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摘星楼前乱作一团,太后到底是久经风浪,传令禁军立时封锁了高台,羁押一众表演的幻术师,又护送宫眷回去,让三司速来勘察。
谢神筠赶回来时便见楼里楼外守卫森严,三步一甲卫五步一羽林,已被禁卫封锁彻底,落针可闻。
“阿姐!”李璨一见谢神筠便似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抓了她的衣袖,“那、那……”
李璨脸色煞白,一想起台上两具尸体可怖的死状便冷汗涔涔,他原本就体弱多病,此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没事。”谢神筠温声安抚,“先送陛下回宫。”
她扫过禁卫封锁的高台,掩去了眸中的森寒凌厉。
七夕节上为天子表演的骷髅幻戏在大庭广众之下死了人,顷刻掀起轩然大波。
今夜负责督巡曲江池护卫天子的神武卫遭了训斥,大将军隋定沛更是在太后与贺相面前跪地请罪,太后明面上只让他回去闭门思过,另外宣调了宣盈盈和郑镶守在清静殿外。
李璨今夜受了惊吓,身边离不得人,谢神筠守在他身边。太后召了御医来给他开了安神汤,谢道成求见时李璨刚刚睡下。
谢道成失了一个儿子,在伤心之余却又迅速冷酷起来,他立在殿中,眼角细纹被宫灯一照,显出刀锋似的凌厉。
“娘娘,微臣如今只担心三郎的死是冲着谢氏来的。”
“是哀家这些年站得太高,养大了谢氏子弟的心。”太后坐在殿上,髻上凤衔珍珠华美冰冷,“三郎若是争气,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谢氏近年来人才凋零,族中子弟多借恩荫任职闲差,本身没什么能力,偏偏又能凭着谢氏的名头仗势欺人,但凡顶了一个谢字,便是人人都要巴结。
“但三郎到底姓谢,如何能容得旁人这样凌辱他,这不仅是要败谢氏的颜面,矛头更是冲着娘娘来的,其中用心险恶,娘娘不得不防。”谢道成拜下去。
太后眼底浮出丝缕冷意:“是啊,哀家这个位置坐稳了,有人便要坐不住了。”
——
大理寺灯火通明。
严向江面色肃然,心知今夜这案子不仅要查得清楚,还得查得快。天子御驾受惊便是捅破天的大事,遑论两名死者一人是衢州长史的官眷,一人还是当朝右相谢道成之子。
他拿到了仵作验尸的结果,先问:“死因是颈部受创?”
“是,应该是极薄极利的凶刃所致,一刀割喉,但伤口被破坏过,”仵作道,“听说两名死者被发现时是在幻术师的表演中被傀儡丝操纵,傀儡丝细而坚韧,确实可能勒进伤口造成破坏。”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死后才被做成傀儡的?”
“人死之后伤口处的血会很快凝固,生前上和死后伤是截然不同的,”仵作道,“但是他们被杀之后应该很快就被傀儡丝勒住了伤口,丝线也因此凝进了血里。”
既是如此,那群幻术师便脱不了干系。
仵作又道:“除此之外,这名男子手腕有折断的新伤,舌头也被割下来了。”
严向江一怔,追问:“女子身上没有吗?”
仵作摇头:“女子身上并无多余的外伤。”
凶手连杀两人,俱是一刀割喉,女子身上没有外伤,谢兆灵身上却有被凌辱过的痕迹……难道凶手是冲着谢三郎来的,女子只是遭了无妄之灾?
严向江落定主意,抬步往刑堂而去。刑部尚书吕谨同江沉分坐上首,共同会审涉案人员,他进去之后将仵作验尸的结果递了上去。
下头的幻术师正是御前操纵傀儡那人,他受了刑,又心知自己遇上了滔天大祸,指天发誓自己毫不知情。
“那两人被害时间同你操纵傀儡的时间如此相近,不是你还有谁?”
“我当真不知!”幻术师道,“我受召前去摘星楼为天子和圣人表演幻戏之前,一直在西苑的幻戏台,绝不可能去杀人。”
这倒是真的,严向江早已让禁军查清了这群幻术师的行踪,他们从今日午时开始便一直在西苑表演,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没有作案的时间。
严向江冷声质问:“即便不是你,你也一定和凶手脱不了干系!否则这两具尸体是如何变成你操纵的傀儡的?”
幻术表演可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众目睽睽下骷髅被掉包成了尸体,必定是有幻术师的相助。
那幻术师开始仍是出言狡辩抵死不认,待严向江说要给他上刑时,他忽然脸色一变,目中竟放出一丝凶光——
严向江在大理寺中见过不少穷凶极恶的犯人,也见过他们凶性大发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大喊:“按住他——”
那幻术师原本双手被铐,此刻竟硬生生挣脱开来,狱房中忽地灯灭鸦啼,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立时生扑而来!
侧旁寒光一闪,江沉刀已出鞘,将那欲暴起伤人的幻术师钉死在了地上。
堂中众人皆惊魂未定,狱卒再一探鼻息,那幻术师赫然已经毙命。
江沉微微沉默,道:“对不住,情急之下没掌握好分寸。”
严向江哪里还能去追究江沉杀了嫌犯,先前那情形何等可怖,他都尚且躲避不及,更别提堂中还坐着吕谨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呢。
“自然不是江指挥使的过错,谁也不曾料到这嫌犯竟如此凶悍,”严向江稍一踌躇,道“只是嫌犯已死,这案子……”
江沉扶刀而立,此刻缓缓擦拭着刀上的鲜血,俄顷收刀回鞘,道:“嫌犯自知事情败露难逃一死,临死前欲反扑杀人,被我等当场格杀。这案子,不就结了吗?”
他微微含笑,却让严向江心底陡然冒出寒意。
江沉今夜督查此案,方才在堂上时他却没有开口,他现在说结案,到底是……谁的意思?
严向江先去看了吕尚书的脸色,却见他似乎是被方才的刺杀吓到了,正被衙役扶着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吕谨微不可察地一摇头。
“不妥,”严向江定了定心神,“且不说这幻术师只是嫌犯,便是他真的是凶手,那他杀人的动机何在?此案事涉天子安危,还是应当将来龙去脉都查个清楚,如此才能向陛下交代。”
江沉按着刀鞘,久久不语。
“还是严大人想得周全。”漫长的一瞬过后,江沉缓缓道。
严向江松了一口气。
“照这个幻术师死前的反应来看,只怕他当真是和这案子有关系,只是人已经死了,却是问不出更多。”他沉吟片刻,道,“将两位死者的仆婢带上来。”
衢州长史的夫人姓柳,洛阳人士,今次是第一次来长安。
严向江深思,既是第一次来长安,那就不存在积怨已深的情况。
“你家夫人出事前都去了什么地方?平素可有与什么人起争执?”
那婢子微一踌躇,道:“我家夫人为人很是和善,从不与人起纷争的……”
严向江看清了婢子面上的一分犹豫,喝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如实招来!”
婢子害怕,哭着说了今日曲江西苑内的一场风波。
待谢兆灵的小厮被带上来,也是说了谢兆灵今日只与谢神筠起了冲突。
严向江却是越审越心惊。
难怪江沉要急着结案,照这婢子口中所说,杀了这两人的凶手,嫌疑最大的竟是瑶华郡主!
——
严向江夤夜入宫,捏着审问一夜的口供卷宗匆匆去了政事堂,贺述微今夜通宵在此,显然是在等着审问结果。
他手里那份口供忽然变得滚烫至极。
“贺相。”
深夜阖宫皆静,严向江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这便是死者仆婢还有那些幻术师的口供。两位死者的仆婢皆说昨日白日里死者同人起了冲突。”
贺述微已经看到了口供中的那个名字:“瑶华郡主?”
严向江只觉这案子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敢再查,只能让贺述微来拿主意。
“昨夜大理寺会审时北衙的江沉也在,他与我前后脚进宫,此时应当也去太后面前回话了。”严向江道,“贺相,这案子竟然牵扯到了瑶华郡主,还要如何审?”
不,不对。
贺述微捏着口供细细看过,这案子的手法绝非谢神筠的风格,没有证据,仅凭两份口供也不可能定谢神筠的罪。
只怕这桩案子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大的风波。
他收起卷宗,肃容道:“这桩案子毕竟惊扰到了圣驾,审问结果也该向天子回禀。明日一早,便将卷宗呈于御前。”
——
翌日清静殿晨议。昨夜曲江池宴杀人案传遍朝野,今日一早,殿门大开,三司主理的官员跟在贺述微身后踏入殿内。
“有结果了?”太后坐在殿上,女官立刻将严向江带来的卷宗呈了上来,她翻了两页,倏然抬头怒斥道,“这便是大理寺审问的结果?竟是要污蔑当朝郡主为泄私愤杀人么!”
严向江立刻下跪:“微臣不敢,实是死者仆婢口供如此,臣又查访了今日在西苑的一众人等,皆说郡主确实与两位死者有过争执,不知可否请郡主来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况?”
贺述微亦道:“此案如今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若当真与郡主无关,那也应当还她一个清白。”
谢神筠身兼内制舍人一职,今日也在圣人一侧旁听政事。她已经知道大理寺的审问结果,当下便泰然一拜:“圣人,严大人既是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我绝无杀人之举,问心无愧,可否容我殿上自辩?”
太后准了。
谢神筠立于殿上时神色坦然。
“郡主,不知你昨日是不是与衢州长史的夫人、还有谢三郎有过冲突?”
“确实有过冲突,杜杨几位娘子皆是见证。”谢神筠将昨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
“这么说,郡主确实伤了谢三郎的手腕,也曾训斥了他?”严向江问。
“不错,”谢神筠颌首,不见躲闪之意,“三郎辱我母亲,我既是他的姐姐,姐姐教训弟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谁不知道谢神筠这个姐姐前段时间才让弟弟被夺了功名,二人积怨已深,有今日这场冲突实在不意外。
太后闻言骤冷:“他竟敢辱你母亲?”
“不敢说出来脏了圣人的耳。”谢神筠平静道,“况且我与三郎是姐弟,教训过他让他不敢再犯便罢了。”
严向江听出了谢神筠的意思。
但他在大理寺断案无数,最是知晓有些激愤杀人的案子便是因为一时口角,夫妻父子姐弟之间都有可能,凶手往往就是看上去最亲近的人。
“那敢问郡主,昨日摘星楼夜宴开席之后,中途您离席了片刻,直到谢三郎的尸体被发现您才匆匆赶回来,敢问那段时间您去了何处?”
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柳夫人和谢三郎都是死后立即被抛尸,偏偏在那之前谢神筠离席,至案发后才归。
谢神筠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立刻想到了那盘炙羊肉。
前因后果瞬间清晰无比。
席上那盘炙羊肉就是冲着她去的,为的就是要让她在案发时间里没有不在场证明!
谢神筠昨日一直和一众贵女在一处,有目共睹,唯有开席后的那段时间,她独身出去了。
谢神筠心念急转,面上不露分毫:“也是陛下说要看骷髅幻戏,我昨日在西苑时匆匆扫了一眼,觉得殊为可怕,开宴后也犹有余悸,后来听陛下说还想要将那骷髅幻戏召来表演,便有意避了出去,去了离摘星楼不远的亭池边吹风。”
座上天子点点头,道:“阿姐……郡主一向对怪力乱神之事甚是忌讳。”
严向江立刻追问:“可有人证?”
那个时间点,她和沈霜野在一起。
但谢神筠不会说。
“没有。”谢神筠冷声道,“我昨日虽是与两位死者起了口舌之争,但也不至于因此杀人。昨夜中途离席的何止我一人,宴上侍宴来往的宫人便有上百,苑中值守的禁卫更是无数,唐御史家的大娘子因为午后坏了肚子,未曾赴宴,杜侍郎家的三公子昨日宴中也出去与人私会,还有——”
她目光瞥过沈霜野,道,“定远侯昨晚也是在凶案发生后才匆匆赶至摘星楼的,严大人怎么不怀疑他们?”
沈霜野听她提起自己的名字便抬眼望过去,正对上谢神筠清凌凌的目光,一触及分。
他没有开口,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恩将仇报。”
谢神筠没有理他,条理清晰道:“严大人,你如果是怀疑我杀了人,那便请你拿出人证物证来,我无需向你证明那段时间我没有去杀人。”
殿上亦有人觉得仅凭此怀疑瑶华郡主杀人实在有些牵强附会,退一万步说,谢神筠若当真怀恨在心,她掌北司刑狱,自然多的是办法教训两人,何至于当众杀人,还抛尸御前?
若是不在宴席上就要被怀疑,那岂不是他们都是嫌犯了?
尤其方才被谢神筠提到的那几位大人,更是因此心惊,立刻出言为家中儿女辩解。
有人道:“昨夜曲江池宴,参与者何止千人,严大人总不能挨个怀疑过去吧?”
可是谢神筠嫌疑最大!
瑶华郡主凛然难犯,严向江在这种质问下被逼出冷汗,立时脱口而出:“可经仵作查验,杀害两名死者的凶器是极薄极利的利刃,郡主腰佩龙渊,剑锋薄如蝉翼正是此剑特性!”
殿中蓦然一静。
严向江额间冷汗渗进衣领。
他道:“昨夜凶手杀人,再在众目睽睽下抛尸,还要避过苑中巡视的禁军耳目,若非是对曲江苑和禁军防卫熟悉无比,怎么可能做到如此缜密?”
众人心中霎时一凛。
查到此时,杀人抛尸能避开禁军耳目才是重点,昨日是天子御驾出行,尚且有人能在御前杀人抛尸,若是有人想要刺杀天子呢?
“我昨日未佩龙渊。”谢神筠缓缓道。
“但我听说郡主还擅用霜刀薄刃,威力不在剑锋之下……”严向江硬着头皮道。
谢神筠从前遭遇的那几场刺杀案可都是大理寺审的,其中细节严向江再清楚不过,他也是因此才知道谢神筠武力之高竟不亚于能以一当十的宫中禁卫。
“严大人,昨日我与死者之间闹出的那场纠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凶手因此起意嫁祸于我也不无可能。”谢神筠眸光一凛,“我听说昨日操纵傀儡的那名幻术师死在了大理寺刑狱之内,此人分明有大嫌疑,却死得不明不白,严大人今日这样笃定我是杀人凶手,到底是因为怀疑我,还是想要借机铲除异己?”
颠倒黑白!
严向江脑中嗡鸣,气血上涌。
那幻术师分明死于江沉之手,谢神筠话中却隐隐暗示是他大理寺卿受人指使、在借机构陷于她!
再一深思,大理寺到底是要借机将谢神筠拖下水,还是想要以此攻讦站在谢神筠背后的太后?
此言一出,一桩杀人案便会立即变成朝堂党争。
果然,御史台便有人出列陈词,说大理寺怀疑郡主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臆想。
亦有人出列抨击谢神筠既为凶案嫌犯,便该接受大理寺查验。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荒谬。”太后终于开口,“严大人,你这是要逼着郡主承认吗?”
“微臣不敢。”严向江伏地请罪。
贺述微此前未置一词,这时也开口:“口舌之争不足以为证,不过郡主身上确实疑点甚多,严大人破案心切也是为着天子安危着想。为证郡主清白,便请郡主配合大理寺调查。”
“那是自然。”谢神筠同样肃容,“还请三司彻查此案,还我一个清白。”
第62章
大理寺的刑狱谢神筠并不陌生,却是头一次以嫌犯的身份踏进来。
官吏狱卒不敢怠慢,审问时也再三小心。
“郡主从摘星楼离开后是朝什么方向离去的,去了何处?”
谢神筠仍是知无不言:“我从摘星楼的角楼离开,往东北方向走,去的约莫是一处临水而建的水榭,种了许多花树。”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对了,我路过的时候瞧见路旁开了许多黄色小花,一时兴起摘了一些,后来惊闻摘星楼变故,那些花应该也落在原地了,你们可以派人去查,一看便知。”
曲江池自昨日后便被封锁,洒扫的婢子自然也不能入内,倘若谢神筠说的是真的,那那些痕迹应当还在原地。
审问的官员让差役速去曲江池查验。
谢神筠问:“那两名死者死前都有什么人见过他们、在哪里见过他们?”
她问话太过理所当然,审问官下意识答:“谢兆灵原本与祝祭酒家的三公子约了未时一起打马球,但谢兆灵一直没去,他的小厮说谢兆灵在……挨了你一巴掌后便准备回府,不知为何又留下了。至于那位柳夫人,她倒是一直未曾离开西苑,中途让身边的婢女回府取了一样东西,婢女回来之后就没看见她,直到摘星楼案发。”
“那位柳夫人是让婢女回去取什么东西?”
堂中灯火通明,谢神筠容光摄人,让人不敢直视。
负责审理的三司官员互相对了一个眼神,迟疑道:“是一尊灵宝天女像。”
另一头大理寺重审曲江杀人案,这一查却是再次发现了疑点。
“这位柳夫人的夫君衢州长史去年的考绩只得了中下,不降职罚奉就是万幸,但却于上个月得以补卫尉寺武库署史的缺,因此这才赶来长安。关键是提拔手续一应俱全,挑不出错漏来。”严向江道,“这案子背后果真还藏着玄机。”
严向江命人将柳夫人的婢女带上来,重新审问。
“你家大人是才到长安,柳夫人那日是为何会前去曲江池?”
那叫春桃的丫鬟道:“是听说那日是七夕节,圣人也会去曲江池开宴,来往的皆是皇亲贵胄,夫人刚至长安,便想着能否去结识一二官眷,这样日后也好在长安城中走动起来。”
“听说?”严向江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中的疑点,“听谁说?”
“应是听我家大人说的吧。”春桃道。
吕谨正在仔细端详从柳夫人婢女身上得来的灵宝天女神像,他微微眯眼,招呼严向江过来看:“你看这神像,是不是觉得十分眼熟?”
那神像端庄威严,五官柔美,低垂的眉眼带万分慈悲,但确实是越瞧越说不出的眼熟。
严向江拧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婢女的证词忽地在他脑中闪过:“郡主!”
这神像竟和谢神筠十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若是将眉目间的慈悲换成冷意,那低眉敛目的神态就几乎与谢神筠一模一样了。
怪道那位柳夫人拦住谢神筠说了那许多话,他们还以为只是妇人的攀附之词,但这神像果真与谢神筠相似,那便值得怀疑了。
严向江立刻看向春桃:“这尊灵宝天女像是你家夫人一直供奉的?”
春桃有一瞬迟疑,但狱中阴森可怖,她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如今已是怕极:“不是。这尊灵宝天女像是夫人上京之前才从观里请回来的——”
“而且,这尊像似乎同从前我与夫人一道去进香时看到过的神像有些不同。”
严向江闻言精神一震,直觉这尊神像似乎就是重点。
严向江问:“哪里不同?”
春桃似是仔细回想:“灵宝天女在我们衢州又被称为桃花娘娘,是求姻缘的,因此供奉在观中的神像眼如桃花,唇边含笑,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而这尊……倒是更像那日夫人拦下的那位娘子,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若非是那位娘子眉间没有神像的慈悲,我几乎都要以为真是神女活了呢。”
神像,又是神像。
严向江苦苦思索,这尊神像在这件案子里到底代表着什么?
“难道是柳夫人发现神像和郡主长得相似,故意想要以此来讨好接近她吗?”
“不,”吕谨在此时轻声道,“这桩案子或许确实与郡主有关。”
他盯着那尊神像,从来慈眉善目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复杂难言,“她口中的桃花娘娘原本姓梁,是十四年前死在端南的一个大夫。”
严向江怔然,不明白这和郡主有什么关系。
但吕谨却是知道,谢神筠正是水患之后的端南遗民。
当年灵河渠那件案子,总算是要被翻出来了吗?
那头主审谢神筠的官员又问了许多细节,执笔的小吏将她的供词记录下来。
不多时前去曲江苑探查的狱卒回来,查验到的情形果真如谢神筠所说。主审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若谢神筠当真如她所说是走的那条路,那便与死者被害前的行踪对不上。
虽不能排除谢神筠说谎的可能,但至少现在他们也没有证据。
他正要开口,却见刑部尚书吕谨匆匆而至。
“郡主,这尊神像可与你有关系?”
那尊神像被放到谢神筠面前,柔美慈悲的眼似乎正悲悯地看着她。
“与我有什么关系?”谢神筠波澜不惊,抬眼时正对上吕谨的目光。
“郡主不觉得这尊神像与你十分相似吗?”
谢神筠这才仔细看了,片刻后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柳夫人所说的与我十分相似的灵宝天女像了吗?果然是相似非常。”
她冷冷道:“看来那位柳夫人确实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于我。”
——
那尊灵宝天女神像与大理寺的供词一并被送入太后的琼华阁案头。
杨蕙细细翻过大理寺的供词,指出供词中许多不合理之处:“此案来得蹊跷,倒像是一心冲着郡主去的。这位柳夫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有意构陷。”
秦宛心此时道:“可若真是有意构陷,栽赃郡主杀人的手段却是稍显拙劣了,郡主并没有真的杀人,只要大理寺一查,便能洗清嫌疑。”
杨蕙摇头:“或许幕后之人的目的是想通过三公子的死来离间郡主与谢大人的关系呢?”
她望向太后,轻声道,“郡主原本和谢大人的关系便算不上亲厚,又出了铨选一案,听说郡主近来也不在谢府住了,而是另府别居。”
谢神筠与谢道成不合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还有东宫这个共同的敌人在,两人面和心不和倒也罢了。
但如今随着太后重用谢氏子弟,这种不和便愈发明显,铨选一案就是谢神筠不满的证明。
秦宛心似是疑惑:“可这尊神像能同郡主有什么关系?”
太后目光凝在端南水患四个字上。
她根本没有在意神像与谢神筠极为相似的面容,而是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这里。
端南水患,太后唇边浮出冷笑,从张静言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灵河渠的案子没有完。
张静言在查灵河渠的案子,也迟早有一天会查到她身上。
如今,这背后一直在盯着她的那些鬼影终于要现出原形了。
——
夜已昏沉,大理寺门前的灯笼挑起两盏冷光。
衙役恭恭敬敬地送谢神筠出门,连带着严向江的态度也不如今日朝上凌厉。
那尊与谢神筠十分相似又被刻意修改过的神像顿时让柳夫人接近谢神筠的目的变得扑朔迷离,遑论还有一个无缘无故却得以晋升的衢州长史。
严向江看谢神筠孤身一人,身侧并无仆婢,便道:“我派人护送郡主回去。”
“不必了。”谢神筠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严向江定睛一瞧,果然看见阶下停了一辆马车,通体朴素毫无装饰,也并没有挂谢府或是宫中的牌子,一时迟疑,谢神筠却已经掀帘上车了。
——
“从前都是审人的,如今这被审的滋味如何?”沈霜野撑膝坐在马车里头,语气难辨。
谢神筠神色淡淡,看不出端倪:“十分一般。”
这马车从外面看着简单,进来之后看里面的陈设更简单,往常她从刑狱出来后要用来净手的帕子没有,热茶也没有。
她看了一圈便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只能收回目光,盯着沈霜野。
“去哪?”
端坐在对面的沈霜野毫无体贴的自觉:“把你卖了。”
谢神筠一身水色丝锦,袖间满绽白牡丹,她今日没描花钿,因此容色愈显剔透,额间缀下的玉珠润了她肌薄透白的眉心,如牡丹凝露。
“记得卖个好价钱。”那缀珠随马车的走动而轻轻摇晃,谢神筠道,“我不便宜。”
沈霜野道:“大理寺肯放你走?”
“他们没证据。”谢神筠道,“再说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最清楚吗?”
沈霜野正襟危坐,语气是全然的纯善:“我不清楚啊。”
他衣间染黛,那颜色敛尽了他身上的锋芒,让他在端坐时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证明自己做了一件事很简单,但要证明自己没做却很难。”谢神筠动了动手指,说,“不过这件案子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我做没做。”
那尊灵宝天女像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幕后之人的恶意,但这手法太迂回了。
谢神筠垂眸凝思,许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倘若张静言当真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那他根本没必要做这许多,直接向太后戳穿这件事是更简便容易的做法。
除非这只是个开始,背后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但你现在已经被套进去了。”沈霜野道,“你准备怎么做?”
查,那就顺了幕后之人的心意,不查,那杀人的嫌疑便会一直留在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没有回答,她轻轻捏住了手腕,像是握着曾经戴在她手上的镣铐。
镣铐这种东西,要么用钥匙打开,要么暴力破坏,总归都是构不成威胁。
马车到了,谢神筠掀帘一看,才发现是停在兴庆坊的宅子,门外还站了一个人。
红袍带刀,眉眼凌厉。
是郑镶。
“你怎么来了?”谢神筠下车道。
“郡主不请我进去?”郑镶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马车,在谢神筠下车之后又慢悠悠地离开了。
郑镶跟在谢神筠身后进去,看过院中的小桥流水明月清波,道:“这宅子从前没有见郡主住过。”
“你盯着我?”谢神筠语调稍冷。
“属下不敢。”
槅门大开,夜风送进凉意,谢神筠进了花厅,让人开窗。
“什么事?”
“那个柳夫人的死是怎么回事?”郑镶问。
谢神筠道:“我不清楚。”
郑镶隐忍一瞬:“我听说那日曲江池苑,她拦住你叫你梁夫人,你——”
“张静言失踪了。”谢神筠打断他,冷冷道,“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郑镶脸色瞬间变了:“他失踪了?”
“不过这不重要。”谢神筠像是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叫杜织云进来。
“让你吩咐许则的事,都做好了吗?”谢神筠问。
杜织云道:“我亲自去的,都做好了。”
谢神筠微一颌首,重新看向郑镶:“梁夫人也好,张静言也罢,他们都不重要。至少我不会让他们成为我的威胁。”
“你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你如果担心谎言被戳穿,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杀掉被你欺骗的人。”谢神筠轻声道。
“不可能,”郑镶握紧了手间刀,“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太后的地位根本无可动摇。
郑镶道:“况且梁夫人的事一旦被捅到太后面前,先死的会是你我。”
“那就让它捅不上去。”谢神筠冷声道,“一桩杀人案算什么,要是谢道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弹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你觉得谁还会有精力来关注这件案子?”
谢神筠根本不在乎这桩案子,她只要掀起一阵更大的风浪,把所有人都卷进去,那这件案子就会自然而然地沉底。
郑镶惊讶,终于想起了许则是谁——一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第63章
月照霜林,流水逐花。
谢神筠让人送走了郑镶,自己回了屋。
沈霜野从屏风后绕出来:“这就是你的办法,通过弹劾谢道成来转移百官对这件案子的注意力?”
他不仅没有走,看来还听到了谢神筠和郑镶的谈话。
谢神筠面色不改,她落在条案后,指尖扫过书架,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又一本的账簿。
谢神筠对自己的位置从来看得很清楚:“朝堂之上唯有权势和利益能够长久,你以为从前东宫与后党为何能分庭抗礼那么久,因为他们本就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靠端南水患案扳倒了中书令王兖,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并且在之后数年里仍然保持了这种关系。”
过去的数年里,朝堂的局势一直呈现一种三足鼎立的态势。皇后、东宫,还有居中调停的贺述微,而神宗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他们斗来斗去。
但这种对立不是一成不变的。
实际上无论哪朝哪代,权力之争从来都只是帝王与臣子的博弈。
穆宗皇帝换过三任太子,朝堂人才更迭,政事堂群相在那时初见端倪,明宪四相屹立朝堂三十余年始终不倒,直到贺述微的崛起和王兖的落败,宣告着从穆宗朝到神宗朝,达成了一次权力的集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道成与陆周涯才有着共同的利益,皇后与东宫不过是他们双方推出来的傀儡。他们可以彼此争斗,也能在抗衡皇权时达成合作。”
“延熙八年以后,谢道成提拔俞辛鸿进入工部,从那个时候开始,工部的修缮营造、采买兴建悉数过于他手。延熙十年,贺相提拔谭理入工部,想让他做卡在工部的一道线,但谭理最后自己越线了。”
谢神筠翻开一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如蚂蚁筑穴,架空了整个工部。
谢神筠道:“延熙十二年,陆氏六名子弟皆受斜封官,是吏部签的文书,延熙十七年,周守愚下到庆州矿山,自那年起,庆州每年上报到工部的冶铁数量便有了数十万斤的缺口,单单是私铸兵甲可用不了这么多的铁,更大的一部分还是被私下倒卖了。”
谢神筠一页一页地翻着账目。她在延熙八年入朝,至今十四年有余,她曾经过手的每一笔账、提拔过的每一个官员,他们背后又分别站着谁,谢神筠都记得清清楚楚。
世家在关北江南兼并田地,勋贵靠漕运工程敛财,黄金白银从矿里开出来就沾着泥和灰,流转的过程中又经了多少人的手,从来就不会干净。
但沈霜野看着她面前的账本,同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你根本不是被逼无奈,就算没有这桩案子,你也会很快让人弹劾谢道成。”曾经有过的那场雨夜谈话再度浮现在沈霜野眼前,“你要取而代之。”
那些证据非一时之功,难以想象谢神筠在背后到底谋划了多长时间。
权力之争,争才是重点。
纵观过往,谢神筠以矿山案杀掉了东宫太子,又借下毒案重新返回朝堂的中心,新帝登基后谢家的权势达到鼎峰,但同时也意味着谢神筠的利用价值只剩下了联姻。
随后铨选舞弊案便让谢氏一门遭受重创,但这对谢神筠来说还不够。
她还没有站到不能被取代的位置上。谢道成在太后身边一日,朝中便有一个可以和贺述微分庭抗礼的宰相,那就没有谢神筠的位置。
她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所有挡了她争权夺利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那你呢?”谢神筠放下了账本,轻缓道,“沈霜野,你今夜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缓步而动,侧影随清波宛转,曼妙如幽昙开落。
“本来是想问一问你现下有什么打算,”沈霜野道,“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是么?”谢神筠停在他身前,仰脸看他,“我以为你是看见了郑镶,才折回来的。”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从前听说瑶华郡主裙下之臣无数,上至禁军统领,下至监察御史,皆为郡主囊中之物。”
“可如今入幕之宾在侧,裙下之臣就该是过去了。”谢神筠轻轻笑了一下,“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郑镶,从前合谋想要杀我吧?”
她点在沈霜野胸口,有些疑惑。
“你也说那是过去。”沈霜野握住她指尖,“如今你我关系不同,自然不同。”
“你是大人物,也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吗?”
她指腹轻轻擦过沈霜野掌心。
沈霜野从谢神筠的眼神里意识到什么。
“哦,我大吗?”他箍着谢神筠的脸,强硬地俯身下去,却又堪堪和她隔了一个呼吸的距离。
眼神幽深而危险。
“我没摸到,怎么知道?”谢神筠轻声说。
上次在花船上时谢神筠只摸到了他的里衣,她那样克制而吝啬,不肯给出更多。
沈霜野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去描绘轮廓。
呼吸一点点急促,她鬓边白昙浮在月华光影里,幽暗静谧得仿佛随时都能被揉碎。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最开始的时候总是异常乖顺,那低垂的眼、雪白的脸,万分隐忍又故作平静的表情,总是能勾起人强烈的破坏欲。
“我还没沐浴。”谢神筠倏然停住,就要收手。
但沈霜野吃过一次亏,按住她的手,不许她退:“我带你去。”
他抱着人进去,在进去的时候抵得很深。
浴池也很深,热水漫过谢神筠雪白肩颈。她攀在边缘,水被带进来时有烫到的错觉。他坚硬粗糙,她细腻柔软。
热水里什么都是烫的,无论是落下的唇舌还是搂紧她的手臂。谢神筠愈往前,他就进得愈深,逐渐在雾气中红了眼,是沸腾的欲。
谢神筠受不住,一双含情目盈着潮气,湿漉漉地将两个人都裹进去。她愉悦时柔软的叹息回响在沈霜野耳边,让沈霜野只想听到更多。
沈霜野把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也把她的退路都堵住。他顶住谢神筠的膝,让她悬空,下落时也一并将她的声音堵住。
水漫浸过青砖,到处都是湿的。
——
夜已深了,沈霜野枕在她身侧,英挺的眉眼沉在灯火余辉下,淡化了他与生俱来的那种锋芒锐利。
谢神筠披衣起身,在屋外唤来阿烟,低声吩咐:“你去吩咐江沉,让他找人盯着沈霜野的行踪,尤其是他单独面见陛下,或是见了政事堂几位宰相和裴元璟的。”
“他身边的况春泉和林停仙,也一并查,”谢神筠目光很冷,道,“另外,从今天开始,着人盯着定远侯府的动静,尤其是驻扎于府内那两百铁骑的动静,凡有异动,立即来报。”
但凡侯爵以上或是世家大族,可养五百人的部曲。但定远侯府内的两百铁骑可是实打实地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精兵强将,以一当十毫不为过。
谢神筠见识过太子逼宫那日沈霜野率兵阻挡的锋芒,让她不得不防。
她绕过青白花壁,去看明月在水的倒影。水中人面容模糊,微风一皱便顷刻破碎。
沈霜野今夜来此的目的绝不单纯。
今夜在看到郑镶之前,沈霜野便在问她的打算。在此之前沈霜野来提醒了她张静言的失踪,还掺和了谢神筠和宣盈盈的交易。
从沈霜野回京开始,他看似游离在朝堂之外,不涉党争,实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谢神筠作对。
谢神筠不会忘记沈霜野曾经是真心实意地要她死。沈霜野有种近乎于残忍的天真,他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为了他的道能杀尽所有当杀之人。
他们在缠绵和欢愉里将对彼此的杀心压了下去,但那只是一时的温存和平静,情爱对他们而言是随手可抛的东西,不值得在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张静言的失踪或许和他没有关系,但曲江池的案子,他一定知道什么。
“睡不着?”嗓音微哑,在夜色里泛出凉意。
谢神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沈霜野不知何时出来了,站在白玉阶上,隔着一池静水和清风明月。
“我饿了,”谢神筠和他对视片刻,若无其事道,“我要吃面。”
沈霜野看了眼青白花壁旁的漏刻,刚过子时:“让厨房的人去煮。”
“她们都歇下了。”
谢神筠从不要人守夜,因此除了隐在暗处护卫的暗卫,院中安静空旷,不见人影,惟余蝉鸣流水滚过深夜。
沈霜野慢慢道:“我刚才还见着了你身边那个丫鬟。”
“她出去了。”谢神筠眨眨眼,说,“而且她不会煮面。”
最后沈霜野在她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厨房在哪?”
谢神筠给他指路。
沈霜野没动,站在原地看她。
“我不去,厨房油烟重。”谢神筠理直气壮地说,“灯在廊下。”
沈霜野看了她半刻,取了挂在檐下的绛纱琉璃宫灯,重新点灯罩纱,在夜中照出一道朦胧的影。
他提着灯走远了。
谢神筠在他身后道:“不要葱姜蒜,少盐少油。”
“知道了。”沈霜野没回头。
一碗清汤细面,沈霜野用厨房里熬的鸡汤做底,这汤约莫是明儿一早要用来熬粥的,被他用了一半。
加了两片酸萝卜,黄瓜丝垫底,因为谢神筠不要葱姜蒜,看上去尤为寡淡。
但谢神筠吃的时候没说什么。
“味道怎么样?”沈霜野不饿,因此只煮了一碗,但他看着谢神筠在灯下吃面,却觉得自己也饿了。
“还行。”谢神筠挑着细面。
她想到了最关键的那盘炙羊肉,那是梗在谢神筠心底的一根刺。
有人想要逼谢神筠吃下羊肉后离席,那就得先保证她一定会吃。
而那盘羊肉是天子所赐,又经秦宛心在宴上提醒,才逼得她不得不吃。
“想什么呢?”沈霜野敲了敲桌,带点桀骜不驯,怀疑地盯着她,“不好吃吗?”
谢神筠敛住思绪,把碗里的黄瓜丝挑出来吃了,剩下的汤和面都进了沈霜野的肚子。
沈霜野沾了一身油烟,重新去沐浴了。
——
翌日,曲江池苑的这桩案子还未有结果,群臣入殿后甫一站定,御史台许则上书一言激起千层浪。
“臣要弹劾右相以权谋私,不仅在太庙修缮中指使工部尚书谭理中饱私囊,还在先太子彻查工部账目时以假换真,矫饰账本,瞒天过海。”
殿中一静,而后便如滴水入滚油,炸起轩然大波。
谭理脑中嗡鸣一声,怎么又是他!
当即喊冤道:“绝无此事!”
谢道成也道:“一派胡言!太庙修缮时我任职吏部,根本不曾参与具体的营造事宜,数次朝议也是与政事堂诸位宰相共同商议,况且当时先太子彻查工部账目与我有何干系?矫饰账本纯属无稽之谈!”
许则在殿中的喧嚷私语中镇定依旧:“今年二月时工部挪用修宫款一事臣便具表上奏弹劾过,当时圣人令先太子主理账目稽查,同查账目的还有时任北司指挥使的郑镶。当时的稽查结果以工部账目并无问题结案,但微臣这里还有另一份账目,里面详述了前任尚书省左仆射、统领工部的陆周涯和右相合谋,十余年来巧立名目,假公济私,从朝中各项宫殿修缮、河渠工程中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之举!”
他深深拜下去:“请陛下彻查。”
朝上众臣互相碰了一眼,没敢开口。左右内侍将账目呈上皇帝案头,皇帝却先去看了侧旁的太后。
贺述微问:“工部账目有假,你当时为何不说?”
许则道:“当时主理稽查的乃是先太子,陆周涯是昭毓太子岳父,随同协查的亦是圣人指派的北司指挥使,当时他二人合查工部账目皆没有问题,臣岂敢多言?”
他话中字字不提包庇,却字字都在暗指昭毓太子与当今太后徇私,共同按下了工部的账目问题。
许则再拜,凛然道,“臣虽然看出了工部账目有异,但当时人微言轻,实不敢贸然戳破,之后一直暗中查访,这才有了证据。”
殿上珠帘微动,贺述微当机立断,手执笏板,面色肃然道:“该查!工部是国之重柱,如今却已然成了国之蛀虫,中饱私囊上瞒下效之举几成积弊,臣请陛下彻查,以正朝野。”
朝上顿时跪倒一片,口呼天子:“求陛下彻查,以正朝野。”
李璨着天子冕毓,从来苍白稚弱的脸竟在这样的山呼下有了一丝奇异的红,他第一次在上朝时说除了“母后如何看”“贺相如何看”之外的话。
但他开口时威严毕露,天子沉威之势尽显:“查。”
“便由御史台主理,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稽查此案,务必要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群臣听了这话,心中霎时一凛。
什么才是能让天子满意的结果?
谢道成站在殿中,任由阴影吞没了他。
——
烈日高悬于天,照进太极宫的玉阶阙楼。
穆宗皇帝体恤朝臣,明宪二年时令内侍省将朝臣办公当值的各处大院以廊道相连,免了他们行走时的烈日苦灼,但饶是如此,夏日当差时也仍是酷暑难耐。
沈霜野跨入兰台院裴元璟当值之所,临水起高楼,一南一北各置了两个冰鉴,四面皆送凉风。
裴元璟临窗对着许则的奏折,原本百官的奏疏都要过中书兰台,但今晨一早许则是突然发难,奏疏直呈御前,连谢道成和太后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侯爷。”裴元璟起身相迎。
铨选舞弊案前他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舞弊案后他迅速沉寂下去,但明眼人一看他只被罚俸半年,甚至未曾降职,便知他仍是深得信重的天子近臣。
沈霜野没有落座,直截了当地问:“曲江池苑的案子是你的手笔,张静言在你手上?”
裴元璟缓叹一声,道:“看来侯爷也已经知道了。”
“但曲江池苑这步你走错了,你没有什么能逼张静言开口的东西,你关了他这么久,他始终不肯松口吧?”沈霜野道,“所以你只能设局向谢神筠施压。“
这世上只有张静言能证明谢神筠的身份,除此之外的所有证据都只能称得上怀疑。
裴元璟到现在都没有把他放到太后面前,就是因为张静言不会开口。
“我原本想要循序渐进的,但谢神筠没给我这个机会。只要这个案子能查下去,不需要张静言开口,太后迟早也会怀疑她,疑心生暗鬼。”裴元璟平静地说。
“但也只会是怀疑。”沈霜野微微眯眼,戾气乍现,“你是想把她逼出朝堂。”
太后的怀疑不会要了谢神筠的命,而刚好十月就是她和裴元璟的婚期,太后会把她嫁出去,从此不会再让谢神筠返回朝堂。
“她在这个时候扔出了工部的账目,就代表她怕了。”裴元璟没有回答,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也代表曲江池的案子结束了。”沈霜野道,“不过张静言在你手上,你大可以用这件事来同谢神筠和郑镶做交易。谢道成的案子能不能查下去,除了贺相的支持,太后也至关重要,她才是谢氏一党的中流砥柱,只要太后垂帘一日,谢氏就倒不了,而如今太后也变成谢神筠的威胁了。”
沈霜野冷酷道:“学学谢神筠,釜底抽薪要是能赢,那才一劳永逸。”
裴元璟面不改色,缓缓道:“多谢侯爷赐教。”
日光照进这方楼台,天光里沉沉浮浮隐约的细尘。沈霜野隔着细尘问:“还有一个问题,谁把张静言给你的?”
“侯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裴元璟着朱色,在酷热里仍是显出凉意,“侯爷放心,我未曾怠慢过他,如今谢道成在朝中受弹劾,灵河渠的案子迟早也会被翻出来,终有他平反一日。”
沈霜野道:“记住你的话。”
他抬步欲走,却忽然停下:“谢神筠不吃羊肉?”
裴元璟先前和沈霜野对答时都很快,唯独在这个问题下沉默一瞬,他侧对平湖,在此刻偏转了目光去看波光粼粼。
稍顷,他道:“的确不吃。前年秋猎时昭毓太子设宴,有道烤全羊,刚抬上来谢神筠便走了,事后推说是身体不适先行离席。去年荀诩的生辰宴,席上原本该有羊肉羹,陆庭梧也叫人撤了。”
“为什么?”沈霜野目色稍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为什么?”裴元璟垂眼,声音听不出波澜,“她既是端南遗民,端南水患之后饿殍千里,那个时候她会被当成什么,又见过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第64章
谭理被下狱受审,羁押到大理寺。因着陛下在朝上的命令,北司此次都要回避,因此此刻堂上的主审官皆出自三法司。
贺述微亲自督审。
谭理起初在狱中不肯认罪,数日后刑部查抄谭府,查出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田宅铺面,远超一个工部尚书的俸禄。太后在朝上勃然大怒,要求三司尽快彻查。
大理寺的刑牢被晒在烈日下,附近不栖活物,惟有牢狱之中多生鼠虫,滋生于阴暗地,毫不惧人。
谭理被戴上了镣铐,拖出刑房,站在堂下受审。
秦叙书被贬后,杨筵霄接替了御史中丞的位置,成为这桩大案的主审官。
“自延熙十一年你任职工部尚书开始,兴庆宫、汤山的凤泉行宫、长安清明二渠、灵河渠至东冶港的修缮营造,共计大小工程四十余起,竟有三十七起的数字相差巨大,还有庆州铁矿、云州铜矿等多处矿山开采数量与最后上呈工部的数量不符。”
杨筵霄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谭理被换上了囚服,双腕双足皆是重铐留下的红肿痕迹,他不敢看座上的贺述微,垂头埋在阴影之中,含糊地开口:“我无话可说……”
他认罪很快,揽下了全部罪责,将隐在背后的谢道成全数摘出去了,却始终不敢抬头。
片刻后,贺述微挥退了堂中的官员,只剩下他们两人。
“泽镜,延熙五年的时候,是我保举你入工部的。”
谭理不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他家世世代代都做着督查河渠的监工,后来因为珠算了得做了户部的小吏,再后来被贺述微举荐到了工部,他从来惜才。
谭理蓬头垢面、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明公的栽培,辜负了您的信任。”
“你辜负的不是我,是你的心中公道,和社稷百姓。”贺述微缓缓摇头,“我当初想让你去工部,是因为王兖在时就将工户二部变成了他王氏的私库,那时就连赈灾的银两发下去都会被层层盘剥,十不存一,我以为这十余年来朝中党争虽然厉害,却也只是权力之争,原来却是我被蒙住了眼耳,变得眼瞎心盲。”
谭理在王兖这个名字下不可控制地颤抖。
贺述微从来都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他屹立于陆、谢党争之间十余年,稳坐政事堂宰相之首,就是大周朝堂的定海神针。
但此刻他却像是被兜头一泼凉水浇醒了,除了失望,还有几不可察的茫然。
谭理算是谁的人?他受贺述微提拔,却在后来秘密瞒住了工部账目的漏洞。而陆周涯和谢道成在朝中争锋相对多年,却原来早就在私底下暗通款曲。
贺述微没能做成定海神针,他只是风浪搏击中的一叶孤舟,一直在随波逐流,从来没有看清过风浪之中到底是什么。
但他的失意只有短短一瞬,那锐利的光芒重新从他双目中迸发出来,带着直刺人心的力量:“你与我说清楚,工部的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理摇摇头,始终避开了贺述微的目光:“我任工部侍郎的第一年就发现工部的账目不对了,庆州铁矿、云州铜矿均有数目巨大的亏空,但那时工部被陆氏父子把持在手中,又有昭毓太子为靠,我查到账目的第二天,虞部一个经手此事的小吏就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北军狱,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怕了,我不敢再查下去了。”谭理颤着声说。
贺述微目光如炬:“如果你只是不敢查,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账目,你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谭理惨笑一声:“他们要拖我下水,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贺述微道,“御史台查到的账目里涉及到了谢道成,你为什么还要把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御史台查到的账目里确实有谢道成收受贿赂的证据,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前日琼华阁朝议,谢道成承认了自己受贿,但只推说是为官不谨,收受了下属的贿赂,根本对工部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之举一无所知。况且朝臣皆知,从前主理工部的是左仆射陆周涯,而谢道成与陆周涯在朝上斗得势如水火,又怎么可能合谋。
工部的账目自矿山案开始便被稽查过数次,从俞辛鸿再到陆周涯,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吃掉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因此没办法反驳。
但偏偏如今光凭矿山开采和工程修缮的账目只能查到谭理身上,他是工部的主事官,只要他一力揽下去,这案子就会断在他身上。
谭理是个挡在谢道成面前的替死鬼。谢道成隐在他身后,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
倘若最后当真只定谢道成为受贿,那他在工部矫饰账目侵吞钱款的案子里甚至连个从犯都算不上。再有太后力保,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能……”谭理冷汗淋漓,仓促抬头的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惶恐和不安,“贺相,别再查下去了,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都是我做的。”
“我在工部这么多年,一开始我也不想的,后来矿山案事发,俞辛鸿和陆周涯都死了,我就想着把那些填不上的漏洞都推给死人,再把自己摘出去,但我没想到御史台还是有人查出来了。”
他闭目,像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都是我做的,没有旁人。”
——
谢道成根本没有慌乱,御史台会同大理寺查抄谢府,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他被停职在家,绯红圆领袍仍旧穿戴整齐,横在深树秋檐掩映下的窗棂中,似一笔鲜红淋漓的朱批霞色。
谢道成写得一手端正圆融的颜体,最喜欢的却是狂放不羁的狂草。他没有旁的爱好,闲暇下来时就在书房练字。
“老爷,大理寺的人来了。”侍从急匆匆地入门来禀,“说是曲江池苑的案子有了进展,请郡主去一趟。”
“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一顿。
这案子卡在了两名死者是如何遇害的问题上,大理寺查不下去,只能翻来覆去地审,又遇上了谢道成被弹劾,他原本以为这案子该被沉下去了,没想到现在又落在了谢神筠头上。
三法司没有在谢道成身上讨到好处,便只能在谢神筠身上下功夫,这都是冲着他们父女来的刀。
“阿暮今日在家?”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侍从道:“三娘子在守拙园教几位娘子读书呢。”
谢神筠在府中行三,府里伺候的下人叫惯了三娘子。
谢道成淡淡道:“去请她过来。”
“是。”
侍从领命出去,绕过回廊水榭,到了谢府的抱拙园。
抱拙园的学堂掩在一片浓密树影之中,枝上歇三两鸟雀,在人走过时受惊飞起,一阵扑棱棱的翅膀煽动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
学堂里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夹杂着府上几个小娘子稚弱的疑问。
这几日因着一连出了谢神筠和谢道成的案子,府中气氛压抑,连带着几位姑娘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在这里却是一派和乐。
侍从停在阶下,恭敬道:“三娘子,老爷请您过去。”
他垂着眼,不敢往上面看。
临竹一道纤细挺拔的背影,投落在地上的阴影也像竹,清瘦坚韧。
“我知道了。”谢神筠道。
最小的六娘子只有七岁,问:“三姐姐要走了吗?”
谢神筠惯来清冷淡漠,对着小孩子时却会多上几分耐心。
“嗯。”谢神筠对她们笑了笑,让堂中的几个小娘子临摹字帖,她回来要检查,这才跟着侍从去了谢道成的朝露堂。
待到了朝露堂,侍从禀报之后便请谢神筠进去,谢道成原本坐在椅上,看见谢神筠提裙进来却有一瞬想起她刚进谢府那天。
从谢神筠踏入谢府的第一天,谢道成就知道,她生了一身反骨。
“娘娘的意思是妙宜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用了,”谢道成道,“你既成了我谢氏的娘子,便要另择一个名字,自今日起,你就叫——”
“我不要。”年幼的谢神筠打断他的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冷又倔。
屋中静了片刻,谢道成平静地说:“跪下。”
“我不跪。”
谢道成:“由不得你不跪。”
他眼风一扫,左右的仆婢迟疑一瞬,就按着谢神筠跪了下去。
谢道成仍是端坐在桌后,朝服整齐端肃:“记住,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你不肯跪,自有人会压着你跪。”
“第二件事,”谢道成道,“你现在没有在我面前说不的资格。”
“阿耶。”谢神筠停在桌前。
“大理寺的人要见你,为曲江池的案子。”谢道成并不担心。
大理寺还肯着人来请,就证明他们不是找到了能将谢神筠定罪的证据,否则来的就该是官差禁卫了。
谢神筠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了。”
谢道成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墨搁在桌上晾干,手边已搁了一沓写好的字帖。
“清者自清。”谢道成从桌后起身,“无需担心,去吧。”
——
大理寺这几日都在审工部的账目,但没有进展。曲江池的案子却有了发现,严向江命刑狱官一日三次地将那些幻术师审过,终于在今□□得其中一个人开口。
说是见过那日有个女人来找过死掉的那个傀儡师。
刑狱官心里一个激灵,率先想到的却是谢神筠。他不敢耽搁,让人照着幻术师的口述将那个女人画了下来,幻术师说的颠三倒四,只记得那女子极年轻貌美,穿一条茜草色罗裙,款式十分特别,很是少见。
待那人穿的衣裙落在纸上一看,却是宫中的款式。
“你确定那女子穿的衣服是这样的?”严向江问。
内廷女官常行走于六部之中,严向江对她们的服饰并不陌生。女官服饰皆为常制,多为朱红丹砂两色,夏季则水绿青玉之色居多,这画上的茜草色宫装倒有些像普通宫人的服饰。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没显露分毫,盯着人将画中女子的容貌画出来,修改至幻术师说有八九分相似才停,随后立即让人拿着画像去寻人。
不多时,便在苑内监寻到了画上女子。
此女名叫青葵,原是天子做赵王时身边的贴身宫人,后来因为犯了错,先是被打发到了花房侍弄花草,后来又被调去了苑内监。
“郡主可对这人还有印象?”刑狱官领着谢神筠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谢神筠似乎细想了片刻,停顿少顷,才道:“并无什么印象了。”
愈往里走愈靠近刑房,阴冷潮湿之气盖住了暑热,刑狱官额间淌了汗,道:“她不肯招认,却也说不清楚她一个苑内监的宫人为何会在那日出现在曲江池附近,还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有联系。”
谢神筠闻言瞧不出喜怒,却叫刑狱官悬了一颗心,担心惹她不快。
“下官查过当日随圣驾出行的宫人名单,名单上并无此人的名字,又查了出宫的名单,发现她是同尚仪局的陈司宾一道出宫,陈司宾那日是为御前的女官送东西,其后便一直留在摘星楼服侍,至于到底是不是合谋杀人,这便不得而知了。”
那叫青葵的宫人被关在牢里,谢神筠没让人开门,隔着铁栅栏看她。她应是受过刑,面覆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刑狱官叫人把陈司宾也带上来,陈司宾难掩惶恐,但也算是镇定,道:“郡主,我对此事当真全不知情,那日是她求了我,说在宫外的母亲重病,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我看她实在可怜,就带她出去了。”
刑狱官早将青葵和陈司宾的背景都查了个底朝天,当即便道:“她母亲十来年前就病死了,家里就剩了她一个,她母亲死前担心幼女在自己去后无人照料,于是托了人把她送进宫里。”
陈司宾如遭雷击,当即看向牢中的青葵,恨声道:“你骗我!我知你母亲病重还好心送了你银子,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六局女官自有自己的傲气,她方才被拉进狱中时都没有失态,却在此时难掩泪花。她们都是苦命人,因此遇事都是互相照料扶持,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却招来了一场滔天祸事。
但陈司宾很快擦掉了泪痕,转头坚定道:“郡主,我曾经见她可怜帮过她许多,因此也知道一些事。她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但因一时在郡主面前失言被您贬斥,她曾提过一次,隐有不满,但是被我们劝下了,我当时以为她自己或许想通了……”
她咽下未尽之言,没想到青葵或许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我想起来了,”谢神筠端正坐在对面,看了片刻,道,“你曾经在陛下身边服侍过。”
方才她在刑狱官面前说“没有印象”是假话,谢神筠过目不忘,尤其是青葵曾在李璨身边多年,是颇得他信重的大宫人。
谢神筠甚至还记得青葵是因何被她贬斥的,是孤山寺刺杀后,谢神筠在宫中养伤,发现李璨似乎对这个身边的大宫人有些不满,便让人把她送走了。
青葵垂着头,发丝覆面,哽咽道:“我那日的确是骗了陈司宾,我其实是听说陛下和郡主要在曲江池观七夕灯会,因此想去求一求郡主,求您让我回陛下身边服侍,至于什么傀儡戏幻术师我全不知情。”
她哭得凄惨,扑上来抓住铁栏:“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人?郡主,您应该是知道的,那日我求到您面前来,您却因为同人发生了冲突而烦闷,因此不肯答应我,还厉声呵斥我离开,郡主,您不记得了吗?求您救救我,我——”
青葵以额撞着铁栅栏,瞬息之间便血流满面,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刑狱官立刻道:“快叫医官来!”
谢神筠轻轻捏住了袖边的青葵花纹,眼底骤冷。
她在说谎。那日谢神筠根本没见过她。
但是只要青葵说来求过她,谢神筠的嫌疑就更大了。
更何况她最后说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话,青葵可以是因为怀恨在心杀人嫁祸,也可以是因为……谢神筠杀了人,再指使她去抛尸。
医官来得很快,青葵额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此案还有蹊跷之处。”谢神筠看着铁栅栏上被青葵撞出来的血,道,“青葵确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曾习过武,若说她杀了柳夫人还有几分可能,但要同时悄无声息地杀了谢兆灵这样的青壮男子却是不太可能了。”
青葵只是个被抛出来的卒子,她最后那两句话根本还没说完,便故意撞柱断在那里。她醒过来之后的供词能影响整件案子的走向。
她是被扔给谢神筠的投名状,要不要接就全看谢神筠的反应。
“是,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她背后应当还有同谋或是帮凶。”刑狱官也听到了青葵昏过去之前的那番话,或许也起了怀疑,但在谢神筠面前滴水不漏,“等她醒了,便让人继续审问,如有结果再通知郡主。”
谢神筠出了大理寺,此刻天色已晚,马车绕过朱雀大街时看见天际有无数明灯飞起,如星海流淌坠落,她才想起今日是中元节。
她下了马车,今夜地官赦罪,城中繁华热闹,路边摆了许多卖各色花灯河灯还有香烛纸钱的铺子,谢神筠随意挑了一家,选起铺面上的水灯来。
背后忽地有人搭肩,谢神筠一阵恶寒,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寒光一闪,来人已经捏住了飞过去的刀刃,诧异道:“你还真怕鬼啊?”
“沈疏远,”谢神筠忍了忍,看似心平气和道,“你过来。”
谢神筠保证不打死他。
第65章
沈霜野身后同样戴着面具的况春泉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了杀气。
“怕鬼还敢在中元节出门?不怕他们缠上你?”沈霜野没有摘面具,声音闷在青铜面具之后,显得有些沉闷。
“别的孤魂野鬼我没有看到,眼前的恶鬼倒有一只。”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转头重新挑起了摊上的元宝纸钱,不忘刺上一刺,“喜欢什么自己挑,多给你烧点纸钱,好叫你们这些魑魅魍魉离我远一点。”
她受惊之后便迅速冷静下来,但侧首笼在灯笼昏光之中的耳垂却还似泛了一点红,耳坠上的碧珠柔润,更衬得那点红剔透晶莹,仿佛是被人揉捏玩弄过许久。
沈霜野摩挲过指腹,觉得有点痒。
谢神筠垂眼,细致地挑着那些黄纸金箔,似乎拿不准该选什么。
“等我死了之后再烧给我吧。”沈霜野拿了张金箔纸,放在手中折了折,忽然道,“等我死之后,你烧给我,再给我点一盏河灯,写上你的名字,随水千万里,这样我在三尺之下,也知是你在念我。”
谢神筠一顿,转眼看他。
那张青铜鬼面仍旧狰狞可怖,谢神筠却仿佛看到了面具之下沈霜野的脸,年轻、英俊,锋芒悉数敛尽,开口时甚至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在说笑。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如渊海,其中明璨似囊括进夜空万载星河。
沈霜野是把命栓在刀柄上的人,由来征战沙场的人总难得善终,他若有朝一日血溅黄沙,总归是要有人念着他的名字,引他魂归故乡。
“点灯寄思,该是你至亲至爱之人做的事。”谢神筠慢慢说。
他们是立场相对政见不同的死敌,谢神筠不是沈霜野的什么人,他不该对她提出这种要求。
“你这盏,又是为谁放的?”沈霜野点点她面前的那盏水灯。
谢神筠不语,她折着手上那纸金箔,叠成了一个金元宝。
“我要你做,”沈霜野话里的强势毫不掩饰地禁锢着她,犹如剔骨之刀,要剥开那些算计隐瞒,只剩下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我要你为我每年烧纸三钱,点灯一盏,此后你见灯是我,见水也是我。”
他们之间没有过承诺,只有静夜里的撕咬和酣畅的欢愉,但沈霜野要谢神筠记住他,不能忘了他。
“沈霜野,你太自负了。”谢神筠淡淡道。
她付钱买了一盏河灯,随着放灯的人群去了水边。
江上明灯千盏,灯随水动,流去了江河之外。
谢神筠看着那灯:“疏远,你走吧,离开长安,回北境去,别再回来了。”
她难得叫沈霜野的字,竟似有了一瞬温柔缱绻的意味。
“你肯跟我走吗?”灯河同样倒映在沈霜野眼底,他们并肩站在一处,夜风轻轻吹动衣襟,“你拿朝堂当你的战场,可你算不尽人心莫测,曲江池苑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没人能算尽人心,我既然能因势利导,旁人也能引我入局,互相博弈而已。”谢神筠挽过臂上丝帛,看着河边男女老少来来往往,人世百态尽收眼底。
谢神筠善画山水,却从来画不好人物,因为人性幽微可怖之处她见过太多,笔下纸墨完全绘不出一二。
她见世人皆是面目可憎,不想下笔。
“曲江池案要的是你的命,”沈霜野道,“旁人搏的是权势名利,你搏的是性命所系。你身家性命皆握于他人之手,无论太后能不能赢,你都要受制于人。”
今夜清风明月,潋滟千里,仿佛再多的恩怨阴谋都能在这澄澈江水中洗个干净。
喧嚷烟火气托着他们,将他们变成了俗世红尘里再寻常不过的两个人。
沈霜野道:“你曾说我是画地为牢,你又何尝不是自负枷锁。”
沈霜野身在笼中,挣脱不了,谢神筠却大可斩断枷锁,自去遨游天地。
但她不肯。
谢神筠臂上丝帛隐动,轻轻挨过沈霜野的手背,像永远无法触摸紧握的风。
谢神筠侧颜雪白沉静:“那也是我的命。沈霜野,你是夜中执明火,妄想照清前路的人,而我只想将这长夜烧个干干净净。”
他们沉默数息。
谢神筠看着夜中流水逐灯,忽然道:“你想写谁的名字?”
沈霜野转头看她,未解她话中意。
谢神筠望着流水千灯,说:“倘若有朝一日你死我活,我会为你放灯。你想在灯上写谁的名字?”
河灯之中除了要写哀思寄语,还要落上放灯人的名姓。
她迎上沈霜野的目光,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沈霜野缓缓道:“就写阿暮二字。”
谢神筠眼睫微颤,在她雪白的脸上留下一弧鸦灰。
“好。”她应了。
——
流水浮灯连接天际星河,悬于北衙之上。
谢神筠夤夜入了北衙值房,青葵此人的生平已被江沉查了个彻底,此时正来向她回禀。
“这个叫青葵的宫人是延熙九年入的宫,正如大理寺的供词上所写,她母亲病亡,家中再无亲眷,身世上干净得很。”江沉道,“但这人太干净了。”
她在宫外没有亲眷,在宫中也没有走得特别近的人。在被谢神筠贬斥之前她是侍奉李璨的大宫女,御下却威严苛刻,不是很得人心。
因此她在被贬去花房之后又很快被调去了苑内监。
陈司宾是因为从前青葵侍奉李璨时与她见过几次,对她有些印象,后来年初的祭天大典上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差错,苑内监的人推了青葵出来顶责,她被杖责二十,陈司宾见她实在可怜,给她送了几回药,也是因此,这次才会帮她出宫。
“确实太干净了。”谢神筠道,“陛下身边的宫人都问过了吗?”
谢神筠让人悄悄审了李璨身边的宫人太监,连带着李璨还是赵王时的身边人也一并问了。
“问过了。”江沉递上一沓供词,“按着郡主的吩咐,没有惊动陛下,托画屏姑姑办的。都说并不知晓当时青葵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惹怒了陛下,只有一位在殿外伺候的小太监依稀知道一点,但不能确定。”
那太监当时是在殿外伺候的,只记得是青葵被贬数日前的一个清晨,他听见内殿传来了一声碎瓷崩裂的脆响,似乎是李璨摔了杯,那日正是青葵在殿中伺候,之后便是青葵犯到谢神筠面前,被她调走了。
谢神筠翻开供词,小太监对时间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是谢神筠孤山寺遇刺的第二天,阖宫惊动。
“郡主,还要再查吗?”江沉问。
时间太短,暂时只能查到这么多,青葵这个人再是干净,但也在太极宫中待了十几年,凭借北衙的手段,除非她是真的彻底不合人往来,否则再隐秘的事都能挖出来。
谢神筠坐在灯火浮光中,神色看不出端倪。
“查。”谢神筠道,她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悄悄查,不要惊动太后和陛下。”
——
此后一连数日都是晴日,太后体恤各位相公,近来免了清静堂晨议。
原本李璨每日辰时要先至清静殿观政听朝,免了这一项后便改成了去麟德殿听诸位大学士讲书。
巳时刚过,天光已越过琉璃瓦,照出群殿金顶、璀璨生辉。
今日麟德殿中是文华殿大学士讲《观政》一篇,裴元璟侍学在侧。
谢神筠至麟德殿外正听见褚学士还在释义,她见殿中檀香燃得浓郁,门窗又因为担心散了凉气出去而紧闭,殿中的气味有些沉闷压抑,便让人盖了檀香,又将窗开了一缝。
“郡主。”
谢神筠站在阶上等候,听见裴元璟在身后唤她。
“裴大人。”谢神筠道。
“外头暑气正重,郡主何不进殿去等?”裴元璟目光稍错,没有直视于她。
“再有两刻褚学士就该讲完了,”谢神筠道,“褚学士一向不喜欢他讲学时有宫人内宦打扰。”
裴元璟转头看了一眼,谢神筠明知道褚学士不喜人打扰,方才却还是让人去开了窗,她行事似乎永远踩在旁人的底线上,又能准确地把握住那个度。
“听说曲江池的案子已有了些眉目了?”裴元璟看向远处群殿金顶,“郡主无辜深陷此案,也该还你一个清白了。”
谢神筠道:“可惜工部账目的问题御史台却还在稽查,也不知几时能查出个结果。”
“谭理揽下了罪责,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保身后的人,但只要他不肯松口,工部账目的稽查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无功而返。”
这些年工部从上到下已经都被一点点地架空了,工部历任主事官绕过了户部和政事堂,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而每当账目要被翻出来时他们便会弃车保帅,因此隐藏在背后的大人物总会安然无恙。
“就算谭理松口又如何?”谢神筠平静地说,“无论御史台能不能稽查清楚,最后能查到的也不过是伥鬼而已,只要那只虎还在,六部之中就不缺伥鬼。”
裴元璟意有所指,淡淡道:“那郡主以为若是有朝一日龙争虎斗,谁胜谁负?”
谢神筠沉默少顷,说:“猛虎如何争得过真龙?”
裴元璟目光一定,缓声道:“郡主今日此言,我记下了。”
裴元璟陪她在殿外站了一会儿,里头的讲学散了。
“阿姐。”李璨从殿内出来。
“陛下。”谢神筠屈膝行礼,却没有如以往那般上前落在他身侧。
李璨御极数月,身上已有了天子威严,他拜别褚学士和裴元璟,回天子起居的紫宸殿。
谢神筠稍错一步,落在他身后。
路过点凤台时,李璨却停下了,他欲上台俯瞰太极宫,午时日头太晒,近侍急忙要为他们撑伞遮阳,却被李璨挥退。
“朕与阿姐一同上去,你们不必跟了。”
谢神筠接过了近侍手中的伞,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故地重游,心境却和当时截然不同。
“朕记得数月以前,阿姐与朕同上点凤台观太极北宫,便也如今日这般。”李璨负手而立,他这半年以来长高了不少,背影已隐约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从前他还需要谢神筠托举着他才能站在砖石之上看清日照紫殿、群臣入阁的景象,如今却能独自上前。
谢神筠长在千秋殿,从前太后政务繁忙,又担心幼子会亲近陪伴他时间更长的乳母大伴,而不亲近她这个母亲,因此李璨身边伺候的宫人时时更换。
除了谢神筠。她看着李璨长大,却只看到了身为李璨的柔弱多病和心思剔透,而忽略了生长在太极宫的赵王也该是和他父母一样的心机深沉、乾纲独断。
遑论他由谢神筠教养长大,自然也该是和她一般无二的面慈心狠。
这是谢神筠犯的一个错误。
没有哪一刻,谢神筠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大周天子。
“阿姐同朕说,这高处的位置太窄,只能站得下朕一个人。”李璨道,“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谢神筠站在他身后,目光却能越过李璨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瑶台金殿、云外青山。
她目光微微下垂,没有让李璨发现她那一瞬的僭越,温声道:“自该如此。”
“但这高处也不好。”李璨转身,看向谢神筠,“冬日孤寒,夏时日晒,朕要有人执伞遮阳,也要有人挡风遮寒。”
李璨目光灼灼:“阿姐可愿做朕的执伞之人?”
谢神筠如今听政御前,掌诏敕政令、北狱刑罚,但她始终是内廷女官,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
这个名正言顺,只有真正的皇帝能够给她。
谢神筠一直撑伞而立,为李璨挡去头顶艳阳,此刻便道:“臣不是一直在为陛下执伞吗?”
谢神筠退后一步,拜下去:“臣愿为天子华盖,为陛下庇荫,也可做您掌中利刃,供您驱策。”
“昔年阿姐登点凤台,曾在这里得见‘政务通达寰宇,英才尽入我彀’,朕深以为然。”
李璨俯身下来扶她,坚定道,“阿姐有青云之志,我必为阿姐达成。”
第66章
七月已至尾声,曲江池苑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刑部尚书吕谨和大理寺卿严向江一同至御前回禀。
“此案是由苑内监宫人青葵和操纵傀儡戏的幻术师合谋所为。”严向江道,“那幻术师原是延熙六年,本该在神宗皇帝的万寿节上御前献艺的人,但献艺前因圣人一句骷髅幻戏诡怖难言,不准其入殿表演,因此被赐金遣返。”
“此后十余年来这人游迹在长安各坊市表演幻戏,后来青葵因郡主之故被贬斥苑内监后便主动找上了他,与他合谋,承诺能让他在御前献艺,还能让他的傀儡幻戏扬名天下。于是两人趁曲江池宴陛下与圣人出宫的机会买通了西苑的内宦,在陛下面前提了幻戏。便连那位柳夫人也是被青葵以重金相诱,故意去寻郡主的麻烦,好以此在杀人之后栽赃嫁祸郡主。”
“至于谢三郎只是个意外,他因对郡主怀恨在心,想要追上柳夫人向她询问一些事,却无意间撞破了青葵杀人,便一并被灭口了。”
“此案前因后果俱已清晰明了,杀人的凶器也在青葵房中找到了,乃是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甲片,被凶犯磨成了利刃,凶犯口供,人证物证也一应俱全,”严向江将卷宗和供词呈上,道,“请陛下明断。”
谢神筠听完大理寺的描述,便上前一步:“如今大理寺既查明真相,也算是还了我一个清白。”她叹息一声,道,“但此案终归是与我有些关系,最终竟使两个无辜之人遇害。”
太后怒不可遏,看完供词,当即喝道:“因着被主子贬斥便要怀恨在心杀人嫁祸,那青葵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十余年,我竟没瞧出来她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人,若是她还在陛下身边服侍,哪日要是被陛下训斥两句之后怀恨在心,岂不是要弑君了!”
殿中群臣齐齐下跪,让太后不要动怒。
太后心中半是后怕半是恼怒,皇帝亦在一旁劝阻,最终让大理寺依律处置。
随后天子又问及谢道成指使谭理贪污并工部账目稽查一案,御史台和刑部官员互相对视一眼,杨筵霄上前一步,以拖为进,言账目所设数量之广银钱之多还未稽查完毕。
皇帝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便由北司同御史台一道稽查此案,再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
散朝后御史台和户部的稽查官员汇于宰相当值的桂堂。
杨筵霄率先道:“陛下怎么又让北司来共同稽查此案?这不是……”
正好给了太后包庇谢道成的机会吗?谁不知道北司就是太后手中的刀。
贺述微沉吟片刻,道:“慎言。陛下既让北司前来同御史台一道督查,自有其用意。”
“就是不知北司此次稽查账目的会是谁。”岑华群道。
正这时,内宦挑起堂内竹帘,射进一线天光,谢神筠自屋外进来,同诸位大人见礼。
“贺相。”谢神筠道,“陛下命我与三司共同稽查工部账目,不知三司主理此案的是哪位大人?”
杨筵霄道:“正是微臣。”
政事堂不是说话的地方,三司的几位主理官回到御史台的察院,连日来的账目稽查明细悉数在此,屋中还有未曾清查完毕的账册文书和仍在核对账目明细的小吏,见几位大人进来都纷纷停笔。
杨筵霄道:“郡主,工部的账册悉数在此了,不知郡主想从何处查起?”
“御史台稽查账目,刑部会同大理寺就该将涉案人员一众下狱,”谢神筠转向刑部尚书吕谨,“涉案的谭理府上已被查抄,上至家眷下至仆役如今已悉数关于大理寺刑狱之中,为何却没有查抄谢府?”
杨筵霄听得一时气恼,硬声道:“还能为何?太后作保,命大理寺查谢府时只准清点财物账目和可疑之物,不许惊动府上家眷。”
“好,”谢神筠并不在意杨筵霄的态度,当即道,“北司有先审后奏缉私刑讯之权,缉拿文书在此,便请严大人派大理寺刑官同江指挥使走一趟,查抄谢府,提审一众人等。”
吕谨原本半耷的眼皮倏然睁开,连杨筵霄都被惊得回不神来。
严向江迟疑道:“郡主要我等……查抄谢府?”
“谢相涉工部受贿一案,按律本就该由三司提审,”谢神筠指了那堆账目,道,“谭理如今不肯松口,便不能确定他伪造账目中饱私囊之举到底是不是谢相授意,但受贿之举却是板上钉钉,大理寺尽可提审谢府仆役及其有来往的官员,谢相若当真有指使之举,必会有书信函件等物证与人证留下。”
刑部何尝没有想过就谢道成受贿一事查下去,但谢道成身后站的到底是谁此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皆心知肚明,他们敢查吗?
何况站在面前的这个说要查抄谢府的可是谢相之女,他们敢信吗?
沉默如冰,凝滞了屋中气氛。
“谢相为郡主生父,您此举可是大义灭亲?”严向江肃容道。
“陛下尚且要称谢相一声舅父,难道天子也是要徇私枉法吗?”谢神筠反问道,“你我皆为陛下臣子,受的是皇恩浩荡,为的是社稷百姓,朝堂之上没有父女,只有君臣。”
——
披甲执刀的羽卫衙役敲开了谢府的大门,如蚁潮过境,迅速控制了府内上下。
朝露堂内,谢道成同样听见了外头喧嚷,屋中伺候笔墨的小厮掀帘出去一看,正要呵斥,却先被架住了脖子。
严向江跨门而入,却只站在门边,客气道:“谢相,我等奉旨提审谢府上下,还请相爷与我们走一趟吧。”
谢道成仍是不疾不徐,酣畅淋漓地落下最后一笔,这才看向门边的严向江:“奉谁的旨?”
“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严向江道,“陛下有旨,不会惊扰府中女眷,还请相爷放心。”
放心?
片刻后,谢道成嗤笑一声,扔开了纸笔,从桌后起身:“走吧。”
——
北司会同刑部查抄谢府,一干人等悉数下狱,刑部连审数日,谢氏家仆中有人率先受不住重刑,交代了数起经他之手指使前任工部侍郎俞辛鸿篡改账目的事由,还有早年间谢道成与陆周涯的书信往来。
虽大部分已在大理寺第一次搜查府上时便被谢道成销毁了,但经他之手的那些却被他悄悄留下了证据。
严向江大喜过望,正要命人顺着这人吐露的事实往下追问,这时狱卒来报,说是临川郡王来了。
“临川郡王此时来做什么?”严向江十分纳罕,但他思及如今大理寺正在审查的这桩大案,忽地心头一跳,急忙迎出去。
荀诩站在大理寺正堂之上,身侧还跟了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身形的黑袍人。
“郡王何故来此?”
荀诩看了一眼跟随严向江进来的仆役衙差,沉吟片刻,严向江便会意地挥退左右。
荀诩这才正色道:“我这里有桩案子,也想请严大人和北司查一查。”
“什么案子?”
“我父亲十四年前在洪州府遇害一案。”
严向江大惊:“荀大人不是在洪州府染疫身亡的吗?”
遇害二字便足以说明荀樾是被人害死的,却被人矫饰成染疫身亡,岂不是骇人听闻?
荀诩沉沉一拜:“我父亲含冤受死十余年,我虽有证据,却无奈伸冤无门,不敢妄动,只能请严大人替我父亲做主。”
伸冤无门?谁能叫永宜公主和当朝郡王伸冤无门?
严向江迟迟未动,再思及今日才被缉拿入狱的谢道成,十四年前正是谢道成和荀樾一同前往洪州赈灾。
沉默数息之后,严向江缓缓道:“若荀大人当真是遇害身亡,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他没有慷慨激昂地承诺一定会查清此案,反而让荀诩多了几分心定。
荀诩便道:“在此之前,我想请严大人先见一见一个人。”
“谁?”
“正是十四年前负责督建灵河渠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他身侧之人取下兜帽,露出斑驳花白的鬓发和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严大人,罪臣正是十四年前的都水监司丞,张静言。”
谢神筠的目光从他面上滑过去,望去了他身后铅云低垂的天际。
张静言恍若未觉,始终不曾看她。
风雨欲来。
——
“十四年前,我经时任中书令的王兖一力保举,前去督建灵河渠。”
狱中灯火昏暗,除了张静言的供述,便安静得只能听见录事官蘸墨落笔的沙沙之音。
“后来端南突发大水,灵河渠被冲垮,我起初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是依例向朝廷奏报灾情。但朝廷赈灾的旨意却迟迟未下。后来朝廷终于来人,却是要缉拿我与端州刺史高川,并说是我与高川串通贪墨灵河渠修筑款,致使灵河渠垮塌,并且在事后为了逃避罪责,向朝廷瞒报灾情。”
张静言双手戴铐,被锁在桌后,他陈述往事时面容平静异常,仿佛此景已经被他构想过千百遍。
“在朝为官多年,我如何能不知其中的猫腻,但当时我并无别的办法,只好束手认罪,只想着上京之后再同三司陈词其中蹊跷。但随后洪州府时疫,我因此被困城中,就在这时,我发现押解我上京的衙差之中有人想杀我。”
听到这时严向江神色一凝,便知这是端州奏报中张静言明明是染疫身亡,却又活了下来的重点。
“送来的饭菜之中有毒,我吃下之后腹中绞痛,便拼死挣扎呼救,好在引来了看押我的狱卒,他约莫并不知晓是有人要害我,因此将我送去了医治。当时洪州府时疫蔓延,馆衙中俱是收治的染疫之人,我担心害我之人还会再次下手,为了脱身便故意染上疫病,又借机假死。染疫之人死亡时全身皮肤溃烂,几不成人形,前来核对的人也担心会染病,因此查的并不仔细。”
张静言道:“我听说前来赈灾的是荀樾荀大人,我此前听过他清正刚直的名声,之后我便去秘密寻了荀大人,向他言明了蹊跷之处,荀大人也承诺会为我查清此案,此后我便在洪州府躲藏起来,及至一日,荀大人传讯给我,说是找到了灵河渠贪墨的证据,与我无关,要带我一起上京为我洗刷冤屈,岂料第二日便传来了他染疫身亡的死讯。我便知是荀大人为查案引来了杀身之祸。”
荀诩在侧旁听审,此刻便出言:“数年之前,我机缘巧合下查访到了洪州府的一个小兵,他已经被调去了徐州做府兵,时疫时他正是抬尸人,见过我父亲的尸首,在被焚化之前发现了我父亲脖子上有勒痕。我父亲是赈灾钦使,死于任差之上,即便是染疫身亡也该有任职当地府衙的仵作出具验尸证明,当时那张证明作为证物封存于端南水患的卷宗之中,我见过,上面写的确实是染疫身亡。”
“我却因此起了疑心。多方查访,想要找到当年为我父亲验尸的仵作,随后便查到,那仵作在洪州时疫的第二年也死了。”
荀诩说到此处一顿,父亲或许是遇害身亡的疑云沉沉压在他身上许多年,直至此刻才稍微泄露出经年的压抑沉重。
“那仵作或许是自知会被灭口,在死前曾留下过另一张验尸单,正能证明我父亲是被人勒死,而非是染疫身亡,他身上的溃烂伤痕是在死后才添上去的。”
父亲不仅是被害身死,死后尸身还要被人损毁,怎能叫人子不痛、不恨?
荀诩查访多年,早已将当年之事查了个七七八八,收集到的证据一并呈给了大理寺,此刻就在座上官员手中传阅。
荀诩所陈之事事关重大,严向江不敢擅专,又为防走漏风声,只敢请了吕谨和杨筵霄共同审查。
杨筵霄当年尚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对洪州时疫之事只有耳闻。吕谨却是亲历之人,甚而当时的灵河渠贪墨案还是刑部同大理寺共同审结的,当即便道:“若真是如此,那荀大人遇害一案背后或许还另有内情。”
张静言道:“荀大人是为查端南水患方才遇害的,在那之后,我便听闻从灵河渠垮塌伊始,牵出了中书令王兖结党营私、敛财贪腐的大案,端南水患案被并入此案之中,我也因此被打为王兖同党。”
说到恩师,张静言沉默少顷,目光流露悲哀:“王兖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在灵河渠垮塌一事上也确有责任,但贪墨一事我没有做过,也不曾得过王兖的授意,还请台院明察。”
荀诩在此时接着道:“当年那仵作身死之后我曾找人查探,最后查到是有人买凶杀人,买凶之人正是谢府的一个管事谢徵,有来往书信为证。”
堂中几人对视一眼,让提审谢徵。
谢徵在重刑之下很快便交代清楚,当年端南水患之后,谢道成与陆周涯觉得正是一个能扳倒王兖的好机会,便一手炮制了灵河渠贪墨案。
岂料荀诩下到洪州之后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灵河渠一案的蹊跷,非要查个彻底,这一查,竟还真让他查到了证据,谢道成没法,只好当机立断让人勒死了荀樾,并以染疫为由上报朝廷。
事后谢道成便命人将相关人等悉数灭口,也包括了为荀樾验尸的仵作。因当年洪州时疫太过惨烈,这些人大多也被当作染疫身亡,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至此,从端南水患再到荀樾遇害,十四年前这桩沉渊之案终于得见天日。
严向江和谢神筠商议之后,正欲夤夜入宫向皇帝回禀,这时大理寺外一阵喧哗,禁卫鱼贯而入,震地如惊雷。
来人正是北司指挥使江沉,他的话也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陛下在宫中遇刺,情况危急,急诏诸位大人速速入宫见驾!”
谢神筠垂眸,敛去了眸中冷意。
再抬首时已是和身边群臣一般无二的面色肃冷。
第67章
李璨每日作息十分规律,寅时起戌时歇,少有耽误的时候。
他这几日又病了一场,喘症还没有好,睡前喝了太医开的药,便有些昏昏沉沉,沾枕便困。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身上一重,紧接着整张脸都被捂进了锦被之中!
夏季锦被轻薄,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不能呼吸,遑论他身上还有一个人在死死地按着他,力道大得几乎让李璨的胸膛都微微下陷。
唔!李璨死命挣扎起来,可他越挣扎呼吸便越困难,胸腔里疼得有如火烧,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白。
不行,他不能死。
濒死之际他几乎是发了狂地挣动,掀翻了身上的重压,沉沉地撞到床边的脚踏上。
砰!
“来人!来人!”李璨惊恐地大口喘息,他撕开裹在脸上的锦被时看清了那张狠绝的脸,没有丝毫慌张,是他身边伺候的一个内宦,双喜。
双喜被他掀翻在地,见状毫不迟疑,夺门而出,竟在众人震惊之际生生闯出了殿去。
“双喜行刺……抓住他,”李璨喉中剧痛,哑着声道,“立即召舒国公入宫,围住太后的千秋殿,无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他胸中剧痛,一时喘不过气来,话未说完,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
“你母亲……绝不可让她留在长安……”
梦里还是西苑,浓郁药味混杂着血腥味淹没了李璨的口鼻,神宗是暴毙而亡的,因此死时形容可怖,双目圆睁,嘴唇惨白,五指抓着李璨,似一个怪物穿上了他父皇的皮。
滚开!滚开!
李璨在梦里无声呐喊,冷汗涔涔。
他甩开了神宗的手,颤抖着往后退,却在下一步撞上了一片明红的衣裙,裙上金丝牡丹璀璨生辉。
“阿璨。”
那同样穿着他母亲皮的怪物这样叫他。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
李璨猛地一激灵,惶然从梦中惊醒,抖开了太医为他诊脉的手。
太医惶恐跪地:“陛下醒了。”
李璨迅速冷静下来,他颈间还残着冷汗,胸中犹有余悸,偏头看见了正带兵而来的隋定沛。
“陛下。”舒国公跪在殿上,“臣听说宫中有人行刺,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国公何罪之有,”李璨眨了眨眼,汗水刺痛了眼眶,但他强忍着没展露不适,威严道,“行刺之人可抓到了?”
隋定沛迟疑一瞬:“那贼子趁乱逃脱,又极为熟悉地形,臣赶到时不见贼子踪迹,已下令阖宫搜查。”
“好。”李璨平静道。
他目光滑过殿内跪着的一道道身影,他们恭敬而惶恐地跪倒在地,唯恐天颜震怒。
隋定沛身侧那个,是左骁卫统领,太后亲自提拔的宣氏女,这殿中跪着的内宦宫婢,也都是太后选出来到他身边伺候的人,最长的十余年,最短的也有两三年。
放眼望去,竟无一个可信之人。
殿外有人通禀:“陛下,贺相与三司诸位大人听说了遇刺案,此刻正在殿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
群臣甫一进殿,见李璨安然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
贺述微道:“陛下可曾受伤?”
“贺相不必担心,朕并无大碍。”李璨喉间仍有不适,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他转而看向刑部和大理寺的堂官,心头一跳,竟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可是工部一案有结果了?”
谢神筠道:“陛下,工部一案已有结果,吕尚书和严大人正要入宫向您禀报。”
当着天子与政事堂诸位宰相的面,严向江将灵河渠一案的隐情和荀樾遇害身亡的内幕一一到来,殿中人皆听得神魂俱震,面色难看。
“谢氏家仆谢徵已交代了谢道成当年同陆周涯合谋炮制了灵河渠一案的始末,荀大人也正是因此被害,其中来龙去脉清清楚楚,人证物证确凿,还请陛下明断。”
“竟有这般骇人听闻之事,”李璨大震,“枉先帝和朕都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奉他为相,可他竟是这等不忠不义之徒!”
李璨当即大怒,令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以肃清朝中奸佞。
他用词极重,竟是毫不顾及太后的颜面。
岑华群心念急转,终于觉得今夜有什么不对,天子遇刺这样大的事,神武卫阖宫搜查,太后居然毫无动静,甚至都没有在这清静殿中。
他落在贺述微身后,借着衣袖的掩饰轻轻扯了他一下,轻声道:“太后。”
贺述微身形稳如磐石,仿佛没有听到岑华群的话,但他率先拜下去,口呼天子圣明。
——
群臣退出清静殿后,谢神筠看着殿内两侧的连枝灯架倒地、帷帐扯落,还留有方才李璨濒死时挣扎过的痕迹,便让宫人将殿中的凌乱痕迹一点点收拾了。
李璨怔怔坐在矮榻上。
“阿姐。”李璨忽然低声道。
谢神筠停在数步之外,窥见了少年天子在此刻的茫然脆弱。
她悄无声息地挥退宫人。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前脚谢道成下狱,查出了他当年勒死荀樾买凶杀人的事,后脚双喜便来行刺于我。”李璨怔怔地说着,眼底渐生潮气。
他捂住了眼睛,水滴从指缝滑落,却足够让谢神筠窥见他的软弱。
李璨从来都是个软弱的孩子,属于李璨的软弱多情和帝王的冷酷无情可以同时在他身上存在,因此他这样痛苦。
“母后……想要杀我。”
太后想要杀他,就像她曾经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掉先帝一样。
这是李璨埋藏在心底深处不能对人言的恐惧,他的母亲冷酷到为权势可以杀夫杀子,自他坐上这个皇位开始,就没有一刻不在恐惧。
唯有在谢神筠面前才能吐露分毫。
他们是这样的同病相怜,性命荣辱皆握在太后手中。
“虎毒尚不食子,”谢神筠缓缓道,“双喜到底为何会刺杀陛下尚未查明,未必便是太后娘娘做的。”
“未必?”李璨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阿姐,我身边的宫人都是母后亲自挑的,你再清楚不过。朕每日里读了哪些书、见了哪些人,甚至喝什么药都要经过母后的眼睛。”
他盯着谢神筠:“阿姐以为我不知道父皇是如何去的吗?”
先帝之死朝野内外皆讳莫如深,玉虚真人经由太后举荐入宫,却在先帝常服用的丹药中下毒,到底是出自谁的授意?
遑论随后先帝便暴毙了。
谢神筠眉眼不动,轻声道:“先帝不是突发急症而崩逝的吗?”
“突发急症?”李璨短促地笑了一声,“确实是突发急症,只怕今夜我也是该和先帝一样,突发急症而亡的。”
李璨看着谢神筠,忽然觉得冷。
“阿姐啊,你难道不怕吗?”他低声问。
谢神筠这么多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不怕吗?太后对她的倚赖信重全部建立在血缘母女的基础上,甚至其中未尝没有愧疚补偿的意思。
一旦太后知道郑镶和谢神筠骗了她这么多年,必然会用最酷烈的手段报复他们。
谢神筠在北司那么多年,最知道刑狱之中的手段能折磨一个人到什么地步。
她每每在北军狱中审问犯人,难道没有哪一刻会想到自己的下场吗?
“我怕啊。”谢神筠平静地说,“可是我想活下去。”
“朕也想活下去。”李璨仿佛从她的话里得到了某种力量,双颊泛起一阵奇异的红。
清静殿外的禁卫进来回禀:“陛下,您之前让人封了太后的千秋殿,如今千秋殿中遣人来问,可是宫中出了何事?”
李璨抹掉了脸上泪痕,身上已无软弱可言。
“清静殿中有人行刺,那贼子此刻已经逃脱,藏于深宫之中,为防刺客惊扰到太后,朕才命禁卫守着千秋殿。”李璨平静地说,“叫母后不必担心。”
风过深殿,李璨在流光烛火起身。
玉阶两侧是瑶台阙楼,夜色中阴影漫覆天地,唯独这阴影之上的深殿玉堂如孤星朗照宫城。
“阿姐……这高处,原来竟真的这样窄,这样冷。”李璨喃喃道。
谢神筠沉默少顷,随他的目光一并看去。天地浩大,他们站在宫阙之上,微渺似尘,也灿亮如星。
片刻后,谢神筠道:“圣人如今坐拥天下。”
圣人一词本是对天子的敬称,但自太后临朝称制,与先帝并称二圣以来,圣人一词便只指代太后。
太后掌权之时的权势煊赫可见一斑。
如今谢神筠重新将这个称呼安在李璨身上,便是自今夜开始,李璨就是真真正正大权在握的大周天子了。
他不会再有太后掣肘,也不会有谢氏分权。
天威之下群臣俯首。
——
天子遇刺后换掉了清静殿中伺候的宫人内宦,甚至在此之后不许内宦入内殿服侍,将在殿中伺候的宫婢都换成了十三岁以下的女孩。
至于从前那些人,到底是曾经伺候过李璨,主仆一场,三司查过他们与双喜行刺案没有关系,便让殿中省把他们都放出宫去。
天子开恩,又借着这个机会让六局二十四司清查宫中宦官宫女,放了一批人出宫,以示皇帝恩德。
太后得知清静殿内宦行刺之后忧心无比,数次探望天子,又召北司前来亲自垂询此案。
中殿槅门大开,帷幔高挽,照进满堂天光,紫青铜炉烟气袅袅,光晕烟浮,静得让人心里一颤。
太后并不喜欢千秋殿,她更喜欢明亮璀璨的琼华阁,此刻她坐在满室辉光之中,气色如常,威严不减,问:“清静殿中到底出了何事?”
谢神筠道:“是清静殿一个叫双喜的内宦行刺陛下,事情败露后逃脱,神武卫和禁军至今仍在搜查之中。”
“圣人放心,双喜不会再开口了。”谢神筠垂首,轻声道。
“双喜是怎么回事?”太后微微蹙眉。
谢神筠抬头,眼中有些微愕然:“双喜……难道不是圣人您的意思吗?”
太后默然片刻,蓦地冷笑一声:“连你都这样认为,难怪皇帝要让人围了千秋殿,只怕也在心底认定了是哀家做的。”
“双喜本是圣人赐给陛下的内宦,”谢神筠神色沉冷,目光一凝,“有人想要离间您与陛下的母子情谊。”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前朝还在查谢道成,天子就在宫中遇刺了。
况且,皇帝身边俱是太后的人,若她真想对天子下手,也不会仅仅只指使其中一个内宦去,还让皇帝逃脱了。
只怕是有人想要往太后身上祸水东引。
“哀家与皇帝之间,还有母子情谊可言吗?”太后坐在夕阳余晖之中,“这个人也未必是旁人,天子遇刺是大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让舒国公总领禁军,替换宫城防卫,如今哀家的千秋殿也成了笼子,阿璨他这是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啊。”
太后已经不会再小瞧她这个儿子,李璨是个皇帝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孝顺母亲的赵王。
太后问:“陛下怎么会突然让北司协理此案?”
“如今工部的账目稽查没有结果,三司碍于谢相威势,不敢擅专。”谢神筠道,“陛下要北司查,北司焉敢不查?倘若北司当真能查出什么那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查不出什么,北司曾是太后娘娘一手扶持起来的,结果不能服众,损的自然是娘娘的威信,只怕在群臣口中亦会变成娘娘临朝称制的过错。”
北司不管是太后的刀,还是谢氏的盾,只要卷入此案就不可能全身而退。太后如果要保谢氏,就会立刻给百官攻讦她的借口。
“谢相只怕是保不住了。”谢神筠道,“他身边的家仆谢徵已经将当年勒死荀樾、后又买凶杀人的事一一招供,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谭理那边,灵河渠一案的账目圣人当初可是吩咐他去办的?御史台也已经在重新稽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出清静殿中有人行刺,阖宫人人自危,如今陛下不仅换掉了清静殿中的所有人,还让舒国公带刀入殿,时时护卫左右。”
防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太后咳了一声,冷冷道:“他这是谋划已久,不愧是哀家的儿子,如今大了,心也大了。”她叹息一声,“皇帝如今是铁了心要和哀家作对了。”
谢神筠慢慢道:“陛下毕竟是天子。”
吝啬独权是天子的底色,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旁人来分享他的权力。
李璨是个皇帝啊,再是软弱懵懂也不能掩盖他骨子里就带着天家的高高在上和对权力的渴望。
最重要的是,李璨不是先帝,他尚年幼,既没有统御群臣的能力,也没有压制圣人的能力。儿子的身份又天然让他矮了太后一头,他若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太后一党彻底打压下去,日后他就真的要沦为太后手中的提线傀儡了。
“圣人,纵观史册,垂帘听政的太后从来没有好下场,您要将您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吗?”
谢神筠深深拜下去,“您当早做决断。”
太后坐于深殿之中,看见殿外日照寸寸衰败下去,浓重阴影爬上她膝头。
日头暗下去了。
第68章
数日之后禁军从南苑的一口枯井里搜出具尸体,因为天气炎热,已经腐烂得不成人形了。
查实之后发现此人正是御前行刺的内宦双喜,禁卫将此事报上去,天子沉默良久,道:“不必查了。”
端南水患的案子一经披露便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荀樾并非死于时疫,而是被谢道成指使杀害的真相更是让百官群情激愤,纷纷上书要求严惩。
大理寺中,三司重审谭理。
杨筵霄坐上首,谭理落在堂下,他鬓发梳得整齐,镣铐在他走动时哗啦作响,却并不显得狼狈。
张静言的供词中写,当年他活下来之后想要查清真相,发现是俞辛鸿换掉了修筑灵河渠的部分砖石材料,而这部分砖石是他通过徐州运过来的。
洪州受灾之后一直不曾修复,州内人口多数迁去了临近的徐寿二州,张静言便混进徐州做了一个府兵。
杨筵霄道:“这些年谢道成与陆周涯敛财的手段都是通过淮南转运使何朝荣进行的,何朝荣不仅在为他们运送财物,还在通过漕运私运铜铁等敛财,这些本该是早在陆周涯伏诛时就查清楚的,但谢道成又指使你篡改了账目,隐去了其中关于他的那部分。”
谭理今夜很好说话,他同样知道了荀樾的死,垂眸不敢和面前的杨筵霄对视。
他们都是在明宪年间科举入朝的,但荀樾不是,他出身世家,又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谭理入朝之际他就已经是朝中有清正之名的御史大夫了。
荀樾性格温润随和,又喜交友,朝中大半官员都可与他称一声好友,谭理也不例外。
杨筵霄道:“谢道成最早指使你篡改工部的账目应该就是十四年前,灵河渠一案吧?”
谭理沉默点头。
“当时任工部侍郎的陈敬在端南水患的消息传来后就被革职下狱,陆周涯因此找到我,要我将灵河渠的贪墨一案栽赃到陈敬和张静言身上,这二人本就是王党的人,之后便能顺理成章地以此为由弹劾王兖。”
“你明知是栽赃,却还是这样做了。”杨筵霄道。
“杨大人出身弘农杨氏吧?世家子弟。”谭理淡淡道,没有太多情绪,“我是寒门出身,王兖是延熙初年的辅政宰相,他任中书宰相那些年,满朝尽为世家子弟,科举一制形同虚设,我这样的寒门官员,即使侥幸入朝,也得不到重用,稍有政绩便会被出身世家的同僚打压抢功。我知道陆周涯和谢道成是想要以灵河渠一案弹劾王兖,但我不在乎。”
“你仅仅是受了谢道成和陆周涯的指使吗?”杨筵霄旋即倾身,紧紧地盯着谭理,“你是贺相举荐入工部的,王兖被弹劾后,正是贺相随即接替了中书令一职。当时端南水患发生后,张静言原本写了诉灾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但这折子入了中书省却不见了,至今不知去向。”
谭理倏然抬头,和杨筵霄在昏光暗烛中对视。
“我不知道什么折子,”片刻后,谭理缓缓道,“我当时只是工部的一个主事,陆周涯只让我矫饰账目,折子的事我不清楚。陆周涯和谢道成同为政事堂宰相,要想藏起一份折子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
严向江整理过供词,拿给吕谨过目。
“不行,这份供词不能递上去。”吕谨看过之后,却是将谭理的那份供状按在了桌上。
严向江不解,他同样看过谭理的供词,并无什么问题,他此前不肯松口,如今却肯招认,这是好事啊。
“这份供词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没发现吗?”吕谨道,“杨筵霄在审问过程中有意把谭理的供词往贺相身上引。”
谭理此前不肯招认出谢道成,正是因为十四年前他帮谢道成篡改了灵河渠一案的账目,将本是谢道成和陆周涯贪污的灵河渠案挪在了王兖身上。
但他为什么肯这样做?
谭理这个人当初是由贺述微举荐入工部的,后来陆周涯想要提拔俞辛鸿任工部尚书,也是贺述微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在朝臣眼中,他就是贺相一党的人。
至于谭理当初到底有几分是受到胁迫,又有几分是想扳倒王兖让贺述微上位,谁也说不清楚,如今也绝不会让谭理说清楚。
严向江一惊:“杨大人他……”
“慎言。”吕谨神色肃然道,“一份供词证明不了什么,把谭理的供词从卷宗里拿出来,另外叫人再写一份便是。”
他端起桌上的热茶,揭开茶盖,烟气隐去了他目中精光,让他的话也变得温淡起来:“余崖,你任大理寺卿,最要紧的是要耳聪目明,追查真相,至于旁的,就不要和断案扯上关系了。”
“下官知晓了。”严向江沉默一瞬,拱手道,“多谢吕尚书提点。”
外头有人掀帘进来,严向江急忙截住话头,看向来人:“江指挥使怎么来了?”
江沉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面上看不出端倪:“我奉命提审张静言,严大人,还请行个方便,把他交给我。”
严向江以为是谢神筠要见他,便说:“北司既要提审,我自然无不应之理,不过江大人可有文书?”他搓了搓手,有些尴尬,“按规矩要有文书大理寺这便才能让你带人走。”
“严大人放心,”江沉拿出文书,道,“文书在此。”
——
谢氏这棵参天大树一朝倒塌,砸下来的余波甚至引得大半个朝堂动荡,但与此同时,谢神筠的特殊却再次突显出来。
她不仅没有随谢氏一同下狱,还因为在端南水患的案子和工部账目稽查上居功甚伟,得了天子重用,竟是越过了前朝与内廷的界线拜她为中书舍人,赐红绯金紫鱼袋。
再进一步,就该加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头衔了。
朝议时谢神筠也不再是站在太后垂帘的地方观政,而是能与百官共同议事,意义不同以往。
天子亲赐红绯朝服,腰佩金紫,以金丝珍珠做莲花步摇冠,钿璎环佩,行于殿上时明丽得如同天边霞光出云。
人人侧首。
却又在触及她霜白侧颜时被那冰冷剔透的颜色挡了回来。
沈霜野立在武将的行列中,恰能将她的云鬓花颜尽收眼底,从前这份艳色被掩藏在高台的珠帘之后,旁人难以窥见,如今却落在深殿之中,人人能观。
瑶华郡主站在高台之上会让人不敢直视,落在群臣中间却会变成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群臣不会欣然接受她这个异类,他们不仅会审视谢神筠,还会不吝于用阴谋手段算计谏言来攻讦她。
谢神筠敛目静袖,发间步摇微晃,缀在云鬓之间,折出璀璨辉光。
她坦然地站在百官之中,神情未起波澜,在云端还是在泥沼对谢神筠来说都没有区别,她从不因旁人的审视侧目。
但沈霜野的目光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甚至异常敏感。
谢神筠眸光微侧,隔着满殿朱紫同沈霜野遥遥相对。
沈霜野记得她长睫之下敛着一点红痣,非得亲密无间才能窥见那点摄人心魄的颜色。
他心中生起一点隐秘的快意。
看可以,但谢神筠该是他的。
——
天光压重檐,散朝后百官从东华门鱼贯而出。
皇帝虽然年幼,却又未册后宫,谢神筠如今不再领内廷女官的职务,不好再住在宫里,因此日日都是入宫点卯,只在政务繁忙时歇在琼华阁。
谢神筠看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前,掀帘进去,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坐进去了。
沈霜野坐在马车里。看她屈膝敛裙,入内端坐,绯艳的红袍都被清冷的容色压下去,似薄雪覆霜,一见便觉出凉意。
“你在这儿干什么?”谢神筠怀疑地看着他。
“你今日这身衣裳好看。”沈霜野答非所问,眼神从她发上的步摇珠冠滑去了裙上凤鸟,不紧不慢地将她看了个遍。
谢神筠往日着红,都是明艳丽色,朝臣的官袍颜色古重,纹样不同于依制的仙人跨鹤,而是取了凤鸟衔花、孔雀宝钿,雍容贵重,虽有逾制之嫌,配她却刚好。
“你又不是没见过。”谢神筠垂目看了一眼,她这身朝服虽是独一无二,可谢神筠看久了琼华阁和桂堂兰台的满员朱紫,便也觉得寻常起来。
况且这颜色只是绯色,更不及贵不可言的宰相服紫。
“你身上的我没见过。”沈霜野慢悠悠地看过去。
他道:“我听说曾有个中书舍人得罪了六局二十四司,在为他做朝服时故意选了沾水便掉色的料子,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那官员洗了一次衣裳发现后就不敢再洗,只好每日上朝时熏上浓重香料,结果御前失仪,没两日就被圣人厌弃了。”
沈霜野说的这件事本就是谢神筠做的。那个中书舍人在琼华阁前冲撞过她一次,谢神筠只当他是无意,本没想与他计较,但之后一段时间,或是在中书省、或是在凤阁兰台,她总能遇见这个人,眼神和言辞都令人极为不适。
偏偏他做得一手好诗词,又擅逢迎媚上,很得先帝看重,时常召他御前陪侍。
谢神筠在圣人身侧,总有避之不及的时候。几次之后,谢神筠便不想再看见这个人,让尚服局给他使了个绊子,那时夏季炎热,他御前失仪,先帝自诩仁厚,嘴上没说什么,从此却再没召见他。
此后谢神筠寻了个由头,把人贬出了长安。
沈霜野指腹拈过谢神筠裙上宝钿,轻轻捻了捻,似是好奇:“你的这件,会掉色吗?”
谢神筠任由他摸。轻薄布料在他指尖被揉皱了,失了庄重,却没有颜色沾染。
百官服制由六局二十四司负责,长安的官员成百上千,偶尔也会有疏漏错处,但谢神筠的衣服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会吗?”这衣裳过了一次水,谢神筠明知道不会,却还是问。
沈霜野正要答,马车外面忽然有人近前来拜见。
“郡主。”
来人是工部侍郎岳均,他在太庙崩塌一事中因为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受过委屈,谢神筠以圣人的名义赐下金银安抚过他。
这次谭理入狱,工部上下都被查了个遍,大半的人都有连带之责,只有他是因为俞辛鸿死了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反而能摘得干净。
中书省还没有议定工部尚书的人选,便让他先暂领工部事务。
隔窗不见显得失礼,谢神筠半推竹窗,一手却按住了沈霜野的脸,把他困在角落,没让车外的人窥出端倪。
“听说此次端南水患的案子是郡主一力稽查,”岳均垂眸,没敢直视,他亦是端城遗民,知道这件事后数日没有睡好,同御史台一道肃清工部的账目,“下官也是端城人,竟没想到当年竟还有这样大的冤屈。”
掌心微痒,沈霜野抿过薄唇,在无声地说话间濡湿了谢神筠的掌心。
竹窗半开,隐约露出端坐车中的雍容人影,谢神筠只露了半朵云鬓,声音温和:“再大的冤屈也有得见天日的一日,岳大人不必挂怀。”
“是啊。”岳均感叹道,“下官如今只希望这案子能早日彻查结束,届时也能告慰亡灵。”
谢神筠鬓边步摇微动,只略一摇晃就被她稳住了,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端倪:“灵河渠一案不日将结,其中账目的许多问题还是岳大人彻夜不休查出来的,也算是能告慰同乡了。”
岳均怅惘称是。东华门前百官散朝,他不好多留,只略略同谢神筠说过几句话便走了。
谢神筠关上窗,抽回了手,指尖还残着痒意,隐现薄光水色。
马车辗过青石,驶离了东华门。
“对了,”谢神筠慢条斯理地抽出帕子拭手,瞥他一眼,“我方才没净手。”
“是吗?”沈霜野一顿,若无其事道,“我不嫌弃,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他眼神很坏,倾身过来。谢神筠的手指仓促地擦过他发鬓,却没能阻止他的动作,旋即就被堵住了,双腕也被他按在了车壁之上,徒劳地滑过座上枕屛。
磕出了一声轻响。
沈霜野伏身下去,松掉了谢神筠腰间的白玉蹀躞。银丝镂空香囊球随即滚落,在她衣上留下一抹暗香。
绯袍上的孔雀象征着端正守礼,高贵难侵,却被揉皱了尾羽,变得凌乱不堪。
沈霜野也没净手,因此用的是唇舌。
掠夺和侵占是底色,但从沈霜野为谢神筠戴上镣铐开始,此后他们的每一次交手都在肌肤相触中变了意味。
他方才问谢神筠的衣裙会不会掉色的话在此刻忽然有了别的含义。
第69章
马车疾驰过长街,竹纸滤过了入内晴光,青绿色调沉在纠缠的朱紫朝服间,变成了潮湿的雾气。
沈霜野握住了谢神筠的腰,按得她发麻。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含得更深,堵得谢神筠说不出话来。
朝服紧紧裹在谢神筠身上,在此刻变成了束缚,那领口贴着她的颈,渗出了潮热的薄汗,内衬在她松动间露出一线雪白,是此刻谢神筠身上唯一的冷色。
太紧了。谢神筠靠着枕屏,被束缚得喘不过气来,她要松开领口的纽襻,却被沈霜野按住了手。
“穿着。”沈霜野道。
谢神筠仰颈,任由战栗爬上脊背。
手指被强硬打开,指缝里被缓缓摩擦过沈霜野手上的茧。谢神筠听不清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眼前是日光、是碎金,晃漾层叠。
谢神筠忍了又忍,在他指腹缓缓摩擦时咬牙,最后还是败在细密如春雨的亲吻下。她抱住了膝,在沉酣里把整个人敞开了给他。
——
天儿热,竹帘挂起,宽大的檐挡了沉下去的日光,泼进来一片暮色。
长廊临水,凉席被晒得温热,案上摆了槐叶冷淘、水晶糕、金乳酥,还冒着凉气。
谢神筠重新沐浴过,换下了朝服,雾里青的丝罗轻薄,露出一截雪腕。
她皮肉太薄,与水晶乳糕同色,搁在日光下像是随时都会化掉。
“前几日清静殿有人行刺,”沈霜野同样换了一身襕衫,道,“今晨一早禁军在南苑枯井里捞出了具尸体。”
谢神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塞过来的,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填满了两个箱笼,桌案上甚至放了他惯常看的兵书。谢神筠没什么反应,由得他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
谢神筠挑了一筷子冷淘,她面皮薄,耳后还有未散尽的绯色,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是清静殿行刺的那个内宦,双喜,禁军找御前的人去辨了尸。”
“听说那具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腐化得不成样子了。”沈霜野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他目光落在谢神筠执筷的右手上,内侧那粒小痣绯红,是被沈霜野磨出来的痕迹,“这样也能认得出来?”
筷子几不可察地一顿。谢神筠没吭声,喝了口梅子汤,这才说:“拿了名册去认的,身高年龄还有身上的特征都对得上。”
茶饮拿冰镇过,里面搁了两颗梅子,结果被沈霜野放在日光下晒化了,让谢神筠握了一手的水露。
她眉尖微蹙,用帕子去擦了,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沈霜野的目光。
沈霜野话中的窥探藏得很深,让人防不胜防。
他拿过谢神筠面前的白瓷盏,把杯壁上的水珠擦干净了:“听说近来郡主很得陛下信重,清静殿行刺案后圣上换掉了身边的宫人,却独独留下了你。”
谢神筠缓缓摇头:“信重,却不是信任。”
李璨不仅在内廷换掉了太后留下的人,在朝上也借着端南水患的案子铲除谢氏一党。
如今清静殿中俱是他一手选出的宫人,殿外巡防也是让舒国公亲自调遣,时时护卫左右。李璨这个人藏得这样深,连谢神筠从前都没有看透过他。
如今她自然要慎之又慎。
沈霜野同样看得清楚明白:“可惜陛下用你,却不肯信你。”
李璨不是信她,而是信她与太后不是一条心。他捏着谢神筠的弱点,再没有什么比握着一个人的秘密更让人放心的事,他半点都不会担心谢神筠会倒戈向太后。
因为尚还关在大理寺的张静言就是悬在谢神筠颈上的刀。
谢神筠重新接过沈霜野递来的瓷盏,看向了院中流水,暮色沉进水底,那晃动的粼粼波光逐渐暗下去了。
良久后,谢神筠道:“陛下还是个孩子。况且他身边……没有亲人了。”
就是这个孩子兵不血刃地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达成了朝堂的平衡。
李璨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太后的临朝称制,太后可以杀掉先帝,自然也可以杀掉他,前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太后逼回了后宫。
可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年纪尚轻。”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话不予置评,“主弱臣强不是件好事。”
太后从朝堂之上退了下去,但李璨仍然没有亲政的资格,如今朝上是贺述微的一言堂。
裴元璟虽然有从龙之功,但他毕竟还年轻,无论是声望还是资历都不足以入阁拜相。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权术制衡于李璨而言似乎是无师自通的事。
他要防着贺述微,也要防着隋定沛,所以他不仅重用了谢神筠和裴元璟,政事堂中还新拜了杨筵霄为宰相,又至今没有下令让沈霜野返回北境。
但是……
沈霜野看过谢神筠,后者眉目清冷,侧颜沉静如寒水,没有泄露丝毫情绪。
“陛下身体似乎不太好。”沈霜野状似无意道。
谢神筠转头看他。
沈霜野不疾不徐地和她对视,仿佛没有看见谢神筠眼中锋芒。
谢神筠这个人惯来藏得很好,但只有沈霜野知道,她的强势和掌控欲望绝不亚于他。
她从前是太后的刀,如今又要被李璨握在手中。
可谢神筠腰间长佩的是龙渊剑。刀为单刃,剑有双锋。沈霜野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刀锋永远对外。而谢神筠佩龙渊,看似剑不出鞘,出鞘则伤人伤己。
想要握住她的人得先有受伤的觉悟。
“的确不好。”片刻后,谢神筠道,“太后怀胎时初掌大权,政务繁忙,因此累坏了身子,阿璨出生的时候就落下了弱症,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
脉象和病案是伪装不了的东西,这是李璨致命的弱点。
“你很关心这件事?”谢神筠忽然觉出一丝古怪,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开始剖析沈霜野的行为。
纵观沈霜野回京这半年来,从矿山案再到端南水患案,沈霜野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他不仅在数次政变中全身而退,还能得到天子的信重。
从先帝到昭毓太子,再到李璨,每个人似乎都没有真正打压过沈霜野,相反,甚至对他评价极高。
包括谢神筠。
一边忌惮,一边又信任。
太危险了。
“我关心你啊。”沈霜野微微一笑,仿佛没有意识到谢神筠陡然生出的警惕。
“是吗?”谢神筠淡淡反问。
“你不信我?”沈霜野握住了她搁在桌山的手腕,轻轻摩挲。他端坐时从容内敛,淡去了轮廓的锋利,却更显出他的年轻英俊。
谢神筠定定和他对视半晌,没说信不信,只抽回了手。
天光黯淡下去,沉郁的暮色笼罩了这方小院。
“天色不早,你该走了。”
谢神筠摇铃,婢子撤掉了桌案凉席,点灯照夜。
沈霜野没动,叹息一声:“用完就扔,也太不留情了。”
“你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谢神筠起身,语气很是薄情,像是玩弄了他感情还要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你最好安分一点,别让我为难。”
沈霜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会很乖的。”
——
沈霜野走后,阿烟忽然匆匆从院外跨进来,面色凝重。
“娘子,宫中急诏,太后娘娘要您入宫,”阿烟道,“半个时辰前,江沉去大理寺以北司的名义提审张静言,是奉了娘娘的旨意。”
谢神筠猝然转身。
疾风吹彻宫阙,薄暮已逝,星月隐现。
满地星辉被马蹄溅碎,谢神筠在丹凤门前下马,眼前的宫城如匍匐巨兽,在暗夜中对她露出了獠牙。
琼华阁高在九重,在静夜中褪去了昔日的繁丽皎洁,变得莫测难辨。
谢神筠曾无数次行走于琼华阁前的宫道玉阶,但此刻夜幕低垂,宫灯照不进的暗夜里似乎藏着无数诡魅漆影,悄无声息地窥伺着她。
“郡主?”为她提灯的内宦轻声提醒。
谢神筠心里涌上寒意。
但她神色如常,跟着内宦上阶。
琼华阁中灯火通明,无垠漆夜中宫灯渐次生辉,让整座琼华阁如立星海之上。宣盈盈带兵镇守在殿外,请谢神筠解剑。
谢神筠从前佩剑行走在宫阙,从没有人要她解剑。
但她没有提出疑问,顺从地解下佩剑,交到宣盈盈手中。
宣盈盈在接过龙渊剑时悄无声息地在她手背点了两下,那是“小心”的意思。
“皇帝。”在错身而过时,谢神筠唇瓣微动,声音极轻。
太后召见她不是重点,此刻在清静殿中的天子才是重中之重。
宣盈盈陡然一震,既惊且疑。
内宦已挑帘请谢神筠进去了。
“阿暮来了。”殿中明烛照彻,太后高坐上首,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
“圣人。”谢神筠在殿中看见了张静言,但她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滑了过去。
“她来了,你还是不肯说吗?”太后问。
张静言没有看谢神筠,他低垂着头,在满殿辉光中无所遁形:“太后娘娘想让罪臣说什么?罪臣听不明白。”
“就说你我的女儿妙宜在哪里。”
张静言平静道:“娘娘糊涂了,您是大周太后,罪臣与您,没有关系。”
太后从座上起身,慢慢走下来:“她答应了你什么,你这么护着她?”
“为了你自己翻案?”太后凝视着张静言,厉声喝道,“张静言,你为了这个,居然就让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占了你女儿的名字和身份?”
“圣人!”张静言猝然抬头,被剥掉了镇定,“我为什么要翻案?我不能翻案吗?端南水患和洪州时疫死了那么多人……”
张静言身形颤抖,像是还没从经年的噩梦里醒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我的罪。”
十四年了,张静言仍旧困在那场水患里。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恩师罪大恶极,自己成了为虎作伥的罪人,荀樾为了替他查清真相含冤受死,而他还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罪恶和负疚淹没了张静言,他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我想知道一个真相。”张静言道。
沉冤而死的人该得见天光,苟且偷生的人也该向阳而死。
谢道成为什么能把持朝政十余年,和陆周涯一起私开铜矿、贪墨敛财?那些被贪墨下来的钱款最后又到了谁的手里。延熙七年以后,皇后临朝琼华阁,她踩着尸山血海握住了这世间最大的权柄,如今还要来问他为什么?
谢馥春把张静言杀掉了。
“真相?”太后眸光含霜,缓缓摇头,“罢了。看见你,我才知道追寻真相的人有多可笑。”
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神筠,“阿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人想要我说什么?”谢神筠迎上太后的打量,神情平静。
她们在明烛璀璨间遥遥对峙,眉眼间是相似的冷漠平静。
太后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谢神筠从前一直听话、聪明,她们是那样相似,无论是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冷酷不择手段的性情,谢神筠都像极了她。
只是太后头一次发现,原来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太极宫中血脉亲缘都是虚妄,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阿暮,其实你没有明白一件事,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在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该听话了。”太后慢慢道,“可惜。”
层如鳞甲的禁军在甲胄拥簇间闯开了宫门,森寒刀光划破漆夜。
殿中禁卫齐齐拔剑,寒光照彻深殿玉堂。
“是吗?”谢神筠侧颜映着刀光,照亮了她眼底寒芒,“可我不想当您养的一条狗。”
她从泥沼里爬出来,再站到九重阙上,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70章
寒刃顷刻撕裂玉堂,刀光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禁卫一涌而上,刀剑组成的铁网随即碾压过漩涡中心的两个人。
薄风吹动谢神筠衣袖,雾青丝罗娇柔得仿佛一碾就碎,但下一刻她掌心微抬,指间霜刃切割过铁甲,如携雷霆之势,血花猝然喷溅,被殿中悬挂的轻纱尽数挡住。
薄刃撕开帷纱,谢神筠踹倒了侧旁的童子捧灯青铜灯架,在铁潮上涌时生生挡住了禁军的攻势,那火星点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顷刻烧了起来。
她抓住张静言:“走!”
后者手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府兵,又在矿山做过重活,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臣,当下以镣铐绞住身前袭来刀兵,随谢神筠突围。
北衙禁军冲破了宫城,把天子明堂踩在脚下。这支禁卫在数年里都只干缉私刑狱的活,让人险些忘了他们也是戍守宫城的禁军之一。
厮杀震天,江沉带着禁军在清静殿前遭遇了隋定沛的阻拦,舒国公刀横胸前,厉声喝道:“江沉,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陛下病重,舒国公欲挟持陛下兵变谋逆,”江沉高声道,“我奉太后之名除奸佞、清君侧!”
刀剑随即相接。
谢神筠冲出了琼华阁,火光在她身后滔天而起,照亮了长夜。
但旋即更多的禁卫一涌而上,如蜂潮蚁群,在厮杀缝隙间试图舔掉谢神筠的血肉。
太后下的是诛杀令,今夜谁能斩下谢神筠的头颅,就能封赏千户。
谢神筠身上刀兵皆除,薄刃柳刀已在先前的冲杀中损毁殆尽,此刻她手中是从禁卫身上夺来的长刀,早已杀到卷刃。
正这时,宣盈盈策马越过千宫,踏破了刀剑厮杀的铁幕,辉煌灿烈得一如煦日初升。
“接剑!”
隔着汹涌铁墙,龙渊在空中划出一道灿然烈光,谢神筠踩着铁甲翻身而上,落地时悍然拔剑,冲开了禁卫的攻势。
左骁卫听得是太后的号令,宣盈盈毕竟初掌不久,真正敢追随她反抗太后的只有数十亲兵,但他们堵上了谢神筠防守的缺口,成为了她的盾。
“不是让你去找陛下吗?”谢神筠面色冷然,没有对宣盈盈的援助表示欣喜,而是道,“权势富贵在此一搏,你不要了?”
今夜只要宣盈盈护驾有功,来日等着她的就是通天大道。
谢神筠和当朝天子,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楚。
宣盈盈着甲,缝隙之间隐有血污,她比谢神筠更适合战场厮杀,刀身映过寒甲的弧光轻盈曼妙得有如白鹤掠过云霄。
但她说的话和停云白鹤没有关系,宣盈盈咬牙切齿道:“小皇帝死不死关我屁事,沈疏远那个寡夫好不容易骗来一个第二春,要是被我搅黄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脸去见我娘。”
谢神筠蓦然无言,终于在此刻有了宣盈盈、沈霜野、宣蓝蓝这三个货色是一家人的实感。
“令堂应该不至于。”谢神筠格开侧旁袭来的箭矢,衣裙翩飞如青花骤然盛放。
宣盈盈不置可否,哼唧了两声。
“再说了,姓李的天子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宣盈盈忽然道,那声音轻得只有谢神筠能听见,“能高坐明堂的就是天子。”
谢神筠隔着刀光冷箭和她对视。
宣盈盈挑眉,笃定道:“谢神筠,我押你赢!”
今夜只要李璨和太后双双命丧于此,太极宫的下一任皇帝就能由她们说了算。
她们在电光石火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谢神筠眸光侧过霜刃,下一瞬长剑翻转,再度迎向禁军刀锋。
太后退到了高台之上,她身后是烈焰滚滚,身前是杀声震天。
她看着在冰冷铁甲中厮杀的谢神筠,忽然道:“拿弓箭来。”
杨蕙愕然:“圣人……”
身侧禁卫已取了弓箭来,太后挽弓搭箭,箭锋直直对准了人潮之中的谢神筠。
大周是从马背上夺得的天下,因此世家贵胄无论男女,均习得一身骑射功夫。太后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她年轻时敢一人一骑从长安到定州,越过大半个大周。
谢神筠的骑射是她手把手亲自教的,纵然谢神筠能一剑当得百万师1,她也能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明月之下弦绷如满月,箭锋似流星,倏然穿破铁墙刀林,直向谢神筠背心!
“小心!”宣盈盈看着飞箭离弦,瞳孔骤然紧缩,但她和谢神筠之间尚隔无数禁卫,要她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谢神筠猝然转头,箭锋已至眼前!
仓促间她避无可避,只能稍稍调整身形,让箭锋避开要害。但有人比她更快。
箭锋没入张静言胸口,那一瞬似乎被拉得很长,让他倒下时撞上了谢神筠错愕的目光。
高台之上太后放下了弓箭。
她眼前浮起当年张静言被贬惠州时,谢馥春千里迢迢去追他,当她站在张静言眼前时,此生再没有见过那样热烈的日光。
谢神筠接住了张静言,一手斩开了侧旁刀锋。
她身形只能算高挑纤细,撑着张静言时却如山岳将崩,硬生生逼退了围拢的禁军。
“你应该讨厌我的。”谢神筠动了动唇,道。
她似乎想不明白张静言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静言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全是血沫,他在谢神筠的话里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感激你的。”谢神筠一字一句道,在今夜之前,她根本不欠张静言什么,“听着,你女儿还在洪州等着你,你要死也应该死在她面前。”
谢神筠握紧剑柄,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不欠我什么,”张静言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再度咳血,艰难道,“你叫……阿暮是吗?苦恨无益,伤人伤己,这辈子还长……往前看吧……”
这个世上谢神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她那样脆弱,在张静言眼里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她的恨被张静言清晰地看到了,没人比他更清楚,梁行暮是个已经死掉的孩子。
她那样艰难地拼凑起来谢神筠这个人,就像章寻抛掉了属于张静言的过去。
从延熙七年以后,没有地方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人是他们的故旧,他们变成了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归处。
“一直留在原地的是你。”谢神筠撑着他,在剑锋擦过刀刃时低声道,“不肯往前看的也是你。”
谢神筠从来没有回过头,正如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做回梁行暮。
张静言劝她往前看,是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
张静言一怔,继而慢慢笑起来:“我这一生……本来就已经到头了。”
下一瞬马踏长空之音响彻宫城内外,黑色洪流涌入宫门,沈霜野策马如奔雷,顷刻而至。
张静言蓦地推开谢神筠,让她被沈霜野接住了,他继而生生拔掉了胸口的箭,转身用双手间的镣铐撞上了禁军刀锋,旋即被一涌而上的寒光淹没。
铁骑杀入禁军之中,碾过了瑶台重阙。自延熙七年后,屹立在太极宫九重阙上的琼华阁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清静殿的护卫被强行撕开了口子,江沉杀掉了隋定沛,带人闯入殿门之中,云母落地屏风后空空如也,深帐之中半个人影也无,本该被护在殿内的李璨不见了踪迹。
“搜!”江沉厉声道,“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郑镶护着李璨疾奔在甬道之中,身后传来了铁甲摩擦间的簌音,撞上墙后又迅速传递过来,让人心慌。
同样护在李璨身侧的还有秦宛心和数十宫人禁卫,她在太后起事前秘密探听到消息,匆忙赶来清静殿,却只来得及护着李璨离开。
禁军追上来了,寒光在甬道之中闪过,劈开了禁卫的防守。郑镶推着李璨往前,转身直面刀锋:“陛下先走!”
他无比清楚,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李璨。太后上位之后势必会除掉他,谢神筠若是一朝得势也不会放过他的!
如今郑镶只能去赌李璨就是真命天子,只要他今夜护驾有功,就能一朝翻身!
郑镶身上的红袍被血水浸透了,分不清哪个颜色更红,他眼神发狠,同追上来的江沉遥遥对视。
他们在北司针锋相对多年,郑镶本该稳压江沉一头,却因为谢神筠对江沉的抬举而让郑镶都要暂避锋芒。
郑镶扯了扯嘴角,此刻竟然莫名想笑。谢神筠知道她倚重了那么多年的江沉也会背叛她,转而倒向太后吗?或者说,江沉从来都是太后放到北司监视谢神筠和郑镶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今夜他们两人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下一瞬两人同时动了,在呼啸的风声中狠狠撞上了彼此的刀锋。
更多的禁军追去了李璨离开的方向。
李璨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宫道间,他本就有弱症,身体不好,今夜突逢大变又仓促逃命,早已体力不支,眼前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白,到最后几乎是秦宛心在扶着他跑。
追兵追上来了,厮杀声再度在李璨身边响起,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眼见着就要命丧刀下,李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凭借着身形的优势下意识地从禁军刀下躲过去,死死撞在了他们身上。
侧旁寒光一闪,谢神筠剑锋下溅开一抹红花,垂落的袖如青山敛雪,带着冷冽的气息。
“阿姐!”李璨大喜,在刹那间迸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是现在!宣盈盈执刀紧随其后,不着痕迹地看过谢神筠,李璨身边护着他的只有数个宫人禁卫,只要在此处杀了李璨,她们今夜就能另立新君!
谢神筠就在李璨面前。
但沈霜野已经上前一步,恰恰挡住了谢神筠剑锋去势:“陛下,乱臣贼子已经伏诛,幸而陛下安然无恙,实有天命庇佑!”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卿等何罪之有!”李璨急忙去扶,“今夜尔等护驾有功,朕必有重赏!”
——
天亮时太极宫的一场厮杀已经被埋进了深夜,琼华阁被烧毁大半,宫人连夜救火,日出后晴光晒着瑶阙残骸,像是点凤台下一块漆黑的伤疤。
丹凤门前的血水已经被晒干了,宫人们提水冲刷着雕栏玉阶,要用最快的速度让太极宫恢复以往的庄严。
太后率北衙禁军发动政变,数名逆党已经伏诛,一干人等也尽皆下狱,唯有太后被关押在千秋殿中,尚不知道如何处置。
天子不提,群臣便也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件事。
谢神筠同宣盈盈一道出去,晴光出凤阙,宣盈盈看着眼前的金殿玉堂,恍如隔世。
宣盈盈还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原来沈疏远和你不是一条心啊。”她声音中满是懊悔,“失策了。”
她摘掉了头盔,却没卸甲,刀悬腰间,凶戾之气尚未散干净,那张脸却十分夺目,眉眼似敛尽了灿灿天光。
“他和你不也不是一条心吗?”谢神筠眉间缀了点倦意,淡淡道。
“你才看清楚这件事吗?”宣盈盈笑起来,暗地里给沈霜野下绊子,“以后找男人眼睛擦亮点,他这样的,不行。”
她看见了带兵重新巡防宫城的郑镶。
“没想到你我忙活半天,居然让他捡了个大漏,”宣盈盈眯眼看着郑镶,“可惜吗?”
隋定沛身死,李璨着令郑镶暂领禁军统领一职。
同是戍卫宫城的禁军编制,金吾卫与左骁卫历来都是勋贵子弟熬资历的地方,宣盈盈领左骁卫,同郑镶这种是两路人,彼此见了都是面和心不和。
尤其是今夜,同样是护驾有功,但郑镶的分量可比她们重多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谢神筠从不回头,只往前看。
“也是。”宣盈盈跳下玉阶,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格外洒脱肆意,“回去睡了。”
谢神筠召来禁卫,问:“找到张静言了吗?”
“找到了。”死在宫变中的尸体有负责打扫战场的禁军统一归置,有家人的便让家人来认领,再由朝廷下发抚恤,没人认领的去处都是烧成灰。
“郡主,要着人将他安葬吗?”禁卫问。
谢神筠沉默片刻,让人收置好张静言的骨灰后交给她。
——
傍晚下起了暴雨,惊雷炸响天边。
谢神筠惊醒时冷汗涔涔。
脚步声停在帷帐前,沈霜野挑开了帘纱,让谢神筠陡然放松下来。
但也让她觉得疼痛。
“醒了?”沈霜野问。
谢神筠有些恹恹的,风雨大作,帐中昏暗下去,随之而来的惊电擦亮内室,让她觉得不舒服,抬手挡住了。
暴雨倾盆而下,雷声滚过屋檐,像是落在谢神筠耳边。
“打雷了。”谢神筠道。
“嗯。”沈霜野上了榻,把她拢进怀里。
惊雷在谢神筠耳边炸开,她在沈霜野怀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
沈霜野的袖拢着她,把风雨和惊雷都隔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害怕?”他嗓音很凉,此刻却分外温柔。
“太黑了。”谢神筠轻声道,“我怕有鬼。”
谢神筠怕鬼,它们总是无处不在地缠着她。
“睡吧,我在这里。”沈霜野沉默一瞬,抱她更紧,似是承诺,“从今往后,我为你执刀,宵小鬼魅,不敢近前。”
沈霜野能替她挡住刀光剑影,也要为她挡住暗夜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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