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一直有点不舒服。】
“有一点。”卡洛斯浅浅地吸气，“感觉很热。”
【……太阳病。】
卡洛斯顿了一下：“我吗？”
他知道太阳病，那是一种流传在魔族之间的疾病。魔界没有太阳，有的只有冷冷的红月。人类到魔界会产生魔力侵扰的不适，魔族到人类的世界里也会产生水土不服，最明显的就是太阳病。
无法接受阳光的直接照射，无法适应光线中的强大能量，缺氧、发烧，产生红斑，只能晚上出没。
这种疾病曾经一度流行，但很快就被魔族的高层研发出了相应的药剂，用来缓解，到现在，几乎已经在魔族中消失。只要是新生的魔族，都有接受过相关的培养。
可惜卡洛斯不符合一只魔族生长的正常规律。
“唔，”卡洛斯又重重呼吸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衣服勒得太紧了。”
仔细想想，他的手心确实一直在出汗，呼吸也不怎么顺畅，晒到太阳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躲避，确实是太阳病的征兆。
其实也还好，不是很严重的疾病，最多就是要躺几天适应适应。
卡洛斯缓缓走向门口，压低声音，打开了门：“您好。”
“您好，卡莉小姐。”
来者并非是他的熟人，而是死魂灵帮他安排的人类，据说是可以帮忙在王都安排一个假身份，绝对不会被人查出来。作为上辈子一个道德感极高、从不违法的人类，卡洛斯本来想要拒绝，但拗不过死魂灵，说是现在弄一个身份会更简单，以后就不一定能遇到这些有门路的贵族了。
卡洛斯忍住了想把这些违反规则的家伙一一举报的心。
放以前，他肯定是不赞同的。
但现在……
作为一只魔族存在于人类世界，本来就是最大的违规了。
想了很多，但卡洛斯实际上没有这种做坏事的经验，他把双手拘谨地放在小腹上，交叠起来，腰背挺得笔直，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纤细。不说话的时候，他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就会有点像是那些倨傲的贵族，别人替他们做事都是理所应当。
但卡洛斯一开口就绷不住了，软软的，没有任何命令感：“我想问问那件事……”
“那些内容，您的委托方已经和我谈过了。”青年微微弯了弯眼，“这次来只是需要您现场确认一些东西。”
他说得很谦恭，但完全不会觉得这人卑微。一身西装，看着低调，袖口却有繁复的暗纹。
卡洛斯能感受到他良好的教养，那是多年的贵族教育才能熏陶出的习惯。
而且很可能是王都的贵族。
推算一下年纪，也许面前的青年，和十年前的他，甚至碰过面。卡洛斯知道自己在他们所有人眼里的形象，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血统低劣的魅魔。
他僵硬地往沙发的方向移动，一步一挪，就像是第一天学会走路。即便是坐在沙发上了，卡洛斯也仍然紧张。他完全不敢动弹，和陌生青年交流的过程就像是坐在火堆上煎熬，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对方安慰他：“没事的，只是多问一些详细的问题，并不会对您做什么，那么请在这些表单上签字，核实，以后您便是王国里的一个合法公民了。”
卡洛斯伸手，撩了一下耳侧的发丝。阳光病让他脸上晕着两坨浅浅的红色，已经超过了化妆打的腮红，鼻尖也沁出了一点细密的汗珠，僵硬而拘谨，眼睫微阖，那么苍白，又那么红润，活像一支开到颓靡的病玫瑰。
违法让他有点浑身不适，又没有办法说别的，只要再度问一遍死魂灵：“阿维德……还好吗？”
死魂灵没回答他。
“对了。”青年问，“刚看见你的走路姿势有些僵硬，是发生什么了吗？”
卡洛斯浑身一震：“脚……扭到了……”
这倒是实话，刚才进房间的时候他跌了一下。作为一只脆皮魅魔，卡洛斯能感受到自己在人类的世界补充不到魔力，愈发虚弱。以往不痛不痒的动作一下子就把脚踝扭到了，是一瘸一拐地走回沙发的。
“哦？”青年露出温和的笑容，“正好我学过一些治愈系的魔法，需要我帮忙么。”
卡洛斯张口就想拒绝：“不，不用……”
“为什么？”青年诧异，“不用担心我的魔法造诣，我已经通过了神殿的牧师考核，圣光魔法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卡洛斯才不是担心这个，他支支吾吾，坐在沙发上按着裙子。
“放心，你可以把我当一个医生。”
【相信他。】死魂灵忽然说，【你可以信任他。】
卡洛斯顿了一下，他倒是相信死魂灵。
青年半跪下去。卡洛斯很轻易地看到他的头顶，黑色的卷发优雅地搭在他的额头。他的眉骨很高，轮廓分明凌厉，却完全没有尖锐的感觉，眼瞳淡蓝，像一汪融化的冰湖。
卡洛斯愣了一瞬，在大脑里搜索这样的蓝色眼睛——他觉得眼熟。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的功夫，卡洛斯没来得及再拒绝。
脚踝被捏住了。
裙子只提起来一点，青年很有礼貌地只碰了一下：“是这里疼吗？”他戴着一双黑色手套，似乎是为了更加方便诊断，此时左手按着右手的掌心，一点点将手套揭下。
卡洛斯屏住呼吸。
他的脚踝很纤细，或者说，整个人的身上都没有多少肉，又穿了一条不甚透明的丝袜，衬得小腿的曲线光滑而柔顺。大约是紧张，亦或是裙子太过厚重，汗水把丝袜给沁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透出了一点骨骼边缘的粉色，脚背绷在白色的平底鞋里。
卡洛斯卷着繁复的裙子，哪怕他不情愿，也会主动配合对方：“您不用做那么多……”
青年的手心温暖，而他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复活到现在一直冷冷的，也许是魔族体质的缘故。偏偏整个人还很苍白，就总是显得气色不好，脚踝摸起来也是冰冰凉凉。
温差大，一接触，卡洛斯拎着裙子的手稍稍一抖，柔软的裙摆却已经晃开了大波浪，倒显得他太过敏感。
“放松。”青年安慰他。
他的话语似乎有着什么魔力，天生的带着一点温和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去相信他。柔和的圣光力量从他的掌心出现，贴在卡洛斯的脚踝上，是充满治愈力量的魔法。
卡洛斯忍不住看他的眼睛。
圣光魔法融入他的身体。
“嘶……”
疼、好疼……
他没有习惯自己的身体，忘记了对于一只魅魔来说，这种充满治愈力量的圣光魔法是一种伤害，魔力和圣光天生就是对冲的。如果不是卡洛斯的身体里没有什么魔力，这一下，恐怕他整条腿都会烧起来。
饶是如此，卡洛斯的脚踝也立刻红了一大片，圣光的力量顺着蔓延到了小腿，于是整个小腿都僵硬了，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木偶，只能感受到存在，却无法操控。
实在是，太疼了。
他下意识反抗起来。
卡洛斯伸手按住了青年的肩膀，另一条腿也条件反射式地抬起来，想把人推开。结果看起来反倒像是把对方夹住了，强行按在自己身上：“呼……抱歉……”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激反应。
青年的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笑容，只是带上了一点微微的疑惑：“怎么了？”
他原先是半蹲着，此时忽然站起来，手上却还握着卡洛斯的脚踝和小腿，于是被动地将卡洛斯的一整条腿都抬了起来，蓬松柔软的裙摆就像一柄扇子，在空气中展开。
裙子底下空空荡荡，藏不了什么。
卡洛斯条件反射似的缩回小腿，紧张地抱紧裙摆——尾巴，尾巴还缠在他的大腿上，尾巴暴露就完蛋了，那上面缠着尼伯龙根，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尼伯龙根和阿维德，让他们两个共存一会儿。
“抱歉，失礼了。”
“没事。”
【卡洛斯，放松。】死魂灵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飘了出来，按着卡洛斯的肩膀。他身体压得极低。死魂灵只有卡洛斯能看见，于是有时候的动作会格外大胆，近乎贴在他身上，【你也不想自己害怕圣光魔法的事情，暴露在大众面前？】
卡洛斯胡乱地点了一下头。
他大脑晕乎乎的，不知道是阳光病，还是刚才流到身体里的圣光。小腹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太阳穴也愈发胀痛，仿佛他的灵魂正在抽离自己的身体。
“卡莉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适？”青年的声音若即若离。卡洛斯恍惚了一下，视野一瞬间陷入黑暗，又重回光明。
他这会儿已经明显感受到不对劲了，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大脑迅速地把当前的情况过了一遍。
太阳病、圣光、场馆里的饮料的食物、和每一个人的接触……最有嫌疑的便是眼前这人，卡洛斯觉得对方不对劲，特别是那双眼睛，他有理由怀疑对方使用了一些高明的精神魔法。不然他没理由感到熟悉。
可是，这人明明是死魂灵安排的……
【卡洛斯。】
“卡洛斯，”两道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温暖的手指贴在卡洛斯的眼睛上，强制性地遮住了他的视线，“我想，你需要休息一会儿，睡一觉。”
他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
卡洛斯忽然抓住对方的手腕：“等等，你，你是死魂灵……你控制了一个活着的人类？为什么？你不能这样。”
“嘘，冷静，我只是在帮你，如果我不这样，你的灵魂无法被固定在这里。”冰蓝色的眼睛里面是难以想象的执着，他盯着卡洛斯，视线又很快软化，“我不能让你离开，这算是我的第二个要求，好吗？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什么都好了。”
卡洛斯的意识在沉溺的边缘，他嘴唇嗫嚅了两下：“这个人类会有事吗？”
死魂灵，或者说别的灵魂类生物，附身在活人身上，都会对他们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是不可逆的伤害。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关心……”话没说完，卡洛斯已经沉沉睡下了，一点力量都没有，倚在沙发的一角，慢慢滑落，“唉……”
于是青年也收敛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移动位置，让卡洛斯睡在他的腿上。
……
场外，雕像外早已铺满鲜花，人们有序地放下自己的祝福，额头点过牧师的圣水。
如今距离最受欢迎的骑士离开他们，已然过了十年，与其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活动，不如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庆会，祈求圣光的祝福，祈祷自己能成为更好的人，也是希望卡洛斯能够在永恒安眠的世界里，获得平和。
然而，就在安静的街道上，所有人的目光忽得上移。
一道温暖圣洁的光芒，打破了云层，落入人间。
“是六翼大天使。”有人低声地惊呼，“天使降临了！”
那是一位纯白的天使，六只白色羽翼在身后缓缓开合，他的头发是淡金色，宛如正午的阳光，他的五官和身体都像是大理石雕刻的造物，完美到挑不出意思的错误。
他只出现了短短的十几秒，落入教堂中后，便再也无法被观察到了。
神国的存在极少降临，从古至今的次数不少，每一次都被人们津津乐道，传为经典。最著名的那一次，莫过于卡洛斯带领人类获得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六翼天使带着十一名天使、六位圣女，为卡洛斯戴上胜利的冠冕。而在卡洛斯病逝的那一天，也有不少人看见了王宫上降临的圣光。
如今再度看见神迹，在场所有人几乎都信仰光明神，下意识将手放在胸口，唱诵赞歌。
不得不承认。
光明神对卡洛斯是有偏爱的。
礼赞结束，才有人带着恭敬和向往，小声讨论起来：“天使好久没有下凡了。”
“我认得这位天使，是大天使长，正义的安缇涅大人。据说当初为卡洛斯戴上胜利冠冕的圣使，就是他。”
“你们说，会不会是……”
卡洛斯，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神国成员的凡人，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成为神国的一员，如果卡洛斯都做不到，那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符合标准嗯？但直到现在，神殿的名单上还是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有人说是因为凡人成为天使后会改名字，有人则说是卡洛斯大人太累了，需要休息。反正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总不能叫骑士大人刚沉眠，就喊起来加班。
如今天使再临，莫非……是来迎接卡洛斯升上天国的？
不少人激动起来。据说神国是一个没有死亡、没有痛苦的地方，到处流着香甜的奶和蜜，风中都是喜悦的赞歌。只要信仰足够忠诚，做个良善优秀之人，死后便能去神国享受七七四十九年，直到天人五衰，再度落入轮回。
只有极度出色的人，才能被选中成为天使，近距离侍奉神明，成为永生者。
“难道说……我们能再度看见卡洛斯大人了吗？”
……
王都喧嚷，教堂内却一片肃然。
近乎完美的天使收敛起了羽翼，却仍然不像是凡间的存在。他站在神像之前，向主教传达神明的旨意。简单交代了几件事后，这位天使顿了一下：“关于卡洛斯……”
提到卡洛斯的时候，他的眉头忽然轻轻地往上提了一点，舒展开来。仿佛卡洛斯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什么心情愉悦的事——但天使都是削去了感情的存在，所以那点展颜仿佛错觉一样，转瞬即逝。
“卡洛斯的灵魂还是没有找到吗？”
主教低了头：“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也许卡洛斯大人的灵魂已经自愿消散了。”
天使却说：“我们请示了神，卡洛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落。”
主教微微抬起头，很快底下脑袋。他修炼多年，仍旧没有办法面对这么精纯的圣光。
纯洁的白羽渐渐掉落，羽翼一只只收起，天使彻底落到地面，他的五官开始变化，一点点柔和，有了人类的气息，却依然超脱。汇聚成实体，成为他蔽体的衣物。
呼吸。
“我会找到他。”
……
卡洛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顿，只记得自己很难受，发了烧。
厚重的衣物在此刻显得格外讨厌，卡洛斯伸手想把衣服扯开，但那些绑带和扣子实在是太过繁复，他只是把它们徒劳地扯得更紧了。
身体介于一种无力和用力过度的状态里，手指近乎痉挛地抓着胸口的领结，直到有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揉开。
“卡洛斯，放松，没事的……”
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帽子似乎被揭开了，指腹和魅魔小角轻轻摩擦着，带来一点微妙的声响。
对方的声音是陌生的，卡洛斯隐约闻到一点香气，那是水杉、松柏和鸢尾花的味道，像极了他以前居住过几年的一个花园。有一点令人安心的太阳的温度，没有直接触碰阳光来得痛苦，很符合他对阳光的喜好。卡洛斯的理智挣扎了一下，身体却十分顺从地贴了上去。
半梦半醒中，卡洛斯隐约听见了教堂里的赞歌声，钟声。他感召到了圣光，离得那么近，仿佛轻轻一触碰，就会有天使前来把他带走。
但他又感受到一股向后的力，身上缠着细细的、连自己都看不清的细线，似乎是要把他扯向不知名的地方。
卡洛斯没有后退，也没有选择往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两边的力度都开始消失。
那真是一个不舒服的梦境。
他恍惚地醒过来，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第七下，昏黄的阳光穿过漂亮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反射出绮丽的光影。
一双手轻轻地将帽子放在他的头顶，遮住非人的特征。
“亲爱的。”陌生又熟悉的青年站在他前，看着便让人由衷地生出一股信任感，“睡醒了吗？”
卡洛斯点点头。
“你看你，都睡懵了，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卡洛斯顿了一下，像是真的有些不清醒，鼻子很轻地皱了一下，才从迟疑的情绪里走出去。
“卡莉，你给我取的小名。”他伸手，很自然地将三分之一的手掌放在青年掌心，“是你的……”
尾巴根在发热，有什么东西圈在上面，越箍越紧。卡洛斯有点难受，但裙子太厚，一时间碰不到自己的尾巴。这份疼痛来的恰到好处，就像在阻拦他说出接下来的句子，卡洛斯隐约听见了谁的声音，但不明显。
大概是真的睡迷糊了，都幻听了。
“是你的未婚妻。”卡洛斯最终说出了心里的答案，“怎么了，怎么这种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察觉到对面身上那不正常的情绪波动，仿佛压抑到极致，又仿佛喜悦到极致。卡洛斯偏偏脑袋，投去疑惑的目光。
“没事。”青年收敛了表情，只攥着了卡洛斯的手指，又很轻易地揽住卡洛斯的腰，手掌下移，不易察觉地使用了一个小小的封印魔法，“走吧。”
卡洛斯没有抵触这些动作，随着拥抱，他尾巴根的拘束感也少很多了，反而轻松起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什么。
他在思考，侧脸还残留着方才睡着时压出来的红痕，眼尾的魔法印记很浅很浅，闪烁着着淡淡的银色，配合表情，看着便呆呆的，有一种特别懵懂的感觉。他这副身体大约是发育不良的魅魔，不仅骨架小而纤细，连脸都特别小，有时候甚至能给人一种巴掌脸的感觉。
总觉得……未婚夫今天的反应很奇怪，他睡这一觉也很奇怪。
但卡洛斯没能继续想下去。
眼尾被落下轻轻的一吻，那六芒星的印记彻底黯淡了，换来的是青年在耳旁的轻笑：“那么，该和我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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