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君为客 > 20、双龙聚
    满月已如期挂上梢头,清辉落在歧王府里头,笼住了一地的绿芽。夏夜疾风卷过,只催得檐下铁马叮啷乱响。


    “魏——盛——熠!”


    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响得仿若要震碎天地,又似洪波般将万物推开来。


    只有他,只有他,在一步步溯那声音的源头寻去。


    “焺、哥?”榻上之人干涩的唇上下碰了碰。


    “王爷!”榻旁跪候之人没能听清他的呓语,只喜出望外道,“您醒了?”


    魏盛熠方舒眼便瞧见了那一身素色的清秀婢子,耳畔尽是她带着点哽咽的轻唤。


    不对,不是这声音。


    魏盛熠头痛欲裂,只缓了缓,唤道:“韶姐姐……”


    “……奴在。”韶纫将在门外候着的吕郎中唤进来,又提手要去试他额颈温度。


    魏盛熠目光涣散,只还伸指在额前挡了挡,不叫她碰。韶纫讪讪收回手去,仔细替他掖好了被角,便到疱屋煎药去了。


    魏盛熠哑声问那进来的郎中:“我昏了多久了?”


    “回王爷,两日了。”吕郎中把了把他的脉,见他脉象平稳这才咽下几寸气,万分懊恼道,“小的若知王爷您要以身涉险,是千不该万不该说那番话!”


    “扶我起身。”魏盛熠并不理睬,只问他,“其间来过什么人没有?”


    “有!陛下刚离府不久!”吕郎中把软枕拍了拍,塞去他腰下,拍须溜马道,“陛下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呢!您二位的兄弟情谊当真叫人心羡!小的料想您此时醒来,亦是沾了龙恩缘故!”


    那老郎中原以为魏盛熠会受宠若惊,谁料那人仅仅面无表情地追问:


    “除陛下外,便无他人了吗?”


    魏盛熠不怒自威,吓得吕郎中一哆嗦,他想了许久,这才唯唯诺诺道:“这、喔还有一带刀侍卫!呃……听、听是许家的二公子。”


    魏盛熠心头一紧:“何时来的?”


    “来得很巧,恰是您昏去没多久!听那人儿说,是陛下觉察那盒点心不对劲,专程派他来提醒您的!”


    那吕郎中小心瞧着魏盛熠的眼色,总想将话头往祺运帝身上引。


    “他什么个反应?”


    吕郎中以为他总算开窍,欢喜道:“陛下他?”


    魏盛熠猝然睨他一眼。


    “哦、哦那侍卫啊?”吕郎中想了想,才结巴道,“小人其时没大在意,光顾着给您解毒了!”


    “滚出去。”魏盛熠哑着声,泛上半星暗紫的唇抖着合上。


    吕郎中不敢则声,赶忙给自个儿扇了几巴掌,猫着腰匆匆退了下去。


    ***


    半晌,韶纫推门进来,趁手将几封信搁在床旁的香几上。她瞥了外头那抖若筛糠的郎中一眼,才说:


    “这郎中太聒噪,下回奴换家医馆。”


    她原想把药勺勺给魏盛熠喂去,谁料魏盛熠先行伸手讨去了药碗。他将瓷勺拎出来在碗沿刮了刮,便仰颈咕嘟饮尽苦药。


    韶纫捏住帕子替他拭了嘴角,垂眸道:“王爷,这三封信,一封是季侯爷的,一封是喻将军的,最后一封是许、渭许少卿捎来的。”


    不是许未焺!


    魏盛熠没吭声,呆愣地盯着那只空碗,好似被留有余温的碗烫出几道孤愁的疤来。


    韶纫不敢皱眉,只勉强压住心绪,笑道:“王爷,对了……两日前您晕过去的时候,许千牛备身来了!”


    那韶纫将那双熬出血丝的眼弯了,又道:“那位彼时被司阍拦住,险些动手。奴恰巧出府采买,便赶忙让司阍放行,谁曾想还是迟了一步……您昏倒于地,那吕郎中有了些岁数,骨头松脆,还是许千牛备身亲自抱您回的屋。千牛备身他在您床头一守便是好些个时辰。当时奴瞧着,他那杏眼可红,泪都快出来了!”


    “韶姐姐,你先出去罢!”魏盛熠将空碗递给她,“且容本王独自待会儿。”


    韶纫合门出去后,魏盛熠的长指在那三封信之间逡巡良久,末了还是先读了许渭那封。


    “狱中人已死,王爷保重身体。”


    ***


    几日后,韶纫被翎州五将之一的池老将军认作嫡长女,许配给了魏盛熠,强画出了个门当户对。


    翎州虽是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却免不得议论一二——这么些年,只知池大将军有一个嫡子,何曾听闻他竟还有个这么大的嫡女!


    只是这事还没来得及掀起什么风浪,这婢子已嫁去王府成了歧王妃。


    韶纫虽脱去了一身贱籍,照旧屈腰按旧时下人本分行事。她虽心慕魏盛熠,却也不敢逾越半步。


    她伺候着魏盛熠长大,自然早早便知魏盛熠对许未焺生了情,只是她从未自哀。


    ——单相思的苦本就无穷尽,本就是自个儿控不住心,没有人值当为她那份心意负责。


    她是甘心作棋,叫魏盛熠在这王府里头,把天下之局下得尽兴漂亮。


    ***


    庚辰大街依旧灯火辉煌,宋诀陵匆匆瞧过“百汀楼”的匾,由姐儿招呼着登了楼。


    跑堂的琢磨着那笑脸爷今儿那张陌生冷面,方替他散下珠帘,便忙忙退了下去。


    宋诀陵在等人,那人来得太慢,叫他只好逗起笼内鹦鹉。可是那鸟被人调教得太好,逗了好半天也依旧只说“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诸类漂亮话。


    宋诀陵啧了声,低低怨了声无趣。


    半晌才有小厮来起帘,宋诀陵没回头,叩着那竹雕笼笑道:“师叔来迟不少。”


    江临言避过话锋,笑道:“逗鸟呢?好玩吗?”


    宋诀陵挂笑嘬唇逗鸟,良久才回:“没意思。”


    江临言将佩剑搁在椅子上,在那厢房内绕了一圈,说:“修得好阔气,只是坐南面北,风吹骨寒,生气少,阴气又重。”


    “照您那话,这窗得迎着后头臭水沟开。”宋诀陵敛去笑,缓缓旋过身来,“您跑这京城来做什么?就这般迫不及待要揭开自个儿那余孽身份?”


    “我乃北疆名剑客,谁人闲着慌儿地来动我。我来看看这京城的局况,顺带来看看你。”江临言落了座,说,“上菜吧。”


    “你清楚你但凡见了我,我势必要劝你夺位罢?”宋诀陵朝外头跑堂吩咐了声上菜,又转过头来盯住了他,“魏千平如今已是病骨支离,这魏家的天就快塌了。不论那洛皇后今儿可否平安诞下个儿子,待魏千平宾天后,掌权的终归是太后亦或魏盛熠。”


    “瞅你这话!难道从前咱们隔得远了,你就不劝我?当年在序清山上你不还给我递血书?我还以为是谁……跟你说,你消息也未免太不灵通,根本不用你小子劝,”江临言失了笑,“我早从了吴伯!”


    当年巍弘帝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宋家乃为先朝太子党羽。然宋易这嫡长子却将那三皇子认作了兄弟,最后俯身作了那人的犬马。


    当年宋易纵然知晓太子有一骨肉仍旧存活于世,却没告与巍弘帝——这便是他当年对巍弘帝唯一的不忠。不过叫江临言深感意外的是,宋易竟会亲书血书,在巍弘帝眼皮子底下捅破了那张不忠的纸。


    小厮弓着身子上来摆菜置汤,那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一时都没说话。


    “好事一桩。”宋诀陵待闲杂人等皆下场,这才笑道,“我在这京城浪得欢,也吃得开。缱都九家里头唯有付家那阎王与喻家那驸马爷叫我摸不清路子。”


    江临言先动了筷,说:“你小子年纪轻轻,手段倒真厉害。”


    “我是‘右手抄经,左手杀人’,这些腌臜活儿,干多了直叫人上瘾。”宋诀陵拿起玉杯抿了口酒。


    “乖师侄,你听闻池家那事儿没?”江临言夹了块撒葱花的清蒸鱼肉搁碗里头,笑道,“池老将军凭空得了个嫡女!我打听许久才知道那姑娘原唤韶纫的,乃贱籍一位,是因着歧王有意娶其作妻,这才飞上枝头。”


    宋诀陵冷笑一声:“老来得女啊……那宫墙里的把戏还真是多,一日日的,活像个戏台子。那韶纫我曾见过的,是魏盛熠的贴身侍女。不过魏千平既想给人家姑娘挂个好身世,怎么找个无权无势的池家?恐怕又是太后的主意罢!”


    “十有八九。歧王同池家结亲,攀不上什么人,正合她意。”江临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道,“对了,你和况溟眼下是怎么个情况?满缱皆是你俩的话本子,你们那话本子我粗粗读了遍,当真是回味无穷……只怕不久后,戏院便有人唱你二人的戏了。”


    “啊,这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两郎君俊秀,瞧上去般配罢!”宋诀陵耸耸肩,片晌又卸了虚情假意,说,“——我试了试,那季徯秩是把趁手的刀。”


    “不该罢?”烈酒几杯下肚,叫江临言浑身都烧了起来,“我在序清山上闹了他几次,他对魏家那几位的忠心可不是盖的。”


    楼外的欢声荡进厢房里来,宋诀陵起身去阖窗,笑说:“是了,这么久还没驯好呢!”


    “人非畜牲,到底由不得你驯养,哪里是你想骑就能骑,想压就能压?”江临言将筷捏紧,“听闻你近来举止孟浪,没少轻薄人家。”


    宋诀陵温雅地用帕子拭嘴:“我先泼他一身脏臭,免得被他人拎去使了。”


    “当心玩火自焚。”江临言拣了块酥肉置于唇前,道,“况溟他虽瞧着明朗平易,惹急了恐怕齿牙也是颇利。”


    “好容易得了一把利刃,哪还管得着使刀之际会不会伤着自己。”宋诀陵囫囵扒拉了口米饭,“总得试试。”


    “狗屁话,使不惯的刀便是废铁,你要试我不拦,用不了趁早扔。”江临言见他面色坏,关切地凑去问,“没胃口?”


    宋诀陵见他问,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身子乏。”


    “瞅瞅你这脸色,几日没睡好了?”江临言用手抚他的背,宋诀陵却应激一缩。江临言于是挑眉看去,问:“你背咋了?”


    “亲爹打的。”宋诀陵笑着将米粒咽下,又道,“气我搅黄了与史家的婚事。”


    江临言嚼着珍馐:“那确实该打!”


    “该打?我爹这岂非无理取闹?来日若洛皇后生不出皇子,史家便要从了太后,随那人一道扶三四皇子上九天;若洛皇后诞下皇子,那史家便要跟着洛家一道扶持皇子上位……他史家最重正统二字,再怎么清正,终究是殊途不同归,我能找个眼线来家里杵着?”


    “史家和前朝太子有些渊源,那史太公史裴他爹曾任太子太傅,先朝太子同巍弘帝夺权之际,恰逢史裴他爹那铁打的太子党羽病逝。史裴方葬了他老爹,便理直气壮地声称史家无心权争,与魏家那俩人皆断了瓜葛。”江临言道,“宋大将军是想争取史家。”


    “他爹当年做了什么,他史裴当年都不敢认,甭提今朝!”宋诀陵轻蔑道。


    “你都试季况溟去了。”江临言笑道,“就容不得宋大将军试试史裴?”


    “我在侯爷那儿试输了还能缩回脑袋。”宋诀陵闷了口酒,“我爹那样,赌输了不得断腕?总不能叫我逃命时还得拖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史家姑娘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临言道,“史家如今独身玉立,哪家都想把它压弯了,借借其荫蔽。你瞧着,不久便该有人动他们了。”


    宋诀陵没搭理,问:“您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我想想哈。”江临言沉思不至一瞬,就呵呵笑起来,“怎么着都得亲眼见见你驯服美人的手段再走。”


    “您想见的是季侯爷……”宋诀陵给他满上一杯酒,“还是那有着桃花眼的沈大将军?”


    “自然是都想的。”江临言倒一点儿不避讳,“只不过我那乖徒叫我偷着瞧也就够了……沈家和我们乘不了一条船!”


    “您自个儿明白比什么话都好使。”宋诀陵道,“这几盘菜您好好品,若浪费了可不好。我先告辞!”


    “懒得同你贫,若不是见你那副疲倦模样,我是决计不会放你走的。”江临言道,“好些歇息罢!替我向宋大将军问安!”


    “知道知道。”宋诀陵说,“这顿我请了,花的是魏束风当年赏的银子,一点儿不可惜!”


    ***


    宋诀陵好容易回了宋府,方歇坐在椅,栾汜便急忙张了口,说:


    “爷,宫里那范栖公公病了,请了郎中瞧,说是伤着了命根,虽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只是多半得在榻上耗光余下年头了……若他养病而去,日后咱们在宫里可不就成了瞎子么!”


    宋诀陵眉宇蹙动:“他干儿子呢?”


    “位子坐得不高,性子也不大机灵,多半是买来伺候他自个儿的。”栾汜顿了顿又道,“只怕用也用不趁手。”


    “他同宫里多少人见过面?”


    “还没进宫呢,只先占着个职儿。原是想这几日进宫的,但他义父这不是病了,也就光顾着待在屋里头伺候他爹了。”


    “狸猫换太子罢!”宋诀陵淡道,“换个寡言少语但懂事儿的进去。”


    “难!”栾汜禁不住低声喟叹,“要找那么大个儿郎,还要机灵懂事的,太难!”


    “我进去!”一在椅上闷声听了许久之人开了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你算什么兵?有你什么事儿?”栾壹终于有了点当哥的样儿,他偏头伸手捂住那人的嘴,“甭乱说!”


    宋诀陵看都不看那人眼,道:“自死士里头挑。”


    栾汜给栾壹递了好些眼色,一面要栾壹把那人带出去,一面应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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