

    先前那批刺客招式野、奇,论单打独斗个个都是好手,是江湖路子。而现下这批人更加精干,训练有素,出招时没有旁的花哨,就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这是批有人豢养的杀手。

    谢神筠剑锋狠辣,自上而下绞过兵刃,硬生生将刺客双刀绞得脱了手,刀口破开皮肉,便是一阵腥热。

    但第二批杀手比前一批不要命得多,他们前仆后继地补上空缺,落刀都是杀招。

    半盏茶后,船舱里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好些尸体,血水都积在地上,无处下脚。沈霜野原本生擒了一人,但那刺客直接咬破牙间的毒囊自尽了。

    宣蓝蓝嫌弃舱内血气重,他一见着就泛恶心,跟蝴蝶娘子蹲去了船头试图让船夫把船划得快点。

    谢神筠提着裙子淌过血污,坐上了扶正的矮桌,她在满地血污的衬托下居然看上去是干净的。

    那桌子也被污血溅脏了,沈霜野见她皱眉生怕衣裙弄脏的模样,用衣袖给她擦干净一角,让她坐了。

    沈霜野挨个试探刺客的生死,又扯下他们的面罩,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旁的证明。

    “这些人穿的水挂是鱼皮制的,”沈霜野道,“身体发白、易皱,手掌有皲裂,身材普遍细瘦矮小,是专司水中刺杀的杀手。”

    这样的杀手比寻常刺客更难养,花费的时间以数年起步,这是下了大本钱。

    “你还真是个大麻烦。”谢神筠甩过剑上血珠,“忽然觉得认你这个弟弟我好吃亏呀。”

    那两声姐姐都叫出了口,沈霜野对自己身份的转变从善如流,甚至觉得有人一起倒霉的感觉还不错:“方才不是还很高兴?你要是觉得吃亏,我再多叫你两声姐姐,姐姐保护我。”

    谢神筠一时无言。

    果然面对谢神筠就不能要脸,沈霜野顿觉神清气爽。

    上一批杀手都惜命,见势不妙直接退走,这一批人却不死不休,任务失败便绝不留活口,能派出这样杀手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关键这两拨人还像是不同的来路。

    沈霜野一边思索着一边翻开下一具“尸体”。

    “你这声姐姐叫得……”谢神筠叹口气,觉得后颈有点泛酸,生出麻意。

    下一瞬那“尸体”陡然异动,袖中射出一支小箭直冲沈霜野面门而来,沈霜野侧身避过,却见那刺客射出一箭后直奔侧旁的谢神筠而去!

    他们离得极近,沈霜野在电光石火间陡然想明白一切,这群杀手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们先前缠斗时专攻沈霜野命门,那是因为谢神筠始终躲在沈霜野身后,要杀谢神筠就必须得先踩过沈霜野的尸体。

    他们在重重周旋间终于暴露了最终的目的,那一箭根本瞄不准,为的是吸引沈霜野的注意,冲谢神筠去的才是杀招。

    第38章

    袖箭连发快如惊电,根本不给谢神筠闪躲的机会,但她仍是在那瞬息之间仰身拉住身后的竹窗,在矮桌上轻巧地翻了个身,箭锋深入窗棂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与此同时龙渊脱手而出直直钉上了刺客咽喉。

    刀光从侧面闪过,雪亮刀锋下下起了一簇红色的雨花,全淋在了谢神筠身上。

    沈霜野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抿紧了唇,问:“你没事吧?”

    这一刻的惊心动魄让他心跳如雷,犹有余悸。

    谢神筠从桌上坐起来时雪白的一张脸上还沾着零星血迹,更衬得她面容冰冷,眼里似结了冰霜。

    “有事,”谢神筠垂眸,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衣裙,冷冰冰地说,“我这是新裙子。”

    谢神筠今日穿了一身明红广袖,衣间织银绣彩,满绽雪白牡丹,花瓣还用银线缀了华彩,熠熠生辉。

    可现在她衣上沾了污血,白牡丹成了红芍药,血渍深入纹理,就算能洗干净这身裙子也算是毁了。

    阿烟看她周身狼狈止不住地跺脚:“唉呀,怎么搞成这样……”

    谢神筠抬手,她立时噤声。

    沈霜野抿唇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谢神筠先前躲在他身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神筠爱洁,他早便知道。

    烛火被微风吹得轻晃,谢神筠雪白面容上那一点红色极为扎眼,她神情愈冰冷,眉眼却愈发秾艳。

    她再开口也是颐气指使:“这条裙子你得赔。”

    沈霜野眼底幽暗:“我方才救了你。”

    “我方才也救了你。”谢神筠从袖中摸出丝绢一点点将面上血渍擦干净,“这是两码事。”

    脸上的血能擦干净,发间却仍有血污,她周身狼狈仍似披红拥锦,生死一刻也不能叫她动容。

    对身上沾血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

    谢神筠将绢帕收入袖中,道,“放心,这裙子我今日穿了一天,不叫你全赔,也就是半年俸禄而已。”

    “那我这半年可得喝西北风了。”沈霜野闻言,拇指按着刀柄,说,“郡主是打定主意要讹上我了。”

    “沈侯爷用词可得谨慎些,什么叫讹?”谢神筠抬眼,面上析出点似笑非笑,“若不是你,我如何能惹上今日一桩祸事?”

    谢神筠说得信誓旦旦,好似真看不出来后面那名刺客是径直冲着她去的。

    沈霜野拔下深入窗棂的袖箭,沉沉看她,说:“那名刺客可是冲着郡主来的。”

    方才生起的小火炉在混战中被踢翻,炭火撒了一地,还有零星火星在血中苟延残喘。地上的污血濡湿了沈霜野袍衫下摆,原本深色的衣衫还未干透,沾了血渍颜色更深。

    经了两场生死力博,他同样狼狈不堪,但气势愈发冷漠沉着,如霜侵寒秋。

    “是冲着我来的,”谢神筠淡道,“但侯爷怎么也不想想,前后两场伏杀的相同之处。”

    舱外人早循声望了过来,宣蓝蓝攀着门框往里看:“这是怎么了?”

    “你、我,还有宣世子,可都是经手过燕州城外那批贡物的人。”

    谢神筠踩着凳子下来,目光扫过舱内一片狼藉,轻声说,“我若遇害,今日众人焉能得好?”

    谢神筠敛了神色出舱去,阿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两岸灯摇烛红在夜色中分外清晰。阿烟先前赶着船朝近岸处漂,只图以最快的速度上岸,不求岸边有泊船处,此时船已近岸,渐闻人声。

    此地偏僻,无甚人来往,但远处人影憧憧、喧嚣鼎沸,尘世烟火气吹散了肃杀氛围,叫人的心都在这喧嚣中安定下来,有恍如隔世之感。

    宣蓝蓝喜道:“靠岸了!”

    这日原是游湖赏春散心,过得却叫人心惊胆战,宣蓝蓝早就受不了了,第一个跳下船去,下船时腿一软,后怕都浮出来,险些栽倒在地。阿烟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又顺手在他背上一抹,把手擦干净了,这才转身去扶谢神筠。

    宣蓝蓝对此一无所觉,下了船之后他本能的想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又不敢孤身一人,只好站在船下踌躇。

    谢神筠出行时皆有禁军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

    沈霜野最后下船,站在柳树垂影中,隐约现出一线雪亮刀锋。

    “若刺客真因贡物而来,那今日风云皆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沈霜野道,“你在买回那批贡物时算的就是今日。”

    庆州矿山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陆庭梧太狠了,他炸掉了矿山,也抹掉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有痕迹,谢神筠扳不倒陆庭梧,但她不会甘心让诸般谋划都付诸流水。

    此前她按下了庆州私铸兵甲的事,甘心让俞辛鸿替罪而死,是因为她还有后招。

    谢神筠没有承认,转而问:“侯爷难道不好奇那批贡物从何而来?”

    沈霜野绷紧了手背。

    贡物的来处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是因为它非常关键。

    “年前太子殿下要翻徐寿二州的贡船案,但最终无功而返,”沈霜野在兵部看过剿匪的卷宗,“这案子最开始便是因为两船贡物被劫,最后剿匪时却没有提及贡物去向。”

    沈霜野直截了当地道,“瑶华郡主神通广大。”

    现在回想,谢神筠向他透露私铸兵甲案中有她的手笔正是俞辛鸿入狱之后、太子要查贡船案。

    私铸兵甲案是谢神筠的第一把刀,贡船案是第二把。

    “侯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贡船案就不会只是以府兵通匪结案。”谢神筠的冷酷残忍在这句话里彰显得淋漓尽致。

    她在暗示沈霜野府兵通匪的真相。

    “你知道庆州失踪的章寻是徐州被流放的府兵之一吧?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因为俞辛鸿在矿山案之前就吩咐人秘密地杀掉他们了,要在矿上伪装出意外很容易,但俞辛鸿为什么要杀他?”

    沈霜野微微眯眼:“你在找他,不仅是因为他握着庆州矿山的证据。府兵通匪的案子同样有蹊跷,贡物被劫和你有关。”

    “贡物被劫就是关键。府兵被灭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呈堂证供。”谢神筠道,“私铸兵甲算什么,铸出来的兵甲被送到了哪里才是重点,又是谁在用这些兵甲?侯爷是带兵之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东宫为何如此受忌惮?不仅是因为皇帝日薄西山,而太子年轻力壮,还因为东宫可以拥兵自重。大周储君不仅拥有幕僚和属臣,还可以私养亲兵,只听太子调遣的东宫十率府就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威胁。

    延熙八年以后,天子抱恙,皇后听政琼华阁,复用北衙禁军。

    以东宫属官为首的朝臣反对皇后摄政,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朝中甚至有內朝与外朝之分。

    太极宫不需要天子,甚至也不需要天子的朝臣,因为东宫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代天子而出现的。

    大周建国百年,出过数十位被废的太子,失败者的不甘变成了太极宫阶前凝固的血,但仍有人宁愿赌上性命去求得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来取得皇帝的信任,因为放弃权力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谢神筠在暗示他。

    “贡物被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它暴露了徐州多年来的匪患,天子不会容忍这种挑衅,剿匪势在必行。”沈霜野道思路清晰,他在跟着谢神筠的话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它同时也会把徐寿两州存在的暗流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

    但谢神筠没有成功。

    沈霜野弄错了顺序,贡船案发生在矿山案之前,通匪的府兵是被果断抛掉的弃卒,这才有了燕州城外被缴获的私铸兵甲。谢神筠看似处处落后一步,实则她的算计远比那要早。

    “陆庭梧可以因为担心私铸兵甲的事情暴露就炸掉矿山,当然也能把徐寿二州的事情遮掩过去。”谢神筠道,“矿山案里替罪的是俞辛鸿,贡船案中就变成了那些府兵。”

    伥鬼真是种可怜的东西。

    但谢神筠脸上看不出可怜惋惜,“现在证据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庆州矿山还是两州府兵,其中有冤屈就该翻出来大白于天下,这才能告慰含冤枉死的那些人。”

    “大义凛然不适合你,”沈霜野眼神很冷,同平时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他来了长安,枕的是温山软水,可皮肉和骨头还是刀剑淬成的,开口时隐有风雷。

    天边真有惊雷炸响,春雨细如丝织。从刚才起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势不大,洗不净身上血污,也盖不住满地狼藉。

    远处的春评台上渺渺歌声婉转,谢神筠隐在树下,血色在她裙间绽开芳华。

    沈霜野声如寒冰:“你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含冤枉死的人在你眼里也只分有没有价值。更何况你在自相矛盾,太子要为府兵翻案就是最大的破绽,他没道理这样做,相反你更有嫌疑。”

    谢神筠白日受着谩骂,夜里枕着白骨,血水漫浸在她脚下,她也能面不改色跨过去,只会担心污了衣裙。

    沈霜野不会相信谢神筠的任何话。

    谢神筠冷漠道:“你弄错了一件事,要藏住一个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它。太子要翻府兵案,声势浩大,可他最终无功而返。钟磬已死,但他通匪的书信还在,罪名已定那就是板上钉钉!说冤叫屈千百遍他们也是通匪谋逆,何况他们当真不是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吗?”

    谢神筠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各地府兵听凭州府直调,私铸的兵甲入了徐州不会悄无声息,拥兵自重也要先有兵才行,徐寿二州养匪为患,焉知不是以寇养兵?”

    “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沈霜野冷酷无情道,“乱臣贼子当诛,弄权佞臣也该诛!排除异己才是你的本意。”

    谢神筠是为权势而生的人,她占据在道德的制高点却不能掩盖她不择手段的事实,人心和利益都是被她玩弄于股掌的东西。

    她太贪婪了,师出有名和赢她都要。

    “那又如何,你我命该如此,排除异己才是出路。”谢神筠森然道。

    权力之争好比斗兽,你死才能我活。

    雨珠迸溅,成了千百面明镜,将禁卫手中风灯折出万点波光。雨中灯走如游龙,那是谢神筠随行的近卫赶到了。

    谢神筠在风雨中岿然不动,任由雨打朱袖,“我曾说过我不会以身犯险,因为我的命比旁人的都值钱。今日刺杀,是因为在船上的人都有被杀的价值,鱼饵不仅是我一个。”

    “哥哥!”沈芳弥在雨中飞奔,翩飞的裙摆如风中飘絮。

    谢神筠道,“我敢以身做饵,沈霜野,你呢?”

    夜色藏住了谢神筠眸中杀机,她用叙诡的方式打乱了沈霜野的思路,但那骗不了他太久。

    沈霜野太聪明了,他很快就会发现谢神筠的话里满是漏洞,他只是缺乏关键的一环。

    谢神筠的移花接木不是天衣无缝,那个破绽已经随着贡船案被重新提及而浮出水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宣蓝蓝离沈芳弥很近,自作多情地挺直了腰背:“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但沈芳弥毫不留情地越过他,把那句“疏远也没事”甩在身后。

    “哥哥。”沈芳弥到他们面前时眼中已经蕴起了薄雾,她那样脆弱,兄长就是她的顶上天。

    “我身上脏,”沈霜野道,但沈芳弥已经抱住了他的衣袖,“好了,别哭,我没事,没受伤。”

    崔之涣跟在后面,默默地把伞撑在这对兄妹头顶。

    “沈娘子看见你们的船出了事,很是担心。”崔之涣解释道,他当时拦住了沈芳弥,没有让她过去。

    “多谢。”沈霜野承他这个情,那种时候,待在崔之涣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禁军统领瞿星桥已至,迅速封锁了春明湖,此刻也来到谢神筠面前:“郡主——”

    谢神筠道:“刺客中有弓箭手,你立即带人盘查。”

    谢神筠迅速点出弓箭手埋伏的高楼,瞿星桥随即让人去查看。

    “郡主,此处并不安全,卑职先护送您回宫。”

    “先让京兆府的人去大理寺,今夜被刺的是定远侯和宣世子,他二人俱是朝中栋梁,事涉北境和西南安定,不可轻忽。”谢神筠将自己从刺杀案中抹去,“你将此事上报宫中,再派人保护定远侯和宣世子。”

    “是。”

    谢神筠转而看向沈霜野:“侯爷,今夜刺杀事关重大,或许还要请涉事的诸位贵人详谈。”

    “阿兄。”沈芳弥捏着他衣袖的手一紧。

    崔之涣道:“侯爷安心,我会送沈娘子回去。”

    “不必。”沈霜野眸光很冷。

    远处传来马蹄溅碎雨珠的长鸣之音,一列重甲骑兵如黑色洪流顷刻便至,这凶名赫赫的燕北铁骑终于在今夜撕开了伪装。

    洪流在沈霜野身前止步,风雨将歇,长路俱寂,沈霜野拿过伞盖在沈芳弥头顶,抬指时玄色衣袖震荡如浓云。

    “送她回去。”沈霜野道。

    阴翳浓云随即笼罩了这片天。

    第39章

    大理寺今夜灯火通明。

    “今夜临川郡王设宴,春明湖两岸又都是酒肆乐坊,刺客早已隐匿行迹。”京兆府尹面色发白,鬓角渗出冷汗。

    铁骑驻守堂内堂外,霜刃寒甲组成了铜墙铁壁。

    定远侯神情疏淡,行走如常,而瑶华郡主一身血衣未曾换下,可真就称得上触目惊心了。

    春明湖刺杀一出,纵使无人伤亡,他这个京兆府尹只怕也是当到头了。

    沈霜野入座,翻看沿湖酒肆乐坊名录,燕北铁骑先行探查过弓箭手藏身之处,同样一无所获。

    他圈出刺客设伏的那两座高楼:“这两处详查。刺客藏身于此,乐坊管事不可能不知。”

    “这两处乐坊已被金吾卫封禁,里面的管事杂役也都被带回来审问了。”大理寺卿道,“禁军已封锁城门和各坊市进行搜查,京兆府这边也可贴出告示,凡有刺客消息者重赏。”

    “侯爷与郡主若对刺客来历有所怀疑,也可告知。”

    沈霜野玄衣未动,看向对面的谢神筠时目光如浸霜雪。

    “通知水利司封锁进出长安的水道,”谢神筠对此视若无睹,“刺客都是水性极好的杀手,春明湖外通四水八渠,进出长安不是难事。”

    京兆府尹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这点,连忙吩咐人去照办。

    “郡主对刺客倒是很了解。”沈霜野淡淡道。

    “毕竟在他们刀下走了一遭,想不了解也很难。侯爷才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刺杀。”谢神筠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神色如常,“乐坊管事的口供和仵作尸检的结果出了吗?”

    “尸检的结果已出,这是验尸单,至于那些乐坊管事还在审,郡主可要亲自审问?”大理寺卿道。

    “还在审?”谢神筠看过去。

    谢神筠执掌北司,对刑狱官员惯用的话术很了解。

    大理寺卿问谢神筠要不要亲自审问,就是其中有难处了。

    大理寺卿微一踌躇,隐晦地朝沈霜野和宣蓝蓝投去一眼:“今夜临川郡王设宴,包下了诸多乐坊,那两处也是其中之一。”

    荀诩。

    这场行刺可谓谋划缜密,更是挑中了春明湖这个绝佳的刺杀之地。临川郡王设宴,又逢上巳节,遇刺的春明湖也是长安百姓游湖踏春之地,刺客隐匿于人群,无论来去都轻易查不到行迹。

    刺客对他们所坐的画舫也十分了解,在画舫上带不了太多近卫,若要刺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若非事前筹谋良久,绝无可能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

    事涉临川郡王,大理寺自然要谨慎一些。

    “临川郡王今日设宴的消息不是秘密,乐坊管事随意攀咬你们便因此畏首畏尾,如何能查出刺客?”谢神筠冷冷道,“再去审问,卯时之前我要看到他们的口供。”

    话音刚落,堂外又有人被恭恭敬敬地迎进来,都作宦官打扮,领头那个正是御前总管陈英。

    他躬身与上座的沈霜野说话:“陛下惊闻侯爷与世子遇刺,命奴婢前来问定远侯安否?世子安否?陛下甚是忧心。”

    沈霜野稳稳受了他礼:“多谢陛下挂念,我并无大碍。”

    禁卫来报也说定远侯分毫未损,这自然理所应当。他为北境屏障征战千里,倘若当真在京都被刺,也配不上这定远侯的威名了。

    陈英将目光转向谢神筠,面色霎时变了,竟不由往前疾走两步:“郡主这是——”

    禁军传回来的消息,可只说定远侯遇刺,没提这位贵人也受了伤!

    “陈公公不必惊慌,”谢神筠道,“这是旁人的血,定远侯遇刺之时我恰好也在。”

    陈英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郡主无碍便好。若二位无恙,奴婢也好回宫复命。”他奉旨前来督查此案,“今夜定远侯与敬国公世子遇刺一事传入宫中,陛下震怒,责令三司与禁军入宫御呈此案。”

    天子亲自过问,三司不敢懈怠,饶是至今未曾寻得刺客踪迹,也紧赶慢赶赶出了案卷详情,连夜呈递入西苑。

    ——

    谢神筠出大理寺时风雨已停,风灯沉在檐下积水里,绽了满街冷光。

    “春日无常,这风雨当真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神筠道。

    他们在春明湖畔的话还没说完。

    “你是搅弄风云的人,不怕风雨。”沈霜野跨出两步,越过了一汪积水,袍袖如云浮在水中千灯之上,“但雨落成渊,郡主纵有遮蔽,也终有沾水的时候。”

    地上是湿的,谢神筠立于阶前,一线之外便是深色水迹,她不管往哪走,总要蹚过满地冷水。

    天地在此刻倒悬,头顶是漆黑长夜,脚下是星河入水。

    谢神筠提裙涉过积水,霜白的影似蔓枝亭亭的白牡丹。

    “疾风吹长夜,疏雨洗旧城,长安最不缺的就是风雨,你我都在盼着它来。”谢神筠道,“沾水是好事,下了雨这地上便干净了。”

    白牡丹在谢神筠脚下碎成墨点,如花逐残夜,搅浑了一镜清梦。

    她解下广袖,越过千灯长街,抛进了沈霜野怀中。

    “这衣服脏了也没什么,倘若侯爷不愿意赔,就把这衣服洗干净吧。”谢神筠看着他。

    那衣上锁着幽幽冷香,掺进血气,既腥且艳,都渗进了沈霜野怀中。

    沈霜野拎着那衣,眉眼深沉如寒渊,看不出情绪。

    谢神筠眼神也捉摸不透:“洗干净点,我还要穿。”

    ——

    梁园牡丹已开,翠阁朱楼之间明灯夜照,千光夺星。飞阁群楼在褪去冬日的霜雪之后终于显出它秀丽华美的本色。

    谢神筠凭栏而望,她沐浴过后重新换了一套雪青雾纱广袖,曳地时有月华流转。

    她在听秦和露的回禀。

    秦和露道:“第二波刺客不是我们安排的人,当时我发现不对之后立即让人循着刺客踪迹追到清明渠,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阿烟是春明湖刺杀的亲历者,看得分明:“他们不是冲着定远侯和宣世子来的,目标是主子。”

    “两岸的弓箭手也是早有预谋,事后没有留下痕迹。”秦和露道,“时间上掐得这样紧,太巧了。”

    巧到谢神筠和宣蓝蓝在同一时间遭到了刺杀。

    谢神筠眼如寒星:“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秦和露道:“刺杀走漏了风声,宣将军那里有鬼?”

    “未必是走漏风声。”谢神筠道,“宣盈盈这个人,不能深信,我想要西南的兵权,她也想要我的命。”

    秦和露略一思怵便明白了:“主子是怀疑燕州城外被定远侯缴获的那批货,其中也有宣将军的手笔?那批货就是送去西南的,宣将军知道那批货的动向,不是难事。宣氏又与定远侯有旧,把货送到定远侯面前再容易不过。”

    “若是如此,她写信来要除掉宣世子,便是做戏给我们看的。”阿烟道。

    因为一桩私铸兵甲案又牵出了贡船案,像是顺藤摸瓜,就要扯出这潭淤泥之下的无数交易。

    杀掉宣蓝蓝,是彻彻底底的祸水东引,能把目光都集中到贡船案上来,还能让宣盈盈从这泥潭里干干净净地摘出去,毕竟谁也想不到,做姐姐的会派人暗杀自己的亲弟弟。

    “宣盈盈想杀宣蓝蓝的心是真的,做戏给我看也是真的,”谢神筠道,“对她来说,我最好和宣蓝蓝一起死在春明湖上,这样她便能高枕无忧。”

    宣蓝蓝对她是个威胁,谢神筠同样也是。

    “可宣蓝蓝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谢神筠冷冷道。

    宣蓝蓝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如今宣盈盈看似在西南军中颇有威望,但黔西道驻军仍是敬国公说了算,宣蓝蓝在长安一日,他就是节制西南兵权的最好人选。

    “从今日开始断掉同西南的往来。”谢神筠道,“宣盈盈不能信了。”

    “但西南那边不能缺人。”

    “把瞿星桥放到锦州。”谢神筠道,“今夜春明湖上遇刺的两人都不是寻常身份,定远侯节制北境,敬国公掌兵西南,他二人要是稍有不测,动荡的就是大周半壁江山。刺客查不到踪迹,就该问责戍卫京师的禁军,圣上必定会给沈霜野一个交代。再来,郑镶知道我对他厌恶颇深,又有江沉在侧虎视眈眈,他早就在另谋出路了,禁军统领的位置他觊觎已久。”

    谢神筠嗓音微冷,“他想要,我就给他。”

    这是谢神筠一开始的打算。

    但春明湖上冒出的第二波刺客成了梗在她心头的刺。这让谢神筠原本十分笃定的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秦和露道:“但定远侯遇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案子查不下去。”谢神筠道,“这世上真正需要沈霜野的地方在北境,而非大周。”

    鹿野之战后,北境五年可安。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燕北铁骑换一个主人甚至多个主人都是好事,他们觊觎北境兵权太久了,朝中没有人盼着沈霜野能安然无恙,他们都在等着燕北铁骑倒下之后瓜分它的尸体。

    想杀谢神筠的人很多,但想杀沈霜野的人只会比她更多。谢神筠遇刺是什么结果,沈霜野遇刺也会是一样的。

    “但你说得对,沈霜野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一定会查贡船案。”谢神筠微垂眼睫,月光镀上一层薄霜,“让他查。”

    今夜无星,浓云遮蔽天地,又是一个吃人的夜。

    寒意砭骨,谢神筠觉得有些冷了。

    “先歇了吧。”谢神筠望向天边月,“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

    翌日浓春照晴芳,西苑殿门大开,殿前石阶光可鉴人,白玉栏上刻清静经,内外皆屏声静气,唯有晴光入殿。

    政事堂群臣并三司官员皆在,群臣看着缓步而来的定远侯,面上神色各异。

    轻袍缓带隔绝了旁人窥探的视线,沈霜野顶着各色目光,照旧从容不迫。

    今日难得西苑廷议,为的是什么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见到沈霜野安然无恙纷纷问好。

    “禁军与金吾卫巡防京畿,竟出了这样的疏漏。”秦叙书道,“我听说禁军连夜搜查,似乎还有余众潜藏在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何人敢蓄养如此之多的杀手,刺客一日不曾归案,只怕长安便一日不能安宁。”

    连贺述微也不由侧首:“刺客余孽未清,对长安百姓俱是威胁,须得早日将其缉拿归案才是。”

    刑部尚书吕谨年事已高,此刻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缉拿归案说得容易,但刺客均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没有留下活口,昨夜禁军赶到时都没有留下刺客踪迹,如今又是一夜过去,那些刺客又善水匿,长安水系四通八达,只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这些不必在朝上说,附和便罢了。

    内侍传召群臣入殿,没有给他们多少寒暄的时间。沈霜野踏入殿内,莲花台上天子一身深灰道袍成了殿中最为浓重的一道阴影。

    太子率先发难,责问三司:“昨夜定远侯遇刺,三司盘查一夜,可有结果了?”

    兵部尚书傅选是个闷葫芦,一贯不爱在朝上开口,但此时遇刺的是燕北节度使,他便也免不得开口提醒众人:“刺客是冲着定远侯来的,侯爷身兼燕北节度使,系北境安定,他遇刺之事事关重大,臣只怕侯爷遇刺消息一出,北境不稳。”

    此言一出满堂皆滞,正是戳中了群臣心底隐忧。

    沈霜野今日不曾开口,但他站在那里身后便似有千军万马,叫人不能忽视。

    吕谨眉眼一动,半撩的眼皮满是精光,但他开口时又变得慈眉善目:“傅尚书说的是。”

    他几十年的习惯了,说话慢慢吞吞,此刻也不着急,点了主理此案的大理寺卿出来回话。

    大理寺卿严向江此时出列:“臣已将卷宗详情悉数呈至御前。”

    他在群臣之前便已到了西苑,熬了一夜,眼中血丝未褪,开口时仍然形容端整。

    皇帝神情未起波澜,显然是一早便听过他的回禀,淡淡道:“说吧。”

    严向江斟酌道:“此案还要从敬国公世子说起。”

    “两月前敬国公府上采买,购进了一批绫罗绸缎,经左骁卫副都尉孟希龄查实,那批绸缎正是一年前徐寿二州府兵通匪案中失踪的贡品之一。”

    “什么?!”

    满堂震动。

    傅选一愣,竟险些没想起来同定远侯一同遇险的还有敬国公府那个草包。

    这实在不能怪他。

    黔西道如今是宣盈盈掌兵,封敬武将军,宣将军的威名犹在其父之上,而名正言顺的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不过是个借着父荫在鸿太常寺吃空饷的草包,再一看今日朝议,压根就没有宣蓝蓝的人影。

    太子自持身份,昨日并未赴宴,只私下命人送了礼到荀诩府上。他与荀诩感情极好,自然也时常见到同荀诩交好的宣蓝蓝。

    “贡品?”太子追问,“此话可当真?”

    人人皆知太子自淮南道回来之后便一直在为两州府兵奔走,此刻这桩刺杀案竟又和府兵通匪案扯上了关系。

    莲花台上二圣并立,叫人不能忽视,殿中群臣目光一碰,都不曾开口。

    严向江道:“一年前的府兵通匪案正是由孟统领带兵剿匪,但匪患除后,被水匪劫走的两船贡物却不见踪影。孟统领也因此一直在追查。”

    他说得隐晦,“直到两月前,孟统领发现其中一批贡物竟被宣世子买进了府上。”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在殿中的人皆是心有七窍之辈,贡物如何在孟希龄眼皮子底下失踪将近一年?失踪一年却又被宣世子无缘无故买进府上,只消细想其中关键便能叫人出一身冷汗。

    秦叙书眉心一皱:“敬国公世子没来么?”

    天子身边的陈英微微俯身,温声回禀:“宣世子昨夜受惊,已病得起不来身了。”

    太子紧盯着严向江,不肯让他含糊过去:“孟统领今日何在?”

    春三月的天,严向江额角渗出薄汗,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答:“孟统领已领旨去敬国公府了。”

    座上圣人的目光淡淡垂落下来,已将殿中百官的诸般神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定远侯遇刺一事如今未有定论,又牵出了旧案。”皇帝声音微沉,“务必要查个清楚。”

    ——

    春云蔽日,谢神筠在千秋台,正碰上群臣散朝。

    沈霜野缀在最后,轻而易举地瞧见了她。

    谢神筠去北衙刑狱,沈霜野往兵部大院,只有这段路能同行。

    “侯爷指使孟统领去查宣世子,倒也真是不怕引火烧身。”谢神筠道。

    他二人心知肚明,贡物从北境流出,过谢神筠的手再到宣蓝蓝被拖下水,谁也撇不清干系。

    刺杀案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反而是府兵通匪案现在成了隐约梗在皇帝心头的刺。大理寺连夜将案情详细呈给了皇帝,皇帝最终却将这桩事落给了北司。

    北司查案的结果就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也意味着谢神筠如今握着绝对的掌控权。

    沈霜野道:“郡主既然都敢釜底抽薪,要引火烧身也是先烧到你的手,我又怕什么。”

    “怕我算计你啊。”

    “郡主神机妙算,的确让人不得不防。”沈霜野淡淡道。

    “明枪易躲,暗箭才难防,侯爷这样坦坦荡荡的,倒真是让我无计可施。”

    “我以为今日朝上种种恰是遂了你的意。”沈霜野眉眼未动,轻声道。

    “贡品的事孟希龄暗自追查了一年,朝中没有半点风声,但两个月前,你秘密召见他,不仅详细询问了当初剿匪的细节,还重点关注了贡品的下落,而春明湖刺杀一出,孟希龄便立即上书查到了贡船案,谢神筠,春明湖刺杀,当真不是你贼喊捉贼吗?”

    语末极细微的杀意,如日破春云。

    谢神筠被那日光一蛰,眼睫极其微妙地一颤,像是盛不住春日里满溢的晴光。

    “捉贼拿赃是三法司的事,同我没干系,”谢神筠道,“况且真相这种东西,只有心存正义的看客或心怀不甘的苦主才会追究到底,可惜今日在朝上的百官,没有一个当真是为缉拿真凶而来。”

    谢神筠抬眼,“沈霜野,你猜猜,今日在西苑的这些人,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想我死的人多了去了,郡主不也是其中之一么。”沈霜野平淡地说。

    “这你可错了。”

    谢神筠抬手遮了那光,侧眸过来的眼神很深,将日光都吞噬殆尽,让人情不自禁从心底泛出凉意,“人命至重,有贵千金1,我向来很惜命,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长路已看到尽头,北衙卫所与六部大院在两个方向,他们在这里分开,背道而驰去了不同的方向。

    第40章

    太极宫以北便是北衙刑狱所在,四面高墙成了“囚”字牢笼,北司提审四个字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宣蓝蓝不是钦犯,因此是被郑镶“请”进来的,病得起不来身是夸张的话,但他的确有些发热,甫一沾座便软了骨头,仍强撑着挺起腰背,没有露怯。

    “宣世子勿慌,”郑镶面上噙出点笑,落在宣蓝蓝眼里却如罗刹鬼魅,“请你来正是因为昨夜春明湖遇刺一事。”

    “昨晚不是已经在大理寺说过了吗?怎么还把我叫到北司来问。”宣蓝蓝想到一种可能,试探性地问,“不会是我爹和我阿姐出什么事了吧?”

    要是西南造反,那可跟他没关系!

    宣蓝蓝险些脱口而出。

    “敬国公与宣将军一切安好。”

    不待宣蓝蓝松一口气,郑镶又问,“昨夜宣世子在口供中说一共经历了两拨刺客,第一波刺客凿穿了你与定远侯的船,是瑶华郡主救了你们,随即又有第二波刺客来袭,是也不是?”

    宣蓝蓝点点头。

    郑镶在昏暗中盯住他:“宣世子可记清了,那第二波刺客到底是冲你还是冲瑶华郡主来的?”

    宣蓝蓝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北司的椅子是给犯人用的,坐起来不会舒坦。

    “啊?这有什么关系?”宣蓝蓝不解,“自然是冲我和定远侯来的,郡主是因救了我们才遭此一劫。”

    “是吗?”郑镶拿起手边的口供,“但据船上的船夫说,刺客退去之后还有一人扮作死尸趁其不备用暗器偷袭郡主,反被当场毙命,事后大理寺验尸时发现刺客喉间一道致命伤,凶器正能和郡主的龙渊剑吻合。”

    那一幕确实惊心动魄,随着郑镶的描述白虹贯穿刺客咽喉的画面又再度浮现在宣蓝蓝眼前。

    郑镶幽深道:“刺客若为刺杀你或者定远侯而来,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转而向郡主下手?”

    宣蓝蓝在他的眼神里不寒而栗。

    “我、我不知道……”宣蓝蓝觉得他的话不对劲,“刺客怎么想的,我怎么知道?许是当时郡主离他最近,最好下手。”

    “刺客所用的袖箭射程足以覆盖那座画舫,甚至当时在船上定远侯离刺客更近,但他选择了刺杀郡主,”郑镶微微倾身,“换种说法,刺客本就是冲着郡主去的。”

    宣蓝蓝悚然一惊,下意识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回避着郑镶的视线,但那阴冷的目光有如毒蛇吐信,叫人浑身发冷。

    郑镶没有继续追问。

    “那咱们来说说宣世子知道的。”

    郑镶推开面前的口供,立即有禁卫捧着木盘放上去,烛火下流光溢彩,正是各色彩帛。

    “两个多月前,你府上买进了一批丝帛锦缎,宣世子可认得这些东西?”

    宣蓝蓝匆匆掠过那堆丝锦,继而指着自己:“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还是不知愁苦的少年模样,眉眼尤其秀美,但盛气凌人和怯懦无知同时出现在他脸上时便冲淡了那分妩媚,让人意识到他是个内外兼修的纨绔子弟。

    “我是敬国公世子,不是府上的管事婆子,”宣蓝蓝不耐烦道,“怎么可能记得住一堆布长什么样子。”

    “但你口中的这堆布是一年前在徐州被劫走的贡品,宣世子作何解释?”

    “什么?!”

    宣蓝蓝惊怔的表情不似作伪。

    江沉提灯领着谢神筠进来。狱中灯火灰暗,外头的春光漏不进一丝一缕,唯有天窗能照出一角晴蓝。

    神武卫与北司相看两厌,这案子交办给了北司,孟希龄没有查案之权,但一年前的府兵通匪案是他带兵镇压的,那批失踪的贡物也算是在他职责范围内,因此皇帝命他一同追查。

    屋中审问已到一半,宣蓝蓝理直气壮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如何能认得出来,这些锦缎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我顶多认个颜色花样,我怎么知道是贡物?”

    门被推开,谢神筠走进去道:“我相信宣世子确实认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把东西送给我。”

    “郡主?”好歹是一起共过患难,又叫过姐姐,乍然在这鬼地方见到谢神筠,宣蓝蓝觉得比以前亲近了许多。

    但谢神筠神情冷淡、容色霜白,垂眸时未被鸦羽淡影覆盖的肌肤冷白如坚冰。

    让宣蓝蓝心口一凉。

    谢神筠单刀直入:“元月初七,曲江诗宴,世子曾说要送一些丝锦予我,后来果然让人送到我府上,世子可还记得?”

    宣蓝蓝当然记得。

    “这和……”

    谢神筠打断他,目光疏远冷淡:“这便是后面世子送到我府上的丝锦,其上有贡字织纹,正是江州织造司所织贡锦。”

    那些丝锦竟是宣蓝蓝送给谢神筠,又被谢神筠当作证据拿给孟希龄的。

    “如何能确定这是府兵通匪案中被劫走的贡物呢?”

    宣蓝蓝沉默片刻,表情竟然认真起来,他虽然常常表现得天真,但不是真的蠢笨,“每年送至宫中的贡物不知繁几,也会被陛下和圣人赏赐给官眷,再来,也或许是织造司孝敬官员或者干脆自己私下倒卖,因此流了出来也未可知。”

    孟希龄能回答他的疑惑:“孝敬上官或私下倒卖不会留下记号。”

    “最重要的一点,”他以刀柄挑开丝锦,其上牡丹团花暗纹竟似随着光线流转逐渐繁盛锦簇。

    “被劫贡物中的丝锦是专为贺圣人千秋赶制的,花纹独一无二。圣人偏爱牡丹,因此织造司耗费心力在纹样上织出了洛阳春景,一景只得一匹,这牡丹十二锦织造司花了三年才完成,那批贡物失踪后陛下令织造司重织,但至今才织出了其中一半。”

    宣蓝蓝听明白了。

    “因此这只会是被劫的贡物。”

    “此案干系重大,宣世子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贡锦,还请如实相告。”孟希龄道。

    “我招了能给我算立功吗?”宣蓝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诚恳道,“我这也是算立功了吧,毕竟这是我慧眼识珠挑出来的没我送给郡主你们都不知道这些是贡锦……”

    ——

    宣蓝蓝没什么义气,很快就在口供里交代清楚。

    “那批贡锦是从锦绣阁出来的,宣世子说是鸿胪寺的魏昇知道他想买一批上好丝锦,因此命人送到了敬国公府。”郑镶道,“锦绣阁的东家是魏昇的夫人,淮南出身,她爹是淮南道转运使何朝荣。”

    转运使一职负责的正是各州府盐铁漕运,是名副其实的重权在握,短短半日,郑镶已将锦绣阁的背景查了个干干净净。

    郑镶道:“卑职立即带人去曲府将涉案人等一并带回。”

    “不必,”谢神筠出了北衙的门,“江沉已经带人去了。”

    郑镶缀在她身后,闻言眸光一闪。

    谢神筠绕过了北司直接找到孟希龄,如今又赶在郑镶之前就让江沉提审魏昇,方方面面都表明了这案子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早有预谋。

    隐约的焦躁浮上郑镶心头。

    他已然看不透谢神筠想要做什么了。

    ——

    禁军查封了锦绣阁,曲府上下二十四口人尽皆入狱,魏昇被提进北司时未加镣铐,这似乎给了他某种暗示,意味着他尚且不是盖棺定论的罪臣。

    但狱卒打开牢门提审他时却击碎了他的幻想,他被换上重铐,拖进了刑房。

    半炷香后,他被一桶兜头的凉水冲开发间血污,看见了坐在桌后的江沉。

    江沉手边搁着一沓口供,问:“魏大人在鸿胪寺多年,听说与宣世子关系极好。”

    “极好称不上。”魏昇尝到了铁锈味,声音已经在方才的受刑中变得嘶哑,“同朝为官,只是相熟罢了。”

    “只是相熟?”江沉道,“光是过去一年你送到敬国公府上的节礼便不计其数,最近的一次是两月之前,你通过锦绣阁送给宣世子一批丝绸,淮锦南丝,雪纱雾缎,魏大人好大的手笔,凭你在鸿胪寺的俸禄,竟然给一个只是相熟的同僚送这样贵重的锦缎。”

    江沉厉声喝道,“就是贵重得过了头,贡品你也敢送!”

    “什么贡品?我一无所知,”魏昇道,“那些不过是普通的丝绸,江大人勿要颠倒黑白!”

    “你且好好看清楚,这到底是普通的丝绸还是贡品?”

    烛火下牡丹十二景纹样熠熠生辉。

    江沉道:“这是去岁淮南织造司进贡的贡品中的牡丹十二锦,如今却出现在了你送给宣世子的节礼中,你作何解释?”

    魏昇陡然抬头:“你说这是我送给宣世子的?绝无可能!我送出去的分明是普通丝绸!”

    “物证在此,你还敢矫言谎瞒?”江沉厉声道。

    “不可能、不可能!”魏昇盯着那些彩帛,倏尔冷汗涔涔,“这绝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最初确实不知道送出去的是贡物。”江沉不动声色道,将签字画押的供词甩到魏昇面前。

    “锦绣阁的掌柜已经招认,是他误将放置在库房的贡物与普通丝绸搞混,这才送到了宣世子府上,宣世子不识得这是贡物,将它转送给了瑶华郡主,你因怕事情败露,因此设计了春明湖刺杀想要杀人灭口。”

    “人证物证皆在,容不得你抵赖狡辩。”

    供词上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瞬间扎入魏昇眼底。

    魏昇猛然前倾,喉间刺痛。

    “是——”他目眦欲裂。

    是谢神筠,还有陆庭梧。

    魏昇早该想到的,从贡船案被翻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个弃子了。

    弃子没有开口的必要。

    俞辛鸿就是前车之鉴。

    “私藏贡物,刺杀重臣,”江沉从桌后倾身,“你曲府上下二十四口人的命,都葬送在你手里。”

    江沉的声音异常冷漠,他是北司副使,说出口的话就是曲府满门的催命符,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宣告。

    铁链挣动,在寂静的刑房哗啦作响,魏昇喘着粗气,他在这一刻思绪异常清晰。

    口供和审问根本不重要,审他的是江沉,那意味着他背后站的是谢神筠,谢神筠不会放过他的,甚至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

    “我要见郡主——”魏昇的声音在这一刻异常嘶哑,“是谢神筠让你来审我的是不是?”

    “想见郡主?你也配。”江沉冷冷道,魏昇在他眼里已经是个不需要再浪费时间的死人了,“此案将结,郡主不会见你。”

    “不——”魏昇死死攥住了铁链,指甲都因太过用力而在瞬间崩裂。

    他还有用,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用——

    就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谢神筠,你让谢神筠来见我,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魏昇在极度的恐惧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灭的光影在他眼底跳动,竟似炽热岩浆流淌,

    “章寻,章寻在我手上。”

    ——

    曳地云罗穿过北狱内重重暗影,谢神筠来时如寒霜盖室,顷刻让人感觉到了冷。

    禁卫搬来了椅子,刑房中重新点起鎏金宫灯,将这方暗室照得亮如白昼。

    谢神筠端详他,那眼神称不上好与不好,只是很淡:“章寻怎么会在你手上?”

    魏昇已经被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了白衣,但在谢神筠面前他仍是被剥掉了所有倚仗的囚犯,从心底里生出胆寒。

    “是你换掉了贡物。”魏昇答非所问,“我送给宣蓝蓝的都是普通丝锦,是你将其换成了贡物。”

    就算是换掉贡物,谢神筠也能在里面把自己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故意把自己暴露在魏昇和陆庭梧的眼里,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催命符。

    要么杀了她,要么被她杀掉。

    “章寻的命不值钱,换不来你满门安康无虞,我没什么耐心,不想听废话。”谢神筠冷漠道,看他的眼神和看蝼蚁没有区别,“你最好想清楚要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魏昇反而平静下来:“曲府满门轮不到我来保。但你说得不错,章寻的命不值钱,值钱的是太子手书。”

    魏昇迎着谢神筠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太子下令炸掉庆州矿山的手书,是他亲笔所写,有私印为证。”

    极度的安静,谢神筠没有出声,异样的沉默仿佛冰下流淌岩浆,压抑得随时都会爆发。

    章寻是魏昇抛出的饵,也是他给谢神筠的诚意,但这不代表魏昇不会给自己留下护身符。

    良久,谢神筠终于开口,但出乎魏昇意料,她问的竟然是——

    “章寻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这是谢神筠方才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

    那能令当朝太子身败名裂的证据在谢神筠面前仿佛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她在乎的竟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经过。

    魏昇额角微跳。

    谢神筠仍然端坐,那居高临下的面容冷白如冰,叫人难以看透。

    魏昇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所谓的太子手令只要谢神筠不在乎那就是一页废纸。

    谢神筠的态度清楚无比地表明了这一点,她还要教魏昇认清楚,他想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在谢神筠面前就只需要顺从。

    魏昇呼出一口气,颓然后仰:“俞辛鸿。”

    “矿山崩塌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传到朝中时要早,更确切地说,从陆庭梧领命决定要炸掉庆州矿山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俞辛鸿清楚自己知道得太多了,一旦出事他不仅会是第一个被抛掉的弃子,还会变成顶在陆庭梧前面的替罪羊。”

    工部侍郎的位置并不好坐,对俞辛鸿来说尤其如此。

    他不是正经入朝为官,河工出身的小吏,一朝跻身天子堂,一步登天的背后是巨大的恐慌。

    俞辛鸿兢兢业业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

    他在谭理面前唯唯诺诺,在陆庭梧面前卑躬屈膝,他没有家世,没有师友,更无故旧,他的死就像掸掉一粒浮尘那样容易。

    “章寻是俞辛鸿给自己留下的退路,”魏昇道,“但这退路没有用上,他就已经被灭口了。”

    谢神筠知道得比他更多,俞辛鸿的死甚至还有谢道成在背后推动,那些大人物在朝中看似针锋相对、势均力敌,但他们也共同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罗了所有的秘密。

    “但为什么偏偏是章寻?”谢神筠一针见血,“因为他是贡船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

    魏昇眼下的肉在抽搐,他已经显出了疲态。

    但他并不清楚谢神筠到底知道多少,试探着给出了回答:

    “章寻并不重要,只是他运气好,谁叫矿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

    “撒谎。”谢神筠森然道,“章寻这个人本身就足够重要,他是你们故意留下的证据。”

    谢神筠从容到近乎冷酷,“贡船案才是重点。”

    谢神筠目光很冷,近乎看穿人心。

    在谢神筠面前魏昇几乎无所遁形,在此刻他终于明白裴元璟对谢神筠的忌惮,她像是一柄漆黑的刀,能挖出所有的秘密。

    “……贡船案,”片刻的沉默,魏昇哑声道,“郡主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吗?”

    “我就是不清楚才要来问你,”谢神筠慢条斯理道,“比如,原本该是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怎么会出现在你手上?”

    她的每一个字听在魏昇耳里都是冷冰冰的暗示。

    狱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小吏疾笔记下魏昇口供时的沙沙之音。

    “……因为所谓的被水匪劫走的贡锦,本身就是假的。”魏昇从牙缝里挤出话,“当初满载贡品的那艘船一入徐州境内就被发现船上的贡品都被换掉了。”

    谢神筠心头一跳,眼底锋芒一闪即逝。

    贡品在徐州时就被换掉了?!

    谢神筠终于明白魏昇那句“是你换掉了贡物”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指她把宣蓝蓝送出去的东西换成了贡锦,而是在说是她换掉了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

    魏昇面无表情道:“当初淮南进贡两船贡物,为圣人准备的千秋节礼也在其中,但船出了淮州时才被人发现,船上的贡品全都是假的。”

    进上的贡品出了差错,没有人敢声张。

    “被发现贡品有假的当夜,水匪便袭击了贡船。”

    谢神筠端坐,细白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木头上,神情看不出端倪:“事后孟希龄查出了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证实贡船被劫是早有预谋,这就是原因?因为贡物是假的,所以府兵便索性联合水匪劫走了贡物,来个死无对证?”

    魏昇摇头:“府兵没有通匪。放任水匪劫走贡船只会引来朝廷剿匪,事情会闹得更大,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

    “钟磬通匪的书信如何解释?”

    “书信是假的。”

    “那你是在说孟希龄捏造了府兵通匪的事实?”

    魏昇抬头,目光尖锐:“是不是捏造的郡主比我更清楚。”

    否则这些贡锦是怎么到谢神筠手上的,倘若不是谢神筠换掉了织造司送出的贡品,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贡船案?

    只能是谢神筠换掉了那批贡物,又一手打造了府兵通匪案。

    “捏造?”谢神筠微微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惋惜,“府兵通匪的事实不会仅凭书信断定,徐寿二州以匪养兵的消息也早有传闻,孟希龄剿匪,三司会审、兵部裁断,府兵通匪案上呈天听,又岂是捏造就能凭空生出这样一桩大案的?”

    谢神筠微微倾身,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到底是府兵没有通匪,还是他们压根就是匪?”

    魏昇瞳孔骤然放大。

    谢神筠轻声道,“护送贡船的两百府兵在剿匪之后便十不存一,俱被流放荒苦之地,但至今活下来的只剩了章寻一人,这是巧合吗?章寻偏偏又被流放去了庆州矿山,这也是巧合吗?”

    “你和俞辛鸿没有交集,但章寻从俞辛鸿到你手里,只意味着你和俞辛鸿之间有某种更紧密的联系,再没有什么能比利益的交换和共同的秘密能让两个人成为坚实的盟友。”谢神筠道,“在章寻这个人上,你和俞辛鸿达成了利益的交换。”

    章寻这个人并不重要,但他本身就是连接起贡船案和矿山案的一条线。

    魏昇手指微颤,谢神筠说得太对了,对到让他笃信,从贡船案开始,一切就都是她的阴谋。

    “哐当——”

    外面杂音忽起,北衙素来安静,此刻这不详的骚动似乎预示着某种大难将临。

    江沉骤然出现在门外:“郡主,宫中生变!”

    他面沉如水,“太子带兵直闯宫禁,已过兴安门。”

    魏昇猝然抬头,惊惧到极点。

    “你看,要你命的人来了。”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魏昇碰到她幽深的目光,寒意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谢神筠的意图。

    从她自庆州回来之后,行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紧逼。矿山案是谢神筠亲自去查的,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查到吗?

    陆庭梧不会信。

    但谢神筠生生忍下去了,忍到太子和陆庭梧都忍不住心生怀疑、一再试探。

    不仅仅是谢神筠变成了悬在东宫颈上的利刃,定远侯查到庆州私铸兵甲,也同样让他们胆战心惊。

    太子在矿山崩塌之后要翻贡船案当真不是因为心虚吗?这样声势浩大,最终却无疾而终。

    紧随而来的是谢神筠孤山寺遇刺,刺客所用的兵刃恰是徐州府兵制式,这把群臣的目光再度引回到贡船案上来。

    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魏昇送给宣蓝蓝的丝锦,被换成了失踪的贡锦。

    在这样草木皆兵的境地下,陆庭梧还能忍多久?

    春明湖刺杀就是答案。

    但谢神筠等的就是今日。不管是章寻还是太子手令都没有任何意义,她不需要去证明是太子下令炸掉了矿山,她要的是太子谋反的证据。

    人性狡诈、贪婪、怀疑又极度自私的弱点被谢神筠洞悉得一清二楚。

    谢神筠抬指,小吏立即将写好的口供呈到她面前。

    她略微翻了两页,便放到火中烧掉了。

    “魏大人,你要想活命,就得让我看到价值。”谢神筠挥退了江沉,像是外面的惊涛骇浪都不能惊扰到她半分,“我给你半盏茶的时间,从头开始说吧。”

    “……郡主想要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魏昇喃喃道,若非铁链绑缚,他此刻就要站不住了。

    他心神大乱,竟顾不得探究谢神筠分明已经如愿逼得太子谋反,为何还要执着于他的口供。

    谢神筠神色不起波澜,眼瞳幽深如渊:“就从徐寿二州的匪患开始说起。”

    徐寿二州的匪患起于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筵水两岸无数人流离失所,虽然朝廷赈灾及时,但随之而来的大疫却让原本还不想远离故土的流民纷纷北逃东进。

    朝廷不会坐视疫病蔓延,那年由宣盈盈率兵平乱,将部分流民拦在了亭城的天堑明月峡之外。

    活下来的人就此落草为寇,靠打劫来往的船只和商队谋生。水患和疫病之灾解决后,朝廷招安数次,但仍是有些水匪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在被编入当地府兵之后还和自己的同伙暗通款曲,因此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

    “但我后来才有了猜想,徐寿二州的匪患一直未绝,是因为有人在以寇养兵,两州的府兵早就不干净了。”魏昇道,“养兵不仅要人、要钱,还得隐秘。我开始只以为是东宫想通过漕运敛财,后来才发现有人借着水路私运兵甲进徐州。”

    谢神筠意识到了什么:“延熙十三年,你娶了刚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何朝荣之女,这桩婚事,是太子妃亲自保的媒。”

    魏昇沉默地点点头。

    何朝荣是延熙十三年,也就是八年前被擢升为淮南转运使的,魏昇也在那一年娶了何朝荣的女儿。

    魏昇任鸿胪寺丞,管的恰恰就是朝贡宴劳之事。

    谢神筠不动声色,意识到何朝荣和魏昇的结亲或许就是太子囤兵徐州的开始。

    嫁女之举就是何朝荣献给太子的投名状,从此之后,徐寿二州就变成了东宫的钱袋子和养兵场。

    “因此钟磬发现淮南进上的贡物被调换时就知道这意味着徐寿二州的秘密可能暴露,渎职敛财事小,养兵自重才是谋反大罪。钟磬慌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贡船就被劫了,随后朝廷派人剿匪,孟希龄又查到了府兵和水匪的往来,”

    魏昇道,“眼见养兵的事情可能败露,陆庭梧索性让钟磬担下了通匪的罪名。”

    通匪案中疑点重重,天子心中难道就没有疑虑吗?

    因此通匪案中的府兵最终定的是有谋逆之嫌,而后来孟希龄还在以追查贡物下落之名追查贡船案,均出自于帝王疑心。

    “那些府兵也是威胁。”谢神筠道,“他们保住了一条命,却不能保证能管得住嘴。”

    “否则养兵的事是怎么败露的呢?”魏昇嘲讽一笑,“贡船案之后他们就不能信了。”

    谢神筠洞察了魏昇的心思,贡船案之后失去信任的不仅是幸存的府兵,还有魏昇和东宫。

    “钟磬的下场让你看到了自己的来日。”

    魏昇默认了:“那些府兵流放之后便被悉数灭口了,太子殿下要俞辛鸿秘密去信庆州,是我让俞辛鸿留下一个人证的。”

    在崔之涣和俞辛鸿的说法里,太子是因为仁善才让俞辛鸿去信照看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但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贡船案里只活下来一个章寻,是因为其他人都被灭口了。

    “贡船案和俞辛鸿没关系,但俞辛鸿也怕了。因为紧接着定远侯就截获了本该运往徐州的兵甲,又一路查到了庆州。我知道养兵的事,而俞辛鸿也能从矿山私铸兵甲里猜到。我们随时都可能变成钟磬,该为自己早做打算。”魏昇喃喃道。

    贡船案之后东宫本想沉寂一段时日,但定远侯的出现没有给他们留时间,陆庭梧这才觉得养兵的事已经暴露在人前,有人一直在针对他设局。

    所以后来陆庭梧炸掉庆州矿山的急迫和恐慌,也都有了解释。

    至此,贡船案中所有的疑点终于摊开在谢神筠面前。

    ——

    风过重阙,吹来刀兵之音,宫城已经陷在一片冲天杀伐中,无数铁甲踏震长夜,冲开了重重宫门。

    谢神筠跨出北衙,看见漆夜中如浓墨层层铺开的甲胄——森寒的刀光齐齐对准了她。

    刀光拂动谢神筠裙角,照亮她霜白侧颜,那摄人心魄的颜色仿佛在今夜终于褪去了森寒凌厉,从不敢直视,变得能够让人肆意把玩。

    陆庭梧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能居高临下地俯瞰谢神筠。

    寒光出鞘,照破他眼底划过的微妙。

    无需多言——

    “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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