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苗烟的工作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因为之后就是中秋假期, 为在那天能够让办公室得合作伙伴们都能够不必加班,回到家里过一个安稳团聚的节日,这几天她们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心里念着过几天和家人待在一起, 没有人敢懈怠分毫。
苗烟也跟在里面忘情投入到工作中去, 已经一连加班了好几天, 因下班时间的推迟,苗烟最近都没有来得及去章寻宁公司接她下班。
人忙起来就是容易忘时间。
天色都微微暗了, 苗烟才抽出会儿功夫, 走到休息间里的饮料机边上接了一杯热水润喉。
休息间内, 其他同事三三两两闲聊着什么。有做完手头工作打算离开的,也有打算再加一把劲儿留下来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的。
苗烟属于后者,她懒散时是真懒散,一连两三个月也不一定接点单子做, 但一旦真正开始工作, 就是绝对的专注。
耳边是同事们的八卦声:“你看到楼下那辆黑车了吗,我从一个小时前来这边休息就看见那车就一直停在那里了。”
另一个人说:“我也注意到了, 就停在咱们办公室门口, 不会是来接咱们这里的人的吧?感觉好像有点眼熟呢。”
苗烟低头喝着水, 脑袋却不自主的开始思考这偶然听到的话。
还没来得及深想, 那边就又有人找过来,喊了一声:“苗姐, 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
苗烟回过身去,先处理那人的提问。
待对方得到解答后, 苗烟活动了一下脖子, 心里还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像差点把什么东西忘了一样。
她走到休息间窗边,端着水杯往下望:“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两位同事见她, 指了指一个方向,如实说:“就是那辆车啊,我们在想是不是在等我们这边的人的?”
她们的八卦之魂又燃起:“难道我们这里谁有新艳遇了偷偷藏着掖着不说?”
停顿了一下,其中一人略有困惑:“不过我怎么感觉这辆黑车之前见过啊……苗烟姐,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苗烟顺她们指的方向看过去。
熟悉的黑色车辆。
不用摇下车窗,苗烟也能想象到这辆车的车主的模样。
完了。
苗烟心中警铃大作。
她后知后觉的想到,今天答应了章寻宁晚上准点下班和她一起去拍照片的。
下午一忙就给忘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面对同事的提问,苗烟露出点些微尴尬的笑容:“我的事情其实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明天早点过来也能完成。”
“等下我可能得先走了,我突然想起点重要的事情……你们帮我和她们说一声行吗?”
两位同事点头,应下来。
须臾又意识到不对劲,同事开始打听:“难道这车是来接你的?”
“诶,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你有新状况……”
见她们两个愈发要刨根问底的架势,苗烟拎着包快步离开,时间和心情都紧迫到没有来得及回答。
步履如风的一路走到楼下,章寻宁的车果然还安然停在街边。苗烟踩着高跟鞋再加快点速度,匆匆拉开车门。
刚矮身坐进去,就假装若无其事的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冲着章寻宁脸边亲了一下:“你来接我去照片馆吗?好贴心,如果我没有你的话该怎么办呢……”
然而这显得刻意热络讨好的话语却落空了。
章寻宁语气微凉:“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
苗烟笑容转为讪讪,挽着章寻宁胳膊黏上去,头倚靠在她肩颈,甜腻地说:“怎么会忘呢,只是太忙了,我可是特别特别期待。”
章寻宁不买单,发动车子,淡淡撂下一句:“你最好是。”
苗烟摸摸鼻头,安分坐回自己原位。
她们来的照片馆拍复古相片很有名,氛围感做得很好,成片出来的那一刻就如同照片里的人真是活在上个世纪的。
刚进一楼,便可看见唱片机、装饰煤油灯、复古风情的摆件等。年代气息扑面而来。
今天要拍的这组照片是旗袍元素。
苗烟早就想要和章寻宁一同留下一些可触摸的回忆,照片就是最好的方式之一。思来想去,苗烟决定像章寻宁那样穿起旗袍。
化妆师拿来两件衣服,先让她们两个到换衣间去换上,换号后出来做妆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换衣间,章寻宁立在她前面解衣服扣子,苗烟则顿了一下。她手机有震动。
点开一看,是同事那边发来的消息,有些事需要听取一下苗烟的想法。
苗烟快速打了字回复,然后为表歉意,在工作群里说了句放假回来后请大家吃饭。
这句话才按出发送键,苗烟忽然感觉浑身凉飕飕的。
抬起眼,章寻宁不知何时半侧过头,斜睨她一眼。
纤长手指一下一下拧着盘扣,试衣间光线不足够明亮,莫名很有威压。声音也不怒自威:“之前是为了朋友,现在还有工作。这样看来,你倒是真忙。”
“约你出来见一面也要这么分心?”
醋气弥漫在这狭小空间。
苗烟自知大难临头,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脑细胞想办法补救。她从背后贴过去,环住章寻宁的腰,又抬手帮章寻宁解这复杂恼人的一粒粒盘扣,口中甜言蜜语:“没有,我在意的一直都只有你。”
解完最后一粒盘扣,苗烟手指绕着章寻宁发尾,再亲一口章寻宁的面颊:“别生气了好不好。”
静了一会儿。
章寻宁伸手勾苗烟的衬衫领:“一直在意的都是我?”
苗烟忙不迭点头。
不知怎么,苗烟觉得一股凉风从颈后刮过。
章寻宁的唇贴近她耳边,听不出喜和怒:“那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回其他人的消息。”
苗烟当然连声保证。
一直到拍完照片,苗烟都没有再看手机,如实做到了对章寻宁的保证。毕竟起初是她没有先把时间排好,一定要尽力弥补。
摄影师告诉苗烟一个月后会发消息通知她们来拿照片。
因为两个人近来都比较忙,拍这组照片算是忙里偷闲,拍照片前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这会儿天黑了才回家,佣人帮她们把晚饭热好了,让她们先吃。
晚上吃完饭后,苗烟想着打开笔记本电脑想梳理一下思路,一坐就在客厅里坐了好久。
等熟悉脚步声响起,苗烟才如梦初醒。
她抬头,看见洗完澡的章寻宁。
章寻宁刚吹好头发,她用眼尾看苗烟,又淡漠收回视线,慢慢地往楼上走,很明显是要回卧室。
……好像又忽视了章寻宁。
“你要回卧室睡觉吗?”苗烟朝章寻宁背影问,极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章寻宁没讲话。
苗烟迅速保存了文档,把笔记本电脑收起来,一溜烟往二楼跑。
章寻宁走得很快,苗烟已看不见了她的踪影。站在章寻宁卧室门前,苗烟还是本着最基本的礼节敲门:“我进来了哦?”
没有回应。
苗烟纳罕,吃醋生气不该有这样大的劲儿吧。
她压下门把手,想往里面探探是什么情况。然而彻底进了房间,却发现是一片黑黢黢。
左右张望,也看不见章寻宁的踪影。
身后有轻微声响。
身体反应比不及大脑,一双清淡沐浴露香气的体温过低的手捂住苗烟的唇。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连锁反应,苗烟一步落了下风,步步都落下风。身后的人很明显有备而来,她被压制在床动弹不得。
然后,与试衣间里一样微凉的唇贴在她滚热的耳:“人都有报应,听说过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对章寻宁略有忽视,必然要付出点儿代价。
苗烟现在才回过味儿来。
果不其然,下一秒声音响在耳边:“轮到你的报应了。”
唇上的手越压越用力,使她无法发出声音,鼻息也轻微受阻。
她如溺水般想要发出求救。
而她得到的只有变本加厉的报复。
*
青山市在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举办了中秋灯节,供市民赏玩。
皓月当空,有如银盘。街道两边支着小摊贩的小车,售卖一些过节常见的小物件,刻字啦,糖画啦,雕刻摆件啦什么的。
苗烟和章寻宁一齐走在其中,赏看两侧以繁复工艺制成的巨大的灯。
光影轮转,热闹非凡。
她们心情都很悠闲,苗烟不急不缓地玩着看着。
之前那几天拼了命一样的忙碌,就是为了今天能够心安理得、彻底放空身心的陪伴彼此去玩乐。
往前走一走,有一处竟围了一圈人。
苗烟生性爱热闹,她拉着章寻宁往里挤,边挤边问路人是怎么回事:“这是在做什么?”
好心路人回答:“猜灯谜呗,答对了有奖品呢。”
到底还是年轻的对一切都充满探索欲的心性,苗烟一听“有奖品”这三个字,立马就兴致勃□□来了。
她愣是拉着章寻宁挤进了最里圈。
谜手站在一只澄黄色的圆月大灯笼下,为大家出谜题。她们这时挤进来,恰巧听到最新一题:“……一团幽香口难言,色如丹桂味如莲,真身已归西天去,十指尖尖在人间,猜一植物。”
苗烟想都不想,举起手:“佛手!”
反应速度极快,不给其他围观者任何机会。
谜手说她答对,等下可以去领取奖品。
灯下,苗烟转过脸朝章寻宁狡黠地笑:“我聪明吧?”
明明是那样美艳锋利的五官,却在答对一道并不多么值钱的谜语时露出这样孩子气的、高兴的笑容。
章寻宁心中忽变得柔软,她顺着苗烟的话说下去:“很聪明。”
之后一连几题苗烟都反应极快,且一答一个准儿。其实这些谜面并不算很难,其他人未必想不到,只是苗烟话脱出口的速度很快,毫无其他人再插嘴的机会。
连拿几次奖品,苗烟感到周围多几道不爽的视线,心知自己这个出头鸟该当够了,也要留给别人答题的机会。
遂拉着章寻宁溜出人群。
拿着谜手给出的兑奖票,苗烟和章寻宁往旁边的小棚下面走。
工作人员一一看过,然后按票数兑换给她们月饼。算一算,两只手竟然拿不过来。
反正自己也吃不完,苗烟索性站在街边将多出来的月饼随机分给过路人,有几个小朋友只是路过却忽然天降月饼,倒是开心的手舞足蹈。
算是把过节的喜气洋洋也传递给了其他的人。
最后苗烟手里只留下两块五仁月饼。
她撕开包装,递给章寻宁一个。
章寻宁咬下一口,是豆沙馅的,而苗烟的那个包装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她略有讶异:“你没有留蛋黄月饼么?”
少年时的多年生活中,她们彼此一起共度许多个中秋节,她还清晰记得苗烟最爱的口味。
但不只是她记得苗烟最爱的口味,苗烟也同样记得她的。
苗烟笑眯眯:“我知道你喜欢吃红豆沙馅的,今天我想要和你吃同一个口味的。怎么啦,不允许?”
月辉与灯光映亮苗烟笑意盈盈的面庞,朝章寻宁亲昵的靠近,两人肩并肩地走着。
章寻宁垂眼再吃一口月饼,她说:“没有……我只是……”
她不擅长说抒情的话,因此需要非常的绞尽脑汁。
苗烟却适时使她从短处的困境中脱身出来。
街边有小贩在吆喝,苗烟拉着章寻宁凑过去,边吃月饼边问:“这个多少钱?”她端起一只玻璃水晶球,里面是漂亮的彩纸,灯光下色彩纷呈。
小贩信誓旦旦说:“三百块。”
章寻宁蹙眉,显然觉得小贩太狮子大开口了。这种东西倘若不是在节日景区售卖,绝不会卖出这样的高价。
小贩看出章寻宁的不耐,连忙解释:“我们这个东西贵有贵的道理!这也算是一件小古董,是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东西!”
“听说用过这个东西的人都很好运哦,上一任主人的爱情美满,所以下一任主人的爱情也应该会很长久。”
章寻宁想拉着苗烟走。
小贩连忙让价:“一百五,一百五可以吗?”
苗烟笑了一下,说:“你过节的日子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不用让价了,我原价买。”
章寻宁很意外看向苗烟。
小贩简直快要感激涕零,火速包装好递过来。
等走远一些,章寻宁才开口问她:“为什么要买很明显溢价这么多的东西?”
章寻宁只是觉得像苗烟这样精明的人不该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苗烟满不在乎:“我想买就买喽。”
过了片刻,又悄悄凑到章寻宁耳边小声说:“其实是因为他说可以保爱情长久。”
不是所有东西都一定要值得的。
买这个小漂亮物件的那一刻,即便知道它是溢价的,可它却带来了一瞬间极其美好的憧憬。
为一份可以支付价格的美好憧憬犯一次低级错误也没什么。
这句话里暗含的意味使章寻宁微微牵起唇角。
前几天被冷落的心情忽然顺畅了许多。
从举办灯节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气氛从热闹转为秋季夜晚的冷凝,差不多该要回家了。
苗烟和章寻宁上了车,没有着急发动车子,先坐了一会儿。
车内不亮不暗的温馨灯光下,苗烟捧着那一个小小的玻璃球,看其中的彩纸在光线下会折射出怎样不同的光彩。
苗烟和章寻宁说着自己计划要把这个东西放在章寻宁公司的办公室,这样就算自己有时因工作不能够常去看她,她只要一看见桌角的玻璃球,就能够想起这个节日夜晚,也就能够想起自己。
章寻宁说好。
憧憬的话语才说完,章寻宁手机忽然响了。苗烟凑过去看,屏幕显示是章姿的来电。
章寻宁按下接听。
章姿那边稍微有些吵闹,她自己声音也飘飘忽忽的,但能听出很开心,也许是喝多了:“寻……寻宁啊,你们在家吗?我刚聚餐结束,现在走的这条路马上就要路过你们家了。”
还有小孩子的声音,听着像朱圆和朱子星,在电话另一边努力挤过来,对着听筒朝苗烟和章寻宁大声说中秋节快乐,接着被他们的妈妈一把挥开了。
“我想着,要不我顺路过去给你做顿饭?嘿嘿,我手艺其实还是很好的,你要不等我给你露一手吧。”
章姿继续说:“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氛围嘛,我看你今天没去任何一个聚会,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待着多冷清,不要总是这样啦,这么多年了,你该多试着出门走走,多和人交友。”
这下确定了章姿真是喝醉了,竟然把苗烟这回事给忘了,还以为是苗烟没有回来、章寻宁一个人的那五年。
章寻宁冷静纠正:“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和苗烟在一起。”
章姿有点懵,噢了几声才反应过来。然后章姿问:“瞧我,我喝多了。那要不我过去给你和苗烟一起做顿饭吃?”
章寻宁转头看苗烟,要听苗烟的意见。
她们这时正好准备回家,章姿如果一定要来,也是可以赶上的。而且苗烟生性喜欢热闹,章寻宁想着,也许多几个人在家里,苗烟会觉得更有过节气氛。
她一个人待着孤单惯了,所以不知道只有她们两个过节在苗烟眼里算不算冷清。
苗烟用口型说:不回家,告诉章姿我们要在外面玩。
章寻宁如实地转达。
章姿在听筒那边笑了笑:“那样也好,反正你身边有个伴我就放心多了。多亏了苗烟回来啊,还是她回来最好。”
“既然这样,你们玩得开心,我就直接回家啰。”
挂断电话后,章寻宁问苗烟还要去哪里玩。
苗烟轻轻舔了舔唇,半个身子都转过来:“就在这里玩。”
“就在这里玩?”章寻宁没太懂。
灯节已经看完了,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难道还要再回去吗?有什么新鲜感吗?
苗烟凑过来,捏了捏她的手心:“在车里。”
章寻宁重复了一遍:“车里?”
苗烟的手忽然关了车顶的灯。
一切融入黑暗,只有她那双发亮的眼睛在夜里盯着章寻宁不放。
后知后觉的,章寻宁懂得了苗烟的意思,没同意但也没反对。苗烟凑过来,从善如流替她解开安全带,附在她耳边说:“一定要轻轻的哦,不然从外面看车是会动的。”
章寻宁气得失笑:“你也知道?”
苗烟点头。
她只是爱刺激,但还没想要上本地的新闻头条。
“好啦……”苗烟安抚性的落在章寻宁唇角一个吻,“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发出声音了。”
“毕竟你也不想被人发现吧?”
第102章
照相馆的照片在拍完一周后就可以选要保留哪几张了, 说实话,在选定照片的时候苗烟有点儿犯了难。
每一张都拍得很好。
每一张都想要保存下来。
苗烟并不是一个有选择困难症的人,可偏偏在她和章寻宁的事情上, 她就是会忍不住变得多想。
找章寻宁问过, 章寻宁说全听她的。很显然找章寻宁也做不出什么有用的抉择。
既然这样, 苗烟只好去找苏冉帮忙选一选了。
即便是在苏冉的帮忙筛选下,苗烟依旧对许多张都不确定。一来二去下, 比预先想好的照片数量多选了好多好多张, 严重超出预算。
但是无所谓, 反正苗烟刚接完工作,现在非常有钱。
这些能够保存记忆的、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苗烟很乐意为此花钱。
一个月后,照片全部修完并且洗出来了。
苗烟拿到手后, 着手开始布置家里一面略显空白的墙。她在重新装潢时就想好了这里要做一面专属于她和章寻宁的照片墙, 以后她们每年都要去拍照片,每一年都要记录当时的状态。
这面照片墙会成为她们日后的见证。
数十张照片里, 苗烟最喜欢的一张是章寻宁垂着眼吸烟, 而她背靠着章寻宁, 两个人极有默契的通过镜子看向对方的照片。
色调复古, 动作心有灵犀。
就好像她们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认识了彼此。
这张照片就像是她们的前世。
十月份,不仅北方的天气冷了下来, 南方的天气也不再那么暖和,风有了些让人感到寒凉的意味。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苗烟决定要带章寻宁一起去北方。
她想要带章寻宁看看自己那五年里生活过的地方, 想要带章寻宁看看北方的景色, 看看北方的习俗,看看北方是怎么在那五年里塑造着另一个自己的。
那五年章寻宁没有参与进来, 某种程度上也是苗烟的执念。同样也是章寻宁的执念。
能够有这样的机会,章寻宁并不会拒绝。
她安排好后续的工作,两人说要动身就去动身,佣人吃惊于她们竟然要在这趋于寒冷的天气飞去北方,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在她们的行李中多添了几件厚衣服。
从南方到北方,气温的变化确实很明显。飞机落地的那一刻,章寻宁就已感觉到了。
苗烟替她披上一件外衣,告诉她北方的冷也是有好处的。
这种冷很锻炼人的心性,待在这样严寒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越发的能够吃苦了。或许是气温也能够影响人的想法吧。
北方天气寒凉干燥,确实是个很适合磨练人心性的地方。
章寻宁这么想着。
五年里,苗烟大概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度过一日又一日。思念被气温与大雪冰封,直至数月前那个万物复苏的春季,那个四月,苗烟才循着逐渐温暖的迹象回到青山市。
章寻宁不禁握苗烟的手握得更用力。
苗烟还以为是她冷,心说章寻宁少有这样示弱的时刻,这趟北方是来对了。
提前了一段时间,苗烟就联系到了自己当年租住的公寓房东。房东说这个月房子正好空闲,可以租给她。
还说她回来得巧,要是下个月的话,就不行了。
搬进那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章寻宁恍惚好像在这里看到了那五年里苗烟的身影。
她也是一个人独自打拼过来的。
她相信苗烟那五年初来乍到一个新城市,即便有自己的打点,所吃的苦一定也不会少。
那从别人口中所听闻的事迹,章寻宁终于来到那些事情所发生的真实的地方。
刚经济独立从大学里搬到公寓,苗烟一个人扛着行李和家具,走得满头是汗;苗烟第一次学会应酬,回家时在小区楼道门口蹲着吐了好久……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
苗烟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房子,她大学毕业后就搬离了这里,租了离工作地点更近的房子。这么久的时间过去,这房子经历了多任租客,变化其实还挺大的。
她简单的整理了一下房间,然后跟章寻宁说之后的计划。
这次回北方,苗烟想要带章寻宁感受一下自己的大学生活。
她们会去她学校后面的山、去吃她常去吃的小店……只等明天把一切都安顿好,就可以开始去玩了。
日程表安排好以后,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快便也安顿完了。待到要真正去玩的那一天,苗烟查日历发现那天恰巧是霜降日。俗话说霜降的传统无外乎就是登高、吃柿饼,吃肉这些,苗烟索性把器重一些日程提前了。
登学校后面那座山,成了她们北方之旅的第一站。
名校傍名山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但苗烟就读大学的附近,确实有一座很适合登号的山。还在读大学时,基本每个学生都对这座山有所耳闻。这里也算是本地的一个景点。
本地人其实并不怎么去这座山上,除非是一些健身或登高爱好者。
而在这所大学所就读的学生,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对这座山也没什么兴趣。但苗烟是一个例外。
她很爱去登这座山。
只要有空闲的一天,她就会登到山顶的小型广场,一坐就是一下午,然后看太阳慢慢落下。夕阳很好很美,苗烟看到它时心里总是很平静。
那五年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登这座山,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为了使自己不要思考,她发现自己一忙起来,一连轴转,就不会老是去想和章寻宁过往有关的记忆,所以她强迫自己去登山,不停地走、不停地往上走。
她和章寻宁并肩走在林荫路的石阶上,乍有冷风吹来,不免拢了拢衣襟。目光看着这一草一木,苗烟少见的触景生情起来。
苗烟边走边和章寻宁提起:“我以前老是来这里待着,其实没什么大学生会回来这里的。”
“但我经常会在周末的时候看见有初高中的早恋学生到这里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登山,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可以避开耳目,享受彼此独处的时间。”
章寻宁静静听着她说。
十月末已是深秋,街道两旁草木凋零,松树常青。苗烟呵一口气,竟然飘出些许白雾:“我高中时候也会幻想早恋。”
就是幻想的对象不是同龄人,她的幻想稍有那么一点点惊世骇俗。
“我就在想啊,要是她和我的年纪一样大,我们一起读高中,然后偷偷恋爱,是不是也会像那些学生一样到山上的树后面偷偷接吻?”
这话说得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苗烟竖起耳朵,准备听听章寻宁什么反应。
章寻宁很明显也听出这是谁了。她向四周看,见周围没什么人,不至于被批判大庭广众下做出有损风化这种名头,很轻的用唇掠过苗烟面颊。
接着补充道:“即便是真如你的幻想那样,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的。”
“我会让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再说。”
苗烟忍不住偷笑。
章寻宁一本正经的回答本就不存在的事情,竟然意外的可爱。
这样看来,果然还是现在更好。
想到了这个,苗烟变本加厉,把嘴巴凑过去:“可是那些早恋的学生都是亲嘴的,你怎么只亲脸啊?”
大庭广众之下,苗烟撒娇耍赖起来竟也敢没完没了。
章寻宁没法子,被绑上贼船就下不去了。她蜻蜓点水一样蹭过苗烟的唇,苗烟自己偷着乐,没有再捉弄章寻宁。
登高至顶峰,风景最悦目。
看过苍翠的绵延山脉,心情会一下开阔很多。
下山后,苗烟带章寻宁去自己常去吃的那家火锅店。从小受母亲影响,苗烟长大后还是很爱吃火锅。
这家店到现在样子也没什么变化,寒冷的秋天煮一锅火锅,热气蒸腾,很舒服暖胃。今天是霜降日,店主还特意为每个来店里的顾客都准备了一只柿饼。
苗烟抱着柿饼啃,自顾自回忆着:“这里其实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我大学时第一次挣了钱,就和当时很要好的那些同学到这里吃火锅庆祝。”
“不过后来毕业了,大家立刻各奔东西,只有我留在了这里,”苗烟说着说着又笑了,“不过我也就只是在这里待了一年而已,然后就回青山市了。”
她叹气:“有时候真怀念一寝室的人陪我涮火锅的日子。”
章寻宁看她:“以后我会陪你。”
苗烟挨着她胳膊:“那是当然,你一个人可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要珍贵。”
不久后,菜品上齐,都是苗烟以前最常吃的。她给自己涮一点儿,然后再给章寻宁涮一点儿,虽说是很腻歪,但心里很幸福。
把自己喜欢的人喂的像个仓鼠,绝对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火锅店离苗烟租住的公寓不远,两个人饭后就这样散步着走回去。吹着晚间有些冷的风,彼此握着对方揣在兜里的手,就能感觉到很温暖。
把手揣在恋人的兜里,且被对方坚定的回握,总是有一种被珍重的感觉。
在冷风里三步的时候,苗烟想到现在的天其实还不够冷——北方天气最冷时,风都跟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到时真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一想到总是淡漠端庄的章寻宁要是在北方裹成个大粽子,苗烟就忍不住笑出声。
章寻宁问她怎么了,她摆摆手说没事。
背地里笑话人还不承认的报复马上就应验了。
进公寓里才换好家居服,苗烟就开始打喷嚏,多半是冷到了。章寻宁为她烧了一壶热水,泡了碗姜汤,让她暖暖。
苗烟捧着姜汤碗和章寻宁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两个人一起盖着一大张毛毯。苗烟嫌姜汤太烫,放到茶几上晾着。
她说今天要和章寻宁一起看电影,用公寓里自带的家用投影仪。
调试完投影仪后,正好打在客厅对面的白墙上。
关了灯,视觉效果还是挺好的。
“我以前一个人住在公寓里,朋友有时候会来,但看电影的话都会去影院看,房东留下来的投影仪,其实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苗烟讲,“我每次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看电影,有时候感觉好孤独喔。”
她尾调特意上扬,夹着嗓子说话,依偎在章寻宁肩膀装作小鸟依人,看上去好柔弱。
章寻宁没搭理苗烟装模作样的小把戏,她只在乎苗烟身体健康。
她伸手探了探盛放姜汤的碗的温度,端过来,对苗烟说:“没那么烫了,喝吧。”
苗烟把腻歪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好不容易和章寻宁在一起,当然要多体验一下拥有恋人的好处:“你喂我。”
章寻宁就也真的一勺一勺喂给她喝,苗烟这回开心了。
喝完姜汤,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电影。
室内没什么灯光,为了投影效果更好一些,窗帘拉得也很严实。昏暗之中,唯有白墙上放映着影片里的一幕又一幕,音响声音响在小小空间里,如有身临其境。
苗烟却悄悄抬头看章寻宁侧颜。
眼睛好看,睫毛好看,鼻子好看,下巴也好看……反正喜欢她看哪里都好看,只要她在身边,自己能够看着她就很幸福。
苗烟念她名字:“章寻宁。”
章寻宁目光还在看电影,喉间发出一个“嗯”的音节。
过了会儿,苗烟又喊她名字:“章寻宁。”
章寻宁这回低头看倚靠在自己肩头的苗烟:“怎么了?”
苗烟笑,带着点儿和平时精明狡猾不同的憨劲儿:“没事,就是想叫你的名字。”
章寻宁探她额头,没发烧。
不是着凉变傻了就好。
再过了会儿,苗烟又说:“我好幸福啊。”
章寻宁说:“我也是。”
电影进行到一半,透过音响声音,她们听见窗外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秋季已经很深了,在北方,下一场或许就不是雨而是雪了。
苗烟伸出小指,要和章寻宁拉勾:“你要陪我看今年下雪。”
章寻宁勾住她的小指,悠了三下。
“好,我们一起看雪。”
第103章
1.
章寻宁第一次见到苗烟时, 苗烟被打扮的如同一份礼物,站在她的门前。
那是夏季青山市的一个很冷的雨夜,章寻宁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 没有点开灯。因为能不能够看清这幢房子里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很快它与自己唯一的那一点儿联系也快消失不见。
还不如待在黑暗里更好。
如果看不清眼前的熟悉事物, 也能当做往昔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再去找寻新的开始。
这天晚上的意外在于, 有人按响了门铃。
门外站着两个人, 但说不清为什么, 章寻宁最先稍稍低下头和那个年轻的女孩儿对视。
年轻女孩约莫也就初中年纪,比她矮小半个头,梳高马尾,眉眼尚且青涩, 却已具备日后可以恃靓行凶的资本的雏形。
她也在看章寻宁。
章寻宁转开视线去看另一个人, 面容很熟悉,是曾资助自己上大学的那位老师。从她大学毕业后, 变没有再多联系。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 章寻宁请她先进来说话。
老师冒着雷雨夜前来, 即便打着伞, 身上也湿了小半,不难想到这一路要顶着怎样的冷风淌着怎样的雨水才到这里来。
老师与她耳语, 说想要到书房单独讲。
看一眼那被单独留在客厅的年轻女孩,章寻宁关上书房门, 心下却隐隐有所预感。
昏暗书房内仍没有开灯, 老师如此急切, 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压低声音诉说着,那病的名称使章寻宁心里一跳, 可她诉说时却极度冷静。
关于托付苗烟一事,苗母已经有了很详细的盘算。
如何转学、如何以最不麻烦她的方式养育苗烟长大,甚至于如何处置遗产,老师都详尽的讲述了。章寻宁没有讲述自己家里遭遇的变故,苗母对此也并不知情。
老师表面镇静,大概心里也是很怕这件事她不会答应。
临到讲完,又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坎处,放低姿态、极为柔软的说着,极力试图将眼前自己援助过的学生与自己需要托孤的女儿产生一种更牢固的关系:我虽然是你的老师,但你也可以把我当做姐妹,以后这个孩子会叫你小姨,这孩子的性格请你放心,她会懂得报恩。
章寻宁只是静静聆听,然后应声说好。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改变自己一生的老师,苗家已没有其他可以放心托付的亲人,章寻宁想,这份恩情必须要还。
果不其然,得到承诺的老师露出释然的微笑。
她们一齐走出书房,那年轻女孩还坐在原地等待。
但很快那年轻女孩再也不能安心的坐在原地等待了,老师三言两语简明的交代后,极迅速的就离开了这里。
那女孩愣愣站在原地,章寻宁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生性不温不冷,没有自来熟的能力。
任由气氛沉默了一会儿,章寻宁开口告诉她今晚住在哪个房间。
女孩比她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很快从善如流的应答,改口也那么自然,扬起的笑容略带寄人篱下之感,却并不违心。这是一份很出色的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是个与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章寻宁想。
告知今晚住在哪间房间后,章寻宁转身上楼梯,但她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站在二楼平台、隐在黑暗里往下望那个新来者。
她在观察那个流浪动物一样的人。
青春的、理应受到呵护的年纪,那高挑纤长的背影却很沉默,压弯了腰在收拾浸了水的行李箱,然后一件一件挑出来,准备拿到楼上。
苗烟。
苗、烟。
章寻宁在心底默念两遍这个名字,说不出是因为感受到某种同病相怜而被唤起同理性,还是因为只是单纯想早点记住她的名字。
早在苗烟上楼前,章寻宁就已回了卧室。
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听见窗外狂风暴雨的声音,也听见隔壁的淋雨声响。
章寻宁没什么困意,脑海里反复响起老师的叮嘱与托付。
该怎么照顾这样的人,她不太懂。
想了想,出于完成老师的心愿,章寻宁几乎是公式化的下楼煮了一杯牛奶。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到底要为这个孩子煮那么多次牛奶,操那么多次心。而这一切不是为了“公式化的完成老师的心愿”,而是为了苗烟本身。
女孩子洗完澡后在走廊上慢吞吞的走,周身带着点清爽的发香。章寻宁从厨房出来,正好碰见她,将牛奶递到苗烟手中。
她告诉她,喝了可以驱寒。
然后站在对面的女孩子接过去,低下头。
无端的,看到这高挑的女孩儿穿着单薄、头发潮湿如被淋湿的流浪动物般的样子,章寻宁又升起那种难以言语的心情。
同理心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章寻宁还不太懂。
这女孩来的时候穿着规整干净的连衣裙,被打扮的如同一件安分守己的礼物。但在这种她们双双都已失去几乎所有东西的处境下,这究竟算是礼物还是累赘,实在是不得而知。
俗话说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然而章寻宁现在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什么都没有了的地步,她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既然是这样,那么即便得到的是一份累赘,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终于得到了一份东西,而不再是一味的失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章寻宁开口,以十分不适合她性格的口吻讲出温情的话:“在你妈妈回来以前,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她不会把她当成累赘。
从现在起,她只会把她当成一份礼物,一份走到绝境之路的礼物。
2.
变故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老师将苗烟托付给她,本以为会让苗烟过上更好的生活,殊不知章家已然垮台,走向穷途末路。
她们很快搬出了那幢阔气的大房子。
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老旧的小小的公寓房。
搬家后的这段日子里,章寻宁一直在观察着自己身边的这个新来者。这种观察并不明显,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
每天早上,她会用余光看到这个年轻女孩。看到她独自收拾书包去上学、独自坐在桌边吃东西,总是默默的,不出声。
好像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打扰到她。
有时候不用眼睛也能够感受到苗烟的存在。
章寻宁在变故后没有被打垮,反而是越来越忙,某种程度上摆脱原生家庭的桎梏,一切都从头开始,对她来说反而意味着“真正的更广阔的地方”。
因为她很忙,家务总是不能每天顾得上。然而即便是这样,家里洗碗池也从没有堆积的碗筷,晾衣架上每天都有新洗好的衣服。
而属于她的那一份衣服,也总是有人勤勤恳恳叠好放到她的房间。
这都是她从前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的过着,即便她们没有过任何一次真正的交流,最多的接触也不过是晚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某种东西却开始悄然联结在她们之间。
她们都是陷入人生最低谷的人,最孤零零的人。
人是群居动物,再怎样孤僻的人也少不了与人交流相处。在这种时期身边能够有一个为双方带来烟火气的人,就算彼此只是沉默度日,但只要知道对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也是一种极为有力的支撑。
就像是构筑了一个全新的、可以带来些微希望地窠巢。
从大学时期起,章寻宁就意识到自己最终不会依靠章家、也不能够依靠章家。她对于毕业后如何创业的规划,早在大学时期就已有了较为清晰的脉络。
现在就是她开始实施的时候。
如今的合伙同伴里有她大学时的朋友,彼此算不上多么熟稔交好,只具备工作上的默契。
比起她这样向来不懂与人如何深切交往的人,朋友们显然比她懂得多。
偶尔看见朋友家中的妹妹或弟弟,章寻宁会想起苗烟。年龄其实都大差不差,但苗烟身上却总笼着一股沉沉的感觉。
不是说不够朝气蓬勃,而是……好像有心事难以诉说的感觉。
仔细去想想,遭遇了这样变故的孩子,难免会要早熟一些。但章寻宁也难免不多考虑一些,怕她事事藏在心底,迟早会憋出心病。
章寻宁不知要怎么切入,不过最近听说她的学校刚考完月考,便想着买个蛋糕为她庆祝。
也算是迟来的迎接仪式吧。
每个初来乍到新环境的人,总是怕自己是不被欢迎的那一个。
章寻宁自己就曾是不被欢迎的那个人,她不想要苗烟会这样去想自己。
蛋糕顺利的买来,苗烟也与她一同回家。这应当是她们第一次像家人那样一同走在放学路上。
唯一不够应景的一点是回家后才发现这一片停了电。
黑暗中,章寻宁少见的略有局促,这是为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讲温情的话,总是会让她感到不适应。
她先让苗烟去拿了火柴蜡烛,自己坐在桌边将腹稿重新梳理一遍。
在亮光闪起的那一瞬间,章寻宁终于可以看似有条不紊的开口:“在学校待的习不习惯?”
苗烟说老师同学都挺好的。
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她却没有说自己觉得怎么样。
接她放学时,章寻宁隔着遥遥人群,看见她与人笑闹着走出来。这样的年纪,明明就是该这样的鲜活。可是就在笑闹的那一阵子里,章寻宁敏锐的捕捉到苗烟在某几个瞬间变得空白的面色。
在章寻宁心下盘算的这会儿功夫,苗烟又勉强笑着补充,说她很喜欢现在的环境。
这是个很懂事很早熟的孩子。
她曾经也必须要早熟一点,但她与这个孩子早熟的表现形式不同。一个是以冷淡来保卫自己,另一个却是磨练出一副甜蜜的嘴皮子。
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在作祟,半明不暗的火光里,章寻宁摸近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企图给予她一点什么力量。
就如同这样也可以给予自己力量。
她开口,还是淡淡的,却字字真诚。她真切的希望苗烟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母亲是不是遗弃了自己,也不要反复陷入纠结过去的事。
这都是她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钻过的牛角尖。
她希望苗烟能够明白,人能够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然而对面的人怔愣了一下,接着却抬起眼,隔着火光闪烁望向她。
两人十指相扣更紧。
章寻宁也微有怔愣。
那总是会在某个间隙变成空白情绪的眼睛,倏忽变得晶亮而鲜活。
她听见她笑了。
符合十几岁少女的纯净的笑容。
她也听见她讲的话了。
她说谢谢,然后她还说:“……我的小姨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章寻宁掌心里的温度猛然变得如此真实。
她的本意是想使眼前的孩子抽离过去、像她一样认清所有的事实,走一条只能够依靠自己却也是最保险的路。
但是有什么东西并没有按她的预期发展。
眼前的孩子确实因为她的一席话而不再感到压抑,但似乎却意外的全心全意的依赖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章寻宁先前从未与人建立起来过的关系。
这种关系或许叫责任……吗?
但被需要的感觉很奇妙。
尤其是被一个同病相怜的人所需要着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3.
虽然没有明说,但往后的日子,其实就算是章寻宁和苗烟这样互相依偎着度过的。
人们都说从初中到高中就是一道分水岭,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关卡。
章寻宁陪伴苗烟走过她人生中眼下极为重要的这一程,而苗烟也踩着每个春夏秋冬,见证章寻宁从一无所有走向了更广阔的地方。
苗烟升上高中后的一两年里,都是章寻宁需要苦心熬过去的上升期。
那段时间她总是很忙,几乎没有一点儿时间去陪伴苗烟,也几乎没有一点儿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喘口气。
青山市多暴雨,出门时大多都会在包里备一把伞,但章寻宁也不免忙的晕头转向的时刻,把这件事忘记了。
要离开办公场所时,是个天色略有阴暗的下午。离开人群喧闹,周身是单调的白黑色大理石砖,公司里很空旷,人们走过去只有鞋跟声在回响,互不说话。
对于多数人来说,成年后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分得出空闲去关心其他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其实每个人都是淡漠的。
遇上这样的时刻,章寻宁已经习惯了。她向前台借了把伞,幸好还留有一把,然后举着伞朝着家的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打湿章寻宁旗袍下摆,踩高跟鞋走路脚底也隐隐的作痛。
有些冷,下次出门要记住带伞。章寻宁这么想。
然而临到小区门前,她却看见一抹熟悉身影,套着卫衣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的张望着。
见到是她,苗烟眼睛倏忽晶亮,朝她招手,举着伞走过来。
今天苗烟放假,但她没有待在家里补觉,而是冒着这样大的雨天站在小区外等着什么人。
在等谁其实已经不言而喻,章寻宁心底一瞬柔软。
苗烟说看到她没有带伞怕她淋雨,是特意出来等的。
心底那处柔软开始扩大。
天气的冷已经不重要了,她出门没有记住带伞,但却有另一个人会注意着、牵挂着。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淡漠的,至少这个孩子不是。
回家后章寻宁去洗热水澡,苗烟到厨房为她煮牛奶,之后一切生活轨迹便都照常,她该做自己的事,苗烟也回去做自己的事。
但彼此都知道,在这个家里她们只隔着一道墙,这个家里是有生活气息的。
到了该睡觉的时间雨还没有停,间或夹杂着雷电轰鸣,苗烟抱着枕头摸着黑挤进了章寻宁的房间,她说打雷了,害怕。
她说她要和小姨一起睡。
章寻宁掀开被子分给她一半地方,本来闭着眼养神睡觉,却感到被子里一阵窸窸窣窣,有滚热的肌肤触感包裹她双手。
她知道苗烟在想什么:“一点雨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静片刻。
苗烟的回复出乎她的意料:“但我不想小姨生病,所以一定要亲手捂热了才放心。”
章寻宁哑然,喉头似被顶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么多年来章寻宁坚信着世界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的这条道理,所以她才能从过去走出来。
她一向认为这是永远不会变的真理,直到遇到苗烟,直到遇到这个说不清是累赘还是礼物的人。
章家每个人都不会分外注意她,苗烟却将她视若珍宝,格外重视。
她们就这样相伴了很久,生活习惯渐渐相融,心意也慢慢变得合拍。她们说是两个人,某些时刻来看,反而却像是同一个人的两面。
章寻宁坚信着的那条真理开始动摇。
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不妙的境地,却并不想从中抽离出来。
就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如同初遇的那一个夜晚,章寻宁开始想起以后,本来在她的计划里往后的生活都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苗烟是个意外,苗烟长大就会离开她的身边。
可现在她开始不敢想象。
她开始不敢想象以后苗烟长大会离开她,开始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接受没有苗烟存在的生活。
她们是同病相怜,也是一张镜子所投映出的不同的两面。而她一旦开始对此倾注感情,就如同在向自己倾注,就永远没有办法抽离,就像人永远没有办法将自己割舍成两半。
就在这个夜晚,章寻宁开始奢望更多、更多的东西。
4.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它来得无声无息、潜移默化,倘若一旦显露出雏形,那么必将会带来巨大的震颤。
上升期的章寻宁仍然没有丝毫懈怠,如同她看海时许下以后要到更广阔的地方那样认真,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没有因为逐渐好起来的生活而觉得可以放松下来。
如果仅从表面上看,那么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章寻宁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始终勉励自己。
然而她这样认真、这样不敢懈怠的对待工作的目标,却已开始发生转变。那个一开始她所想要警醒、告诫凡事唯有自己才能够依靠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为她真正牵挂不下的人。
她开始不想要她过得那样早熟。
她开始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才能够让苗烟更多的依赖着自己。
这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同理心亦或是其他的什么,章寻宁没有深究,她在那时也并没有意识到产生这种情绪和想法其实是需要深究的。
生活就这样往下过着,一切都似乎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章寻宁朝着这个目标前行着,而这个目标也更深地根植在她的心底。
这成为了她的本能。
本来日子就该这样平稳的运作下去,然而临近高考的前半年,章寻宁却能够隐约不安的感知到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她常常能感到有目光饱含期待的望向她,然而想要去追根溯源,却又能感到目光的主人略带羞怯的避开,装作无事发生。
这道目光的主人,是苗烟。
那个年纪还很轻的孩子总是以目光描摹她的鼻、唇、眼,视线总是不经意落在她没抽完的烟蒂上,去看她留下的口红印。
苗烟愈发心不在焉的模样,更是印证了某种想法。
章寻宁的不安无法言表。
一方面,她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错误的感知。另一方面,她对日后不可控的一切因素都感到恐惧。
本就单一的生活在雷雨夜突然的闯进另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而这多出来的变故,更是使章寻宁手足无措。
她只能装作不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也许这份迷恋会在苗烟长大后理所当然的消散,她不该去想太多。只要装作不知道就好。
在感情方面很迟钝的章寻宁,总是以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
然而这是在她与苗烟之间,她所做出的最优柔寡断、最糟糕的决断。
如果真的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任由时间去解决一切,那么她与苗烟之间可能在高考结束后并不会闹得那么僵。
也许苗烟会照常去上大学,她们还会保持着联系,直到苗烟变得没那么倔强锋利、章寻宁也变得没那样忧惧与犹豫,这份感情会在某一天以一个较为温和的形式展露出端倪。
但也有可能这就是她们必须经历的东西,也许即便向如珊不出现,她们仍会以较为惨烈的方式收场。
在那一段时间里,章寻宁总是能够感知到有人在跟踪、偷窥着自己,向如珊的窥视欲太过极端,而她们并不熟,章寻宁也不像和她变得熟稔。
这是个大麻烦。
但章寻宁没有怕她。
章寻宁遇到过许多具有恶意的人,但她唯一会感到是自己软肋的,就是她害怕这些人去叨扰苗烟。
她渴望着苗烟能够在相对平稳的生活里长大成人。
这是老师的嘱托,也是她自己的愿望。也是她寄托在苗烟身上的,有关于自己充满遗憾的过去的希望。
偏偏天公不作美,越是怕什么,就越要应验一些什么事情。
临近苗烟高考、关乎人生走向的这样重大的事件时,向如珊敲开她办公室的门,带着诡异的兴奋,向她讲述许多乍一听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家里的孩子、高考、具有高话题度的题材……
每个关键词串联在一起,章寻宁立即明白了向如珊的意思。向如珊是个疯癫的精神病,但在某些地方,她的嗅觉却十分敏锐。
而当向如珊最后带着诡谲的探究意味看向她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可怖起来。
不是因为向如珊的所作所为。
而是在向如珊探究意味的审视下,章寻宁第一次直面的、清晰的意识到一件事。
先前苗烟所表现出来的过于亲昵的态度,自己其实并不反感,也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哪里不对。
她所在想的,只是如何去规避两人间产生出来的感情会带来的风险。
她心里的秤杆其实早已在往苗烟的那一端倾斜。
她也并不是清白的。
苗烟对她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感情,她也同样有。她们是一张镜子的两面,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章寻宁第一次生出想要某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想法。
直到向如珊离开办公室,留章寻宁独自冷静的时候,章寻宁才发觉这个想法有多么不够安全。
但即便是心绪已经镇定下来,章寻宁却冷静地在想——这个办法也并不是不可行。
5.
向如珊的威胁固然惊悚,但直至苗烟即将高考,也并没有真正的实施。
一切看起来好像就可以这么过去。
高考落幕,章寻宁在人群里等候苗烟。她带着她回家,共撑同一把伞,天是微微阴暗的,带着沉重学业压力释放的轻松感,也同样带着说不出的离别的愁绪。
哭与笑,是在毕业季最常发生的事情。
把苗烟养育到这样大的年纪,已经初具成长为大人模样的雏形了。这一路上风雨斜吹,章寻宁心中难得有五味杂陈之感。
算是完成当年对老师遗愿的嘱托了吗?还是说算是完成自己对自己过去不够幸福的二十几年的某种希冀?
抑或者说,只是纯粹为苗烟而高兴?
这三者或许都有。
正这样慢慢地想着,风忽的吹斜了伞,章寻宁面庞露在伞外,被豆大雨珠拍打。
她双眼平静,却看见面前到处张贴不堪入目字眼的纸张。
原来是这样。她在想。
气氛停滞片刻。
章寻宁安静地站在原地。
然而片刻后,她却能感受到身边的带着怒气的动作。她不是一个人了,她的身边还有苗烟。
章寻宁看见苗烟动手撕去纸张的模样,她很想留住这样在乎她的苗烟,可苗烟越是这样横冲直撞,反而越多局势不利。
这样的发泄对于解决问题而言,起不到什么作用。
暴雨里,章寻宁伸出胳膊,细心而耐心地一张张揭下那些印满污言秽语的纸张。就像她过去所做的那样,淡漠、冷静、不露破绽。
雨打透了她的旗袍,她却没有感觉到冷意。
她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向如珊并没有打算收手,并没有打算让一切翻篇过去。在高考前夕的安静,其实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向如珊在给她时间,也是在逼迫她,怕进展太快反而使章寻宁与她鱼死网破。现在高考过去,才是她真正要做恶心手段的时间。
似乎都能想到向如珊在她耳边说:“你看,高考都结束了哦,她要去读大学了,你也可以和她分开了。”
如果这种精神病可以彻底消失就好了。
在暴雨里,雨水冲刷过她的眼睫,她边眨眼,边坚定了这个想法。
让向如珊消失吧。
解决完这些张贴在墙上的打印纸张,章寻宁回到家里,才渐渐感觉到湿透旗袍紧贴在身上的冷意。
体温似乎迅速下降,使她头脑轻微发晕。
洗澡的时候,热水浸泡包裹着身体,章寻宁在浴室氤氲雾气里抬头,靠在浴缸边缘,看向天花板,露出一种很少示于人前的类似于脆弱或者说疲劳的神情。
解决完向如珊,然后呢?
对于苗烟,她应该要怎么办?
当章寻宁意识到她与苗烟的心意是同样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时间这样仓促,关于向如珊的逼迫,还有高考落幕后的分别,一桩桩一件件的朝她压来。
章寻宁觉得头痛,从太阳穴开始疼。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快要生病发烧了,只以为是心情不佳所导致的。
直到越是泡澡头越是晕,周身包裹着她的温水已经不能给予她舒适之感,她才头重脚轻的站起来想要出去,却发现没有换洗的衣物。
嘴皮千金似的沉重,章寻宁该喊苗烟进来帮她拿件衣服,可她又恐惧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直面。
她直面过得糟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从没有逃避过。但她这次想逃避。
直到不适感愈发严重,章寻宁明白自己不能再拖,才不得不开口呼唤。
等待了一会儿,才听见熟悉的拖鞋声越来越近。
她在浴帘后等待着,不适感加重,眼前有种接近晕眩的感觉,但她还能撑住,所以她耐心等待着。
窸窣声响起,帘外的人终于将东西递进来,章寻宁头昏脑涨地去抓,却抓住的是滚热的东西。
可浴帘外递进来的不是衣物,是苗烟想要和她紧紧相扣的手。
温热肌肤紧贴在章寻宁的手心,几乎是一瞬间,章寻宁就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点蜡烛吃蛋糕的夜晚。
那个青涩的孩子,还有如今已成年的苗烟。
掌心的温度却一直没有变过,永远都是那么真实。
有眼泪想要流出的感觉,章寻宁忍下了。二十几年来,每当她需要一只温暖的手掌时,永远都没有向她伸来。
只有这时、只有眼前这个人,会无条件的站在她这边。
对上那双与她一样充满情绪的眼睛,章寻宁任由那张唇贴上自己的,任由对方胡乱的、横冲直撞的吻自己。
头昏沉得愈来愈厉害了,章寻宁的情绪也烧得愈发滚烫,如火燃烧。她冷静了很多年,她强迫自己镇定理智了很多年。
但她在这一刻不想要再那样了。
第104章
6.
头昏脑涨、身体发热的感觉并不好受, 这让章寻宁觉得自己如被放入一只闷热的大蒸笼,拿来体温计一量,竟然发了烧。
过度的贪欢是有代价的。
但是独自躺在床上、思绪昏然的章寻宁, 却不得不以感性的思维想到一件事——这种生病的痛苦是不是一种来自命运的警告, 警告她刚刚在浴室里做了多么不该做的一件事?
发烧使章寻宁的冷静思维开始不够镇定, 在偶尔几个眼皮沉重的瞬间,她近乎于感到惶然。从很久以前开始, 她就没有再感到类似于惶然这种情绪了。
亲人离世也好, 工作困难也好, 都不会让她惶然。
可是苗烟不一样。
某种程度上,苗烟的存在是一种责任,她与苗烟之间有着一种无论是曾经的亲人还是如今的工作都没有的一种强烈的联结,这种联结也许叫责任、托付、同甘共苦。
最初发着烧的那几天, 苗烟堪称是寸步不离的照顾着章寻宁, 这让章寻宁本就繁重的心思更加混乱。
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她们才会分开。
章寻宁才会觉得自己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发烧时身体从内到外散着热气, 夏季的夜晚总是多雨, 但即便是这样, 也不能够让她感到清凉。热意使她胸腔发闷, 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浴室里发生的那一切她不敢再回想,但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 她又不得不去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掌控全局的章寻宁,也有慌乱到无法独自做决断的时候。
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诉说, 糊涂到在不点灯的夜晚用搜索引擎了解着各种她感到惶惑的事情。
七岁的年龄差。
高中生。
类似于亲人的关系。
……
诸如此类, 在她的搜索词条里一个又一个蹦出来。
尤其是当这些东西综合在一起, 使人想到的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搜索引擎、或者说大众视角里给出的答复,也如章寻宁的担忧一样。
七岁的年龄差距过大, 而对方又是一个刚刚参加完高考没几天的人,即便她已经成年,身体也已经成熟,可心理思想上的成熟并非一朝一夕,十九岁其实还不够了解这个世界。
十九岁的孩子不仅不够了解这个世界,甚至可能也不够了解自己。
章寻宁也深知,在这段感情里她是成年人,是那个学历、阅历、人生经验都占有优势的那一方。在这种不平等之下产生的感情,真的是公平的、理智的、长久的吗?
最重要也是最无解的一点,除去以上种种,她们还有另一层关系——她们并非一面之缘、或者社交网站上认识的朋友,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甚至是“亲人”。
倘若这种关系一旦曝光,就如同向如珊会有的那些龌龊心思一样——人们一定会对这种事情感到新鲜,然后在茶余饭后讨论甚至是诋毁这件事。
过大的年龄差距、不够成熟的一方、似是而非的亲人关系,这一切组合起来就已经显得很危险了。
再加上舆论这样的不稳定因素。
十九岁的苗烟,真的能承受的住吗?
章寻宁早就章家倒下的时候就已经体验过的那一切,人们的污言秽语,亲朋好友间的猜疑妒忌,夸张的媒体报道,她很清楚这种痛苦落到一个具体的人的头上时,会成为一种不亚于身体暴力的巨大伤害。
苗烟有勇气在只有她们二人的、思绪混乱的狭小浴室里握住她的手。
可假若那些谣言满天飞,她的同学、老师都收到诋毁短信时,当她走在校园街道上时也必须要顶着那些审视她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和“亲人”相爱的目光时,这种勇气还是一样能够横冲直撞、无所畏惧吗?
章寻宁不知道。
而这样的思考也让她感到分外疲劳。
发着低烧的时间里,需要考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使她头昏脑涨、毫不清醒。但也是因为发着低烧这一层关系,章寻宁所有需要思虑的事情,都可以因病情的难受去短暂的逃避。
生平第一次,章寻宁如此渴望这世界上有某一个角落可以让她去逃避。
她的人生总是要直面太多太多的东西,仔细回想以往那么多年,这些事总是一桩一件的袭来,她根本没有任何一口的喘息之机。
现在是六月,八月末,苗烟就要离开青山市了。
烧得头脑发沉的时刻,章寻宁混混沌沌地想着,拖一拖吧,再拖一拖好了。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让她也喘一口气吧。
做出决断这件事就是在割舍,然而无论是哪种割舍,对于章寻宁来说都很艰难。
淋雨后生病的这段日子,章寻宁还是先按照以前的想法去做。
关于浴室里那件本不该发生的事,她没有再去提起。也就如同她也不会去和苗烟提起她们之间的感情。
不提起,其实就是一种隐形的疏远。
按照章寻宁最初的预想,在这个高考结束后的假期,她会让苗烟慢慢的学着管家。这是她送苗烟走向社会前的第一课,让苗烟学会脱离她去料理自己的生活。
生病也就成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家里的大小事都由苗烟来管理。章寻宁虽卧在病榻,却也在继续自己的工作,繁重的工作似乎可以麻痹她的思想。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忘记。
她想要向如珊消失,只有站到更高的位置,才有可能实现这一点。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录取通知书就这样快要出来了。
该做出的决断,似乎也该到时候了。
将整个家交给苗烟的这段日子里,章寻宁总是在沉默的观察着她。就好像苗烟在那个雷雨夜初来乍到一样,章寻宁在观察着她的习性,然后做出如何相处的判断。
在那段时间里,苗烟在察觉到章寻宁的冷淡后,她心事重重、几乎闷闷不乐。她发觉这是很糟糕的境况,而她进入不到章寻宁的世界,不懂那些人际关系,也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意识到这一点后,苗烟做事也有些提不起劲来。
但在章寻宁的眼里,一切却是不同的。
章寻宁的眼里,并没有看到苗烟提不起劲来的那一面。
她所看见的是苗烟具备的使家中变得井井有条的能力,才这样短的时间,苗烟却已自己摸索出来了很多的窍门与方法。然而苗烟现在所接触到的,仅仅只有学校和家里。
那如果有一天她所在的地方更加广阔呢?
她这种天然具有的使一切变得井井有条的组织力与规划力,是不是会有更好的发挥之处?她的能力会不会被更深的挖掘?
而当一个人的能力可以被挖掘的更深、发挥出更多可能时,她的眼界也会随之改变。
若有一天苗烟发觉到自己的能力可以使自己走到更远的地方,遇到更好的人,到了那一天,她再回想起现如今发生的一切闹剧。
她会不会后悔?
再假设,章寻宁顺应了苗烟的心意,暗处又有向如珊或者类似向如珊的人虎视眈眈,使得这场闹剧有了糟糕的收尾——就像是向如珊的威胁,她会让苗烟的老师同学都知道这些——这种糟糕的收尾,会不会限制苗烟日后的发展?
到了那时,苗烟会不会后悔?
这么多天以来章寻宁绝口不提、甚至也不敢细想的事,必须要面临决断的到来了。章寻宁无论哪一方面,在这段感情里,她都是有优势的成熟的那一方,所以她不能够扼杀苗烟日后的其他可能性。
她得先把自己养大的孩子放出去,让这个孩子去看一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她起码要先做到了这一点,才能再去想别的事情。
录取通知书出来之前,章寻宁很少回家,有意疏远她们之间的距离,冷却她们之间的感情,没有难听的话语,也没有激烈的争吵,章寻宁试图让这段关系先暂时的无疾而终。
大学足足有四年,足够一个人见识到更多的东西。倘若是年少时的依赖迷恋,随着时间过去,总会消散的。
倘若不是……章寻宁没有细想。
随着章寻宁拉远了和苗烟之间的关系,向如珊那一边渐渐安静下来。重新投入工作后,章寻宁暂时忘却了向如珊的威胁,少有的心宁静气了一段时间。
然而就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这几天,向如珊不告而来,登门拜访。
办公室里,向如珊紧紧盯着她双眼,不吝啬以最恶毒的字眼去加以揣测她们之间的关系。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章寻宁没有及时彻底与苗烟划清界限。
在向如珊这个疯子眼中来看,即便章寻宁已经冷淡对待了苗烟,却还是不足够。她嫉妒苗烟,并对苗烟的存在感到不安,可她却不会想到这一切本来与她无关,她才是强行挤进来的那一个,才是最不道德的那一个。
向如珊这次来找章寻宁,自然有她自己的杀手锏。
那是一份录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苗烟曾语气坚定的说过那样一句:“我喜欢她又怎样?……”
青涩倔强,使章寻宁心底一抖。
倘若是以前,章寻宁还不至于那样害怕。但在她们那天浴室阴差阳错的一晌贪欢之后,章寻宁其实是心虚的。心里有鬼的人,最怕捕风捉影的威胁。
尤其是录音另一边的那个人那么坚定的、倔强的站在了她的这一边。
她不能看着这个孩子陷落到流言蜚语的可怖境地里,不能看着这个孩子因为她而在走向广阔世界的道路上受到重重阻碍。
章寻宁知道她一定要避开向如珊想要她陷入的节奏,向如珊看得出她的软肋,那么她就一定不能够承认这是自己的软肋。
她淡漠的,讲出并不是事实的话,只是为了引开向如珊的注意力:“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不过是小孩子的胡话而已……你未免把她想的太重要了,几年前她妈妈将她托付给我,现在她考了外地的大学,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意指不论向如珊会不会对苗烟的老师同学放出那些引人生厌的话语,她都不会受到影响。
向如珊带着不正常的微笑,企图刨根问题,姿态惊悚:“你的意思是她是一个拖油瓶?”
“所以她真的只是你的拖油瓶而已吗?”
是拖油瓶吗?
雷雨夜那个被打扮的如同一份礼物的孩子来到她的身边,来到一无所有的她的身边,其实说不清是累赘还是礼物。
现如今一不注意,竟已互相帮扶度过了这么多的年岁。
是累赘吗?是拖油瓶吗?
不是的,她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但是章寻宁只是垂下眼,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
向如珊尖锐的“哈”了一声,似乎感到异常的兴奋与满足。
这种看似彻底抛却了苗烟的态度,极大程度上安抚了向如珊暴动的情绪。如果想要苗烟按部就班走到更广阔的地方,发挥出她本该有的出色的能力,那么决不能让向如珊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散布谣言。
至于让向如珊消失在她们的世界里,需要更长久更缜密的计划。
章寻宁想到。
向如珊的情绪得到安抚后,假模假样的与章寻宁寒暄了几句,那诡异的表情从她面目上收敛回去,又是妆容精致妥帖的温和女人。
两人讲完最后的话,章寻宁要请她先离开。
终于要应付完向如珊了。
对于章寻宁来说,紧绷的心态可以稍微放松下来。
然而打开门以后,却使她怔忡在原地。
一枚洁白的百合花瓣子安静落在门前。
助理途径走廊,这时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见章寻宁出来,顺口讲到苗烟曾来过,似乎是想要送一捧花,但不知为何最后又走了。
章寻宁喉咙发麻,她只知道“嗯”一声。
向如珊站在身后,似已猜测到全部,挤着眉毛肆无忌惮的说着恶意的话语,章寻宁站在原地,捡起那一片百合花瓣,任由向如珊如何恶意的中伤着她、中伤着苗烟。
不能够着急。
章寻宁用指腹去擦拭那片洁白瓣子,告诫自己不能够着急。
即便她已觉得小腿灌了铅,心底发冷又发麻,似乎略有些浑浑噩噩的了。可面对向如珊问她,苗烟这样做是不是很烦人,她听见自己身不由己、口是心非地回答:“是。”
但怎么可能是呢?
永远也不可能是,苗烟对于她来说,永远不会是烦人的那一个。
可她却只能这样回答。
明明是夏季,她却觉得小腿如被寒冰冻住,移不了分毫。
7.
那天的回家路途,章寻宁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慢。
她没有让司机送自己,而是独自在夕阳下,一步一步、踩着高跟鞋向家里回去。她的步子不大,动作也不快,一小时的路途硬是走了快两个小时。
在这一路上,章寻宁有些心情麻木的想了很多。
从一开始,她并不想让彼此之间的分别变成这么难堪的。
对于章寻宁而言,她预想中彼此确实是需要分开一段时间的,也许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从最初向如珊找上门来,她就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谋划。
她与苗烟拉远了距离,她让苗烟看懂两人之间眼界、人脉、能力和社会身份上的差距,从没有爆发过任何的争吵,即便是会让人气恼的事,也没有去做。
按照预想,她们之间的一切都会无疾而终。
苗烟会去很远的北方读大学,四年的时间,足够她从一个需要自己来保护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到时她会遇到新的人、遇到新的机遇,经历过这些以后,她也就会有自己的思考,会有比起现在更加坚定的人生目标。
到了那个时候,苗烟会选择要不要再回到青山市。
……也会选择要不要再来见她。
但不论到了那时苗烟是否还会来见她,她们彼此都不会是如今这样紧绷的状态。
在门外得知助理所说苗烟曾来过的这一件事以后,章寻宁几乎能在想象中看到那张青涩的,带着倔气的面庞。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相处下,她有些过于了解苗烟了。
就如同她会知道苗烟无法处理类似向如珊这样的人一样,她也会知道苗烟听到那些话后的反应。
先前煞费苦心所经营出来的无疾而终的表象,竟然也要被打破了。
明明不该有争吵。
明明四年后还会有再去做选择的余地。
可是如今阴差阳错到这样的地步上,章寻宁只是觉得分外无力。她觉得自己被架住了,前后左右,竟动不了分毫。
苗烟一定是听到了那些话才会选择离开,不然章寻宁想不出苗烟没有亲自将花送进来的第二个原因。
她能够做什么呢?
难道她要去解释吗?去解释自己心中并不是那样想的吗?去说那些都只是稳住向如珊的言不由衷的话语吗?
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去说那些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苗烟年纪到底是小,她有着最令人羡慕的年轻的横冲直撞的勇气,但她也有冒失不设防备的一面,例如被向如珊掌握的那份录音,再例如在面对张贴的造谣纸张时胡乱的撕扯。
章寻宁可以向她解释这一切,但解释完了呢?
如果把实情全部都说出来,苗烟会怎么做?
解释了全部的事情,苗烟这样聪明的性情,总会洞悉她的心意的。这举措和表白心意,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而得到自己这份坦诚相待的解释后,苗烟大概率不会甘愿妥协这一切,或者即便她甘愿于妥协,纸包不住火,在没有彻底解决掉向如珊之前,苗烟极有可能会犯下第二次类似于那份无心的录音的错误。
或者,退一万步去说,就算苗烟没有去做上面所预测出来的事,苗烟也一定会执着于抓住她的这份表白心迹的话不放,绝不容许她去否认自己的心意,一定会顺着她的话去要一个结果。
可苗烟年纪还小。
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
恋人之间的爱,绝不能够在关系不对等的时候出现。即便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这份关系不对等的爱也总会在时间之下暴露问题、分崩离析的。
而且也完全违背了自己要让苗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经历更多事情的初衷。
想过了这一切,章寻宁在路上走得愈发慢了。
到了家门前,拿出钥匙的那一刻,章寻宁垂着眼睛,终于沉默的做出了决定。
装作不知道吧。
装作自己不知道苗烟曾经来过,装成一切还是可以无疾而终的那个样子吧。
然后,她打开了房门。
门对面的桌子上,苗烟安静注视着她。
就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平静,压抑,沉闷,可怖。
她说她考上了。
章寻宁说,恭喜。
她说她下个月要坐飞机走了。
章寻宁“嗯”了一声。
章寻宁从苗烟身边擦肩而过,模样是冷淡、镇静,最后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小小的一扇门,就此隔开了两个人的心事。
门的另一边,章寻宁背靠着门,仿佛有种脱力感。她没有吃晚饭,回家时间拖蹭了很久,饥饿得久了以后这份感觉甚至变得不够明显,最近又是刚刚病愈就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
身心俱疲下,章寻宁好半天都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能够撑住,换了口气,再睁开清明的双眼,去坐回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章寻宁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撑住的。
冷处理持续到八月末。
苗烟要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了,分别近在眼前,章寻宁需要送她去机场,多日来两人之间冻到冰点的相处模式,不得不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等到了机场送别的那一天,章寻宁还是觉得自己太过高看自己了。平时不太爱说话的性格,在分别前夕的气氛下,竟然也变得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嘴巴。
等待登机的时间里,章寻宁堪称是喋喋不休的叮嘱着苗烟。
她教她独身在外的相处之道,这是她曾经日复一日经历的,所以讲起这种事情的经验,也分外得心应手。讲着讲着,不知是出于逃避分别的心态还是什么,竟然有些讲的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其他异样。
还是听到苗烟那字字铿锵的质问,她才恍然从接连不断的叮嘱中回过神来。
前面讲了些什么,章寻宁并没有记住,那些字字珠玑的问话,使得她头脑发晕,就如同那天在浴室里一样。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一辈子都躲在那个狭小的浴室间里。
躲在那个有滚烫双手握住她的浴室里,躲在那个没有流言蜚语的浴室里。躲在那个如同乌托邦幻想乡一样的浴室里。
到最后章寻宁只记住一句话。
“……你是想要我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是吗?”
章寻宁怔愣了。
怎么会这样去想呢。
从最初那个雷雨夜相遇,她们彼此支撑着对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从囊中拮据再到如今的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如果她期待着送她去读大学就一辈子都不相见,如果她真的觉得她是个拖油瓶,那么她完全可以一开始就不收留她在身边。
或者她也不必那样上心,随便把她丢去学校住宿,每个月给点零花钱打发了就好。
能够维系她们两人一直紧密相连到现在的,就是她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本身,而不是什么所谓“小姨”、“侄女”的这种话。
别人不清楚,苗烟难道也不清楚吗?
这样的问句,就好像她们共度的这么多年都无足轻重一样。
不甘心情倏忽上升,但片刻后章寻宁又复归平静。她闭紧双唇,告诉自己苗烟会有情绪是正常的,毕竟她设身处地去想那天苗烟在门外听见那些话,也足够伤人。
然而彼此之间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都已经到了机场这里,苗烟离属于自己的广阔的人生只差了从椅子这端到登机口的短短距离,章寻宁绝不会再多为自己辩解半句。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都已经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
好不容易看着苗烟从雷雨夜那个略有些沉默、感到寄人篱下的孤单的孩子长成到现在她很为她开心的那种年轻活力、没有后顾之忧的青年,怎么可能会甘心不去看她再长成一个成熟优秀的大人?
怅然酸涩的心情在心间滚了一个来回,有什么东西蓦地变得空空的。
她还是开口说:“最好是这样。”
就像那天在办公室里的言不由衷一样。
接下来果然如章寻宁预想,苗烟如连珠炮一样一句接一句质问,问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她的拖油瓶,是不是养她到这样大,只是为了把她扔去上大学完成嘱托。
每一句都意外的让章寻宁感到刻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否定和视而不见她这么多年来为照顾苗烟所付出的那么多的心血和辛苦。
这一定是气话,但章寻宁却无法挽留。
她只能坐在那里听着,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她的唇闭得更紧了一些,怕自己不留神张口为自己辩解,怕一旦发生这种辩解的情况,会使一切前功尽弃。
气氛就这样沉默下去。
直到机场广播声响起:“请苗烟女士……”
飞机还有十几分钟就要起飞了。
广播的催促就像她们彼此之间的倒计时。
章寻宁还是不说话。
她想,起码先让苗烟上飞机。
她知道苗烟这是激将法,知道苗烟这些话语是气话,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显现出如今的苗烟是多么年轻,多么不够成熟。
倔强、青涩、横冲直撞。
一个真的一无所有的人,是没办法养成这种性格的。而会是这种性格的人,一定会有另外的人替她兜底。
飞机广播最后一遍催促,苗烟依旧没有要走的意识。
章寻宁轻轻吸了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决定。
既然言不由衷的话已经讲过了那么多,那再多讲几句,其实好像也没关系。
很轻很轻的,章寻宁“嗯”了一声。
接着她目光移向机场的落地窗,逃避似的看向外面。
顿了片刻。
章寻宁听见苗烟冷冷撂下一句:“那就如你所愿。”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听觉里渐行渐远。
良久以后她才敢看向登机口。
因为压着时间去检票,登机口处只剩下苗烟一个人了。那身形背对着她,有种再度落单了的感觉。
她忽然有种冲动,但也不过片刻,她重新掐住自己掌心里的肉,疼痛让她的头脑变得清醒很多。
目送苗烟离开以后,章寻宁独自在机场坐了很久。
直到天黑,章寻宁才一步一步走回家里。
回到家,家里也是漆黑的,没有熟悉的人等着她下班,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做作业、看电视。
在分外静谧的家里点开了灯,章寻宁一个人做好了晚饭,一个人吃。经年累月的习惯改不掉,章寻宁下意识做了两人份,摆在空荡荡的餐桌上时,她才意识到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会来吃了。
她攥紧筷子,一言不发。
这顿饭她一个人当然吃不完,只好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
快到睡前,章寻宁还是觉得大脑发空,茫茫然的拿了衣物到浴室,想着泡个热水澡总会好的。
过去遇到困难,她都是这样一个人想办法调节情绪。
可是泡着泡着,章寻宁却感到更加难以忍受的寂静。她把下巴以下的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想起那个会握自己的手的人不在了,想起那个总是偷看她的人不在了。
想起好多好多,想起一桩桩一件件。
还想起她今天在机场说,那就如你所愿。
可这不是她的愿望。
所以她们还会再见面吗?
章寻宁不知道。
她摸不到前路的方向。
从小到大,自己身边的人总是有可以为他们兜底的人。父母祖母也可以大不了一死,然后让她来为他们一家人痛快的死去兜底。
老师临到末路,也找到她来为自己的小女儿兜底。
连到了苗烟这里,也是她为她解决掉一切烦恼。
很累,真的很累。
章寻宁浸在水中,浑然不觉水已经变得冰凉。她只是无意识的想到这些,觉得累得有些喘不过气。
可是关于苗烟这件事,她也怪不了任何人,她也不是那个清白的人。这就是那天在浴室里一晌贪欢的后果,如果她那时没有想要放纵一次,也就不会面临这么可怖的诀别。
说到底,还是自己做得不够缜密。
手从水底下抬起,章寻宁就着冷水抹了一把脸。她不能就这么萎靡下去,也不能一直这么不振作下去。苗烟虽远在北方,但她并不是帮不上忙。日子还要继续过,只有她越过越好,才能让苗烟没有后顾之忧。
归根结底,章寻宁是个现实的人。
她重新沉默穿好衣服,坐回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上的内容。只是偶尔会有一个瞬间,她抬头看天花板放空视线,也会想到——
短暂的乌托邦与幻想乡,原来已经就这么结束了啊。
8.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之于章寻宁而言,总觉得那份放纵的快乐不过只有一瞬,但足以让她记住很久。
不太平的日子,才是她接下来要去真正面对的。
苗烟离开以后,章寻宁搬到了早就准备着装修的另一间大房子里。即便苗烟不在,章寻宁仍按照她早先说过的意愿来装修。苗烟的照片就放在她的卧室书桌上,就算明知这间屋子不会再有人来住,章寻宁依然细心叮嘱佣人好好打扫这里。
房子变得大了,空荡荡的感觉也就愈发的明显了。
但章寻宁除去要独自一人面对这种孤单感,还要独自一人面对那个躲在暗处的跟踪狂、骚扰狂。
早先两年,向如珊的骚扰和跟踪几乎快要无孔不入。但向如珊很聪明,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或者说,即便留下了证据,也没办法去阻止她。
毕竟在其他人眼里,这可能只是一次“交友”,而向如珊依旧是大家眼中温柔干练的姐姐。
铺天盖地的短信、恐吓,还有喃喃自语般的哀求,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章寻宁在午夜因有关苗烟的梦而惊醒时,也常常能看见手机屏幕不停闪烁。点开来看,又是很多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轰炸。
她只能按掉屏幕,继续尝试入睡。
到了后来,向如珊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愈发明显且不受控,好多次找上章寻宁的朋友。她总是温柔的找到他们,说上好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最让章寻宁感到脊背发凉的一次是,向如珊竟也能千里迢迢找到她已死去的哥哥的朋友,孜孜不倦向他们打听有关她青少年时期的事情。
这种无孔不入的骚扰,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甚至能够压垮他们的心理防线。
章寻宁的表面却依然平静。
好像永远不会还击,好像只要向如珊继续这样过分下去,她就总有一天会妥协。
向如珊以为自己快要得逞,暗自欣喜。
但另一面,章寻宁从未停止对自己事业所付出努力,而恰巧她也有能够越爬越高的能力。
苗烟离家很久很久以后,在向如珊依然试图用阴暗手段骚扰章寻宁的时候,章寻宁已经可以和向如珊的上司在办公室里平起平坐。
甚至高过对方一头。
向如珊的臆想发作次数越来越高,这也刚好给了章寻宁反击的机会。
靠着地位和部分事实,在章寻宁不动声色的手段下,向如珊彻底消失在了青山市。有人说她是幻觉严重攻击他人被辞退,有人说她是自知遗传病史所以主动辞职,也有人说是她父母赶来把她带去精神病院治病。
但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没有人再提起向如珊。
这似乎是个心口不宣的事情。
所有人都是在以后才再度听见有关向如珊的消息——父母没有看管好有严重臆想问题的向如珊,致使她在雨夜跑出家门,横冲马路时出现车祸,抢救无效死亡。
而章寻宁在得知向如珊终于离开青山市,自己终于不必再遭到那无理且无礼的纠缠时,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只是坐在庭院里那棵玉兰花树下,有些怅然若失的望向瓣子飘落。
玉兰花的瓣子也同样洁白。
让她想起那年办公室外零落在地的一片百合花叶。
向如珊消失以后,章寻宁的生活重心依然放在工作上面。对于员工们来说,章寻宁是个非常一丝不苟的老板。
她好像从不休息,也鲜少参与娱乐活动。大家有时茶余饭后显然八卦,也会好奇这样一个冷美人靠什么去放松身心。
不会有人知道,空闲下来的时间,章寻宁喜欢坐在茶桌边吸一支烟,听钱万琪讲述远在北方的苗烟的生活。
她会慢慢倾吐烟雾,偶尔太累,就闭着眼睛听,仿佛能够在脑海里描摹出苗烟的面容。
她听到她长大,听到她很受欢迎,心里总是很高兴。
即使她已经不在她身边。
剩下的时间,章寻宁便完全都交给了工作。她坚信只有自己变得更好,苗烟才会过得更好。在北方,她也通融了许多关系,想让苗烟身边的老师、合作上的上司对她多多包容。
就算相隔很远,章寻宁也把一切都做得很妥帖细致。
就算她一辈子也做不了可以去横冲直撞、随心所欲的那个人,但她希望苗烟可以。因为她们是同一张镜子的两面,看到苗烟是自由的,那么她就也好像能够在她身上看到曾经受到曾曾束缚的自己也有了一个很好的结局。
有时章寻宁也会意外,不知不觉间苗烟竟然已经离开了那么久。
一年、两年、三年……
她听着钱万琪所讲述的事情,总觉得自己好像还陪在苗烟身边。
这么多年来,章寻宁身边不是没有过替她介绍结婚对象的人,但她都没有答应。每一次她的说辞都是还不晚,可以再等等,前来介绍的人以为她说的是“再等等时间”,但章寻宁却清楚,自己想说的是“再等等那个离开家的孩子,看看她还会不会回来”。
毕竟当年分别时说得那样决绝,似乎会老死不相往来。
但日子数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年又一年,远在北方的孩子好像还是没有想要归家的意图。在钱万琪的探听里,苗烟过得愈发好了。
她的工作能力得到认可,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朋友总是很多,有着参加不完的聚会。如果一直留在那里,大概会有着极为璀璨的前途。
但也就是最后这句话,使章寻宁怔愣了很久。
挂断电话后,她还是回不过神。
章寻宁是在那个瞬间才意识到,分别后的这么多年里,自己其实是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她凭着这样的方式去了解苗烟,就好像她们不曾分开。她总是模糊的以为,苗烟总会有一天能够回来的。
但是她以为苗烟会回来——那么回来以后,会做什么呢?
永远留在青山市吗?
可苗烟现如今已经有了那样璀璨的前途。
仔细数一数,苗烟已经离开家足足五年之久了。五年,她读完了大学,一早投入到工作,她整个人的价值都仿佛充满闪闪金光,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要长大,如果要回来,早就可以回来了。
但苗烟没有回来。
再想想自己的初衷又是什么呢?
想要苗烟长大成人,想要苗烟去到更广阔的地方,去拥有她会想要的那个人生。想让她到一个更好的地方,然后看一看,她自己的愿望到底是在少不更事时与一个年纪相差很大的女人在一起拘泥在那个南方城市,还是要到更广阔的地方去实现自己的才能。
现在来看,答案好像已经不言而喻。
然而这份答案却让章寻宁夹烟的手指细微发抖。
那么,试着回想一下,在苗烟璀璨人生前途里,最大的绊脚石可能是谁?
……是心怀不甘,是做着那个美梦不醒,是隐约暗含把她拘泥在这个南方城市不要走的危险想法的自己。
是一直不想走出那个闷热狭窄的浴室的自己。
那天章寻宁想了很多很多。
据钱万琪所传递的信息,苗烟如今风生水起、心情愉快,显然已经走了出去。而心怀美梦的自己,才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章寻宁是最知道前途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过去的自己,就将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去看更广阔的海,是自己一直铭记在心的目标,而苗烟在这条路上走出去了很远,自己应该感到高兴。
也应该去除掉那些不稳定的因素。
况且,苗烟不应该被拘泥在这里。
苗烟应该走出去更远,走得比她还要远。自己那些想要她为自己留下而放弃广阔机会的想法,才是最危险的。
没有任何东西是要比苗烟的前途更重要的。
留在这里等候守望的这五年,日复一日的独身生活、日复一日也等不到苗烟要回来的音讯,开始让章寻宁的思维开始变得固化,也让她开始钻牛角尖。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渐渐有了极端的趋势。
从这以后,章寻宁对待那些人不再是十分坚决的强硬态度了。
她学着走出去,学着忘记那狭小闷热的浴室里的一切。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没办法忘记。
章姿察觉到章寻宁想要做出改变的意图,倒是十分高兴。她和章寻宁说了许多关怀的话,告诉章寻宁可以多试着与那些人说说话,说不定会有一天感觉就来了。
章寻宁只是淡漠的看向窗外,没有接话。
送走章姿后,章寻宁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那份从小就与她形影不离的孤单感又回来了,或者说这份孤单感从未离开,只是有苗烟在的那几年,这种感觉变得很淡很淡。
章姿说的话,章寻宁不会认同。
不论她试图要做出怎样的改变,归根结底都是徒劳的。
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回来,即便她会试图退避,但她的心里一定会被引起一股无法抵抗的、危险的震颤。
只要那个人还愿意回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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