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魂魄不全的缘故,顾清倚的体温偏凉。
手背被迫贴在凉冰冰脸蛋上,那感觉——并不十分舒坦。
按理,邬有期是该调用周身魔息,将这胆大妄为的痴儿震飞出去三尺,然后再责顾家的荒谬和无礼。
但他良久无言,只愣愣看着顾清倚,目光扫过他整张脸,然后缓缓落到他开合的唇瓣上。
——为何连声音,也能这般像?
虽说卿乙仙尊生前是当世大能,寿数不知几百,但他的嗓音却是清泉淙淙石上流的那种纯粹干净。
顾清倚闭了闭眼,似乎很喜欢邬有期掌心的温热,又转着脑袋摸索两下后,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
那样单纯不设防的黑亮瞳仁,让邬有期想起了他七岁时在盈湖边喂过的一条小土狗:
那是一条两个月左右的小奶狗,巴掌大点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碗牛乳、几块排骨,就能换来它的信赖和依恋。
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广场再次陷入死寂。
要知道,卿乙仙尊身故止三年,魔界许多人对他的脸、他的声音记忆犹新。
而顾家家主瞧着那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昔年,卿乙仙尊还在世时,他与邬有期也曾这样并肩立于青霜山正殿广场上,同样的青碧道袍、同样的道簪莲冠。
如今……
不等家主分神唏嘘完,那顾清倚又放下了邬有期的手,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他看。
四目相对片刻,顾清倚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淡。
“漂亮哥哥,”他压低眉头,瘪了唇角,“你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哒!”
邬有期瞪着他,半晌后嗤笑一声,“你哪知眼睛看到本尊难过了?”
“可是你就是很难……唔??”
顾清倚话没说完,邬有期已将食指点在他唇珠上,微眯眉眼、似笑非笑,“你猜——”
“本尊有没本事,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顾清倚呼吸一窒,忙抬手紧紧捂住嘴巴。
虽没再开口说话,但他瞪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还是很不服气地掐了邬有期一把。
邬有期睨他一眼,好笑:
不愧是傻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摇摇头正色,邬有期转向顾家那一行人,“东西和人,本尊收下了,且回去等信儿吧。”
顾家众人喜出望外,尤其是那老家主,更是当场落泪,扑通跪地连连磕头:
“谢尊上,谢尊上!顾家永铭尊主大恩!”
邬有期挥挥手,懒得多应付这种人,便吩咐近前那个魔使去理会:收下东西登记并将人打发走。
临行前,终于收拾齐整的顾家家主红着眼睛,又忍不住隔着一群魔兵絮絮喊道:
“尊上,我们回去后,就立刻将族谱给您送来!还有这孩子的生辰八字、乡志县志!”
邬有期哪会不知道这老小子在想什么,不过是担心他毁约、误了救顾家少主的命。
不过他也懒得点破,只丢给魔使一个眼神,那魔使便结印开阵将顾氏一群人都传送走。
魔界有正经大门,唤作:无人生。
除了这道门,人魔两界间其实还有许多隐藏通路,都被魔族命名为——灭神井。
这些井需要开启、平日便疏于防备,并不似正门守卫森严。顾家便是钻了这空子,从灭神井来的魔界。
将人送到无人生门,魔使不客气地推了顾家人一把,“滚吧。”
“那、那个尊使……”顾家家主张了张口。
“得了,”魔使竖起手掌,“你不就想问尊主何时去施救吗?放心,我们魔族重诺得很,尊上既然许了你,就绝误不了你的事!把心搁肚子里。”
“是是是,这是自然,”家主连连点头、不注感谢,又从纳戒里拿出数枚灵石递与那魔使,“但……但还要劳尊使在尊上那儿帮我等略提提,六壬城的大比,是在六月初七,就下、下个月。”
魔使接过灵石在手中掂了两下,知道这也是超品的灵石,便满意地揣进怀里,“好说。”
顾家家主点头哈腰,这才转身踏入无人生门。
魔使检查确实人走了,才返身回血焰流云宫复命。
这么会儿功夫,邬有期已经罚过了今日守备失职的几队魔兵,并遣人通知了在外征战的大将军。
伺候的宫人们也开始清扫宫殿前的广场,仆役们进进出出,将那几口大箱子搬进库房。
见魔使回来,邬有期冲跪了一地的士兵们点点头,今日这事儿就算揭过去,“都弄走了?”
“是,都走了。”魔使正想继续说点什么,瞥眼却见那顾姓小公子正软趴趴挂在邬有期身上:
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紧紧牵着邬有期的手,另一手又虚虚挎住他胳膊。
似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顾清倚枕着邬有期的肩膀,手指却还捉了一绺邬有期的发丝在绕着玩。
魔使面色铁青,险些上手拽人,但他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这张脸对尊上意义非凡,便赔笑唤了句:
“喜蛛,还不快来带这位顾公子下去休息!”
“是。”一位身着粉红绸衫的侍婢应声上前。
“不必,”邬有期抬手阻止她动作,“他,本尊自有安排,你们都退下吧。”
魔使和婢女一愣,对视着眨了眨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邬有期便拉着顾清倚转身走向血焰流云宫方向。
“这……”婢女喜蛛皱了皱眉,“尊上他不会是……要将那怪玩意儿养起来吧?”
魔使嘶了一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心下也觉得怪怪的,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尊上对那卿乙仙尊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养这姓顾的,多半是想亲自下手折磨,别瞎操心!”
喜蛛却摇摇头,“你不懂。”
魔使:?
“自古以来,修真界的师徒都有猫腻。”
“……”魔使挠了挠头,“尊上他们都男的!”
“就是都男的才危险!”喜蛛跺了跺脚,“不成,我看我还是去禀报大祭司比较稳妥。”
“诶?你——”
喜蛛跑得极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广场东侧的浮桥上,以至魔使的后半句话只能飘散在风里:
“可是大祭司在闭关啊……”
他们这儿吵吵闹闹,那边邬有期已带着顾清倚走进了血焰流云宫内:
殿内满砌墨色大砖,长宽皆在三尺许。
周围竖有十二根血色内檐柱,柱上挂有八角宫灯,柱前也摆有四面山水灯座的直杆地灯。
内檐柱中央,铺着一条赭色长绒毯,毯子上绣有云龙出海纹,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尽头的台座下。
台座是用乌金垒砌,合共三层台阶,每一层都镶嵌有北海明珠和幻映海的鲛人鳞片。
台座之上,是一扇三叠的墨阴木屏,屏风两侧,还放有两株巨大的红珊瑚。
珊瑚之前,就是魔尊的金座和平日处理政务的书案,上面还堆着一些案牍、书简。
而留给魔尊修行、休憩的月砂床,则悬垂着金色冰绡,藏身在屏风后。
这些,都是前任魔尊的手笔,邬有期刚来魔界三年,也不想大兴土木修改,便一意沿用了下来。
想到前任魔尊,邬有期的脚步略顿了顿,透过血焰流云宫镂空的窗扇,远远看了眼浮在大江上的圣火。
魔族三智告诉过他,或者,不用他们告诉,魔界众生都说——前任魔尊却月,是魔界最好的魔尊。
他本人实力强悍,在民众间拥有极高的声望,更为魔界奉上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如人界需要不周山和四柱支撑一样,魔界也需要圣火的持续燃烧来支持运转。
数百年前,魔界圣火突然变小变弱,魔界三十六境摇摇欲坠,最上两境甚至坍塌成灰。
若圣火熄灭,魔界自会崩解消失,到时一众魔族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
却月魔尊和三智想尽了一切办法,却都没能延缓圣火的颓势,只能先用最原始的法子应急——往火中直接注入魔息。
圣火虽被保住、并未熄灭,但问题并未从根本上解决,于是在那几百年里,魔族开始大举进攻人间:
修为境界稍高的修士被抓到后,就会被直接投入魔合罗泉、让圣火将之吞噬。
暂时还用不上的修士,就会被关押进一种特制的、能浮在魔合罗泉上的笼子里,称为羁縻笼。
以人做柴薪这事,终归引起了修真界的不满。于是青霜山号召天下修士,在卿乙仙尊带领下,反攻魔界。
魔界重创,圣火再一次岌岌可危。
情急之下,却月魔尊自投魔合罗泉,用自己的生命重燃圣火,让三智关闭魔门、暂且蛰伏以待来日。
……
其实在听闻却月魔尊这段故事之前,卿乙带着邬有期去西佛界论道时,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不是以身饲虎的老生常谈,而是以身燃灯。
说有位尊者,曾发愿要如明灯般照尽世间一切幽暗,否则绝不成佛。
可是他来到俗世,才发现世间幽暗并非日光不照之处,而是在人心。正所谓人心里的恶,永除无尽。
这位尊者渡得了一时,却渡不了一世,眼看阳寿将近,世间还是痴愚遍地、人心奸恶。
最终,他带着满腔不甘、投身净火池,竟化作一盏长明心灯高悬佛界。
年幼的邬有期觉得这人傻,人心从来贪婪,即便出生时纯善天真,将来长大也有数不尽的诱惑:
“他这发愿,我看根本不可能成。”
卿乙闻言,只阖眸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圣人之道。”
邬有期当时不懂,也不以为意。
如今骤然想起身投圣火的却月魔尊,还有那个——那个自爆灵核、封印闇元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腰都跟着弯下去,那个趴在他身上的顾清倚,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邬有期这么一弯腰,他就自然而然地从他肩头滑落,软软跌向台座。
三魂七魄有残缺的人,除了天生呆傻痴愚外,身体也并不好,精力不济、终日沉睡都是常事。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邬有期的瞳孔却在看见那个人软倒时,微微缩了缩。
不过他并没有动,眼睁睁看着顾清倚跌下去,人不怎么舒服地摔在了台座的三层台阶上。
邬有期嘴角挂着笑,瞳孔中却渐渐有血色翻涌,“知其不可而为之,哈哈哈,好一个圣人之道!”
明知这人不是卿乙,他还是半跪下去,一把攥紧了顾清倚的衣领,声音也陡然变尖拔高:
“你多规矩,天下第一人!堂堂的卿乙仙尊!你冷静、理智,永远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你永远不会犯错,心里永远装着你的天下、你的众生!你……你……”
邬有期目光灼灼,血红眼眸一遍遍描摹着眼前人的脸,咬牙切齿像要生吞了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那……我呢?”
“你此生唯一的弟子呢?”
邬有期笑着,攥住布料的指尖也一寸寸收着,眼看那张面庞上浮起病态的紫红也不曾罢手。
只要再用点力,顾清倚就会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窒息,但恰好有滴不知打哪儿来的水落下来,正好砸到他睫帘上,引得他闷哼出声、微微挣动起来。
这下,邬有期也终于回神。
他愕然地看着落在顾清倚脸上的那滴血泪,突然抖动着肩膀松开了手——
“原来,我只当你冷心冷情,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可是师父……你多有情啊?”
“为了你的苍生,你情愿付出生命。”
邬有期不笑了,他平静地看了眼昏睡中的顾清倚,“你待众生都好……”
说了这半句,他突然张口,愤恨咬了顾清倚脖子。
温热的血水涌出来,一下染红了邬有期的唇齿,他却似嗜血怪兽般贪婪地吮了两口。
听见顾清倚发出痛哼,邬有期才深吸一口气抬首,看着那张脸、视线放空:
“卿乙,你待众生都好,却唯独,对我残忍。”
这话说完,他眼中血色尽褪、人也恢复清明,邬有期慢腾腾从台阶上起身,用手背蹭去唇角血渍:
“喜蛛,带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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