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凫余山。
高悬于穹顶的玄日吐着火舌,点燃空中流云。云团被烧成焦黑,一团团曳着长尾如黑色流星般坠入大江。
江上,支撑魔界运转的圣火也忽明忽暗。
山峦之巅,重林掩映,一池血色温汤蒸腾热气密织如帐。
几重血雾后,邬有期舒展身体仰躺在水中,荡开的圈圈涟漪则顺势依偎到他线条饱满的胸膛上。
这泓四方池,对邬有期来说还是太浅太窄小——
盛下他这个人,就再难塞下他一双长腿,只能伸出边沿外,随意搭到青石上。
邬有期枕着池壁,阖眸仰头似在假寐,但垂在池外的手却攥成拳,颈侧青筋暴露,唇线紧抿、眉头深蹙。
伴着潺潺水声,一缕缕黑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浮出,最终凝结成一团浓密的黑云,浮到血池上空。
山中无风,那团黑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缓缓飘到了魔合罗泉附近。
泉眼滔滔汩汩,竟似没吃饱的贪婪恶兽,水柱陡然冲天,将那团黑云整个吞吃入口。
黑云消散,连通魔合罗泉的大江却渐渐冒气热气、咕咚冒泡,而江上晦暗的圣火,也瞬间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天穹中的玄日也终于停止了自燃,收起火舌、绽出阵阵金芒。
金色的日光穿过幽暗丛林,通过叶片疏落的缝隙洒落在邬有期脸上。
他松开拳,在心底暗松一口气。
刚欲舒展眉目,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云栈上传来,更震得栈桥两侧的铁索喀拉作响:
“报——”
“尊上,六、六壬城顾家又、又闯进来了!”
魔兵跑到四方池边,伏趴着喘了一阵调匀气息,才续道:“和从前一样带着厚礼,吵着嚷着要见您。”
六壬城是人界的一个修真大派,里头有顾、沈、叶、江、白、楚等六七个世家的人。
此派与其他修真门派不同,他们的城主百年一换,凡在城中大比夺魁之人,便可带领族人入主内城。
而六壬城的内外城,自是有天壤之别:
内城有灵脉、有用之不尽的灵石,而外城修士不仅要供养内城家族,还要和天下修士一同争抢资源。
“啧。”邬有期睁眼,随手撩了撩额前卷曲湿发。
魔兵一哆嗦,埋首更低,“尊上息怒,是属下等无能。”
邬有期哼笑一声,“是挺无能的。”
他从池中起身,顺手扯过沐巾擦拭身上的赤色水渍,“前面两次,你们总有许多借口,算上这次……”
他拒绝了几个闻声赶来伺候的侍婢,自取过墨色里衣披上,“事不过三,说说,又怎么回事?”
“回……回您的话,顾家这群人三番两次闯入魔界,对我军布防也算了解。”
“修真之人最是狡猾无比,这次他们是趁着大将军往北郁界平叛,才找准了时机、突然从一口井闯下来,那处守卫不察,这才让他们……”
“哦?这么说,你是在暗指军中有奸细,与修真界沆瀣一气、互通有无——好叫那顾家人,提前知晓了我魔族大将军的动向,所以,才趁虚而入?”
魔兵吞了口唾沫瞪大眼,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忙磕头在地,“小人不敢!”
邬有期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系好衣带、披上外衫,“得了,照旧打发了便是。”
顾家人三番两次来魔界寻他的缘由很简单,是为了央求他去救下顾家的少主。
据说此人天赋异禀、少年有为,本可在接下来一年的六壬城大比中夺魁,带领顾家搬入内城中。
可这人却不知在哪儿染上了闇涌,眼看性命不保,顾家人这才想起来邬有期,才会一而再地闯魔宫求见。
“可……”
“若合尔等之力还对付不了修真界一个小小的家族,你们也不必在宫中当差了,自请去边境戍守吧。”
魔兵舔舔唇瓣,只能讷讷领命。
“以后再遇到这等事,你们自己应付了便是,无谓总拿这些小事来我面前聒噪,三智又不是摆设。”
何况,闇涌……
自从三年前那人自爆灵核,按理,世间便不可能再有闇涌存在。顾家这话真假难辨,他不想应付。
说完,邬有期便趿了鞋履迈步欲走,可才挪了一步,就感到一股异风自山下袭来。
伴随风声越过重峦的,还有一声嘹亮的传音:
“魔尊——!”
“六壬城顾家求见,还请尊驾不吝赐见!”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传音里灌注了许多灵力,几乎覆盖整座凫余山,也激得四方池畔树叶簌簌作响。
魔界充满魔气,尤其是这凫余山,靠近圣火又是魔界的中心,所以魔气最盛。
若是道行不够的修士误入此地,修为被压制事小,灵力损耗、道心破碎入魔都有可能。
看着缓缓落入血池的几片碧叶,邬有期挑挑眉,并未回应。
“邬先生——!”传音换了称谓。
“顾氏并非胡搅蛮缠之辈,闯宫实非吾愿,实是被逼无法、走投无路,才来拜谒!”
“少主若能得您出手相救,顾家愿付出任何代价,答应您一切的条件!求您千万开恩施救呐!”
凫余山不仅是魔界的中心,还是魔界最高的山,四方池又位于山巅,距山腰的宫苑群有数千丈远。
如此传声,必定自损灵力。
邬有期摇头嗤笑一声,摊掌结印、汇聚魔气,数朵冰莲浮现指尖,眼看就要降下绝声断音的禁制。
山下的顾家家主似有所感,竟突然暴呵一声,大喊出一个名字:
“卿乙仙尊!”
邬有期足下一顿。
这声嘶吼夹杂着十成十的灵力,算是顾家家主搏命的最后底牌,根本没考虑后路。
若此刻动手,必定非死即伤,甚至可能灵核受损、裂体而亡,是个永绝后患的好机会。
但邬有期却像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邬先生,您难道不想复仇了吗?”
复仇?
邬有期眯起眼,眉心陡然崩出一抹暗色月痕,然后身影瞬间消失在了血池畔。
几个婢女和魔兵堪堪追了几步,却被他周身的强大威压逼得举步维艰、步步踉跄。
连接四方池和宫苑的云栈,更直接被震断。
婢女们心有余悸地看向脚底的万丈深渊,只觉那顾家家主死有余辜——
尊上平生最忌“卿乙”二字,他却偏来触此逆鳞。
……
血焰流云宫,历代魔尊的殿宇。
这是一座玄墙金瓦丹柱、气势恢宏的宫殿,正殿门前开阔处,还有个绘有魔界三十六境舆图的大广场。
此刻广场上聚满了警惕戒备的魔兵,他们团团簇簇将一群修士围在了正当中。
修士们身上都有灵光护体,虽着绫罗绸缎,但形容憔悴、模样狼狈,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伤。
为首一人鹤发童颜,手中一柄玄剑闪着簇簇金光,不过剑尖却冲下,被当作了支撑身形的拐杖。
而他身后二十余人,有些灵力低微的已昏迷,只能让其余修士结印护持,围坐在他们带来的轿子旁。
轿子周围还摆了许多口大木箱,箱中隐约有灵光闪烁,想必里面装着的是世间罕有的天材地宝。
等了半晌,顾家家主没等到任何回音,他呛咳一声,不甘地赤着双目抬头:
“邬先生!三年前卿乙仙尊自爆灵核封印闇元,身消道陨让您复仇无门,您难道就不怨……啊呃!!”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就掐住了他的喉咙,力道之大,就连附近几个顾家人都听见了喉骨发出的咔咔响声:
“家主!”
“老主人!”
他们蹒跚起身想靠近,但卷曲墨发披散、通身墨袍的邬有期威压太甚,甫一靠近,就被迫得两股战战。
“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家主他不是有意冒犯!”
邬有期只当没听见,手指缓缓收拢,卡住老人的下颌骨,将人似提小鸡仔般拎高。
看着这位家主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憋紫了脸,双脚蹬动像垂死的待宰牲畜。
“谁借你的胆子,敢在我面前提他?”
顾家家主涨红了脸,张嘴想解释什么,但被扼紧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嘶嘶气声。
他抬起双手钳住邬有期的手臂,灌注灵力想挣脱,但一道道劲力打过去,却只像泥牛入海。
窒息和濒死的恐惧让他不住挣扎,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角、嘴角也渐渐挂满口涎。
跪了满地的顾家人皆吓白了脸,甚至连磕头求饶的动作都僵住,一个个骇然地看着他们。
眼看家主挣扎的力度渐弱、双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顾家终于有人踉跄着站起身、目光坚定起来。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邬有期的眼睛,可顾家修为境界最高的家主他都没放在眼里,何况其他小喽啰。
结果那人起身后,却并未如邬有期所料般拔剑相向,反是拼命跑向他们一直护着的那顶轿子:
“魔尊!你回头看看,这,是何人!”
哦,还有后手?
这是准备了什么修真界的大能,来找他的麻烦?
邬有期饶有兴味地回头,却赫然在轿中看见个身穿青碧色道袍的年轻男子——
他墨发半散、头戴莲冠,一双凤眸闭着,卷翘睫帘簌簌盖着下睑。轿中明暗的光影越过他高挺的鼻梁,在白皙的面庞上落下道虚影,薄唇蜿蜒似弯弓上弦月。
除了左侧脸颊少了那枚暗红色泪痣,几乎与他的师尊——那个自爆灵核封印闇涌、护苍生周全,却唯独对他残忍的:
卿乙仙尊,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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