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兄弟
“但与天不急, 此刻该先与人斗。”李熙垂首沉吟,“树敌太多总归不好,得想办法尽快和淮王化干戈为玉帛。”
裴怀恩还在打量李熙的颈子, 闻言就说:“这恐怕很难, 你手中又没证据, 李恕却是实实在在伴他身边长大的。”
李熙就说:“那此事搁后, 你手里人多, 你先派人帮我找出老五的探子, 别真让他把信送出去。”
顿了顿, 不等裴怀恩答应,自个就忍不住先摇头。
“不……不对, 他放在外面的探子肯定很多,估计抓不完,指望把消息拦住是不现实的, 但只要先抓到一个活的,就能治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 把他先关起来,届时南月没了充足的军费, 就算真打起来,长澹也尚有五成胜算。”
裴怀恩嗯了声,说:“我明白, 总得做两手准备。”
李熙皱起眉埋怨他,“还说呢,你在京中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摸到老五的底呢, 我竟不知他是在替淮王撑腰,而非为他自己争。”
裴怀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个人若有心隐藏, 旁人是绝摸不到的。”裴怀恩说,“连你父皇都弄不清他自己到底生了些什么儿子出来,我又怎么能查到。”
李熙一瞬哑火,知道裴怀恩这是在拿今天的事点他,不敢再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
也是亏得两个人如今熟悉了,否则换在以前,不论李熙今晚来裴怀恩府上怎么闹,怎么倒打一耙,就凭他今天白天对承乾帝说那些话,就足够裴怀恩下手弄死他了。
洒扫丫鬟们恰在此刻进屋来,把地上的碎瓷收了。
裴怀恩坐在椅子上等她们收完,须臾又上了茶。
有眼尖的小丫鬟看见瓷片儿上沾血,就贴心地在桌上留了药,哄得裴怀恩很高兴,随手就把衣服上用墨玉缝的金蟒眼珠拽下来赏给她。
李熙跟在旁边说:“怎么不准备点寻常物件做赏赐?裴怀恩,你这样很败家。”
裴怀恩挥手赶丫鬟下去,理直气壮地说:“无妨,我有钱,等过阵子再想办法抄了你五皇兄的商铺,我就更有钱了。”
李熙看着裴怀恩衣服上那条“有眼无珠”的蟒,皱眉说:“但那是国库的钱。”
裴怀恩低头抿了口茶,随意地说:“你要我找人,我出力了,所以也有一半是我的。再说你从前也没少拿我的钱,肯定不希望我过得太窘迫吧。”
李熙闷声讪笑,悄悄打消了告发裴怀恩的念头。
却见裴怀恩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颈侧的伤口。
“我倒是想请你帮我管钱,只怕你把它们都管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让我日后无家可败。”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李熙起来。
裴怀恩说:“走,还是得去上点药,我不喜欢你身上留疤,太丑了。”
李熙便顺势跟着他往里屋走,一瘸一拐的。
“人我来挑,证据链你去做。”李熙的心思不在治伤,而在今天这些突发状况上,一边踉跄走着,还不忘扭头提醒裴怀恩,“外面的探子也要赶紧抓,最好一样都别落下。”
裴怀恩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半晌却又说:“对了,我适才仔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淮王还是得见。这么着,你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他,礼物该送就送,即便还是不能令他信任你,也想办法教他安分点。毕竟眼下局势紧张,他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能帮着李恕给我们添乱。”
李熙无声地笑了下,转头说:“说到淮王,也不知淮王这会在做些什么。你猜他知不知道顺妃当年做的那些事?”
裴怀恩就笑。
“知道就少送些,不知道就多送些,一切都先从我的账上划。”裴怀恩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身一把将李熙抵在窗格,把脸埋进李熙的颈子里,细细舔过那道窄长的伤口。
“你可以随时从我的账上划钱。”裴怀恩低声说,“但得先肉偿。”-
更深露重,与裴怀恩的府邸一样,淮王府亦是灯明通宵。
李恕伤的太重了,淮王亲自给他上药,手指尖几乎不敢碰。
李恕对此倒不在意,他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东张西望,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碧玉棋盘,便开口向淮王讨。
“大皇兄,我府中有碧玉棋子,刚好配你这棋盘。”李恕小狐狸似的窝在榻上,仰脸说,“你把这棋盘送我吧,我好喜欢它。”
淮王被气得屈指敲他。
“要什么棋盘,你又不会下棋。”淮王勉强打起精神,叹息道,“伤成这个鬼样子,竟还想着玩。”
李恕不高兴地抿唇,像是想把淮王的注意力,从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上引开,但失败了。
“不会下棋可以学,有大皇兄教我,我能学会,以后还可以陪大皇兄下棋玩。”李恕乖乖地摊平双手,小声说,“大皇兄,你不会连一张棋盘都舍不得吧,我可是你弟弟。”
淮王终于被逗得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说话间,衣衫素净的淮王妃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盛吃食的小托盘,温声对李恕说:“阿恕,不要闹了,你若再不老实上药,过会就没琥珀核桃吃了。”
李恕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
“王妃嫂嫂,你又给我留了琥珀核桃么?”李恕语气夸张地说,“多谢王妃嫂嫂,我最爱吃这个啦!”
淮王妃眼睛红红的点头,面上笑容苦涩,走过来与淮王彼此看了一眼,像是才哭过。
淮王妃与淮王伉俪情深,平素最看不得淮王受委屈。
“阿恕,你老实与我说。”淮王妃提着裙子坐在李恕旁边,哀伤地问,“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就搞成了这样?母妃她……”
然而还不等淮王妃把话说完,淮王便神思疲倦地摆手打断她,忧郁地说:“好了蓁蓁,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恕左右看了看,很愤愤不平,仿佛顺妃不是他杀的一样。
“……王妃嫂嫂,是老六!”李恕见淮王不说,就忍不住恶人先告状,“老六今天为了讨好裴掌印,把当年礼部那案子翻了,还把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顺娘娘身上,联合朝臣逼死了顺娘娘!”
言罢再举手,给淮王妃看自己手上的烧伤。
“对不起嫂嫂,我没能保护好顺娘娘,我本想把顺娘娘从大火里架出来,但头顶横梁忽然落下来,把我和顺娘娘分开了,我、我……我冲不进去。”
淮王妃扭过头去,捏着帕子哽咽,不忍再看李恕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淮王妃喃喃自语着,“殿下与六皇弟无冤无仇,顺娘娘又是那么好的人……”
淮王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忽然厉声说:“够了!蓁蓁!本王叫你不要再提!你听不到吗!”
淮王妃吓了一跳,本能站起身,大抵因为淮王从没这么吼过她。
一时寂寂,屋里只剩淮王低头捣鼓药罐的叮当声。
李恕对淮王这副窝囊样不甘心,不满地把手藏在身后。
“大皇兄,你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踩到你的脸上了。”李恕咬牙说,“从前顺娘娘劝你争,你不干,现在顺娘娘不明不白地死了,你难道连为她讨个说法都不敢?”
淮王捣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忙起来。
“父皇已经答应封母妃为皇贵妃,给她皇贵妃的尊荣,我们该知足。”淮王斟酌着说,“再说、再说母妃今日也不算冤枉,若我们再继续闹,两国就要打仗了。”
李恕依旧不肯把手伸出来。
“可是大皇兄,有些事,即便你不争,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而且顺娘娘怎么就不是被冤枉的了?”
淮王有点犯愁地看着他,喊他赶快伸手,不想再同他解释当年事。
“阿恕,你知晓我的性子,我资质不够,也输不起,我今日虽痛恨老六这样做,却也害怕他,因为我已因此失去了母妃,绝不能再失去蓁蓁和孩子,更不能失去你,我……我只要你们平安。至于老六那边,我会想办法跟他把话说开,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顿了顿,眼见李恕还不肯放弃说服他,索性装作生气地把药罐一摔,吓得李恕立刻把手伸出来。
淮王妃还在哭,哭到停不下来,淮王便把她揽到怀里去,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蓁蓁,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们受苦。”
言罢隐忍地咬一下腮,又转头看李恕。
“还有阿恕,你也不要怕,更不要再插手这些争斗,让皇兄自己去和老六谈,别再连累你受伤。”
李恕欲言又止,却叫淮王把脸皮捏住了。
“阿恕,你也老大不小了,先静下心来成亲,不要再理这些腌臜事。哦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和我说,相中我府里那个琴师了么?”淮王捏着李恕的脸扯了扯,哄小孩似的,“从前有母妃在,母妃让你娶薛家女,我总不好再劝她,但眼下母妃去了,我就替你做这个主,把那琴师送给你做王妃,你看好不好?”
李恕听得愣了一下,连忙说:“不,不,大皇兄,那薛家女钱财万贯,娶她回来对我们更有利,而且我也并非、并非真有多喜欢……”
淮王就扳起脸来训他,很严肃地说:“阿恕,做人要有始有终,你既不喜薛家女,娶她做什么?况且凡事有利就有弊,一旦拿到那些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财,总会在其他地方吃亏的。”
第102章 父子
粗略确定目标之后, 新的替罪羊就变得很好找,证据链也很好做。
李熙为此忙了好些天,直到事情慢慢变得有眉目, 承乾帝却忽然单独召见了他。
自从李熙回来后, 承乾帝从没单独召见过他。
由于事发突然, 李熙对此没什么准备, 甚至连派人去知会裴怀恩一声都来不及, 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前来传旨的福顺进了宫。
实际上, 那日朝会过后, 承乾帝已鲜少再喊裴怀恩进宫伺候。
是日,天气正好。李熙在福顺的提醒下, 经正门进入承乾帝用于养病的高阳殿,向承乾帝请安。
和李熙刚回来那时相比,承乾帝如今才算是真的老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抬手招李熙近前来,面色是久病后的灰青。
李熙便上前去, 有些忐忑地跪在承乾帝床头,以为承乾帝是想问他那些案子的进展。
却不想承乾帝竟只是伸出手来, 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把他闹得愣住一下,诧异地抬头。
父亲这角色在李熙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了, 以至于让他还没学会该怎样和“父亲”相处,眼中只有仇恨和君臣,没半点温度。
李熙对面,承乾帝见状, 便知李熙是误会了,忍不住叹息道:“熙儿, 你不要怕,朕今日召你来,并非是要为难你,朕知你这阵子把所有事情都办的很好。”
李熙闻言攥一下拳,但面色未改。
果不其然,自从那日朝会后,承乾帝便看到了他,不再任由他在京中自生自灭。
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承乾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令他求仁得仁。坏在承乾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开始对他的所作所为有监视和防备,使他不能再暗度陈仓。
思及此,李熙连忙再拜,斟酌着说:“父皇,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切都有儿臣在,待您日后病体康健,儿臣……”
承乾帝摆摆手打断了他。
“朕痊愈不了了,朕知道。”承乾帝疲惫地阖眼,摇头说,“熙儿,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朕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
李熙猛然抬首。
原来是因为着急了么?所以才会在看到他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时,便急慌慌地召他觐见,而非等到真的尘埃落定之后?
毕竟……毕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需要交代的还很多,还要留出些时间给他熟悉朝堂。
承乾帝见李熙如此,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
“很惊讶么?”承乾帝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他,“顺妃之死是意料之外,却也恰好可以做个试探。熙儿,你手中的证据链毫无破绽,一定可以把南月使臣应付过去,朕老了,等过些天使臣们来了,你去替朕招待他们好不好?”
李熙目光复杂。
原本还以为得再等些日子,至少也得等到把这件事做完,未料承乾帝现在就敢让他去接待南月使臣了,看来是对他手中的人选和证据很满意,不想再多拖延。
只是……
李熙强忍欢喜,皱眉说:“可是父皇,那些使臣们来长澹,原也不是为了看望顺妃,而是为了与您商讨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您若不出面,儿臣该找谁拿主意呢。”
承乾帝就说:“无妨,你自己看着办,不必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朕,朕明年都该进棺材了。”
李熙毫不意外地垂首应是,但出声安慰说:“父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父皇福如东海,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承乾帝没表情地看了他一会,而后倏地笑了。
“熙儿,你若真有意争,就还是盼朕死得早些吧,就像朕当年盼先帝能死的早点一样。”承乾帝语带调侃地说,“毕竟你我父子心里都有数,朕若还能再活,首选必不会是你。因为朕知道你是借谁的手爬上来,但朕不怪你,朕只希望你把屁股擦干净,日后能做一个无人可左右的,真正的君王。”
李熙无言应答,但对承乾帝话里的提醒听得明白,也知道承乾帝考虑得对。
与在京中盘踞数年的其他皇子们相比,李熙想,他回京不过才一年,根基也未稳,恐怕很难压住那些有功劳傍身的老臣,需得费些时日和手段,更别提还有裴怀恩这样的麻烦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只是因为其他几个皇子都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再重新熬出头,名正言顺地从承乾帝手里接过立储诏书,方才便宜了他。
李熙想到这里,便垂眼说:“父皇放心。”
承乾帝嗯了声,想再抬手摸摸李熙的头,但最终没有动。
“熙儿,事到如今,朕真后悔啊。”承乾帝说,“朕该听礼部的话,早早就立太子,朕该……朕该早早就立了你,把你养在京中啊。”
李熙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冷静地劝道:“父皇,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早早定下位置就能避免争斗,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君王。”
承乾帝眼中有了些光亮,欣慰地打量着李熙,半晌说:“熙儿,你可真是会安慰人,听你这样一说,朕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李熙偏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种装出来的父慈子孝没什么意思,李熙想告辞了。
但承乾帝却不许他走。承乾帝强撑着坐起来,拉住他的手说:“熙儿,你大约不知道,朕当年与你的母妃也算情意深重,若非有小人陷害,朕又怎么舍得把你送去那苦寒之地?朕会把你养在宫里,立你做储君——朕早便与你母妃提起过此事,宫中人人都知道。”
李熙听见承乾帝提淑妃,表情略有松动,重又转身跪下来,替承乾帝掩了掩被子。
李熙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父皇,我母妃她……年轻时是个怎样的女子?”
承乾帝听罢落寞地看了眼李熙的脸,目光越过李熙,看向李熙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母妃是天底下最明媚的女子,像翱翔在天空的鹰,肆意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永远焕发生机。”承乾帝不无怀念地说,“可她真是太不守规矩了,她与这深宫格格不入,与其他妃子也相处不好,常常受人陷害,若非有朕护着,恐怕入宫不到半年就没了。所以、所以朕才会在升她妃位的时候,特意为她选了这个‘淑’字,指望她能从此收敛,恬静柔淑些。”
李熙听得在心里冷笑。
淑,宁,顺,惠。这宫中妃子们的封号,有哪个不是由承乾帝亲自挑选,寄托了承乾帝对她们最深切的期望。
正出神,却听承乾帝紧接着又说:“熙儿,不论你信不信,朕其实从没忘记过有你这么个儿子。当年钦天监说你是灾祸,建议朕将你尽早处理掉,朕却执意留你生路,只将你送去了边关,也没有拿掉你母妃为你取的名,依旧唤你是‘熙’。”
字字恳切,听来倒真像个力排众议的慈父,仿佛当年那个纵容宁贵妃设计陷害淑妃的恶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跪在承乾帝身侧安静地听,心里明白承乾帝这是想在临离开前与他尽释前嫌,叙些骨肉亲情。
可知道归知道,因为不清楚钦天监那事少不了承乾帝的纵容,乍一听承乾帝说这些,李熙还是难免有些感慨。
李熙说:“父皇,儿臣明白的。”
承乾帝看着他,抓他手的力气更大,沉声说:“不,熙儿,你不明白。”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借老二的手杀了邵毅轩,你这样聪慧,朕知道你一定也想通了这件事,但朕没办法。”承乾帝目光灼灼地盯住李熙,语气强硬地说,“熙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那邵毅轩雄据东北,拥兵自重,令朕不得不防。”
李熙一听承乾帝说这个,眼里刚泛起来的那点暖意,转瞬就没了。
李熙把自己的手从承乾帝手中抽出来,重新端正跪好,执拗地说:“父皇,既然您今日非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那儿臣也要告诉您,确实早想通了,可放不下,因为舅舅从未生出反心来,也不是拥兵自重。”
承乾帝重重地咳嗽起来,似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熙儿,朕如今这么不放心你,就是因为你比老二心更软。”承乾帝一掌拍在床侧,睁大眼道,“那邵毅轩本身有没有反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旁人如何去看。这么多年了,若他挂的一直是长澹白龙旗,朕未必不能容他,可他却偏偏挂出了邵字旗,练出了邵家军……你让朕如何能容他?”
李熙还想反驳,却反驳不出,只得愤恨地再低下头,不肯与承乾帝对视。
李熙说:“父皇,都过去了,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承乾帝伸手托他起来,不要他再跪在床头,要他来床边坐。
“熙儿,朕真是不放心。”承乾帝说,“朕从前怎么就没有看清,原来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你是最像朕的,也是最不像朕的。”
像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抛弃。不像在尚存仁慈之心,总不肯狠心拔除那些看似无辜的隐患与伥鬼。
“熙儿啊,你从边关回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京城站稳脚跟,朕的时间不多了,能教你的东西也不多了。”
承乾帝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熙的脸,眼神既像是在看儿子,也像在看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
“熙儿,你要记住。”承乾帝轻轻拍李熙的手背,温声说,“有些时候,你要坐高位,你就一定要狠。你要大权独揽,要杀伐果断,更要说一不二,你可以沉溺在温柔乡,可以在金银山上纵情声色,却绝不能耽误正事,更不能再对人心二字抱有一丝期待。”
第103章 暗棋
承乾帝在说这些时, 面上神情是那么的诚恳。
承乾帝是真的不放心李熙,害怕他年幼心慈。
“再有就是裴怀恩。”承乾帝面色凝重地对李熙说,“熙儿, 朕不知你与他之间是什么交易, 但你不要以为替他翻了案, 就能得到他的全部信任, 更不要怜他冤屈。他这些年作恶多端, 是实打实的奸佞。”
李熙没接话。
承乾帝不高兴了, 皱眉说:“熙儿, 阉党不除,哪有宁日。”
李熙喉结颤动, 知道承乾帝这是在为他好,也是在言语上试探他,想要知道他对裴怀恩的态度。
李熙其实不赞同承乾帝的许多观点, 但为了不与承乾帝起争执,犹豫片刻后, 只得装作受教地点头。
“父皇,儿臣学会了。”李熙任由承乾帝抓着他的手, 低声说,“父皇放心,儿臣其实也并非完全信任那裴怀恩, 只拿他当把刀用,不想过早折损这柄好用的刀。可若有朝一日,叫儿臣真查着这柄刀的害处了,儿臣一定不会再手软。”
承乾帝目光幽微, 也不知信没信。
“总之熙儿,你与朕是血脉至亲, 你要牢牢记住朕的话。”承乾帝涩声说,“儿臣儿臣,你总归先是朕的儿,后才是朕的臣,朕又怎么会害你。”
李熙叹了声气,又替承乾帝掩被子。
对于承乾帝说的这些话,李熙不知如何回应。说不动容是假的,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感觉。
所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父皇保重身体,儿臣还想再和您过个年。”
承乾帝也看出李熙与他不亲近,面上更落寞了。
“如果老天爷眷顾朕,能让朕亲眼看见你加冠,朕……罢了,你退下吧,记着趁朕还在,闲时多来朕这高阳殿看一看。”承乾帝缓慢地转过头去,“朕会替你安抚好淮王,至于其他的,还得靠你自己去熟悉。”
李熙目光闪烁,起身说:“儿臣知道。”
弓着腰往后退了没两步,又再走回来,想问承乾帝知不知道李恕意欲联合南月,与他们长澹打仗这事,毕竟承乾帝在明和宫被烧后,心里其实是隐隐偏向了他的,连他现在把证据链做到了哪一步都能查着,似是不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眼皮才刚抬起来,就看见承乾帝正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疲惫地揉额角。
……唉,也罢,横竖人证已抓到了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换句话说,只要李恕从今以后能安分,便只把他判个圈禁就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他的命。
承乾帝见他不走,又疑惑地问:“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
李熙就摇头。
“无事。”李熙垂首说,“还请父皇多费心,大皇兄那边,儿臣害怕处理不好。”
承乾帝又转回脸来看他,半晌才说:“朕会的,等南月使臣一走,朕就给你下诏书,封你做储君,还会送你这几个兄弟离京,你……一定能明白朕的心意吧。”
对外人要狠,但对同宗同姓的自家人,总归得留一线。
记不清是有多少年了,承乾帝自从坐上皇位后,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手足。
但李熙却只是说:“父皇,儿臣长在边关,没有手足。但儿臣也会记住父皇的话,对他们一视同仁。从今以后,无论是李家人还是裴怀恩,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愿意对儿臣好,儿臣必定不会亏待,否则——儿臣就也不敢再提前打什么包票了。”
承乾帝脸皮紧绷,想训斥又觉得心虚,只得挥手打发李熙下去。
“够了,朕会替你料理干净的,你也适可而止。”承乾帝厉声说,“熙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胳膊肘别总往外拐。”
挺好的召见,闹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眼见着承乾帝又开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李熙不欲再说,转身告退。
直到李熙彻底从高阳殿退出去,承乾帝方才重新躺下,扭头怔怔望着那空荡的殿口,像是还有好多话想对李熙说,但却没真的喊李熙回来。
殿内的香燃尽了,福顺从角落里小步走出来,给暖炉里添了香。
福顺是最近才跟在承乾帝身边,开始事无巨细地伺候承乾帝的,从前他只负责传话和穿戴。
和胆大放浪的裴怀恩比,福顺做事真是太小心了,如果承乾帝不喊他,他就连稍稍抬一下头都不敢。
殿内落针可闻,福顺添香的动作也很轻,承乾帝侧首看他,又看了看殿门外。蓦地,承乾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福顺来到自己身边。
福顺不敢忤逆承乾帝,听话地在承乾帝脚边跪好,出声问:“皇上,可是要茶水?”
承乾帝摇了摇头,又扭头看殿外。
李熙才从这里离开不久,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就像承乾帝今天能喊他来叙父子情,前两日却还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他交给南月一样绝情。
“小福顺,你家督主为自己挑了个好退路。”承乾帝眼睛望着殿外,感慨地说,“朕方才听明白老六的意思了,看样子,老六日后一定不会轻易动裴怀恩的。”
福顺哪里敢接话,只是说:“皇上该服药了,奴婢去为皇上倒水。”
承乾帝浑不在意地把福顺拦了,摇头说:“反正治不好,少吃一碗有什么打紧?还是说裴怀恩又往朕这药碗里添东西了,嘱咐你一定盯着朕喝下去?”
福顺被承乾帝这话吓得浑身出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了,连手指尖都在抖。
“陛、皇上。”福顺连忙说,“奴婢不敢呀,奴婢只是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唯恐耽误皇上的病。”
承乾帝伸出手来,若有所思拍了拍福顺的肩膀。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不然也不会受姚家威胁。”承乾帝微微眯起眼,迅速整理好方才那点悲凉的情绪,面容苍老却犹有余威,“明明是挺为主子着想一个人,如今倒好了,被你自己给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福顺没想到承乾帝能查到他和姚元靳之间的事,并且还要当面说出来,魂都快吓飞了,一时只觉大脑空白,有点弄不懂承乾帝为何要这么和他过不去。
这、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里还有他什么事?还有裴怀恩和姚元靳什么事?承乾帝方才不还正和六殿下聊得很好么?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姚家呀。
正琢磨着,就听承乾帝在他头顶叹了声气,出声对他说:“得了,起来吧,挺好的孩子,可惜活不了几天了,临死前就别总跪着了。”
话音刚落,福顺顿时把脑袋埋得更低,根本不敢再起身。
“陛、皇上!皇上此言何意,皇上万万不可吓奴婢,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是绝不敢害皇上的啊!皇上!”福顺再顾不得许多,连磕头都浑浑噩噩的,“皇上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承乾帝怜悯地看着他,说:“你是要死了,但却不是朕要杀你,你要朕如何救你呢?你跟了裴怀恩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叛徒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快便要做那老虎笼里的一抹冤魂了。”
福顺怔住片刻,隐隐听出来承乾帝话里的意思,忙淌着泪恳求道:“皇上,求皇上看在奴婢进宫多年,从没犯过一丁点小错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千万别把奴婢与姚大帅之间的周旋告诉督主。只要皇上不说,奴婢、奴婢愿为皇上差遣,奴婢愿为皇上马首是瞻啊皇上!”
承乾帝见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家是最识时务,最知道该背靠哪棵大树的,这也是朕看重他家的理由。”片刻后,承乾帝见钓的差不多了,便装作很为难地说,“你要朕替你隐瞒,朕也有一桩心事要你办,也只有你能办,只怕你胆小不肯。”
福顺脸上的泪还没干,一听有生路,忙连滚带爬扑过来抓承乾帝的手。
“皇上、皇上尽管吩咐!”福顺说,“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能活,奴婢没有不肯的!”
承乾帝就顺势抓着他的手,对他循循善诱:
“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去替朕偷样东西罢了。”承乾帝一字一顿地对福顺说,“朕最近细细想来,觉得老六先前之所以能用短短三个月,就设计卡住大半朝臣的脖子,逼他们一块来向朕上折子,多半是因为拿到裴怀恩写给他的名录了,而且以老六那性子,肯定也是在说服裴怀恩彻底放过那些人之后,才会出手相助。”
顿了顿,轻轻晃一晃福顺的手,就算是安抚。
“可朕教了裴怀恩这些年,最是了解裴怀恩的性子,知道他手里肯定不止有这一份名录,肯定还要忍不住在闲时把这些名字抄了又抄,恨不得将目录中的每个人都凌迟上几千几万刀……”
“所以朕要你想办法,尽可能多的收集这份名录上的名字交给朕,然后再把朕勾了红圈的名字,以你家督主的名义杀掉。”
话落,福顺骤然止住啜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承乾帝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在自己离开前,再悄悄为李熙做最后一件事。
那便是借裴怀恩之手,尽可能多的杀尽一切可能不臣之臣,以便让李熙能彻底坐稳这冰凉的皇位,且不必背负什么滥杀昏庸之名。
而且这样一来,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要知道人与人能建立起信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通常只要一点小小的裂痕,便再难修复,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
再说承乾帝本就是这样凌厉可怕的一个人,当他看不上谁的时候,他便将其视如尘泥,可若当他真的把谁瞧在眼里了,他便又是另一副样子,可以不惜一切为这个人的未来盘算,也对这个人犯下的错无比宽容。
比如对曾经的晋王,又比如对现在的李熙。承乾帝在为他们谋算时,是从不会在意他们事后会否理解他,体谅他的苦心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宁可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咒骂和痛恨,也绝不要留隐患。
“福顺,只要你按朕说的做,朕会想办法彻底治好你弟弟的病。你这性子朕放心,你听着,待那裴怀恩倒了,你就是新的司礼监掌印。”
“至于……至于熙儿,熙儿还年轻,朕方才观他那颜色,既然他狠不下这个心,就让朕来帮他,毕竟阉党不除,哪有宁日啊?朕绝不容许熙儿再犯一次朕当年的错误,留一只虎狼在身边,还错把这虎狼当成一只乖顺的狗。”
第104章 亲密
另一边, 当裴怀恩知道李熙得了承乾帝的召见时,李熙已从高阳殿内退出来,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裴怀恩慢了一步, 没能赶在李熙去见承乾帝前进宫, 只好先去李熙在宫里的住处等。
不多时, 李熙推门进来, 看见裴怀恩也在屋里, 不禁惊讶地略略挑眉。
承乾帝方才说的话还萦绕耳边, 挥之不去。
裴怀恩对李熙的住处格外熟稔, 也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此刻已窝在李熙的软榻上喝完一盏茶, 正阖眼小睡。
裹在绯袍里的这个人漂亮的像妖精,李熙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受美色迷惑, 转头就把承乾帝对他的叮嘱暂时抛去九霄云外,走过去为裴怀恩盖毯子。
但裴怀恩向来戒心重, 睡意也浅,只见李熙才走近他一点, 把手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捉住了腕。
“你——”
四目相对,冰凉狠厉转瞬化为一汪甜糖水。裴怀恩懒懒松开李熙的腕, 阖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怎么样,没被你父皇为难吧。”裴怀恩指指小桌上那个空杯子,转头对李熙说,“都怪福顺这个小崽子, 干什么都慢,连个消息也送得不及时, 害我以为是自己不当心在证据链上出了错,连累你挨训。”
李熙听得失笑,心里没来由暖融融的,是真有点顾不上承乾帝今天对他的告诫,走过去给裴怀恩续茶水。
“没事,不必担心什么。”李熙把沏好的君山银针递给裴怀恩,摇头说,“那些与外臣往来的书信都不是仿写,而是直接从顺妃平日抄录的佛经中拓下来,再以秘密法子重新装订,就是实打实的顺妃手笔,任谁也瞧不出错,即便是熟悉顺妃笔迹的南月人来了也不成。再说这回有父皇首肯,你家案子一定能翻,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裴怀恩听了就笑,随手把玩着茶盏。
“说起抄佛经,顺妃一辈子吃斋念佛,临了死在自己的养子手上,也没见佛祖保佑她,可见这人啊,还是不能做太多恶。”裴怀恩笑着说,“你就比如说我吧,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注定就是要断子绝孙的。”
李熙特别不爱听裴怀恩说这些,没忍住把嘴一撇,剥了个橘子抛过去,被裴怀恩抬手接了。
“多吃点橘子,嘴巴甜一点,不要总提起这些有的没的来。”李熙斜着眼睛看裴怀恩,打趣他说,“裴怀恩,裴掌印,我实话与你说,今日父皇召我去,已是在私底下定了我的位置,还让我去替他接待南月使团。依我看,封太子这事大约就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你的福气在后头,你日后若想过得好,现在不妨多讨好我一点。”
裴怀恩笑吟吟地听着李熙说,随手把橘子瓣儿掰开了,仔细挑干净这些橘子瓣儿上的白丝。
“钱袋子和一颗真心都交出来了,还想我怎么讨好你?”裴怀恩闻言连眼睛都没抬,长长的手指摆弄着一个又一个橘子瓣儿,半开玩笑地说,“唉,果然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小殿下这还没爬上去呢,就已经学会跟我拿乔了,往后还不得把我给剁了么。”
李熙轻啧了声,走过去挨着裴怀恩坐下,一把抢过裴怀恩手里的橘子瓣儿,自个张嘴吃了。
而后又忽然伸手扳住裴怀恩的下巴,倾身凑近些,把含在口中的甜腻汁水一并混给裴怀恩。
李熙平日很少主动与裴怀恩亲吻,多是受强迫,因此裴怀恩在李熙刚靠过来时,眼里显出一瞬间的惊诧。
橘子味的舌头甜美多汁,短暂的诧异后,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腰,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来,如野兽扑咬,恶狠狠地噙住了李熙的唇,把李熙吻的近乎窒息,手指下意识抓紧了他身上的绯袍。
“裴、裴怀恩,以后再不要这样说了。”良久,直到裴怀恩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李熙方才从这个炙热的亲吻中回神,断续地喘息着说,“你把我伺候的这么舒服,我哪舍得剁了你?怎么也会力排众议,想法子给你留具全尸的。”
裴怀恩哈哈笑着拍他的腿,唇上水渍晶亮。
“我哪还有全尸了。”裴怀恩不无自嘲地摇摇头,笑骂道,“怎么着,小殿下这是打算从哪切一个下来,用线给我缝上吗?从你父皇身上切吗?”
李熙狡黠眨眼,面上犹有两团情.欲的红晕。
李熙说:“父皇老了,我切个年轻的给你缝上,还得是个能让我舒服的。嗯,这样说起来,我觉得你送我那截玉莲藕就不错,和田玉的呢,世上再没有这么金贵的二两肉。”
裴怀恩笑的更厉害了,肩膀乱颤。
李熙好像总有这个本事,把他心里才升起来的那点不愉快,巧妙的化解过去。
“除了这件事,皇帝还跟你说什么了。”裴怀恩抱着李熙餍足地往后靠,不怎么在意地问,“李恕和淮王那边怎么办,皇帝知道么?”
李熙半点没隐瞒,听罢只点头说:“大约已经知道了,因为父皇说会替我料理好淮王那边,不许我妄动。不过这样倒也好了,能省去我们许多的麻烦,不必再花什么冤枉钱,只等过阵子父皇把淮王劝动了,我们再过去抓老五就成,想来只要我们能保证不对老五下杀手,只把他圈禁起来,淮王就不会再出手阻拦我们了。”
真正的危机其实只在明和宫起火那日,因为脑子得转的足够快,可一旦平安度过去了,往后似乎就都是坦途。
原是他们起初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也从没像晋王那样真正体会过承乾帝的偏心,所以才会有些自乱阵脚。只可惜裴怀恩的脾气太差,白白摔碎那一屋子的好瓷器。
“至于其他的么。”
笑谈间,李熙抬眼望着裴怀恩的脸,故意把真话吐一半留一半,“父皇说你是奸佞,让我日后想法子杀你,可我却跟他说,只要你日后对我好,我愿意一辈子都和你狼狈为奸,然后父皇就被我气得咳嗽了。”
比美貌少年更具诱惑的,是刚刚长大一些的美貌少年。裴怀恩低头看着李熙的眼睛,只觉那双眼里仿佛盛着这世间的一切光明和美好,让他情难自己的溺进去。
“那怎么才算是对你好呢。”裴怀恩出声问,“托你做皇帝,让你舒服还不够?”
李熙听了就笑,凑过去与裴怀恩亲密无间地碰了碰额,并伸出三根手指来。
“当然不够了,你还得与我约法三章。”李熙说,“厂公,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只有你说话算话,不再乱杀人,不再随处发癫,不背叛我,才勉强算是对我好。”
第105章 妥协
承乾帝说话算数, 淮王很快便松了口,下帖邀请李熙去他府上用饭。
淮王愿意示弱的消息传出来,李熙在与裴怀恩商议后, 认为此事可行, 便携着礼物欣然应约, 当晚就登门拜访。
自从出事之后, 李恕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他一直赖在淮王府上, 淮王倒也惯着他, 放任他每天藏在自己府中白吃白喝,不把他往外赶。
和外界的那些传闻不同, 实际上,顺妃生前一直想托淮王做皇帝,从没考虑过李恕, 淮王对此是了然的。等顺妃死后,李恕又继承顺妃的遗志, 因为不满李熙他们欺人太甚,就一时冲动, 意图悄悄派人把顺妃之死传回南月这事,李恕也是主动与淮王坦白过了的。
万幸消息还没送到,探子就已被抓住了一个。换言之, 既然大错尚未铸成,一切就总还能谈。
抱着这样的想法,淮王把这顿饭准备得很用心,他早早便打听到了李熙的口味, 命人将宴饮设在王府的湖心小亭中,那里环境清幽, 酒水温甜,又不见歌舞节目迷眼,十分适合大家坐下来一起谈事情。
李恕原本也想出席,被淮王拦了。
李恕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忿忿地质问淮王为什么要心口不一,明明自己也想要,却总是忍让。淮王对此不知如何回答,又因为母亲新丧,耐心有限,索性就将李恕前阵子看上的那个琴师,与李恕一并锁在了屋中,命那琴师弹曲儿给李恕听,反正就是不许李恕再出门。
是以当李熙到来时,只在湖心小亭中见着了淮王,还有两名负责布菜的哑奴。
饭菜布置的很精致,素多荤少,酒水名字也风雅,唤“不知愁”。
李熙记着裴怀恩的嘱托,落座后,便将他们提前备好的礼物奉上。
淮王对李熙也表现得很客气,虽然还是疏远,但总归没再像明和宫起火那日似的,闹得像只脸红脖子粗的斗鸡。
如这样手足兄弟间的小宴,裴怀恩不便参加。李熙在应邀赶到之后,起初也没和淮王谈正事。
是在喝完了一壶酒之后,淮王斟酌再三,方才当先开口说:“……六皇弟,父皇已与本王解释过,原是本王错怪你了。”
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顺妃当年到底做过多少恶,恐怕没人比淮王对此更清楚了。但李熙在查到这些之后,竟还愿意给顺妃留生路,送她到庙里去,这足以平息淮王的一半怨气。
“说来倒惭愧,本王自认行端坐正,从不与人结怨,却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本王对于母妃当年的诸多行为,一向多包庇。”
天气正好,微风徐徐,淮王起身给李熙倒酒。
“如今再想来,原是本王关心则乱,不仅因此纵容了母妃的恶行,还在朝堂上误解你。实不相瞒,在你来这之前,本王……本王已经问过许多在宫里伺候的人,他们都说母妃是自焚,而非被害,料想就连母妃自己,也没想到你和裴掌印能给她留生路,才会一时情急,做出这等有损两国邦交的自绝之举。”
话说到一半,拿酒壶的手已经有些抖。
“本王……本王……唉。”
淮王见李熙沉默,便转身背对着李熙揩眼角,而后才再落座,举杯饮尽一盏不知愁。
“六皇弟。”淮王还算诚恳地说,“你建议父皇追封我母为皇贵妃,给她厚葬,也算是设法替我全了她的名声,我虽对你意图讨好裴掌印的做法不赞同,却不该再怪你。”
说到底,这淮王的性子还是与齐王不同。齐王是对宁贵妃当年买通钦天监,陷害淑妃母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又自幼做什么都出挑,甚至有望继承大统,所以才会在李熙当众扯下宁贵妃那层画皮,令他被迫陷入进退两难,不仁不孝的境地时,因为心里对李熙有怨怼也有惭愧,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熙,方才不许李熙再登门。
而这个淮王呢,则是因为出身问题,打从一开始就与那位子无缘,并且还因为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平淡生活,即便心中偶有不甘,也是常常与顺妃的想法有分歧,平日大多只因顺妃和他的血缘之亲,方才会在事发后,选择帮顺妃隐瞒罪过。
说白了,淮王先前仇恨李熙,与其说是仇恨李熙令他丧母,倒不如说是仇恨李熙踩着了他脸面,令他骤然生出那种就算是不争不抢,也绝不会被放过的无力感更恰当。
所以说这世间的庸人最多,也最需尊重,只要是把面子给足了,让他们感到自己也能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谈判桌上,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的呢。
李熙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个道理,才敢来和淮王谈。
因为气氛还算融洽,没过一会,两个人就又喝净一壶酒。渐渐的月亮升起来了,淮王便吩咐两名哑奴替他撤去菜盘,把小亭子里也收拾干净了,转而送上一张棋盘来。
李熙借着酒意,当先将黑子接过来,白净面庞被月色衬的莹润。
方才在吃酒时,李熙其实并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听淮王说。
可他如今捏起黑子,却不再相让。
“大皇兄,我方才听你言,见你似乎也对自己当年包庇顺娘娘的决定颇后悔。”李熙的棋路杀气重,与他的俊秀面庞格外不符,“即是如此,我今晚也就对你有话直说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包庇老五,趁他如今错未铸成,赶快把他交给我,也把他的财库钥匙交给我。”
淮王闻言便执白子,温吞地笑了笑。
“阿恕这回是做错了,本王也已训过他,可这消息不是还没传过去么?再说阿恕之所以会这样做,也是因为关心本王,害怕旁人对本王不利。”
淮王一边说着,一边将白旗落在棋盘的角落,隐隐有相让之意。
“六皇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阿恕是本王亲自抚养长大的,自小就与本王亲,早就被本王娇养坏了,恐怕吃不惯牢里那些苦。”
李熙便再落第二子,与淮王礼尚往来,也留退路。
“可是大皇兄,你若不将老五交给我,又怎么能保证老五是真心悔改,而不是偷着把钱源源不断地送去南月?”李熙有点无奈地叹息道,“大皇兄,你是知道的,若老五当真情愿倾尽所有,也要助南月打赢这场仗,你我都不会好过。”
淮王却不再落子了,只是坚持地说:“不成,我只答应父皇再不与你作对,也不再计较你调查我母妃,可我不能把阿恕交给你,因为我不放心。”
顿了顿,像是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又再斟酌着找补道:
“当然了,六皇弟,我并非是对你不放心,而是对裴怀恩不放心,我知道那裴怀恩恨不能将我们兄弟赶尽杀绝,是绝不会甘心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
李熙唇线紧抿,手中黑子也没落。
“不把老五交给我,就是在纵容他与我作对。至于裴怀恩那边……大皇兄,若你真信我,就该明白我能约束他。”
淮王不想再和李熙下棋了,把手里白旗又丢回棋盒,面上又显出那种受了侮辱的隐忍来。
“我会替你看着阿恕,不让他有动作。”淮王看着李熙的眼睛说,“我会将他锁在淮王府中,不许他出去,这样难道还不够?横竖事已至此,就连父皇都默许了我的做法,阿恕更是已经与我做保证,发誓再不会派人往南月那边传消息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让他去蹲大牢?你就这么看不得我们好吗?”
眼见着淮王是真急了,李熙也不敢多说,连忙再退步道:“那至少要把财库钥匙交给我,确保抽干他的钱袋子。”
话毕再想了想,原本还想提醒淮王小心李恕,毕竟这个李恕和顺妃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唉,还有什么可提醒的呢,他又没证据。
和李恕实实在在派出去的那些探子不同,就说李恕杀顺妃这个事,若非有李恕亲口承认,恐怕就连李熙都不敢相信,因为亲眼见着顺妃自焚的证人太多了,大家伙儿可以一起众口铄金,眼见为实么。他要是再与淮王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恐怕还得落个喜欢挑拨离间的小人之名。
这是李熙最后的让步,淮王听得清楚,是以他在沉吟半晌后,最终也点了头。
“如此也好,如此你我都可安心。”淮王重新把白子从盒子里捡出来,疲惫地叹道,“但本王并不知晓阿恕的财库钥匙在何处,你若是想要,可以自己去问他,本王可以安排你们两个单独见一面。”
李熙听罢静默一瞬,出声答应了。
也罢,即便是拿不到人,能拿到钱也是好的,这样至少可以确保南月以后就算想打仗,也没军饷可用了。
“那就请大皇兄尽快安排,了却我这桩心事吧。”李熙皱眉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猜大皇兄现在或许还不知道老五的狡猾,可我却知道,所以烦请大皇兄一定用心看好他,如果未来有哪一天,让我又在外面见着他了,我一定不会再对他手软。”
第106章 核桃
淮王不想李熙和李恕在别处见, 赶上李熙又着急。无法,两人只得商议着把见面地点定在淮王府内,当天夜里便见了。
李恕的确是被淮王娇养坏了的, 就连犯错被锁, 屋内的布置都很齐全, 甚至比淮王自己的卧房更暖和精致。
自从明和宫大火那日后, 李熙已有许久没见过李恕了, 今天再见着, 他发觉李恕肉眼可见的比从前清瘦好多, 手上还多了副筠雾色的金丝薄缎子手套,想是皮肉疤痕已无法修复, 受伤极重。
在屋内伺候的乐师见着李熙,犹如见着救命稻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一点也没有前两天即将成为安王妃的喜悦了。
李恕也不管她,冷眼看她往外逃, 仿佛先前从没和她说过什么白首盟约,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只没什么趣的小家雀儿, 又冷又厌。
“真烦,又聒噪又没眼力见,居然让我猜她脸上的胭脂颜色。”李恕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 犹自走到桌前坐了,似是在埋怨,“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诸如两相情愿, 相敬如宾这样的小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李熙随手把门关上了, 倚在门前看他。
淮王说话就算,答应了让他们兄弟两个单独见面,果然没跟来。
子时一刻,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了,李熙被身上酒意催的有些乏,眼见李恕不想搭理他,便当先开口说:“叨扰了,我来拿钥匙。”
李恕看也不看他,竟然转身背过去了。
“是大皇兄让你来的么?”李恕问,“大皇兄答应把我交给你?”
李熙就如实说:“淮王没有把你交给我,但作为交换,希望你把财库钥匙给我。”
李恕手里不知在掰什么东西,乍一听李熙说这话,手上动作一顿,肩膀塌下来,仿佛忽然松了口气。
李恕依然没转过身,但是说:“大皇兄果然还是站在我这头的呢。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大皇兄无论多喜欢,也会把它送给我,小到花瓶儿棋盘,大到假山怪石,甚至是活生生的人,凡是我开口问他要的,他就没不应承的,他……他最喜欢的就是我啦,绝不会把我交出去。”
李熙觉得挺可笑,没忍住说:“但你杀了淮王的母亲,你恩将仇报,杀了顺妃,虽然我暂且猜不着你用了什么方法。”
李恕闻言骤然转身,压眉盯着李熙。
“是我杀的又怎样?你去找大皇兄告状呀。”李恕语气平板地说,“你去吧,现在就去,看大皇兄究竟会信谁。”
李熙眉头紧锁,摇头道:“难怪老人们都说天外有天,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很会装可怜的人呢。”
李恕听得又哈哈笑,变脸比翻书还快。
“六皇弟说的哪里话,天下熙熙皆作我师,天下攘攘皆为我学,见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招百试不爽。”
李熙见状不禁好奇,走近些问:“可是五皇兄,你到底为何要做这些事?我原本以为你是在为你自己争。我想,你要是在为你自己争,那我真是什么疑问都没有,可你这么处心积虑的为淮王谋算,问过淮王意思么?你是否想过,或许淮王压根就不想要你给他的这些……”
李恕出言打断他,理所当然地扬声反问道:“……但你又不是大皇兄,你怎么知道大皇兄不想要?”
李熙愣住一下。
却听李恕继续说:“李熙,我告诉你,我先前对你说争皇位没意思,我一点也不稀罕那东西,我没撒谎,真正撒了谎的是大皇兄。因为大皇兄这个人,打出生起就习惯了谦让和忍耐,喜欢什么都不说,我只是帮他把他的真实心意说出来罢了。”
李熙简直要被李恕这通歪理气笑了,不欲再与他争辩,只是出声说:“好了,我不管淮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你把财库钥匙交给我。”
李恕却忽然不干了,脚下往后退。
“想要钥匙,成啊。”李恕挑眉说,“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就把钥匙给你。”
一个故事换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这买卖太值了,但李恕这人心眼多,李熙一时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不敢立刻答应。
“我很爱听故事,但也得是个我能听的故事才行。”最终,李熙只敢谨慎地说,“五皇兄,如果你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故事,是什么让人听了之后就得被灭口的可怕密辛,那你还是免开尊口吧,我情愿多花些时间和人手,用蛮力把你的财库砸开。”
李恕就温声安慰他说:“放心吧,只是个寻常的小故事罢了,你没准还嫌它无趣。”
李熙还想再张嘴说点什么,被李恕挥手打断了。
“好了,对我别这么警惕,我都已经被关在这了,还能对你干什么呀?”李恕混不吝地把两手一摊,带笑道,“我呀,只是想跟你说说我和大皇兄之间的事罢了。”
说着话,当在李熙的面一寸寸摘下手套,露出手上溃烂可怖的烧伤。
“老六,你既然和裴怀恩混在一起,有他的帮忙,想必也已经知道我这身毛病了吧。不知疼痛,不分颜色,不辨味道,活像个怪物。”
李恕低头仔细看自己的手,面上喜怒没显,或许也是真的没喜没怒。
“所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残废,又吃不出味道来,哪会真爱吃什么琥珀核桃呀,味如嚼蜡罢了,没甚好吃的。”
“可是呢,大皇兄爱吃这玩意,碰巧老二也爱吃。从前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总看见老二顺手就把大皇兄桌上的核桃盘端走了,大皇兄对此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地坐在那吃酒。”
“……大皇兄他总是这样,好像对谁都不生气,对谁都温和,可我却总忍不住替他生气。因为我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抢他的东西,并且还抢的这样理直气壮。”
桌上烛灯尚且燃着,李恕伸手去抓那火苗,手指影子映在墙上,像只扑火的蛾。
“所以后来我就对大皇兄说,让他不要再把核桃让给老二,因为我也爱吃。大皇兄也因此听了我的话,特意把核桃给我留下来,甚至敢同老二抢它了……”
火烧皮肉的景象委实不太好看,李熙听到这里,本能地抬手掩鼻。
“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你想告诉什么?”难闻的焦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李熙强忍不适,冷声问,“告诉我你其实并不爱吃琥珀核桃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李恕却倏地笑了,用他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用力拢攥住这只正在被火焚烧的手。
那手套是稀世珍宝,能防火防水,李恕手上的那点小火苗被它一罩,转瞬就灭了。
“不……你错了。”李恕抬眼看着李熙,笑眯眯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老六,你可千万别太得意了,因为我这个人最是知恩图报的,我平日拿了大皇兄那么些好东西,自然就要还他。所以凡是他心里想要的,我都会帮他抢过来,就像小时候的那盘琥珀核桃一样,我会代他把喜欢说出来,然后再把东西抢过来,纵使我需要为此做下无数恶事,死后永堕阿鼻,受业火焚烧。”
疯子……这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李熙望着李恕那双血肉模糊的手,竟忍不住往后退。
“但你现在被关在这,哪也去不了。”李熙沉声说,“况且你意图利用顺妃之死,顺势挑动两国战争的算计已经失败,因为我们如今已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你不守信用,执意要背着淮王将消息传出去,南月人也不一定会信你。”
李恕稍稍歪过点头看他,那神情可真不像一个人,反倒更像一张内里空荡荡的画皮。
“如你所见,你可以觉得我没办法了,也可以怀疑我还有后招,横竖上次你不也觉得我已经没办法了?”李恕说,然后顺手就把财库钥匙抛出去。
那钥匙是玉雕的,上面沾着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两截。
“拿着它滚吧,看在你今天给我带来了好消息,让我知道大皇兄没把我交出去的份上,我要再奉劝你一句。”李恕没什么表情地说,“裴怀恩……我是一定要杀的,但你却让我觉得有点意思,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希望你和那姓裴的走太近——其实这话我已对你说过无数遍了,可你总不听。”
李熙五感比别人强,此刻光是看着李恕那双手,喘息已有些滞涩。
……好痛,是连他这种痴恋疼痛的怪物,都快要忍受不住的那种痛。
“……瞧啊,就是这种表情,我真是喜欢极了你这种表情。老六,我知道你喜欢疼,也知道你可以比旁人更仔细更完整的品味疼痛,没人能在这种事情上瞒过我。”
像是看出了李熙的恐惧,李恕说到此处,倏而笑了笑。他弯腰把钥匙捡起来,快步往前走,神色癫狂地把它亲手递到了李熙面前,眼中隐有光亮。
“老六,求你快点拿着钥匙去缴我的钱,快点去!然后再回来找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因为你到时一定恨不得杀了我!”
说罢再把手往前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李熙的脸。
“至于我嘛,我对你倒是没什么别的要求,只盼望你在下次来的时候,能与我仔细地讲解一番,告诉我甜是什么味道,红色是什么模样,疼……又是什么感觉。老六,我真的好希望你们之中有谁能告诉我,做个活人是什么感觉。”
第107章 战报
明明李恕自己也经常问淮王讨东西, 却不许旁人碰。李熙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因为有上次的教训,为免夜长梦多, 李熙还是立刻就去清点财库了。临离开前, 还没忘叮嘱淮王千万看好李恕, 千万不要再让李恕同任何人接触或说话。
裴怀恩跟李熙一起去, 特意带了人手。
哪知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跑过去, 只见财库大门敞开, 内里竟是空空如也, 早就被搬空了。
……又被耍了。
见此情景,李熙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他从没被人当个傻子似的这么戏弄过。
裴怀恩比李熙想得还稍长远些,他虽然也愤怒,但或许是因着过去同样经手过许多钱, 此刻尚且还算冷静。
“先别慌,事情还没那么糟。”裴怀恩蹲下看地上的断锁, 看了片刻,又抬头看天边翻起那点鱼肚白, “钱这东西不是那么好运的,需得妥善保管,只要我们动作快, 兴许还能再追回一些。”
毕竟观这财库中的灰尘厚度,该是才把钱收走不久。
那么无论是沉甸甸的现银,还是可以随身携带的银票,无论怎样伪装它们, 带着它们往来城中都要受盘查,等同于每过一次城门, 便是在过一道关口。
再说那么多钱也不好花出去,买粮食么?这么热的天要发霉,要说打兵器也不现实,几大车现银尚且难运,更别提打仗用的刀剑。
天色渐亮,裴怀恩在心里仔细琢磨着,眼尾又显出那种骇人的红。
“万幸李恕是在看见你有望做太子后,方才动了与南月合作的心思,准备还不算很充分。”裴怀恩拍了把李熙的肩膀,摇头说,“否则,若他一开始就拿你当仇敌,心里打了这主意,恐怕早把军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了,哪会搞这种半道支援。”
李熙一夜未睡,困极了,闻言就说:“看来我们前阵子假装不和是对的,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话毕再看裴怀恩,拧眉对裴怀恩说:“运银子这事我不懂,我穷惯了。裴怀恩,你这些年贪污的多,你平时都怎么把钱运出去?”
裴怀恩也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出声说:“……但本督又没贪过军饷,本督顶多也就拿点辛苦钱。”
话音刚落,守在他们俩身边的几个锦衣卫番子连忙后退到财库外围,一个个装着看天看地看花草,恨不得自己耳聋。
这俩祖宗,说话怎么这般混不吝的,仗着没人敢抓是不是?贪污俩字是能随便往外说的么?更何况当年裴怀恩他家倒台,就是因为那桩子虚乌有的贪污案,这小殿下如今怎么还敢这么大咧咧的在裴怀恩面前提贪污?简直是不要命了。
而且这裴怀恩今天也魔障,小殿下张口问他,他不但没生气,居然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了,离谱的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
正稀奇呢,就听那个一贯难伺候的裴怀恩紧接着又说:
“但……”
“都是往外运钱,想来应该差不多。我从前如果碰见朝廷查太紧,就会暂且把钱寄存在城中的寺庙里,等搜查风声过了,大伙都觉得这钱应该已经被运出城了,继而城门大开时,我再让那些僧人帮我把钱带出去,这样他们便慢了我一步,永远都跑在我前头查,我只需远远追着他们的搜查路线,吊在他们屁股后面走就行了,如无意外,中途绝不会出问题的。”
长澹尚佛,往来兵丁衙役都不会对僧人多为难,只当他们是游走讲经,殊不知这佛祖座下弟子也并非全是六根清净,依旧免不了贪嗔痴,只要是把好处给到了,他们甚至愿意挖空佛祖的金身,替你在里面藏赃物。
不过眼下听来,这的确是能把钱运出去的最佳方法。
“是了,这钱一定还没出城,李恕来不及把它们运出城,就算李恕还是想打仗,就算李恕铆足了劲想让我觉得他已经把钱运出去……这城门还得照常开。”
李熙叫裴怀恩说的醍醐灌顶,一拳砸在财库大门上,倏地转身吩咐旁边的锦衣卫,说:“快去,你们各自带人下去仔细盯着,尤其是平日里那些不便不常搜查之处,例如寺庙,道馆,还有会同馆等等,就算不能无故进去搜查,也要把它给我仔细盯住了,一旦发现有可疑人员出入,立刻来报我。”
裴怀恩跟在李熙身边补充说:“城门要开不假,但也别开的太快,还是得装几天检查样子,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开城门,免得他们起戒心。”
顿了顿,再皱着眉一拍手,转头看着李熙说:“坏了,不小心把自己的赚钱法子说出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李熙嘴角一抽,掏了掏耳朵。
这个骄奢淫逸的裴怀恩,又在给他念话听,让他以后不要多管闲事,更不要碍着别人家赚钱。
须臾番子们都退下去了,只剩李熙和裴怀恩两个人站在这。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也很急,但是为了逗他放松,一张嘴才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裴怀恩这人总这样,什么安慰到他嘴里嚼一圈,听着都不顺耳。
不知愁的后劲大,李熙眼前又浮现出李恕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一时竟有些腿软,连手指尖都在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裴怀恩,事到如今,我总觉得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
良久,李熙扶着财库大门慢慢蹲下去,极度的紧张过后,他开始犯恶心。
“先前明和宫起火,父皇已经把该给南月的脸面都给了,顺妃这条路走不通了,但军饷还是被运了出去,这就说明李恕还是没有放弃联合南月逼我们低头。”李熙声音虚弱地说,“可他还能用什么理由呢?尽管……尽管其实顺妃的死也算不上什么好理由,可到底还算是一个比较正当的师出之名。”
裴怀恩走上前扶他,双手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托起来。
裴怀恩不知李熙在淮王府见到了什么,听罢只是说:“但师出之名不好找,若非一定能胜,谁愿意在还没开打时就落了下风?那不就等于是在自家门口挂了个牌子,专等周边邻居们在他打完了这场仗,国力孱弱之时,一窝蜂地跑过去替天行道么?”
李熙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他从小长在北边,从没接触过什么蛊术,因此也没往这方面想。
“李恕现在被困淮王府,淮王为了保他的命,一定不会对我说假话,也一定不会再放他出门。”李熙借裴怀恩的力站稳了,双手按在裴怀恩肩头,斟酌着说,“……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疏漏了,我怎么想不到。”
李恕说得对,出来这一趟,李熙现在是真恨不得杀人了。
因为李熙从没碰见过这样的对手,说不通,打不得,什么也不怕,骨子里就是疯的。
就算退一万步讲,有朝一日淮王松了口,准许他把李恕收监了,又有什么用?那小混蛋连疼都不知道,连血都看不清,凡世间一切令人生畏的刑具摆在他面前,都和小娃娃们手里的拨浪鼓没区别,激不起他心中一丝惧意与犹豫。
“短时间内争取不到淮王,得赶快进宫。”李熙喃喃自语着,“李恕的财库被搬空了,这事得让父皇知道,另外负责追赃的人也不能查得太着急,最好放运钱的人和南月那边接上头,然后人赃并获。”
裴怀恩心念微动,立刻就说:“到时就算我们弄不清顺妃是怎么死的,拿南月的人去与李恕对质,淮王又不真傻,一定会想明白这里面的弯绕,进而站在我们这一边。”
李熙便点头,但没来由的心跳如雷。
不对……还是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否则依着李恕那性子,他和裴怀恩做证据链忙了那么些天,李恕就当真甘心不做一点动作吗?
“……阿兰!对!”电光火石间,李熙余光瞥见刻在财库大门上的兰花纹,忽然出声问,“裴怀恩,你最近看见总跟在李恕身边的那个阿兰了么!”
裴怀恩愣住一瞬,连忙说:“怎么,他没跟李恕一起被关在淮王府么?”
李熙眉头皱的更紧,用力抓住裴怀恩的手摇头。
李熙说:“快去找阿兰!裴怀恩!你快去找阿兰!阿兰一定有问题!”
裴怀恩不敢耽搁,转身就往财库外面走。
“你呢?你现在就进宫去?”裴怀恩不放心地问,“去了之后怎么说?直说李恕的财库已经被搬空了吗?那老皇帝会不会以为是你想对李恕下杀手,顺势再吞掉他的钱,方才有此嫁祸?”
李熙瞬间僵在了原地。
然而还不等他们想好要怎么办,宫里已派人来请。
头顶红翎的宫廷侍卫来去匆匆,好不容易才找到李熙在这里,激动的大步跑上前来禀报。
“六殿下,六殿下请快快进宫!皇上要找您商议大事!”为首的侍卫长单膝跪地,满面焦急地抱拳说,“皇上卯时刚得战报,南边、南边打起来了,卫将军于数日前遭到夜间奇袭,已然重伤了!”
第108章 惊变
战报紧急, 耽误不得,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李熙去宫里问缘由, 裴怀恩去想办法打听阿兰的下落。
南月此番不分青红皂白就动兵戈, 事后还倒打一耙, 说是因为有一个长澹士兵先对他们放箭, 才逼得他们奋起反击, 简直是把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偏偏还有好些人都看见了, 就像先前的顺妃自焚一样。
据从岭南传回来的战报记录, 当时南月大军无故压境,在建宁城前摆战列, 逼得卫家人不敢怠慢,紧急调兵过去对建宁城严防死守。
结果人家南月那边却接连两天都没动,只管在城墙底下训自己的兵, 问就是在操练。
建宁城外不是长澹的地盘,南月人不入侵, 卫家对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命令大家继续用心监视着。
僵局一直持续到第三天, 到了夜里,守城的都乏了,南月也把旗拔了, 看着是要走。
哪成想,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忽有弓箭手拉满了弓,一箭射散了南月将领的头发。
卫怀安见状不妙, 刚命人将这胡乱放箭的家伙按了,再一转头, 前一刻还看似即将离去的南月军队,竟已推了新研制的攻城车出来,速度快得就像早准备好了似的。
提前浸了油的箭矢不停,在空中掀起灼热火浪,没给卫家留一点机会。
更要命的是,南月故意把大军摆在建宁城东门,实际却还偷袭了西边,而那卫怀安为了时刻盯住南月动向,已亲自带兵在东门守了三天,一时疏忽大意,放南月的小股部队从西门进了城,在城中一路烧杀,损失惨重。
情况紧急之下,卫家人为了保护百姓,也为了守住建宁城,全家老少都上了,就连多年不曾披挂的卫家祖父,也一把抓起红缨枪。
据传这场仗打得惨烈,待天再亮时,建宁城虽暂时保住了,卫家却几乎死绝了,只剩一个重伤昏迷的卫怀安,还有一个尚未出阁,整日混迹军中,做男子打扮的卫家小妹。
“那南月真是狠毒,明面上说使臣要来,和颜悦色,却在背地里私自毁约,想趁乱拿下建宁城。幸好卫家女儿不让须眉,才没让南月得逞,否则首战大败,再叫北边的大沧探到了底……”
三个时辰后,当李熙从宫中出来时,耳边尚且回荡着承乾帝怒不可遏的低吼:
“打!这场仗要打!那南月实在欺人太甚!他们都已经嚣张了这种地步,朕若还忍气吞声,岂非要让后世笑话朕千百年!打!区区蛮夷胆敢觊觎我中原龙脉,去他娘的皇贵妃!朕这回就算是为了卫家,也绝不要再追封她了!”
余音绕梁,李熙站在宫门前,使劲晃了晃头。
多可笑的理由,又是这种证人数以百计的局面,与明和宫大火如出一辙。
因为战祸突起,李熙没有再隐瞒,方才便一五一十的将李恕财库之事全部告知承乾帝,骇得承乾帝怒火攻心,只说要将李恕从淮王府里拖出来砍了。
万幸承乾帝不是淮王,对李恕不偏心,所以就算他目前还没把钱追回来,有了顺妃自焚,李恕趁机危言耸听,所提建议乍一听都是为了长澹,实际却令长澹落在下风的前车之鉴,承乾帝在前后比较之下,也会相信他的判断。李熙想,否则他现在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除此之外,一应对战事宜自然也被承乾帝交给了李熙处理,承乾帝这个人,一旦真的认准了谁,倒也算是真心宠爱。
只是眼下局势不稳,李熙仔细琢磨着。
那岭南的卫琳琅饶是再骁勇,也是一介女流带着伤兵,能否服众都很难说。更别提她兄长卫怀安生死难料,是活是死还没个定数,若赶上哪天忽然没了,必定要令军中士气大挫。
好在看如今这样子,南月先前大约是太自满,以为这次一定可以一举攻下建宁城,结果却没攻下,导致它的士兵们现在很是低落和厌战,也间接给了卫琳琅继续坚守的机会。
然……坐吃城空,得赶快派人过去帮忙,至少要把吃食先送过去,不要让苦战的将士们挨饿。
可是派谁去呢。
东北部的姚邵两家不能动,因为得用他们防备大沧。西边的封家也不行,且不说封时誉有残疾。封疆年纪太大,让他坐镇守城或许还行,这要是一旦令他在长途奔袭中生了病,岂非得不偿失。
京军都督吴宸没怎么去过南边,更没在南边独自带兵打过仗,不够了解南边的地势天气,偏偏资历又比卫琳琅老,去后恐难与卫琳琅同心,届时这两个人多半要在作战方略上有分歧,做无谓消耗。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派早前离京避难的晋王去了,才有六成胜算,而且还是在李恕那些钱被成功追回的前提下。
但是晋王怎么能去?打败南月是天大的军功,若放任他归来,即便他没能再赶上承乾帝活着的时候,重新挤进东宫,来日也是军权在握。到时再提他不是皇家血脉,谁信?
左也是难,右也是难,李熙在抱着圣旨赶去淮王府的路上,坐在轿子里没想别的,脑子里就光斟酌这些糟心事了。
另外还有就是小公主李青芙的婚事。
因为按理说,有承乾帝赐婚,李青芙该在今年及笄礼后就嫁到岭南去,可如今卫怀安重伤了,能不能醒过来都不确定。
若是醒过来了,没落下残疾,那是皆大欢喜。
可若是落了如封时誉那般,甚至比封时誉更严重的残疾,再或是压根就没醒过来,死的只剩块牌位了,那李青芙贵为公主,娇生惯养,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京城,只怕不会再愿意去了。
到时怎么办?退亲么?退亲要寒臣子的心。
可若坚持不退,强逼着李青芙带嫁妆嫁过去,到时李青芙年纪小地位高,岭南又全仰仗她的嫁妆充军饷,谁知道这小丫头会为了和离回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四面都是难处,碰巧轿子又晃得人头疼。这一路上,李熙紧紧攥着手里的圣旨,心中郁闷更甚,恨不得立刻就把李恕给一剑捅了。
这个可恶的疯子王八蛋,做事总不计后果,为什么一定要打仗?难道那南月会是什么好东西吗?不过趁火打劫罢了。
幸好眼下有了承乾帝的圣旨,他终于可以将李恕光明正大的收监判罪,就连淮王也对他说不出什么来。
正想着,轿子总算被抬到了淮王府门口。李熙揣着圣旨掀袍下轿,正要出声说话,却眼尖的注意到淮王府大门竟没关紧,中间隐隐约约的留了道缝隙。
李熙见此怔住一瞬,本就悬着的一颗心更往外跳。但他好歹还保留些理智,没让跟着他过来押人的宫廷侍卫们立刻破门进去。
不会的,李恕不会跑掉的,否则淮王府中不会这么安静。李熙勉强冷静下来,不停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不……还是不对劲!眼下南边战败的事不是秘密,更别提因着全城搜查,李恕意图给南月送军饷的消息早已遍传京中,这淮王府怎么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这不是淮王能做出来的事。
里面一定出事了,但因为顾忌着最近接二连三的怪事,考虑到身边侍卫长是承乾帝的人,李熙唯恐自己会莫名做了如顺妃或是那个弓箭手一样的冤大头,并不敢毫无防备地喊侍卫们一起进,而是思索再三,转身对领头的侍卫长说:
“你暂且带人守在门口,没我命令,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淮王府。”
顿了顿,又贴在侍卫长耳边说:
“不……还是不要了。你听着,过会就算是我喊你进去,你也别进去,除非听见我在里面说‘谁有不平事’,你再进去支援我。”
侍卫长不敢违背,忙抱拳说是,带人规规矩矩地守在了府门口,只是总爱拿眼角余光往院子里瞥。
有了保障之后,李熙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了。
进去之后,没忘回头把大门关的严实。
而后再一转身,只见淮王府中空无一人,连个洒扫仆从也没有。
再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绕过九曲回廊,看见淮王平日用来关押李恕的屋子没关门,门槛上赫然正搭着只形状扭曲的断手——血肉模糊,看着正是李恕的手。
环顾四周,发现门前有打斗痕迹,而那断手五指蜷缩,正用力紧紧抓着门槛,似乎是在之前被什么人硬拖着往外拽过,后来却又因为实在拽不动,便索性将手砍了。
飘荡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好重。李熙犹豫片刻,极其谨慎迈步上前,想要走进关李恕那屋子里查看一番。
不料右脚刚迈出去,忽有暗器破空,嗖的一声朝李熙太阳穴钉过来,被他闪身躲了。
一击不成,来人显然也没料到李熙有武功,准备的并不充分,掉头就跑。
李熙手脚快过头脑,足底使力一跺,紧跟着便追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得耳后忽然传来兵器响动,铮的一声,似有长剑出鞘,携十足杀气向他刺来。
第109章 连环
说是剑鸣, 其实比剑鸣更闷些。情急之下,李熙仓惶回头,却见那物是根一指宽, 三尺长, 一端削尖的铜刺。
是方才那人触动了机关……方才那人是阿兰!
愣神的功夫, 阿兰已飞身逃走。李熙本能要去追, 却叫那铜刺压得落地。
那铜刺力道十足, 斜斜贴着擦过他的耳鬓, 逼他闪身躲避。
然而好不容易才躲过第一根, 又有更多数不清的铜刺从四面八方射出。
生死关头,李熙来不及在心里多想什么, 甚至顾不上暴露,身形灵巧如一尾无骨的蛇,向前进又向后退, 脚底步伐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
阿兰早跑的没影了,李熙心里焦急, 好几次都险些着了这东西的道,直到最后一根铜刺自机关里弹出, 李熙蓦地回头,顺势将整个身体向左压,直直的就把自己悬在了那, 像根将倒未倒的旗杆。
但他还是不幸让那铜刺挑着了发冠。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过得很慢,连疼痛都定格,李熙甚至错觉自己能听见那东西贴着他头皮擦过去的声音。
下一刻风起,雕刻精致的白玉冠寸寸龟裂, 三千青丝骤然散如飞瀑。
阿兰逃掉了,李熙不甘心地摸了摸头顶。
有血, 万幸没毒,也万幸没让侍卫长跟着进来,否则按他平时的功课进度,可真解释不清了。
阿兰似乎往西北方向逃了,李熙还想去追,耳旁却听见淮王府后院隐有刀兵,似乎出了什么事。
眼下情势如此,保证淮王与李恕的安全比追捕阿兰更重要,李熙只稍一犹豫,便调转过头,一路循声急急忙忙地赶去了王府后院。
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就被眼前所见当场骇住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后院现在正东倒西歪地躺着好些尸体,从烧火丫鬟到看门小厮,里里外外地拧着好几圈。而被他们这些人护在圆圈中间的,正是已经被一剑穿心的淮王妃,还有刚被斩断了一条手臂,身上伤口众多的李恕。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裴怀恩……!
确切的说,是有些神志不清的裴怀恩,因为以李熙如今的功夫,如果是在裴怀恩清醒时,他绝对不能在靠这么近之后,还不被裴怀恩发觉。
可裴怀恩眼下表现的就像疯了一样,不仅对外界一切发生之事充耳不闻,还行为诡异。他双眼猩红,脸上溅着血迹,只管双手握住刀柄,一下比一下狠地砍剁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
李熙被吓坏了,他虽然早便听说过裴怀恩杀人如麻的传闻,亲眼见到却是头一遭,而且还是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
不过是进宫谈个事情的功夫,裴怀恩就把淮王府里的人杀绝了。几乎是在一瞬间,李熙脑子里便出现了清晰的四个大字——故技重施。
就像从前的顺妃,就像忽然不听命令的那个弓箭手。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阿兰,李熙在极度震惊之后,心里也隐隐对今天这场闹剧有了底,但也有疑惑。
只因如果真是阿兰设法控制住了裴怀恩,命他屠淮王府,那么前车之鉴不止一例,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事是李恕指使的。
又但是,如果这事真是李恕指使的,那这小王八蛋就算再疯,也不该疯到连他自己也杀吧?这……这显然不合理,也令人看不明白。
说句老实话,李熙从前以为自己就够疯的了,可经过和李恕交手这几局,李熙却忽然发现他还是很保守,因为他看不懂李恕这个真正的疯子。
或许这世间就是如此,有些人自打生下来,脑子就和别人不一样,心肝脾肺肾没一样是好的,偏偏自个还乐在其中,还能自圆其说。
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李熙出声喊裴怀恩的名,想把裴怀恩从别人的操纵下唤醒,结果却适得其反,引裴怀恩转身过来攻击他。
招招狠辣,不留活路,惹得李熙在狼狈招架间,还忍不住在心里自嘲,暗道裴怀恩这回从李恕那里接到的命令,大概是把出现在这座淮王府中的活物全杀了。
不过幸好,幸好裴怀恩今天使的是刀,而不是其平时更擅长的软鞭。
几次呼喊都没用,反倒令对方砍过来的力气更大。两个人就这么混不吝地打到最后,李熙终于也被裴怀恩揍得有点急了,他索性就将刀背翻转,狠厉的以刀锋朝向裴怀恩,口中一边大骂,一边和裴怀恩实打实的拼杀起来,完全没再考虑到裴怀恩这时会否有记忆,醒后会否怀疑到他,一心只顾对战。
毕竟要是再留情,再忙着在心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就真要被裴怀恩莫名其妙地砍死在这了。
也是赶巧,裴怀恩手中的长刀太旧,早在长时间的对战中卷了刃,还真有点架不住李熙手里的绣春刀,没过一会就被李熙用力斩断。
裴怀恩强攻不成,便丢下刀,本能伸手摸到腰间,意欲抽出软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尸体堆里却有异动。李熙倏地垂眼,看见有个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小丫鬟跌跌撞撞爬起来,想要趁他和裴怀恩缠斗,跑去府外搬救兵。
不……不能!绝不能放她出去!不然裴怀恩就死定了!!!
或许事到如今,就连李熙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竟会在见惯了裴怀恩隔三差五就发疯,而且听了那样多有关裴怀恩的可怕传言后,有朝一日亲眼见着裴怀恩不顾一切的杀人,立刻就默认裴怀恩是受了控制的,甚至都没考虑到其它状况的存在。
裴怀恩的鞭子已经兜头劈下来,但李熙没躲,因为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被吓破了胆的粉杉小丫鬟身上。
电光火石间,李熙双手虎口被震得发麻,他拼着右肩膀结实挨了裴怀恩一下,也要伸手一把抓来那丫鬟,却又在夺命招一触即发时,硬生生逼着自己改刺为砍,以刀背狠狠击向这小丫鬟的颈后,打得她晕死过去。
这变招令李熙内劲逆行,张口吐出血来,又被裴怀恩趁势打落了刀,差点连脑袋都丢了。
“……裴怀恩!裴容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最终,李熙也只能用力攥住裴怀恩朝他抽过来的鞭梢,单膝跪地,拧眉朝裴怀恩恶狠狠地大喊道,“我好心救你命,你怎么还敢这样打我?你——你今天如果把我打死了,我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第一件事也不会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而是要找你爹裴尚书评理去!我到时一定要当着你爹的面,大骂你三天三夜,骂的他老人家在地底下也抬不起头,再无颜投胎做人!!!”
话音刚落,李熙只感到自己手中鞭子一松。他立刻抬头看,见裴怀恩右侧太阳穴处忽然凸出来一个米粒大的金色圆点儿。
与此同时,裴怀恩面上显出挣扎之色,动作迟缓的僵在了原地。
李熙不知道裴怀恩脸上这金点儿是什么东西,但因为它恰好也出现在太阳穴,就不免令他想起阿兰方才偷袭自己那暗器。
眼见着裴怀恩真不动了,李熙忍不住伸手摸,同时大脑高速运转。
这东西不止会像脉搏一样突突跳动,还会躲避李熙的触摸,灵活彷如活物,一下就从太阳穴钻到眉心,然后像树木生长般,在裴怀恩额头上扎下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根”,触感古怪到能让人寒毛倒竖。
这是……这是什么?
正茫然,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声极轻的笑。
李熙侧首望去,见李恕这会正懒懒地靠在台阶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显然是已默不作声地观看完了全程。
……大意了,竟然忘了李恕没痛觉,就算受伤也不会轻易晕倒,除非是真失掉足够多的血,虚弱地快死了。
但是看他现在那样子,显然离死还差得远。
“精彩精彩,你竟没有中招,你有功夫,这真令我感到意外。”李恕用力抓住伤口止血,虚弱地望着李熙说,“想不到阿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明明是最该防备的人,却被他那么混不吝地就把宝贝丢出去,害我白白浪费掉最后一只……”
李熙心念微动,想起方才那支看不清样子的古怪暗器,顾不上再管身边中邪似的裴怀恩,连忙问:“……最后一支什么?”
李恕却笑着摇了摇头,断续说:“没、没什么,只是一些很难养活的小玩意罢了,我也……我也再没有了。”
即便是在南月也千金难求,可令中招之人唯命是从的小金傀,据传须得有人血喂养,成熟条件极其苛刻,就算让天底下最高明的蛊师去培育,存活率也不过百之一二,品相上佳的就更少。
“不过说句实在的,若非考虑到父皇身子骨差,受不住这东西,我哪里还需要舍近求远,把它用在你们身上?早就直接拿它哄父皇写诏书去了。”李恕费劲地仰起头,睁眼看头顶的天,“不过也罢,眼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场闹剧也该收尾了。六皇弟,天地良心啊,我原本真是想死在你手里的,可你居然没中招。唉,也怪阿兰粗心大意,想来若他方才用对付裴怀恩的耐心去对付你,这事早便成了。”
仿若崖上摇摇欲坠的巨石,李恕每说一句,李熙的心便更往下沉一分。
事到如今,就算还弄不明白这怪东西是什么,也足够李熙对此感到害怕了。
身前,裴怀恩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的状态介于清醒和不清醒之间,他下意识护在李熙前面,竟在情急之下一掌将自己打晕,无论怎么也不要再受控。
到处都是血,分不清哪滩是谁的。
偏偏这时候,李恕却忽然在这样惨烈的景象中站起来,摇晃着捡起一把刀。
李熙双眉紧锁,目光不敢再从李恕身上离开,一瞬不瞬盯着他所有的举动,半晌才哑声问:“……老五,你做这些,到底是想干什么?”
李恕却只是平淡地看着他,然后转头望向淮王府大门的方向。
淮王今早得着搜查令,因为不相信李恕会通敌,急得连忙去宫里请旨,想跟承乾帝说这里面有误会,过会估摸也该回来了。
“哈,虽然你大约不信,但我起初真没想干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很无奈,谁让你不肯乖乖听我的话呢。”李恕说到此处,又习惯性地稍微歪过点头,这让他看起来更像只正在和人讨封的黄皮子了。
“我只是……我只是总觉得大皇兄不是庸才,也不想再听别人骂他是庸才,我就算是死,也要把他托到那个至尊位子上去,看他受万人敬拜。”李恕慢吞吞地自言自语着,“因为你不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大皇兄他是想要的,他夜里睡不稳,连在梦里都要替自己问句为什么,可他的牵绊太多,他在睡醒之后,反倒又什么都不敢要了。”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如今……他在人间的牵绊已经没了,都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我又已替他谋算好一切,给他留下足够多的势力和财富,让你们再也杀不死他,也再不能到他面前告发我。”李恕缓步往前走,将长剑塞在李熙手里,面带释然地接着对李熙说,“六皇弟,不瞒你说,眼下我再仔细想,发现竟还是顺娘娘说得对,面对着一个不敢直视自己内心欲望的人,硬扶是扶不起来的,或许也只有……只有狠下心斩断他所有牵绊,让无边的仇恨给他力量,方才能成事。”
第110章 疯子
“……你想设计控制我, 让我杀你?”李熙口干舌燥,忽然间反应过来,“你的钱在哪里, 你没有把它送去南月, 对不对?你把它——你想把它留给淮王?”
李恕笑而不语, 身上蟒袍快被血泡透了。
李熙见状便大约懂了, 咬牙说:“你使计挑起南月与长澹之间的战乱, 却没有真给他们送军饷, 因此你才理直气壮。你对淮王说, 是因为我们想要吞掉你的钱,才会对你有此栽赃, 淮王听后必定不忿,但父皇不会再见他,更不会听他解释——这就是你计划中的最后一环吗?”
李恕毫不避讳地点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李恕说:“对……只是寻个由头支他出去罢了。你真是好聪明, 不愧是我起初最想和睦相处的人。”
“顺妃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个开始。我原也没指望能靠她成事, 只在拿她试探一下大皇兄的态度罢了。好在大皇兄确实想要,心里也确实有恨,只是因为平日多顾忌着王妃嫂嫂和我, 方才对你礼让三分。”
“所以我就让阿兰秘密赶去南边,依照约定,就算顺妃的死不能用了,也及时给他们一个能开战的理由。”
八百里加急之下, 刚好可以打下这个时间差。
“但你先前却是在明和宫前吓唬我,想让我以为南月此番必胜无疑。如此一来, 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看到我的让步,南月也能得到你许诺给他们的城池。”
李熙舔了舔唇,皱眉说:“谁知道我那天不仅没信,还想搏一搏,居然把明和宫大火的危机化解了。”
李恕连笑声也虚弱,嘴唇几乎和脸一个颜色了。
“化解了又怎样?就让长澹和南月互相残杀去吧,因为在我死后,只有大皇兄才能拿到我的钱,到时无论他想去南月,还是留在长澹,都能受到所有人的尊重。”
战起仓促,料想南月若是信了李恕的话,也不会在粮草上多准备,那么李恕手里的这笔钱,便会成为最后的致胜关键。
换句话说,待李恕死后,淮王最终留在哪里,哪里就多半赢。
可到时淮王就该是恨透了李熙的,若放任他留在长澹,点头为卫家捐出这笔钱,便一定少不了要让承乾帝去处置李熙,就像李熙当初把晋王从京中赶出去一样,甚至下手更狠。
至于处置的理由么,难道联合裴怀恩去杀王妃和皇子还不够?
可若让淮王带着钱去到南月,届时南月兵强马壮,就算不能一口把长澹全吃下,也能趁乱狠狠撕长澹一块肉,并把长澹如今是外强中干的信号传递给大沧,催促大沧来要长澹刚收复没多久的领土。
“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妄想从大皇兄口中得知这笔军费的下落,因为大皇兄虽然可以决定如何支配它,却不知它到底被藏在了何处。”李恕使劲晃了晃头,在李熙面前一下歪倒,费劲地仰起脸看李熙,“我还有……我还有五千私兵,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胆敢磋磨大皇兄一丁点,阿兰就会立刻把大皇兄,还有这笔钱的最终下落,一并送去南月。”
李恕没有撒谎,他之所以敢有恃无恐,是因为真把淮王往后走的每一步都算计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有李恕在,就算淮王是只什么都不会干的猪,这辈子也能过得衣食无忧,只是……代价有些大罢了。
毕竟李恕的脑子不似常人,也体会不到常人的喜怒哀乐,再加上他从小得顺妃言传教育,被顺妃当做托淮王上去的一架登天梯,一心只知那九五之尊的位子是世间最尊贵,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得为它让路,便也隐隐形成了如今这种扭曲可怖的行事作风,直到顺妃自己也被他杀死,直到淮王的发妻孩儿都被他杀死,也算是因果循环。
“我……我没有对不起顺娘娘,更没有背叛她。”李恕喘息急促,“我今日所做一切,全是因为顺娘娘的教导,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大皇兄托上去,我要、我要杀掉一切可能会阻拦他的人,甚至包括、包括我自己。”
“……”
裴怀恩还没醒,但额头上的金色脉络已经没了。即便是品相再好的小金傀,也无法在意志如此坚定的身体里存活,早在裴怀恩一掌拍向自己时,就被这样浑厚的内劲融化掉了。
几十名宫廷侍卫就守在门口,淮王也回来了,正在门外和他们拉扯。
这是比刚回京时更煎熬的绝境,李恕总共有四只小金傀,每一只都正正用对了地方,除了今天不当心浪费掉的最后一只。
可以想象到,如果李熙方才也像裴怀恩似的中了招,那他一定也会加入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就是了,他回来的太晚,晚到淮王妃早死透了,所以眼下也只是比李恕原本设想好的那些,少给淮王一个“亲眼所见”罢了。
怎么办?怎么办!李熙已经不会思考。
事到如今,他已百口莫辩,甚至没处逃跑。
好歹是一国王爷,身份尊贵,侍卫们不敢对淮王多加阻拦,没一会就被他挣出条缺口来,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府里。
“蓁蓁!阿恕!庆儿!”淮王踉踉跄跄地一路往前跑,几十名侍卫跟在他后面追,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阿恕!你在哪里?父皇他不肯见我!”淮王声音哽咽,毫无意外地在承乾帝那吃了闭门羹,“阿恕,你快来,本王这就送你出城,本王已经失去了母妃,绝不能让你再受害……”
话落,因为来到了血淋淋的后院,下半句话直接卡在了嗓子眼。
“六、六殿下恕罪,我们实在拦不……”
叮呤咣啷一通响,是许多兵刃落在地上的声音,侍卫们也愣住了。
“六殿下,您、您这是……”
半晌,侍卫长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走上前扶着淮王,面色铁青地问:“皇上只喊您来拿人,可没下开杀戒的旨!”
李熙倏地回头,还未开口,就被李恕一把抢去他手里的剑。
“大皇兄……!”李恕一瞬变脸,悲戚地朝淮王爬过去,涕泪横流道,“大皇兄!你可知父皇为什么不见你?都是因为他,是老六向父皇进谗言,也是他和裴怀恩一起杀了王妃嫂嫂,他早早便喊裴怀恩来了,我都亲眼看见了!他……他是想把我们都赶尽杀绝,好为他自己铺路!”
说罢一剑横在颈前,仰天大笑道:“大皇兄!是我没能护好顺娘娘,也是我没能护好王妃嫂嫂,我这就去陪她们了,你——你要时刻记得,是老六把我们害到如此境地,你要替我们报仇!”
剑刃割破皮肉,生死就在一瞬间,裴怀恩恰在此刻醒来,顾不得多思考,本能就去抢李恕手里的剑。
裴怀恩头疼欲裂,方才所有经历在他脑中只有模糊的影,他只记得阿兰为了暗算他,给他下了迷药,后来又往他身上打进了一样怪东西。
李恕不能死,李恕要是在今天死了,淮王从此就会和他们不死不休。
其实淮王不可怕,可怕的是李恕留给淮王那笔钱,还有发誓会终生效忠顺妃一脉的阿兰。
阿兰的脑子很够用,曾经数次与李恕狼狈为奸,更别提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李熙还在原地愣着,裴怀恩看不得他这副丧家犬似的萎靡模样,一掌推在他后背,喊他让开路。
“呆愣什么?真想去地底下跟我爹告状吗?”裴怀恩恶狠狠地骂道,“我告诉你李熙,想也不要想!”
与此同时,已是用力攥住李恕手里的剑刃,将它向外掰。
裴怀恩是肉体凡胎,哪里抵得住刀刃,鲜血很快顺指缝滴下来。
但是万幸李恕这时真的太虚弱了,连剑也拿不稳,竟真误打误撞地让裴怀恩得了手,一把抢下他的剑来,咣当丢向别处。
李恕向后仰如山倒,不甘心地咬紧了牙。
裴怀恩却一脚踹了具破烂的尸体过去,恰好垫在李恕身下,而后迅速伸手揽住身旁刚被他推了一把的李熙,避免李熙摔倒。
李熙也在这时回过劲来,勉强打起精神,神思疲惫地看向侍卫长。
“……但父皇老了,你要明白日后是谁说了算。”李熙嘴唇开合,配合着裴怀恩哑声说,“厉统领,事已至此,你确定还要将今日所见这些,都一五一十的如实禀报给父皇吗?”
其实在很多时候,认错或辩解都不是什么好办法,威逼利诱才是。果不其然,侍卫长在听见李熙这样说之后,一时怔在原地。
却听裴怀恩紧接着又说:“还废什么话,赶快去请御医,然后派信得过的人来打扫,对外就说是淮王因为忧思过度,病得很急,一定要把最好的御医请来。”
淮王转身就想跑,他想去宫里见皇帝,请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但李熙这会没心情与他多解释,也解释不清,只在裴怀恩说要请御医之后,手脚发软地瘫在裴怀恩怀里,阖眼说:“拦住淮王,若无我允许,绝不许他再踏出淮王府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把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方才和裴怀恩对打,李熙用了太大力气,此刻连手指尖都在抖。
“厉统领,你要记住父皇他老了,从今以后,你该真正效忠的人是我。”
顿了顿,又再低头咳出点血。
“至于淮王府这边,你过会出去之后,对外只需说我们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其他什么话都不要说,然后带御医来帮老五治伤,务必确保他最后能活着住进大牢里,听我问他话。”
第111章 断袖
厉戎是个识时务的, 权衡过后,决定自此追随李熙,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有宫里御医在, 李恕的命暂且保下了, 淮王则被打晕了丢在卧房, 其他所有尸体皆就地掩埋, 血水也被冲干净。
据厉戎禀报, 掩埋的尸体数量没错, 正巧能与淮王府的人员名册对上号, 只可怜李熙亲手放过那个小丫鬟,最后也没能活。
再次从淮王府出来的时候, 天已黑透了,李熙开始后怕。
今日之事,如果不是因为阿兰笃定他功夫不好, 甚至压根就觉得他没武功,所以没用另外的阴毒法子戏耍他, 让他变得也像裴怀恩那般疯,那……那一切将会如何发展, 李熙真是连想也不敢想。
还有那个长相很凶的厉戎,表面看着五大三粗,没想做事心挺细, 居然能记住在埋尸体时一一对证,还将李熙随口叮嘱他的那小丫鬟找到了,仔细确认鼻息。
许久没合眼,李熙和裴怀恩都有点撑不住, 两个人互相靠着在轿子里睡了会,脑袋才逐渐清醒。
另外还有就是, 李恕对淮王前程的安排,可谓是事无巨细。李熙缩在轿子里上街走一圈,临到地方时,已经听到坊间在传晋王不是承乾帝亲生的。
这消息隐秘,李熙不知李恕是从何处查到它。
但毫无疑问的是,李恕选择在这时把消息散布出去,是打定主意要看李熙为难。
毕竟现在最有把握打赢南月的是晋王,而最不想让晋王回京的是李熙。
那么以此推理,当这流言传到承乾帝耳中时,李熙便成了那个最有可能散布流言的人。
与“兄弟相残”这样的戏码比,流言内容显然已经没那么令人信服了,李熙更是会让承乾帝生厌。
一路无话。
李熙累的厉害,不想再进宫,便带裴怀恩回了自己宫外的宅子,与裴怀恩一同商量支援岭南的人选。
裴怀恩不知自己白天中了什么招,害怕自己再犯病再伤人,从头到脚检查过好多遍,是在确认没任何异常后,才敢去沐浴。
裴怀恩沐浴的时候,李熙就坐在屏风那边等,垂头闷不吭声地喝着茶。
于是一道薄薄的纸屏风上,影影倬倬地落了两个轮廓。
临近三更,李熙比裴怀恩先梳洗好,手臂伤口也包扎了,又在回程断断续续的睡了些,身体虽然依旧疲惫,精神却出了奇的好。
裴怀恩那边沉默不语却水声不断,身上的血洗也洗不净。
淮王妃是个很好的女人,裴怀恩还记得她临死前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这么多年来,裴怀恩杀过很多人,也杀错过很多人,每每杀错后,便会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沉进水里泡很久。
李熙也不拦他,任他把整个脑袋都缩进浴桶,又在即将窒息时猛的起身,找到空隙说:“得想办法逼老五把钥匙交出来。”
裴怀恩连声咳嗽,幽幽地说:“小殿下的功夫很高。”
李熙呼吸一滞,心跳当即停了一拍,转头看屏风上那道影。
影子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都漂亮,李熙心不在焉地看了半晌,舔唇说:“……还算可以吧,没有你高。”
裴怀恩却说:“功夫高点好,能自保。”
李熙眼里复杂,又把头低下了,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喝水。
“我适才想过,寻常刑讯没用,但老五最在意的是淮王,我们或许可以从淮王身上做文章。”
裴怀恩也转头看屏风,目光刚好和李熙错过去,只见到盖着毯子,毛茸茸的一小团,像只蜷缩坐着的小猫。
“但淮王也不能动,除非你是真不想再要那立储诏书,而是想学晋王造反。”裴怀恩使劲抹了把脸,将满脸水珠擦净了,“我猜你还没那么蠢吧。”
李熙余光瞄到屏风,咬一咬牙,“大牢里不隔音,找十七来,让他模仿淮王的声音。”
裴怀恩静默片刻,忽然说:“真觉得你以后也会拿这些层出不穷的招数对付我。”
李熙本能就说:“你对我好,我怎么会,再说我还是比你差点,好些地方都差点。”
裴怀恩就笑,湿淋淋的头发微卷,说:“就算真对付也无妨,我这人该死。”
李熙便认真地重复道:“我不会的,我喜欢和你好,只要你别害我。”
裴怀恩又沉默了,比方才沉默的时间还久,然后又把自己往水里埋。
“好吧,我信了。”裴怀恩说,“可是小殿下,这承诺不许便罢,一但许下来,我可就要当真了,众所周知,哄我当真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熙鼻音嗡嗡的嗯了声,右手虎口还是很疼。
“不能招晋王回来,姚家本就是墙头草。”李熙不再接裴怀恩的话,转而说,“要不就还是让封家去吧,封疆也在南边打过仗。”
裴怀恩也不纠缠,当下顺着李熙换话题,沉吟着摇头说:“不成,且不说他年纪大,就说自他儿子残疾后,他的心思便已经不在打仗上了,更何况如果派他去,西边留给谁守?”
李熙有点犯难了,左右摇摆之下,忽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出声问:“你先前不是在西边埋过人?就没一个能用的么?反正封时誉一时半会站不起来,要不、要不就按你说的,先……”
裴怀恩打断他,索性长臂一伸,把纸屏风撕出个窟窿来,转头笑容促狭地看着李熙。
“别装,我派出去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你会不知道?”裴怀恩似笑非笑道,“先前没想管外患,寻思城池这玩意丢一两座也没差,因此挑的都是些对我唯命是从,却少热血的。”
李熙嘴角一抽,肉疼的把脸扭过去,嘴唇张了又张,望着苍白的墙壁说:“……太败家了,这可是前朝画圣的墨竹图。”
裴怀恩双手搭在桶沿,从那个大窟窿里看李熙,半点不知悔改。
裴怀恩说:“在骂我什么?怎么还把脸转过去了?不就一个破屏风,明天赔你一对儿怎么样。”
李熙立刻就又把脸转回来,皱着眉头和裴怀恩对上眼,不甘心地说:“可恨,真羡慕你们这些有钱人。”
裴怀恩会意,笑着说:“在这点我呢?放心,我虽然没有你五皇兄有钱,但我也愿意捐——当然不能全捐了。”
李熙目不转睛看着裴怀恩那张妖精脸,不点头也不摇头,看了好一会。
“裴怀恩,你别难过。”李熙看着裴怀恩眼尾那点红,忽然说,“淮王妃不是你杀的,是控制你那邪门东西杀的。”
裴怀恩愣了下,面色转瞬变得古怪。
“笑话!我难过什么?”裴怀恩不高兴地狠拍一下桶沿,阴鸷地自言自语说,“死在我手里的人多了,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们是谁。”
李熙仍在看着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别难过。”
裴怀恩被他闹得想笑,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听得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很久没有回来的玄鹄破天荒回来了,身上穿着神武莹的赤甲,在廊里边跑边喊:“小殿下!小殿下你在哪?我有要紧事,我到处都寻不到你,见这里被打扫过,就知你回来了。”
事发突然,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听李熙说:“……糟糕,回来的太急,竟然忘记在树枝上挂绸条。”
裴怀恩把牙咬的咯吱响,却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一把抓过衣裳来,想穿戴起身。
李熙不想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裴怀恩知道,若搁在以前,裴怀恩是从不会管这些的,甚至觉得逗李熙着急挺有趣。
屋里太小了,没床,也没处躲。
情急之下,李熙急中生智,索性一把将裴怀恩连他的红袍一起塞进浴桶,然后自己也泡进去。
因为记着裴怀恩先前把他脑袋按在水里的仇,李熙这回有样学样,也把裴怀恩往水里按。
裴怀恩对此挣扎了下,但也知道事急从权,扑腾到水面上喘了口气之后,就自觉沉下去。
下一刻,玄鹄破门而入,还是那么不爱敲门。
“小殿下,好消息,柳四有说封时誉治好了,能站起来了。我猜你眼下正在为支援人选犯愁,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赶过来。”
封时誉!这可真是个好人选!及时雨!
李熙眼里一亮,瞬间忘记浴桶里还藏了个人,扬声说:“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呃。”
裴怀恩在水里掐他的大腿根,因为他私下偷着给封时誉治病。
玄鹄见李熙皱眉,连忙走上前,问:“小殿下你——”
“停脚!别再上前来!”
李熙仓惶打出一道内劲,逼得玄鹄侧身,面色痛苦地说:“无……无事,只是抽筋了。”
玄鹄不做他想,天真地说:“抽的这么严重,帮你抻抻?”
裴怀恩坏心眼地换了个地方拧,李熙疼的弓身,但坚持摇头:“滚……滚啊,什么事都等会说,这么愿意看别人洗澡,玄鹄,你是不是有毛病。”
玄鹄被骂的一脸懵,眼神迷茫的看了眼李熙,而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涨红了脸,一步往后跳出三丈远。
“谁!谁有毛病!我不喜欢男人的!”眨眼间,玄鹄几乎是落荒而逃,一溜烟似的跑去了门外,声若洪钟地喊道:“我喜欢美女!美女懂么!我喜欢金翠坊的小桃红!断袖莫挨老子!”
第112章 缺德
玄鹄去院里等了, 约定一刻钟后才进来,并且终于学会了进来前敲门和离开后关门,看样子是不会再忘了。
裴怀恩从水里出来, 脸上没带一点笑, 一下就把李熙摁在了桶沿。
裴怀恩压声说:“已经治好了是什么意思?在我还没打算改收姚家的时候, 你就派人过去给他治病了?”
李熙在心里把玄鹄骂了个狗血淋头, 又叫裴怀恩掐得喘不顺心头这口气儿。
裴怀恩每次不高兴, 就要掐他的脖子, 好像对他的脖子格外感兴趣。
落针可闻。
“别……别总这么吓唬我。”良久, 李熙艰难地仰起脸,仔细打量裴怀恩这张看似凶狠, 却比从前少了许多戾气的脸,眼珠追着挂在裴怀恩鼻尖的水珠转来转去,看样子是也有点生气了。
“裴怀恩, 若非我派人提早治好封时誉,眼下这局又该如何解?”李熙喘息着反驳, 说,“一边说着不介意我对付你, 一边却又这样敏感,想不到裴掌印还有里外两幅面孔呢。”
裴怀恩哑口无言,被李熙说得下意识松了手。
是了, 他早前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也不止一次与李熙提起过,他说希望李熙杀了他,他早知道李熙最后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更别提李熙此番在给封时誉治病的同时, 不仅没妨碍到他什么,反而放任他顺势收掉姚家的账。
“况且、况且封家后继有人, 其实你也很高兴吧。”李熙抓到裴怀恩愣神的空挡,迅速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皱眉说,“你方才如果真发怒,早就从水里钻出来了,绝不会给我留面子。”
裴怀恩这回真的放人了,转而开始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李熙。
裴怀恩说:“怎么办呢,还是有点生气,可又不舍得真把你怎么样,更别提你现在好像还越来越不把这些当回事了,甚至都不反抗……你是以为这样干,就能令我更快厌烦对你做这种事吗?”
李熙闻言就说:“我可没有这样想。厂公,玩笑话做不得真,我从前不会害你,往后也不会,你我不是一定要闹得分道扬镳……换句话说,我们或许可以一直走同样的路。无论过去,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可以各取所需,成为彼此最得力的助手,而非阻碍,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提前假定出那个最坏的结局呢?”
裴怀恩眯起眼瞧他,说:“因为你父皇屠我满门,而我也一定会杀你全家。”
李熙就只是笑。
“有什么关系,我都已经跟你说了好多遍,你偏偏不信。”李熙说,“是谁造的孽就去找谁,弑父杀兄这罪名,我可不想担,我还要真心实意地谢你呢。”
裴怀恩抬起手,徐徐抚上李熙的脸。
裴怀恩:“接触越久,就越觉得小殿下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了……小猫儿,我又想踩你的尾巴尖了,再反抗一下给我看?”
李熙脸色微变,惊道:“不不不,玄鹄还在外面,裴怀恩,你又想做什——”
裴怀恩打断他,抓他头发压前来吻。
两片软唇须臾触碰到,几乎是在一瞬间,李熙果然又开始铆足了劲扑腾了。
做什么都可以,但总这么黏黏糊糊的接吻不成,这是李熙最后的底线,因为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溺死在这样炙热的情潮中。
这样美妙,这样暧昧,也这样真实,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了点爱似的。
但这听起来多可笑,他若不是承乾帝的儿子,裴怀恩大约就连看也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提有多么爱他或恨他。
可不知怎么的,裴怀恩最近好像很爱和他玩这种没什么趣味的小游戏,具体表现为越是他不想做的,裴怀恩便越要按着他做。
就譬如眼下,裴怀恩见他咬死了不开口,便抬手覆他鼻,将一切试图钻入他鼻腔的空气隔绝,逼得他险些窒息,不得不对裴怀恩“开门迎客”。
裴怀恩的吻总是这样,像野兽撕咬,强硬霸道,拿他当块磨牙用的软肉,还要他在这煎熬的油锅里,慢慢化成一滩滑不溜丢的香油。
没一次有例外,所以这回也一样。
敌方攻势太猛,渐渐的李熙开始腿软,竟还需要裴怀恩附在他耳边提醒说:“……小声些,你那护卫还在外头。”
李熙便不敢再叫了,他奋力挣扎,双手胡乱摸到裴怀恩那处小小的肉芽,没忍住全身一僵。
众所周知,想做太监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尤其是在幼年便受阉割的孩童,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在日后成长的过程中,任由那处残缺野蛮生长,甚至“起死回生”。
是以就算在阉割成功之后,也得仔细修理,定时到规定的地方去,以便及时切掉伤处新生出来的肉芽,俗称割芽。
话又说回来,其实若按规矩来,这东西需得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是个反复遭罪的苦差事,可自从裴怀恩掌权后,已经没人再敢催他割芽,就连承乾帝也鲜少催他。
认识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坦诚相待,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裴怀恩也察觉到了李熙的异样,松手放开了他,笑容戏谑。
裴怀恩变脸了。
“摸到了一团烂肉,是吗?”裴怀恩伏在李熙耳边,他们胸腹相贴,能互相感受到彼此口鼻间洒出来的热气。
“你的父皇让我再也做不成一个男人,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裴怀恩轻声说,“他让我受尽凌辱,又妄想安排我的死亡。”
李熙缩回手,但裴怀恩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往伤处摁。
“已经超过三次了,但封家这次,我暂且不与你计较。”裴怀恩说,“不是觉得好奇吗?再仔细摸摸,知道那刀是怎么割的吗?”
“要捆住你的手脚,蒙住你的双眼,不给你进食。”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屈膝挤进李熙的两腿之间,又使力捉住李熙的腕。
“你觉得很饿,很冷,但不能动,你能感觉到那冰凉刀片贴上你的皮肤……”
越说喘息越急。
李熙的眼睛被湿布条蒙住了,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裴怀恩的手在哪里。
裴怀恩的手,就像裴怀恩口中那片冰凉的刀。
“只一瞬间,能让你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裴怀恩说,“之后就生死有命,全靠自己熬了,若是熬不过去,那便是老天爷要收你,与旁人无干。”
李熙胸膛起伏,听得打冷颤,忍不住问裴怀恩:“……你要把我也废了吗?”
裴怀恩贴在他耳边笑,一字一顿的,“我怎么敢。”
李熙张了张唇,感到那只手已再往下,动作间,搅出阵阵撩人的水声。
裴怀恩说:“一刻钟够用了,不如想想怎么哄我高兴,毕竟事不过三呢……说起来,有人正在外头等着你,会让你更兴奋吗?”
李熙没开口,但比平时更激烈的颤抖出卖了他。
“封、封家若去了,胜算大约有五成。”李熙试图谈点正事,哆嗦着出声,“封时誉擅用兵,但从前因着双腿残疾,从没独自离开过戎西。”
裴怀恩将他的一条腿架在桶沿,这让他不得不往后靠,屈肘撑在身后,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不是我有意拦你。”裴怀恩依着李熙说,“那封时誉才站起来没多久,谁也不知道他打起仗来是什么样,再说他被人夸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如今却少历练。”
李熙愣了一下,因为裴怀恩说得对。
“但是……但……”李熙想不出人选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呼吸一滞,脚趾蜷起来。
裴怀恩托着他的腰提醒他,循循善诱,说:“为什么不再考虑一下晋王。”
李熙茫然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微微张开,脸颊却被水汽熏得通红。
“老二不成,李恕之所以敢这样做,敢把流言散出去,就是因为算准了我即便拼着被父皇厌恶,也绝不敢轻易放老二回京,更不敢给他兵权。”李熙断断续续地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裴怀恩又伸手捏了捏李熙的后颈肉,然后往上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引李熙来与他额头碰着额头。
裴怀恩说:“我适才想到,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让他真死透了呢?听闻那姓夏的老匹夫已经见了鬼,被他活活打死了,啧啧,老子既然已经没了,儿子又怎么能独活。”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立刻说:“对……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李恕这步棋走得好,不仅没害到我,反而还会成为我的助力。”
李恕不了解晋王。
托李恕天生残缺的福,李恕似乎永远没办法理解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但他和裴怀恩能理解。
晋王打小养尊处优,又那么傲,一定能想明白这根本就不是流言。
如此一来,无论外界怎么传,无论这流言是否真能伤害到他,他都会感到很痛苦,他一定是宁可自己死了的。
“让他、让他去岭南,让老二去岭南,我给他兵符,我与他是不计前嫌的好兄弟。”李熙攥紧了拳,哑声说,“但是诸如断绝补给,不给支援这样的缺德事,我做不来,一切就看他自己怎么选了——裴怀恩,我拿这件事哄你开心,暂且抵过封时誉那双腿,你看行不行?”
裴怀恩低低地笑,将脸埋进李熙的□□。
“给他写封信,告诉他,若他胜了但死了,你就给他王礼,许他厚葬,让他能永远干干净净的做李氏子孙。”裴怀恩说,“但如果他敢回来,你就让他一辈子也洗不掉身上这点泥,让他和他的母妃一同变成长澹笑料——横竖无论多么离谱的传闻,都会有人信,只看有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罢了。”
李熙就说:“看不出你还挺好心,竟然愿意给他王礼?我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裴怀恩不以为意,随口就答道:“这有什么的,死后是否有王礼,最终还得看他能不能在老皇帝驾崩前打赢这场仗。”
裴怀恩的吻也像刀,李熙咬牙忍耐。
“别……别弄。”李熙说,“快到一刻钟了。”
裴怀恩不依不饶地合齿咬他,笑道:“这会不让我弄,可你都……真的不想再跟我多玩一刻钟吗?”
李熙自顾自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不再配合裴怀恩,转而低声说:“不,我不要——”
然尔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裴怀恩便又缠上来,抓着他亲吻。
“乖,再多一刻钟。”裴怀恩难耐地说,“若按我以前的性子,早在封时誉站起来的那刻,我就会用刀挖了你的膝盖骨。可我如今不过喊你多陪我一刻,你还有什么不愿意?”
李熙说不出话来了,喉间只剩几声勉强压抑着的变调,支吾着摇头,“药……给父皇、父皇用的那药……”
裴怀恩低头吻他,笑着替他说:“知道了,安心,我一定会让你父皇死在晋王凯旋前。”
第113章 死人
李熙的方法很有效。李恕本就受伤太重, 心智不坚,再被李熙这么使计一诈,很快便将钥匙交出来。
除此之外, 李熙还从柳四有那问到了小金傀的来历和用处。
只可惜淮王受到的刺激太大, 整日浑浑噩噩, 还总把身边服侍他的人认成太子妃秦蓁蓁和世子李庆, 实在不太好说话, 也没法靠近, 所以只有先想办法把他这疯病治好了, 才能把事情都和他解释清楚。
晋王也答应去岭南了,他不得不去, 事到如今,死在战场上便是他最好的归宿。更何况他自己也想去,长澹的每寸土地都不能丢, 他虽然视人命如草芥,却时刻记得这一点。
惠妃唯恐自己受连累, 已然放弃了。
最大的意外是小公主李青芙,这丫头平素看着娇娇弱弱, 等真出了事,反倒是个拎得清的,竟然主动找到李熙说, 就算卫怀安最后死的只剩块牌位了,她也要嫁去岭南。
李青芙见过卫怀安,也不讨厌卫怀安,但她此番依约出嫁, 嫁的却不是卫怀安,而是整个岭南, 她将在那里得到戍边将士们的尊重和喜爱,收获无上尊荣。
有了援军和粮食,南边的局势很快稳定下来。
转眼又过了一月,李恕依旧陷在昏迷中,伤势却不再恶化,淮王也渐渐的能认清人了。
承乾帝的病越来越重,立储诏书颁下来,许多老臣都陆续回京,人员流动一多,京中便又戒严了。
玄鹄在神武营中升了职,目前正与李熙一同负责京中的戒备巡逻。
和李熙相比,裴怀恩最近倒闲下来,既不用再时不时的到宫里伴驾,也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毕竟眼下这境况,淮王疯了,晋王大概率回不来了,齐王在炼丹,寿王在纳妾,李恕还昏迷着,而且就算醒过来,人也残废了——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哦还有,听闻李长乐近来怀了孕,与驸马琴瑟和鸣,连争吵也少了,似乎正在安心养胎,人比惠妃还消停。
一切都仿佛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得见天日。
而且依照长澹的律法,当太子未定时,诸位皇子在弱冠后封王,可以继续居留京都,但在东宫人选确定后,其他的人却要立即前往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再返京。
就在昨天,齐王和寿王都已携家眷走了,淮王和李恕倒还没有走,但也都被妥善安置。说的不好听点,往后就算他们两个又出了天大的事,也传不出那淮王府。
这日傍晚,天西边下起了雨,李熙去锦衣卫还了刀,正往回走。
太子居东宫,已经不再适合做锦衣卫了。
一瞬间雨越下越大,头顶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遮天蔽日。李熙一路纵马疾行,最终没能跑赢那片云,叫冰冷雨水淋了个透心凉。
裴怀恩知道李熙不爱乘车或是坐轿,又看出今晚会下雨,特意把马车停在半路截他,把他拖到车上换干净衣裳。
“出门连天气都不看,又不带伞,你今年几岁了。”
裴怀恩对李熙换下来的湿衣裳嫌弃极了,若非考虑到蟒袍不能随意扔,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们丢到马车外面去,口中还要忍不住埋怨。
“李熙,别什么事都指望我帮你记着。”
李熙不以为意,抱着裴怀恩的胳膊晃。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一直什么都指望你吗?”李熙说,“裴掌印,我从前就与你说过,我只有你了,你难道还想让我指望别人吗?”
裴怀恩被哄得挺受用,但是说:“连你也知道那是从前,如今你掌东宫印,有的可多了。”
虽然因着承乾帝病重,封太子这事没大办,但该给的权力却都给到了,起居布置也用心,时至今日,早就没人敢小看李熙了。
李熙却只是笑。
马车外大雨倾盆,估摸着一时半会路也不好走,李熙便向后靠,顺势向裴怀恩摊开手掌。
裴怀恩斜着眼瞧他,却将手中的桂花果子分了他一半。
“小白眼狼。”裴怀恩笑着骂他,伸手打了他掌心一下,摇头说,“都是快弱冠的人了,私下还这么孩子气。”
李熙搓热掌心,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像只正在偷食的松鼠,无暇回应裴怀恩。
主要也是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毕竟行冠礼后得娶妻,这话如果出口,两个人大约又得吵。
再者裴怀恩那边话音刚落,也已隐隐觉出了些不对劲,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外头雨声不断。李熙吃桂花果子吃得噎,伸手问裴怀恩要水喝,裴怀恩没理他。
就算是脾气再好的性子,成天价的哄人也会觉得烦,李熙被裴怀恩闹得有点不高兴,正想出言抗议,就听马车外隐隐传来了些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就快要行到他们乘的这辆马车附近了。
那脚步声不算轻,拖拖拉拉的混在雨里,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不禁问:“这样坏的天气还出门,干什么去?”
李熙对此也很好奇,他到底还年轻,方才那点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和裴怀恩说:“听这脚步声,路过的似乎是一队佩刀衙役,或是一队轻甲兵,专奔处理急案去的。”
但是现如今万事如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京中还有什么案子能急成这样?
有言道坐着干想不如出声一问,裴怀恩向来坐不住,他听见李熙这样说,便索性一把撩开车帘,抬眼往外望。
路过的果然是一队衙役,和李熙说的一样,看着似乎是刑部的人。
琢磨的功夫,领头的眼尖看见裴怀恩,连忙小跑过来问安,对着裴怀恩又抱拳又鞠躬,脑袋几乎低进泥里。
“多巧,赶上裴掌印也在,小的给掌印问好了。”
这领头的抬袖擦额头,仿佛这样大的雨水也无法掩盖住他脸上的汗,压根就没注意到坐在裴怀恩身旁的李熙。
“掌印恕罪,小的此番公务在身,得赶快去现场看……”
裴怀恩不耐烦地打断他,皱眉说:“是谁家报的案,闹出这么大阵仗?”
领头的不敢隐瞒,抱拳如实说:“回掌印,是刘家人刚报的案。听他们家人说,就在半个时辰前,身体一向康健的两广织造刘伯仟,忽然就被几个半大孩子勒死在自己家里了。”
第114章 金牌
死的是堂堂两广织造, 这不是小事,裴怀恩闻言略略眯眼,挥手打发衙役下去, 回头看李熙。
裴怀恩说:“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刘伯仟, 只觉他死得好, 但最近京都的防务好像归你管。”
言外之意, 刘家如今死了人, 却连招呼都不与李熙打, 直接就把案子报到刑部去——这做法似乎是有点打李熙的脸。
李熙也很费解, 犹豫说:“许是他们知道我老早便在盯着两广织造这位子,怕我对案情不上心。”
两广织造是肥差, 更是天子耳目,当年在承乾帝掌权时,这刘家也算是盛极一时。
李熙原本还犯愁, 琢磨着以后得寻点什么由头,把这两广织造换成自己人。结果谁能想到, 他这边还没动手呢,刘伯仟就死了。
裴怀恩听得发笑, 摇头说:“但这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连点面子也不给。”
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哪怕提前知会李熙一声呢。否则天子脚下出人命官司, 满大街的衙役乌泱泱跑过去,若叫不知情的看见了,还以为李熙是个连京城都镇不住的草包。
裴怀恩这话倒提醒李熙了,刘家人不是傻子, 除非原本就生了躲避的心思,不然哪会这么做。
但刘家人想躲的是什么?
“刘家人绕开我, 是因为觉得我破不了这案子,可人命关天,我之前虽然想拉刘伯仟下马,却从没想过要他的命,更何况如果我真破不了这案子,对我自己也算个是非。”李熙有点困惑地说,“所以我真想不通,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莫非是因为他们其实已经有了个怀疑对象,却觉得我会包庇?但我在什么情况下会包庇?”
说着就转头看裴怀恩,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开门见山地问他,“我说——裴掌印,这人不会是你杀的吧,刘伯仟这名字,可在你给我的名录上。”
裴怀恩哈哈笑,全不把李熙这话当回事,听罢就遗憾地摇头说:“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话落,李熙定定看了裴怀恩好一会,而后忽然释然一笑,跟着摇头说:“……太好了,这人八成真不是你杀的。”
谁知李熙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令裴怀恩感到好奇了,当即便出声问:“怎么这样信任我?万一这刘伯仟真是我杀的,我是骗你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李熙笑着摇头,直说不可能。
一则他方才问得直白,也是真存了几分试探心思,他知道依着裴怀恩的性子,若人真是裴怀恩杀的,对方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条,李熙从没和旁人提起过,其实他从最开始便防了裴怀恩一道。
当初裴怀恩递给他那名录,就连杨思贤也没完整看过,真正从头到尾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
而在那之后,他誊抄给寿王的那份名录,其实与裴怀恩写给他的那份不大一样。
他悄悄从原本的名录上剔除了几个人,又添了几个他自己的眼中钉,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在名录上做文章,行挑拨嫁祸之举——这事就连裴怀恩也不知道。
所以事到如今,单单只死一个刘伯仟是不够用的,还得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毕竟寿王要帮忙做案宗,中间用到的人不少,其中不乏能拿到“完整”名录的,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如果想下手,杀的人也总会和裴怀恩递给他那张真名录有出入。
至于裴怀恩那边……想来这样要紧的东西,裴怀恩就算另外又写了些,恐怕也只有他的心腹能拿到,绝不会轻易泄露给外人的。
说白了,除非裴怀恩自己对名录上那些人起了杀心,亲手把它交给底下那些杀星了,否则没人能离间他们。
李熙想到这里,为了保险起见,还不忘反复向裴怀恩确认道:“……但是裴怀恩,你能保证你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清白的吗?你敢为他们作保吗?”
裴怀恩支着下巴看李熙,闻言混不吝地挑起眉来,将双手一摊。
“这我可就不敢保证了,谁知道呢?反正就算真是他们杀的人,也不是我下令。”裴怀恩随口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刘伯仟也是你的心腹大患,就算真是我下的令又怎样?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熙被气笑了,懒得再骂裴怀恩这张嘴。
“滚开,我不与你说了。”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自言自语道,“听闻那刘伯仟风流,尤其爱少年,这回保不准是又在家里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人家苦主报复了吧。”
裴怀恩却不干了,不知心里是联想到什么,竟一改往日玩笑模样,执拗地抓着他肩膀问态度。
“别转移话题,问你话。”裴怀恩坚持地说,“就算人真是我杀的,你要怎么样?”
李熙烦不胜烦,简直想一脚把裴怀恩踹到马车外面去。
哪知脚才抬起来,却在扭头见着裴怀恩的眼睛时,倏地愣住了。
裴怀恩的眼睛里有光,虽然还不太多,但和从前那副生死有命的冰凉样子比,显然有变化。
裴怀恩……裴怀恩似乎开始对以后的日子有期待。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经开始想要好好过,而这主要取决于他的态度和回应,取决于他们两个人往后会否真如他所说,一直走同样的路。
但他要怎么回应?他没有足够的爱和信任,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能承诺给裴怀恩的一切,都是基于裴怀恩不与他作对的前提下,他不能真把自己的利益让出去,哪怕只是稍微的让出去一丁点。
裴怀恩等不到回答,脸色又有点不好了。
幸好李熙反应快,哄人哄的手到擒来,几乎不必怎么过心。推搡的功夫,他当机立断从袖里摸出块圆圆的小金牌,又问裴怀恩要来笔墨。
裴怀恩的马车上什么都有,像处暖和的小房子。
这金牌是太子令,见牌如见人,李熙前阵子一共给自己打了三个。
用料上好的狼毫沾满墨,李熙略一思索,大笔一挥,在这小牌上写了个“免”字。
“裴怀恩,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以后别总试探我。”李熙仔细吹干了墨,将小金牌塞在裴怀恩手中,神色认真地说,“因为从现在开始,它就不再是太子令了,而是一块‘免死金牌’。”
顿了顿,又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半是撒娇地说:“你拿着它,待我成事那天,你拿它与我换,只要我们那时还要好,我会给你一块真的免死金牌,免去你这些年所有的罪,有了它,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我翻旧账。”
届时牌子发了就发了,身为天子,总不好再出尔反尔。
裴怀恩怔怔摩挲着手中金牌,被李熙说的有些愣。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就听李熙紧接着又严谨地补充道:“对了,说好只免以前的,以后我可不管。以后等我做上皇帝了,你可不能像骗父皇那么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算拼了不要这条命,也会杀死你。”
裴怀恩低低地笑出来,说:“什么孩子玩意儿,这般丑。”
李熙猜到裴怀恩不信,就举起手说:“你别不拿它当回事,你相信我。”
“我发誓。”李熙说,“若有朝一日,你对我仍是真心,我却要害你,或是不给你换免死金牌,就叫我也断子绝孙,我们俩凑一对儿。”
裴怀恩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李熙,面上啼笑皆非。
这话说的,到底还是小孩呢,连发个誓也敢胡说八道。
还有这牌子,真丑。
嫌弃着嫌弃着,却又笑了。
“怎么办,我真是好喜欢你啊。”裴怀恩揽着李熙说,“我有点后悔了,我从前不该对你那么坏的,我想活,你别记我仇了。”
横竖裴家那案子也在翻了,以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似乎也挺好。
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脑子一瞬有些放空。
外面的雨还没停,他们被短暂地困在了这方小小天地。
“那你往后得对我好,得听我的话。”李熙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可以不干,但我如果不让你干什么,你就一定不能再干了。”
譬如别再乱杀人,别再四处发疯,也别再不开心。
裴怀恩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当在李熙面前,把小金牌拿帕子仔细包了,揣到怀里去,收在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一时无话。
“刘伯仟的死,你最好还是去看看。”良久,裴怀恩才松了手,意有所指地提醒李熙说,“适时给刘家一点敲打,让他们知进退。”
李熙回过神来,偏头听着马车外的雨声,半晌说:“你怀疑刘伯仟死的有蹊跷?”
从暧昧情话到讨论正事,他们默契的顺理成章。
裴怀恩见李熙听懂了,便也不顾忌什么,直言道:“总得小心为上,我怕有人见不得你我过得好。”
李熙深以为然地点头,满口答应道:“放心吧,若真是这样的话,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我这便亲自去一趟刘家,若在他家见着了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就偷偷把它收起来,免得被外人看到。”
第115章 入瓮
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李熙知道。
死一个刘伯仟不够,京都开始接二连三的死人,各种死法都有。像什么喝醉了失足落在湖里溺死的, 突发恶疾的, 自己想不开上吊了的等等, 李熙每回都去。
去了之后, 多半都会一无所获。
偶有一回从死者手里抠出片衣角, 东厂小太监穿的, 看着倒真像是凶手走的匆忙, 没收拾干净。
但办案子就是这样,要是回回都证据确凿, 恨不能把凶手名字直接写下来念给你,大伙还能考虑栽赃,就怕这种三回有两回都干净, 剩下一回却恰好留了点线索的,时间长了, 就连李熙心里都忍不住有点犯嘀咕。
好在裴怀恩那边表现得一切如常,每回都没破绽。
眼下是权力交接的紧要关头, 李熙也怕中计,所以怀疑归怀疑,还是顺手牵羊, 悄悄把证据藏下来。
裴家那旧案终于翻了,该平反的都被平反,尘封多年的真相水落石出,结果却差强人意。
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只要有证据,有判决, 天下人便会睁眼看,未料时过境迁,早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
诚然,当那改判的圣旨颁下来,的确有好些人愿意上门为裴怀恩的父亲烧柱香,可也不乏对此事持怀疑态度的,认为这是裴怀恩在徇私枉法,暗自运作,趁天子病重时动手脚,并以此推测出许多见不得光的阴谋论断。
世人常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们也常常为此感到不忿,认为这样会失了因果。
可……
求取真经尚有九九八十一难,一个世人眼中的恶人要成佛,真有那么容易吗?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就譬如说裴怀恩,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信因果,更不信报应,可他发疯时做的所有恶,都在此刻变成别人不信任他、继续唾骂他家祖宗的理由。
毕竟在大家看来,歹竹哪能出好笋?一个清官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该知礼仪,就该一世清正,一世隐忍,一世辛苦。
或者干脆在入宫那天就死了,死人才能明志。
总之无论怎么办,都不该像裴怀恩现在这么不知廉耻,骄奢淫逸,甚至疯癫暴虐。
退一万步说,裴怀恩变成现在这样,就连那些相信礼部当年是被冤枉了的人,见着他也要叹声可惜,进而觉得裴尚书是死不瞑目。
所以裴怀恩这几日情绪不好,李熙忙碌之余,总会来陪他,看他每每在裴家旧宅里红了眼,却怎么也不肯掉一滴泪。
满屋子的木头牌位,都快被裴怀恩摸平了。李熙就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陪他,听他唠唠叨叨,细数自己当年为了爬上去,究竟杀过多少无辜的人。
有时裴怀恩清醒,会抱着李熙说自己错了,自己再也不敢了。
赶上有时不清醒了,又会一瞬满脸阴鸷,恨不得直接在祠堂里放把火,脾气暴躁地嚷嚷着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嚷嚷到最后,所有恨意都落在了承乾帝身上,连带看李熙也不顺眼,对他又掐又咬。
实际上,裴怀恩最近对李熙时好时坏的。
好的时候特别好,会在夜里把手心搓热了,给李熙暖脚,会记住李熙所有的喜好和厌恶,体贴地帮李熙安排好一切,说话办事总笑眯眯的。
但坏起来也真坏,裴怀恩偶尔噩梦,醒来不记得今夕何夕,三魂七魄留一半在梦里,看李熙的眼神就像看仇人。
而每每到了这时,李熙因为心里有愧,总会顺从地哄哄裴怀恩,故意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就像他们刚认识那会。
他和裴怀恩,李熙想,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就已经变成了眼下这样既扭曲,却又水乳交融,分离不开的关系。他能感受到裴怀恩对他的爱和恨,他分不清那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却又真真切切地知道,如果此时有人要把他们分开,那便是在他们身上各自割掉一块肉。
有时候,习惯远比喜爱更可怕,李熙早已习惯了有裴怀恩在身边,也习惯了让裴怀恩身上的味道把自己包围。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一直到刘伯仟死后的第十六日,承乾帝忽然下旨,久违的找裴怀恩进宫伴驾。
与此同时,裴怀恩前脚刚走,京中恰好就死了第五个人——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儒。
李熙很快得到消息,这个人和先前死的那四个都不同,这人几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一次受要挟,是因着顺妃看中他在文人堆里的地位,绑了他儿子,逼迫他上折子弹劾裴家。
最重要的是,这人不在李熙悄悄修改后的名录上,而在裴怀恩原本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
翰林院的陆闻朝陆大人,教过的学生不少,性子颇守旧,对李熙也不待见,认为自从李熙回来后,这京中就没一天消停过。
陆闻朝本性不坏,弹劾裴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前几日还来为裴父上过香。李熙当初将他从名录上剔除,便是考虑到就算自己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也会上书帮着裴家说话。
至于这个陆闻朝本身对李熙的偏见,李熙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本打算留到以后慢慢解决的——虽说解决起来确实有麻烦。
陆闻朝是旧病复发死了的,因为不当心吃到了平时不能吃的东西。
李熙赶到现场后,把陆闻朝家里仔仔细细地查过一遍,没发现任何证据。
但是这就更奇怪了。李熙在心里把最近这些死人的名字从头往后念,发觉这些人不仅被写在了裴怀恩递给他的那张名录上,还都是些和他不对付,或是对他有威胁的。
怎么就这么巧,巧到他心里觉得谁麻烦,谁就死了。
李熙起初怀疑是裴怀恩为了帮他,又怕他不答应,便在私底下悄悄挑了人来杀。
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因为如果是裴怀恩动的手,陆闻朝为什么会死?难道裴怀恩前阵子与陆家的和解,其实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吗?
可若不是裴怀恩,那又会是谁?眼下寿王已经离京,再没人有本事做出这种事。
正狐疑着,宫里又派人来传话,说是承乾帝让李熙也进宫。
承乾帝是真的不行了,想再临死前最后见见自己的儿子。李熙原本不想去,但因为想起承乾帝曾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要杀裴怀恩,担心裴怀恩在宫里吃亏,就点头去了。
第116章 恶言
另一边, 裴怀恩得了旨意,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高阳殿内没有旁人,承乾帝病容颓败地躺在那, 裴怀恩走到近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怨毒。
事到如今, 承乾帝无事不会招他入宫, 也不许他再入宫, 除非……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是吗?”裴怀恩恨声说,“你知道就算翻了案, 他们也不会信我,你是故意的。”
高阳殿内终日弥漫着药香,烛火昼夜燃着, 承乾帝闻言睁眼,费力地向上看。
整整二十年过去, 承乾帝已是行将就木,但他面前的这具身体却依旧年轻,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瞎了他的眼,也令他既羡慕又嫉妒。
该结束了, 他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殉葬,这样他才不寂寞——今日的见面,便是他生前要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承乾帝的脸皮扯了扯, 朝裴怀恩露出个难看的笑来。
有了足够的钱,南边不必再担心, 朝中一切变数也已清理。他今日死的不冤,他已将一切都布置好,只可惜不能再看一眼他的儿女们。
人之将死,思绪一瞬飘回好多年前。
“……怀恩啊,你说这话好无理,你要翻案,你为此费尽心机,朕现在如了你的愿,你……你怎还怪朕。”承乾帝胸膛起伏,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再说这不是你逼朕的么?别以为……别以为朕对你的作为一无所知,朕今日招你来,就是为了与你把话说清。”
齐王与寿王连夜离京,连宫门都没能进来。晋王远在岭南,还有从前没怎么在意过的老大和老五,眼下正被软禁府中,生死未知。
承乾帝权衡一世,本以为自己会在儿孙们的环绕中欣慰死去,临了临了,却是行单只影,倒真应了他平日那句孤家寡人。
裴怀恩没说话,但厌恶地皱眉。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裴怀恩不想再装。
殿内有好几只蜡烛都燃到了底,火苗幽微。承乾帝胸前仿佛压着块巨石,再开口时,喉咙里夹杂着难听的沙沙声。
承乾帝皮肤姜黄,闭眼说:“怀恩啊,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没有学到朕的半分心狠,甚至不如老六。”
裴怀恩却像是忽然被激怒了,面目阴森地咬紧了牙。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眼前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还能与他如此气定神闲?这个人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能隐隐感觉到承乾帝是在故意激怒他,但他控制不住,他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才能让承乾帝死不瞑目。
于是裴怀恩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低头望着承乾帝,笑容古怪。
“……”
“……谁说我没有学到?”蓦地,在这满室寂静中,裴怀恩弯下腰,伸手抚上承乾帝如老树皮一样干枯的脸,笑声忽而变得缱绻。
“皇上今日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不疼不痒地讽刺我几句?”裴怀恩温声说,“是啊,皇上给我的总是好东西,无论是这万世骂名,还是九族尽灭,我总得回报。”
承乾帝异常平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像早猜到了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一样。
但承乾帝的这种反应让裴怀恩很不满意,时隔二十年,终于能在仇人面前肆意卸下伪装的快意,令他一时有些忘形,没注意到这高阳殿内其实不该这么安静。
承乾帝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提前支开了,只等裴怀恩来。承乾帝太了解裴怀恩,早就知道裴怀恩的这张嘴有多毒,更要紧的是这裴怀恩如今手握重权,就算真在百官面前把他杀了,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好在,裴怀恩现在还不够了解他那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小儿子,至少没他了解。
换句话说,承乾帝从不相信裴怀恩这种人能真的向善,所以他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让某些人清楚看到裴怀恩的真面目,从而彼此离心。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那句话,若阉党不除,长澹又怎能真的安宁。
但或许是报应吧,百密总有一疏,承乾帝尽管已经做好了要被裴怀恩冷嘲热讽的准备,却未料裴怀恩会忽然话锋一转,笑容戏谑地对他说:
“……对了,皇上想见你那六个儿子么?”
“不……不对,现在应该是五个了。”裴怀恩撩袍坐在承乾帝身侧,不紧不慢地给他讲,“想来皇上还不知道吧,外面那些流言是真的,晋王原是庄娘娘与夏老御医的孩子,不是您的种。”
承乾帝一瞬睁大了眼,气得嘴唇哆嗦。
“你……你休想诓骗朕!那些都是老五的算计,是老五为了离间朕与熙儿编出来的瞎话,你当朕不知道?!”承乾帝五指扭曲,用力攥紧身下软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日子……日子对得上,庄嫔怯懦无趣,哪来这么大的胆子骗朕?”
承乾帝不淡定了,裴怀恩一见他这种反应,心里就已对承乾帝的想法猜到大半,不禁面露怜悯。
裴怀恩说:“原来是这样,原本以为皇上没信那流言,不想竟是在自欺欺人。皇上……受人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承乾帝说不出话,胡乱地拍床板,眼睛瞪得就要裂开了。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让他感到愤怒的方法,紧接着又说道:“要么皇上您再仔细想想,庄娘娘如此体弱,按说腹中胎儿也该是先天不足,怎么就能在无缘无故早产了两个月的情况下,还生出来那般斤两足,又足够健康的孩子?”
承乾帝转过头来,对裴怀恩怒目而视,张口无声地说:住口!住口!不要再说——
裴怀恩垂下眼,面上又显出那种极度怜悯的神色。
“李初,你教我整整二十年,利用我对抗内阁和世家,谁说我没学到你的心狠?我全学来了。”
说着话,伸手为承乾帝往上掖被角。
“你给我权力,让我尝到身处万人之上的妙处,你教我杀伐,将我养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李初,你对我的好,我全记得,我会一点一点地在你儿子身上讨回来。”
其实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就算裴怀恩自己其实已经陷进去,已经打算慢慢地把这份经年仇恨消解掉,可当他时隔多日再见到承乾帝这张脸,看到承乾帝因为他的出言刺激而痛苦万分,他还是觉得很痛快。
“李初,你想算计我,让我不得好死,那么首先死的就是你自己,你将永远无法收获你心心念念的贤名。”
承乾帝怒目圆瞪,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愤怒,但是很快的,却又面色诡异地安静下来。
“……也罢,也罢,横竖朕就快死了,朕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朕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悲惨罢了。”许是回光返照,承乾帝像是忽然恢复了些精神,静默很久后才说,“怀恩啊,从前之事,全是朕错了,但冤有头债有主,看在朕也让你风光了这些年的份上,请你放过朕的孩子们,也放过长澹百姓,不要让他们过得太辛苦。”
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隐忍,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没有察觉到承乾帝的异样,反而挑衅似的冷笑了一声。
“旁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我早就想搅乱这浑水。”裴怀恩定定看着承乾帝的脸,故意嘴硬地这样说,字字皆是狠毒。
“李初,你死后不要急着投胎,先睁大眼看。”裴怀恩说,“你要看清我是怎样把你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杀掉,让他们和我的家人一样,全部死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
“我会给晋王最高的封号,让他的陵墓紧紧挨着你,与你全了这份父子之情。”
“还有你最喜爱的淑妃。”
裴怀恩越说越快,两颊因兴奋晕出层红。
裴怀恩自认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菩萨,他锱铢计较,睚眦必报,承乾帝在他面前表现得越痛苦,他就越畅快,他从来都是最知道怎么在言语上击溃一个人的。
“还有你和淑妃的小儿子,我猜他现在该是你最喜欢的儿子了。”裴怀恩颤声笑道,“可你知道他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被你看在眼里吗?他早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每天都得对我晃着屁股摇尾乞怜,简直比窑子里的妓女还低贱。”
承乾帝这回才是真的气着了,他闷闷地咳嗽,却咳不出声音来,只能咳出大口大口的血。
“你——你这阉人,你对熙儿做了什么!”承乾帝虚弱无比,但裴怀恩却只是笑着看他。
“做了什么?当然是做了你曾对我做过的一切,或许还有更多。”裴怀恩挑眉说,“李初,你的亲生儿子不喜欢你,只亲近我这个阉人,那么软和的一个小团子,让我随口哄两句就信了。”
“但等我玩腻了,我就把他也杀了,送他来与你团聚。我迟早要把你们这些恶心东西都杀了——对了,你难道不知道,京中前阵子不是还死了人吗?我仔细琢磨着,大约是我哪个体贴的好儿子,在替我排忧解难呢。”
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裴怀恩却有好些得力的干儿子。
承乾帝发不出声音,裴怀恩用厚厚的棉被捂住他的嘴,也捂住他的鼻子。
承乾帝流出泪来,奋力挣扎着,目光越过裴怀恩,往殿门的方向看——虽然这是在他自己算计之下的死亡,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悲哀,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是多么风光,又是多么的尊贵。
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裴怀恩以为他是想喊人,下意识把棉被捂得更紧。
裴怀恩不喜欢承乾帝现在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眼神,里面夹杂着骤然得知真相的痛苦、震惊和不甘,但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得意。
承乾帝大半张脸都被捂在被子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出声说:“裴……裴怀恩,你想报复、报复朕,但你报复的了吗?你想一口吃下朕的长澹,你吃的下吗?”
话说的很含糊,裴怀恩没有听清,承乾帝对死亡的无能无力让他激动到发疯。
此刻没有外人在,内忧外患都已解决,老皇帝也该驾崩了。
裴怀恩使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兴奋的发抖。
“李初,我等不及了,我改变主意了,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你会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昏君。”裴怀恩眼里透出异样的光彩,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高声说,“而在你死后,你儿子会变成我的玩物,你女儿肚里揣了野种的崽子,你的国家也要归我了,你会孤单寂寞地死在这,你见不到你心里在意的任何一个人。”
“李初……”裴怀恩说,“多谢教导,你的儿子和你的江山,我都收下了。”
第117章 误会
“……他早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随便哄两句就信了。”
“等我玩腻了, 我就把他也杀了……”
“……”
高阳殿外无人把守,李熙沉默地站在门外,神色麻木, 将殿内一切声响听得清楚。
记着裴怀恩从前同他说话, 虽然时常态度恶劣, 却从没说过要杀他。
天知道, 他今天是来救裴怀恩的。他与承乾帝不亲近, 也没想见承乾帝最后一面, 因为承乾帝间接害死他的母妃和舅舅, 而非是单纯的偏心和宽恕晋王。
他火急火燎地赶来救人,结果裴怀恩就是这么对他的。
但这多可笑啊, 原来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是真不会觉着怕的。他本以为他早就得到了裴怀恩的另眼看待,然而谁想到, 原来在裴怀恩的眼中,他和他的那些父兄姐妹其实没差别。
周遭很安静, 也没外人打扰,想是裴怀恩为了自己今天这举动, 特意把人都提前支开了。倘若他再晚来一步,裴怀恩便可以理直气壮地骗他说:皇帝病死了,驾崩了, 他们两个成事了。
不不不,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承乾帝这会真快死了。
或许是因为血浓于水,又或许是因为听见承乾帝方才为他求过情, 李熙透过面前这道窄窄的缝隙,看见承乾帝那双混浊泛黄的眼, 下意识就想伸手推门,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不能……不能救,不能让裴怀恩知道他在门外,更不能和裴怀恩硬碰硬。
毕竟他们两个平时虽然没少开玩笑,但实际上裴怀恩手中的底牌却比他多。换言之,只要裴怀恩想,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他,令他什么都做不成。
说句老实话,他本想在事成后徐徐图之,哄着裴怀恩主动卸权,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蚕食掉裴怀恩手中势力。但无论如何,他其实从没想过除掉裴怀恩,因为他相信裴怀恩对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忠诚”。
可在如今看来,他这想法却变得十分可笑。
裴怀恩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就想杀他,这是裴怀恩亲口说出来的,而且不是在小金傀的控制下才说出来。
这变化太快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李熙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手心里全是汗。
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的合作本就是始于算计,明明裴怀恩早就不止一次说过要报复。
明明……明明就算裴怀恩今天这样做,也只不过是简单的言行合一罢了。
但……
李熙仓惶地抚住心口,感觉那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头晕目眩,甚至有点犯恶心。
在这一瞬间,李熙忽然想起很多事。
不是没考虑过裴怀恩是为了帮他才杀人,也不是没考虑过裴怀恩是为了刺激承乾帝,才故意这样嘴硬。可这人心一旦起疑,很多地方就都不再经得起推敲。
所以几乎是没来由的,李熙想起裴怀恩平日哄他那些话。
李熙想起裴怀恩在翻案后对他时冷时热的态度,想起裴怀恩梦醒后那种冰凉可怕的眼神。
甚至于在最近这些命案发生后,裴怀恩让他去现场勘察,自己却不去,都很有可能是在利用他,以便能让自己在成功避嫌的同时,又悄无声息地销毁了证据。
但这多可笑……!
李熙想起裴怀恩夜里对他的百般折磨,又想起自己因为心里有愧,曾对裴怀恩做出的所有讨好和迎合,顷刻间,早已消失许久的那种屈辱感和无力感,忽然重新浮上他的心头,甚至比从前更甚。
裴怀恩原来只拿他当条会摇尾巴的狗,拿他当玩物,当报复承乾帝的手段。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却不能让裴怀恩有一丁点的改变——从始至终,原来真的连一丁点改变也没有。
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李熙眼睁睁看着承乾帝咽了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汹涌的荒谬感。
李熙感到很伤心,但却不是为了承乾帝的死。
或者说,李熙原本就已做好了看承乾帝驾崩的准备,承乾帝的死,充其量只能让他感到一点点的惆怅和空虚——毕竟承乾帝方才居然为他求过情。
至于剩下那些很多很多的伤心,李熙理所当然的将它们归因为裴怀恩的“背叛”。
幸好他们之间还没有真的爱。李熙想,幸好他从最开始便防了裴怀恩一道,还没有真的爱上。
伺候在这的宫女太监们还没回,裴怀恩在得手后,开始慢条斯理地帮承乾帝整理遗容,为他换上新衣。
忙碌的空隙,裴怀恩似乎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但李熙听不清,也没有心思再听。
李熙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但没出宫。
虽然已经难受的手脚冰凉,但李熙头脑清醒,知道有好些人都听见承乾帝招他进宫,也亲眼看到他进宫,而他若是现在便一言不发地从这条路回去了,事后裴怀恩问起来,他实在不好说。
是以李熙来到了淑妃曾经的住处,打算等裴怀恩来问时,只一口咬定是因为不想再见承乾帝,方才躲来此处,结果却没有想到,承乾帝却在等他的时候忽然驾崩了。
淑妃的住处太冷清了,李熙在里面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脑袋昏昏沉沉地觉不出时间,眼睛也又涩又疼。
这种感觉很怪异,李熙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他试图赶快想办法应付裴怀恩,试图努力让自己从这种古怪的,说不出原因的煎熬中抽离,但他始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只能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有时是裴怀恩把他拢在暖和的大氅里,问他冷不冷。
有时是裴怀恩对他一遍遍的说喜欢,锲而不舍地捉着他来吻。
可是有时候,他也想起裴怀恩恶狠狠地掐他颈子,将他身上咬出血来,想起被火烧过的金丝烙有多烫。
他想起自己画了好些时日的浴火重明,想起那三日荒唐,想起裴怀恩便是在那时对他说自己会改。
“是啊,做供人赏玩的梅花儿有什么稀罕。”裴怀恩那时对他说,“从今以后,我就是护在小殿下身前的重明鸟,一辈子都替小殿下驱除邪祟,焚尽灾厄。”
但传说都是骗人的,李熙想,原来在大火里奋力挣扎的那团影子,压根就不是裴怀恩,而是他自己。
而那火里也烧不出什么浴火重明,只有一团面目扭曲的灰烬。
想着想着,就靠在一颗大树底下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宫里已经乱成一团。
负责打扫的小宫女发现承乾帝死了,吓得从高阳殿尖叫着跑出来,紧接着便是乱上加乱。
趁着所有人都跑进跑出的功夫,裴怀恩一路寻来了李熙的藏身处,见着了迷糊睡在树下的李熙。
还是和平常一样软软和和的一个小团子,眼皮有点红,皱着眉,不知是又梦见了什么。
裴怀恩这时很高兴,因为他刚刚才亲手了结了承乾帝。
所以他很耐心,愿意静静等着李熙醒来,也没过问李熙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
入夏后,天气已经很炎热了,裴怀恩从淑妃住处寻着把旧伞,单膝跪下来,笑吟吟地给李熙撑伞遮阳,心里对李熙的最后一点厌恶,也随着承乾帝的死去而烟消云散。
裴怀恩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跪了好久,直到右腿有些麻,李熙才终于睁眼。
下一刻,却在见着身边的裴怀恩时,吓得倏而起身,眼里显出难以掩饰的惊恐。
但那惊恐很快便没了,因为裴怀恩也站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裴怀恩站的有点踉跄,李熙没有伸手扶,闹得裴怀恩很不满意地朝他看过来,打趣他说:“小殿下这么金贵了,这还没登基,就连点眼力见也没有了?”
登基……登基!
李熙锤了锤头,像是睡懵了,感到一种类似宿醉的头疼,继而想起承乾帝已经死了。
李熙伸手扶住裴怀恩,又从裴怀恩手里接过伞,脸色怪异。
“你在这里多久了,为了替我撑伞?”李熙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乱?”
裴怀恩笑着看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说:“嗯,怕你晒着了。”
顿了顿,又说:
“外面的事不要紧,你可以再睡会,等他们来这找你就好。”
听啊,多体贴。
李熙闻言抿了下唇,脑子里又想起裴怀恩方才对承乾帝说过的那句,随便哄两句就信了。
李熙低下头,说:“不睡了,我睡得头疼。”
裴怀恩便皱起眉来,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怎么忽然头疼了,是着凉了吗?你——”
李熙不着痕迹地侧身躲过,摇头说:“无妨,等我真醒过来就好了。”
昨日种种,就如大梦一场,等他真醒过来就好了。
反正他也没真的喜欢上裴怀恩。
裴怀恩对此不做他想,闻言只说:“这样,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又上前牵李熙的手,却被李熙第二次躲过去。
接二连三被拒绝,裴怀恩觉得有点不高兴了,忍不住啧了声。
“又闹什么脾气。”裴怀恩说,“我找了你好久,又替你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伞,有要事和你说,你怎么连声谢也没有的。”
李熙勉强打起精神来,转头看裴怀恩,只觉眼前这张美艳的脸,好似是恶鬼披着人皮,令他如堕冰窟。
“没……没什么,只是忽然梦到母妃,心情有些不好罢了,多谢你替我撑伞。”良久,李熙斟酌着,仰脸朝裴怀恩露出一点笑,如平时那样软软地喊他,说,“对了,厂公,你要与我说什么事?”
第118章 稻草
其实裴怀恩如果一直对李熙很坏, 或者和李熙从始至终都维持着简单的利益关系,李熙现在倒也不会这么伤怀。
可偏偏裴怀恩今天的那番话,再配合其平日反复无常的态度, 听在李熙耳里, 便是要以花言巧语骗他的一颗心, 然后再把他当做没用的秽物一样, 毫不留情地丢弃。
而更可笑的是, 李熙还曾因为自觉愧对裴怀恩的这份赤诚, 郁郁寡欢了好多日。
李熙认为自己从前傻透了, 人不是裴怀恩杀的,却也是裴怀恩默认了的。换句话说, 裴怀恩至少对此乐见其成,若再无人阻止,未来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连死去。
即是这样, 人是谁杀的还要紧吗?左不过都是裴怀恩手底下那些喽啰做的事,而裴怀恩也不想阻止。
至于……至于其他的, 李熙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事到如今,他素来冷静的大脑正被无边怒火焚烧, 毫不夸张的说,承乾帝的布置于他而言就像一根细火线,将他对裴怀恩原本的那点防备和怀疑, 瞬间在他脑子里全点燃了。
其实原本不该这么钻牛角尖的,裴怀恩常常发疯,李熙不是不知道。
可情这一字,本就能把一个聪明人变得愚笨, 尤其是在心里早就已经对那人有依赖,却还不自知的情况下。
“证据”确凿, 眼见为实啊,丝丝缕缕都能扣上。有那么一瞬间,李熙气血上涌,甚至错觉只有在裴怀恩疯起来时,说出来的才是实话,对他的那些温言安慰反而是假的。
不……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办法先下手为强,但怎么办好呢。
权力的传承并非是从上而下,而是从下往上,谁手底下的人多,谁就是老大,李熙明白这道理,所以才更知道只要裴怀恩一天不放权,他就算当上皇帝了,也只是一个说了不算的傀儡皇帝。
只因如今之境况,若一旦事发,至少吏部、兵部、户部,还有那个惯会做墙头草的姚家,都会站在裴怀恩那头,而封家、卫家,工部则多半中立。
邵晏宁虽然可信,但不能往回调,因为大沧会趁虚而入,至于姚家如何,李熙却不敢赌裴怀恩会怎么想。
统领京军三营的吴宸领他恩典,大约愿意帮他这一回,但现在三营中最为勇武的神机营,还有以战俘为主的神勇营,都已经被晋王带走了,能活着回来多少都是未知,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神武营,人数只有姚家的一半,似乎并不能赶在姚家回来前,彻底清除掉裴怀恩布置在京中的爪牙。
锦衣卫就更不成了,虽说对他忠心耿耿,但那才有几个人?
只有手里有兵才是硬道理,李熙对此越想越愁,终于逐渐体会到了借力而上的难处。
说到底,李熙眼下还年轻,就如那无根的浮萍,而非树大根深,能同时调动京军,姚家和卫家的承乾帝,还不能够令裴怀恩感到忌惮。
可像原来想的那样慢慢来也不成了,因为裴怀恩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更不会真的给他权力。再加上内阁这些年在裴怀恩的打击下大不如前,想利用杨思贤等人从各处细节上做文章,少说也要数年,而裴怀恩却不一定能让他平安活那么久。
世家只要能真正拿到手的实惠,他若手里没钱、没权,便请不动。
或许就连承乾帝也没有想到。李熙想,承乾帝当年为了对付几匹狼,便义无反顾地养出了一头虎,并且这虎被养到最后,就连承乾帝自己也渐渐拿捏不住了。
怎么拿捏呢,承乾帝独居京中,虽然还能调来四方的兵,可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京军和锦衣卫早就不会再听他的了,所以除了花心思抓到裴怀恩的错,赶在谁也没反应过来之前,让宫中侍卫当场便把裴怀恩就地格杀之外,承乾帝后来其实也拿裴怀恩没办法了——但裴怀恩又怎么可能会让承乾帝真抓到他的错处呢——明和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便是承乾帝的最后机会,却被李熙忽悠着放弃了。
承乾帝在无奈之下,把对裴怀恩的处置权,忐忑不安地交给了自己的后辈。而他李熙,自他回京来,他就成了裴怀恩的帮凶,是他帮着裴怀恩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现在,让裴怀恩在承乾帝还活着时,间接掌握了京军和锦衣卫,甚至还有姚家。
是了,原是裴怀恩托着他站在了高处,也是他让裴怀恩不再害怕承乾帝,他们之间的合作亲密又默契,如果真是一条心,将会所向披靡。
可他们不是一条心,裴怀恩多半要杀他,而他也并非全然信任裴怀恩。
想到这里,不知是因为一时半会想不到与裴怀恩对抗的办法,还是因为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李熙略略皱起眉,眼神黯淡。
李熙表现得这样明显,裴怀恩就算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连忙敛起玩笑神色,有点担忧地问:“……怎么了,到底梦见什么了?与我说说好么?我愿意听。”
这样真挚的模样,这样温柔的话语,这样缱绻的眼神。
蓦地,四目相对,李熙一瞬不瞬地看向裴怀恩,理智短暂回笼,面上笑意还未褪去,心里竟隐隐又生出了些期待。
不……不对。李熙尝试在心里说服自己,或许裴怀恩是为了让承乾帝死不瞑目才会故意那样说,或许这一切都是承乾帝布给他的局,引他与裴怀恩争斗,坚持不许他留下裴怀恩。
从老虎嘴里夺食是件劳心费神的麻烦事,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要么……要么开口问吧,直接面对面的问,哪怕裴怀恩对他说了假话,哪怕裴怀恩日后真要杀了他,他也愿意赌那五成真心。
思及此,李熙的脸色才变好一点,笑容也更真切些,出声说:“裴怀恩,你方才——”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此处,口中大声嚷嚷着:
“不好啦!不好啦!殿下!出大事啦!奴婢可算是找着您啦!”
李熙被打断问话,头疼地转身,抬手说:“慌慌张张像什么样,还能有什么不好,不外乎也就是父皇的病……”
小太监畏惧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扣着头,哭声说:“殿下,皇上、皇上去了……”
“另有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淮王今早去牢里看望安王殿下,却遭人纵火暗算,与安王殿下一起被烧死在那大火里了,尸首……尸首已经被抬到宫门口。”
偷梁换柱,以退为进,这是承乾帝死前为他们安排好的最后一步,即用两个替死鬼代替淮王和李恕,从而让他们两个能就此脱身,自此平平安安的做一世庶民,免得日后因为利益恩怨被李熙记恨——横竖李恕现在已经把财库钥匙交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彻底坐实了裴怀恩的嫌疑,令裴怀恩从今以后在李熙面前的一切表现,都仿佛是做戏了。
因为李熙无论再怎么怀疑承乾帝,也知道承乾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杀淮王和李恕。
到底是亲儿子,承乾帝人又老了,虽然在心里气恼李恕胡来,但南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李恕又给了钱,承乾帝没有道理再杀他。
电光火石间,小太监的这几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李熙对裴怀恩的“背叛”变得深信不疑。
更别提裴怀恩因为不知道李熙已经听见了他和承乾帝的谈话,还要赶在这时兴奋地抢声说:“……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不好,这是双喜临门啊!”
感慨时紧紧攥着拳,手指尖甚至因为太激动有点抖,和他用棉被捂死承乾帝时的癫狂如出一辙,也让李熙把方才想当面问他的那句话,一瞬咽下去了。
……不问了,因为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信就瞧吧,眼前这人都已经在利用他的信任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甚至没掩饰,而他刚刚竟还妄想从这个人嘴里听见句实话。
嗤,可笑,何必再自取其辱,因为裴怀恩一定会骗他说——那些都不是真心话,都是故意说给承乾帝听的,然后再继续软声细语地哄他高兴,或者干脆反客为主,怒斥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第119章 杀心
李恕费尽心机, 但淮王却是滩囿于情爱的烂泥,任凭李恕如何激他,他都不敢出头。
现在倒好了。李熙想, 现在他和淮王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 淮王就先做了鬼。
也不晓得淮王的鬼魂日后会否放过他, 毕竟淮王耳根子软, 又和李恕那天杀的小王八蛋死一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和淮王那虚无缥缈的鬼魂相比, 真正的危险正在他身边。
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承乾帝骤然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需得即刻在灵前继位。
继位后, 还得按惯例为先帝守二十七天的灵,方能举办登基大典,做成真的皇帝。
也罢, 虚情假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李熙在心里琢磨着, 既然对抗不了,那便索性出其不意, 趁着这次登基大典,直接把人杀了吧。
跪在跟前的小太监还未起。李熙眼神闪烁,眸里杀机一闪而过, 悄悄在心里算计着他那几张底牌,只觉万幸裴怀恩现在对他还没太起疑。
那么眼下裴怀恩对他这份薄弱的“信任”,便是他独有的优势和最大依仗。明着对抗不成,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份得来不易的“信任”, 趁裴怀恩如今对他还不设防,想办法让裴怀恩死在他前面。
谎话最忌讳有真有假, 裴怀恩对承乾帝嘴硬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真心的恨,唯独有关李熙那几句是假的,这让李熙无法分辨。
外头已经在催了,裴怀恩原本要和他说的便是承乾帝驾崩。灵前继位的程序很简单,李熙在裴怀恩的陪同下赶去高阳殿,匆匆料理好承乾帝的后事,又把本就藏在殿内的遗诏颁出来,按规矩依次任命了些官员,安葬了被烧死的“淮王”和“李恕”。
至此,李熙终于也算是登上了帝位。
两具焦尸没什么好看,脸皮都已烧得模糊,四肢扭曲着,只能从身上的一些饰品依稀辨认,李熙处置了他们之后,就去找了杨思贤。
不论是否愿意承认,李熙对裴怀恩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他去找了杨思贤,做好两手准备,将最近发生的事全说给杨思贤听,并将前些日子从案发现场找到的衣角给了杨思贤,寄希望于杨思贤能帮他找出真凶。
杨思贤是不会害裴怀恩的,李熙想,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无论如何,他这次都不能再事无巨细地与裴怀恩打商量——因为他不信,他也害怕。
守灵的二十七天异常忙碌,李熙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他一边照常处理着政事,一边暗暗在东边的路上布置下,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裴怀恩,依旧给裴怀恩批红掌印之权,却也在暗地里悄悄提拔起万事听话的福顺。
直到第十日时,杨思贤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击碎了李熙仅剩的一点希望。
人证物证确凿,无论是大牢里的那场火,还是前阵子接二连三的死人,甚至在承乾帝驾崩后,京中仍在不断死人,而幕后黑手直指裴怀恩。
可要说作伪证,被捉到的这几个小太监也不算说谎,因为在福顺背叛裴怀恩后,命人向下发令时,用的本就是裴怀恩的牌。
杀人的见不着发令的,也见不着福顺,一贯只认牌,是以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一个表现得比一个理直气壮,甚而态度嚣张,认为李熙和裴怀恩是一伙的,认为裴怀恩很快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李熙没敢让他们出去和裴怀恩对质,因为这举动需要他对裴怀恩完完全全的信任,而他现在没有。
杨思贤经此一事,大病,数日卧床不出,直说不再管。
就这么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已经是李熙为承乾帝守灵的第十五日。
第十八日,新帝继位后的各项繁琐事宜都已处理好,南边传来战胜的军报,晋王与卫怀安全部殉国。
第十九日,李熙辗转反侧,险些就要去找裴怀恩谈,但他夜里做噩梦,竟见到了曾经被裴怀恩锁在地牢的姚元里。
姚元里的腰下是森森白骨,稻草似的头发披散着。李熙在梦里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到姚元里面前,指尖颤抖着撩开姚元里干枯杂乱的头发,然后在那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梦里的姚元里已不是姚元里,而是他李熙——他被吓得登时睁眼,满头冷汗,耳旁不断萦绕着裴怀恩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疯话。
第二十日,李熙变得憔悴很多,他摒除所有杂念,也放下对裴怀恩的期待,决定按计划行事,当晚便孤身一人,带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密信,亲自来到裴怀恩的住处。
临近傍晚,天边烧起一团火。李熙推开门时,裴怀恩正懒懒地窝在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儿。
李熙继位后很忙,裴怀恩不管他,也识趣地暂时没去找他。
实际上,和承乾帝在世时不同,裴怀恩本就没想过多干涉李熙的决策,只要李熙没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决策去对付他。
所以当李熙在登基大典前主动来见他时,裴怀恩惊讶的眼前一亮,即刻从榻上坐起来些。
想是近日太过劳累,眼前的这个小团子比之前瘦多了,脸颊几乎没了肉,双眼凹下去,但却显出更多的棱角。
长澹的龙袍是白底锈金的,很衬他。
裴怀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李熙,似乎对李熙现在这模样很满意,心中没做防备,一如他们从前相处时那样,理所应当地朝李熙伸出手。
“小殿下……不不,现在该称皇上了。”裴怀恩笑的眼睛弯弯,不无赞赏地对李熙说,“过来给我看看,登基大典准备的如何了,是交给谁准备?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很放松,手指尖下意识动了动。
李熙默不作声地看着裴怀恩,目光落在裴怀恩掌心向上的手,觉得这动作简直就是在招呼小狗儿。
奇怪,裴怀恩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他怎么才发现。
越想越不满意,但照常走过去,脸上也挂了笑。
李熙说:“称呼什么都不要紧,你我之间,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
话音未落,已经坐在了裴怀恩怀里。
“也不必你帮忙,眼下战事刚平,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交给他们去办就行了。”李熙捧住裴怀恩的脸吻了吻,平淡地说,“裴怀恩,我想让你去帮我办件比登基大典更重要的事,你愿意帮我吗?”
裴怀恩伸手揽他的腰,徐徐摩挲着他衣服上的金龙,敏锐注意到他话里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是低头示好的信号,裴怀恩闻言只随意地说:“行啊,还按以前的规矩来。”
李熙听见这话,便分开双腿,由侧坐改为跨坐,蓦地将裴怀恩往后推倒,让裴怀恩背靠榻上的皮毛垫子。
“知道。”李熙与裴怀恩鼻尖擦着鼻尖,张了张唇,垂眸敛去其中颜色,小声说,“裴怀恩,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信封,递给裴怀恩。
李熙说:“代我给阿兄送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中途别让任何人启封。裴怀恩……你能明天就去吗?我想让阿兄在登基大典前接到这封信,派别人去送,我不放心。”
裴怀恩被李熙推倒,有点诧异李熙今天的单刀直入,他伸手接过信封,却没继续拆开看信的意思。
身处高位,裴怀恩觉得李熙现在该有点秘密了,而且也不是不可以有秘密。
“这么急,不会是想调虎离山,让邵晏宁替你弄死我吧。”裴怀恩开玩笑似的说,“皇上,答应我的牌子呢?”
李熙也笑了笑,双手摸进裴怀恩血红的蟒袍里,松松圈着他,手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裴怀恩背后。
那里是他亲手为裴怀恩刺上去的重明鸟,他凭记忆摩挲,直觉是摸到了这只金翅鸟眼睛的位置。
“怎么会,登基大典过后就发给你。”李熙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怕什么?你既没害我,我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手呢?再说难道东边没你的人吗?虽然那些人尚且不能与阿兄抗衡,可救你一命不难吧,还是说——你其实是在其他地方骗过我,所以心里有鬼?”
裴怀恩听得笑出来,李熙摸他的背,是在提醒他该做什么。
“行,我替你跑这趟。”裴怀恩点头答应,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动手办事,而是破天荒地紧紧拥着李熙,将脸贴在李熙的胸前,仔细感受着李熙滚烫的体温。
李熙的心怦怦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裴怀恩听到了。
“……心跳这么快,是因为也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裴怀恩闭眼说,“皇上安心,我会对你好,等你把这位子再坐稳些,我就把姚家还给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登基礼物,过些天就送你。”
顿了顿,又说:
“但兵部不能给,皇上知道的,我总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李熙一下一下拍裴怀恩的背,任由裴怀恩这样靠着他,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熙心跳得快,是因为害怕。
如此亲密的姿态令李熙留恋,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做那梦。
不能……不能心软,当面打不过,而且自从经过小金傀那次之后,裴怀恩已经不再轻易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甚至也包括他递过来的。
但就因为裴怀恩想和他好,因为裴怀恩小看他,还想把他继续困在床榻间,于是他有了这次除掉裴怀恩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旁人连求都求不来。
“……是的,我很放心。”李熙说,“裴怀恩,信要秘密地送,此去记得少带几个人,不要太显眼,也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第120章 恨意
送信只是借口。李熙心眼多, 之所以会对裴怀恩百般强调这封信的重要性,让裴怀恩一定把它送到邵晏宁的手上,目的就是转移裴怀恩的注意力, 让裴怀恩就算对他起了疑心, 就算想布置, 也会下意识地把人手安排在东边。
然而, 真正的埋伏却是在半路。
换句话言之, 李熙想对裴怀恩动手, 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李熙偶尔可以做到一些旁人做不到的事,譬如托词支使裴怀恩, 骗他离开京城,令他暂时处在一个不那么安全的环境下。
摘不掉裴怀恩的权,从根源上直接把裴怀恩杀掉, 让裴怀恩手底下的那些人群龙无首,其结果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方法除了李熙之外, 旁人用不了罢了。
但即便是李熙,大约也只能侥幸用一次这法子。若一击不成, 日后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李熙简直不敢想。
但李熙已等不及了,裴怀恩下手太快, 一天之内就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大家同为李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要把李熙淹没了,以至于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 只能兵行险着。
翌日,裴怀恩依约离京, 李熙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起身送,裴怀恩为此还跟他发了些脾气。
整整二百人藏在山间,而裴怀恩记着李熙的叮嘱,才随身带了两个人,如果计划顺利的话,裴怀恩这次双拳难敌四手,绝对活不成。
不去送是因为不想再看见那张讨人厌的脸,而非因为舍不得。当裴怀恩走后,李熙对自己这样说。
从京城到辽东,快马加鞭也要走好些时日,李熙将人埋伏在路途中段,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适合杀人灭口。
转眼来到第二十八日,天气大晴,登基大典按时举行,李熙换下孝服,穿戴起厚重的衮冕,在百官簇拥下祭告天地、宗祠与父母,给承乾帝定下“灵”字这样一个满怀恶意的谥号,追封淑妃为灵怀慈皇后。
灵字不是褒义。乱而不损是为灵,不勤成名是为灵,好祭鬼神是为灵。承乾帝要贤名,李熙便故意将他在位时做的那些好事也抹去,要他带着恶谥殡天。
李熙是个很记仇的人,他永远记得承乾三十七年那场大雪。他从小就把邵毅轩当成亲生父亲尊敬,从晋王到承乾帝,他一路抽丝剥茧,窥见真相,只知道谁要杀邵毅轩,谁便是他的仇敌。
天子衮冕很重,李熙早被过去那些压制内力的药掏空了,身体极虚弱,目前尚在小心修养,因此一套祭奠程序走下来,李熙只觉疲惫万分。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有礼部的人建议选妃,李熙兴致缺缺,对外以先帝初丧,不宜铺张为由,轻飘飘的推辞过去。
又过了几日,邱靖心,支蔺,尉迟崇等老臣也陆续平安抵京。李熙虽然不喜欢承乾帝,却也没浪费承乾帝费心给他铺的路,顺势将承乾帝留给他的有用之才全部委以重任。
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各项权力都在平稳过渡,大沧和南月都派了使者来祝贺,也是试探虚实。
唯独负责安排人手刺杀裴怀恩的玄鹄还没回来,裴怀恩也没回来,甚至连一个能报信的人都没回来。
登基大典结束后第十三日,渐渐有人注意到裴怀恩的失踪,向李熙询问,李熙对此闪烁其词,只说裴怀恩是领旨去办事,至于为何多日不归,他也不知道,想是不幸遇到了山匪。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因为担心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便派人出去寻找。李熙则为了避免裴怀恩被这些人先找到,也悄悄又往外派出了些人,一心想在他们之前找到裴怀恩,不论生死。
然而伴随着派出去的人一个个无功而返,李熙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下去。
现在距离裴怀恩离京已经二十几天了,无论成事与否,都该有个消息传回来,而像如今这种双方都杳无音信的情况,多半是两败俱伤了。
这次出行,裴怀恩一定不是像表面上那样,真的只带了两个人。李熙思忖着,裴怀恩果然并不信任他,就像他也不是真的信任裴怀恩一样,他们彼此彼此——这想法倒正好适时消解掉了他对裴怀恩的最后一点愧疚。
但这样的猜测却令李熙更愤怒,也更感到屈辱,同时也让他清楚的知道,为今之计,大约也只有硬着头皮去拼一拼双方找人的速度了-
同一时刻,长澹东北方向的一座荒山上,裴怀恩藏身隐秘洞窟中,在十七的照料下中毒未醒。
就在数日前,十七因为放心不下裴怀恩,悄悄带人坠在裴怀恩的后面,在裴怀恩出事后,第一时间冲上去支援。
玄鹄没他功夫高,但胜在带的人够多,与旁人合力打折了他的一条腿,自己也被他打落山崖。
记得那天下了大雨,双方人马都死绝了,十七没能在最后关头打到玄鹄的命门,被玄鹄趁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不是念旧情留了手,而是真没力气了,那悬崖底下是深潭,人掉下去之后便找不见了。实际上,十七在带伤照顾裴怀恩的这些天里,没有一天不希望玄鹄死在那潭里。
和十七相比,裴怀恩的情况就更严重。
裴怀恩的左肩膀和右腿都中了箭,箭尖上带毒,现在虽然退了烧,却昏昏沉沉,每天至少有十个时辰都在昏迷。
十七不敢带伤成这样的裴怀恩回京,甚至不敢带他出山洞,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只能窝囊地躲在这里等。
幸好裴怀恩这个人比较耐折腾,中了毒也没死,居然仅靠山间的那点破烂草药挺下来,身上骨头也没断。
入夜后不久,裴怀恩强撑着吃了些东西,转眼又陷入昏迷。十七照常为他擦身,发现他全身都在抖。
想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裴怀恩这几日就算是醒了,也有一半时间神志不清,更别提在梦里。而比起他身上中的这些毒,受到的伤反而不要紧。
这毒要靠裴怀恩自己熬,熬过来就好了,十七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只能陪着裴怀恩一起熬,更尽心尽力的伺候裴怀恩,把裴怀恩半拖半抱地挪到篝火旁边,希望能让对方感觉暖和点。
但两个时辰过去,裴怀恩的手脚还是那样冷,比死人还冷。
没了京中好吃好穿的温养,裴怀恩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沉沉地陷在了噩梦里,在梦中回到好多年前,连脸上的艳色也减三分。
那时,裴怀恩还在百兽园驯兽,负责养一只皮毛漂亮的白老虎。
那小老虎在他身边一天一天的长大,对他很亲近,每回见他受欺负,都会四爪朝天地翻肚皮哄他高兴。
然而忽然有一天,有几个纨绔王孙在酒宴上突发奇想,给他下了药,又放这只白老虎出来。
他们都是些坐拥金山银山,尝尽了世间极乐的贵人,一时寻不到乐子,就想看他被畜生欺辱的丑态。
那感觉很难堪,裴怀恩记得清楚。他在梦中赤.身.裸.体,眼睁睁看着白老虎朝他爬过来,却怎么也不能动。
柔软皮毛覆在身上,裴怀恩发了疯似的大喊,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哭声。
幸好那白老虎通人性,又极度依赖他,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不出话了,却能隐隐知道他在难受,便将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并没真对他怎么样。
那老虎也被提前喂了东西,但认得人,见他奋力挣扎,就很慌张地偏过头去拱他。
那老虎的舌头上有倒刺,不敢随便舔他,急得直吼。围在他四面的人想走上前查看,都被那老虎吼回去,直到他身上的药效过了。
虽然是被他养大的,但在那一刻,那头白老虎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崽子在护。
再后来,那些人没能如愿见着他的热闹,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他们把不听话的白老虎重新关回笼子里,又把他吊起来,另外寻了其他法子磋磨他,在他身上滴滚烫的蜡油,用针扎他,将他摆弄成各种放.浪的姿势。
他疼的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弯,心里恨得要死,将泛白的嘴唇咬出血来,暗暗在心中起誓,有朝一日,若叫他得了势,就算死后不得超生,他也要把这些讨厌的脏东西剥皮拆骨,让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转瞬间天地倒转,他忽然又锦衣华服地坐在了上首,手中权势滔天。
怀里抱着的白净少年也像那只白老虎一样,喜欢歪着脑袋拱他,或是贴过来和他亲昵地碰碰鼻尖。
他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只模糊看到那少年生着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真是好漂亮,以至于每当那少年慈悲地垂着眼,自上而下看他时,都让他错觉自己是见着了刻在壁画上的小菩萨。
“……厂公,我只有你了。”他听见那少年对他说,“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他感到胸口闷,想伸手再摸摸那少年的头,告诉那少年自己其实不想放下,但愿意为了那少年试着放下,却见怀中忽然变得空空,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抱到过。
身后高座化为废墟,顷刻大雨浇下,冲掉了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只剩一片血红。
于是他睁大眼,浑身僵硬地看着一只箭朝他心□□过来,仿佛脚底生根。
他知道那是谁派过来的人,他怀里甚至还珍而重之地收着那个人送给他的小金牌。
讽刺的是,危急时刻,居然还真就是那金牌救了他的命,替他挡住致命一箭,被箭尖刺的变形。
他恼羞成怒,用力把箭拔出来,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小金牌,浑身冰冷地低头看,却见原本写在牌子上那个丑丑的“免”字,已被雨水冲掉了。
污黑墨水须臾淌了他满手,眨眼又变成粘稠的血水,仿佛是在提醒他从前杀过多少人,又仿佛是在斥责他,说他这个人到底有多么的罪无可恕。
是了……他应该明白的,他罪无可恕。
或许他早就已经是个罪无可恕的人,他要认命。更或许,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会抛弃他,唯独浸在血里的仇恨不会。
……
蓦地,山洞外面的风声如哭嚎,裴怀恩睁开眼,彻底恢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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