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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许宁温

    魏風·缱都

    这天牢里头散发着叫人喘息不得的熏天臭气, 狱卒皱着鼻子给仨人领路,稍有不慎就要将胃里的东西呕他个干净。

    那牢里又冷又湿,呼出的气都能把人的双唇给遮得严严实实。

    那狱卒慢了步子停在一间与其他牢房别无二致的牢房前边, 小心翼翼道:“陛下, 这便是了……隔壁的牢房都照您吩咐没关人。”

    “退下罢。”魏盛熠垂着长睫等人撤,倏然又侧着脸道, “范拂,你也下去。”

    “嗻。”

    牢房的铁栏外霎时就剩了魏盛熠与许未焺二人, 许未焺用靴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地, 就是犟着不先开口。

    两人面前的牢房里躺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 蓬乱的发与脏污的衣裳叫人瞧不出来他不久前还是个重裀列鼎的达官贵人。那汉子半眯着眼, 方瞧清了外边的人便将头埋进了破布里, 一点儿也没有要去搭理他们的意思。

    那披着银狐大氅的人先开了口:“焺哥……”

    许未焺打断了魏盛熠的话,他摇着脑袋:“你也出去。”

    “不行。”

    “你出去。”许未焺的态度很是坚决。

    魏盛熠拗不过他, 临走前只附在他耳边像是叮嘱,又像是要挟:“焺哥, 你可别忘了答应朕的……还有待会儿好好说话, 可莫又要掉泪了。”

    许未焺撇了撇嘴, 没甚动作, 直到外边没了声响, 这才凑近了那间牢房。他双手紧紧攥住那把他爹和他隔开的栅栏, 带着没完全憋住的哭腔道:“爹——我来看您了。”

    那许冕耷拉着的眼皮子动了动, 他在里边翻了个身,拿宽背朝向他的宝贝儿子,咬牙道:

    “我哪里用得着你看?又不是死了, 多大的人了还总哭!哭什么哭,可别到外头丢尽我的老脸!走走走!”

    许冕这么说其实不对, 许未焺打小就不爱哭,遇到什么跌打损伤也只是扯着嗓子喊上几声,把痛苦都注在那瞭哮里头送至苍穹。他这人儿就像一团烧不灭的火,除了偶尔朝天吐吐火舌,大半时候都在安稳地烧,性子烈,但人不坏,热心又仗义,基本就是和喻戟反着长的。

    然而许未焺心肠太热,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亲离的冷清滋味,再加上魏千平病逝,喻戟季徯秩二人又缩在稷州对他不管不问,更别提魏盛熠发疯般换了个性子……这般苦滋味,他无论如何也尝不惯的。

    “爹!您……您别这样待我成不成?”许未焺越想越悲,鼻子一酸,那泪就好似浪一般从五脏六腑往上涌。

    他爹平日里头最疼他,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死活不肯见人,只是沉声道:“许宁温,你生在许家,不是为了叫你赔上你的一辈子的,你的大好前程更是万万不该败在我的手上!你莫要再同我这罪人扯上关系了,安稳成家立业才是好出路!”

    “成家?”许未焺终究没落泪,那双杏眼里头迸溅出来的光顺着有些朽的木栅栏砸在了石子地上,“爹,付姐姐如今大病不起,付大哥托风水师查了,说是我俩八字不合……我见不得姐姐遭难,即刻便应允了……可爹——我若是不能迎娶付姐姐,我还成个屁的家。”

    “你……你小子!唉……”许冕还有好多话闷在心里头,可他没说出口,任由那些堆成山的话语压在心头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又是无言许久,许冕或许是见他儿子不吃硬的,就软了口气道:“焺儿,你听爹说,陛下如今不杀你,兴许是念在你与他曾有同窗之谊……听爹的罢,顺着点皇上的意思,当下保命最为重要,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你保不齐还有机会……”

    许未焺闻言当下一张脸便变得惨白起来,若非那许冕没瞧他,指不定会被他那副死面给吓一跳。

    许未焺紧咬下唇,将恨得发红的眼眶用波澜不惊的声音盖去,他道:“爹,我懂、我都懂的。”

    还是这牢里好啊,只要他爹一日不踏出这块暗无天日的烂地,就一日不会听闻半句有关他的污言秽语,他闭着耳朵过日子,唯一与那喻戟相似的自尊被磨平然后被千人万人踩在脚底。

    男宠。

    宫里人那么唤他,缱都里边的人儿也这么唤他。

    这皆是拜魏盛熠所赐!

    许未焺想着想着竟想扶着栅栏笑。

    白眼狼啊白眼狼,他辛苦把那冷宫里的小子拉扯大,结果却落得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他予魏盛熠体谅、关照、金兰之交,魏盛熠予他讥讽、折磨、软榻春宵,那宫墙中再也关不住笑语欢声,隐隐泻出来的低喘如同一把刀无时不刻地剜着他的骨肉。

    每次进宫他都要深吸口气,好似一脚跨入了比地府还叫人痛苦的地儿。

    每每忆起那个个生不如死的夜晚他只欲干呕连连,他不是没想过随便找把刀在颈子上或是手腕上一割,死了一了百了,可是魏盛熠把他爹的命同他拴在一块,美其名曰“同生共死”。

    好啊、好一个共死。

    这被虫蛀坏的烂粮一样的世上,他连求死都不成!

    “哎呦焺儿!你就听爹的。”许冕的一声高呼把他从那巨大的羞辱之感中拉出来,“爹求你走罢!你就当没有我这么个人!”

    那许未焺像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赖到狱卒来将他拖走似的,宁愿在那儿站着不吭声也不愿意走,站在木栅栏外像堵墙。见他半晌不动,外边一沉默许久的黑影终于挪了位置——

    魏盛熠带着浅淡冷笑登上了备好的车马。

    外边下了雪,车马行得很慢。魏盛熠拿手撑着额架在窗框上,阖了眸子捋心事。他原意是想好好思索世上这盘乱棋该如何下得漂亮,但思绪七拐八弯又回到了许未焺身上。

    他不记得初见许未焺是何般心情了,因为那人应当是同季徯秩他们一块儿来到他身边的。许未焺比不及季徯秩生得那般漂亮,面上也不如喻戟那般带着亲切温柔的笑,更没有魏千平那般光是立着就叫人脊背生寒的“太子”高帽,魏盛熠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理由。

    可后来、后来,那人活得自由得像只关不进笼里的鸟,自尊自傲,但又率直重义,没有什么烦心事能叫他落寞痛苦。

    而他魏盛熠呢?他从出生之际起就是一直拷着锁链的狼。这魏風不会养狼,但最会训狗,狼栓起来,拔了尖牙利齿,可不就和狗一样。

    不像话。

    凭什么?

    他虽对许未焺的初见已没了半点印象,但自他对许未焺有模糊记忆时起他就羡慕许未焺。

    他羡慕许未焺,羡慕他不知分寸肆意妄为,羡慕自己对季徯秩、喻戟作出的每一个举动前都得思虑良久,就连拍一拍他们的肩头都得慌乱地找借口说那是因方才那儿落了只小虫,而许未焺却能无所顾忌地将他们一并拢在怀里——包括他。

    那之后他嫉妒。

    他嫉妒许未焺能够肆无忌惮地笑、能随心所欲地骑马射箭,嫉妒他无意中展现出的些许被爱意浇灌出的娇纵。

    笑么?哪有人嫉妒别人会笑的?

    然而他确乎是嫉妒许未焺能笑。因为那时每每他流露半分笑意,他的母妃就会瞪红了眼,怒喝他如今蘅秦颓势已摆在面前,他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白眼狼。”

    她总会这么骂。

    但好似魏盛熠他真真正正就是一匹白眼狼,不然怎么如今他母妃已经死了十余年,还有好些身边人追着他骂“白眼狼”。

    骑马射箭更是他不敢期望的。

    魏千平身子弱,骑马射箭是奢望,宫里人都心疼痛惜,而他不能骑马射箭则是因他体内混了蘅秦的血。

    为什么?

    因为蘅秦人擅长骑马射箭,也擅长杀魏風人,他若是骑马射箭好了就会杀魏風人,还会威胁魏千平的皇位,这么一来叫他骑马射箭当然是万万不能。

    这般奇怪的道理却是对的,因为魏風人大多都这么想,所以那是对的。

    他母妃死后,他的处境更加艰难起来,然而比起半大的孩童,那些容貌沧桑的年长者似乎更难以过活些。

    她母妃那信佛又良善的陪嫁侍女在自缢之前拉着他的手道:

    “殿下,您听奴一句劝……把恨的、讨厌的东西都去喜欢、去爱罢,那样就不会痛苦了。苦海无边,如若折磨自我能叫那些人感到满足的话,自己不是也能得到宽慰的么?”

    这般自欺欺人的歪理,听来真是可笑,可是魏盛熠没笑,他听了,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就是从那时开始变了味的。

    嫉妒啊,那种渴望却不可得的空虚感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一般愈来愈烈,愈来愈痛。但是那侍女叫他以爱化恨,他便强逼着自己沉下心来。一开始,他没靠许未焺太近,总在不远不近处观望着,仰望着,像是佛前的信徒那般瞧着、瞧着,而后被世俗那么一搅和,心里的浓情就全部扭曲起来。

    再后来,有一日宫里布了个好大的酒宴,宴请了朝臣名客,还请好几个师傅渡了几只画船供人玩赏。

    朝臣与宫妃领着大小孩子皆去赏景玩乐,魏盛熠也跟着季徯秩他们去凑热闹,后来不知怎么被一些嫉恶如仇的大人盯上偷摸着给他推水里头去了。

    这一推,当然为的是要他的命。

    他不识水性,差点淹死,懂水性的宫人迟迟没来,尖叫与呼喊将那喜悦的气氛搅得一稀巴烂。

    濒临窒息的痛苦叫他绝望,可他绝望之余竟又生了些释怀。虽然他的母妃待他不好,但当过往一切走马灯似的打眼前过,他还是觉着有些想她。

    死便死了罢!他这么想着。然而一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从水面上猛地向下一探,揪住了他的领口,野蛮地将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那是许未焺。

    他那方贫瘠的土壤终于开出了可怖的花,好似娇艳的牡丹撞上了难得的春末烈风雨,一番挣扎过后终于得了茎叶都被拧在一块儿怪异模样,扭曲至极却又带了些残红的美。

    那就是他对许未焺的感情,嫉妒着,又爱慕着,那么的丑恶不堪又那么的漂亮稀罕。

    他就是个疯子,疯子的爱理当是疯的,于是他恩将仇报——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花怎么能叫他人剪了?许未焺烂也要同他烂在这儿。

    马车本是悠悠地晃,不知何时却已稳稳停住了。魏盛熠舒开长睫,那棠梨眸子有些无力地朝一旁转了转。

    “陛下您醒啦?该换轿乘啦!”一个太监猫着腰轻声细嗓。

    “哦……”魏盛熠没叫人扶,自己抬手挡着雪上了轿。

    宫人利落摆伞,起轿,那宫门像一张不见底的大嘴,终于将他吞去了。

    第082章 鼎东侯

    魏風·鼎州

    鼎州东边是块埋金藏玉的宝地, 供得那鼎东城里头的薛家富可敌国。

    但如今那薛家当家的薛止道是个大善人,慷慨解囊的事么,他常做, 做着做着也就成了鼎州毋庸置疑的活菩萨。然而宋诀陵这鼎中小辈却向来瞧不上那人, 或许是因为宋诀陵是个聪明人,看穿了他布粥救灾等等善事不是他大发慈悲, 而是他要收买人心。

    在这魏家天下,人心买得多了, 可是要遭报应的——好端端哪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恐怕只有盯上了那九重天上的位子才说得通罢。

    虽然诸类想法颇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 但对于这一猜忌, 薛止道他可喊不出一声冤。

    这人儿是藏在魏風里头的一只虎豹, 蓄势待发, 他虽并不属意要当那肩担江山的万岁爷,但只要能将魏家人从那帝位上拉下来, 要他做什么都行。

    他就是这么个人——

    清明·鼎州。

    “气清景明”这词对鼎州来说并不受用,这儿的雪还没断呢, 何人可行春耕之事?大半个鼎州也就慵懒地歇在这魏風南疆万物勃发的时节, 默默祈祷那雪能快些停, 再快些融了。

    薛止道歇在太师椅上, 正在闭目养神。半晌, 他才舒开眼, 微微压低身子伸出只手捞那朝他奔来的狸奴, 含着笑在怀里好生好气地哄。

    “大人,韩老到了。”

    薛止道没应声,只是曲指挠了挠那只狸奴的颈。

    那老先生板着脸进屋, 瞥了眼他怀里那只生了鸳鸯眼的狸奴,没多话, 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薛止道见状笑吟吟:“晚辈原以为您会责备晚辈玩物丧志。”

    “薛侯爷志若丧,老夫今日恐怕就不会被您请来这地儿喝茶了。”韩释在那椅子上端坐着,“老夫对扶王一事早已没了念想,侯爷何必强人所难。”

    薛止道面上笑容淡了些许,嘴角却还是带着些亲近人的圆滑笑意:“先生如今在这魏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这整日避人耳目的日子先生过得还不痛快?”

    那已是老人面上难掩逃命天涯的沧桑,可他不卑不亢,只瞧着那只狸奴淡然开口:“痛不痛快老夫说不准,但老夫还能活多少日子,老夫心里头有数。在这乱世里头,老夫当个缩头乌龟好过当个断魏命脉的千古罪人。”

    “是吗?这魏家不会改姓‘薛’,难道就不会改姓‘秦’吗?如今魏秦边疆是何般模样,恐怕您比晚辈要清楚。”

    “老夫总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清楚。”那韩释的眸子左右晃了晃,托出了他有些局促不安的心。

    “一年多了……”薛止道还撅嘴笑着逗猫,“自打晚辈寻着先生已经有一年多了。先生先是道那歧王不一定会称帝,后来见那人大摇大摆地登了皇位又道他指不定是位贤君,可如今路有冻死骨,山有逍遥匪的景象您还看不够吗?”

    “韩老,死的人太多了……”

    “韩老,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韩释愣愣地盯着地面,干裂的双唇有些不经意的抖动。对于他们这些个忠贯日月的老臣来说,“谋逆”二字最是难以启齿,可他们沟壑般的眉间装着的尽是苍生,若能救民于水火,他们死不足惜。

    “韩老今日应邀前来,不该只为了告诉晚辈您至今仍旧举棋不定罢?”

    那韩释阖着眸子叹息,像是于一呼一吸之间吐出了百年的历史,他道:“为人臣者,在忠,然今朝我帝不复存,老夫苟且偷生半生,难逃乱臣贼子之名。与其冷眼旁观众生万劫不复,老夫今朝索性把这罪名给坐实。”

    那薛止道终于将那只狸奴托付给了一旁的侍女,轻声吩咐道:“把门阖了出去罢。”

    那屋子里头很静,若非此时仍是严寒未解的春日,那压人的沉默恐怕都得从二人身子上拧出大把汗来。

    韩释先开了口:“如今魏盛熠放虎归山,叫那宋家子复得兵权,侯爷怎么看?”

    “落珩他……不会称帝。”

    “侯爷何出此言?”

    “他生性自由,却久久困于权争,苦不堪言。如今魏盛熠撤了套在他脖子上的锁链,他势必不会再重蹈覆辙。”薛止道云淡风轻。

    “人总会变。”韩释道。

    “宋落珩他不会变。”薛止道不松口。

    “感情用事可万万使不得。”韩释揉了揉眉心,“他爹宋易都能反水,那小子怎就不会?老夫当年在序清山上时,那人不过十五六七八,却已同心性单纯扯不上边。如今他往那世俗的染缸里头一栽一泡,您又有多大能耐可知这魏風是否又养出了一只怪物?”

    薛止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宋诀陵没有称帝的念头,或许是因宋诀陵早早看透了他埋在心底的自私,或许是因他明白宋诀陵宁愿死也要留在鼎州,断然不会为了那虚无的皇权背井离乡,又或许是因他在宋诀陵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过去的自己。

    二人正争着,外边却有人散漫地锤响了门,薛止道斜了眼瞧了一瞧,继续听韩释念叨。

    外边那人也毫不慌张,自作主张地推门进来坐下了。那韩释云里雾里,定睛一看——嗬,这不是付家那小子么?

    大理寺少卿付溪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似不速之客是他俩不是他。

    “什么时候来的?”薛止道问。

    “昨日到的。”付溪道,“眼下京城乱得很,没人顾得着我。我随意扯了个到鼎州求医问药的慌,朝廷便放人走了。”

    “令妹如今身处何地?”

    “在京城。”付溪的眉头锁了锁,“今儿哪里都乱,带着她到处乱走才是真害了她。”

    “和许家那婚事告吹了?”

    “那婚事啊?我不想吹了都不行。”付溪懒懒散散模样,毫不拘束地抠着指缝里的血痂和泥,“许冕青天白日的举兵造反,上赶着去找死,如今下了狱恐怕再也见不了天光。许宁温也被魏盛熠那厮关宫里去了,恐怕阿荑还没嫁到许家去,那许宁温先被封妃咯!”

    韩释皱了皱眉,从付溪的话里头咂摸出些非礼勿听的滋味,可又不好捂耳,只能耐着头皮听。他见付溪识相地住了嘴,才又接着前话道:

    “薛侯爷,宋落珩的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如今四疆各有英才,你要称帝就不可不把他们给盯紧咯!”

    “北边的宋家、李家皆不是好应付的,东边的季家当魏家的看门狗当惯了,本该没有那门心思才对……但……”付溪笑了,“那宋落珩和季侯爷之间可不清白。”

    “江湖戏言,听听就算过去了。”薛止道难得又开了口。

    “戏言吗?你真该亲眼瞧瞧。”付溪笑得吊儿郎当,顺手把一个竹筒抛给他。

    薛止道反应还算机敏,抬手接了:“这什么?”

    “各兵营的兵数、车呀马的。你不是说手头缺兵么?琢磨琢磨哪儿的兵好用。”

    “你又到兵部跑了一趟?”薛止道的面色沉了下来,“我不是同你说过……”

    “嗐——有些险是不得不冒。再说,当今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又不是非得亲自去。你找个闲日子快些把它看了,别叫我破了费还扑场空。”

    那薛止道瞧见付溪就耐不住要叹气,索性不管他而去刨韩释的根底:“韩老同我交代交代罢……当年太子旧部还有多少可用之材。”

    韩释闻言连连摆手:“皆用不得了。”

    “怎么个说法?”

    “先太子当年重用宋家,可那宋易还不是反将一军,杀他个措手不及?”韩释摇着头笑,“先太子与宋易多浓重的情义,翻桌也不过是转瞬的念想。如今新人更胜旧人,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要些老人?”

    “韩老通透……只不过如今这权可不都握在老人手里么?”薛止道垂着头笑,“韩老莫非是不想拖累故友?这晚辈……”

    “故友?侯爷可不是在拿老夫取笑了么?这魏風不容前朝忠臣,你问老夫的故友?他们多数死无全尸,剩下的都自我了结于荒郊野岭,勉强在山道旁留个假名假姓的野碑。”

    “晚辈冒犯,还请韩老见谅。”薛止道闻言赶忙垂头作揖。

    “菩萨不该给罪臣低头,你要仰天观,杀豺狼,救万民。总朝人低头,来日称帝可要怎么办?老夫为了社稷帮你,你不能叫老夫失望。”

    “是吗?”薛止道低头笑了声,道,“既然您与晚辈已登同船,晚辈对您也不该有所隐瞒,您要不要听听晚辈的故事?”

    韩释应允了,那薛止道便开了口,像是在念什么不关己的旧事,一直念,一直念,直到毫不留情地将韩释扯进了再也无法脱身的冰窟。

    他风尘仆仆地来,临走时却是浑身发寒。

    “君可瞒,国不可欺啊!你……你呀!”

    韩释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他说完便将方才背在肩头的布袋子解下往外头走,又朝薛止道挥手叫他坐下莫要亲自送他。他镇了镇自己那有些颤抖的心,咬着牙朝外迈了步子。

    那窝在薛止道脚边的那只狸奴不知怎么低声叫了起来,越叫越瘆人。这先太子太傅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薛止道一眼,只见那人面上无笑,呆愣地瞧着门外那片风雪将临的天。

    这老先生终于收回目光,裹紧了身上不算单薄的衣裳,喃喃叹道:“这侯府比外头要冷啊——”——

    “干什么全部告诉他?”付溪摩挲着指尖,“不怕把人给吓跑了?”

    “不算全罢?你不是也都听着……再说韩老要比你懂事得多。先太子旧部那么多人,偏偏被赶尽杀绝的其中之一是他韩家,为什么?”

    “为什么?”付溪只问不答。

    “因为那人认定的事便不改了,走了会错,错了也走,再不动摇。看到他方才留下的布袋子没?那里边全是帝王书,他背着这些祸害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给了我,算是倾家荡产。”

    “风烛残年与天争,他把命和名节赌在你身上……真可惜……”

    “成王败寇啊——”薛止道乐着,“禾川,你说我来日是王还是寇?”

    “你不在乎。”付溪打量着自己被风冻得皲裂的手。

    薛止道仰面观天,自嘲似地笑:“韩老要我救万民,可是我说白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韩释不知,从薛止道口中听闻的骇人事迹也已经过了他的装裱,真相要比那更加的污浊不堪——他啊,一代风流才子却不识忠贞义礼,外表俊朗,内里藏的尽是血淋淋的肮脏。

    薛止道一直明白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行来,早已顾不着苍生如何,他要的不过是杀尽魏家人。

    杀尽。

    不论无辜与否。

    如同当年魏家对薛家一般。

    第083章 清明恨

    清明·魏風·平州

    平州的春色是魏風顶好的, 翠柳黄莺同欢,流水复潺潺。

    那横跨流水的石桥,上有赶去踏青的行人, 下有摆渡的艄公, 分明不久前还是冰雪覆人的萧条景象,如今已然热闹如鸣鼓四方。

    燕绥淮赖在徐云承那破屋里头已经有了些时日, 从霜降到惊蛰,今儿轮到了清明。

    平州非徐云承与燕绥淮二人之乡, 自然无处供他二人扫墓祭祖。燕绥淮是带着活儿来平州的, 并没有固定的休沐日子, 在这清明恐怕也得安分干事。

    而徐云承那是实实在在地领着俸禄过活, 清明休沐足足有七日, 他便做好了独自消磨这段时光的打算。

    他抱着臂把头倚在屋门上,一动不动地瞧那站在院门前正同下属不知说着些什么的燕绥淮。他原想等那人出去监马后便把门给阖了的, 可那人儿却把一只脚跨进了门槛内,不给他留半分关门的机会, 徐云承见状只好耐着性子等。

    不知是他的眸光太热还是太冷, 那燕绥淮倏然回了头, 漆黑深邃的眸子正正撞入那琥珀色的镜湖里。

    徐云承一愣, 那燕绥淮却是在对上眼的那一刻就咧开嘴朝他笑了, 好似一道刺目的阳光直直射入了他的眼。那光耀目得叫他想逃, 可是他没有, 只是稍微压低了眉。

    他在问燕绥淮。

    你为何迟迟不走?

    燕绥淮朝他比了口型,徐云承眯着眼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读懂了他唇间含着的两字。

    踏青。

    “踏青?”徐云承自言自语,那有些遥远的词叫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又是半柱香的功夫, 燕绥淮才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哪知就在他欢天喜地地握着门板打算阖门进屋时, 外头来了个人伸手把门给拦了,爽朗笑音随即涌了进来:

    “耽之!凭江!我那去年秋埋的酒酿好了,今儿提过来同你俩一块儿尝尝!”

    燕绥淮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好——真好!”

    徐云承感觉燕绥淮快被怒火烧化了——

    恼归恼,美酒不喝白不喝。

    仨人这酒从午间喝到日落西山,踏青什么的燕绥淮是想也别想了。

    外头草长莺飞,绿意盎然,内里却没了什么勃发的生机。几壶酒入肠,令人头晕目眩的劲也爬上了头脑。

    那林题喝酒喝得急了,被呛得不轻,这会儿正憋着气缓神。这话匣子不说话了,连带着那俩也安静下来。

    其实从林题进门时起,燕绥淮就没说过几句话,他还在美梦落空的余韵里头出不来。如今安静下来,给足了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他越想越气,到最后半晌只知拿着酒杯笑,满腔真言皆被委屈和气愤堵在了喉口出不来。

    徐云承安分坐着,也有些恍惚。

    踏青品酒一事本不该再出现于他与燕绥淮之间,当年他们于序清山上头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燕绥淮亲手掀了二人为了踏青酿的美酒,凉酒入了燕绥淮的喉,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冤有头债有主,这结还需他二人去解,他二人兜兜转转又来到了当年的路口,若当真能倒回到昔日交好的时光又该有多好。

    徐云承这么想着,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再过段日子就更不可能。

    林题缓过来了,带着咳得有些哑的嗓子开口道:“你俩听说没?沈大将军被送去坎州剿匪去了?”

    “沈义尧?”二人异口同声,面上的诧异神色也如出一辙。

    “哦——这沈大人你俩认识么?”林题笑了笑,“我还以为那般总在宫城府邸里晃悠的富贵大人,你们应不识呢!”

    “同窗。”燕绥淮言简意赅,“坎州剿匪是什么差事?他一个娇生惯养的,能吃多少苦?他不该好好呆在缱都那黄金笼里头么?”

    “南北衙禁军的主子太多,皇上当然要好好清扫一番,不然哪日这些个主子联手登天,神仙都救不了!只是可惜沈大将军无辜遭此飞来横祸……”

    “他太忠。”徐云承这会儿终于动了动唇舌,“沈义尧年少便生了正直骨,性子也刚烈,恐怕旧时没少招惹如今的万岁。”

    “唉——不过剿匪总需要有人去做,他这趟去的也算值。”林题道。

    “坎州什么境况我比你清楚,那儿的匪虫兵器火器样样不缺,单计耍刀枪的人头恐怕都得有五六万,叫人瞧了还以为这魏風里头建了个小国……里边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根本不是群胸无点墨、谋略一概不知的莽汉。沈义尧他若不携重兵前往,和去找死有什么区别?”

    徐云承抬起酒杯,燕绥淮拧起眉头劝:“阿承,你的身子不好,这酒还是少饮的好。”

    可惜他劝得晚了,那杯已经触着了徐云承的唇,发凉的酒就这么被他搅入了唇舌之间。

    燕绥淮只好抚着他的背助他咽。

    林题吃酒吃得尽兴,这会口无遮拦起来:“那些个闲大人把沈大将军此行唤作‘美人剿匪’,我说怎么听着总不顺耳,原来这不叫‘美人剿匪’,这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滚至喉间的酒不知怎么变得愈发烫了起来,烧得徐云承的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序清书院同窗已走了顾阡宵,如今又要再添一个沈义尧么?

    物是人非四字原来是这么写的,

    “沈家没人拦?”徐云承稳了心绪问道,语气淡淡,好似不夹半分私情。

    林题又笑:“这可不是皇上要他去的,这差事可是沈大将军亲自求的。”

    徐云承的神色依旧冷得像是北疆那冬寒未解的天儿。他瞧上去分明没有半分异样,但燕绥淮的嗅觉向来灵敏,他将手覆在徐云承的手上,轻轻拍了一拍。

    林题醉意浓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瞥了徐云承一眼,轻声问道:“耽之,你还把那事拖着吗?”

    燕绥淮倏然松了徐云承的手,有些惊诧地抬头问道:“什么?什么事?”

    徐云承不语,林题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他只摇了摇那喝空的酒罐子,拍了徐云承的肩道:

    “这事好坏你自个斟酌,你要真拖着不管,他恐怕也拿你没什么办法……但那事恐怕是合你心意的罢?若真如此,你还是快些应了,这世道,没人玩得起欲拒还迎。”

    林题事了拂衣去,了无心事地往外头走,只是不胜酒力,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钦裳,你去送送林大人。”徐云承佯装云淡风轻。

    那钦裳神色复杂地瞧了燕徐二人,这才赶上前去搀那醉醺醺的林题。二人离开,这不大的屋子里头就留了燕绥淮横眉冷对那面色再平常不过的才子。

    “什么叫‘他拿你没办法’,什么又叫‘合你心意’?”燕绥淮不断压抑着即将喷涌的怒火,“林询旷所言究竟何事?”

    徐云承不紧不慢地吐字:“小事罢了。”

    燕绥淮扯住了徐云承的衣袖,毫不松口:“既是小事何不说与我听?”

    徐云承蹙起眉来,他没琢磨透燕绥淮发疯的点儿,这会儿只觉得酒劲上头,心烦意乱得很,耐不住拔高了声:“撒手——燕凭江!撒手!”

    “你在怕什么?徐耽之?”燕凭江气红了眼,又攥住他的双臂。“我猜猜……魏盛熠他请你上京,而你想要答应是吗?”

    燕绥淮这话说得没错,没什么要反驳的地方,徐云承也就默默不语,可这态度却惹恼了燕绥淮,他手上的力道逐渐重了起来。

    “徐耽之你怎还能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燕绥淮高喝一声,“北疆人誓死不侍秦人啊!你究竟在想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笑道:“真对不住啊燕大将军,那魏家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个秦人,我也得给他当牛做马,锦衣玉食的是你,操心五斗米的是我。燕绥淮,我干什么,你、管、不、着!”

    这气话被燕绥淮当了真,他冷笑阵阵,抖着声问:

    “难不成意清入宫,真是你为谋出路使的心计?”

    不是。

    但他懒得再挣扎。

    “你怎能无情至此?!又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燕绥淮的话骂得好难听,可或许是被林题那壶壶酒催的,又或许是身上久久未愈的病缠人,他忽然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叫一切任凭自然。

    燕绥淮蹙眉瞧着他,面上扭曲可怖,心里头却又像烧香拜佛那般虔诚,他在心里头近乎哭出声来:“阿承,我求你,求你别再让我失望了,别再像肯定般保持沉默了……骂我啊……说你本就不屑于卖亲求荣啊……说你有苦衷啊!说你根本无意侍奉那亲秦的小人啊……”

    “徐云承!你说啊!”

    徐云承在燕绥淮那痛苦万分的面色中窥见他的世界正在逐渐崩解,可他铁了心不理。

    他知道的,那个分岔口来了,虽然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上些许,可自从他答应冯起的那一刻起,燕绥淮就注定与他殊道殊途。

    应下罢,早晚都要分道,他又何必贪恋这一寸暖光?

    于是他笑着应下了。

    “是又如何?”徐云承道,被长睫遮蔽的琥珀眸里载满了讽刺。

    是又如何?

    燕绥淮顿时如雷击般,浑身僵如朽木,身子上的每一寸皆是酥麻痛意。

    徐云承垂了扑朔的长睫,再不去瞧面前那可怜人。后来干脆别过头去,哪怕燕绥淮掐得他双臂生疼,他也仍旧出神地瞧着远处,像什么都听不见般。

    他仍归如雪峰般清冷无暇,唯他自己知他早已方寸大乱。

    燕绥淮的面色狠意流露,将手渐渐松开,哈哈大笑:

    “徐云承啊徐云承,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你变成了这般令人作呕的下作模样?”

    燕绥淮笑得放肆又凄凉,还伸出手抚上了他的面容。

    徐云承终于发觉燕绥淮已对他彻彻底底的失望,于是他笑了,破罐子破摔般。

    “几年光景。”他说,“人都是会变的,燕凭江。”

    恨啊,好恨,燕绥淮被那恨意折磨得快要死掉了,就连眼角也被催出了泪。

    若他不爱,他不会这般的失望,这般的恨,哀莫大于心死。可他不能不爱,所以他更失望,更加的恨,恨得好似下一秒他就要同徐云承溶成一摊血水。

    可是燕绥淮含着泪的眼角终酿起的恨意却逐渐溶化重铸成了另一番扭曲模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像个疯子,他说:

    “徐耽之,你想不想变得更下贱些?”

    “什么?”

    徐云承正疑惑,燕绥淮却把架在他双臂上的手收了,满含怜悯地拿指刮了刮他的玉面,而后向着院门行去。

    徐云承还以为燕绥淮是气得想离开这狼藉之地,却依稀瞧见那人抬手把院里的木门闩给插稳了。他终于生了些莫名的恐惧,可他不曾流露半分,只是抬眸瞪着那带着笑朝他行来的恶鬼。

    他知道最坏的情况,但他从不会低头求饶。

    燕绥淮知道的,徐云承要么把他推开,要么自己走远,再要么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真要较劲起来,那人不会朝他低头,更不会向他乞求半分。

    那漂亮的瞳子没被长睫掩住,晶莹剔透,像极了琥珀。燕绥淮越凑越近,抬手捂住了他的眼,把温热气息全都暧昧地吐在他的耳边:

    “嘘,别出声——”

    说罢他扯过在桌上压着的用来封酒的麻绳,不顾徐云承的挣扎,将他拽进了屋内。

    酒劲又上来了,徐云承挣扎着、挣扎着便脱了力。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栓在木床的门围子上,他感觉到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颈间,他听见自己的哭声,他听见自己在向燕绥淮乞求:

    “求你……放过我罢——”

    嘘。

    鬼来了。

    第084章 瑕玉碎

    魏風·平州

    燕绥淮不知道自己是气得昏了头, 还是在借愤恨侵城占地满足私欲,渐渐地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变得模糊起来了。

    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

    他瞧着身下那难得一见泪眼的人儿, 又动了妄念。

    “如果能把那人揉进身子里边毁掉就该有多好。”他这么想着, 像是被恶鬼附身般。

    明明区区那几坛酒根本灌不醉他,可他却骗自己说他醉了, 于是肆无忌惮地发着狂过了一夜。

    神志清明起来时,天已亮了——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清明时节晨雨多, 那雨估摸着一时半会停不了。

    雨将暖春风染上了一层凉凉寒气, 那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拥在人的肌肤上, 冻得二人皆起了些鸡皮疙瘩。

    屋内衣衫不整的两人, 一人面色至寒,惨白的脸儿上堆满了愠色;一人笑带讥讽, 如若青峰上头点了几抹乌云,暴雨将倾模样。

    二人一夜无眠, 燕绥淮不过停了动作不久, 此时正与徐云承比肩而躺。薄而稍透出些肉色的银云纹里衣不知何时已从徐云承的肩头滑落, 布于他肩颈的暧昧红痕将昨夜光景委婉托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长, 徐云承已不知是先该自厌还是先怨恨燕绥淮, 他只知若他身边此时有刀, 他可能会借着胸中那股冲动劲儿往自己喉颈处开道口子, 以逃脱这糟烂的现实。

    可惜他身侧没有刀,可惜他心中大义不死,他还不能走。

    “你怎么敢趁人之危?”徐云承干裂的薄唇一张一合, 像是在吐气之际把那些个短言微句给轻飘飘地带了出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任人摆布的玩物么?

    他累得没了力气去大口喘气, 只能睁着因昨夜又熬又哭而爬了不少血丝的眼空洞地望向帐顶,可那呆滞的双眼中融入的沉沉恨意似是要将刀一寸寸没入燕绥淮的胸口,剜出血淋淋的心来。

    这些时日燕绥淮与他以友相称,他还天真地以为燕绥淮念叨几分旧日情意,断袖之癖说不准真的改了。可结果呢?他终于成了自以为是的牺牲品。

    报复他么?侮辱他么?他不在意的,反正他二人从来就不知何谓“好聚好散”。可他宁愿燕绥淮揍他一顿,也不要被他这般折磨。青楼人家都讲究个你情我愿,燕绥淮待他如同玩物,这不叫爱。

    他和燕绥淮之间情义深么?他也不清楚了。

    不过以后他再不要燕绥淮的情义了,不要了——他不敢再贪心了。

    燕绥淮起身抱着双臂倚着床围子坐着,手上轻柔地替徐云承撩开了额间被汗液打湿的发。起初他只默默盯着徐云承瞧,后来那唇角带了戏谑笑意,他道:

    “你问我把你当什么?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燕绥淮瞧了那么久宋诀陵的皮囊,这会儿终于能够活学活用。他纨绔似地拿指尖在徐云承被束缚的双手上流连,不断点着、摩挲着他的掌心,惊得徐云承十指颤着往掌心缩,如此一来又恰好触着燕绥淮的指,又被他得逞地反勾住了。

    燕绥淮见状眼底是有笑的,可他的双眉一蹙,嘴上又抛出了狠话:

    “怎么半晌不说话?可是猜出来了?”

    徐云承不理:“把我的手松开。”

    “你就那么怕说出那词?不就是‘玩物’么?怎么如此讳莫如深?你被我玩过就这么叫你耻辱吗?”

    如今他已经得了徐云承的身子,他该高兴罢?可是徐云承那盛满失望与恨意的眼神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徐云承以后恐怕再也不可能归他所有了。

    好罢,没关系。那么徐云承就恨他吧,恨吧,至少他在徐云承身上留下的苦痛足够镂骨铭心。

    “闭嘴——”徐云承终于动了眼珠子瞧他,“松开。”

    “怎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再说,玩玩不行吗?你对与你同流徐家血的意清都能那般不顾情分。你我既无血脉相连,友人情谊又断得早,咱们无亲无故的,我干什么体谅你?”

    燕绥淮笑得有些森凉,那双黑瞳深渊似的,叫人窥不见他的所思所想。

    如今这些话伤徐云承至深,燕绥淮他喜么?哀么?又怒么?

    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燕绥淮说着解开了绑着徐云承双手的麻绳。徐云承那双白皙细腻的手已经被粗绳磨出了血,紫红色的血痂绕了一圈凝在他玉般的酥肤上,叫人瞧来不得不称上句惋惜。燕绥淮蹙了蹙眉, 只觉得有些许细针在刺着骨肉。

    徐云承跪坐起身,旋了旋发麻的手腕,后来只听“啪——”的一声,燕绥淮面颊上便浮起了红痕。徐云承卯足了劲,那掌风任谁瞧皆知这一掌下去绝不是不痛不痒,可燕绥淮既不躲也没拦,好像徐云承领完罚,他也理当跟着去受刑。

    燕绥淮脸上火辣似地疼,但他仅拿手轻轻点了点,仍旧自嘲似地笑。

    徐云承跪着跨了燕绥淮平放在床褥之下的腿,狠狠揪住那人的领子,怒道:

    “玩?你纠缠我那么久就为了玩?!好!如今玩够了么?可以放过我了么?!”

    “够?怎么可能够?!你不是重名轻义么?你不是要高官厚禄么?你既然干得出卖亲求荣,认贼作父这般恶心事,就不怕因果报应?”

    “燕绥淮……好、好……你把魏盛熠当贼子,把意清入宫当作卖身,你最是人间清君子!”徐云承尾音发颤,绝望与苦涩一同袭来似是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扼住了他的咽喉,“可你要当君子干什么来招惹我这小人,我重利轻义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这么多年,意清也算是我半个妹妹,可她称心如意的好日子被你这兄长尽毁。徐云承,你说我恨不恨你?!”

    燕绥淮说着把手覆上他的腰,轻佻地将他往自己身上带,徐云承察觉到他的意图后便拿手撑住了床围子,可燕绥淮的大手一探,便将他的脖子往下勾,一来二去便将徐云承的脑袋摁在了他的肩头。

    徐云承本该狠狠推开那人,然后再揍那人几拳的,可他没有,他好似真叫燕绥淮如愿以偿地揉碎了。

    哪有仇人相见是这般呢?不该这样的。

    恨么?恨!可伤他的人是燕绥淮,他能依靠的也只有燕绥淮。

    他俩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别扭,又这般畸形的?

    不知道,他不知道,好似二人真真疯了一般,行尸走肉一般干着荒谬可对他们而言又再正常不过的事,偎依取暖又予对方冷水浇背。

    相爱不知,相恨倒是明了。

    徐云承在他肩头还没安分呆多久,燕绥淮就听到了他带着哭腔的言语:

    “你心疼意清,所以你就来报复我?嗯?燕绥淮,你真好样的。”

    徐云承的泪打湿了燕绥淮的的薄衣,叫他的呼吸都慢了许多。他一只手攥着徐云承的手,一只手还柔柔压在徐云承的颈子上,像是在哄心尖尖上的人儿。可他却还是把那些刀子般的话说出来了,好似只有叫他俩都挂上累累伤痕才好。

    燕绥淮弓着身,端着纨绔架子在徐云承耳边道:“你不过十八州里一小官,能攀上我已是福分。你若贪千财万贯,我定慷慨赠之,全如你意……”

    “做梦。”

    燕绥淮分明是想求徐云承不要同魏盛熠走,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叱责,他道:

    “做梦?徐云承啊你也该学会知足!卖亲一事已然无补,可认主大事仍有回旋余地,你难不成真要一错再错?!那般下贱模样你真就求之不得吗?!你跟我走,我救你。”

    燕绥淮眼中藏着被怒火烧沸的墨海,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微微阖上。

    徐云承把泪流干了,于是他起身离了燕绥淮的怀,赤足落了地。他淡漠地拾起地上落的衣裳面不改色地穿好,这才俯视着燕绥淮,哑着嗓子道:

    “你想救我,可我若是不领情呢?我好不容易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睐,干什么非要去攀你这北疆的大将军?燕绥淮我告诉你,我攀附谁都轮不上你,你的那些龌龊心思只叫我感到恶心。”

    徐云承恨得心尖似能滴出血来,家道中落的是他啊,父母双亡的是他啊,被自己打小呵护着的妹妹被迫入宫的也是他啊,难道燕绥淮真就觉着他的心不知痛吗?!燕绥淮怎就看不出来啊?为何燕绥淮就偏要在自己痛苦落魄得不可言说之际,再往他那碎不可补的自尊心上添几脚才好?

    “少自作多情罢!徐云承,我早就对你没了情意,这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怎么你还这般的念念不忘?在这魏風比你性子、才气好的人数不胜数,你不过生了张好脸,怎么得意成这样?况且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追名逐利之人,不会心上真的有了人,着急成家立业罢?”

    “燕绥淮,你管的着吗?”

    “这话说的,难不成真是有了?”燕绥淮说着眼睛斜了过去,像根箭似的扎在徐云承身上,他冷笑道,“可是你和我之间已不清白,被我玩过这般词句,不知那姑娘听来作何感想……徐云承,你都这样了,当真还配得上人家吗?”

    燕绥淮的指尖近乎要将那床被褥给拧碎,万般可怖的情感交杂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叫他双唇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我配不配得上你都管不着!”徐云承没否认,还顺着他的话编谎,“可是如今我已攀上了魏盛熠,来日配不配你自己不会看吗?!”

    “再说……你怎笃定那人是男是女?恐怕来日我还要谢你授我床笫技艺!”

    徐云承的那番话叫燕绥淮痛不欲生,硬生生逼红了他的眼。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他先与徐云承相知相遇的,明明是他先得到徐云承的,为什么徐云承如今却把心掏给了别人呢?

    “那人是谁?!徐云承!!你跟我说……跟我说——”

    他下床攥住了徐云承的双臂 ,眼见正要发狂,那些个疯狂的念头却被一阵刺耳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徐云承咳个不停,咳着咳着竟咳出血来,他拿帕子捂着嘴这才让自己显得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是他松开帕子后,那上头的血鲜红得刺目。

    燕绥淮愣住了,徐云承的病情何时已这般重了?昨晚他竟没意识到,怪不得昨晚徐云承汗如雨般,还屡次呼吸不顺。

    徐云承倒是见怪不怪模样,还拍开燕绥淮的手,自顾自地从柜中取出一块玉佩。他扯着那玉佩的绳在燕绥淮眼前晃了晃,随即干脆地松了手。燕绥淮一动不动地瞧他动作,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块玉佩。可他方伸手要去接,那玉已在他面前碎成了百千片。

    他凝视着自己在徐云承及冠之际赠予他的玉佩被摔得面目全非,心脏好似被捅开个缺口,灌进去的全是清明没刮尽的冷雨冷风。

    那玉佩徐云承原来一直都留着么?

    当年徐云承及冠,他以为徐云承铁定不愿见他,估摸着收礼也会扔,便只遣人送了块有瑕的玉佩到徐府去。瑕玉多好,多像他这生了断袖之癖的人儿,他那叫彻底认了被徐云承抛弃的命。

    哪知那玉佩竟会被他留至今朝?

    乱七八糟的感情交替着向他袭来,如同一缕清泉往心怀里灌,而后被那里烂臭的淤泥慢慢染污,化作悲哀的源泉。

    燕绥淮伸手想抚摸徐云承的脸,却被他用手挡开。

    “滚——别再让我见到你。”徐云承有气无力地瞪着他。

    “你……你可真是洒脱,我还以为你会像个姑娘家似地要我负责呢!不过正好……你这么个庸才偶尔把玩把玩,瞧着脸儿总归还是快活的,但若是真赖在我身上了,我可还真就不乐意了。”

    “滚啊!”

    燕绥准面上冷静得很,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扭曲的快感与无穷的伤悲近乎将他吞没,但他只是淡然地从徐云承脚边拾起衣裳慢条斯理地穿好了。

    走出门的燕绥淮,行着行着,忽觉脸上起了一阵凉意,他停下脚步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满掌的泪。

    还好在淋着雨,没人能瞧得出他落了泪。

    “无礼义廉耻……下贱……攀附……庸才……我怎可那般说你……你又因何变成了如今那般模样?为何,就算你变得叫人憎恶,我也离不开你丝毫?”他抬头仰望着那阴云遮蔽,泪在面上画出几道雨般的痕——

    在燕绥淮那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徐云颤抖着蹲下身去拾那碎在地面上的玉佩碎片。

    拾一片,泪一滴,直至滚烫的泪浇湿了他的面。

    他跪在地上,将那些个碎片聚在了一块儿,锋利的碎片把他的手割破,渗出的血把他的手连带着那些个碎片都染得鲜红,他将玉佩的碎片拢在胸口,好似捧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心脏。

    “什么入骨相思……当年写得真是漂亮。”他再一次咳出血来,眼前霎时模糊不清起来,一个不慎又将手摁在了那摊碎片之上。

    碎片割裂肌肤,喉血溅染白衣,细密的血丝在那布料上扭动着开出妩媚的花来。

    他在地上坐了下来,缓缓阖上双眼思索没有与燕绥淮重逢的几年,那几年间,究竟谁在候谁?谁在避谁?谁在空怀希冀?谁又在小心怀揣那半点零落火星?

    究竟是燕绥淮,还是他自己

    “燕凭江,放过你也放过我罢。”他喃喃自语。

    第085章 旧时侣

    魏風·平州

    自那日之后, 燕绥淮便彻底消失于徐云承的平淡日子之中,徐云承好久好久再没瞧着那人一眼。

    也对,平州那么大, 长街小巷曲径弯桥何其多, 若是他二人想,一辈子不碰见也说不上有多难。

    今日下衙后, 那刺史冯起不知起了什么兴,忽言如今已是春末, 理当让大家都尝点好的, 便在家里摆了场小宴。宴请了徐云承、林题、富户吴渃及其次子长史吴虑四人。

    其实这一时节平州没什么好菜, 明眼人都明白他办这宴绝不是为了什么尝鲜。更何况那冯起虽说要让众人尝尝好滋味, 也不过在桌上摆上盘方摘的野菜, 炒上一盘根如白玉的韭菜,再加一道清蒸的河鲜。

    全是家常菜, 再多的也没了。

    徐云承和林题二人清贫惯了,对此都没什么大的反应, 只是那吴渃富甲一方, 平常时候入胃的都是山珍海味, 如今哪里咽得下粗茶淡饭?

    他粗粗夹了几口菜便停了筷, 开口问:“那宋落珩的事办的怎么样?季侯爷答应借兵了么?”

    “我听喻空山那小子说事都办妥了……宋落珩他再于稷州呆些日子就回鼎州去。”冯起边嚼边说。

    “那侯爷开了什么价?”

    “不清楚。”冯起用筷子扒拉了几口米饭, 抬眸瞧见那吴渃眉头不松, 笑道, “嗐!那些个小子今儿疑心比咱们还重,他们要说事成了,那便是成了, 你慌什么?”

    “哪能不慌呢?如今日子一天天地过,魏盛熠联秦恐怕就在眼前!”

    “如今干着急又顶什么用?”冯起塞了口野菜, 嚼了嚼,“哎——这菜鲜呦!”

    “眼下魏盛熠屡次同蘅秦人来往,估摸不久便要整出什么好事来!”吴渃拧着眉,瞧那冯起吃得香,刚要动筷,可方瞧见那些素菜又失了胃口,只得把筷子又搁回了瓷碗上边,伸手摸来了酒杯,吃了口酒。

    “能有什么好事?”

    “还能有啥?互市联姻呗!不知是魏盛熠还是咱魏風的哪个王爷要娶蘅秦的公主咯!”吴渃叹着气,“他们爹干尽丧尽天良的坏事,这会报应来到儿子头上了。”

    “一定是儿子吗?”林题嘴里正嚼着韭菜,不拘小节模样,“如今魏盛熠要做先行求和的那方,把别人的宝贝要来可一点儿也显不出诚心,把自己的宝贝送出去才讨人喜欢。”

    吴渃斟酌着开口:“……林功曹的意思是……魏盛熠会把那被先皇捧在手心的逢宜公主送去和亲?”

    “正是。”

    “可我魏風上下千年从未开过如此先河!把公主下嫁贱国……这……这跟卖女有何差别?”吴渃不解,“魏盛熠他虽从未被当作储君对待,当年却也是跟着太子一块儿念书的……区区世故……他不至于不明白的罢?”

    “世故,对他而言什么算世故?我虽不愿以血脉身世度人,但今朝不得不言……”

    众人都在等林题后话,那人儿却先夹了只虾来剥,直待那虾肉入嘴嚼烂咽下了,他才接道:

    “逢宜公主嫁到蘅秦去,那蘅秦还贱吗?魏盛熠他将蘅秦的地位拔高了,不也是变了个法子给自己拔高个儿?更何况他卖魏尚且不惧,卖女算得了什么?民间非议又闹不到宫里头,纵然闹得到宫里头又如何呢?谁会因为他把公主嫁出去而举兵反天呢?”

    林题声色冷冽,虽称不上低沉,却叫人觉着有种莫名的威严压在那儿里头。

    冯起闻言后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若无其事地夹菜喝粥,不经意似地开口:

    “如今朝野,局势乱得出奇。眼下我们手中的兵力布于魏風南北西,要想攻破缱都,三面夹击恐怕行不通……喻空山那小子怎么答应让宋落珩把季侯爷扯进来的?”

    “多半有什么私情罢。”吴渃吃着酒,“不妨事的,兵力多总比少要好。眼下想办法把那龛季营的兵用好才是真!不过依我看啊,这魏盛熠恐怕还藏着什么招儿!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把宋落珩送回鼎州,那不是叫他爹前功尽弃吗?”

    “弃就弃呗,他不就喜欢和他爹反着来?”冯起道。

    “如今就是不知那魏盛熠是真的疯傻还是在扮猪吃虎才叫人害怕,不是么?”林题坐没坐样,吊儿郎当地斜斜靠着椅背,好似有些困,“再过些日子,耽之便要上京赴任,到那时候,这魏盛熠是巧捷万端还是愚不可及立见分晓。”

    众人闻言皆把目光投向那一直没甚胃口,只顾吃茶的白面郎君身上。徐云承倒也没因突如其来的注视而自乱方寸,只是迎着众人的目光淡淡笑笑,道:

    “后生尽力。”

    那冯起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哪知恰好瞥着他脖颈上一点的红痕,他摸着胡须笑了笑:“徐功曹近日可是寻着了心仪的姑娘?”

    徐云承的眸光循声而去,对上了冯起带着笑意的眼,便也跟着笑了笑,道:

    “我?大人说笑了。”

    “哦——”冯起没再逼问,只还拿他打趣,“功曹若当真有了心上人,来日前程锦绣,可莫要忘了那平州女呦!”

    徐云承又客气一笑,道:“耽之今朝甘愿卷于权争之中,自保之力尚且不足,再去招惹哪家姑娘,可不是害了人家?”

    “怎么如今的年轻小子都这般的瞻前顾后?”冯起开怀大笑,“可一点儿也不像我!我当年光顾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拉着心头上边的人儿来陪我闯荡京城,硬生生害她死在了叛臣的乱刀之下……如今吴兄孩子都这般大了,我还是孤家寡人……嗐……好歹以后我能无牵无挂的走,早些下去陪她也好……”

    吴渃拍了拍他的肩,要他莫再说了,而后道:“叫这些小的卷进咱们那为出一口恶气而匍匐至今的反天之事,本就是你我之错,今儿还是让他们能快活一阵算一阵罢!”

    “你这人真是……酒喝多了罢?今儿是他们不乐意过逍遥日子,哪里是我不让?”冯起道,“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脑子都不清醒了,快去院子里头吹吹风散散酒气罢!反正这么些菜你也是吃也不吃,从方才起就知举着酒杯‘咕咚咕咚’地喝,嫌我这小菜不衬你那富贵肚么?”

    “嘿——你这人干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你这儿的酒好,还不让人多吃几口了?”那吴渃吹胡子瞪眼的,倒真听话,站起身来便去到院子里去了。

    “我过些日子得去瞧瞧江小子他。”冯起盯着那吴纪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近日恐怕不是时候。”

    回话的是吴虑,他性子寡淡,这会他爹离了席,眼瞧着没人能接话了才开口。

    “这又是怎么?又游山玩水去啦?那小子的腿脚还真是一点儿也闲不住!”冯起无奈地撑着头晃了晃,拿指浮在半空点了点吴虑,示意他说。

    吴虑没有一点少爷架子,一副任人差遣的恭顺模样,他道:“江兄前日奔赴坎州。”

    那林题闻言诧异地抬了眸:“坎州?坎州匪虫当道,他跑那儿去干什么?”

    徐云承摇着头叹出一口气来:“你可还记得那自请剿匪坎州的是何许人也?”

    “沈义尧?”林题正打算动筷,闻言收回了手,将筷子拢在了一块儿。

    “他是江大人的亲徒弟。”

    “嗬……还有这层关系呢!”冯起皱了皱眉。

    围桌众人都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夸江临言重情重义罢,万一他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蛰伏十余年的功夫可算是全都白搭。但要道他一句本末倒置,也难免被旁人骂上一句寡情薄意,要再骂得凶些,就是剿匪怎么了,难道坎州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这夸也不是,骂也不是的,半晌那冯起只问吴虑:“你爹这一根筋怎么就答应把那人儿给放走了?”

    “江兄道他此行之后一定对我爹惟命是从。”

    那林题叼着根筷子,低声自语道:“那也得有‘之后’才行啊……”

    桌上又安静下来。

    这也算林题的本事儿。

    “呼——”冯起先叹出一口气,“这师恩重呐!以后更是皇恩浩荡,沈义尧这小子真真是福分不浅!”

    “他也得有本事活到江临言称帝。”

    林题又是一盆冷水泼去,叫那冯起苦笑不得。

    “你呀——你也得通点人情世故!”——

    魏風·坎州

    清明时节刚过,这坎州虽然天干没下雪,但还是有些凉,估摸着得等到谷雨,这儿才能彻底暖和起来。

    沈长思凭着自己的本事招募了好些无缘无故被从禁军里头赶出去的布衣子弟,拼拼凑凑,终于整出个约莫百人的兵营来。

    魏盛熠对沈长思募兵一事睁只眼闭只眼——他对沈长思募兵一事没什么偏见,只是关心那人剿匪能迎来怎样的结果。剿匪一事难于登天,沈长思这般若真的成了事,也算干了件好事;若是功败垂成,那也只能怪自个儿找死无度。

    哪样都行,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沈长思那脸生得当然是顶好的,魏盛熠又没瞎,当然知道他生得漂亮,但也只稀奇那人不是个绣花枕头罢了,并无他想。

    魏盛熠这是把烫的血都留给了对此毫不稀罕的几人,浇灌苍生的皆是汩汩冷血。

    当年沈长思还在缱都的时候,朝堂上不少趋炎附势的良臣知晓魏盛熠喜好男风,便都明里暗里地向他引荐那摘了鱼符的沈长思。哪知那沈长思入宫不到三个时辰,出来便被送去坎州那匪窝剿匪去了,这可吓得那些个臣子半月没睡好觉。

    话说回到沈长思。

    他是京都养出来的桃花公子,打小没吃过什么风沙苦,这会儿来了坎州被折腾得够惨。单是水土不服这一条都叫他难受了个把月。好在他在一个村子里歇脚的时候碰着个铃医,那些个大病小病的都叫那人给的几副药调理好了,再养段时间便愈发的身强力壮起来。

    坎州的山匪都窝在那几座连绵的山里头,叫一个不识山路的外乡人在那山里走上个一年恐怕都不一定摸得清,更别提寻山寨。

    沈长思头一回瞧见那座山时,恨不得一把火把挡路的草木全烧了。

    但是坎州的百姓信奉山神,他若敢放火烧山,那火还没烧着贼窝,他恐怕已先吃了那些百姓的刀子,比匪虫还更先一步见了阎王爷。于是他打算慢慢来,先是把下山的大路给封了,又开始在那儿地搭营,而后慢慢地往里边挪。

    因前段日子探山还算顺风顺水,今儿他抱着些侥幸心思,只带了五六人往前去探探路。

    一行人走得离驻扎地远了些,都小心翼翼地向前迈着步子。

    沈长思身前一兵士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了,还没跌到地上呢便猛然被毒箭给封了喉。

    沈长思见状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其余人当心,那竹林深处已倏忽射出十余根毒箭来。他拼死拦箭,却也自身难保,更别提照顾照顾身后人。

    末了,那林里只留了他一人苦苦挣扎。

    这竹林里头静得出奇,沈长思瞧着那些木箭的箭杆,料定那些箭皆是出自机关。他暗暗松了口气,可终究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这竹林离他们驻扎之处称不上太远,但这些动静也很难传回去。地上不知还有多少细密机关,那是步步要人命。他小心翼翼地照着方才行过之处后撤,却还是不慎踩着了机关——又是迎面而来的一阵箭雨。

    他一个后空翻将毒箭踩在了脚底,再往后一跃,恰巧倚住了棵树干粗厚的老树。

    他正喘着粗气,树干后却伸出把套着刀鞘的刀来。那刀毫不含糊地横在了他的颈子上,他挣脱不得,还以为命悬一线,却听身后那人笑道:

    “你那地儿风水不好。蹲一蹲?”

    那人虽是商量口气,却没给他留半点不做的余地。只见那人迅速把剑从他的颈子上挪开,而后往他头上横着一摁,紧接着他就被那股大得惊人的力气硬生生压坐于地了。

    他想,他放下若硬撑着恐怕脑盖骨都得被挤碎。

    然而他不过愣了一愣,林深处一根飞箭就唰地一声飞来扎进了他不久前安置脑袋的地儿。

    一根,两根,三根……

    他仰面,树干的碎屑不停地往他面上洒。

    冷汗没来得及从他额间滑落,他又被树后那人一扯,粗鲁地揪到了树后,而后被那人的长臂锁在了那儿。

    沈长思瞧着眼前那人儿,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

    “师……师父?”

    第086章 江氏徒

    魏風·坎州

    脚下的竹叶被踩得咔擦作响, 那穿行于其中的二人皆是冷静模样,瞧不出半点张皇。

    江临言轻车熟路地将人儿领回了那人在山脚扎的营帐里头。

    一路上,他那乖徒都在问他一件事——他怎么在这儿?或者说他是怎么突破设在山脚的关卡来到这儿的?

    江临言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懒洋洋地不吭声, 只要沈长思问他,他就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 意思是他一张口这草就会掉,所以他这会儿说不了话。

    可沈长思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师父好端端地在嘴里叼根草干什么, 自然不停地接着问, 然而那人又继续无赖似地指嘴, 叫沈长思所行皆化作了无用功。

    二人回到山脚那兵营里头, 沈长思叫属下拎来了一壶不知哪个好客人家酿的春醪。

    那春醪往桌上一放, 沈长思那双桃花眼便牢牢钉在了江临言身上,好像他不把那人完完全全装进眼底, 那人便要乘风归去,再像先前那般销声匿迹好几年。

    “师父。”

    江临言慢悠悠地把那根狗尾巴草从嘴里抽出来, 声音拖得老长:

    “欸——”

    沈长思垂头笑了一声, 原先是和他师父面对面坐着的, 这会儿把椅子挪到了他身边, 与他肩并肩地挨着坐。

    江临言不问也明白, 他这乖徒就是忧心他一声不吭地跑没影了, 故而挨近些锁着他, 可他非要明知故问。

    “干什么?”江临言笑。

    “没干什么。”沈长思也笑,停顿须臾这才又黏糊道,“徒儿这几年想您想得好苦。”

    沈长思是那般把心里话夹着混账话一道说出来的性子, 嘴里的话通常皆是甜得叫人不知东西南北的,可偏偏有那么几个就是能辨其真心几何。

    江临言算一个。

    江临言把送至嘴边的酒笑出了涟漪似的痕, 他抹了抹嘴,道:“你这话为师有些年没听了,如今这么一听,还真有种别样的滋味……脸皮厚哟——”

    “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听不懂。”江临言眨了眨眼,倏忽又咧开嘴笑,“想我多点儿还是想迹常多点儿。”

    沈长思答得干脆:“都想。”

    “谁多点儿?”江临言来了兴致,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您。”沈长思倒是回答得毫不含糊。

    “说笑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回头见着迹常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江临言往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你这几年尽呆在京城耗日子了,恐怕也有好多年没瞧见迹常那小子了罢?”

    沈长思垂着脑袋,半天才低低应了一声:“是,下了山就没再瞧见过了。”

    江临言抚着酒杯的杯壁,斜了眸子瞧沈长思的笼了层霜似的面色,安抚道:

    “你莫要自责了。方才我若没及时赶到那林子,这会儿你恐怕也陪着他们去了,他们这笔血帐算天算地都算不到你头上。”

    “这话可劝不动我。”沈长思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抿了口酒,又道,“若不是我非要将他们招来剿匪,他们估摸着早晚都能寻着个安分的好营生,而不该是这般无辜地死在这儿。”

    “这种事儿你以后遇着的只会多不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供你伤春悲秋?你当时敢同魏盛熠夸下海口,便该想到这样的后果。”

    “您怎么用词用得这般轻?”沈长思凝视着那铜杯里有些浊的酒液,“您该说我不自量力,好高骛远。”

    “谁?谁敢这么说我江临言的徒弟?”江临言猛一拍桌。

    沈长思瞧着他师父演,舒唇笑了:“您这般护着我,真应了那句话……嘶……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是……”

    沈长思蹙着眉思索,可不待他寻着个合适的词补上,那江临言已爽快地对上了。

    “欸——这为师知道!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您听来不觉得奇怪?”

    “奇怪?那换个。‘色令心迷’。”

    沈长思明白他师父这是费心在逗他开心,便勉强自己陪着他笑。江临言瞧出他笑不从心,便将他的脸儿掰向自己,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桃花眼。

    沈长思被他的眼睛盯得失了从容,索性将眼睛给阖上了,道:“师父,你这使的又是什么招?”

    “睁眼。”

    “……这……”

    “睁眼。”

    沈长思听江临言声调平平,忧心自己不听话一会儿把人给气跑了,终于舒开了眸子。可叫他惊奇的是,那人面上没有半分怒意不说,竟还是笑着的,笑得烂漫爽逸,笑得清澈纯粹,一点儿也不像个漂泊江湖的沧桑剑客,像个眼中载满日月山河的仙人。

    沈长思忽然想要躲起来,把自己沾满朝堂尘土的、肮脏的脸藏起来,把懦弱无能的自己藏起来,不要叫他瞧见。

    “笑。”沈长思正怔愣着忽然听见江临言对他说。

    沈长思于是像方才那般牵起嘴角,那笑可漂亮,仍谁瞧见恐怕都忍不住夸一句人比花娇。

    可江临言却对他说:“干什么哭?”

    “没哭。”沈长思有些躁,“您哪里瞧见我哭了?”

    “义尧,笑。”江临言道。

    “怎么笑?”沈长思双眉蹙起,眼里的薄薄水光被烛光一打便闪着晃动起来,“我在笑,您却说我在哭,那么我要怎么笑?”

    “为什么哭?”江临言仍旧笃定。

    沈长思终于缴械投降:“师父,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如我意,叫我失望,叫我心痛,叫我苦恨,叫我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为师问你,你真答的上来吗?你开得了口吗?”

    “有何不可?”

    “那么为师问你,你恨沈家吗?你恨沈明素吗?你恨魏盛熠吗?”

    沈长思犹豫了片刻,问道:“师父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为师要听你的答案。”

    “都不恨。”沈长思摇头,“沈家生我养我,我当不了白眼狼。明素么?我身为兄长却四处惹事,一事无成,他奔波四海,拖着双病眼,辛苦至极,我怜爱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他?至于皇上么?陛下贵为天子,我这般小人哪敢不知分寸,僭越上苍。”

    “你不信你师父我的风水,倒信那人的九重天?”江临言把手搭在沈长思的肩上,单手满上一杯酒送到沈长思的嘴边。

    沈长思仰起脖子任由江临言把那杯酒灌进他的唇舌喉腔,还听江临言接道:“你不恨他们,当然痛苦。沈家污浊,你却深陷其中因着血缘不得解脱;明素受宠,你却因沈家眼底容不得莽夫而活在轻视当中;当今圣上媚外负里,不识你才。然你却不能恨他们……”

    “不是这样。”沈长思苦笑。

    江临言把空酒杯“锵”地一声放回桌,大手随即覆在了沈长思的喉结上,将他的吞咽全握在了手心,他在沈长思的耳边道:

    “长思,你最恨你自己。”

    那话叫沈长思听来真是太过于可笑,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从何时起,那酒突然变得好辣,辣得他的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下滚。

    “不许哭。”

    “没有哭。”

    “又扯空心架子?”江临言道,“再这么昧着良心说话为师可走了?”

    “不要走。”沈长思拿手背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把那些泪水抹得干干净净,他抬起头盯着江临言,那双桃花般的眸子此刻带上了一点漂亮的红,他道,“我求您留在这坎州助我剿匪,助陛下救这乱世于水火烹煎。”

    “助他?不要。”江临言回绝得很是干脆。

    “为何?”

    “为师对救那人脱离民怨没有兴趣。”

    沈长思了解他师父为人固执,打定了主意多半听不进劝,便蹙着眉凄凄叹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成——您何时出发?我送送您……您来日若是瞧见我师弟了,莫忘替我同他问问好。至于我在坎州剿匪一事就莫要向他提,您就说他师兄在南疆同楚国讨债。”

    江临言抚着他的头发,玩味道:“谁说我要走?”

    “您不是说……”

    “为师虽对救那人不感兴趣,但对救你可是感兴趣得很。”——

    已是深夜,山脚那小兵营里头只有一张大帐还摇着烛火。

    沈长思下巴抵着桌,借着有些昏暗的烛火瞧他师父提笔在那山势图上描描画画。橙黄色的暖光打在江临言面上,叫他清秀面容上的线条更加柔和起来。

    他散去了一身的江湖逍遥气,那般沉静模样像个舌战群儒的文臣,倒一点儿不像个耍刀玩血的武徒,也不再似个鬼话连篇的风水师。

    江临言空出只手来摸沈长思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沈长思的眼皮子正打架,这会儿被他师父一摸,稍稍精神了些,他笑道:

    “您还把我当黄毛小孩儿呢?”

    “为师可是瞧着你和迹常的个子窜起来的。”江临言的右手还挥动着毛笔,只是面上有些骄傲神色,“你们长大得太快,叫为师到如今还发懵。现在时间隔得长了,为师更是常常犯糊涂!有时想起那段时光来,只记得你们一直是个小孩儿,快下山的时候,一下便窜成这般大了——诶呦,累啦?累了就阖眼休息一会儿罢!”

    “您说话像个老头儿。”沈长思阖着眼笑。

    “为师要来得再晚些,你在地府瞧见为师时,你真就只能瞧见一个老头了。”

    “是、是、是,我沈长思的师父当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和迹常俩小孩儿虽然性子闹腾了些,但就凭嘴甜这一点,都不知道能讨多少姑娘欢心。”

    沈长思又笑:“我尽力还成,我师弟粗手粗脚的,可不容易讨姑娘喜欢。”

    “人总会变的。”

    “您有没有至少去瞧过他一眼……在下山之后?”

    “没有。”江临言道,“盯着北疆的人太多,为师哪有那么大本事平安游走南北?”

    “我总觉着您无所不能……”

    “那是神仙。”

    “我知。”沈长思含糊应道,“那您去不了鼎州,为何不来缱都见我?”

    江临言没回答,只是在那人睡熟后替他将垂至面前的发别到耳后:

    “为师当然偷偷来过缱都见你,也偷偷骑了几个月的马,吃了一嘴黄土风沙,只为远远瞧迹常一眼……可是为师不能同你们说,这世上能通天的,只有万岁和贼寇。为师不要同你们反目成仇,也不要你们为成我大业,甘心赴死。”

    “为师不要你们为难,为师要你们平平安安。”——

    是夜,帐外的天还未亮起天光,只是远方隐约泛上了一层灰。

    沈长思惊醒的时候,先是模模糊糊地往周遭瞧了一瞧,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这一瞧直叫他猛地起身,差点把身下的椅子撞翻。

    他慌张地环顾四周,只见从不远处那行军床上有个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莫慌,为师在,为师在——”

    那人说着又躺了下去,没一会儿便入梦去寻了周公。沈长思靠在桌角上稳心神,过了一会儿才晃着脑袋笑。

    沈长思已被那患得患失的毛病困了好些年——别人懂得及时行乐,他倒好瞧着眼前的东西不懂尽情享受眼前的喜悦,眼里瞧着的皆是来日失去的苦痛。

    所以他向来不好争抢。

    然而有些东西到手不需争,他们自作主张地来,又自作主张地走,像是一阵握不住的风,随心来,随意去。他没有资格把那些人留下,只能笑着送他们走,然后怅然若失,不知道的人见他离别笑面还以为他没心没肺。

    下序清山那会儿,别的人都只瞧见他嘻嘻哈哈,只有江临言和李迹常拍了他的肩,严词厉色道:

    “忍着,不许哭!”

    沈长思愣了好一会儿,俯身把江临言给他盖上的暖衾从地上拾起,又叹了口气。

    他师父江临言人虽还算是亲切体贴,但体贴也是有个度的。就拿目前这情况来说罢,他虽懂给沈长思盖上条暖衾,却不知将那人扶到榻上睡,还鸠占鹊巢,舒舒服服地在那行军床上歇了个欢。

    说他体贴罢,倒也真是体贴,只是叫人不清楚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心。

    沈长思两指一捏,把江临言画至深夜的山势图放在面前抖了抖,自己摊开看了。

    江临言在图中山上圈了三个点,一个在主峰半腰处,一个在两座最高峰之间的山谷里头最后一个正是他们所处之地。

    他这一琢磨便忘了时间。

    他盯着那张图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眼瞧着帐外有天光隐隐泄入,揉了眼正打算去外头伸伸懒腰,结果一回身便被他师父给吓了一大跳。

    江临言拿着那“风水正好”的折扇往沈长思脑袋上一敲,笑道:

    “魂呢?回身子里边没?要不要为师给你招招魂?”

    沈长思被打还笑,把双臂舒展开伸了个懒腰:“师父您这画的是什么个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要你们即刻把窝从这里搬走的意思。”

    沈长思也没有犹豫,只唤来了下属,还在同下属解释的时候又朝江临言问了一句:

    “搬去哪儿?”

    “哪儿都好,越是落魄的地儿越好,离这越远越是好。”

    “成。”沈长思说着又要出帐去寻人,可自己那衣裳却被身后人给扯住了,他有些诧异地回身,问道,“师父,怎么?”

    “你小子怎么不问为师这是为何?”

    沈长思对他笑:“我信您。”

    沈长思为了这件事跑了一整天,留江临言在帐内从早歇到晚。

    江临言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他领着江临言上了马车,这才道:“这山位于坎州北,我把营地迁到了坎州南边一块地儿,那儿人少,若非专程往那儿去,估摸着没什么人知道那儿新修了个兵营。”

    “行。”江临言盯着沈长思的脸儿瞧,又摸了他的臂膀一把,半天才吐出一句,“长思,你过几天去把脸儿晒一晒,把身上那些硬肉减一减,这大半年你就跟着我姓江。”

    第087章 山野医

    楚国·衡京

    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这青楼里边湖翠天碧的。眸子瞧着的美,鼻子嗅着的香,人在其中飘飘似入梦。

    易绪被齐烬连拖带拽地弄回了那人在这儿订的厢房里头。他浑身酒气, 好似在酒缸里头泡了一晚上, 瞧上去醉得很是厉害。

    他这会儿正醉着哪里懂什么叫怜香惜玉,扯着易绪胳膊便把人家往他屋子里推。

    易绪低声抱怨了几声, 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手下留情,直直把那人往门上猛地一撞。

    木门吱呀乱叫个不停, 里边的两个人儿却全然无声。

    齐烬迷迷蒙蒙地盯着易绪瞧了好一会儿, 终于折膝跪在他面前, 握着他的手恳求道:“阿绪, 别抛下我好不好?”

    “起来。”易绪伸手去扶他, “齐长轼,你这不是醉了, 是疯了。”

    可他像是听不懂话,只委屈地抬头盯着易绪瞧。

    然而齐烬目中难掩的半点清明被易绪逮着了, 所以他冷下脸来:

    “齐长轼, 我可不是你养的那些阿猫阿狗。你跟我演什么?”

    齐烬闻言仍旧没有太大的反应, 像是铁了心要装醉。易绪盯着那埋在他腰间的脑袋, 思绪飘向了初遇之日。

    易绪本名并非如此。

    那是齐烬亲自给他取的名——

    一年前。

    魏楚边疆。

    魏楚两国于边疆开战, 楚国凭借烧林一计叫魏军大吃败仗。在顾氏二将双双殉国之后, 楚国以偷袭等暗招清剿魏風剩余兵力, 逼得魏军仓皇北逃。

    又过了不久,魏風边关顾泉关遭楚军攻破,楚军胜利在望。魏军的彻天哀嚎飘不进这楚军兵营, 那里头流出来的皆是欢歌配笑语。

    顾泉关破,楚军也知深入魏風再难讨到好处, 便打算见好就收,只留了齐烬一路稀疏人马善后。

    然而,魏風主将之一的贺珏逃回魏風后搬来的是由宋诀陵带领的一支可怖援兵。

    起初齐烬还不以为然,见了宋诀陵还以为是个长得漂亮的绣花枕头。哪知那从未在沙场上抛头露面的宋诀陵拿起剑来杀人来眼也不眨,二人周旋两个时辰,齐烬竟先败下阵来。他兵力本就不敌宋诀陵,再加上腹部中剑,只能在余兵的护送下只身栽进山林中。

    山里夕阳坠的慢,可再慢也拦不住山野间蠢蠢欲动的野兽。

    他靠在一棵老树后,腹部的血像是河般流,他勉强拿手掌覆住伤口,可除了将手染成瘆人的血红色之外也没别的了。

    林子里狼嚎阵阵,其间还杂着其他野兽的吼叫声。他当然明白,如今就算他能勉强撑住不被魏军发现,这林子里食肉的野兽也绝不会饶了他。

    大业未成,他却将于英年陨落,天命不公何至于此?

    满腔恨意无处发泄,他只能将五指狠狠扎入了布满硬石泥土之中,叫他的指尖渗出了一点又一点血珠。这点儿疼痛掩不住腹部那个大窟窿带来的剧烈痛意,那儿血流得又快又多,令他的眼皮愈发沉重起来。

    快入夜了,山上的风更凉了些。

    饥肠对寒风,他已没了力气去思量此刻他若是阖了眼是否还能盼来再度睁眼之日。

    双眼闭上又睁开,到最后他终于昏睡过去——

    入夜,山野之中没了万家灯火点缀,虽有虫鸣伴兽吼,但与人间烟火比较起来还是显得冷清萧瑟了许多。

    齐烬失去意识好长时间,再睁眼时他没瞧见面目可憎的野兽不说,身子亦没沾上半分露宿山野该得的满身寒露。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有些尘味的被褥。

    他微微弓着背起身,瞥见自己伤口处已敷上了一团药草,被干净的布条裹着。

    他正疑惑,歪了歪脑袋瞧见不远处背朝他坐着个布衣郎君。那人正忙着捣鼓柴火,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醒了。

    那郎君身材高挑,披着条粗麻制成的布衣,好像还不大合身,露出了一截脖颈,月光似的白。

    齐烬小心地伸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够着了自己的佩剑。

    那人还在不住地往炉灶里添柴火,听闻身后有些许动静,以为是床上那半死不活的人儿醒了,便悠闲回身瞧了瞧,哪知一把近在眼前的沾血刀却把他的脑袋逼得连连向后仰。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齐烬瞧清了那郎君的脸儿。

    淤泥养青荷,山门向来多出清丽佳人。那人的面皮是玉白的,双唇亦是被山野之中的泉水滋养得水润的。

    若这张脸蛋为诗为画,那用“雅致”一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那人面上皆是如一的素淡颜色,眼睛也似古画那般恰到好处的往上勾,一身清清冷冷的古韵,若非一袭布衣,简直像是大户人家滋养出来的美儿郎。

    可是这身衣服倒也说不上不衬他,毕竟那素衣往他身上这么一穿,更衬得他面庞清秀。

    齐烬把那郎君惊了一惊,他定了好一会儿心神这才忿忿道:

    “山外人都是这般对待恩人的吗?”

    那郎君的嗓音虽不低沉,也说不上有多清脆,但确乎是称不上平庸。总之清清朗朗,叫人不禁遥想其歌喉何般。

    “是你救了我?”齐烬仍旧横眉竖目,拿剑尖指了指他。

    “大人您不辨黑白也该有个度。”那郎君不卑不亢,“小人救了您又没同您讨金要银,您为何如同拷问犯人般对待小人?”

    齐烬刚想说话,可一使劲又扯到了腹部的伤口叫那地儿渗出血来,他痛苦地曲了曲身子,手不自觉地捂在了伤口处。

    那郎君瞟了他一眼,淡道:“大人,您伤势得有些重,还是静养为妙……”

    一股对陌生之地的强烈不安与疑虑催促着那伤患离开,他没功夫理会那人说了什么,只踉踉跄跄地捂着腹部往外走,直到瞧见那屋子里悬挂的四个大字。

    悬壶济世。

    一张遥远的脸庞于他的脑海沉浮,将他胸中躁意一点一点地抚平、带走,再用巨大的悲哀填满他的胸腔。

    “你真是大夫么?”齐烬抿了抿泛白的唇,停了步子。

    “不是。”那郎君应得也干脆,“我太翁是这荒山野岭里独一的铃医,他老人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到林子里捡像你这样的人儿回家来。”

    齐烬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随口问道:“你太翁呢?”

    “死了。”那郎君还在灶台那边不知道捣鼓什么,他真没打算把齐烬这官爷当神像般供着,见他要走还依旧漫不经心,“怎么?您还想把刀横到他老人家的脖子上吗?”

    齐烬闻言一愣,攥了攥拳又问:“果真是你救的我么?”

    “您还能在这儿找到第二个人?”

    齐烬蹙了蹙眉:“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养好?”

    “估摸着得十天半个月往上走。”

    “什么叫作‘估摸着’?”

    “小人未承太翁业……不过小人对于医术虽只懂些皮毛,但疗愈您那伤算是够用的了。”那郎君拿布垫着把药壶从炉灶上取下来,“您喝不喝?”

    那郎君也懒得同齐烬说什么要杀他早就趁他还昏迷的时候就把他给弄死了,只是把还烫着的药倒进碗里,又把那碗朝他伸了过去。

    齐烬瞧了他一眼,接过碗来,问道:

    “你是哪里人?”

    “您又是哪国人?”那郎君不答反问。

    齐烬平静道:“楚国人。”

    那郎君也答:“小人也是楚国人。”

    “你?”齐烬端着那药碗,边呼呼吹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那郎君。

    “怎么?大人还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么?”那郎君皮笑肉不笑。

    “你真是楚人么?”齐烬坐在椅子上喝药,没被碗遮掩住的双眼因仰视而露出了不少眼白,瞧上去更凶狠了些。

    “不是。”那郎君出人意料地毫不慌张,他道,“小人太翁同小人交代过,在这魏楚边疆,碰见魏家的,就说自己姓魏,碰到楚家的,就道自己姓楚。不过为了活命罢了,大人又何必刨根问底?”

    “你怎知我当官?”

    “小人瞧上去像傻子么?”那郎君反问一句。

    齐烬淡淡笑了一声:“你这人还挺有脾气?”

    齐烬把药喝完后就在那屋子里转,那郎君见这阴晴不定的大人终于安分下来,方想舒一口气,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呼气,那疯子又把刀尖指向了他的脖颈。

    “说——”齐烬那双眼瞪得极大,“你究竟是何人?”

    “小人乃为楚魏山中人,未曾刻名于官府籍册之上,您要小人如何交代小人是何人?”

    “这屋中灰尘多得能淹死人,你说这是你家?”

    那郎君捣药的手顿了一顿,他笑了一声:“大人,今夕何夕啊?”

    “什么意思?”齐烬手上的力道不减。

    “清明。”那人平静地瞧着他,不知是真不怕还是在强装镇定,“清明时节小人回老宅替太翁扫墓上香,不过没来得及洗扫房屋,您就要拿刀指着小人,是不是接下来小人就得向您磕个头,然后谢谢您送小人去见我太翁啊?”

    齐烬闻言稍稍将剑往回收了些,思索道:“已至清明了?这仗竟拖得这么长么……”

    齐烬见方才那险些一命呜呼之人又垂头拿起石杵捣起了什么,诧异道:“方才还有人要害你性命,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可逃,你不逃就罢了,这又是在做什么?”

    “捣药。”那郎君抬眸又瞥了他一眼,“大人这么问,可是药味还不够浓?”

    齐烬不理:“你干什么不跑?”

    “跑又跑不掉。”

    “那药是给谁的?”

    “给您的。”

    “你当真痴傻……怎能给要杀你的人制药?”

    “事必尽,否则岂不糟蹋了这些好药草?。”那郎君道,“小人救不了自己,救您还不行吗?”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您过誉,像小人这般以后指不定能有来生,您杀生无度,可要当心来日成了畜牲。”

    “你真信这世上有来生这般鬼神玩意?”

    “您管小人信不信——这药您要敷还是不敷?”

    齐烬愣了一愣,鬼使神差地在他身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他任由那郎君微微屈膝把缠在他腰间的布条给扯了下来,而后取下被血染透的药草,再涂抹上新捣的碎末。

    说来也奇怪,齐烬那般疑心极重之人竟允许那郎君给他医治。照他往常那性子,把人杀了鸠占鹊巢才是他的作风。

    或许是因那人说的一字一句他都无法反驳,又或者是因那人一副正人君子样,双眼虽生得细长,却不带一丝一毫的魅惑与狡诈,分明同他一般大,却不如他那般沾染了一身的戾气。

    浑身上下都在说着——他是个善人。

    齐烬又接过方才那碗未喝尽的药,把那苦得很的药一股脑咽完了,抹了抹嘴问道:“你帮我就不怕惹上什么麻烦?”

    “让小人眼睁睁地瞧着活人曝尸荒野才是真要了小人命。”

    齐烬笑了:“近来魏楚在这山里打仗你知不知道?”

    “知道。”那郎君叫齐烬在床上躺好,自己又去剪了条布条来给他包扎。

    “追杀我的是魏風人,如今山野间就只有你这么一户人家,你留我在这儿,他们单单顺着火光找,找到这儿来并非难事。”齐烬瞧着那人的长睫在光下扑朔,“你要救我还是救自己?”

    “小人现在还真不想死。”那郎君不咸不淡地瞧了他一眼。

    齐烬哈哈大笑:“挺实诚。”

    那郎君给他包扎好了又开口:“小人虽无意赴死,却也不愿叫您在我眼皮子底下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你虽生了不少像模像样的腱子肉,可身子较那追杀我的人还是单薄不少……怎么可能拼得过那些个人?”齐烬还在那儿说风凉话,好似被宋诀陵寻着了要掉脑袋的不是他。

    “小人干什么要同那些人动粗?”

    “哦?那你想怎么保我不死?”齐烬将那些换下来的布条绕在指上玩,但那东西很快就被那郎君抽走抛进火里了。

    “追杀您之人叫什么?”那郎君边烧边问。

    “宋诀陵。”齐烬表情有些惊诧,“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莫名想听听那人名姓罢了。小人爹娘当年因上山时撞上魏楚两军,不知是被楚国那些姓邢的,还是魏風那些姓顾的乱刀给砍死了。”

    自私一词被齐烬展示到了极致,他平日里只为自己而活,哪里懂得与他人共情,听闻此等坏事儿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感叹了几句世事无常。好在那人不甚在意,也就没让话就那么停在那叫人心情不快之地。

    齐烬与那人越聊越高兴,刚论完谁更年长,外边栅栏处忽然传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咔咔擦擦”的响声。

    那是战靴踩在落叶上的响声。

    那郎君还未反应过来,齐烬已经起身,小心翼翼靠近窗缝往外瞧了瞧。

    嗬!外边果真立着宋诀陵一行人。

    他咧开嘴朝那郎君笑道:“麻烦上门来了。好哥哥,您该想法子救救我了。”——

    宋诀陵破门而入时,就只有一个儿郎坐在那儿不知熬什么东西。

    浓重的草药味灌入了宋诀陵等人的鼻腔,他唤下属绕到后门处准备围人,自己进了屋。

    他的双眸直直对上那郎君的眼睛,叫他眼中笑意飘走了大半,剩下的空缺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充满。

    “冷静,深呼吸——”宋诀陵听见自己在心底对自己说。

    那郎君冷冷瞧着他,还不待他开口便问道:“大人深夜来访可有什么事么?”

    宋诀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垂头笑道:“鄙人来这儿寻个人儿。”

    “恐怕不是小人罢?”

    “当然不是。”宋诀陵又笑,按着剑那屋子里转了一圈,“您这儿这么多的布条、草药,可是为了医治什么人?”

    “小人不知大人所指,这草药我煎来是为了给自个儿疗伤……”

    “您受伤了?”宋诀陵上下打量着他。

    “不怕大人笑话,小人今日砍柴时隔不慎割着了左臂。”那郎君说着掀开衣袖,露出一道不短的斧伤来。

    宋诀陵瞧着又去瞥了眼那摆在一旁的斧头,眉挑了一挑:“您今日可曾见过一腹部受伤之人?”

    “没有。”那郎君斩钉截铁地应道。

    “是吗?既然这样,那鄙人便先行告退了……夜深叨扰可真是对不住!”

    “您不再看看?”

    “不了,您这屋子一眼能看到头,想必没什么地方可供那贼人躲藏的。”

    宋诀陵说完风风火火地抬脚就走,那郎君倒是慢慢悠悠,直到瞧不见人影这才把屋门给阖上了。

    那郎君又在椅子上静坐了快半个时辰,这才打开地窖的门,拉齐烬上来。

    那齐烬笑得欢,道:“你这屋子瞧上去不大,倒还真能藏地方。”

    “我太翁忧心寒冬把药给冻坏了,每至冬季就把那些难得的草药存在下边。”

    “这有什么好和我解释的?”齐烬笑道,“成了,他们这会儿应该走远了……魏風人就那样,能自己扛的绝不拉下脸来叫人帮忙,你也甭担心他们会半路折返回来折腾你 。”

    “小人倒是不怕,要怕也该是您怕。”

    那齐烬闻言又是一笑:“你想得倒是清楚。”

    齐烬帮着那郎君从柜子里头扯出一张草席来铺好,问道:“你方才说这是你太翁的老宅,那你如今在哪儿住?”

    “在这儿。”

    “你什么意思?”

    “小人从前跟着个衡京的师父学吹笛的,在衡京住过一段时间,但如今魏楚开战,衡京轻易不给外乡人进,小人回不去了,就等着呆这儿耗到死呢。”

    “这有何难?你跟着我去衡京,我给你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您?”

    “怎么?可是不信我?”

    “您帮我做甚?”

    “就允许你帮我,不允许我帮你?”

    那郎君踟蹰着,其实这也怪不了他,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齐烬可不是个讲义气的。他正犹豫着,齐烬忽然又撞了撞他:

    “你回衡京后可否再帮我个忙?你还想要什么同我说……”

    那郎君闻言这才舒了口气,他道:“小人当然可以帮您,只是小人不贪金银,只是希望您帮小人寻个人……”

    那之后眨眼便是一年,齐烬给那郎君寻了个好姓,又代替他师父给他挑了个“绪”字作名。虽然易绪练着艺跑到青楼去当倌人叫他有些别扭,但从某些方面来说,易绪当红倌或许来得更是好——

    话说到今朝。

    易绪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完了过往种种,这会儿清醒过来,推开了那近乎黏在他衣裳上的脑袋,他道:

    “齐长轼,你闹够了没?”

    齐烬终于流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他分外清醒地含笑起身,问道:“怎么样?我演的好不好。”

    “好。”易绪道,“改头换面的,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那像什么?”

    “爱而不得,寻死觅活的纨绔。”

    “那就好。”齐烬鼓掌道,“明日就这么演给我爹瞧。”

    齐烬说着忽压低身子在那易绪的颈边嗅了嗅,绕有兴致道:“楚冽清他碰你了”

    “你在说些什么话?”

    “玩笑话。”

    “好笑吗?或者说你演够了吗?”易绪冷静下来,“还是说你爹的人已经安排到这楼里来了?”

    齐烬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上前去攥住了易绪的手臂,然后闭上了嘴又不说话。

    易绪沉默地瞧着他,道:“你莫非演着演着真把自己捯饬成了断袖?”

    “怎么了?你怕吗?”

    “我不怕,你别影响我生意便好。”易绪掰开他的手,“玩笑开多了惹人烦。”

    “你干什么非得接客?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叫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齐长轼,你没忘记当年贵府诸人是如何待我的罢?你爹可是同我说了,若你要给我赎身,便把我的指给砍了。吹笛子这本事,没了手指可行不得。我的指若是真断了,谋生的本事可真就没了……齐长轼,你不可能护着我一辈子的,你明白罢?”

    “你为什么要接近楚冽清?”

    “你管不着。”易绪说着要走。

    “喂——易绪!”齐烬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你当年同我说你要寻的人是楚冽清吗?”

    易绪没回答,只停下来拨弄着自己的衣衫,整成凌乱模样。

    “易绪,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我才想陪着你玩玩,若你至今所行皆是为了赎什么糊涂的感情债,那可真是叫我失望透顶。”

    “我帮了你两回了,有买有卖的,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齐长轼,你管的实在太宽……你与楚冽清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清楚,我不是你,我和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我不同你说就说明那事你没有知道的必要。”

    “楚冽清知道你在利用他么?”

    “我利用他?你哪只眼睛瞧见的?”易绪推开齐烬,“我陪你演戏已经是仁尽义至了,你如今干什么来给我找麻烦?”

    易绪停顿须臾,将松松垮垮的衣衫用手扯住,又道:

    “齐烬,这世上不止你我是聪明人,你要玩这些不知所云的游戏,外边有一大把人乐意陪你玩,你少来折腾我。”

    “话不能这么说,楚冽清向来不喜欢他的东西被我碰了,若我不时常在你身边晃悠晃悠,他恐怕都不懂得要珍惜你呢!”

    齐烬说着长指划过他的脸,叹道:“这才一年多,山里的乖孩子怎么就变成青楼里的花魁了?”

    “别说这些恶心话。你今儿吃错了什么药,为何总提当年事。”

    “易绪,要是有一日,我真爱上你了怎么办?”

    “这种荒唐话还是少说为妙。你我皆不是断袖不说,爱慕他人可不像你干的出来的事。齐长轼你有多自私你最清楚,你若是何时有了那般想法,多半是想多了。”

    “什么混账话?”

    “齐长轼你最知如何行事能为自己博得更多好处,怎么会瞧得上一座助你过路的桥?”

    “你真不懂我。”齐烬笑道。

    “我真不懂你。”易绪道,“贫嘴贫够了吗?”

    “怎么能够?话说你这衣裳已经扯得够乱的了,怎么还在扯?光天白日的,楚冽清瞧了准会以为我是什么禽兽。”

    “这样不合你意?”

    “不算太合,毕竟我大的好处没吃着。”

    “什么大的好处?”

    易绪思忖了会儿,终于明白他所指的是何,脸色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忿忿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跟楚冽清抢东西抢多了,是连我也要争吗?”

    “不是这么个理。你本来就是我的,还要我从楚冽清那抢?”

    “哪凉快哪呆着去罢,我要逢场作戏的对象可不是你。”

    “为什么非得是他?”齐烬满不在乎模样,“你是爱他还是想害他?”

    “你管不着。”

    “我管的着。你脚踏两条船,被我爹知道了,他又有新的理由去劝我娶公主了。”

    “那你就再去找个小倌陪你演。”

    “除了你我都不放心”

    “总得试试,我不可能陪你演一辈子的。”

    “好哥哥,你就得陪我演一辈子。”齐烬道。

    第088章 腐皮囊

    魏風·稷州

    吃一堑长一智, 这回季宋喻仨人相聚不跟曲秀才打交道了,改吃茶。宋诀陵在稷州那名茶楼里订了间厢房,赴约时辰定在亥时。

    夜半三更吃茶, 这仨位爷今夜是都没打算睡了。不睡就不睡, 毕竟他们身子骨还年轻,再说多点可不是还有死后长眠这般词安慰人么?

    仨人来得先后也很是讲究, 季徯秩知道等待的苦滋味,不喜叫人等, 来得较约好的时辰早了些。可他推门进去的时候, 宋诀陵和喻戟已坐着吃完了一壶茶。

    “你俩这是演的哪一出?”季徯秩诧异地开了口。

    宋诀陵笑眯眯, 往喻戟那儿凑了凑:“可不是喻将军道他要‘茶’首谢罪?”

    “谢罪?”季徯秩云里雾里。

    喻戟抿着唇不接话, 宋诀陵打量他几眼, 又接道:

    “喻将军,今儿要唱戏的角儿是您, 末将给您撩撩帘也就够了,难不成您还想让末将登台?登台就罢了, 唱两句也是好的, 可总不能好词烂词都由末将这五大三粗的北疆野人唱了。您不张嘴, 末将待会儿真把白皆给您描黑了, 您怕不怕?”

    宋诀陵阴阳怪气地乱说一通, 喻戟听了嘴皮子还是动也不动, 宋诀陵于是宣布他不说了。

    他说不干就不干, 面色也没个过渡期,刚跨过酷暑呢,也不隔个凉秋便到了寒冬。他解了一身纨绔软骨, 像块冰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叫人瞧来还以为是地府里头那神色凛冽的判官。

    三人是围着圆桌坐着的, 那桌子不大,仨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可不知怎的,那对每每聚在一块儿都恨不得闹个雀喧鸠聚的竹马二人都没张嘴说话。

    季徯秩心里没什么重包袱,要张嘴说话当然没什么问题,可他明白今日喻戟与宋诀陵这俩不对付的先行相聚又扯什么谢罪不谢罪的,恐怕是真干了什么要命的事,他于是安静地呆着等着二人中的谁先招。

    可是宋诀陵这人吧认定的事儿那是谁也劝不动,他这会摆明了要看戏不唱戏,那就真不动了。

    季徯秩垂着眸子吹杯口凝住的茶沫,笑道:“你这嘴今儿是怎么了?”

    喻戟还不说话。

    “嗯?说您呢喻将军——您今儿出府时可是拿针把嘴给缝上了么?”宋诀陵慢悠悠地把茶吹凉后,这才把火往喻戟那儿引,“此夜不长,良宵哪能白白废在臭男人身上?”

    季徯秩也觉得好笑,便跟着宋诀陵瞧喻戟,喻戟闻言却有些担心季徯秩,直到瞧见那人无甚异样这才摆正了眼珠谁也不看。

    “真真是一刻千金……若实在不情愿等便干净利落点滚了。”喻戟道,“你当真以为我愿意来这儿?你搁我跟前装模作样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喻戟这话说的没错。

    原先宋诀陵同他说好就他二人来这儿吃茶谋事,哪知坐了不过半刻钟,那宋诀陵便道季徯秩很快就来了。

    那时,喻戟还不知宋诀陵心思,垂着眸子正打算吃茶,临饮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诀陵托着脸儿朝他笑,低声道:“有些东西拖久了不好。”

    喻戟的神经绷紧了又松,然他并未追问,只轻轻顺了顺气,想着宋诀陵再怎么疯总归还留着半颗良心,体谅他难处应是够了的,不至于吐出他心中猜测的那些荒谬话来。

    可他不问自有人答,只听宋诀陵悠悠道:

    “您和季侯爷那心结还是快些解了,人心这些有的没的都不算事儿,免得到时候误了大局。”

    啊——他怎么能把宋诀陵当人看。

    这个畜牲。

    “你!”喻戟置于桌上的手一拍一攥,那平日里端着文雅过市的翩翩公子被衣袖掩住的臂上,青筋浮起了大半。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这会儿铁定被他气得发疯,却仍似方才那般笑着,还抬手拍了喻戟的手背,笑道:

    “喻将军可莫急昏了头,若朝我动手了,待会侯爷见了可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我发了疯了去管季徯秩怎么想的干什么?”喻戟的音量不高,面上亦不露半分怒意,任谁瞧来都是心绪平和。

    “喻将军这般的洒脱,真是叫末将自惭形秽——您既洒脱至此,想必同侯爷把话说清也没那么难。”

    喻戟将浑身怒气抖掉,带着那一成不变的冷笑:“我不说又如何?”

    “没如何。大不了末将给将军当当传话的驿卒……不过您二位那事儿末将只知道个模模糊糊的大概,若是末将不慎添油加醋了些,惹喻将军生了气,您责怪末将也多少有些不厚道了!”

    强人所难。

    这个地痞流氓!

    喻戟的思绪回到当下,瞳子稍稍一动便对上了季徯秩的眼。季徯秩正抬眸瞧他,那眸子里边说不上冷暖,只能瞧出点困惑。

    未知好坏,不做表态——这是季徯秩的处世之道,更何况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喻戟能干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可喻戟单是瞧了季徯秩一眼,便已如骨鲠在喉。他本该像往日那般做错了事也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霸道模样的,这会却明显乱了阵脚。

    他冠正衣齐,却打心底觉得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好似被人揭开了君子的皮囊,窥见了里边腐烂的骨肉。

    喉咙好干,他每每张嘴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只能以茶作掩护,毫不留情地往那干涩的地方灌入一些滋润的东西。然他思来想去地又觉得自己怎么能窝囊至此,于是便怨恨地把茶杯往桌上砸。

    宋诀陵拿指节往桌上敲了一敲,有如战前落下的最后一声鼓,意思是太慢了,该说了。

    若说季徯秩长于等待,那宋诀陵就处在长与拙的分野。他的耐心分人,拥之高堂的要他等到海枯石烂他都无怨无悔,满不在乎的就连死生都随意,要他为之停留也未免太过可笑。

    喻戟强装镇定着把自己杯里的茶喝尽了,摩挲杯口一二下终于收回手来,起身走到了季徯秩身前。

    “砰咚——”

    跪了。

    那傲骨铮铮的喻戟朝季徯秩跪了。

    硬骨头往木地板上跪的声音很是响,响得季徯秩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而后狞笑着在他心底栽了株悲花。

    宋诀陵见喻戟跪得利落挑起了半边眉,他斜了眸子去瞧季徯秩脸色几何,哪知那人眼皮也没掀得多开,只是淡漠地瞧着面前跪着的那人儿。

    “我何德何能抹了你的笑?”季徯秩拿扇子挑起喻戟那张没了笑意的脸儿,“给我跪,像样吗?”

    喻戟倒是词严义正,他道:“给季侯爷跪不丢脸。”

    “你的骨头可不软,这般举动若不是想叫人砍我脑袋,就是要折我的寿——你现在给我跪,以后还要给谁跪?”

    “你跪谁,我就跪谁。”喻戟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令人难懂的笑。

    季徯秩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他全明白了。

    “真好。”季徯秩的笑意浓浓,“百年修得同船渡啊……我俩来日又是一条船上的了,这是多少年才能修得来的福分?我还忧心昧着良心做事,跪那江氏来日恐会连累你……”

    喻戟不接话,因为他知道季徯秩的话还没说完,狠话都在后头。于是他还跪着,那朵长在雪崖上的松,这会儿平平和和地跪在那生来锋锐之人面前,像是仙人跪妖邪,任人怎么瞧都觉得奇怪,他二人倒是从容。

    “阿戟,你我委实有缘,从小被关在宫里就罢了,就连干要杀头的勾当都能撞到一块儿。”

    “我昧着良心做事已有半生,可不是侯爷那般半道入局。”

    季徯秩的双唇轻轻颤动,他抚平了笑痕,道:“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全招了……说说看,从几时开始的?余国那会儿?还是更早,你我皆任职缱都那会儿?”

    喻戟抿了抿唇,将那些让双唇变得湿润的茶水都抿尽了,这才道:“自你我皆是太子伴读,你还未入寺时起。”

    季徯秩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眨了一眨,有些愣神,须臾过后才道:“好长啊……阿戟,这日头长得我十指都数不过来了……”

    那生似妖孽之人这会笑得慈悲,他盯着喻戟道:“你早知这天终将不遂魏家愿,那你一日日瞧着为先皇鞍前马后,是不是觉得我既可笑又可悲?”

    你当真以为我对魏千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么?

    喻戟心里想说的是这个,当说的也是这个,但他没有将此情托出,只道:

    “为人臣子在忠,本就不该论万岁是非。万岁无错,皆是臣子误事。万岁若真错得彻底了,错得人要把天翻,那便是臣子无错了……我早便知错的是先皇,又怎会笑你?”

    “从前种种于你而言都算什么?”季徯秩还是那般冷淡的口气,好像无论喻戟予以怎样的回复都无关紧要。

    暗处逢天光。

    这是喻戟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怎么敢忘了在那冰冷深宫里偎依取暖的一群人?那羸弱的,那热烈的,那伶俐的,那乖顺的,和他这挣扎着的。

    他没有铁石铸就的心脏,纵使读不懂情,也知喜乐滋味,那段日子化作一股暖光被他封在一生兴许再也不启封的酒坛子里,就等死前走马灯之际再品着踱入黄泉路。

    这绝情的笑面虎啊,一路颠沛流离,跌跌撞撞地将歪门邪道走成康庄,一路上的风景再漂亮他注定也只能自个儿瞧。

    他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他怕他一松嘴,恐怕这么多年他给自己画下的条条框框皆于顷刻崩塌,他害怕瞧见乱了方寸的自己,害怕瞧见那日双亲那般落魄疯狂的模样。

    画地为牢这么久,他早已走不出去。

    于是他应声:“逢场作戏。”

    季徯秩闻言笑了,眸光却渐渐地暗了下去。

    他好像一直就没读懂过喻戟,他太看重情义二字,近乎病入膏肓,宋诀陵没能打碎他的念想,可那被他划入墙中的人却亲手把墙给砸了,轻飘飘地说上一句,先前不过逢场作戏。

    这下喻戟不觉得他季徯秩可笑,他都要对着铜镜指着自己的脸捧腹大笑了。

    委实可笑。

    误把假意当真情,多少年来的相依相伴,除了他皆是各怀鬼胎,他像是戏中丑角,十余年瞧不出半分端倪,还以为他们义结金兰,实在是惹人发笑。

    可他分明是无辜入局,被一群戏子围着闹着,看客又凭什么笑他?

    再看今朝,那偎依取暖的四人,羸弱的死了,乖顺的反了,热烈的如今求死不得,温润的戏子又看官,他这伶俐的摇摆无所依。

    或许是在遥望过往的长河之中瞥见了那些留在过去的人的笑面儿,他的神色愈发痛苦起来,眉头拧得愈发的深,到最后只落下轻飘飘的几句:

    “起来罢!用得着这般大动干戈么?”

    “走罢,走罢,这茶钱我结了,你俩留我一个人呆会儿。”

    喻戟撑着椅子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往外走,面上的笑苦得出奇。

    苦笑,在苦不在笑。喻戟这不尝苦不知悲的笑面冷血人儿,如今竟摆出这般的神情实在稀罕。

    喻戟已经出门走远了,宋诀陵仍旧一动不动地撑着脸儿。许是听得困了,他这会已经阖了眸子。

    “宋将军心宽,这么多个拿剑的人一间屋子不说,半夜吃茶都能睡得着。”

    宋诀陵闻言舒开眸子,淡淡笑了一声:“真睡假睡,侯爷不都清楚的嘛?”

    “清楚是清楚……您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

    “有钱的当然是主子,我理当听你的话,可我是个不讲理无赖啊况溟,跟了我那么多年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良宵宝贵,您干什么留在这儿陪我这臭男人瞎耗日?”季徯秩面上的痛苦神情未消,这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到底是觉着有些心累了。

    “还记着呢?”

    “我记性好。”季徯秩道,“您不走,我走,您留着付茶钱,当大爷。”

    季徯秩说着便起身要出门,只是手腕被那椅上歇着的宋诀陵给攥住了。

    “结茶钱这事好说,只是你不想好好算一算你我之间的帐?”

    “你我早已两清,再算也是你欠我的,我这责家没发话,你这负债的干什么上赶着来讨债?”

    “我又负债啦?”宋诀陵笑道,“我可是一点受不得冤枉债的人,今儿得跟你挑明是那姚子柯寻的我,不是我诚心去收买的他。”

    “嗯,知道了——”季徯秩淡淡瞧着他,“够了吗?还有吗?”

    宋诀陵哈哈大笑:“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这无关痛痒。子柯他对我哥忠心耿耿,这是好事。这么多年了,世上除我之外还有个记挂我兄长的人,多好的事啊,我理当高兴。”

    “你理当高兴,可你并不高兴。”

    “玩笑说多了,您还真当自己有洞若观火的本事。”季徯秩摇着脑袋笑,见他不松手索性拉了把椅子在他跟前坐下,“你要留我,别扯这些小事了,同我聊聊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下棋。”

    “隔墙有耳。”宋诀陵笑道,“去我的宅子。”

    “你的宅子都被官府收了一年,有什么宅子?”

    “有银子就有宅子。”——

    季徯秩被宋诀陵摁在墙上亲,亲得狠了,一口气都没给人留,把人家的泪都逼出来了。

    季徯秩拍着宋诀陵的肩,呜呜咽咽地不停说着什么,但是宋诀陵没有半分放过他的意思,直到瞧见那人好像真的快不行了,才继续箍着他,喘着气笑:

    “侯爷是真不长记性啊——”

    宋诀陵叹了一声便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用低得连季徯秩也听不清,像是心底的低鸣一般的,念道:“就这样一辈子也不长该有多好……”

    “疯子,你给我马上松……手。”

    “况溟,我又是疯子又是无赖的,你怎么还指望我能听得进人话?”

    “宋诀陵,我是来和你谈正事的!没功夫陪你在这儿发疯!”

    宋诀陵轻笑着,用软发蹭了蹭咬季徯秩那发红发烫的耳垂,有如幼兽拥在老兽身上撒娇一般。

    季徯秩把眸子使劲阖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通了似的,抵抗的力道小了许多。他将身子上的烫痒全部咽下,尽力摆平语调,道:“成。就这么聊!”

    “聊什么?”宋诀陵说着啄了啄他耳上的一点朱砂。

    “聊棋局。”

    宋诀陵呲笑一声:“扫兴呢……”

    “扫的就是你的流氓性。”季徯秩蹙眉道,“你如今是打算趁乱摸清过去那桩案子还是继续折腾改天换日?”

    “人生了两只手,可不就是为了能往两边伸?”

    “我不知你们会有何般动作,瞎子摸黑似的由着你摆弄。可我不在乎,如今龛季营兵符合二为一,你要兵,大可拿了兵符去……我有心助你,却实在没心思于权争之上耗日子,我只想查案子。”

    季徯秩仰着头由他亲,有时宋诀陵亲得过头了他连话都梗在喉间出不来,全都化成令人羞耻的细细喘息。

    不过他虽不怎么拦着宋诀陵对他动手动脚了,却也并非由着他胡作非为,他撇了头不允许宋诀陵再去碰他的唇。想的是宋诀陵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的,只要别堵住要吐词句的嘴就行。

    “你不能去鼎州。”宋诀陵停下不安分的手,低沉的嗓音就这么灌入季徯秩的耳朵。

    季徯秩这会儿终于把脑袋摆正了,他仰面直视着他:“你是怕我走了,没人留在稷州锁着兵是吗?”

    宋诀陵把话绕了个弯:“那案子你又不是非要亲自去查。”

    “有道理。”

    没有委屈,没有不平,麻木的,任人宰割的。

    宋诀陵沉默盯着他,良久才开口:

    “你变了。”

    “变得纯粹了吗?”季徯秩弯眼对他笑。

    “哈……”宋诀陵低下头笑。

    剑眉星目对妖瞳。

    旋即又是一片混乱,然而事关天下大事的言语亦从未停歇。

    懦夫般不再抵抗的,疯子般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的,二人好像只能在这般混乱、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能正常的交谈,否则什么东西又会叼住皮肉撕开心门。

    可后来二人的心脏倏然都有些发疼,而后便疼得俩人快要死掉了。

    第089章 风雪来

    魏風东疆·壑州

    冰河向远方延伸千万里, 人站在山顶望,只能瞧见一条银蛇。

    披了满头飞絮的松在白皑皑的山崖上立着, 就连褐色的粗壮枝干都被覆上了冰雪, 其他颜色当然难逃被彻底遮盖, 一望无际的白是这壑州唯一的底色。

    近乎被雪覆没的山道上只有星星点点凹下去的靴印,叫人感慨——原来在这死般寂静的山野当中还有生灵么。

    叶九寻立在山头, 温润中糅杂了英气的面庞上悬着不少疲色,长睫因久未扇动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喃喃念着:

    “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什么办法?”

    他忧心忡忡, 正思索着, 身后林子里闪出个人儿来。

    “将军。”来人几步走到叶九寻身旁, 随即弓了身子附在叶九寻耳边, 还隐秘地拿手拢了拢, 好似要拦住风雪,不叫他们把这微弱的声音往四处吹。

    “今……”那人颤颤巍巍, “今儿的数啊近廿。”

    “什么?!大夫呢?那些请的大夫都没到吗?”

    叶九寻半生行来极少用这般高的音量同人交谈,可是若将那年岁缩至近月, 他这般急躁模样实在算不得稀罕。

    恐惧与绝望确乎是会把人逼疯的。

    那人稍稍垂了脑袋, 咽了口唾沫这才又壮起胆子接话:“这……到是早到了……可不瞒您说, 那里边有俩大夫呢……”

    二人正锁着眉头交谈, 身后突然冒冒失失跑出来个少年郎:“世子, 不好啦!那群愚民……愚民!”

    那少年跑得气喘吁吁, 话说得不清不楚, 被那寒风一冻,成了块重冰砸在叶九寻肩头。

    近来太多坏事了,一桩又一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乱的, 沉重的,灰暗的,他已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了。

    叶九寻被那人的模样吓得心慌,一时半会说不话来,他身边那位便替他开了口:

    “莫急!莫急!你这般跑着喊要叫人怎么听得清啊?说罢、说罢!村里又出什么幺蛾子啦?”

    “那群……那群愚民如今闹着要打人!”少年郎气喘得时急时慢。

    “打人?”那人闻言不痛不痒,“打的过吗?就凭那些个病秧子?”

    “哎呦,病秧子什么呀?是那几户侥幸没得病的儿子!您俩快些回去罢,拦不住啦!”

    “那几个人温将军还对付不了?”叶九寻的副将项羲满不在乎地又开口。

    “不是对付不了,是太对付得了了!”

    叶项二人闻言鸡皮疙瘩起一身,即刻朝村子的方向奔去,那项羲边跑还边喊:“坏了坏了坏了……可别弄出人命来……”

    方过了村口呢,便看到一块地儿密密匝匝围了圈人,一人儿被摁在地上。

    那伏地的扯着嗓子喊:“杀人啦——阜叶营的官爷杀人啦!”

    那摁着他臂膀的人闻言手上的力道是一点儿也不松,围观的几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怕温沨怒极一拳真把那人给揍死了。

    “师——温将军,还不快些收手!”叶九寻急道。

    温沨的手还死死按着那人脑袋,叶九寻又劝了好几次,温沨仍旧充耳不闻,直到叶九寻忍不住要上前去把二人扒拉开,温沨才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来。

    “王八东西!”那地上的汉子朝温沨走的方向啐了口血沫。

    旁人皆怕那人这般不知恩的又把温沨给惹恼了,可温沨没回头,仅拍去了身上沙,一瘸一拐地朝村口新搭的药棚子里走。

    叶九寻这几日本就又烦又燥,被温沨那听不进人话的态度惹得更燥了些,眼见那火就要窜上脑袋,温沨那明显负伤的左腿却把火浇灭得很是利落畅快。

    “我师父他腿怎么了?”他问方才赶来通风报信的那少年郎。

    那少年郎撅了撅嘴:“温将军他方才在村口帮大夫们分药呢,一时疏忽忘了看村门,外边窜进了条汉子,拿着有我脑袋那么大的石头就往温将军腿上砸,温将军吃疼回身推他,他就把头垂着顶将军他的腹,继续埋着脑袋拿石头砸将军的膝盖骨……换作是我……骨头怕是都该碎了……”

    叶九寻闻言揉着眉心:“那人进这灾疫横行的村子要干什么?放他一条生路他还不乐意了吗?”

    “那人是个孝子,他老娘在里边,他说他要照顾他娘。”少年郎讪讪开口。

    “放屁!我从前没少到这村里收粮。那人从前就嗜赌如命,在村子里呆着个把月都不回家,哪里和‘孝’字沾一点边儿?再说他草药都不识一株,哪里懂得怎么照顾他娘?一会一个不慎也染上了,我们又得安派人手费心费力照顾他这个事儿精。”项羲嚷嚷道,“就是我们掏银子供他吃喝拉撒了,他这会儿闲的没事找事干,要找死来玩!我看他是瞧上了他娘缝在枕头里的铜钱或是想再讹阜叶营一笔!”

    “这样么……唉可不就是要啥啥没有,要命一条?不然哪来的胆子招惹温将军。”那年轻的兵士呼气暖着手,呼一口搓一把,直到那被冻得通红的手泛上了一丝暖意。

    “欸你手衣呢?这么冷的天儿,不嫌冻得慌啊?”

    “嗐——别提了,借给贺将军了。”

    “他的手衣呢?怎么借你的?”叶九寻边褪着自己的手衣边问。

    “贺将军他上山去摘药草。世子您也知道,那些好药草生在崖壁本就不好摘,今儿天公落雪要寻要摘更是难。可是要给百姓治病,没办法。我说我身子骨细小,腿快也灵活,可贺将军胸脯一拍,说他去。他打定主意了,我们这些小的拦得住吗?”

    “他去是对的。”叶九寻蹙着眉头拍了那少年的肩,把自己缝了金丝的手衣递给他,苦笑道,“你呀,只有悠着点才能长高长大。”

    那少年爽快接了:“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这时候还能说这话吗?”叶九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看远处升起的黑烟,那是什么?那是烧尸的烟灰——死还不容易吗?死最容易了。”

    少年有些局促地往周遭瞧了瞧,他咽了口唾沫,有些惭愧道:“兰松受教。”

    “不是为了叫你装乖才说这些的,是要叫你平日里小心儿点过活。”叶九寻拿指头弹了弹少年的脑门。

    “你俩好好呆这儿替我把门给看好了,我去瞧瞧我师傅他伤势如何。”——

    那温沨坐在屋里,膝盖处的布料被大夫用剪子给剪开了,露出了里边血淋淋的伤口,污血擦净后皮肉掩着的白花花的骨隐约可见 。

    叶九寻双眉拧得越发深,他走近了些,急切地开口:“师……”

    温沨回头打断了他:“世子有什么事吩咐?”

    “抱歉……”

    温沨没应声,点了点头随即旋回身去。

    叶九寻早就琢磨透了温沨的性子,也就静静地立在那里瞧大夫给温沨疗伤。

    冷,壑州一年四季就只有那么两月是不冷的,寒风从被剪开的口子钻进去,附在那上边冻得温沨皮肤发红。可他不大怕冷,便也没唤人挪盆烧着的炭来,只是沉默地阖上了眼。

    叶九寻虽能摸清他的性子,却如何也想不通世上怎么还有生了温沨这般性子的人儿,当然也看不破他的心思。

    温沨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三不争权,无欲无求的,他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叶九寻都不知道,只觉得他像庙中神像似的端方正直。

    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怎么会没有所欲所求的呢?那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他其实不懂温沨,一点儿也不懂。

    而且他胆子也小,还是个谦谦君子。

    断袖之癖他戒了,就在下序清山回壑州不久。

    壑州的寒气是刺在骨上的,下山后有一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赤着膀子便往厚雪里扎,后来被人发现时人已冷昏了,却不知怎的冻得脑子清明了。

    害了场风寒后,他小病好了,大病跟着也好了——断袖之癖好了!

    再后来他主动提起了结亲二字,见了白家的女儿。

    然而怪癖好治好了,温沨也仍旧是他师父,潜移默化的东西是瞧不着的。光阴一年一年的溜,叶九寻脸没怎么变,性子却冷了不少。可他生来就乖,再怎么冷,也只是较儿时少言寡语许多,心肠仍是烫的,单是凭他这么多年没说过他师父一句不好便可见一斑了。

    哪有多少人是受了辱却还没有半句怨言的呢?

    这些年他爹总往缱都跑,留着他年少早当家,他没有怨言,安安分分地在壑州守山,守雪,守心,治病。

    可是为何上天就非要这般戏弄他,竟把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人儿引来了壑州。从前就是可恨的单相思,如今他溺于世俗却怎么叫他蓬头垢面又逢仙?!

    温沨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叶九寻听闻他要来阜叶营之际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世人皆道断袖之癖是病,病多是能治好的,那他如今对他师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是什么呢?难道是留下了什么隐疾么?

    他瞧着温沨的背影发愣,过了一会儿就阖门出去吹冷风去了。

    温沨的伤口包扎好了,他回身要问叶九寻贺渐回来了么,却见那地儿已没了人,他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上被雪浸湿的地儿,抿了抿唇。

    屋外寒风呼啸,方才那些个围着看的见讨不着好处就都走了,余下的能随意走动的村民只剩了那头发花白的村长。自打这村子里瘟疫肆虐,这就被锁起来了。病了的被关在屋子里,像个囚犯似的被禁了足,没病的被迁到了别处,甭想回家。

    其实这地儿没病的估摸着只有不到二十人,剩下的都是病了的,都是在等死的。

    村子里死气沉沉,不远处焚尸的黑烟散不尽,那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扒着窗户幽怨地朝外望。

    大夫都说他们能活,可那黑烟告诉他们,这儿每天都在死人,今儿不是他们,明儿说不准就是了——都逃不掉的。

    那窗缝里的眼睛大多是晦暗无光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

    第090章 归无门

    魏風东疆·壑州

    白雪落在人的发梢肩头, 最后被抖落,渐渐地在人的脚边垒起来,将那些个冻死在山道上的通通给埋上了。

    阜叶营大将军贺渐艰难地向峰尖攀去, 填满身上背着的药篓子的一小半是药草, 一大半是雪和冻成冰的土。

    他用厚布将脸都掩住,只留了个细缝供眼睛瞧那白亮亮的雪。

    如今他已没功夫感叹这天寒雪深, 也没力去怨这药草生在悬崖峭壁要人一顿好找,他不停地挥动着双臂、挪动着双腿, 好似只要一慢下来, 彻骨的寒风便能把他掀了, 夺了他的命去。

    这场瘟疫来得委实突然, 叫他们这些个原以为被发配到东边守山的闲人霎时忙得焦头烂额。

    要问这场瘟疫是如何起来的, 谁也不知道,只知九月底距阜叶营不过百里的村子一下病了倒五六个。若只是病了还不打紧, 这恶寒之地,着凉是常见的, 可那些个人儿没过多久竟都死了。

    死了。

    而且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叶九寻方听闻那消息时就想到了瘟疫, 但他不信, 这壑州山高天冷, 外边的脏东西多数进不来, 怎会好端端地起了瘟疫?

    于是他速速派了个九折成医的老郎中去瞧瞧那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可那郎中在那儿不过呆了半月便化作了山野间的一捧灰。

    当壑州老郎中的药也难从阎王爷那儿讨回来人, 这瘟疫的可怕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平日里头,宫里哪个大贵人病了,病重至御医也下不了手的时候才托人去请壑州的郎中, 他们虽是总在山里晃悠的野医,然其医术之精妙山外人不可攀之。若是连他们将手一摊, 肩一耸,束手无策了,又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贺渐咬紧牙关,一深一浅地踩着雪,生怕一个不慎翻个跟头洒了背上那耗尽心力才得来的几株宝贝。

    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埋人却不吃人,不烂的尸身被困在地底再也出不来。先前随行的有五人,如今只剩了默不作声的二人,剩下的全被烈烈风雪给埋住了。

    走,他仨人只能走,再没力气跑起来了,但还是得挪着脚步往前走。

    走,能活;停,无异于死

    风还在刮,眼睛发疼,全身的肌肤都仿若将要被冻裂了一般,贺渐一步不敢停,随行之人也沉默地背着篓子跟着走,谁都没有说话的兴致、力气,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患疾之人的命开玩笑。

    贺渐艰难地行着,分神之际想到了他弟——那自魏楚战败后便一蹶不振的贺珏。

    在他听闻贺珏被摘了官职后,他回缱都见了那颓唐的败将一面。这打小便将弟弟捧在手心当块美玉呵护着的人,临走之际赏给他弟的是火辣辣的一巴掌。

    他对贺珏说,他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对啊,他怎么会有那般混账弟弟呢?——

    一月前。

    魏風·缱都

    贺珏战败归府后,将烈酒作水饮,将菜刀横在腕上,将绫绸拴在脖颈上……

    一番折腾下来贺公子得出了个结论: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爹又劝又骂,只是舍不得打,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远在东边的大儿子贺渐写了封信,叫他立马回府一趟,甭再记挂明年春能不能回家过节了。

    贺渐把信拆了一读,立马便钻叶九寻帐里去了,哪知那世子也没问什么便准他告归一月,还劝他莫要着急,又补一句明年新春铁定放他回家团圆,道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新春雪,恐怕都快忘了家里的团圆饭是什么滋味了,再不回家可万万不行。

    贺渐虽感激涕零,倒也没说些什么好话就匆忙出帐收拾行囊,而后跃上马去直奔缱都。

    壑州离缱都来回便要大半个月,他再怎么赶路留给他呆在府里头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舟车劳顿算不得什么,叫他差点没呕出血来的是他刚回来就撞见他的好弟弟深秋跳池。

    深秋的池水凉得很,人往里边一扎,溺不溺死不好说,风寒那是铁定躲不过。

    贺渐把行囊一抛,跳进池去,发狠地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

    后来那贺珏在病榻上昏睡一日,好容易醒了,病口难开,白瓷被咬紧的牙封住了路,苦药在唇边堆起来又流下去。他勾起惨白的唇,得逞似地看着那些拿他没办法的侍女捏着瓷勺眼泪汪汪。

    贺珏昏了多久,他哥便在一旁守了多久,如今醒来,痛心疾首的悲哀被他哥扫到一边,叫怒意先上了头。

    只见贺渐站起身来用力捏住贺珏的脸颊,逼他松开了尖牙利齿,而后接过侍女手中碗怼到他弟嘴边,直直将一碗苦药给人灌了下去。那碗药见底,贺珏跪在床上边干呕边咳。他面上的指痕还没褪尽,那贺渐又将那消瘦许多的人儿扯过来,赏了他一巴掌。

    他揪着贺珏的衣领把人拽近了些,怒道:“贺玉礼,你好自为之!如若再敢叫爹娘伤心,你若还苟活于世我把你皮给扒了,你若真敢死,下回我自壑州回京定给你挖骨鞭尸!”

    府外的马车上栓着的鸾铃随风作响,天公也在催他快些回东边的雪峰里去。末了,贺渐瞧了他一眼,抛下痛心凉薄一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到最后他弟哭着喊“哥”,摔到地上匍匐着也喊,可贺渐一下都没有回头。

    他弟吃硬不吃软,他是知道的。

    不能回头,哪怕心如刀绞。

    家中事糟烂,哪知这一别,山中也俨然变了样子。

    昏黑的夜,静默的营帐,被粗绳乱石拦住的山道,以及兵营里一张张慌张惊惧的面庞。

    “出了什么事了?”贺渐闯入叶九寻的营帐里头,耐不住蹙起的眉间夹住的不知是山下黄金地里的一地鸡毛,还是山上穷乡野中的飞来横祸。

    叶九寻揉着眉心,前言不接后语,混沌般乱七八糟地应道:“贺将军回来了吗?嘶……没事,我这就去歇息……没什么要紧的事……府里边都还好吗?你累了罢?歇一歇吗?不行……谁放你进来的?你要下山!快些下山去……”

    他说得乱,听得人也乱,也心慌。

    贺渐上前几步,双手支在叶九寻的案桌上:“这儿发生什、么、事、了,世子?”

    他一字一顿,像是为了叫叶九寻听清,可他清楚那是威胁,不折不扣的,混杂着他心烦意乱的冲动的一句威胁。

    他要叶九寻听仔细了,莫要虚耗光阴。

    “山里起瘟疫了。”叶九寻垂着眸子,停顿须臾好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他拿手捂着面,又道,“贺将军,你快些走罢,趁缱都的官兵还没来,你还能走。”

    贺渐的双臂有些无力,逼得他稍稍向下跌了一跌,他很快稳住了,压下身子在叶九寻脸前苦笑:“世子,您不走,末将能走得了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派人去知会那群没良心的,不知支援,竟只想将这山中人皆困死在这……”叶九寻的瞳孔左右轻微晃动着,“缱都的兵马很快就要来了!你要快些走……快些走啊,现在黑灯瞎火的,外边巡逻的估摸还记不清你的脸,我去给你想办法弄一套夜行衣来,你……”

    “……世子。”贺渐伸手按住了叶九寻的肩,“末将不走了,再说,走了又能到哪儿去呢?”

    “天涯何处无归路……”叶九寻笑得比他还苦。

    帐外有一太监掀开帘帐进来,尖笑道:“贺将军委实识时务!东世子您也莫要再挣扎了,皇上要你们这些身上沾了脏东西的人儿留这儿,那便是一个都不能放,一个都不能走,哪有你让我让,你帮我帮的道理?”

    叶九寻瞪着他,双目赤红:“你是故意放贺将军进来!”

    “咱家不过秉公办事。”那太监笑弯了眼,好似终于解恨,又道,“谢您平日里头不把咱家当人看,咱家今儿送您个团团圆圆!”

    “狗还想骑到人头上,痴心妄想!”贺渐骂道,“你这狗东西,这会儿来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你还真就不怕我们将身上的脏东西传给你!还不快些滚?”

    那督军的太监呵呵笑:“您身上真有吗?有吗……诶呦面上表情怎么这般的吓人?那咱家就不叨扰了,先退下去了。”

    “这腌臜东西平日里头胆小怕事的,如今碰到要命的差事了竟怎么没逃?”贺渐回身朝向叶九寻问。

    叶九寻扶额笑:“明儿就走,这会欢喜得睡不着觉呢!”

    贺渐见他笑也就跟着笑起来,就是颇不由衷,他道:

    “这世上好人有千万种死法,坏虫却有千万种能活下去得门路……世子啊,这是什么人世啊?”——

    贺渐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走到了村口。

    已近黄昏,夕阳正往山谷坠,红光打在白雪上,不知是哪位得以先同这尘世作别。

    兰松抱着剑倚着村口旁的大树打盹,看门犬瞧见熟面孔低低吠了两三声,欢喜地摇起了尾巴。

    贺渐蹲下身去挠那只黄犬,陪它闹够了又笑着揉了揉兰松的脑袋。他瞧着那睡得正酣的小子,犹豫一二还是把人给拍醒了,笑道:“你小子干活不仔细就罢了,如今看门还偷懒?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不知要挨多少数落!”

    那兰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即刻大叫起来:“世子!项将军、温将军……贺将军平安回来啦!”

    “哎呦——你小子小点声吧,整得像是过年点的爆竹似的。”贺渐作势要去捂他的嘴,那向兰松借的手衣已磨破了几个洞,上边还有紫红的凝血。

    兰松突然不说话了,他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贺渐,问道:“贺将军,您说,我们还能活到明年过节的时候吗?”

    贺渐眉一皱,问道:“怎么?村里的人吃了药还不见好?”

    “岂止不见好……那数呀又翻了一番,我算着呢,再过一两月,这村里的连同我们都该死个精光了。”

    “方才鬼叫就罢了,一出来就听到你说些没头没脑的鬼话!你爱死死去,没人乐意陪着你死!”项羲说着一个拳头砸在兰松的背上,好在那人还算知分寸,下手没太重,怕用力太大把孩子打伤了长不大,“你昨儿还欢天喜地乐呵着说人哪有那么容易死,今儿这是怎么了?”

    兰松努努嘴不说话,贺渐忧心这孩子把项羲惹恼了,便“欸欸欸”地把二人隔开,道:“二位别在这儿挡道了,快些帮我仨人把这药草给卸下来罢!”

    那二人闻言忙去搭把手,兰松身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篓子背到了自己身上。那药篓子里装了不少雪重得很,压得兰松腰都要折了。项羲叹了口气,推了推他道:

    “松手罢!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兰松笑嘻嘻不说话,玩笑道:“一辈子长不大可不就不用干累活重活了?”

    贺渐趁这空当问:“方才怎么听见你唤世子,世子今儿也搬到这村里住了吗?”

    兰松收了笑,点点头:“世子说早死晚死都是死,搬来也好,省得来来去去的费心费力,兵营空出来给那些个暂时没犯病的住了……”

    那兰松说完抬头瞧见贺渐皱着眉,以为他是担心村子里脏,容易染上病,不愿意住这儿,便安慰道:“唉其实我瞧这事也说不准,没准什么时候那兵营里住着的就先犯病了呢……贺将军您也别太介意,这村子我们住了有些天了,干净着呢,没事儿!”

    贺渐知道兰松是误会他了,便抱着药草摇头淡笑:“没……我不在意的,我是在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到头了,头是生还是死呢?”

    “啧!早都跟您说了,少跟兰松那小子一块儿玩,看他把您带的!今儿的日子还没过好,一个个的就都去想来日如何如何了。什么日子不是过,哪有不想过现在的,就想过来日的?”项羲忙着把药篓子带回屋里去,恰巧从他二人身旁走过,便接了几句上去,他顿了顿又道,“与其想七想八的,还不如快些干活!”

    “是、是、是——干活!”兰松爽快应了,跟在项羲后头进了屋。

    贺渐抿了抿唇,抱着药篓子也跟着进那橙黄烛火摇到外头的屋子里去了。

    他的嗓子虽又干又涩,可是莫名就是有些想唱歌儿。脑海了浮出一段调子,他便悠悠随着哼起来了,那是他曾经和贺珏一道去楼里听戏时偶然记住的唱词:

    “天高地厚,归无门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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