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有期很快回到了血焰流云宫。
这一番探查算是徒劳无功,沈钰光会对他喊打喊杀,霍览也没讲出什么有价值的话,唯有希来意那封信算意外之喜。
只可惜,西佛界这些年关闭了禅意门,断绝了与锦州大陆的来往,无人接引,他一时也到不了佛界彼岸,更别提见到希来意本人了。
暂且将信笺的事按下,邬有期取出一沓宣纸镇平,将心中暗记的那串书名默到纸上,然后燃起一簇灵火,将之递给自己远在极北的心腹,要他们搜捕魂师之余,帮忙留意收集这单子上的书。
刚做完这些,宫外就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木杖点地声,伴随这声音而来的,除了熟悉的贝片叮咚,还有一道充满英气、中气十足的女声:
“尊主,您可真不仗义,有架打怎地不叫我?”
走在云月星师前面的女子一身甲胄,肩披红袍,一头红发在脑后高束。
而云月星师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焦虑的魔使。
这群人为何而来,邬有期心里门儿清,但面上他还是哈哈一笑、佯作不知:
“大将军凯旋了?怎么本尊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看来是前线奴才惫懒、没及时传与本尊知。”
“嗐,”那女将军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这不刚回来就听着尊上您的壮举,赶着先来祝贺么?”
这将军名云车常仪,是云月星师的胞姐,两人外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大祭司深沉内敛,她却胸无城府、好战又大大咧咧。
邬有期往案上倒了一盅酒,示意一旁伺候的宫人也给台下几位斟上,“先敬将军,来日我们庆功摆酒!”
云车常仪接过酒,正笑着准备仰头灌,等在一旁的云月星师终是耐不住、举手用星杖挡下姐姐的手:
“尊上,听说您放了话要迎娶那位顾公子?”
作为祭司,云月星师可甚少有说话如此直接的时刻,她大多时候喜欢与人打哑谜,曾一度让邬有期很头疼。
不等邬有期回答,云车常仪就先“嗯?”了一声,双眼瞪大转过来,“您这是——闹呢?”
她还搁下酒碗上前两步,“魔宫历代魔妃,不说是始魔、大魔,也至少是……是个魔族,就算魔界侍卫,也合该是个漂亮姑娘。再、再退一万步讲……总得心智齐全、脑子正常,您这……”
云车常仪摇摇头,“不行,不太行。”
邬有期正愁不好开口周旋,有云车常仪帮他搭这梯子,他便顺势开口解释:
“大将军多虑了,本尊定下这事,实有三重考量——其一,那卿乙仙尊是正道翘楚,是修真界的信仰,娶个与他相似的人做魔妃、让这人雌|伏于魔族,他们必定难以接受。此举,既长我族脸面,又可诱修士前来。”
“他们只要来魔界,这便有二:因魔合罗泉上羁縻笼一事,修真各派三番五次来挑衅,甚是讨厌。倒不如借此机会一网打尽,也省了我们力气、不必日日派人上界去单独抓取。”
“最后,本尊预备风光大办这场婚宴,也叫正道看看我魔界实力、立威扬名,算是三全其美。”
他一番慷慨陈词,说得自己都信了八分,自然也忽悠到了一众魔使和大将军。
云车常仪抚掌大笑,冲邬有期竖起大拇指,“尊主好计谋!这事想想都痛快!”
几个魔使也一扫脸上的忧色,纷纷表示赞同,“我们这就去准备,下个月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相较之下,云月星师就没这般轻信,她抿嘴沉吟片刻,还是点明道:“可是尊主,您不还派人去寻了无名魂师么?”
这事,本来他们心照不宣,从未放到明面上。
邬有期懒得计较三智派杀手的事,自然也希望云月星师不要提魂师的事,所以一听这话,他就拧起了眉。
正欲发作,转头对上云月星师那双大而无光的眼睛,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表情也放松下来:
“怎么?”
这次,轮到云月星师愣住,本就很大的瞳孔又放大了一圈。
一旁的云车常仪看看邬有期又看看妹妹,率先受不了他们这么磨磨唧唧地说话,她端起酒碗来猛灌一口:
“尊上,我妹的意思是,问你是不是想招魂、复活你师父?”
她说这话态度散漫,一双眼却有精光。
邬有期看看她俩,转身重新斟上一杯酒后坦然点头,见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才似笑非笑道:
“是啊,这三年来,我都想复活他,从未放弃。”
云月星师的脸渐渐沉了,就连云车常仪都不笑了。
但邬有期却举杯,环顾众人一圈后、眼神一转,神色陡变邪狞:“折磨卿乙仙尊,总比对付修真界有趣多了,不是么?”
云车常仪一愣,继而了然一笑,跟着举起酒碗,回敬了一杯。
唯有云月星师想了想,复问道:“那……傻子呢?您对他格外优容,许他住在曾经魔妃住过的西院,还让他随意出入禁地!您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吗?”
邬有期眨眨眼,一副恍然,“啊?那破院子是先魔妃住过的?您不说,我还以为就是个废弃的空屋呢。”
不等云月星师回应,他又仰头喝了一盏,“大祭司是觉得冒犯?这好办,我叫他搬出来就是。”
云月星师没开口,脸上神情有些犹豫,似乎在权衡他这话的真假。
邬有期乐了,夸张地一搁酒杯:
“您不信?之前顾家不也说是无魂傀、活死人躯壳一具,我就觉着留下没什么打紧。将来找回魂师、招魂成功,还能免了我重寻一具肉身。”
“这不,他这东西突然活了,我觉着新奇才留下来养着玩玩……”邬有期意味深长地看她们一眼,“不过话说回来,您几位,难道就没存别的心思么?”
“我又是为什么,找那魂师不太顺利呢?”
既然都挑明了,邬有期也要将这话点给她们。
怎么就许三智利用他呢?
云月星师抿抿嘴,最终抬起星杖,在地上咄咄敲了两下,“尊上的意思我明白了,自会处理好一切。只是尊上……”
她转动脑袋,无神的双眸往西院的方向“看”了眼,意味不明地轻叹道:
“三魂七魄再不全,也还是有,一个人身上是不可能有两套魂魄的,我想您应该清楚这一点。”
邬有期点头嗯哼,“所以?”
“所以魂师来了,您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顾清倚、让他变成一具真正的躯体,是不是?”
“不然呢?”邬有期像听着个天大的笑话,“他和我不过数面之缘,还是个本就活不长的傻子。”
他甚至有些愠怒,“大祭司,本尊是对我那好师尊有些歪心思,但我——也不是什么都吃,明白么?”
云月星师松了一口气,但脸上的神情依旧有些古怪,半晌后,才用更轻的声音道:“所以……您是一定要复活卿乙仙尊的,是不是?”
邬有期笑了一声,侧首睨着云月星师,“大祭司放心,本尊现在早是大乘修为,不会念着旧情心慈手软。若他真回来……哼哼,我想,他会后悔怎么没死得再透些。”
说完这句,他又举杯饮了一盏,手握着杯子双目充血,后槽牙紧咬、两腮边都鼓起一道明显的筋线。
云月星师点点头,拽起还在吃酒的姐姐,“如此,我们便不打扰尊上了,您吩咐的事,我会交代去办。”
邬有期没说什么,只背过身再倒酒。
而云车常仪跟着妹妹回到星馆后,一跃跳到屋中美人榻上,自顾自往嘴里丢葡萄:
“哎我说妹儿,虽然尊主这般保证,但我怎么觉得就这么悬呢?那可是卿乙!”
她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开玩笑!他当年可一个人杀了我一支军队,还给我揍得不轻,这人还是死了好,活过来……啧啧,真能吓死个人。”
“阿姊放心,卿乙活不了。”
云月星师放下星杖,摸索着走过来,云车常仪先扶她,然后才啊了一声:“你说啥?”
“啥叫活不了?”她抓住妹妹的手,“你们真给那魂师做掉了?”
云月星师忍不住笑,“我的傻姐姐,你想哪儿去了?魂师有尊上的人护着,哪那么轻易得手。”
“那你刚才那话……?”
云月星师拍了拍姐姐的手背,要她稍安勿躁,然后屏退了星馆内伺候的侍从、在门窗上打下一道魔息,才道明真相:
“欢意君从前常在修真界走动、刺探敌情,因而见识颇丰,那年尊上刚来魔界时,我就问过他关于无名魂师和复生的事。”
“他怎么说?”
“欢意君在药师谷那短时间,曾骗得谷主信任、引为入室弟子,某次深夜,推杯换盏间,叫他套出来话——说一个人要想复生,全看三魂七魄。”
三魂为天、地、人,三魂聚才能生出七魄。
这个云车常仪知道。
“人死之后,主太清阳和之气的天魂会归天路,达到不灭无极;主阴气的影魂,也就是他们说的地魂会归地府,讲因果报应入轮回。”
“剩下人魂是主魂,是七魄的根本,此魂会留在人间,徘徊在墓地、神位附近,享子孙后代祭拜、护佑一方,人间能见到的‘鬼’,也大多是它。”
云月星师顿了顿,复道:
“想得重生,就得聚齐三魂,其中人魂最易寻,无论家中有人祭拜还是孤魂野鬼,都能很快找到。而后,难些的就是地魂,这就用得到那魂师,他通晓阴阳禁术,能掩去生人气息下地府,将地魂带还阳。”
“那这就已经很难了!”云车常仪忍不住叫起来,“鬼界阴兵可难对付了!上回交手我都差点回不来。”
她心有余悸,又猛然坐起来,“不是三魂吗?那剩下的天魂,还比这更难?!”
“是,”云月星师点头,“这便是复活的关键,也是这么多年魂师只成功复活一人的原因,因为天魂实际上是太清阳和之气,脱离人体后就会与天地间的清气混淆在一起,极难收集不说,还容易缺漏,以至复生出来个魂魄不全、命不久矣的怪物。”
云车常仪眨眼飞快,“魂魄不全……像那傻子一样?”
云月星师又摇头,“他那是天生的。所谓命不久矣,是复生之法违逆天理,重生时天道会降下天罚,天魂不全者,很容易被金雷劈杀。”
“……原来如此,”云车常仪想了一会儿想不过来,便大喊着累,“反正妹儿你拿主意,要这个尊上不成,我们再换下一个就是——我困了,睡会儿。”
云月星师转头,“看”着姐姐无奈一叹,扯下肩上斗篷给她当被子。
她信卿乙身后有人供奉,也信那无名魂师能再下地府,就算不是本人去,以尊主之能,也可取回地魂。
但那天魂,却是万万找不回的。
昔年,魂师唯一复生成功那位夫人也是碰巧:
她丈夫爱她至深,在她病重时就开了灵识境、与世隔绝,反而误打误撞困住了她所有的天魂。
而卿乙是自爆而死,那么会儿工夫魂飞魄散,这都三年多时间,又上哪儿寻什么天魂。
既然永远成功不了,邬有期为了有容身之所、有资源和人手调派,就会一直留在魔界为他们所用。
圣火,也就不会熄灭了。
与此同时,在魔宫里的邬有期,也将自己抛进金座里靠着,要应付这俩姐妹,尤其是云月星师,着实费神——
话不能说太满,也不能太真,这么真假掺半讲,真是尤是戏中人,他都觉得自己是耍给人看的猴儿。
拎起酒壶往嘴里灌,青霜山那群人都说师尊最好,可他的好师尊却从没教过他,如何笑着演人生这出戏。
他正喝着,殿外却来人通传,说西院求见。
邬有期半眯着眼转头,就见喜蛛走进来行礼后,期期艾艾道:
“尊上,公、公子请您过去看他搭的……房子。”
说完,喜蛛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拧着衣角十分尴尬。
邬有期慢慢坐起来:是了,还有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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