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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片刻之后,沈霜野收回目光,下马解刀,递给了一旁的况春泉。

    禁军如潮水两分,给他让出了一条通往千秋台上的路。

    “脸上的伤怎么还没好?”沈霜野目不斜视,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谢神筠脸上的伤口不深,但十分碍眼,不过这伤在皮肉,即便只是破了一层皮,好得也没有那么快。

    谢神筠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你这个时候入宫,倒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你还会来得再早一些。”

    沈霜野分明在除夕之前便已经回到了京城,这几日却一直蛰伏起来,直到李璨驾崩方才现身。

    “是吗?”沈霜野意有所指,“我却觉得这个时候才刚刚好。”

    先帝停灵含元殿,满殿缟素,沈霜野先行拜过,群臣皆静。

    “侯爷可知,擅自带兵入京等同谋逆?”杨筵霄率先发难。

    沈霜野不紧不慢道:“先帝曾于病危之际密诏于我,要我领兵入京拥护储君。非是擅自。”

    岑华群问:“不知密诏何在?”

    “密诏在此。”沈霜野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封密信。

    所谓密诏,便是一封加盖了天子印玺的亲笔手书,岑华群接过去展信而观。

    谢神筠隔着满殿朱紫对上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平静,没有因为沈霜野的话而起半分波动。

    临江王父子已死,宣蓝蓝的身份至今没有得到朝臣认可,大周皇室子弟虽多,但只要神宗皇帝一脉尚有人在,便轮不到旁支继嗣。

    李瑛是谢神筠精心挑选的结果,她只给朝臣留了这一个人选。

    况且立李瑛为继任新帝乃是先帝病逝前颁布的遗诏,群臣皆为见证,即便沈霜野手握先帝密诏,那也是在遗诏公布之前,做不得数……

    谢神筠上控制天子,下统率禁军,太极宫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无论沈霜野如何做,也已经改变不了这个既定的结果。

    “……朕近来时时梦到兄长,父皇去时因长兄之故痛悔非常,要朕善待子侄,朕如今病痛缠身,恐寿数不永,思前想后欲立昭毓太子之子为嗣,但又担心太子年幼恐致国本不稳,令定远侯领兵入京,加冠九锡,以固储位……”

    除此之外,诏书之中还加封百官,拜岑华群为中书令,并称右相,加授谢神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左相之衔,又令政事堂七位宰相共同辅政。

    群臣一时面面相觑。

    原因无他,这份密诏竟与先帝临终时颁布的遗诏一般无二!

    岑华群深深看了沈霜野一眼。

    元正日宫变以后,先帝便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所谓立昭毓太子之子为新帝的诏书,实际上也是谢神筠和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过后的结果。

    而如今在他手上的这封,看来看去,除了几处用词上有所不同,从笔迹再到口吻,竟都像是李璨亲笔。

    岑华群将密诏递给几位宰相传阅,他们辅政已久,也曾教导李璨经史子集,几人对李璨的字迹并不陌生,天子印玺也确凿无疑。

    “确是圣上亲笔。”杨筵霄道。

    但饶是如此,其中蹊跷却不容忽视。

    几位宰相之中,吕谨许为明等人都是一贯地沉默寡言,不会轻易站队。

    杨筵霄稍有迟疑:“这……”

    岑华群却已经断然开口:“既是先帝密诏,我等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先帝临终之前另有遗诏所出,两者区别不大,我等皆当奉诏而行,拥立大周正统。”

    岑华群声音不大,但这位历经三朝的元辅的声音却好似响彻含元殿,从此之后幼帝名正言顺入主太极宫,再无人敢有二话。

    苍穹横过金殿玉堂,在谢神筠身后层层铺开,沈霜野与她并肩而上。

    金光潮涌宫阙,丛云照彻碧台,这巍峨群殿都好似被他们踩在脚下,从目光所及之处层叠展开。

    辉煌灿烈的紫宫朱阙衬在谢神筠身后,她容光胜雪,神姿高彻,似乎永远高高在上,连看她一眼都会被她的风神灼伤。

    沈霜野目光截住簪在她鬓边的朱霞,缓缓笑起来:“方才在千秋台下,要是我当真不肯卸甲除刀,你要动手吗?”

    是试探还是真心分不清楚,谢神筠可以对任何人拔刀相向,但沈霜野想成为那个例外。

    谢神筠没有回答。

    “那那封密诏,是真的吗?”谢神筠问。

    “先帝亲笔,又有天子印玺为证,怎会有假?”

    宫变那日沈霜野最终也没有出现在太极宫中,就已经意味着他的选择。

    谢神筠没有怀疑过他,但她很清楚沈霜野的抱负,也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做清直之臣,守正安民匡社稷,容不得半点瑕疵。而谢神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权力论者,她所有展露在外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得到权力的伪善矫饰。

    谢神筠从来不想让沈霜野为她改变什么,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沈霜野可以做他的山野,谢神筠也会是自己的苍穹。

    “其实没有必要。”谢神筠道,“你以为扶持幼帝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吗?”

    “别天真了。”

    她仍然带着冷淡的毫不掩饰的讥诮,为沈霜野的天真。

    “你们达成一致了。”沈霜野在这一刻倏然明白过来,笃定道,“岑华群,还有谁?”

    “是所有人。”

    至少在幼帝登基的问题上,政事堂所有宰相都是和谢神筠站在一起的。

    谢神筠手握禁军,确实可以说一不二,但若是凤阁群相齐齐反对幼帝登基,谢神筠即便是一意孤行,也会招致天下骂名。

    幼帝登基,最大的好处就是代表天子的权力会自然而然地被群臣瓜分掉。

    什么是大周正统,万众合而为一言,百官拥立谁,谁就是正统。

    在天子和朝臣的这场权力之争中,谢神筠和朝臣的利益才是一致的,是他们赢了。

    “你不该来长安的。”这是谢神筠第二次对他说这种话。

    沈霜野轻飘飘地驳回去:“你在这里。”

    谢神筠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仓促地挪开了眼。

    沈霜野毫不在意:“你猜日后笔书史载,会如何评价这一日?”

    人们是会记得是谢神筠屠尽宗室,扶持幼帝上位,从此大权旁落,百官皆要仰她鼻息;

    还是她平定元正之乱,拥立明主?

    谢神筠平静地说:“佞幸乱臣,就是我的身后名。”

    “既然如此,若是百年之后史书同写,我也可以做拥兵自重以挟天子的枭雄,而你是力挽狂澜尽力周旋的女相。”沈霜野站在天光下,眉眼是一如既往的坦然坚定,“我不要你做佞臣。”

    沈霜野不仅要她生前的荣光万丈,还要她在史书工笔下的声名清白。

    倘若两者皆不可得,他也愿意永远站在谢神筠身后的阴影里。

    就像既沐灿阳,当然也会有阴影随形。

    沈霜野这一生都在隐忍,他在猜忌和打压下不为所动,因为他践行心中之道,从不动摇。

    但自那个雨夜,他承诺要做谢神筠的刀起,便已经与他此生为臣之道背道而驰了。

    沈霜野拥护正统,循规蹈距了二十余年,终于做了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我从前觉得,站在这里是云天俱高远,独不见青山,”沈霜野道,“但今日再看,却也觉得青山出云外,更在九重之上。”

    他不仅要做谢神筠的刀和盾,还要做她的牢笼与镣铐。

    “你想怎样都可以,”沈霜野肯定地说,“只要我在这里,你就永远不会掉下去。”

    沈霜野握住她的腕,“咔哒”一声,谢神筠的手腕被什么东西扣住了。

    是一圈银镯,银丝绕腕雕琢出了锁链的模样,原本应该彻底将那一圈雪白弧光圈禁住,却在连接处留下了活动的开口,没彻底扣上。

    沈霜野笑起来:“这个没钥匙。”

    谢神筠眼睫低垂,神色冷淡,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你这玩意儿,连二两都没有吧?”

    送的东西连二两银子都没有,沈霜野倒还真是符合谢神筠对他的刻板印象。

    “……确实没有,”沈霜野道,“二两挺重的,你确定你要?”

    谢神筠缓缓把锁扣扣进去:“哦。”

    她戴上这只镯子,像是心甘情愿被沈霜野束缚,从此之后她不再是高悬天边的明月,也不是满身泥泞的顽石。

    ——

    正月初九,李瑛正式登基为帝。

    含元殿前云破雪散,百官分列,肃穆无声。

    谢神筠牵着幼帝一步一步登上九重阙。

    她曾经数次登临玉阶,但那时却还只能站在帝后之后。

    她也曾见昭毓太子站在这里,距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终究如隔天堑。

    而如今她身前再无旁人。

    沈霜野的目光掠过谢神筠,看见她抬手时露出腕上那只精巧银镯。

    像是某种禁忌。

    两结同心,永以为好。此后百年千年,生当共枕,死亦同寝。

    谢神筠光明正大地戴着它,把它放在了天光下。

    而玉阶之下百官同拜,此后谢神筠便只用俯视,山河社稷尽收眼底。

    ——

    北衙。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北衙禁军多被调于含元殿前戍卫,狱中只有当值的禁卫。

    雪地枯枝上的乌鸦被骤然惊起,来人一袭鸦灰氅衣,宽大兜帽遮住了面容,来得悄无声息。

    她来时带着霜雪的气息,在脚步声深入狱中的那一刻惊动了乱窜的老鼠。

    “你来了。”宣蓝蓝百无聊赖地编着草绳,看着摘下兜帽之后的秦宛心,“北衙可是谢神筠的地盘,你居然敢亲自来见我。”

    “先帝登基之后裁撤了北司,但却没有放弃这把能替他刺探隐秘的刀,”秦宛心平静地说,“那之后一直是我在替陛下办事。”

    秦宛心被太后礼聘入宫,先后服侍过太后与先帝。

    太后发动琼华阁政变时她一力护持李璨,绝处逢生,此后李璨便对她多为倚重,在谢神筠入主政事堂后秦宛心便接替了她的位置,作为内廷女官之首坐镇春台。

    宣蓝蓝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曾经的谢神筠。

    “难怪,”宣蓝蓝道,“看来谢神筠也不能做到算无遗策啊。”

    “只要她是人,就会有弱点和疏漏,就算没有,也能造出她的疏漏。”暗地里接掌北司两年,秦宛心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谢神筠能毫不留情地通过方鸣羽来算计秦叙书。

    因为太极宫就是一座吃人的宫城,所谓的情谊知己,乃至手足血亲,在这里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

    宣蓝蓝微微眯眼,轻声道:“所以,你应当是确认了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位陛下,是个女儿身吧?”

    两日之前,宣蓝蓝让人秘密联系到秦宛心,说要同她做个交易。

    为表诚意,他提前给出了自己的筹码,那就是谢神筠一力扶持的幼帝,其实是个女孩儿。

    只要秦宛心留心去验证,就会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秦宛心知道宣蓝蓝是靖王遗孤,但她对宣蓝蓝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上。

    包括宣盈盈和永宜公主合谋意图将他推上皇位,其中也只是把宣蓝蓝作为一个好控制的傀儡而已。

    “当然是我阿姐告诉我的。”宣蓝蓝诚恳道,“谢神筠很是提防她,甚至都没有把她关在北军狱,因此只能由我悄悄告诉你。”

    几分真几分假,秦宛心摸不清楚,但她也不在乎。

    秦宛心审视他:“你就这样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不怕我翻脸不认人?”

    宣蓝蓝有点惊讶,很是天真愚蠢:“我以为你会在百官面前当中戳破幼帝的身份,只要证明幼帝根本没有资格登基,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怕到时候谢神筠就该求着放我出去了。”

    “禁军与神武卫悉数控制在谢神筠手中,”秦宛心道,“就像是你不能证明你是靖王遗孤一样,就算我当众戳穿此事,只怕也证实不了幼帝是个女孩。”

    幼帝如今只是个傀儡而已,秦宛心敢去揭破此事,谢神筠就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太极宫,最后甚至连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但是来日方长,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秦宛心意味深长道,“这桩交易,是你同我做,还是宣将军同我做?”

    “有区别吗?”

    秦宛心定定地看他片刻,蓦地笑了:“确实没有区别,这桩交易我做了。你最好祈求谢神筠能让你活到幼帝身份被揭破的那一天。”

    秦宛心走后,宣蓝蓝再度哼起了小曲儿。

    宣蓝蓝从谢神筠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是要做个有价值的人,有用的人才能拥有话语权,用处越多,话语权就越大。

    在长安的这些年,他一直在很谨慎地观察他们,皇帝、圣人、东宫、朝臣,他们因利益短暂的共存,又因权力永恒的敌对。

    每个人都是牵线木偶,身上有无数细密的丝线,只要扯动丝线,就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宣蓝蓝和谢神筠是同一种人,不会用自己的命去赌那虚无飘渺的情谊,他们能活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是他们都在做一个有用的人,对自己有用,对盟友有用,对敌人同样有用。

    输给谢神筠他心服口服,但这不代表他会认命,命这种东西只要还在,他就不算输!

    秦宛心出了北衙。

    天子的登基大典尚未结束,她要在那之前赶回崇政殿。

    很奇怪,新帝登基之后谢神筠没有动她,仍是让她在崇政殿以女官身份参政。

    秦宛心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但好像还是看不透谢神筠这个人。

    但都无关紧要了。

    谢神筠的确没有对不起她,她只是将她们曾经的情谊都碾碎在脚底,再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去。

    秦宛心入朝为官的第一课,是谢神筠给她上的。

    她曾经没有和谢神筠为敌的资格,但如今她可以了。

    秦宛心望向含元殿的方向,依稀可见瑶台宫阙,巍峨壮哉。

    她不过是在宣蓝蓝和谢神筠之间选了幼帝而已。

    谁能手握天子,谁就能握住权力。幼帝的身份,将会变成她最大的倚仗和谢神筠的把柄。

    今日新帝登基,大周再次迎来了新的辉煌气象。

    此时此刻,谢神筠应当在含元殿前,同新帝一同接受百官朝拜。

    谢神筠能做到的,她同样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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