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6)
醉花楼今天的客人比以往还要多。
因为老鸨放出了重磅消息, 说醉花楼里新来一个极品,是他们楼里有史以来最优质的。
老鸨还说,之前可以不来, 但今天不来可是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醉花楼今天能客满, 少不了老鸨放出大话的原因,大家都想看看新人到底是有多极品, 能让阅人无数的老鸨也给出这样的评价。
老鸨站在大楼门口扇扇子,她看着楼里伸长脖子往三楼看的众人, 故意喊:“你们呀别等了,新人今天要接第一个客人, 恐怕接完才会下来露面。”
不说还好, 一说众人的兴致高了一倍。
以前来的新人都要露好几天面才能接到第一个客人,而今天这个, 居然不用在大楼表演才艺就能接到, 看来老鸨没有骗他们,这次的新人是个抢手货。
看着客厅里一张张望眼欲穿的脸,老鸨用扇子掩住红唇咯咯笑了两声, 她也朝三楼看了一眼, 心里推算了一下时间, 贵客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新人的房间里。
老鸨推算的不错, 如果客人没有被迷倒在三楼楼梯的话, 这个时辰确实已经到房里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贵客刚踏上三楼的地板,一个黑影闪到他身后捂住了他的鼻子, 他手脚扑腾两下便软倒在地。
老鸨为了客人不被打扰, 把二楼到三楼的地段都设成了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进, 可怜的贵客花了钱,连新人的一面都没见着,躺在冰凉地板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
应相思坐在桌边,脸色微微阴沉地看着远处的床榻。
他穿着一身艳红色的衣袍,长长的袖子垂落在了地上,眼睛的颜色偏褐色,一张阴柔的脸也是偏西域那边的长相,一点细细的花钿点在眉间。
看样子老鸨将他精心打扮过。
不仅如此,连整间房间都放满了最金贵的配置,可以看出来老鸨有多重视他,就等着他今年给醉花楼创下新高峰。
皇城的官员大多没有在百姓面前露过面,应相思也是一样,他在城外没有牵挂,基本没有出过城,所以没有百姓认识他。
于胶怜把他塞到醉花楼后,老鸨笑嘻嘻就签了卖身契。
没人能想到这个被签到醉花楼的新人会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右相。
就连应相思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来这里。
于胶怜啊于胶怜,你到底还要做出什么荒唐事?
应相思没有骨头一样靠在椅子上,眼皮懒懒垂着,他抬手拿起一杯茶,刚要抬到唇边,前面的木制大门被打开,一道黑影训练有素闪进来,扑通单膝跪地:“右相,属下已经把人迷倒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内都醒不过来,右相放心。”
应相思喉咙里发出一声嗯,他饮了两口茶,意味不明笑了两声:“我给你的东西我当然放心,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东西竟要用在这种事上。”
他盯着杯里轻轻晃动的茶水,轻喃:“今天是第一次,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次。”
难怪说有恩难还,他欠了先皇的恩,所以要替人照顾一辈子的巨婴。
于胶怜一时兴起让他干什么,他必须要顺从。
应相思想到自己最初听到于胶怜命令时的傻样,懒洋洋又笑了一声,笑自己蠢,跪在地上的黑影肩膀微颤,愤慨道:“右相您对于胶怜那么好,他竟然把你扔到这里来,真是个孽障!”
他是应相思手底下的人,遵从的主子只有应相思一个,他不怕皇帝,也敢直接叫皇帝的名讳。
这一年皇帝对应相思都做了哪些事,他一件件都看在眼里,他为应相思感到不值。
“我对他好?”应相思昨夜还在处理政务,今天就被撵到了醉花楼,缺觉的情况下让他的声音低低的,“不,我对的是先皇好,我在还恩,只不过对象正好是于胶怜。”
属下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咬了咬牙:“先皇生了个孽……”
还没说完,窗户传来一声石子撞击木板的声音,脆生生的。
属下的骂声被打断,他惊异回过头去看窗户那边,正好看到第二颗小石子砸到窗户上,属下愣了愣,赶忙睁着眼去看应相思:“右相,楼下有人!”
应相思眼里的懒散逐渐消失,换上了寒意,他没有回答属下的话,起身来到窗户旁边,将自己的身形掩在墙后低眸向下看过去。
醉花楼附近靠着一条很窄的小巷子,以前经常会有人偷偷跑来巷子里偷看楼上的小倌,后来老鸨发现了,就叫人在巷口堵了一面草垛,这之后就没有人再跑来这巷子里偷看了,因为他们进不来,也爬不了那么高。
然而此刻,下面的小巷子正站着一个青年,似乎是硬从草垛上面爬上来的,一缕发丝黏在了唇角,头发顶上还夹着两根稻草,衣摆边上也满是攀爬的时候蹭上的泥土。
青年没管身上有多狼狈,他手里拿着好几颗石子,见窗户一直不开,正要再拿出一颗砸。
应相思在他要砸之前,忽然抬手将窗户打开。
安清看到楼上的男人,连忙刹住了手里的动作,将那颗石子扔到一边的地上。
应相思懒洋洋看着楼下身份不明的青年,这青年明显是有备而来,并且知道他在楼上的这间房,所以特意来砸的。
可应相思并不认识那张面孔,但他也不出声,也没其他情绪,就看着楼底下,看青年要做什么。
青年将掌心里所有石子丢弃后,从裤腰中掏出一个两根手指那么大的瓶子,他打开盖子往里面看了看,重新盖上,又从旁边草垛上揪出一根草,把一张纸条连同瓶子一起捆起来。
下一刻,他手腕一用力,将那瓶子正正好扔到了应相思的这间窗户中。
应相思慢悠悠地闪身躲避,站稳之后,他垂眸看了一眼楼下的青年。
安清被他那一眼略含杀意的眼神看软了腰,但他咬咬舌头镇定下来,没事,等应相思看到那张纸条,就能明白自己是来帮助他的人了。
那捆着纸条的瓶子并没有被应相思亲手打开,屋内的属下担心是陷阱,不用应相思吩咐就快步走上去捡起来,他三两下拆开了杂草查看上面的东西:“右相,是一张纸条。”
应相思懒声道:“念。”
属下说了声是,紧接着把那张纸条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念:“应丞相,我叫安清,我知道丞相是被强行送进来的,志不在醉花楼,但不得不待在这里,我对丞相的遭遇深表同情,虽然能做的不多,但还是能帮丞相一二。瓶子里的东西是迷药,丞相可以将它撒在客人的杯子里。”
属下念完,匆匆将纸条卷起来,打开瓶子一看,果不其然看到白色的粉末,他惊异道:“右相,这个人是怎么知道……”
应相思一双桃花眼半眯,姿态还是倦懒的,他若有所思看了眼纸条,又偏头看了看楼下还在仰头张望的安清,眼中的情绪很模糊。
就在这时,大门又闪进一个黑影,和屋内的下属是一样的紧身黑衣,身姿干练,他行进匆匆地跨步上前,手刚拱起来就忍不住开口说话:“丞相,又有人来三楼了。”
应相思懒散回头,眼里露出了少有的狠厉,他拂了一下袖子,准备再叫人迷晕,然而属下紧跟着就补了一句:“是皇上。”
应相思所有的神情都顿住了。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刻,楼下的人已经上到了三楼。
两个属下耳力极好,能听到常人所听不见的声音,他们耳朵动了动,听见地板有轻盈的脚步由远及近,并且已经来到了门前,两人转瞬就藏到了屋内的屏风后。
门被推开了。
应相思转头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于胶怜急急忙忙一脸湿汗的跑进来,他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又忽然醒悟般把脚缩了回去猛地关上门。
应相思:“……”
下一秒,门被敲了敲。
应相思抬手掐了掐鼻根,于胶怜突然讲起了什么礼节?
宋吟连走带跑地赶到醉花楼,早就渴到嗓子冒烟,想赶紧找杯水喝,他听到门内传来一声进,刻不容缓地重新推门进屋。一进屋哪也不看,小跑着过去:“右相,给我一杯水喝,我好渴。”
在桌上找了两秒,他又突然转身跑去窗边:“你这屋怎么这么冷啊,天这么冷,你还开着窗?”
应相思看着主人一般走进来要水、要完水又跑去把窗户关上了的于胶怜,从被送进醉花楼里第一次皱起了眉,他沙哑咳嗽一声,叫了声陛下。
他从来看不懂于胶怜脑子里在想什么,现在更是。
宋吟关上窗户走回来,拿过应相思递给他的杯子,仰头喝了好几口茶水。
喝完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转过头,一双黑圆眼像是御花园里被养得极好的野猫,他抿了抿唇角看着眼前第一次见的应相思,看了两秒:“右相,你跟我回去。”
应相思手一顿,琥珀般含情的眸子静静看着宋吟,良久后他才挑眉:“陛下今天刚送臣过来。”
宋吟听到他这句话,仿佛被提醒了什么,他低下一弯白嫩的下巴,从怀里拿出一张按着手印的纸。
那是他刚从老鸨那里要来的卖身契。
他摊开卖身契看了两眼,不忍直视般抿了下唇,下一秒他动了动手,咔嚓把卖身契撕成碎纸片。
应相思:“……”
宋吟将那些碎纸放到桌上,再也没看一眼,他偏头煞有其事地问应相思:“右相,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为什么送你来醉花楼?”
应相思思绪还有点没回来,但他听到那句问话,心中立即便接上了,还能有为什么,你想让我这么做,你想让你的狗抛头露面。
应相思心里翻起恶臭的脏水,几乎要把他淹没,嘴上说的却是:“臣不知道。”
宋吟摸着杯子,立刻接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应相思神情微滞,他看着于胶怜摆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像陷入了什么回想,嘀咕:“我梦到严月廿二那天右相会被人追杀,梦里右相被刺客追到了宫外,被刀子捅了心脏,右相没了力气,寒天夜里死在了宫外。”
严月廿二,就是今天。
“那个梦很真实,我太害怕了,醒来之后问了司天监,他算出右相必须要躲到醉花楼才能躲过这一次灾难,并且要瞒着右相不能被右相知道,所以才……”
于胶怜心有余悸回过头:“现在是子时,已经过了严月廿二了,我来带右相回宫。”
应相思微眯起的眼里,是于胶怜嘟嘟囔囔跟他解释的认真神情,因为梦到他被杀,所以送他青楼化解灾难,听起来未免太可笑,但仔细想想,倒也很符合于胶怜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宋吟说完就怕应相思多问,催了一句右相快走,自己先朝门口那边迈步,转眼已经到了门外,他看到地上昏迷不醒的贵客,很自然绕了过去。
应相思看着他背影,看了片刻,转到屏风后把手里瓶子交给属下,声音低沉:“送回去,再调查清楚身份。”
属下肃然道:“是。”
宋吟是坐马车来的,回去也是搭的同一辆,他一脸得救般上了车,摸到汤婆子时肩膀却猛一哆嗦。昨天他就抱着这个汤婆子出门的,现在早已过了保温时间,不暖了,摸上去还冻手。
大冷天待在外面的每一秒都非常煎熬,宋吟落了水的病根还没好,还很畏寒,离了汤婆子几乎不能活,所以一路上他也没和应相思说话,大多时间都在频频掀开帘子看离皇城还有多远。
倒是应相思一路看宋吟好几回,眉眼微戾。
于胶怜今天转了性,竟然允许他和自己坐同一辆车。
以前于胶怜是不准他们三条狗和自己共用同一个东西的,于胶怜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侮辱,能避免就会避免。
他说父皇将他们捡回来已经是他们最大的恩宠,不要再奢望更多不该想的。
所以应相思和其他二人,一直摆正着自己的身份,刚才应相思从青楼出来,见只有一辆马车,下意识要走开另想办法回去,于胶怜却一脸莫名其妙拦住他,问他去哪儿,说时间不早了,让他上车。
应相思从上车起就一直牢牢注视着于胶怜,在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微微启唇:“陛下,你……”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于胶怜的惊讶声中:“那是沈右相,沈右相也刚刚回宫。”
马车已经开回了皇宫门外,那里站着两个侍卫,正按规矩办事检查进来人员的令牌,而此时正往外拿令牌的男人,分明就是沈少聿。
应相思也朝外看去,皇宫门外光线昏暗,在那样的环境中沈少聿的身形依旧很出挑,他和其他两相关系也就点头之交,见到沈少聿情绪并没多大波动。
但他身边的人撩开帘子就跳了下去,从马车车头跑到皇宫门口,一边叫着沈右相,一边小跑上去凑到沈少聿身边的位置。
城外的两个侍卫朝皇上鞠了躬,眼神中止不住的讶异。
皇城里小皇上不喜欢三个丞相的事不是秘密,连最底下的卑贱奴才都知道,小皇上每天嘴里都会叫唤着三个称呼,“沈小狗”、“应小狗”、“陆小狗”。
这代表着三个丞相在小皇上眼中并不是人,是牲畜。
现在皇上居然叫了沈右相?
宋吟在两道惊讶的视线中挨近沈少聿,感受到男人身上超常的热量之后,总算是活过来了一些。
宋吟其实对目前手握的皇朝并没有归属感,每个人他都很陌生,相对而言陪自己出去过几次的沈少聿会更熟悉一点,最重要的是沈少聿身边暖和,是个人形汤婆子,他很喜欢走在沈少聿的旁边。
应相思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于胶怜无比放松舒适的神情,第二眼他看到沈少聿在皇上凑到身边后,衣下身子僵硬,手指曲了曲,似乎是想挪开一点的,但最后到底是没有动。
他在后面看了片刻,嘴唇不受控分开:“臣竟不知什么时候陛下同沈右相的关系这样要好,一下车就跑过去,臣还以为陛下要抱住右相呢。”
沈少聿别过头去,脖子上的黑痣微妙动了动。
宋吟闻言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有要抱,不过抱右相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我不仅可以抱沈丞相,还可以抱你。”
应相思脸上饶有兴致的笑意顿住,然后消失,他黑瞳幽幽,看了会宋吟,低下头道:“天冷,陛下该回寝殿了。”
天确实冷,宋吟想快些回去让人准备新的汤婆子,于是他应了应相思的话,抓紧时间回了养心殿。
于胶怜的贴身大太监早就暖心地烧了煤炭,将养心殿暖得热烘烘的,被子里也塞上了汤婆子,宋吟一回到寝殿就脱下外袍往被窝里钻。
宋吟攥上被窝里的汤婆子,还没抱到身上,指尖忽然一抽,他想起了牢房里的乔既白。
他出去找应相思的时候说了晚点再去看他,但现在好像有些太晚了,乔既白应该睡了,就算没睡,估计也不想在深夜里看见绑架自己的人的嘴脸。
所以还是明天再去吧。
宋吟把刚伸出去的脚又放回被窝里,他在被窝里闷了一会,将身子暖出了热度,鼓起勇气坐起来想宽衣解带。
手指往下伸,刚碰到腰,就摸见一根长条,宋吟把那只随身携带的细瘦油灯拿出来,放到眼前看了看,这是杨继晁堂弟给他的那一根。
他用指腹摸了摸油灯壁,忽然想起杨继晁堂弟跟他说的话。
这灯平时点不亮,如果点亮了,说明他哥的魂就在附近。
宋吟从床上爬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火折子,刷的擦亮把火苗凑近油灯,他举着一根灯,脸颊微微泛出了一点汗,眼也不眨。
但火苗在灯芯上烧了好几分钟,油灯迟迟没有亮,宋吟换了好几个角度,油灯都死寂得没有动静,他放弃了,把油灯和火折子放回到桌上。
杨继晁没有骗他堂弟,这油灯确实平时点不亮。
现在也没亮,说明杨继晁不在他附近。
那还是没亮比较好,不然宋吟无法想象一个鬼魂飘在空中看他更衣解带,而且杨继晁今年已经四十多正值壮年,看他,说不过去。
要是被外人知道,一辈子经营的好名声都要败坏了。
宋吟呼了口气,刚要拿东西擦去手掌沾上的蜡,门外冷不丁有人叫了他一声陛下,宋吟吓了一跳,毕竟刚才在做跟孤魂野鬼沾边的事,心里还有些发毛。
他朝门外看去,问那隐绰的人影:“什么人?”
“陛下,是奴才,”于胶怜贴身大太监的声音响起,尖细刺耳,还掐着调调,“奴才是来汇报陛下,兰濯池此时正在宫殿门外。”
宋吟脸色一变,舌尖都被他咬了一下,他哼哼着抬起手捂住嘴巴:“他来干什么?”
大太监照实转述:“说是落了东西在柴房,想进宫收拾收拾拿走,不知道陛下批不批准?”
宋吟立即就说:“不准……”
深更半夜的,那兰濯池是个刚丧夫的人,名义上还是沈少聿的寡嫂,身份就很敏感,而且那个人总耍流氓,宋吟并不想见。
他斩钉截铁下了逐客令,门外的太监没为兰濯池说上一二,嗻了声转身要去传话,但宋吟掐了掐手指,看了看外面的黑天,想兰濯池这么晚不顾宵禁都要进宫,恐怕真是落了很重要的东西。
宋吟咬唇,改了口:“算了,反正也只是拿东西,你让他快些拿完,不要在宫里逗留。”
太监应声:“嗻。”
宋吟打水洗漱,解了衣服又重新躺下。
他其实不用担心,兰濯池住的柴房离他有一段路,而且不顺道,兰濯池就算要去拿也跑不到他这里来,他何必要为不会发生的事分神。
想着宋吟就要合上眼,他将被子盖过肩膀,两只手都伸进去埋着,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正要在这适合入睡的环境中睡过去,门外忽然响起兰濯池的声音:“陛下。”
宋吟:“……”
宋吟浑身笼罩着一层缺觉的暴躁,他揉了下眼角想装睡着了没有听见,外面的兰濯池不紧不慢开口:“太监和我说,他传告了陛下,陛下一开始说的不准进,后面才改变了主意,就在一刻钟前发生的事。”
宋吟装不下去了,他翻身而起,走过去开门:“你去柴房拿东西,为什么要跑到朕这里来?”
兰濯池站在门口不进不退,手里拿着一套崭新干净的衣袍,很眼熟,是宋吟白天穿在身上的那一套,后来去了义庄才换下的,兰濯池伸手:“来还陛下衣服。”
宋吟双手接过明显洗过散发着清香的衣服,愣了下,垂眼说:“你其实不用专门跑这一趟的,朕衣服多得很,缺一件也不算什么,但你既然来了,朕把你给的衣服也还给你。”
宋吟回屋拿出那件刚换下来的衣袍,走到门口正要还给兰濯池,男人突然顺着他的手指按住了他的胳膊,欲要将他推进门内。
宋吟没想到他一个寡夫在天子脚下都敢乱来,呼吸一下颤了,连忙要喊人:“你干嘛,别抓着朕,朕要叫人了,赶紧松……”
“叫吧,”兰濯池声调低柔,竟然鼓吹宋吟叫人,“陛下不如看看那些太监,你大晚上穿件里衣就出来,晃一下屁股就把他们全勾上了,你叫吧,他们巴不得冲上来给你后面的洞止止痒。”
宋吟被他抓着胳膊,往他后面看过去,看到一个个低头的太监奴才正往过瞟,他挣扎的动作变得微弱,迷茫地看向兰濯池。
兰濯池笑了声,他状态不比那些阉人好多少,狰狞粗壮的丑陋撑出了尖,是完全不符合寡嫂身份的东西,他跻身进殿关上了门:“陛下别急着赶我,我体恤陛下,大半夜从义庄过来,就是为了给陛下上药。”
宋吟往下一看,看到兰濯池手中的金疮药,铝装壳子散发着冰冷的光。
“皇宫里什么都有,少不了一个金疮药,但义庄里的这药比陛下那些更管用,”兰濯池靠近于胶怜,压制住喷发的,马上要泄的玩意,“陛下在义庄擦过第一回,隔两个时辰就要擦第二回。”
兰濯池常年在义庄里和棺材打交道,沈少聿他哥还在世时,有很多东西都要兰濯池去搬。他压制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皇帝,简直手到擒来。
宋吟不知怎么就趴到了床上,他回头去看拧开了金疮药盖子的兰濯池。
这寡嫂连体格都比他大一个号。
宋吟扒着自己的裤脚,卷曲睫毛眨了眨:“朕自己来,兰濯池,朕看你是右相的嫂子,所以对你百般容忍,但这不代表你能得寸进尺,对朕胡来。”
兰濯池手指一顿,他往盖子里碾了一层薄薄的膏体,语气不明:“陛下当初在义庄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我这几天回去翻来覆去想,为什么陛下态度转变这么快,如果不是在耍弄我,那么陛下应该是有了其他心选。”
有力指尖在膏体上碾出了一个洞,兰濯池表情慢慢寒下来:“是那个御医?”
宋吟微骇,兰濯池竟然看出于胶怜对御医感兴趣了。
兰濯池看出床上人明显的表情怔愣,他忍住某种情绪,面无表情劝告似的:“看来是。不过陛下,你当他是好人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表里不一,说不定他和我一样……”
他转过目光,看向墙角一个用来洗脸的铜盆,嗓音低沉:“想从后面抱着你的腿,通你的洞到肚皮,直到你把那个盆喷满为止才算一夜过去。”
宋吟一只胳膊撑着床,他都数不清是第几回听兰濯池和他说这些黄话了,每一次都听得手抖。
他蜷住抖动的手指,还没来得及让兰濯池把金疮药拿给他让他自己来,就在这个时候,宋吟忽然一抬眼皮,低声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
进出皇宫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臣子们都需要有令牌才能进,普通人想进到天子的个人居所是不可能的,除非受到传唤,这才有资格。
安清现在还只是个没被认回的流浪儿,他不能光明正大进这地方,只能寻了个侍卫换班的松懈时间偷溜进来,他身姿灵敏,两只手扒着墙壁借力往上一抬,人就到了养心殿上面。
蹲下的时候身形不是很稳,将几块瓦片踩出了声响。
他压了压帽檐,隐匿在了黑夜之中,目光望向了远处。
今天不知道谁来了,把应相思带走了,搞得他白费功夫,一点恩情没捞到,恐怕还引起了应相思的怀疑。
每当想起这件事,安清心里都隐隐吐血,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没空在一件事上耗神太久。
今晚会发生一个重大剧情,人蛇族发现曾经救过族人的御医忽然不见了,本来每晚会定时将一些药放在林子固定位置的,今晚却迟迟没有。
人蛇族派出了族里的一个年轻人蛇,让他去宫中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清现在就要等人蛇找过来,然后引他去牢里,让人蛇发现是于胶怜把御医绑起来了。
过了丑时一刻。
皇城万籁俱静,大太监把一切事情弄好妥当之后,在院子里打了一盆水准备用杨柳条漱牙,他弓着腰背探到盆前,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洒。
热水洒在脸上,一个个浸湿毛孔,大太监舒爽地放松了身体,一天的疲惫在热水中消去一半。
今晚的天儿暗得很早,也比往常冷,大太监在院中随便搓了两把脸,准备倒水回屋,他把水盆端起来,半眯的眼中忽然发现院中多出了一个人,站在大树的后面,气息安静。
大太监吓得水洒了一半,他看见自己衣摆上沾了大片水,怒火腾腾烧起,大声喊:“那边那个,你在那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月色朦朦胧胧披在树影上方,大太监厉声吼了大半天,没有得到那个人一点回音。
大太监粗喘了一下气,把水盆放下,准备走到树后把这吓人的孽障揪出来,但他越是走,背上的鸡皮和寒毛越是扑簌簌往外冒。
他发现那个人……
竟然没有腿。
一尺八往上,脸型刀削一样锋利,眼睛是竖瞳,看人的感觉像是盯着一具尸体,腰间两边的肌肉夸张深凹,肌理连着一条巨型的蛇尾,上粗下窄的尾巴缀满鳞片。
不是人。
是人蛇怪!
大太监腿间一软,裤子间被濡湿了一块,淅淅沥沥渗出了尿液,他脸色全白,看着树后那一动不动看着人的怪物,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大太监平常捞的油水不少,身上肉多,倒下去发出了巨大的闷响。
树后的人蛇只看了他一眼,便鬼魅一般游动着消失在了院子里。
人蛇在宫中游走了数十个宫殿都没有看到御医的影子,最后他在一间比别院都要大都要豪华的寝殿前停了下来,还是藏在了树后。
他不在寝殿前门,而是在寝殿的右侧,人蛇看到一扇窗户打开着,里面的皇帝被压在床上面红耳赤。
那个人是于胶怜。
人蛇以前见过一次于胶怜。
就在于胶怜看上御医,并屡次骚扰御医之后,御医照常去林子里时无意诉了一次苦,那天他偷偷跑来了皇宫见了一次于胶怜。
人蛇没有美丑观念,他分辨不出好看不好看,只记得那时候他见到于胶怜满脸的欲望和饥渴,仿佛只要来个合他胃口的人,他全部都来者不拒,看得他恶心。
可屋内的于胶怜明明还是那张脸,脸上却完全没了饥渴的需求。
一小团趴在床上,像团搓出来的巨大糯米。
不知怎么,人蛇感觉心脏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他木讷地看着屋内的糯米长出了手和脚,嘴里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心跳持续不停地飞速变快,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心脏跳得身体很难受。
他病了。
要找御医看病。
人蛇得出了一个结论,接着他游动起尾巴,准备离开皇宫,而在转身之际,角落里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屋内的宋吟第一时间听到了屋檐上的动静,当时兰濯池又开始胡言乱语的,他没听太清,但能确定是从屋顶上传下来的。
现在已经是丑时,有可能是皇宫里的野猫或者什么小鸟飞到了上面,但宋吟不放心,他想出去看一看,真是野猫也能安心下来。
他推开一只膝盖压着床边的兰濯池,下床朝门外那边走,走到一半想起兰濯池恐吓他的那些话,他又匆匆跑回到屋里拿起了狐裘,披到外面裹得一点脖子都没露才敢走到门口。
兰濯池在后面重新拧好盖子,用手帕一点一点擦去指腹上的软膏,余光看到于胶怜这畏畏缩缩跑去穿衣服的动作,心情莫名变好,罢了,他不计较小皇帝这些天耍弄他。
宋吟推开了门,屋外黑漆漆的,一眼望去连个鬼影都没有。
兰濯池把金疮药扔到桌上,走到宋吟身边:“陛下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宋吟说:“屋顶上,我出去看看……”
他刚抬出一只脚,却又马上收回来,视线下移,看向门口地上摆着的一个长长的瓶子。
瓶子里插着一个小心翼翼挖出来的粉花,长长一条放在瓶子里,瓶口还沾着一些泥土。
晚上吹风,吹得那小花朵左右摇了摇。
宋吟晚上回宫的时候明明是没有的,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朵花。
就像是谁送给他的礼物。
第102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7)
宋吟最后也没找到这朵花是谁放在门口的。
他把花连同瓶子一起拿起来, 神情迷茫进了屋,将脆弱的快要被吹散的野花放在了桌子上。
吐出一口气,宋吟抬头看, 看到兰濯池还站在一旁, 眉间放松着,俨然一副没打算走的模样, 干什么啊这又不是他的义庄,还准备留下了?
宋吟不再优柔寡断, 这回干脆地把兰濯池赶出了宫,念兰濯池是初犯还是右相的人, 他不计较那么多了, 但他以后不可能再会让兰濯池进宫。
本来就是义庄的人,本职就是每天下葬尸体, 老往皇宫里跑, 像什么样子。
宋吟赶走了一个让自己压力很大的男人,总算感觉屋子清静下来,他把外袍脱下整理好, 最后看了一眼桌上来历不明的花, 怀揣着疑惑的情绪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 宋吟快速结束了早朝, 又跑去御膳房摆了一餐盘荤菜, 躲在门口看到外面没人经过,于是端着餐盘鬼鬼祟祟掩人耳目地往僻静的牢房走。
昨天他去了一次牢房,知道那里有多阴冷, 所以他还偷跑去御药院抱了两件乔既白的厚衣袍, 准备周全才推开牢房的门。
不知道乔既白醒没醒。
应该醒了,乔既白那个人一点不良作风都没有, 也是这样才把于胶怜迷得脑子只剩黄料,现在已经过了亥时,应该没再睡了,他进去不会把乔既白吵醒。
牢房里常年没被太阳烘晒过,现在又是大冷天,气息既压抑又冰冷,宋吟一进去被冷气一丝丝侵入了皮肉,忍不住抱紧衣袍打了个喷嚏。
他这两天还在喝药膳,身子还坏着,稍微离了火源就受不了。
宋吟端着盘子朝最里面那件牢房里走,他边走边小声叫,预警似的:“乔御医,朕来给你送吃的了,你醒了吗?”
一阵寒风从后面刮过来,牢房里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乔御医?”宋吟端着盘子侧了侧头,往远处的右边牢房瞄过去,因为视线受阻,看不见最里面,顶多看到一张露出半边的草席,他得不到回应,继续往里走拉近距离,“你还在睡吗?”
还是没人回。
不太应该,乔既白那种人就是气到顶点都不会忘记礼仪,如果听见他的话,不应该不回。
难道真的没有睡醒?
看来牢房催人心志,哪怕是乔既白待久了也分不清晨昏,宋吟心虚想着,此时已经来到了最后一间牢房,他拿出怀里钥匙开门走进去,想叫醒乔既白让他趁热吃饭。
最后一间牢房没有一点光,宋吟鼻尖里满是茅草的味道,他动作小心谨慎地往里面走,避免踩到东西绊倒,视线摸黑看向墙角那张长度寒酸的草席。
他把餐盘放到地上,微微俯身:“乔御医,醒一醒,该吃饭了,要是实在太困,吃了饭再睡,朕还给你带了衣服,你穿上睡不会太冷……”
宋吟伸出手,想轻轻推一下乔既白,然而下一刻他的手摸了空。
宋吟神色一紧,刹那间冒出的汗黏黏地沾上了颈后的头发,他着急忙慌的四处望了望,系统小助手沉默看着,看了会他开小灶,在空中点了一盏灯。
周遭被灯照亮,足以让宋吟看清每一间牢房。
每一间都是空的,每一张草席都没有人,他脚下这张还有凌乱的痕迹,但宋吟伸手摸了摸,草席上面已经没了温度。
乔既白不见了。
而且不见了很久,至少有一个时辰,说不定昨晚他刚走乔既白也相继跟着走了。
但怎么可能,没人知道他绑架了乔既白,也没有人有牢房的钥匙,锁上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乔既白是怎么出去的?
宋吟想起他动手第一天,系统说这是必须要做的任务关系到剧情主干,这就是剧情主干?他摊开微潮的手心,眼里阵阵发黑,这剧情主干是奔着要他死去的。
乔既白不见了,不管是被哪方带走,还是自己逃跑的,只要一出去以后就会揭穿他的行径。
他是非不明绑了众大臣心中的好御医,那些大臣表面上不会怨他什么,背地里却会加快私购兵马的速度,将造反改朝换代的计划提上日程,那离他被砍掉脑袋挂城墙上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宋吟身上又出了一点汗,潮湿卷住了发丝,他心跳快得到了嗓子眼,一时半会落不回去。
宋吟几乎是失着魂走出的牢房,他往养心殿走,走到半途他突然转了方向跑去御药院,匆匆推开门,看见一个个收拾着药箱的御医。
屋内的御医见到突如其来的皇上,纷纷往旁边撤了一步,态度恭敬惊慌地行了礼,宋吟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问他们:“乔御医有没有回来?”
“乔御医?”为首年纪稍大些的御医念了下这个称呼,随后便摇头,语气微微有些疑惑,“他还没有来,以往他都是第一个到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日还整整消失了一个晚上……”
宋吟心跳往下沉了一点,还好,乔既白还没有揭露他。
宋吟点头,又心不在焉走出御药院,他一步步往养心殿走,走到门口,手抬起来按上门,正要使力,宋吟又转身走下台阶。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他被篡位的事怕是已成定局,不好更改,迟早他会照原剧情逃出宫,在那之间他必须要阻止皇城被血洗的怪事发生,不然等他出了宫,不好第一时间收到皇城的消息。
现在已经有一个出怪事的杨继晁,他问了杨继晁的密友,杨继晁开始神神叨叨的时间是在上月初八,他从林子里回来以后就频繁说胡话,扰得密友连夜失神做噩梦。
林子……
他要去一趟林子。
……
宫女在林子里见到了人蛇怪,那毕竟不是正常人类,宋吟不敢贸然一个人去,他打算先上街买点雄黄,这样总没有两手空空去涉险,万一真见到人蛇怪也能自保。
说不定人蛇怪会怕雄黄呢?
宋吟还没那么大胆,他准备拉上一个丞相,谁都可以,每一个都看起来能打,他不挑。
最后宋吟拉上了陆卿尘,不是更偏袒谁,是他一出门就遇上了陆卿尘,得来不费工夫,他省得叫别人了,叫上陆卿尘和他一起出宫。
街上来来往往人多,宋吟跟在陆卿尘旁边找卖雄黄的地方,他向人打听到这附近只有街角那一家店里有,但那老板是个脾气差的怪胎,他弟弟也是这附近有名的混不吝。
如果不是很着急,就去另一个庄子上买,就算要多折腾两个多时辰,也不要去他家。
宋吟听了思忖片刻,还是决定要去,他只是买东西,不做别的,脾气再古怪也没有和钱过不去的道理,而且去另一个庄子太耗时耗力,等拿到雄黄再去林子,恐怕也不剩什么力气了。
宋吟朝那个好心告诉他的男人道了谢,接着就拉陆卿尘一起往街角那边去。
他目光寻觅着那家店,却在下一刻冷不丁被一家卖烧饼的店吸引,那家店大概揽了这街上将近一半人,全都在那里排队,老板不紧不慢,小火慢炖般的一个一个烧。
宋吟本来看一眼就想走的,他在宫里大鱼大肉吃了那么多,肚子并不饿,但他闻着那边飘过来的香味,突然又感觉饥肠辘辘。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陆卿尘:“左相,我想吃那个。”
宋吟原本是想让陆卿尘在这等着他,他掏出钱袋去排队,陆卿尘却用深黑眼瞳看了他一秒,气息如常朝那边去:“臣去买。”
“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吟小跑两步追上陆卿尘,在对方斜过来的目光中,泄气一般撇嘴,“算了,我跟你一起排。”
店外的人越排越多,直至排成了一条长龙,人和人之间挨挤,彼此身上的袄子仿佛搓出了火星子,如潮的交谈声从前面后面同时传来,让人觉得并没有太冷。
老板做得慢,胜在慢工出细活,出口碑,回头客多,哪怕一条队要派将近一刻钟,也不见哪个人脸上有退缩和不耐烦。
宋吟看到有拿到烧饼的人从左侧离开,是个穿襦裙披棉袄的姑娘,两只手捧着热乎乎的饼,脸颊被幸福晕染出了通红,一边咬一边走远。
宋吟眼神被勾着走,连人也要被勾着走了。
陆卿尘低头看见于胶怜那副马上要飘走的模样,眉间稍稍一拢,他抬手按了按近些天时常会犯痛的额头,正要伸手把要掉出队伍的宋吟拉回来。
右侧突然袭来重重的撞击,宋吟唔了一声,伸出双手捂住被斗笠磕到的额头,晃荡的身形被陆卿尘拉稳,他眼神恹冷地往过一扫,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挤到了队伍中间,正好就插在宋吟的前面。
男人目不斜视,厚着脸皮插到队伍里,谁也不看,嘴里流里流气哼着一个难听的调子。
后面的人看到有人插队,厌恶地抬头去看,在看到男人带着一个刀疤的脸颊后,又忍气吞声缩回了脖子。
宋吟也轻轻皱起了眉,他闻到男人身上烘臭的气味,闻着大概有六七天没洗过澡,满身的酸臭排山倒海地从脖子边上的领口飘了出来,宋吟忍住不适往后退一步。
他平时在皇宫里,找不出一个邋遢的,不管是宫女还是仆从每晚都要洗澡,没有一个和这个男人相似,宋吟因为那个味道脑子晕了晕,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去和男人说理。
他是戴着斗笠出来的,因为不想在宫外招人耳目,但如果要和男人说理,就必要惹来关注,宋吟不想和男人争论,也不想后面的人等急,准备退出去不买了。
宋吟抬手想拉走陆卿尘,但手伸出去,却没拉住,他茫然地抬头看,看到陆卿尘抬手按住了前面的男人肩膀。
男人被那一掌压得右肩一垮,站稳之后连忙扒开,他大声嚷嚷:“干嘛干嘛,想打人啊?”
陆卿尘脸上没有变化,一双眼睛压抑深黑,男人还没嚷完就被打断:“到后面去。”
男人眼睛提溜一转,身边已经有人认出他是惯犯了,没人上前阻拦,他揉了揉肩膀,等痛意过去以后他没脸没皮喊:“我凭什么到后面去?我早早就排在这,老老实实等着排到我呢,你倒是霸道,直接让我去后面,我看你才该滚到后面。”
男人喊的声音十里八方都能听见,还有身上臭味袭击,有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宋吟戴着斗笠,半张脸都被压得看不见,但陆卿尘什么也没有遮,他气息平稳,四肢都长,是平常百姓都见不到的体格和长相。
陆卿尘敛了敛眸,浑身笼罩冷意厌烦地往旁边扫了一圈,有几个人被吓得收回了视线。
男人吼完那句就转回了身,悠悠闲闲地从兜里拿出一些瓜子吃,边磕边吐,还笑嘻嘻调侃前面的小姑娘穿得多,那姑娘被他吓得不敢再买,低着头匆匆跑走。
男人啐出一口瓜子皮,刚要调笑,脖子间忽然多出了一道冰凉。
周围响起了压都压不住的倒吸气声。
男人在其他人的视线中反应出了什么,他僵直着脖子,眼角往右下侧瞥了瞥,瞥到一把横在他肩上的匕首,匕首上方映出了陆卿尘没有丝毫情绪的脸。
对方的表情让人以为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一把随时能要他命的玩意儿,而是一个拨浪鼓。
陆卿尘看了他一会,指腹往下一压,匕首贴上了男人的脖子,男人嘴角抽搐,他一把推开陆卿尘的手,踉踉跄跄地捂住脖子跑远。
宋吟全程来不及阻止,事情就已经结束了,陆卿尘把匕首收回去,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
宋吟傻傻地合住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陆卿尘的侧脸,目光又下滑,看向他刚刚收回去的一把刀,刚才陆卿尘是把那把刀在众目睽睽下放到了男人脖子上吗?
真是要命……
他以前还没看出来,于胶怜这看似正常的左相身上有股疯劲,拉都拉不住。
而且疯劲好像还不小,如果那男人要是再纠缠一刻,陆卿尘恐怕都能直接抹了人的脖子。
宋吟吓死了。
以后还是带沈少聿出来好了,至少不会动不动拿刀。
宋吟压着帽檐,脑中咕咚咚冒出了很多想法,队伍重新动起来,没了人搅事,马上就轮到了他们。
宋吟如愿以偿拿到了想吃的烧饼,但他握着饼没有耽误时间,咬了一口就抱在手中当取暖的抱件,他朝街角那边走,远远地就瞧见了街角卖雄黄的那个古怪老板。
店里没客人来,男人坐在店里的一把木椅上,阖起眼睛假寐,宋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他站立在木椅旁边,将烧饼放到左手拿着,低声询问:“老板,你这有没有雄黄?”
男人听到声音,迟缓地抬起眼皮看,他用大拇指敲了敲木椅扶手,看了宋吟一眼,他从木椅上站起来,说了声等着,便转身要进屋内拿。
看着很正常,没有脾气很差,宋吟心中松了口气,他掏出钱袋子把几枚铜钱拿出来,又把袋子重新系好放回到身上。
就在这时,宋吟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浑身僵硬一下,只觉后面压过来一阵能毁灭人的酸臭,与此同时伴随着难听的骂声:“老子今天出门遇到个疯子,要是下次再让老子看见,老子……”
宋吟听见自己的气息和身后的人一起停顿,陆卿尘一动不动,但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果不其然,站在店门口的就是刚才插队的男人,原来他就是这附近有名的赖子,怎么会巧成这样。
显然男人和宋吟有着一样的感慨,他眉毛上上下下抖动几下,脸上情绪从惊讶到愤怒再到欣喜,他发出一个腔调怪异的音节:“哈。”
宋吟仿佛能闻到那股从口腔里飘过来的味儿,他忍着不后退,把铜钱放到桌上,想等老板拿出东西来他就走,免得再和男人起正面冲突。
老板不负宋吟的期盼,进去一会就拿着雄黄走出来了,他正要把东西交到宋吟手上,一只粗糙的手忽然压过来,按在宋吟的手腕上:“原来是来买东西啊,哥,别卖给他们,今天我去排队买烧饼,排得好好的,这两人突然就叫我滚,还对老子动刀。”
宋吟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他转过头去拉陆卿尘,心想这回恐怕真要跑去另一个庄子买了,自古自家人帮自家人,老板听他这弟弟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一通,估计不会再把东西卖给他们。
他倒不是非要在这买,只是去另一个庄子会耽误太多时间……
今天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了。
宋吟低头,嘴唇轻轻抿了一下,陆卿尘余光看到他轻颤的睫毛,额角又起了绞肉般的抽痛,他抬手按了一下,阖了阖眼压住眸里的冰冷。
陆卿尘拿起桌上的铜钱,声音平静问:“给钱为什么不卖?”
男人一听就撒起了泼,嚷嚷着唾沫星子直往外喷:“不卖就不卖,我全丢了也不会卖给你,你有本事再对我动刀子,老子马上就去县衙报官!”
他的叫闹又引来了人,陆卿尘一天被看两回,没有丝毫的窘迫和不堪,但体内的戾气已经压不住,他抬起黑眸:“怎么才能卖?”
男人喷口水的嘴巴闭紧,他狐疑地低头看了看那雄黄。
刚才在烧饼店前他那样鼠窜逃跑,是看出了陆卿尘这家伙是个不要命的硬茬,一股疯劲,他不想自己脖子见血所以跑了。
这回他这么嚷嚷,也是在自家地盘上底气足,敢和这人叫上两嘴,没想到这人还能忍到现在。
真这么想要这玩意儿?
男人眼睛又转了一圈,一股邪气窜出来,他忽然想到了主意:“你刚才让老子丢了那么大的脸,老子今晚睡觉都不安稳,我的滋味你也该受一受,东西可以卖,你打自己一巴掌,见了血,立刻给你!”
宋吟眉间立刻皱了起来:“你说什么啊,我不要了,陆卿尘我们……”
他转身要去拉陆卿尘,但陆卿尘纹丝不动地低着眸,他死寂幽幽地看着男人,在把男人看得直发毛忍不住往店里挪的时候,陆卿尘忽然抬手往右脸扇了一巴掌。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中,陆卿尘慢慢收回手,将那只仿佛散发着热气的手掌放到了身侧,他用舌尖碰了下破了皮的内壁,咽下一口血。
宋吟就站在陆卿尘的旁边,那巴掌带起来的风他感受得清清楚楚,他都不会呼吸了,搞不懂这毛骨悚然的发展,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陆卿尘在想什么啊,贱的啊,对一个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恶心皇帝,还值得这么尽心尽力?
宋吟愣愣抬头去看陆卿尘嘴角斑驳的血点,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开场白询问,旁边的男人已经流着虚汗把雄黄塞了过来,匆匆关上门,把这疯子隔绝在外。
……
宋吟拿着雄黄往去林子的路上走,他始终想不通陆卿尘到底脑子里装了什么,脸上一片复杂纠结,脚步也不知不觉变得很快,把正常步速的陆卿尘甩在了身后。
陆卿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于胶怜不吭声往前冲,脑中的一根筋仿佛被扯动了一下。
他从今天被于胶怜带出宫到现在,第一次主动开口:“陛下不如拿出常备的那面镜子,看看这一巴掌打在了谁的脸上。”
宋吟并不是全身心在发呆,还有一缕在陆卿尘身上,听到陆卿尘出声,他立马说:“谁,谁常备镜子了?”
不对,这不是重点,宋吟咬了下舌尖,感觉到痛后顿时松开:“你是没打我,但打自己就对了?我又不是非要在那里买,被那个人一撺掇,你不仅打,还打那么用力。”
陆卿尘气息冷恹恹的:“不是非要在这买,那摆出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宋吟呆住了:“我哪有摆?”
他怎么好像听不懂陆卿尘在说什么?
宋吟木木愣愣地看着陆卿尘,看到陆卿尘嘴角还残留的一点薄红,气焰又没了,他干涩吞了吞口水,正要说回去以后让人给陆卿尘府里送两箱子的奖赏——
“吾儿啊,你死得好惨啊,你怎么忍心丢下你七十的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以后可怎么活呀……”
宋吟被丧气的哭嚎打断了要说的话,肩膀抖了抖,往音源那边看。
宫女去的那片林子在皇城附近,但远离了街市,而他们现在还没出街市的范围,这周遭还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隐约还能见到有些有钱人家院子里的水榭。
正在哭丧的那个女人就跪在门口,对着一副棺材甩手帕,看模样哭了有许久了,眼眶充血的红肿,珠钗也有些散,头发凌凌乱乱地披在肩膀上。
地上有洒落的纸钱,门口挂着白布,一眼看去全是白,宋吟不知道撞上了谁家的丧葬,正要默默退出去,骤然听到旁边人的低叹。
这家人门口围了很多人,不仅有自家的亲眷,还有附近住的其他家人,全都站在门外往里看,各自心里想着什么不知道,但至少面子上都装出了惋惜的模样。
“吴夫人儿子是昨晚死的,”有人扒着门框一脸忧虑夹杂好奇往里看,他一种知道内情的口吻,引来旁人的注视,“你们都不知道吗?”
有道男音接上了他的话:“这人好好的就死了,谁知道怎么回事,白天我还和他一起去茶楼,这一晚上过去,就听到这消息,世事无常啊。”
院子里的哭声从凄厉变成了有气无力,先开话头的人摇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先打了个寒颤:“我是听他家二小子说的,说是吴夫人儿子昨晚已经睡下了,丑时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到了院子里,奴才问他有什么需要,他一概不理,好像没听到似的……”
“然后奴才就看到他爬上了屋檐,直直跳下来,跳得满头是血,还没死,他在奴才的惊叫中又爬上屋檐,又跳,再爬,再跳,就这样反反复复,自己把自己摔死了。”
宋吟听到了附近人的吸气声,他身上也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往陆卿尘身边靠了靠,陆卿尘和他站的位置一样,肯定也听到了,但没有任何反应。
宋吟听到那人把吴家儿子奇怪的惨死重复说给后面没听到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凛了一下神色,他躲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拿出怀里一直带着的油灯,取火点亮。
他紧盯着灯芯,看见火苗一点一点燃起来。
这一回油灯亮了。
杨继晁在附近。
宋吟左右看了看,看的都是半空,魂魄一般都是飘着的,但他什么都没看着,怕别人觉得自己行为怪异,他看了两眼就低下了头。
杨继晁为什么来别人死的地方,是认识死者?还是事先知道这里会死人,所以来看看……
为什么死不安宁,魂魄到处飞,杨继晁有什么意图?
宋吟脑中疯狂地刷新着问题,忽然有人拉了他一下,他回头去看,发现是刚才那个在地上哭嚎的妇人,妇人已经知道事态不可挽回,伤心欲绝地准备开始后事。
宋吟站的位置很巧,他混在了仆从群里,他今天出门时还专门穿了料子很差的布衣,此时应该是被妇人当成了府上的奴才。
他听见妇人眼眶通红地说:“义庄的师傅在茅厕,你去催催他,让他快些把吾儿的尸体带回去换寿衣,吾儿喜欢干净,他肯定不喜欢身上这么多血。”
宋吟本来想说自己不是奴才,但见妇人越说越伤心甚至又哽咽起来,想着只是叫一下人,办就办了吧。
他应了声,到处看了看,找到似乎是茅厕的地方,抬步朝那边走去。
陆卿尘还在院子外面等自己,帮他拿着烧饼雄黄和钱袋,他不想用太久时间,快步走到看着还挺大的茅厕前,一把推开门。
就在推门的这一秒功夫里,宋吟忽然警铃大作想起一件事,这条街上附近只有一家闻名的义庄,这家妇人显然是个有钱人,定然不会找不靠谱的处理自己儿子的尸体,那么她找的义庄师傅只会是……
宋吟手还扶着门,他愣愣地朝里面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还有他手里扶着的那条恐怖至极的东西。
……
兰濯池眼底爬上了血丝,于胶怜真是一个艳鬼,一个纠缠他不放的艳鬼。
这才刚过去半天,就又见到了。
兰濯池抖了抖,本来已经要结束,见门外突然闯进来的艳鬼呆愣愣地张开了唇,他腹部抽紧发麻,眉心微拢重新覆了上去。
宋吟想说的话在看到兰濯池狰狞扭曲的浑圆后忘得卡了壳,而里面的男人在最初的皱眉之后气息就恢复如常,他脸色平静,不见羞耻,手指缓慢动了动。
宋吟宕机一般,脑子傻住了,但还残留着一点理智,他知道自己来是干什么的:“吴夫人催你快点出去,给他的儿子换上寿衣……”
艳鬼开了口,兰濯池耷拉着眸,动作早已变了味,他闻见一缕属于烟鬼的香气,脖子挣扎着跳出一条痛苦的青筋,东西朝掌心吐出了水。
他的面部微微不适地扭曲起来。
吐了一次。
两次。
宋吟就那么看着他分泌出水又擦,分泌出水又擦,动作残暴几乎要搓出皮,宋吟被他当成了解渴的水袋,看着就能令腹部兴奋发麻。
宋吟还有点傻,下意识催促:“你什么时候出去啊。”
兰濯池腰线收紧,眼皮半阖弯下了脖子,他脸上流露出痛苦,低喘着,红着眼报出需求:“陛下过来帮我弄一次,不然我出不去。”
第103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8)
茅厕里的男人在催他进去, 宋吟脸上的表情荡然无存,他一只手搭在蓬门上,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地站在原地。
以前宋吟在古书上看过, 古代的厕所大多都建设不便, 上一次还有高危的风险。
而兰濯池就站在那里,舒展着两条长腿, 腹部紧绷,极其痛苦地用那条修长的手覆住头部, 他脖子上沾满了潮湿的汗,等了一会又压抑着转头:“陛下,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要看, ”宋吟马上把目光瞥到别处,他把手从蓬门上放下来, 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放到眼睛上捂住, “我是来叫你出去的,我已经把话传给了你,我要走了。”
兰濯池脖子上的青筋崩了崩, 跳了跳, 他压着呼吸看向门口的小皇帝:“出不去, 刚才说了, 不帮我就今天就干不了活。”
宋吟油盐不进:“那我把你的话传给吴夫人。”
他嘟囔完就要匆匆忙忙转身, 留兰濯池一个人自食其力。
茅厕外面还有人在哭丧,各式各样的哭声,宋吟实在没心情多待, 但兰濯池是见惯了尸体, 甚至上手过的死尸比吃进的油盐还多的人,他根本毫无感触。
宋吟刚走出去要把蓬门关上, 里面的男人就那样出来了,不加掩饰,也毫不收拾整理,刚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眼睛深黑地迈向他。
宋吟呆住了。
虽然都是男人,但也不要太不遮掩啊?
他脑子急速地刷新着对兰濯池的认知,忍不住把目光挪到兰濯池的身上。
兰濯池肩膀平阔,双手长,两条腿更长,裤腰上的肌肉一块垒着一块,是比画报上还要好看的线条,一张脸微湿,走在路上会有许多人回头看。
兰濯池一手把于胶怜拉进来,甚至不怕别人会不会看到,连蓬门都没去关,是门自己回弹合上的。
苦的是这里没有别人,宋吟鼻尖充满浑浊的气味,他慌张想后退,被兰濯池强劲的呼吸打在脸上:“小皇帝,我是因为你这样的,你帮不帮我?”
宋吟抬手抵住他有衣服的地方,一脸莫名其妙:“我哪样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在进来之前都不知道是你,你……你自己解决吧,我还有地方要去。”
兰濯池脖子起了更多压抑的青筋,干扰着那张脸的表情都微微扭曲,他眼眶通红,看向衣服上阻止他靠近的一只手。
像他徒弟常常买的黏糕。
又软又黏又白,适合用来每一天辛苦做完棺材以后犒劳自己。
不过他有些耐不住于胶怜,在于胶怜手里他估计不到一刻就会吐,但次数会多。
大概会让小皇帝一次次哭着承接他吐出的水,直到手掌破皮。
当然兰濯池更想让后面的嘴接。
但还不行。
那样做只会带给他一时的往生极乐,却丝毫不利于以后的长久发展,只会让小皇帝怕他躲他,从此避着不见他,而他会因此每天心神不宁做不成义庄的事,还会从此被剥夺独占拥有小皇帝的机会,说不定在往后的哪一天还会看到小皇帝和其他情夫亲亲我我。
兰濯池表情不变,自虐一般在脑中过了一遍利弊,又自虐地压下更可耻不堪的想法,他平下呼吸:“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让我闻着你的味道。”
宋吟理解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更惊了,他一步不让,小声嘟囔:“那也不行,我得走……”
而且他今天巳时出的宫,在街上来来回回走,手上碰过找回的铜钱,不经意地摸过各个角落,身上早脏了,还出了汗,味道不好闻。
兰濯池垂下眼眸,已经不再理会于胶怜的嘀咕,他抬手扶上,在几个来回中吐了水。
下一刻他整理好身上衣服,推开门:“走吧。”
宋吟一脸讶然。
这就结束了??
……
吴家儿子去世的消息传遍街坊邻角,仅仅只过了一刻钟,这遍地白的地方又围了许多人。
陆卿尘似乎不太喜欢和人接近,他一个人笔直站在刚才宋吟待的角落,只用一只手拎着小皇帝塞给他的所有东西,眼皮不抬地等着人。
于胶怜去了一刻钟后回来了,头发似乎有些蓬乱,他挤出拥挤的吴家大门,一边往这边走一边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抬手拨开头发,眼睛不敢看别人,也很怕别人看他。
一会功夫于胶怜已经回到了陆卿尘的身边,他接过陆卿尘手上的东西,紧接着就说要走,语气急匆匆的,像是晚一秒会发生大事。
陆卿尘面无表情,他低头看着于胶怜,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站立不动。
宋吟转头走了两步发现没有人跟上来,这才发现陆卿尘还站在原地,他转身走回去,一脸疑惑:“怎么了?还有事情没做?”
陆卿尘无声无息看着他,在宋吟都要被看迷惑了的时候,陆卿尘忽然伸出两根仿佛雕塑品的修长手指,夹出宋吟腰边别着一个深红布袋。
宋吟抬头看到陆卿尘手中的东西,愣了愣,脸颊到眼角漫上一点红,那袋子里装的是铜镜,是于胶怜经常备在身上的那一把。
他本来不想带,系统却说于胶怜每天都带,他不带太反常,所以他才带着。
一次都没用,却被陆卿尘拿出来说了一次。
现在陆卿尘还直接拿到面前,他脸上没有表情,拿着那一面铜镜转了个弯,照出宋吟的脸:“眼睛是红的。”
宋吟下意识去看铜镜里的自己,确实有点红。
刚才目睹了右相寡嫂的浪荡,他有点被震惊到,情绪一满就容易眼睛红,宋吟反手扣住铜镜,把它放回到袋子里:“没事,里面有人在烧纸,有些呛到了,过一会就好。”
陆卿尘气息冷冷的,不知信还是没信,他目光在宋吟脸上扫了一圈,抬眸看向吴家的大门口。
兰濯池出来了。
男人肩宽身长,是十里八方都找不出相似的气质,深得一些人的喜爱,他在众多注视中走出来,动作和走路幅度都有些迟缓闲慢,像刚刚做过放松的事,此时精神头好得轻易就能看出来。
他注意到了这边,眉梢微挑地朝于胶怜看了一眼。
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有人拉着推车一路小跑过来,风尘仆仆站定在兰濯池面前叫了他一声师父。
“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能听到,”兰濯池训了小徒弟一声,他扣了扣长指,朝里一指,“吴老三的棺材子在里面,你和小全一起去搬,午饭前搬回到义庄。”
小徒弟听出兰濯池似乎并不打算参与,很没眼色问:“那师傅你呢?”
兰濯池曲手一拍小徒弟的肩膀,没怎么用力,只把小徒弟拍着往前走了一步,他答非所问:“赶紧去,吴老三家里有钱,做得好能多给铜钱,你前些天说想买肉吃,这一单做成,你能吃到撑。”
小徒弟被兰濯池抛出的甜头迷昏了头脑,他流着口水说这就去搬,完全忘了问师父为什么玩忽职守。
兰濯池支开小徒弟,撩起眼皮,朝宋吟那边走去,本来想跑走的宋吟被他一脚追上,只能无语停下来:“干嘛啊?”
“没干嘛,见到熟悉的人过来打招呼而已,”兰濯池语气自然,说得好像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你们准备去哪?”
宋吟背过了手,他刚才明明没有真的碰上,但眼睁睁看了一刻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现在感觉手心有些黏乎乎的,他离这个随时发.情的浪荡子远了一点,刚要说:“我们准备回……”
宫这个字还在嘴里,宋吟忽然看到吴家大门里面,有个小孩跑到一扇门前想要推门进去,却没进成,莫名其妙,十分反常地,突然平地往后摔了个屁股墩。
宋吟亲眼目睹了他摔倒的过程,所以也看到了没有任何人去推小孩,可小孩就是倒了,似乎有人从正面推了他一把,阻止他进去。
但他前面是一扇门,后面是离他有数十步远的吴家人,都在应付外面的来宾,没有一个人真的上手推了他……
难道是杨继晁?
宋吟突然醒悟,这里没有活人推小孩,但有一个鬼魂能随时作乱。
杨继晁为什么不让小孩进?
那间房里有东西,生人不能进?
“陛下,”宋吟思考得忘记了说话,面前的兰濯池忽然俯身跟他咬耳朵似的,沉声问,“你在发什么呆?吴家里有你看上的下一个情夫?”
兰濯池声音很低,为了避免有人在听识破于胶怜的身份,也避免陆卿尘听见,他每一个字都放得很轻,只有最后两个字强调般重了些。
宋吟满心想着里面那间屋子,没听清兰濯池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他唇角微抿,尾调扬起得不太明显,落在兰濯池耳中就变成了肯定。
兰濯池表情一下变差,他神色冷冷道:“据我所知,吴家老大是个半身不举的残废,今年四十好几,吴家老二是个头脑简单的白痴,虽然钱多但不是断袖,前段时间还在追一个姑娘,没追成,因为写的情诗狗屁不通,陛下最近对我忽远忽近,就是看上了那些人,想换换口味?”
宋吟刚想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听到兰濯池最后一句话,他没搞懂兰濯池在说换什么口味,敷衍地点了一下头,在兰濯池变得像是一头吃人恶狼的眼神中朝吴家那边走去。
今天出宫之前宋吟和陆卿尘说过要去林子里,但他此时去的地方却全然不是去林子的路,陆卿尘抬眸看了兰濯池一眼,辨不出表情,动身跟上了宋吟。
惹人兴奋的气味远走,兰濯池呼吸隐忍地站在原地,眼中又出了一根血丝,他这几天总是在于胶怜这个艳鬼身上受气,说什么承认什么,难道真看上了那个残废或者白痴?
残废能满足他吗,能把他抱膝盖上颠?还是转了性,用手用嘴就能吐。
兰濯池生生把自己想得气笑,他咬破舌尖,转身再次走向吴家门口的小皇帝,看看接下来这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吴家现在忙上忙下每个人都忙得很,院子里有人在搬尸体,搬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总有些伤心过度的吴家人想最后看一眼,刚搬起来就让放下,来来回回没个尽头。
吴夫人则是在门口一个个劝散众人,她刚才哭得筋疲力尽,说话也没什么气力,倒是还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宋吟刚走到门口,她就劝:“回去吧,吾儿马上就要被搬走了。”
宋吟没走,他用余光看着院子里的房子,看那小孩不信邪地再次想推门又被推倒,最后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被赶来的仆从抱走。
他吞了吞口水:“吴夫人,我路过此地听说您家儿子死得奇怪,就想进来看一看,我会看一些风水和卦象,说不定能查出是不是有鬼祟进了您家,害死了您的儿子。”
吴夫人闻言停下了擦眼角的动作,那副衰老的面孔露出了惊疑,是对宋吟来历的疑惑,刚才叫宋吟传话时她没看脸,现在完全认不出来。
她没说话,转着眼珠看了看宋吟身边的陆卿尘,宋吟赶忙说:“他是我徒弟,他也很厉害。”
陆卿尘身形顿了下,他目光深沉地看了宋吟一眼,看到宋吟眼汪汪看着他,他忍下头疼,冷恹恹接话:“是,我是徒弟。”
一般有些手段的人都会收徒弟,宋吟这是在给自己立厉害人设,吴夫人脸上的狐疑果然退了一些,但还是没让出门口,她慢慢移动目光,语调惊讶:“兰师傅?”
兰濯池是附近有名的义庄师傅,吴夫人当初就是在其他富豪那里被举荐了兰濯池,她对兰濯池很信任,她看出来兰濯池和这位模样极好的小公子认识,于是问:“这位是你的……”
宋吟咬了下嘴里的肉,他抬头去看兰濯池。
兰濯池看到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哦,他是我嫂子,是挺厉害的,吴夫人不如让他进去看看,说不准真能看出什么门道。”
宋吟眼前一黑,什么嫂子啊。
这个朝代风气还不盛行断袖,即便有也是藏着掖着生怕暴露出来被人耻笑被父母抄棍子打断腿,兰濯池这么直白说出来,让吴夫人尴尬地攥了一下手帕。
“是兰师傅信任的人便好,”吴夫人见惯了风霜,一秒收起了异色,她忧愁地叹了口气,“我一直没敢提,但听家里仆从说,吾儿确实死得很是蹊跷,他平时不会伤害自己的,脑子方面也正常,昨晚不知怎么就……”
宋吟暂时没去理兰濯池胡扯的东西,他连忙说:“吴夫人,让我去您儿子房间看一看,恐是真招惹了邪祟,如果不尽快驱赶,怕会伤到下一人。”
吴夫人听到这番话,吓得朱唇一颤,她捏着帕子让出道:“那请小公子快进来瞧一瞧,吾儿的房间就在那,他每天都会回来睡觉。”
宋吟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刚才小孩想进的那一间,他走到房间门口拿出油灯擦亮,发现油灯的火苗比一开始还旺,张牙舞爪地摇曳着。
这说明杨继晁离他很近很近,就在他几步之远,说不定现在就飘在半空看着他。
宋吟试探着伸出了手,放到了门上,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没受到任何阻拦,他继续退,直到把门全部推开进到门内,都顺顺利利的。
宋吟目光中隐匿着茫然,他朝半空望了一眼,又收回来,进到房间里看。
院子里的人被仆从请走了七七八八,有些冷清下来,小徒弟也总算能把那具尸体搬上推车送去义庄,吴夫人吩咐吓人去准备些果实,随后跟着进了房,陆卿尘和兰濯池在她之后也进了门。
冷风吹卷着地上的纸钱,没人看见窗外有一道灰墨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一条蛇尾压着草丛发出了丝丝声。
吴家老三的房间虽然比起皇宫要简陋太多,但比普通人家好得不止一倍,空间很大,床榻能放下两个人,床被也是吴夫人找人买来最好的。
宋吟得到吴夫人同意之后,拉开房里的抽屉看了看,拉开第一个抽屉,宋吟就看到一摞的书,大多是一些志怪话本。
吴夫人在旁边出声:“吾儿平时不爱看书,前几天突然买回来一大堆来看,看书是好事,我虽然奇怪但也没问过他。”
宋吟点了点头,话本上没有灰尘,还有一些被折角做了标注,看来吴家老三经常翻阅,他翻开其中一本被折角最多的,随便翻到一页,一眼看到上面被划起来的地方。
卷九十九《蛇谱》:“人蛇,长七尺,色如墨。蛇头、蛇尾、蛇身,尾长尺许,而人足人手,长三尺。人立而行,出则群相聚,遇人辄嘻笑,笑已即转噬。然行甚迟,闻其笑即速奔可脱。”
人蛇……
吴家老三也遇见了人蛇?
为什么要狂搜集人蛇的相关信息,他的死也和人蛇怪有关?
宋吟暂时想不出缘由,他继续在房间里走动。陆卿尘和兰濯池对吴家老三的死不感兴趣,只在门口百无聊赖等,而吴夫人则是进到屋里后触景伤情,到处看看摸摸。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响起一声突兀的响声,众人回头看,发现是桌子上的空果盆掉了下去。
宋吟就在这个桌子旁边,但他当时在看别处,并没有碰到桌上的东西,其他人更不可能,都离这很远,谁都没有碰过,那么只能是这间屋里存在的一个鬼魂,杨继晁。
宋吟揽下了锅,他朝吴夫人抱歉笑了笑,说太着急不小心碰掉了东西,叫吴夫人别见怪,接着他低头把那个果盆捡起来放回原位。
一边放一边若有所思看向桌面,宋吟看到桌角用砚台压着一张纸,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刚想问,吴夫人就走过来。
她只瞟了一眼,眼中又凄厉地犯起了水雾,哽咽道:“这是吾儿的生辰八字,前些天我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媒婆向我要的,我还没给出去人就……”
宋吟没想触及别人的伤心事,他安抚了两句,记下了上面的八字信息,又去其他地方看了看。
但这之后杨继晁再没搞幺蛾子提醒他什么,宋吟也没在屋子里再找到值得关注的线索,吴夫人吩咐下去的仆从端着果盆进了屋,将那盆盛满水嫩果子的瓷盘放到了桌子上,悄然退出去。
吴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她推了一下果盆,招呼宋吟:“先吃点果子再看吧。”
宋吟谢过吴夫人,但他没有吃的胃口,他有些疲惫地捏捏眉心:“吴夫人,我借用一下厕所。”
他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只有杨继晁故意弄掉果盆让他注意到了桌上的八字,杨继晁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吴家老三的八字?
宋吟暂时没有头绪。
吴夫人不限制宋吟的行动,她用哭沙的嗓音应了声,继续用伤心的目光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时不时用保养得当的手摸一摸。
不过她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不好一直晾着两个客人,她伤神了一会便想向兰濯池搭话。
但想是想,她一时却想不到可以聊的话题,她和兰濯池在此之前并没有交情,不了解兰濯池。
她攥着手帕想了想,生硬地开口问道:“兰师傅,你嫂子好像还很年轻,你们关系好吗?”
兰濯池倚着墙壁,听到问话他抬起了眼皮,喉结滚动了一下,笑着说:“以前很好,现在不知道和我闹什么别扭,有些生疏了。”
吴夫人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尴尬地闭上了嘴,她心里犯嘀咕,嫂子和小叔子之间用闹别扭来说,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兰濯池靠了一会墙突然站直朝外走,身体略微有些紧绷,他以前还不知道自己有这癖好,听到吴夫人于胶怜是他嫂子,他浑身兴奋得颤抖,隐隐又有抬头的趋势,他起身朝门外走,准备再解决一次。
他不要面子,那些空物一文不值。
兰濯池快步走到门口,只是还没走出去,身前就突然被一个跑进来的仆从撞了一下,他皱眉看去,只见那仆从满头是汗,看到是他眼睛都亮了亮。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兰师傅,我刚才,我刚才看到……”
兰濯池呼吸很紧,他现在没什么闲心顾别的,尤其是这仆从说话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句话重复多次,他多少有些烦,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到什么了这么着急?”
仆从扶着门框咳嗽了两声,终于喘上了气,他把后面的那句话补完:“我看到有东西闯进院子,把你嫂子掳走了。”
第104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9)
兰濯池手背上的筋一根一根抽紧绷在皮肉上, 强忍着才没有上手去拉面前仆从的衣领,他口中吐出声音:“什么东西?”
那仆从用手背蹭开吃进嘴里的头发,又吃力喘了一口气, 这才说话, 他脸上流露出不确定:“我没看太清,那东西速度极快, 好像长着一条尾巴,他身上没有寻常人都有的腿, 冲进来就把人掳走了。”
兰濯池听完陷入了一种沉默,反倒是他身后的吴夫人被吓了一跳, 捏着帕子走上去轻喝:“什么尾巴, 你可不要编故事骗兰师傅!”
仆从哪敢骗,他冤枉道:“夫人, 是真的, 小财也看到了,当时我和他一起在扫地上的纸钱,刚要拿去倒掉, 那东西就进了院子, 谁都来不及拦。”
兰濯池气息抽动几下, 身上该熄的熄, 该灭的灭, 现在只剩下燥火,他阖了下眼,下一刻忽然转过身走到陆卿尘的面前, 冷声问:“于胶怜最近是不是在查什么东西?他今天原本要去哪?”
从刚才开始, 陆卿尘就像个桩子一样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急迫, 他从来都不会让任何情绪浮在脸上,而现在小皇帝失踪他也没有紧张,着急,担心之类。
他冷漠至极,没有一点人味。
对于兰濯池的质问,陆卿尘只是抬起眼皮,不答反问:“这和兰师傅有什么关系?”
兰濯池额角一跳,他沉沉发出一声冷嗤:“是和我没关系,但和你有,皇帝带着你一起出来,你还在,皇帝不见了,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于胶怜今天带着你原是要打算去什么地方,告诉我。”
陆卿尘面无表情,他无意和兰濯池纠缠,厌烦至极地按了按眼尾,说:“皇城附近的那一片林子。”
话还没说完,兰濯池就夺门而出。
……
宋吟被用一块黑布绑住了眼睛,他从吴家被带走之后一路上什么都没看见,甚至没看到掳走自己的人是谁,是什么模样,就被放到了一个推车上。
车上没有清理干净,东一块西一块放着包袱,坐得很硬,而且总有那种软木刺钻进衣袍里面扎着他,宋吟一路都没怎么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划到哪里。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推车的人速度非常快,他耳边的风声都有些变了调,像一首鬼曲。
宋吟原本想和那个人谈判,看他是为了钱财还是性命,如果是前者,那么一切都好说,他能给钱保命,如果是后者,那就一切看天意了。
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速度这么快的不太像是人,谈判也白搭,对方都不一定能听懂他的语言。
宋吟提着一颗心坐在推车上,一句话没说,一直等到后面的人停下来将他晾到一边,他才敢稍微挪挪屁股,挪到一个有布料铺着的角落。
等坐舒服之后,宋吟听到原本在推车后面的非人类身上发出了咝咝声,似乎是往前窜了一些位置,地面的石土被碾得咕噜噜作响,下一刻那人站稳开了口。
那人在用一种宋吟从来没听过的语言和对面沟通,腔调古怪,每个字都像是在口腔里滚了一遍才吐出来的,含含糊糊的,宋吟一句话没听懂。
但他直觉有很要紧的消息,他在脑海网中戳了一下系统小助手,又凝出几根手指轻轻拽了拽系统小助手的衣角,急切道:【系统,是不是人蛇怪?他们在说什么,你给我翻译一下。】
系统沉默地看了眼衣角上的手,世界里经常会出现语言不通的情况,宿主基本都需要自己从系统助手那边购买道具,但宋吟好像没有那个意识,很自然地求助,凝出的手和他发出的声音一样黏糊。
系统申请权限看了看宋吟的积分,想给他买一个翻译器,目光扫在上面的余额数字时,他额角抽了抽,深深吐息两次,把月绩效提出一点给这人买了道具。
前方两条人蛇已经互相对了两句话,宋吟急得直眨眼,他想催一催系统小助手,刚要再次凝出手指,耳边的蛇语忽然变得清晰可闻。
“你疯了吗,乔御医都说了不要绑他,你还不听!”
“乔御医是心善,那昏君都欺负到他头上来了,要不是我昨晚也去皇宫找了一圈,乔御医现在还被关在牢房里面!你去问族长,族长也未必不站我这边,人善被人欺,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我不是不想让那昏君付出代价,但你要听乔御医的话,他不让绑,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你绑了人族的皇帝,到时候人族群龙无首,你知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再乱也不关人蛇族的事!如果不是乔御医,我们人蛇十几年前就没了,谁敢欺负他,我一定报复回来!还有你也别把昏君看得太重要,他现在在朝堂失信,那群大臣早就想把昏君拉下位了,我们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正当的理由。”
“你!”
宋吟坐在角落里听着两人各执一词,听起来是人蛇族发现了他把乔既白关起来了的事,有族人气不过,就把他绑了过来想给乔既白出口恶气。
不过……乔既白十几年前就知道有人蛇族的存在,并且还救过他们吗?
宋吟心中起了诧异,他刚要凑近一点听,忽然发觉绑在眼睛上面的黑布有点松动,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绑太紧,而经过这一路颠簸就更松了。
宋吟发现这点后把脑袋轻靠在旁边的墙壁上,上下蹭了蹭,将黑布彻底蹭开,掉在了脖子上面,宋吟眼睛能看到了,面前的所有景象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这是一个广袤到天际都是绿色的林子,而刚才把他掳走的人蛇就在前面慷慨激昂地争吵着,他们的对呛声太大,不多时林子里有几片黑影移动,下一刻,两个人蛇的旁边又出现了十几个同族。
“你俩吵什么呢?”
“他把人族的皇帝绑回来了,看,就在那辆车上!”
宋吟感觉到有数十道目光射到了身上,他像一只误入了食肉动物群的兔子,前面的人蛇因为没有双腿,支撑腰部的是一条蛇尾,最低也有六尺多,最高的有将近七尺以上,他们的阴影几乎都能把宋吟覆盖住。
宋吟看他们得仰头看,他脸上发懵,这些人蛇是不是每天吃一棵树,不然怎么长那么高?
人族皇帝这个称呼在人蛇族中并不少听,尤其是近日最为频繁,昨晚乔既白被绑在宫中的事传遍了他们这些人蛇耳朵里,现在他们听到那个满脑淫.荡的皇帝被带了回来,脸上表情十分黑暗。
但下一秒看到推车上的那块糯米团,几条人蛇都怔了怔。
宋吟注意到其中有一条人蛇目光有种难言的意味,他是这些人蛇中最高的,不看那张画报脸,他的身材像是个茹毛饮血的怪物。
有人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那条人蛇:“乌封,你去通知族长和乔御医,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乌封一直看着宋吟,被那人又撞了一下才回神。
他木讷地摇摇头,低下脑袋,腰尾连接的地方绷紧用力,紧接着他就驱动着蛇尾闪到了推车边,在宋吟微微颤抖的目光中,他把糯米团捞起来,往自己家里爬去。
后面的人蛇疑惑不已。
“他干嘛呢?”
“哦,我懂了,他是想暂时把那昏君安置在家里,免得在族长来之前被他逃跑了。”
“原来如此,看来乌封还挺谨慎的嘛,我们去叫族长。”
几条人蛇鬼魅一般闪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的尾音绕在空中慢慢稀释消散。
宋吟被带到了一间屋里,人蛇一推开门,他身上的轻微抖动就停止了,他看到屋里有一张造型奇特的床……应该叫贝壳床。
和海里的贝壳一样的外形,壳外有一条条沟壑一般的棱,两瓣壳上下分开,露出里面将近有三尺宽的被子和床褥,连睡枕都大得能躺下两三个人。
宋吟就被人蛇放到了这张贝壳床上,因为这张床变态的弹力,他屁股刚坐上去,还往上弹了一点才重新落下坐稳。
刚才那条人蛇说,这是家里。
所以这个叫乌封的人蛇是把他带到了家里,还把他放到了家里的床上?
宋吟无法看出这条人蛇的意图,他脑子有点疼,他听到那些人蛇去叫乔既白了,不知道等下乔既白来了他会不会被这些人蛇绑在桩子上用火烧。
宋吟乱七八糟想着,睨起来的一点目光突然看到前面的人蛇窜到了桌子旁边,拿出一个比他脸还要大的碗,从锅里舀了碗什么,又倒了点液体,混合在一起用勺子搅了搅。
人蛇拿着那碗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碗,窜到他面前,递到他手中。
碗到了眼皮子底下,宋吟终于看到碗里长什么样子,很难形容的卖相,像是大米饭被捣成了糊糊,又在上面倒了牛奶,全部混在了一起。
宋吟脸色都青了青,是人蛇族特制的毒?
【不是毒。】
【这是人蛇族的主食,米奶浆。】
因为屋内的贝壳床过于巨大,窗口投进来的光线被遮蔽了一半,在这样的视线中,面前人蛇透着一股邪恶的味道,他把碗放到宋吟手里让宋吟捧住,嘴里生涩发出刚学会不久的汉字:“吃。”
现在是午时。
是人族吃饭的时辰。
宋吟捧着重碗,用难以接受的眼神看了看碗里份量过大的不明物体,他听见人蛇那声低沉的吃,作为阶下囚很有自知之明地照做,他屏着呼吸喝下一口。
艰难咽了,下一秒宋吟就剧烈咳嗽起来,他两边的软发散了两根在脸上,眸中含了水,含了对这东西难吃程度的不敢置信和抗拒。
糯米团喝下米奶浆之后,露出了非常明显的不喜欢,他甚至还有点想吐。
乌封看出了糯米团对他做了一早上的手艺的态度,宽厚肩膀垮下,面上有些若隐若现的失落。
他刚将碗放在桌上,外面有人蛇窜到了门口,轻车熟路地喇着嗓子吼:“乌封,我们已经通知族长和乔御医了,你把他放在那里锁上门之后就出来吧,马上要上课了!”
乌封皱了皱眉,那张具有野性的脸流露出了纠结,他盯着还在呛咳的糯米团,想了想还是先走出了门,等晚些回来再打听打听人族爱吃的东西。
人蛇走了。
被落在屋子里面的宋吟有些懵,就这么把他放在这,不怕他跑?
下一秒宋吟看了眼窗外深幽诡异的林子,想明白了,他跑不掉,就看这林子的复杂程度,他就是跑也得迷路,说不准还会被什么野兽吃掉。
还不如就在这待着。
宋吟从贝壳床上下来,他观察了下房子附近的路,正思考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林子里面隐隐约约多出了一道身影。
乔既白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袍,面色温和内敛地和一个人蛇打了招呼,接着他拿着一个箱子往这边走,一眼看到宋吟跃跃欲试想跑的样子。
在那对淡然的双眸中,宋吟识趣地把腿迈了回去。
他看到一路上有许多赶着要去往哪处的年轻人蛇,虽然着急,看到乔既白却都停下来恭敬地打了一声招呼,乔既白也都微笑着回了目光。
宋吟看到乔既白都笑不累的唇角,心里不免想,乔既白脾气那么好,刚才听那群人蛇说不让绑他,会不会并不会对他做什么,还会叫人把他送回林子外面……
宋吟捏着汗涔涔的手掌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强行把那颗跳得快飞出去的心脏按回去。
但等到乔既白进了屋,宋吟的幻想破灭了。
乔既白把箱子放到桌上,唇角在叮呤哐啷的声音中落回到了直线,眼神也不往过瞥,只温温和和说了一句:“都到这地步了也不忘发.骚?”
宋吟愣了一下,他看了看身上凌乱的衣袍,弄明白了乔既白在说什么,他伸手整理整理,转瞬间额角突然出了汗,汗从皮肤上泌出来,又好像从眼里泌了出来,他眨着水润的眼睛一顿。
刚才乔御医说什么来着?
哦,发.骚。
这两个字是怎么从乔既白口中说出来的?
乔既白在宋吟难言的神情中转过身,他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睛此时多了几分危险,门外是人蛇唰唰赶时间的窜声,屋里是宋吟轻微的呼吸声,乔既白稳稳当当走近几步,启唇:“陛下,昨日我是你的阶下囚,今日你成了我的阶下囚,你觉得心情如何?”
乔既白进牢房之前的那一件衣服已经被换下,身上没有脏污,也没有草,干干净净的,很配他身上的气质,如果忽略他说的话的话。
宋吟呆住了,没人和他说乔既白是白切黑啊??
“陛下,”乔既白笑了笑,眼中却是冷漠,“怎么不说话?”
宋吟咬破舌尖,在尝到铁锈味后忽然醒悟,在沉默中爆发,在压抑中疯狂,乔既白对骚扰他成性的小皇帝变一种态度,这种变化可以理解。
宋吟迎上乔既白的发暗眼神,因为理解,所以他当没听到,还变被动为主动:“乔御医,你和那些人蛇是怎么认识的?”
皇帝的脸皮还是一如既往,乔既白复杂地看了宋吟一眼,轻呵一声,无尽讽刺,已经再也看不出在御药院的影子。
宋吟不以为意:“今天我出宫看到……”
乔既白出声打断,他俊俏脸上有冷淡,也有事不关己:“陛下,我没兴趣知道你的行踪。”
“不是呀,”宋吟继续,“我是想说我今天看到有一个人家里的儿子昨晚死了,是自己爬上屋檐反反复复摔死的,死得很蹊跷,而死的那人前几日就一直在搜关于人蛇的事,我总觉得他的死兴许和人蛇有关系,乔御医和这些人蛇待在一起不太安全。”
乔既白眼中微微闪过了一些光,拇指摩挲了下虎口,若有所思了一会,他开口:“再不安全也好过在陛下身边。”
身边一下安静,只留呼吸声。
乔既白抑制着不回头看。
被打击到了?
怎么可能。
而且他说的是实话,那些个高骇猛的人蛇一个个对他尊敬有加,支持他做的事,为他提供帮助,于胶怜只会阻拦他的脚步。
乔既白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他并没有看见于胶怜脸上的打击,于胶怜微皱着眉,站在前面打量他的衣袍。
“那晚走得急,第二天想拿药你也不在,”宋吟忽然凑了上去,手指碰上他的衣襟,“那汤挺烫的,有没有烫伤你?让我看看。”
一股香气强力打在脸上,乔既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前腹骤然出现了一阵滚烫,腰两侧被烫得抽紧,耳边慢慢变红,他冷冷说:“别动。”
宋吟不明所以地停下手。
乔既白看着面前的宋吟,后颈都微微有些抽动起来:“朝堂不可一日无首,我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求晋升,也不求权财,原本我想送你回去,以后你当你的皇帝,我继续做我的御医……”
宋吟眼睛都亮了亮:“这当然很好。”
乔既白目光沉冷:“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人要受挫才知道错,陛下先好好在这里反省几日,饿上几天吧。”
宋吟呆愣,他理解着乔既白的这番话,最后道:“你要继续关着我?好吧,我也关了你一天,你关回来,这很公平,但是能不能给点饭吃?”
乔既白回绝:“不能。”
宋吟脸上露出纠结:“可是我不吃饭会饿。”
乔既白眼神动了动,似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口中吐出声音:“就是要让你饿。”
宋吟还想说些什么,乔既白已经拎着箱子走出了屋里,并且不等宋吟反应过来就已经将门关上,他从腰侧拿出钥匙,插到孔洞里。
作为林子里受人景仰的御医,乔既白拥有这片林里所有屋子的备用钥匙,他手中有一个银环,环上别满了各式各样的钥匙。
他挑出其中一条锁门,剩下的那几十条便因为晃荡互相碰撞发出了声音,很吵,盖住了有些跳动不正常的心脏。
……
人蛇族有自己的私塾,在林子中间的位置设有一个学堂,每十岁到十八岁的人蛇都要在里面学习,课程比人族要稍微少一些。
乌封上完课,表情沉闷地站起身游到门外,以前他都是最后一个出私塾的,就是为了避免和其他人蛇拥挤,这回先生说了下课,他却第一个出去了,先生只看到一条有劲的蛇尾。
乌封出了一趟林子,他上了街,躲在一片草垛后面安静地打量街上的景象,他在闻哪家店味道香,哪家店干净卫生,香味繁多闻不过来,怪不得糯米团不喜欢喝他的米奶浆,人族有太多太多的八珍玉食了。
哪样都比他的米奶浆好。
乌封趁人不注意,将银子放到几家店的门口,拿走了相应分量的食品,将他们全部都装起来,装成满满的一个箱子。
他打开箱子看了看,又想起糯米团的肚子,心想应该已经够吃了,于是他拿着箱子返程。
人蛇族游行速度快,乌封是人蛇族里最快的,所以他几乎没用多久就回到了林子里,但因为下课太迟,他回到已经是酉时。
乌封没什么表情和变化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焦灼,他怕糯米团饿肚子,加快了尾巴的晃动频率,一声声咝咝声过后,乌封到了家门口。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乌封。”
乌封怔了怔,急急刹下来,小腹上一块一块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不断翕动,他看了一眼紧紧关着的门,转过了身,果然看到一个清朗的身影。
在这片林子里谁都可以不认识,但独独不能对人蛇族的救命恩人不敬,乌封被灌输了几年的话,致使他一见到人就叫:“乔御医。”
他嗓音浑厚,两头肩膀紧紧绷着,眼神不住往旁边看。
他很怕糯米团会饿坏。
乔既白看出了乌封的急切,他沉默了一下,又叫道:“乌封。”
他表情淡淡,手里拿着一个箱子,拿着不知道给谁的一箱子饭菜,嘴上却对乌封说:“不要给他送东西吃。”
第105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0)
乔既白说的不是蛇语, 乌封说的也不是汉语,两人各说各的语言,但彼此都能听得懂。
乌封和这个乔御医接触的并不太多, 但偶尔的几次他全都言听计从, 因为乔既白做的决策几乎都是对的,并且对人蛇族有益处, 可这一回,他难得表露出了疑惑:“为什么不能送?”
问完乌封心中就有了答案。
乔御医之前被皇帝绑走关在了牢房里, 现在见到关押自己的人,定然不会还将他当作万人跪拜的皇帝对待, 不杀就不错了。
乌封知道自己应该向着乔御医, 但万一,他只是说万一, 万一糯米团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这片林子里乔既白的地位等同于族长, 甚至有些时候还要隐隐高于族长,每个年轻人都当他是神明,他说什么就去做, 从不会有像面前这条人蛇询问“为什么”的情况。
乔既白看着高达七尺的人蛇, 眉间微微攒了些凉意:“人族吃不惯人蛇族的东西, 你贸然送去给他, 他吃坏了肚子, 我还要给他治。”
他说的像是非常不愿意接触屋子里的人。
乌封攥着沉甸甸的箱子,身上出了汗,布衫映出精壮的麦色胸膛, 他努力思索了一下乔御医的意思, 然后他摇了下头,声音浑厚:“这是我在人族那边买的, 糯米团能吃。”
乔既白怔了下,他听到乌封口中的称呼,周身气压不引人注目地骤降,他只是晚到一会儿,于胶怜又对着这条人蛇发.骚了?
乔既白温和的面庞微微抽动,他压着内心隐晦的异样,语气微冷:“既然是你专门出林子给他买的,那就拿给他吃吧,省得浪费。”
“乔御医,你手里的箱子,”乌封舌尖生涩地卷动,发出他不太熟悉的汉语发音,“也是给糯米团的?”
乔既白面色不改,只稍稍抓紧箱子的提竿:“这是我晚些回去自己吃的,乌封,进屋吧,我有些话要和他说。”
他代指的是于胶怜,看来是真的厌恶痛恨,连名字都不愿意提。
乌封在原地顿了顿,半晌后拿着箱子紧跟在乔既白后面进了屋,他在进门时矮了矮头,避免头部被撞到,下一刻脑袋抬起,他看到了贝壳床上的糯米团。
糯米团正在看他放在桌上的那几册书,今天私塾课上先生不讲这些,用不到,乌封就没有带,把他们都放到了屋子里。
宋吟正好用他们来解乏,他不敢出林子,怕迷路,就只坐在贝壳床边缘的一点位置坐了半个时辰,实在太无聊了,他就拿了一册桌上的书,看人蛇都在学什么。
人蛇学的东西和人族完全牛马不相及,他们学的大多是怎么捕猎,还有怎么才能更好运用他们的蛇尾,像人学的那些之乎者也他们一点都不感兴趣。
宋吟看了一下午,看得入了神,现在听到门被打开,他还迟钝了小半会儿才看过去。
看到乔既白和那条古怪人蛇一起进来,宋吟捏着书顿了顿,心中升起一些茫然,不过这茫然转瞬就被饭香攫取,他放下书往前走两步:“乔御医,你给我带饭了吗?你手里的是给我带的?”
乔既白面上神情不定,他嘴唇动了动。
面前的人放下书,弯腰眨眼往箱子里面看,又抿唇朝乔既白脸上扫一眼,舔了下干燥的唇,小动作一个接一个,最后全汇在脸上,传达出“我就知道”的信号。
乔既白莫名有打了败仗的挫败,他走过去脸色如常地把箱子放在桌上,没有掀开。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和宋吟说话,声音还是温和的,却不太客气:“陛下不要多想,究竟是陛下对自己感观太良好,还是陛下对我有什么误会,觉得我会带饭给一个绑我关押我的人?”
宋吟抿了下唇:“那你不是给我带的,是给谁带的?”
乔既白淡淡说:“我自己吃,来这里是有话要和你说。”
宋吟嘴角抿起一个坑,他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不吃完再来找我,非要拿着这么重的箱子跑来和我说话,说完再拿回去,不麻烦吗?”
乔既白骤然顿住,在宋吟微微困惑的视线里他肩膀绷了又绷,持续了有片刻,他垂下眼眸答非所问:“乌封给你买了吃的,快吃吧,吃完我叫人蛇送你回宫。”
一进屋就被晾在一边的人蛇听到自己的名字,像得到了允可一样终于动了,乌封游动着蛇尾来到宋吟旁边,他低下头看了眼小到可怜的糯米团,将装着各色饭食的箱子放到桌上。
接着他又用粗壮的指节往前推了一下箱子。
盖子被掀开了,里面全是色泽丰富的菜,不比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差到哪去,宋吟诧异地看了人蛇一眼,思忖着说了声谢谢。
下一刻宋吟险些被人蛇突然飞速在地上左右晃动的蛇尾绊倒,他抱着碗心有余悸地躲到一边,看了看面色不明的乌封。
一声东西放到桌面的轻磕,打断了宋吟和人蛇的对视,乔既白坐到椅子上,抬眼催促:“陛下,不要耽误时间。”
宋吟抱着还留有余温的碗,小心翼翼在乌封旁边坐下,他埋头吃了两口饭,忍不住又抬头凑近乔既白:“乔御医,你真的要送我回去,不报复我?”
乔既白斜过去气压低的一眼,制止了宋吟的进一步接近,他冷声:“我说了,我对除行医以外的事都不感兴趣,陛下以后安心在皇宫做皇帝,不要再惹我。”
“哦,”宋吟求之不得,他扯了扯身上粗糙的衣衫,填了两口肚子,又问,“那一会我们怎么回啊,现在是丑时,我们能不能在宵禁前回去?乔御医也回吗?我们是坐推车回还是怎么回?那些人蛇肯不肯放我走啊……”
乔既白听着身边人一堆又一堆的疑问,额角抽了抽,他及时出声,打断于胶怜没完没了的问话:“乌封会送我们出去,一刻钟就能回到。”
他们现在在林子最深处,离皇宫有很远的距离。
林子里错综复杂,外面的人要想进来,只能进个皮毛,以人类的速度,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到他们所在的深度,但人蛇速度奇快,人类不停歇地赶马赶数十天的路程他们半时辰不用就能到。
宋吟闻言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他还是想快点回宫,毕竟那是他的地盘,睡得舒服,吃得也舒服。
虽然他和其他几个丞相的关系都不好,但先皇嘱咐了他们要保护他,这会他不见了,他们应该都在找自己。
应该吧,宋吟不确定。
宋吟低头夹了一口菜,裹着饭吃了小半碗,肚子已经填饱了一大半,他站起身用隐藏催促的眼神看乔既白,肢体表情中都透着想快点走。
“乌封,”乔既白按着桌面站起身,他眼皮也不抬,温声对跟着于胶怜一起站起来的糙壮人蛇道,“你送我们回宫吧,等晚些时候你再和族长说一声我走了。”
……
宫中大晚上灯火不眠,被惊扰起来的奴才太监听说是皇上失踪了,左相派了一队暗卫出去找,找了整整半天,一根毛发都没找到。
等到晚上的时候,皇上突然平安无事地回了宫,紧跟着他的还有一天没去御药院的乔既白。
三个丞相还在宫外找人,太监叫人去捎了信,但一时半会估计是回不来,下面的人都不敢问皇帝的行踪,本来想去问问脾气稍好些的乔御医。
但不知道怎么,皇帝一回来就连着吐了几回,似乎是吃坏了肚子,回养心殿床垫都没坐热乎,就又跑去御药院找乔既白了。
宋吟觉得是那碗米奶浆的锅,他吃了以后胃就不太舒服,发酵了一下午终于开始疼,他奄奄一息趴在御药院的桌子上,嗡声和前面的乔既白喊疼。
御药院的其他人都已离去,乔既白是要收拾药箱才在这里久待的,他撩起一点眼皮看了看于胶怜的脸色。
虽说在林子里警告了于胶怜以后别太靠近他,但于胶怜生病,他作为一个御医,如果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就有些太奇怪了。
乔既白有条不紊地给人摸脉,又让宋吟停止哼哼唧唧的声音打扰他听诊,摸了没到一刻他就飞快拿开手。
乔既白面色平和地看向前面的人:“前些天陛下感染风寒,看病的御医都开了些什么药?我要给陛下开药,免得药性冲突。”
他现在的样子又和林子里不太一样了,完全看不出他说于胶怜发.骚的影子。
宋吟趴在胳膊里哼哼:“我不知道,朕都叫不出那些东西的名字,那药都在朕的寝殿里,你自己去看吧。”
乔既白静静站在桌子后面,他额角的筋浮动了一会,口中吐出一口热气,站起身出了御药院,朝养心殿走去。
现在是宵禁时间,养心殿的太监都各自回了房,殿外空空如也,方便了乔既白不用多费口舌就进了殿,他不会久留,所以也没点灯。
乔既白借着月色走到抽屉前面,拉开于胶怜说的药可能在的第三个或者第四个抽屉。
刚要伸手进去翻找,抽屉却因为被拉得太出去,猝不及防掉到了地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被倒了出来,在地上接连翻滚好几圈才停下。
乔既白皱着眉去捡,只是他刚蹲下来,就看清了那些是什么东西。
方才他听到声音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这时亲眼所见,他浑身热气窜到脊背,脑中的一根筋抽得更加厉害,他没有认全所有的,只认出一两个。
都是些压抑久了的人用的东西。
角.先生和实.粉布.囊。
第106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1)
乔既白回来以后整个人都不太对了。
宋吟说不出具体的不对之处, 因为乔御医仍是那副百毒不侵的温和模样,甚至还在给他抓药,但宋吟就是觉得他处处都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宋吟趴在桌子上, 脑袋微微歪斜, 脸边贴着一条胳膊,只露出半个眼睛, 他茫然地看着乔既白用那只修长手指抓取他没见过的药材放到药篓上。
缓过一开始的劲,宋吟的肚子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疼, 他现在面色好很多。
比起他,乔既白反而更像是在不舒服的人, 他的衣襟被汗打湿了一小片, 下鄂线向里收紧,唇线也绷成一条直线, 眼神也似乎有些暗沉。
刚才宋吟那么疼都没有流汗, 乔既白是怎么了?
宋吟想开口问问,但乔既白没有给他机会,他将满当当的药篓放到桌上, 又拿出一个布袋, 把药全部倒进袋子里面, 倒好, 封口。
他拿起布袋放到宋吟胳膊旁边, 触及到宋吟的鼻息,手立刻抖了一下。
宋吟看到那只手指的抽动,心中的疑惑浓烈到覆盖住了肚子的大面积痉挛, 他正要细看, 乔既白已经把手收了回去:“这是一天的量,等明天我会开好剩下的送到陛下的养心殿。”
“噢, ”宋吟应了一声,他把脑袋从胳膊上抬起来,思忖着,还是决定问,“乔御医,你好像也不太舒服,你的汗都流到我手上了。”
听到提醒,乔既白方才看到自己下巴上的汗凝成了水,脚下的地都湿了几处,他骤然绷紧身体,脸上划过一丝窘迫。
他把于胶怜珍藏的那些东西都弄掉了,要想捡起来,就必须碰到。
心中只有行医救人的乔既白连疏解自己都从不来不做,头一次碰到那种物件,产生了一种被玷污了的错觉,直到此刻乔既白还没缓过心中的坎。
他握紧手指,转头不去看面前这个只知道沉迷欲望的人,声音紧绷:“陛下看错了,我只是有些热。已经到了宵禁,陛下既然已经拿了药,就请回吧。”
热?
御药院可是连炭火盆都没放,怎么会热?
宋吟听出乔既白是在敷衍自己,没有逼问,他拿着布袋站起身,最后看一眼模样有些狼狈的乔既白,说一声乔御医早些休息,就转身离开御药院。
……
皇帝安然无恙回了宫的消息传到了三个丞相的耳中,他们停止搜寻,准备打道回府。
不过天不凑巧,陆卿尘刚收起佩剑,一滴水掉到他脸上,他抬起头,看到天边乌云密集是要下雨了,于是几人先躲到了一个屋檐下避雨。
太监出来的时候是搭了马车的,不过只有一辆,坐不下那么多人,几个暗卫都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没有资格坐,陆卿尘也没有坐。
他叫一个侍卫跑去买蓑衣和斗笠,等买到了他们再赶回宫。
远处,一面草垛后面躲着一个模样清秀的青年,他从陆卿尘开始在街上搜寻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似乎观察了这些人很久。
安清知道今天是皇帝被人蛇族第一次掳走的日子,三个丞相都出了宫找人,他原本是想接近其中脾气最好的沈少聿的,但他逛了一圈只撞见了陆卿尘。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安清实在不想接触陆卿尘,陆卿尘可是有黑化线的,他性情阴晴不定又孤僻,未来他在林子里找到于胶怜的那一天,他把于胶怜关起来禁止吃喝了将近五天。
是于胶怜爬着去求他,他才赏了于胶怜一点水喝。
而在早期,于胶怜还没有被篡位时,陆卿尘也是这三个丞相中最早起了异心的人,他很早就对于胶怜阳奉阴违了,这天于胶怜失踪,陆卿尘虽然也有出来找人,但其实并没有找太仔细,只是做了个表面功夫。
但安清对此保留疑惑,他刚刚从头看到尾,陆卿尘并不像敷衍的样子,似乎真的在找人,而且全程脸色也不太好,眉心一直有皱着的痕迹。
那是没找见人情绪骤然低下的表情。
不过,那怎么可能呢?
也许是故意装出来的,那么多暗卫在,他不装真一点,有哪个碎嘴子跑去皇帝那里告状了怎么办?
安清认为自己想的有道理,他不再关注这一点,他把头上斗笠压住半张脸,准备走出草垛接近陆卿尘。
他虽然上一回成功溜进了皇宫,但也只是运气好,不可能回回都能躲过森严的戒备,他要想进宫,就得有个正当的身份。
他可以在陆卿尘面前说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让陆卿尘认为他是能知晓未来的巫师,把他带进宫里去。
到时候他就可以在宫里伪装成于胶怜的样子,做尽恶事,加快于胶怜的灭亡。
安清越想越抑制不住激动,他在现世待久了,早就想尝尝做皇帝是什么滋味,他已经等不及了。
安清将拳头放到唇边咳嗽了一声,他压住唇边止也止不住的笑意,抬脚朝陆卿尘那边走,这时前去买蓑衣斗笠的侍卫也回了陆卿尘身边。
一行人正欲走,安清跑上去拦住陆卿尘,他站定身子,还没开口说自己准备的一套说辞,陆卿尘目光都没掠向他,绕过他就走。
安清在原地被雷击中一样呆愣许久,反应过来连忙又转身跑过去再次拦住陆卿尘,趁其他侍卫没注意,他低声快速说:“陆丞相,我可以帮你做你想做的事,包括掰倒于胶……”
陆卿尘终于掠过来了一眼,只是那一眼阴冷无比,嫌他挡路浪费时间一般,扫完就再次走了,安清怀疑他都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
急什么啊,他话都没有说完,跑什么跑?就那么急吗?
有什么事那么着急?!
安清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走远的陆卿尘的背影,气得想跺脚,他咬住下唇干燥得翘起一点的死皮,头脑一阵接一阵发黑,最后还骂了一句脏话。
养心殿。
宋吟自己打了热水倒进铜盆里,洗完脸之后舒舒服服上了床榻抱起汤婆子,还没开始闭眼酝酿睡意,大门忽然被敲响。
敲了一声之后没过多久又敲第二下,压抑着急切。
宋吟睁开眼睛坐到床边,他对自己一睡下就有人来的属性已经习惯了,目光空洞地朝外面道:“进来。”
话音一落大门紧接着就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了四个人。
宋吟呆愣地看着门口三个丞相外加一个寡嫂,被这有些壮大的阵仗吓到了,他双腿微微有些哆嗦地站起来,扯下一旁的衣袍披上,将床边的鞋也穿好。
刚弄出一副能见人的样子,门口的兰濯池就朝他走过来,拎住他一条胳膊,将他整个人转了三百六十五度,宋吟晕乎乎地被他转圈检查,有些弄不懂什么情况。
兰濯池转完,一只手按住宋吟的肩膀把人固定住,他自上方朝宋吟脑袋顶看过去,脸上微微散出了凉意:“今天去哪里了,怎么回来的?”
宋吟刚从床上起来本就晕,被兰濯池一转眼睛里都冒星星了,他恍恍惚惚地抬头一看,没看到兰濯池的脸,只看到兰濯池的脖子,有一条条细长的青筋。
他晃了晃脑袋,还记着自己是皇帝:“你管朕去哪里,你又不是朕的什么人。”
兰濯池是想问问于胶怜今天是被谁掳走的,让人委屈朝自己抱怨两句他就去给人报仇,可这人却直接和他划清楚界限。
好一个不是什么人。
兰濯池喘出一口一路急走过来不上不下的气,他红着眼眶,用最后一口气冷笑出声:“好,陛下好好记着今天都说过什么话。”
宋吟嘀咕:“你怎么那么大声?”
兰濯池不笑了,他真想上手掐住这人的脸:“陛下不如问问你自己。”
宋吟嗫嚅着刚要说他怎么知道,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月黑风高,这一声简直催得人尿裤子,宋吟目光微凛,绕过兰濯池身边走到了殿外。
四人跟在他身后也出了养心殿。
叫声离养心殿是有些距离的,是因为太大声了才传到这边,宋吟一颗心紧缩,循着声音往外面走,最后走到一个太监的住所。
而在这个时候,宋吟和提着药箱正要出宫,却听到声音同样被惊扰过来的乔既白遇上了。
宋吟看了看乔既白没说话,他耳朵微侧,听到屋里继续传出含着哭腔的叫声,声音和刚才他听到的对得上,宋吟屏住呼吸推开门,骤然听到“咚”的一声。
里面正在哭喊的太监听到声音,涕泗横流地回头一看。
“陛,陛下?”太监一愣,过了几个瞬息,他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跪下,跪趴着爬过去抓住宋吟的裤脚,声音凄厉地哭道,“你救救奴才,他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爬屋檐往下跳,奴才怎么说都不肯停下来……!”
宋吟朝太监指的地方看过去,看到和他同住的另一个太监头破血流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摇晃地朝一个方向走,看样子是要继续爬屋檐。
乔既白原本皱着眉头看地上的血坑,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紧接着小腹上就贴上了人,他低头一看,是于胶怜因为惊吓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贴到了他身上。
明明隔着两层衣服,于胶怜身上的触感却还是那么清晰,像蒸布上一个个发酵嘭起的馒头。
乔既白听到自己心跳失序地一跳。
跳过一次后,又疯狂上下跃动。
乔既白皱着眉伸出手,将于胶怜推开了一点。
推开之后他的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乔既白将自己刚才的症状归结于是他最近身体不好。
他没有任何不对。
第107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2)
太监虽然摔过几回, 把脑子摔成了浆糊,但不影响两条腿,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搭在屋檐上, 一用力就到了上面, 那具裹着血衣的身子一晃一晃地踩着瓦片,寻觅了一处绝好的地方, 身体一倒就往下跳。
他用那样的姿势跳,必然是额头先着地。
只听咚的一声, 那边的地上溢开了血,几个瞬息之后血泊的面积就被加宽了。
扒着宋吟小腿的太监吓成了一条蚯蚓, 急急忙忙往宋吟身上蛹, 宋吟也受到惊吓地眨了一下眼。
他不知道后面的人是谁,刚刚才被乔既白往前推开, 现在又要往后退去。
门口的局面是这样的。
宋吟在最前面, 大门中间是乔既白和兰濯池,而他的三个丞相被挡在了门外,连腿都没有迈进来, 不过他们身形优越, 依旧看到了屋内的荒唐。
兰濯池不怕血, 他一个义庄的, 更不怕鬼, 他看了那邪门的太监一眼,目光就被旁边不停往乔既白身上撞的于胶怜吸引过去。
明明门口有两个人,于胶怜害怕却偏偏只往乔既白身上撞, 他一个健全的活生生的靠桩反而被当成了摆设, 兰濯池一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连衣服带肉一起捉住, 捉着于胶怜的胳膊往过一拉:“陛下,又不是三岁小娃娃了,明知道后脑勺没有长眼睛,怎么还一个劲往后面撞?就那么……”
就那么喜欢那御医,直到这个时候还用屁股去骚扰人?
也不怕被圆头戳到里面去。
宋吟不知道身边的寡嫂在脑中怎么编排了他,他看见里面仿佛被邪祟入了体的太监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往屋檐上走,慌乱之下,他拉了一下兰濯池的袖口。
连拉两下后,他说:“兰濯池,你去按住他,别让他上屋檐。”
哦,现在又知道使唤他了。
一刻钟前瘪着嘴嘀咕说你又不是朕的什么人,现在怎么口不如心,叫他做事比当初在他面前绕着圈勾搭他还熟练?
兰濯池冷嗤一声,连动都不动。
他事不关己站在门口,余光看见宋吟朝他看来催促的一眼,目含急切,他冷着神色喉结一动,退让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你说,你不喜欢什么乔御医,只看得上我。”
宋吟无语兰濯池这个时候还在说没用的,他舔舔嘴唇:“快点啊!”
人急了。
兰濯池本来还想摆高姿态,非要从于胶怜口中听到想听的,这才考虑要不要去做,可于胶怜又叫了他一声,他脚底连着地面的那一根丝就被斩断。
他抬步朝屋檐那边走,不出几步就到了邪门太监身边,一手扣住对方瘦弱的肩膀。
兰濯池在义庄又搬棺材又抬尸体,一根根极具观赏性的修长手指爆发力很强,他几乎第一时间拉停了太监,甚至没有被对方不停往前莽的力气弄动一下脚步。
那刚吩咐他做事的小皇帝小跑着过来,他看着还在发狂想要挣脱开兰濯池的太监,喘了两口气:“兰濯池,还好有你。”
兰濯池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现在知道说还好有他,知道他的好了,前几天自己拉下脸的时候怎么眼睛里又没这些了?
兰濯池不想理会于胶怜迟来的好听话,他被太监挣脱得烦躁,一手合拢劈在太监的后颈,将人劈软之后放开了手,任由太监的身体摔落在地。
他眯着眼看于胶怜惨白的小脸,神情丁点没变:“陛下,你说我这算不算立下功?阻止了你的奴才寻死,没有让你的皇宫被血染,也没有让你晚上哭哭唧唧做噩梦,这么大的功劳,陛下应该给我奖赏……我还想好要什么,先欠着,以后要。”
宋吟听他自说自话给自己讨了个赏,翻了个白眼,但没有说什么,兰濯池一个前夫死后独守义庄的寡嫂能这么游刃有余制止住发狂的成年人,不太好惹。
反正只是一个奖赏,想要就要了。
大晚上的,太监凄厉的喊声不仅叫来了皇上,把整座皇城都惊动了,一时之间大片宫殿都亮起灯。
宋吟将一伙奴才叫去清理血迹,又挑了几个体格粗野的侍卫守在这里,防止太监苏醒之后继续寻死,做完这一切他将几个丞相谴回了府。
他本来也赶了兰濯池,但兰濯池说自己太累等想走再走,还以道德挟持宋吟,问他是不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能答应。宋吟翻了第二个白眼,没再理他。
今晚发出叫声的另一个太监还在原地,他现在已经不喊了,出窍的魂找到了回去的路,他想起刚才是怎么拽着皇上的,又想尿裤子了。
宋吟站在原地搓了搓冰冷的手,呼吸还有些颤,他后悔把沈少聿提早叫回去了,在悔恨中他出声问:“和你同住的太监叫什么?你把他这一天做的事都告诉朕。”
两股正发抖的太监听到他的问话,连忙顺着回想:“回陛下,他叫张全,张全今日和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起了,去太监凉亭报道,向领班领完任务就进了皇宫,奴才和他不在一个地方,不知道他一天的所作所为。”
“奴才宵禁时才回来和张全碰上,因为太累,张全没说两句话就要上床去歇着,奴才不困,就没进屋,坐在院子里着吃花生米,没多久张全就跑出来上了屋檐,再后来……”
再后来宋吟不用他说也看到了。
宋吟垂眼思忖,这和吴家人叙述的相差无几,都是进屋睡着好好的,突然就跑进来寻死觅活,只是吴老三提早就知道人蛇族的存在并开始调查,张全一个不能出宫的太监又怎么会有这症状?
眼皮忽然一动,宋吟抬起眸:“朕想知道张全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太监闻言挠了挠嘴角,他干咽一口唾沫,“陛下,奴才和张全关系不太好,是搭伙在一个屋檐凑活着住的关系,平时也聊不了几句,像八字这些奴才和张全互不透露的,陛下不如到内务府要,内务府有所有太监的信息,只要陛下一去就能找到张全的八字。”
宋吟没说去不去:“回去歇着吧。”
转头宋吟就到了内务府。
深更半夜小皇帝不睡觉跑来要一个太监的八字,总管吓得两只鞋都穿成反的,他翻翻找找,最快速度找到了宋吟想要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宋吟。
宋吟摊开一张纸看,看到最末,他眼里发黑。
张全和吴老三的八字是一样的。
宋吟得到这么大的进展,魂却飞出去一点,魂不守舍地回了养心殿。
他要歇下了,兰濯池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一个人回到义庄。第二天一早,兰濯池差小徒弟送了一张纸条到宫中。
这张纸条兜兜转转到了宋吟手中,得知是兰濯池送来的,他不太想看,放到一边用完膳才磨磨蹭蹭打开,从头看到尾后,宋吟一口气险些断在了喉咙里。
兰濯池经营的义庄是百里之内最有知名度的,哪家哪户死了人,都要把尸体寄放在兰濯池这里,而义庄最近生意不错,隔三岔五就能收到新尸体。
每一具兰濯池都问过身份记下了信息,而送到宫里的这张纸条上就是在说,兰濯池看到有几具尸体的生辰八字和张全一样。
兰濯池故意抛出这一个诱饵,紧跟着又摆上姿态,说他已经把这几具尸体的身份整理了出来,如果宋吟想要,今天之内就要去义庄帮他干活,他最近想吃馒头,宋吟去给他和面。
宋吟咽下一口血,他确实被诱饵钓到,但也没忘记自己的姓,他转瞬就回了一封纸条,叫人送去义庄。
当时兰濯池正在给一具新尸体换寿衣,他收到纸条后去洗净了手,挑着眉拆开,果不其然看到于胶怜不愿意,又搬出那一套话,说兰濯池只不过是右相的寡嫂,没有资格让他帮忙和面。
并让他即刻把整理出来的东西送到宫,不然他就派人封了义庄。
兰濯池连表情都没变,抬手写下一张纸条,午时送到了宋吟手上。
宋吟做好心理准备拆开纸条,看完后哆哆嗦嗦,连汤都喝不下去。
兰濯池说自己前夫死了,孤苦无依,一个人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义庄是他接手前夫开的,本身也不怎么想要,陛下将义庄踏平了都无所谓。
但他到时会把和张全生辰八字一样的几具尸体藏起来,并且把身份信息起火烧了,让陛下永远都找不到。陛下不来,傍晚就烧,陛下来了,双手奉上。
摆明了是威胁。
宋吟把纸条撕碎,扔开吸了几口气,他坐在榻上思忖片刻,将外面的太监叫进来,吩咐了些什么。
当天就有官府在坊间传出消息,如果家中有和公示板上的生辰八字一样的人,戌时到丑时这个时间段务必找几个人看好他,防止做出自残行为。
这告示来得十分蹊跷,还是皇上亲自下达的警告,百姓们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还是把消息口口相传给了身边所有认识的人。
……
外面变了天,义庄内依旧风平浪静,兰濯池早早就拿出一个面板,将一团面用纱布裹起来储存好。
小徒弟循着味道飘过来,见兰濯池指尖沾着粉末,神色怪异:“师父,你弄那么多面出来做什么?是要做包子?今天那么多活要干,哪有时间包呀。”
兰濯池好看的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别问,干你的活。”
小徒弟最怕他师父冷脸,屈于淫威,什么都不敢问了,抱着几件寿衣跑到院子里保命。
兰濯池将东西都准备好,往外看了一眼天色,估摸出现在是申时一刻,他眯眼洗净手里的面香,从一个箱子里摸出条棍子,指腹在上面摸了摸,之后他走出义庄。
义庄是这附近的丧葬业龙头,和经营义庄的兰濯池离不了干系,他面面俱到哪方不得罪,有身段有糊口的本事,相貌更好,上到妇女下到王公贵族的闺女都对他芳心暗许,经常有人上门说亲。
他在哪里走得开,昨晚就找人问出了于胶怜的行踪。
原是想问出掳走于胶怜的人,但没人看到,只看到于胶怜去买了烧饼,被附近的混不吝找事。
申时二刻,兰濯池面无表情站在一个少人经过的巷子中,他手指曲了又伸,眼中尽是粘稠的冰冷,等到一个熟悉身影哼着歌从身边路过,他呼吸不变上去就将人套上了麻袋。
混不吝被从头到脚埋住,面色惊恐地扑腾双脚,刚要喊叫出声,一根棍子朝着小腹闷头敲下来,怒叫变成痛叫,他抱头把自己缩成婴儿姿势。
没用。
棍子敲不到他的肚子,却一棍棍敲到他的背上、腰上、腿上,他痛苦地咽下一口血,仿佛听到了一声从头顶压下来的冷冷喘息。
巷子里的暴行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麻袋里的人早被打得昏过去,只剩一口气吊着,他到晕也没想起究竟得罪了谁。
男人双眼微红地看着没有了声息的麻袋,仰头闭目滚了滚喉头,脖子上覆了层薄汗,棍子从他手中脱落。
兰濯池回到义庄的时候没事人一样,衣袍是干净的,头发也没有乱,仿佛只是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他进石门时眼神有些发暗,直到瞥见院中有个气哄哄的身影。
唇角微微扬起。
还是来了。
宋吟是吃过午膳之后来的,从皇城到义庄要一个多时辰,他到的时候已经申时了,本来就不怎么高兴,进来后看见人不在脸更是皱了起来。
现在见到兰濯池,他小跑着几步就来到兰濯池面前,一句不废话直奔主题:“兰濯池,你整理出来的东西在哪里,给我看看。”
“陛下,着什么急,”兰濯池呼吸均匀,很闲适的样子,“不是说了,等你给我和好面蒸好馒头,我就双手拱上把东西交给你?”
宋吟见不能白白拿还得干活,脸一下耷拉下来嘟哝:“好端端吃什么馒头。”
兰濯池面不改色:“不知道,可能一直吃不上,突然就想吃。”
“好吧,”宋吟妥协了,“那面在哪儿?”
兰濯池带着小皇帝到了一个小房间,他把纱布裹着的面团拿出来放到于胶怜面前,纱布一掀开,面香像是被拆了盖子的脂粉,飘在两人中间。
兰濯池往于胶怜那有点粉气的手指上看了一眼,原本是想放于胶怜自己在这弄馒头,此时却语气兴味地开了口:“陛下,你会吗?”
宋吟看出他神情中完全没隐藏的怀疑,气得翻白眼:“我会啊,我要是不会干嘛大老远跑过来义庄?你要我做几个才能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原来的于胶怜饭来张口,可能不会做,但宋吟是会的。
兰濯池目光掠过于胶怜的脸,又掠过他的手,意味不明笑了声:“算了,我带着陛下做两个,学会了陛下再自己做。”
宋吟又被兰濯池担心面被糟蹋了的语气气得咬咬唇,他忍辱负重地跟着兰濯池捏馒头,捏出两个像样的之后,兰濯池总算放心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自己走出去做棺材。
兰濯池没有给宋吟下达指标,只让他先做着,宋吟只能不吭不响捏起馒头,他从皇城跑到这里来连午觉都没有睡,已经下好决心要到兰濯池手上那份名单。
他虽然捏得不是特别好,但也凑合,普通水平,没有故意做成难看样子。
兰濯池做棺材做到一半,又进了房间,于胶怜已经捏好了五六个圆团,他站在桌子前面抿着唇,正用心捏着手里头没比他手掌小多少的面团。
兰濯池走过去扇他屁股:“站好。”
宋吟专心致志,完全没听到脚步声,骤然被碰,他身子都快软下一截,眼睛往后一瞪:“你打我做什么?”
兰濯池圆头又一次顶上布料,他目不斜视,声音发紧地轻喝:“捏个馒头屁股晃来晃去的。”
宋吟惊了:“我哪有晃?”
兰濯池没再继续探讨晃没晃的话题,他监工似的扫了板子上那几个做成型的馒头,伸出手捏了两下,伸手时兰濯池才看到手背上的淤青。
打那痞子的后半程棍子断成两截,他上了手,麻袋太粗糙那痞子的骨头又硬,不知道什么时候弄青的,他没感觉到疼更没有上药。
兰濯池不动声色收回手,他目光斜过去落到小皇帝眼下:“没睡午觉来的?先去睡会吧,陛下上回睡的那间房还空着,床褥都换了新的,等睡一觉起来再做也不迟。”
他见于胶怜还是不动,于是承诺:“答应陛下的都会给,整理出的名单都在我房间里放着,长不出腿跑。”
宋吟将一团面拿到手中捏了两下,完全没有因为兰濯池说的话动摇,他将面团捏出形状,低着脑袋:“我只想赶紧做完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就走,我不困。”
他胡说的。
昨晚被惊吓了两回很晚才上床,早晨不到天亮又起床去上早朝,一上午都在批阅奏折,中午吃了午膳就坐上马车匆匆赶到义庄,宋吟几乎没怎么休息。
捏完一个馒头,宋吟扔下兰濯池去了上次那个小房间。
兰濯池似乎提前知道他会撑不住,早早就吩咐徒弟在里面烧了炭火盆,他一进去就感觉到从里到外的暖和,炭火再一烧,困意争先恐后涌出来。
床上就像兰濯池说的,已经换了新的褥子,远远还能闻到洗干净的香味。
宋吟脱去外面的一件袍子,脑中天人交战一番后还是败给了困意,他就睡一小会,应该不要紧,宋吟沾上枕头,把被子盖到下巴以下。
他的精力真的被榨干了,宋吟感觉自己意识没多久就模糊了过去。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宋吟看到房间里多出了一个兰濯池,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想赶紧拿过袍子穿好,但手指刚一碰到枕头边上的布料,就感觉到不对。
眼睛再一看过去,这根本不是他脱下来的那一件。
宋吟懵了,看那件衣服的款式和颜色,应该还是兰濯池青年时穿的衣服,他上回落水穿过,大概对兰濯池穿的衣服有了解。
但他的衣袍为什么被换成了兰濯池的?
宋吟用刚睡醒的脑子思索,没想出所以然,他又抬头看向墙角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兰濯池,上次在这间屋,他就因为兰濯池出了丑,有前车之鉴他心里有些忐忑:“兰濯池,我睡够了,你有没有见到我的衣服,睡之前我放到枕头边的。”
兰濯池没动,也没有回应他。
宋吟挪到床边,他又唤:“兰濯池……”
枕边的衣袍被他蹭掉在地,发出不太明显的一道声音。
兰濯池总算回过头,宋吟看到了他微阖的眼皮还有青筋起伏不定的脖子,往上是紧绷的小腹,往下是恐怖快跳出手掌控制的丑陋。
他从喉咙中挤出微低的声音:“衣服不就在陛下枕头边?”
宋吟愣愣地说:“但那不是我的。”
他看见了自己的衣服,就在兰濯池的手中,接住了所有涌出的潮水,随着兰濯池转身,地上也出现了一串,宋吟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哦,那是我的,”兰濯池声音迟缓,“陛下的我借来用了用,改日再还。”
那张俊俏微湿的脸扭曲了一下,兰濯池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阖住眼眸勾了勾唇角:“昨晚说的封赏今天我用了,陛下别担心,我会洗好重新送到宫中。”
兰濯池整理好衣服,气息不匀地走到于胶怜身边,他捡起被蹭到地上的衣袍,晃了晃上面的灰,重新放回到枕边,声音有些闲散:“不过陛下要是今天就如此着急,非要要回这件衣服也可以,只是要劳累你回去的路上抱在怀里了,想陛下应该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不能让宫女洗,就只能自己动手。”
兰濯池脸色如常,气息恢复平稳,伸手要将衣服放到床边人的手上。
宋吟面色空白,下意识往后一避。
兰濯池掀眸,淡淡说:“陛下躲什么?那是能让你生孩子的东西。”
第108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3)
兰濯池一根手指往上一扫, 扫去衣袍上的灰,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下垒着,态度随意地捏着衣服往前一送, 送到于胶怜的眼皮子底下。
宋吟下意识想看自己的衣袍, 但某根神经又扯着他收回了视线,他傻楞楞地听着兰濯池一口一个孩子, 一句“我生不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理性回笼,宋吟飞快穿上鞋站起来避开兰濯池, 嘴轻张着,那半张脸惊慌失措, 有点像是刚才从他手底下捏出来的那一个个白馒头, 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兰濯池垂眸,看着避他如避洪水猛兽的小皇帝, 眉梢抬起,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煞风景的一声:“师父,外面有人想寄存三天尸体。”
是他那一根筋搭错的小徒弟,成天没点眼色, 脑子别在脚上。
兰濯池把那件留有余温的衣袍放回到桌面上, 平了平浑浊的呼吸, 朝外冷声说:“我知道了。”
以前也有兰濯池在忙, 义庄里来了生意, 小徒弟跑进屋里知会兰濯池的状况。通常他在外面说一声,兰濯池回复了他,不一会就会出门收银钱。
小徒弟这回也当兰濯池马上会中断手头的事出来接生意, 只扬声说了一句“那师父你快点”, 啪哒啪嗒踩着鞋跑远。
可门外重归寂静,兰濯池却丝毫没有一点要出去的迹象, 他还站在原地,面色不明地喘息。
宋吟庆幸他这会站的地方就在炭火盆旁边,哪怕身上没有外袍,被火烘着也一点不冷,但他受不住这怪异局面,终于忍不住出声:“你怎么不出去啊。”
刚才听到的话也当没听到了。
兰濯池长得高,有时候离得近还要弯腰咬耳朵才能听到于胶怜的话,这时离了好几个人的距离,听不太真实,他目光落到于胶怜的嘴上:“出什么,没闻到我身上有味道?”
宋吟想翻白眼,在看到地上遗留的水串之后生生压抑住,他琢磨着语气嘀咕:“那也能出啊,你又不怕被闻。”
兰濯池喉咙里挤出一声嗤,差点就要被于胶怜气笑,他拿起枕边的衣袍走过去:“我是因为陛下才这样的,陛下能闻,别人不能闻,知道吗?”
宋吟目光丈量兰濯池的脸皮,明明很薄,举止言语却完全反着来,他抿嘴无语,飞快拿过兰濯池手中的衣袍披好,接着就伸手:“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兰濯池垂眼,瞄他一只手,宋吟本来觉得没什么,被他那样一看硬是收回来,还背到身后去。
兰濯池因为他这多此一举的动作短促嗤笑了声,一根手指抬起,从怀中拿出一封纸,漫不经心地往过一伸:“离那么远还要不要?”
宋吟当即伸手拿过兰濯池手中的东西,他粗略展开一看,看到和上午一样的笔迹,又看到几条相同八字的不同人名,看出这就是他跑那么远过来要的东西。
“你还有生意,我先走了,”宋吟把纸张折好放到袋子里,转头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后不要再往皇城寄信,你是右相的人也不行!”
一句话语调起起伏伏,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只来了义庄几回,他就折了两件衣服,这一次再怎么样也要长记性。
记吃还要记打。
宋吟回了养心殿连喝几杯水才压下心头起伏,他将纸条展开,一条一条掠过上面的信息。
兰濯池字迹养眼,是一手工整的楷体,很清晰地写出最近义庄寄存尸体符合生辰八字的人的姓名年龄和身份,大多都是些平头百姓,有些是达官显要家的奴才或是子嗣。
宋吟扫到末尾,忽然凝起了眉头,最后这一个人,是宁王府宁睢远的三公子。
宋吟自从来了这里之后,用一晚上时间恶补完了如今的朝堂关系,他知道朝堂里都有什么人,这个宁睢远是先皇在位时就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的大将军。
先皇看重他欣赏他,每一次的重大战役都派他出战,宁睢远打匈奴打叛贼,稳稳守着边疆。
后来手里的兵权越来越多,宁睢远怕功高盖主,回京之日就把兵权上交,从不留恋。
先皇十分信任他,临死之前还嘱咐过于胶怜切莫辜负了宁将军。
宋吟对宁睢远很熟悉不仅仅如此,还因为宁睢远和沈少聿匪浅的关系。
当初系统小助手说。
【沈少聿没被先皇捡到之前是个流浪儿,曾经被宁王抱回去养过一段日子,沈少聿虽然寡言少语,但极赋有做将军的天分,宁王很喜欢他,一直视他作嫡子,教他射箭和骑马。】
【沈少聿也很争气,教他一招他自己能悟出五六招,十五岁那年还救过宁王一命,避免宁王被盗贼暗杀。】
【宁王很疼惜这个养子,决心要把他培养成效忠皇帝的武将,但好景不长,宁夫人嫌宁王将太多关注和精力投放在沈少聿身上,反而疏忽了自己的亲儿子,多次让宁王把沈少聿赶出去。】
【流浪儿就是流浪儿,别人都不要的东西往家里捡,他们宁王府又不是什么垃圾场。宁王和夫人多次争吵不休,是后来沈少聿自己留下一封信离开宁王当回流浪儿,这场闹剧方才罢休。】
【后来有宁王撺掇,加上先皇自己也欣赏,这才把沈少聿抱回宫中抚养。沈少聿在宫中之时也没忘宁王的大恩大德,每得到封赏都会往宁王府分去一多半。】
【宁王每回有家宴,也会叫来沈少聿一同度过。】
那看起来,宁睢远和沈少聿关系还十分密切。
宋吟心不在焉地用指腹磨蹭了一下纸张的边缘,来回几次将皮肉印出了一条道,他琢磨明天去一趟宁王府,问问这三公子的情况。
他亲自去一趟。
不仅仅是要问三公子和人蛇是否有联系,他去这一趟是为了表态,表示心中还有这位功臣,算是拉拢和关怀这位手握实权的大将军。
宋吟刚决定好明天的行程,外面的门就被敲响,大太监传是乔既白来了。
宋吟怔了怔,叫人把门打开,大太监也很识趣,弓着腰背无比虔诚地拉开门请乔御医进殿。
乔既白提着药箱颔了一下首,他一脚迈进门槛,想到又要见到于胶怜,不知为何身子紧绷了一下,顿了几秒才又动起来走进殿中。
于胶怜就坐在榻边不知在看什么,乔既白目光紧盯着地面行了礼,随后从药箱中取出东西:“陛下,我来给你送今天的药膳。这是方子,你叫下人去做就好,晚上喝一次,近几日就能止住腹痛。”
宋吟愣了一下,腹痛?
今天他因为兰濯池又是生气又是惊吓,早就忘记自己还有腹痛了,他抿了抿唇说:“知道了,就放在那边吧。”
乔既白垂首应了声是,上前把方子放到桌子上,放稳之后他就要出声告退。全程他都没有抬过一次头,看过一次于胶怜,甚至皇帝今天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都没有看清。
面前的人像是艳鬼,看一眼就会折寿一年,乔既白从昨晚身体出状况之后,就决心以后要远离于胶怜,能不见就不见,就算见了,也要尽快离开。
这样想着,乔既白忽然听到榻边的人惊叫了一声,他眼皮一颤,本能往上一看。
于胶怜起伏不定的胸脯映到眼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贴着人的胸膛往前靠,乔既白额角的筋被人扯得剧痛,他阖了一下眼,问:“陛下,怎么了?”
于胶怜没有说话,乔既白心感异样,顺着他的视线往窗户旁边一看。
宋吟虽然怕冷但也不喜欢闷着,睡起来总要打开窗子晾一晾,而那间大开的窗户中间,此时无声无息站一条人蛇,是乌封。
他从林子里跑到皇宫了。
乔既白一瞬间面色阴寒到极点,他侧眸看了下已经呆住的于胶怜,呼了一口气,对外面的人蛇道:“乌封,你不在林子里面待着,跑到皇宫做什么,忘记族长都和你们说过什么?”
他几乎是在以一个一族之首的口吻在喝斥乌封,声音低沉,温和的脸上也有些发冷。
乌封因为他的斥责垂了一下眼皮,麦色胸膛绷成了一块石头,他闷不吭声地把一个箱子放到窗户边上,低声:“今天先生生病没有上课,我没事可做,就出了林子,买了些东西。”
想见糯米团。
想给糯米团吃。
后面的话乌封没有说出口,他之前从其他人蛇口中听过,于胶怜脾气大,不知道怎么就生气了,要是知道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称呼,不知道会不会发火。
两人交流用的都是汉语,乌封没有用蛇语,虽然说的不太标准,但宋吟能听得懂,他余光看到斯文内敛的乔御医一副隐忍模样,连忙问:“买了什么啊?”
宋吟自觉和这条人蛇不熟,但既然对方专门跑过来,他也不好意思赶走。
乌封站在窗户边把箱子盖打开,还是和上一回一样,里面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如果不是箱子就这么大,恐怕还会多塞几个。
宋吟眼花缭乱,一时不知道该看哪一处,乌封见他纠结,就把一笼包子拿起来放到他手边,指尖轻轻推了一下,示意他吃。
宋吟原本以为乌封是买来给他敬重的乔既白的,现在看来好像是买给他的,难道是在林子里的那一回让乌封对他产生了同伴的错觉?
宋吟无法理解这条人蛇脑子里在思考什么,他见人蛇一直盯着自己,后背发毛,下意识捧起一个吃。
刚咬了一口咽下,宋吟就变了脸色,他捂住嘴,伸出手。
宋吟不算太挑食,很好养,基本什么都能吃,但唯独不爱吃猪肉,也不爱吃肥肉,如果正好吃到了肥的猪肉,那他会连那一天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乌封不知道,他买了猪肉包子,馅里全是肥腻的猪肉,两毒俱全。
乌封见宋吟一副想吐的样子,拧了一下眉,从窗户中走进来,伸出一条胳膊,将粗犷的手掌心放到宋吟的嘴边。
换来了宋吟惊诧的一眼。
乔既白太阳穴微跳,他脸色发寒,冷冷出口:“乌封,陛下是要手帕,不是要让你用手去接。”
翌日酉时一刻,某间小客栈。
安清在一楼买了些酒喝,喝完就往楼上走。
他最近都住在这间小破客栈里,一下楼就能买到膳食,有时候不想动,给客栈小二付点银子就能让人跑腿去买,总体来说还算方便。
安清推开房间的门,坐到一把凳子上,伸手把里面的铜镜摆到面前。
铜镜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白白净净清秀的一张脸,没太多瑕疵。
安清看了一会,把手伸进衣衫里掏出一个铁盒,他心跳砰砰地将盖子打开,一根手指挖进去,挖到一块泥巴质地的膏体,看分量不太够,又多挖了一些到掌心里。
泥巴膏体黏黏糊糊沾满了他的手掌心,随着他手的动作微微颤动,安清把盖子盖回去,眼睛上抬看向铜镜,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边把膏体点到脸上。
这膏体有些凉,安清牙关合紧打了一下颤,他站起来来到炭火盆旁边多加了一块碳,用钳子调整调整,看火旺起来才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继续弄。
他摊开放着软膏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指腹去抹软膏,一点一点全部抹到脸上,等到脸上点满一个一个黄豆大小的膏体,他把手掌覆到脸上全部涂抹均匀。
没过多久,铜镜里的脸微妙发生变化,变成了于胶怜的模样。
安清左右看了看,看到脸上没有任何端倪,站起身换了一件料子极好的衣袍,带上斗笠朝屋外走去。
今天是于胶怜去宁王府的日子,而这天又正好是宁家三公子横死的头七,沈少聿也会去府里看望宁睢远,他要趁这个时候让沈少聿彻底失去对于胶怜的最后一点忍耐。
……
沈少聿事前并不知道于胶怜会去宁王府,等他进了府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怔容。
宋吟看到他只意外了片刻,转瞬就想到以沈少聿和宁睢远的关系,会来这一趟也不奇怪,彼此他已经和宁睢远聊了半柱香的时间。
宁睢远这些时日已经隐隐放权隐退,听到朝堂上关于于胶怜的评价,他原本并不太欢迎于胶怜的到来,但傍晚聊了这么些时间后,他对小皇帝隐有改观。
此时脸上的丧子悲痛已经少了很多,甚至还久违地有了笑容,他笑着朝刚进门的沈少聿道:“阿聿,你先去里面那间房中等着,等我和陛下聊完,有话要同你说。”
沈少聿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他看了眼座位上的于胶怜,手指轻微抽动两下,最后还是顺从地进了屋。
他进的是当时宁睢远将他抱回来之后特意腾出来的一间房,后来他走了,这间房也没拿给别人住,还是空着,专门用来等他回府的时候住。
沈少聿将手抬到门上,进去之后关上门,才隔绝那股仿佛让人吸了大.麻般的香味,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酉时三刻,沈少聿刚进房的同时,安清已经换上于胶怜今天会穿的衣服溜进了宁王府,他走进沈少聿旁边的那间房。
等过一会宁睢远会进来喝水,他会事先往那个杯子里倒进毒药,宁睢远喝了之后会肚子剧痛,但不会死,有得治。他真正的目的是让沈少聿以为这毒是于胶怜下的,以沈少聿对宁睢远的重视,从此以后会对于胶怜痛恨至极。
沈少聿在房中待了一会就待不住了,总在想于胶怜和宁王到底在说什么,想来想去,脑子里全被于胶怜占据。
他脑中发痛,最后还是坐不住,起身出了门,刚一抬眸,余光就见到于胶怜从旁边房间跑了出去,行踪有点鬼鬼祟祟。
沈少聿皱了一下眉,想叫住于胶怜,喉结滚了一圈,还是没出声。
在原地待了片刻,沈少聿垂眼走进了宁王的房间,他想知道于胶怜刚刚进来做了什么。
房间很空,宁王一年到头不爱讲究,从不买花里胡哨的摆设,一眼就能看清房里都有什么,沈少聿目光扫过床榻,又扫过屏风,最后落到桌上那装着清水的杯子中。
只看一眼,沈少聿眼中就凝起了寒气。
沈少聿没被宁王抱回来之前自己独自活了很久,遇到过一些奇人,教他怎么辨毒,时至今日有些明显的毒他一眼就能看出。
身上慢慢散发出寒意,沈少聿回想起刚才于胶怜从这间房跑出去的身影。
就在这时——
身后没被关严的门被轻轻推开,于胶怜从后面走进来:“右相,你在这里啊,宁王忽然有事出去了,我们一起回宫吧?”
第109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4)
从门里进来的人步子迈得不大, 走那几步一直低头看自己鞋脏不脏,怕弄脏了别人家的地,还怕吵到别人似的声音放很小, 一边叫名字一边走到沈少聿的身边。
他呵着热气, 肩膀不明显发抖,问完那句话就抬起两只手并在一起搓了搓。
宁王今天全家都外出去义庄了, 而下人们没有资格在府中用炭火,宁王刚回来也没来得及烧, 府上将近半天多的时间都没有烧炭火盆,温度很低, 吸口气都感觉嘴里都是冰的程度。
宋吟问到了宁王儿子的情况, 他还进房间里搜查了一眼,果不其然也看到了关于人蛇族的书籍。
他问宁王最近三公子有没有异常, 宁王仔细想想说没有, 他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又聊几句后宁王忽然想起没给义庄师傅银钱,他便让人赶紧去付, 宁王告别他之后, 汗流浃背地捏着荷袋出了府。
宋吟这一趟出来完成了目的, 就准备回宫了, 但他想到沈少聿还在府中, 就想来问问沈少聿要不要一起回。
宋吟把手掌心搓出了红,脸白手红地抬头看沈少聿,刚要再出声问一句, 忽然发现沈少聿眉目微寒, 隐怒爬满了眉梢。
样子不太对。
宋吟捉摸不透沈少聿的神情,他看了两秒忽然抬手摸了摸沈少聿的额头, 摸出一片滚烫,他不太确定是沈少聿高烧还是本身体温就这么高,犹豫着问:“你不舒服?”
额前覆上了一片柔软,温温的,和馒头差不多的质地和触感。
浑身紧绷的沈少聿忽然一怔,他垂眸去看于胶怜,手掌贴着身侧衣服握紧,最近的于胶怜总动不动主动碰他,从前从来没有过。
不,也有一次。
那回是在某次秋狩上,沈少聿骑射了得,在那天是猎中猎物最多的一人,秋狩最后一天返程之际,众大臣连同一些随同妃子称赞沈少聿,当时于胶怜听到却没有附和。
他勾手指叫沈少聿过去,沈少聿不能违抗圣意,在众目睽睽中走近于胶怜。而后于胶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得好。
沈少聿没来得及产生受宠若惊或是其他情绪,眼中便看到于胶怜拿出帕绢,毫不顾忌其他人,里里外外地擦了擦手指。
不是真的要夸赏他,是想给他难堪和绝望,告诉大臣别忘了他只是一条狗,再厉害也是。
沈少聿回想着往事,紧握的手指嵌进了掌心里,将指节撑出了白,他神情不变,似乎没有听见于胶怜的问话,木头桩子一样目视地面:“刚才陛下进这间房做了什么?”
谁想于胶怜困惑地仰了一下头:“什么进房间?我没有进这间房,我一直在和宁王说话,刚起身没多久。”
沈少聿的目光从于胶怜身上移到桌上的那瓶茶水中。
茶水潋滟,清澈,又敛着危险。
于胶怜说他没有进房间,但他明明见到了。
嘴巴可以撒谎,但眼睛不会。
他亲眼看到了于胶怜进这间房,那时房中并没有别人,只有于胶怜,也只有于胶怜可以投毒。
宁王已经上交所有兵权,没有任何危及皇权势力的风险,难道这样也不能放过,这样也容不下一具早已经年迈了的身躯?
沈少聿背影矜傲,眼也不抬地说:“陛下自己回吧。”
“好吧,”宋吟嘟嘟囔囔有些失望,用搓热的手放到脸上几秒,转身往门口走,走了没几步忽然又回头确认,“你真的不回吗?刚才宁王说你可以先回,改日再来。”
沈少聿额角微跳,太阳穴仿佛被人用针扎了几个漏洞,狂风顺着洞孔往里面钻,他头疼欲裂声音却很稳:“我不回。”
宋吟又是一声好吧,他看出沈少聿今天格外排斥看到自己,他也不强人所难,准备自己先回了。
沈少聿在他转身之后,被黏了胶的眼皮忽然上抬,目视着他走出房间。隔了片刻大堂内响起了声音,没过多久便逐渐消失,人已经出了宁王府。
吸进一口凉气,沈少聿坐到桌子旁,伸手端起那杯茶水,脑中又想起于胶怜那副无辜的神态。如果是装的,那应该搬个戏台子让陛下去演,实在是瞧不出端倪。
茶水映着一张俊俏端正的脸,沈少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半柱香。
半晌之后沈少聿忽然起身,连着杯子和茶水一起倒掉,推门走出宁王府。
……
被兰濯池打了的痞子叫二柱,名字是他哥起的,说是贱名好养活。
他被打废了,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四天,大腿和胳膊的骨头断了几根,但凡动动身子,牵一发动全身地疼,只要是衣服遮住的地方处处是淤青。
二柱从出生起没吃过这么大的瘪,他不能动就老实躺着,脑子动,他在床上左思右想那天打他的人会是谁,细细一琢磨,琢磨出了五六个可能,他得罪过不少人。
他又花了一天时间在这五六个可能中进一步筛选,最后他凭借脑中唯一的画面确认了人选。
那天打他的人给他从头到脚套了麻袋,闷头拿着棍子打,那根棍子上兴许有太多木刺,又或者麻袋本身就有个缺口,他被打着打着眼前就有了光亮。
他看到那个缺口里有一双腿,很长,大腿连着小腿再连着脚后跟每一寸都像拿刀子精心磨过,打他那么狠劲,腿都不晃一下。
二柱脑子疯狂有着一定要看清是谁的念头,他强撑开眼皮,哪怕额头上的血流进鬓角再流进他眼中,他也丝毫不敢错过一刻的画面。
很可惜他没看到那个人的脸,但他看见这个人很高,即便脸长得不好,有那副身子也能引得无数妇女前仆后继,二柱见过的人要么是和牛那样毫无美感的高壮,要么就是矮矬胖。
唯一见过这么高这么有美感的人,只有那天见到的疯子,扇了自己一巴掌的那个男人。
一定是他了。
他就说排个队都能拔刀子的人,怎么可能真听他的话扇自己巴掌。
原来在这等着呢,背后报复。
二柱把后槽牙咬得嘎巴响,真当他是吃素的!
二柱人高马大,也帮着他哥在地里操劳了那么些年,身体素质好,痊愈得快,在床上没躺几天就下了地。
他蹲守在上回的小巷子中,一天蹲好几个时辰,有时候连午膳晚膳都在巷口解决,眼睛浑浊地扫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直到今天他终于扫到了想见到的人,二柱鼻中喷吐出兴奋的呼吸,眼里既有怒火也有不为人知的激动,虽然不是打他的那个贱人,但这个也不错,上回两人那么亲密,保准能引蛇出洞。
宋吟刚出了宁王府,没上马车,去街上买了一个酥油饼。店家给他用油纸热乎乎包起来,他拿在手里往马车方向走。
马车背对着他,他刚要到马车那边,忽然被一双臭烘烘的手捂住了嘴。
宋吟被那股熏天的臭气臭得一趔趄,捂住他的手黝黑粗犷,和他的肤色完全不在一个色盘上,一根手指顶他两根粗。
沈少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于胶怜早应该到了半路,但他出门后,一眼看到于胶怜的马车还停在府外,一动也没动。
沈少聿皱起眉,大步踏上去询问车夫。
车夫战战兢兢回他说陛下去买葱油饼了,买了半柱香都没回,他以为是陛下路上遇到熟人被拉去了哪家府邸,不敢随便走,只能在这硬等。
沈少聿转身上了街,今天街上气氛反常,而他耳力极好,走到半途中听到有几个百姓在小声叨叨。
“那二柱最近越发嚣张了,那么多人看着就敢上手绑人。”
“那小公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怕是要受罪了。”
“我看到有人去县衙报官了,不过那二柱在县衙里有点关系,怕是报了也没用。”
沈少聿将那些声音全部听进了耳朵里,他们脸上的表情可惜哀叹,好像马上会有一具血流不止、浑身破烂到看不出一块好肉的尸体被搬出来,他手指没有自主意识地动了一下,鞋子被人踩了一脚也没察觉。
下一刻他大步走向前,问那些人刚才是在哪里看到的。
二柱刚把昏倒的人放到推车的草席上,巷口就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逆着光,肩膀平阔身形也高,后背端正并不佝偻。
二柱擦了擦眼睛,这才看到那只是个陌生人,并不是那天打他的那一个。
哼着歌绕到推车后面,二柱刚把手放上去,后脖颈多出了一道厉风,二柱只觉得鼻尖和口中喷出了一股血,没用多久他就软倒在地上。
视线模糊之前,他看到自己好不容易蹲来的人被人抱了去。
前有妲己,后又有个男妲己,那人身边怎么都是些高大男人,还一个个那么紧张着?
二柱含着血骂了一声脏,被同性压下去的愤怒让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看清了那两人的面貌。
兰濯池这个时候被上门说亲的媒婆缠上了。
他刚送走一个想寄存尸体的人,还没坐下歇一歇,媒婆循着味就飘上了门。
兰濯池一般不给人摆脸色,也没赶走人,他坐在院中雕着一串手链,嘴边含笑着应付媒婆,眼尾的不耐烦藏得不露山不露水。
“兰师傅,你看你那个走了那么多年,你一直单着,怎么就没想过再找一个人过日子呢?”媒婆拿着手绢掩住红唇,极力劝说,“人还要活那么久,没人扶持着过多孤独?兰师傅你相貌这么端正,还有营生手艺,京中的姑娘哪个都倾心你。”
话锋一转媒婆有些不自然道:“也有几个少爷,兰师傅你要是想……”
眼看话题要往不可控的地方发展,兰濯池眉心微向里皱了一下,而后重新舒展开,他把雕好的手串放到一边站起身:“我已经有了感兴趣的。”
男人一站起来,那副身材带来的澎湃热意就扑到了媒婆身上,媒婆满脸讶色:“上回兰师傅还说要单一辈子,莫不是为了打发我骗我的?”
兰濯池撩眼看她:“也是最近才感兴趣的。”
媒婆闻言松了口气:“那看样子时间不久,说不定兰师傅是一时兴起,其实并没有多喜欢。我做媒婆这么多年,看过很多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嫁还是要看……”
兰濯池佯装诧异地打断:“我昨晚还梦到了他,梦到我伏在他身前捧着他的胸脯喝奶,这也是一时兴起?”
直白粗俗的话打断了媒婆的声音,她捏紧手帕看着面前这个仍然俊俏的义庄师傅,红唇张了又合,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仿佛被封了胶布。
她刚要故作平静地笑笑,身后院子的大门砰地被打开,下一刻媒婆就见面前这个游刃有余的男人变了脸色。
媒婆朝后看去,只见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抱着人急匆匆进了门,兰师傅的目光一刻都没在男人身上停留,从始至终在看男人怀里的人。
媒婆干这一行,当然懂什么样的男人最有市场,有些没有钱没有本事的,只要脸和身材够硬,照样有一大堆人飞扑。
而新进来这个男人就属于这一类,媒婆抓住商机一般眼睛放光盯过去,谁想这人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沈少聿抱着于胶怜走到兰濯池身边,手指微微抽着,他眼眶里的水流过高挺鼻根,焦急得脸上不知作何神情。
兰濯池阴着脸色看过来,身上笼罩着一股可怕的气息,还没有进一步扩散,下一秒就听到他这个小叔子声音又快又闷地说:“他被人绑走了,我没看好他。”
兰濯池伸出手在于胶怜鼻尖底下探了探,还有气,应该是被弄了迷药。
探出这点后,兰濯池阴寒的眉间放松了一点,抬眸,复杂地看了一眼小叔子。
他这小叔子精通各种毒药,应该看得出小皇帝只是中了迷药。
怎么还是一副这个样子?
义庄院中响起小徒弟们搬板材的哼哧哼哧声,兰濯池抬手解开发束上的皮筋,咬在嘴里,又伸手拢了拢黑发,整理好之后伸出手重新拿过皮筋。
皮筋划过虚空,挂上了修长的指尖,一点潮湿从他口中断开,兰濯池重新将皮筋撑开绑住头发,下一刻他睨下来眼皮,对着他的小叔子冷冷说。
“出去,别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遇到事就哭。没出息。”
沈少聿看到兰濯池从他手里接过了人,知道兰濯池会照顾于胶怜,心头一块石头落下。他轻轻吸了下鼻子,脸上没什么神情,还在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第110章 逃到林里的可怜皇帝(15)
二柱下的迷药剂量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多, 他一开始就不认为宋吟能打过自己,只下了一点,通常体质好一点的人差不多过半柱香时间就能醒。
宋吟今天午膳没吃多少东西, 将近半个多时辰才恢复意识, 他还没睁眼就感觉身下触感不太对。
宋吟来到这个世界只睡过两张床,一张是皇宫里那张下人们精心铺整过的床榻, 另外一张是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踏足的房间里的那一张。
宋吟一秒睁开眼,他在义庄。
这回应该加上一个又字。
宋吟环顾头顶和四周, 又撑起胳膊看身下的被褥颜色,犹不死心伸出手用指腹摸了摸那粗糙的触感, 最终确认就是义庄的那间房, 他是不是和这里有什么孽缘,一周几回了这是。
本来兰濯池就总以为他故意在面前晃, 说不喜欢也是在欲拒还迎耍花样, 今天又来一次,这么频繁,兰濯池构造不一般的大脑又得怎么误会?
宋吟光是想想就打一个凉颤。
迷药散去后的大脑有些迟钝, 宋吟先是得出他又出现在义庄的事实, 而后才慢慢回想起晕过去前的种种画面。
他当时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 但那人身上如同特质般的臭气太刺鼻, 宋吟不用看脸都能想起他是谁。
那天他和陆卿尘就和那人掰扯清楚了, 也没欠钱,顶多有两句口头纷争,不至于盯上他啊?
宋吟迷惑地抠了一下枕头上翘起来的角, 没注意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直到房门被打开, 宋吟如临大敌地后退贴上墙根,下一秒仿佛就要拿起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全裹起来, 守贞洁似的。
好像外面的人一进来他就会遭殃。
门口端着盆清水的兰濯池挑眉,眼中的阴寒聚了又散,他想开了,不和于胶怜计较,他要真计较那么多,这些天迟早要被于胶怜气出毛病,年纪轻轻得个不治之症。
兰濯池单手端盆,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今晚陛下要睡义庄,收拾收拾洗把脸,等下叫人进来给你送饭。”
宋吟听到前面那句话差点没吓死,他睡外面地上都不会再睡义庄,更别谈整整一个晚上,他当即就要下床:“我不睡,我得回去了,虽然我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好多奏折要看,我的车夫还在府外……”
双脚离开床榻踩到鞋上,兰濯池没拦,只自顾自地把水盆放在床头的桌子上,过了会他开口提醒:“陛下不想留也要留。”
不用多久宋吟就理解了兰濯池的意思,他穿好鞋,想要起身,但是双脚使不上力气!
兰濯池把水盆放好,扭头微笑着看床边一副多次尝试但纹丝不动的于胶怜:“迷药还没完全散,现在陛下只能说话,动上半身,下半身得明早迷药彻底没了才能动。”
宋吟抿唇憋了憋:“我让车夫抗我回去。”
兰濯池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勾唇说:“车夫走了,我和他说陛下今晚要在义庄做客,不回皇宫。”
他没有那么说过,宋吟翻了个白眼,他双手抓着两侧衣摆,不可置信使了好几回力气,两条腿依旧像面条一样做不出站立动作,膝盖骨似乎缺了块似的。
宋吟放弃了,他舔了舔许久没进过水的嘴唇,不再挣扎:“我记得我被人……我是怎么出来的?”
兰濯池眉梢稍挑,他偏头往后看了一眼:“陛下右相舍身救出来的。”
宋吟这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沈少聿身上衣袍没换过,把人抱到义庄的路上蹭到了不少稻草和浮灰,模样狼狈,最重要的是眼眶边边上都是红,眼睫毛似乎泛潮了。
虽然这么形容不合适,但很适合,像一颗蔫白菜似的,埋进别人肚子里就能掉眼泪。
宋吟还没见过沈少聿这幅模样,他有点不敢多看,快速看了眼门口硬邦邦站着的沈少聿,抿抿唇将帽子扣到兰濯池身上:“你骂他了?”
兰濯池笑:“我是什么人,怎么敢越过陛下教训沈右相?”
宋吟皱起眉,兰濯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兰濯池不仅阴阳怪气,他还想把柜子掀翻,从于胶怜进义庄起,他还没问过小叔子他们今天出宫跑去了哪,于胶怜又去见了谁。
以于胶怜的性子,出宫不一定办正事,说不准是去见了他不认识的情夫,回去路上才又被人盯上,他对这种不能掌控的事无端起火。
不问。
今晚要想睡个好觉就别问。
宋吟不知道离他一尺之远的兰濯池又在心里想他在和哪个情夫拉拉扯扯,他要是知道,会想掰开兰濯池的脑子看看,怎么一天到晚没想过正经事?
兰濯池从齿缝中挤出声音,催促他洗脸。
宋吟回过神来凑到床头掬手捧起一点水洒到脸上,他刚醒来没想太多,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被一只茅坑里的手捂过脸,还被放在推车上,草席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跳蚤,身上一定脏得很。
宋吟把自己的脸都洗了一遍,他拿起床头的帕巾认认真真擦干,擦完忽然想到重要的事,仰起头看兰濯池:“兰濯池,你开义庄也有好几年了,这附近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兰濯池撩眸看他一眼:“看是什么吧,怎么,陛下想问附近哪家人癖好是男子,也让我整理出一份名单即日送到皇城?哦,忘了,陛下不让我寄信到皇城。”
宋吟:“……”
他狠狠捏紧手中的帕巾,看到门口一直走神的沈少聿似乎动了动,连忙抬眼瞪兰濯池:“你说什么啊,你怎么整天都想这些?”
“我整天想?”兰濯池劝说自己放平心态,但于胶怜总撩火,“以前是陛下成天想,用我提醒陛下吗,你最初见过我一面之后,每天都要来义庄一趟,陛下来见我还能做什么,难道是想和我凑一桌玩叶子戏?”
兰濯池似乎在回忆,回味:“以前虽然烦,但至少嘴上坦诚,发骚也不嘴硬。”
越说越不着边。
宋吟看门口沈少聿好像没听见,松了口气,急匆匆开口制止兰濯池继续往歪地说:“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附近林子的事?别人告诉你的,你不经意听到的,有吗?”
换作以前兰濯池会问他哪片林子,但他已经从陆卿尘口中听说过了,他眯眼:“没有。”
宋吟被他过快的回答速度弄愣了下:“一点都没听过?”
兰濯池将另一条帕巾也过水打湿,俯身捉起于胶怜的一只手,给人擦净手上的灰,口吻不善:“我每天要做棺材要捞尸要下葬,陛下,你觉得我有闲工夫去打听一片林子的事?”
宋吟从兰濯池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在对方阴寒的视线里自己给自己擦了擦,界限划得很清,擦完他又抬起俏生生的一张脸,好像不知道已经把人得罪了透:“那你这两天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
他其实可以贴公告板,让了解林子过往的百姓上报给他,但阻止不了为了银钱浑水摸鱼故意编造出假消息的人。
也能让几个丞相出宫去问人调查,但没有交情,别人不一定全盘托出,利用官位压人的话,又太败好感。
想来想去,还是让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兰濯池去问最合适,别人不会起疑。
兰濯池额边青管毫无预兆地抽了一下,别人求人还知道说拜托求求你,看看于胶怜,只会仰着张脸问能不能。
他既给人提供睡的地方,给吃的,给穿的,还要帮忙跑前跑后做累活,于胶怜一个求字都没有,他俩是什么关系?
没好到那个地步。
兰濯池看着于胶怜手指尖的软肉,牙齿微磨,仿佛齿间已经恶狠狠咬住了那块肉,他摆出一副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给自己没事找事的东西,他懒得做。
刚要开口说陛下另寻高明,兰濯池又狠狠阖眼,他不答应,到时候于胶怜又要跑去求哪个情夫。
于胶怜又开口了:“行吗?”
“说不行,万一陛下下旨砍我头怎么办,”兰濯池心里的斗争只持续了没多久,他一副勉为其难的口吻,“我抽空打听吧。”
宋吟听他这副语气,两边的手指把床褥抓起来一点,兰濯池已经转身出了门,他一走沈少聿也垂下眼跟着一道走了,没多久兰濯池的小徒弟端着饭菜进屋给他放到桌边。
宋吟捧起碗看了眼窗外天色,他这一昏大概昏了很久,估计有戌时一刻了,偌大的义庄被黑暗笼罩,诡风卷着屋檐下面的灯笼。
宋吟快吃完的时候,小徒弟没被差使就殷勤地端着热水和帕巾进了屋,给他收走碗筷,还给他留了几本故事书,比兰濯池体贴多了。
双脚没有知觉,宋吟只能把腿放到床上面,将热水端过来一点点,还像刚才那样掬手捧水,洗净之后宋吟竖耳听外面的动静,听到门外静悄悄的,放心地把被子盖过肩膀。
睡一觉就能走了。
因为还有迷药残留,宋吟虽然昏了大半个白天,一闭眼还是睡了过去,还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放在皇城,早就过了早朝的时间。
宋吟慌慌张张掀开被子,发觉双腿能动了,不作犹豫就坐到床边穿上鞋子。
刚站起身,宋吟余光猛然看见角落那张板凳上坐了个男人,是兰濯池,男人换了一身黑色衣袍,闭着薄薄的似乎能看到血管的眼皮,一双手背放在小腹上,背靠着椅背似乎睡着了。
自己有床,怎么跑进这里来睡啊?
宋吟很快想起来了。
昨晚兰濯池的小徒弟给他送水的时候和他闲聊了几句,小徒弟说他师傅每天都要进这间房雕手串,只有在这间房里才有手感,偶尔雕累了就会在这睡一觉。
宋吟目光下移,看到兰濯池手边是有一个没成形的手串,桌子上铺着一些细碎的木屑。
宋吟转过脑袋,重新看向床头。
兰濯池应该是不久前进来的,床头的盆里换了一盆新水,还散发着热气,但有些温了,再放会就要凉了。
宋吟昨晚一晚上都睡得很熟,也没发生什么事,但因为对这间房有心理阴影,他不太想在这多待,他准备洗完漱就出义庄,他站在床头弯下腰,把双手放进水里。
捧起来洗了两把脸。
放下手刚要再捧起水,忽然感觉屁股凉了凉,像是要把他裤子扒了,宋吟飞快回头去看,看到兰濯池还维持着刚才那个动作,闭着眼在睡觉。
宋吟狐疑地抿着嘴巴,又弯腰去捧水。
他还以为有人在看他。
但兰濯池睡着了。
应该是感觉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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