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大概进行了十来个小时,期间麻醉剂失效了几次,男人没有痛觉,但神经反射依旧存在。


    他在环形仓中爆发了极其恐怖的力量,下意识挣脱桎梏,反倒让自己身上平添不少狰狞伤口。


    于是楚祖又不得不在治疗舱里多躺了会儿。


    等他离开手术室,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楚祖没急着替卢锡安诺干活,先去埃斯波西托医疗部接走了戴熙安。


    戴熙安的伤势很重,她被拔掉了所有牙齿,肋骨断裂刺入内脏,双腿胫骨横断。


    在从唐崎手里拿到密码前,埃斯波西托不会使用赛博格。原本用机械替换器官就能完成的治疗,仅让治疗舱和纳米机器人来操作,所花费的时间不比楚祖的手术少。


    并且非常痛苦,甚至能算是折磨。


    楚祖接她的时候,生理上完好无损的戴熙安在轮椅上根本站不起来。


    只穿着宽松白色长裙,不施粉黛,戴熙安眼神失焦涣散,浑身颤抖,看上去比她id信息上的年龄要小不少。


    楚祖绕到她身后,从护工手里接过轮椅推手。


    “回家吧。”


    “您没有家。”系统再度提醒,“您要把戴熙安带埃斯波西托老宅吗?”


    楚祖看得很开:“戴熙安在上层区有没有房子?”


    系统:“有几处。”


    “现在是我的了。”楚祖让系统挑选环境最好的一处,调出地点,也不乘车,沿行道推着轮椅往前走。


    抵达地址的时候几近黄昏,太阳早早被高耸建筑吞没,只在这一时间,霓光也污染不了昏黄。


    系统选的是很常规的住址,配套设施齐全,上层区中产花几十年就能拿出首付,接着再继续干几十年来偿还贷款。


    因为产权有一百来年,姑且能说一句划算。


    现在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刻,戴熙安脸上还带着泪痕,从人群中呆呆看着落日的方向。


    社区配备的仿生人贴心上前,关怀道:“女士,您需要帮助吗?”


    “不需要。”有系统的底层密码,楚祖两三下开了门,推着戴熙安进了门。


    耳骨震动了两下,是管家吉夫斯发来的消息,卢锡安诺把十来项任务甩给了他。


    楚祖没管,开了灯,把戴熙安抱上沙发,自己去书房翻箱倒柜找出本子和笔,坐到她面前。


    「你可以去找唐崎。」楚祖被植入的设备有监听功能,他在纸上写。


    戴熙安攥着本子,又抱在怀里,嘴唇翕动,最后开口。


    “您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


    “您想要什么呢?”


    “卢锡承诺给我的那些。”


    戴熙安颤抖着,从楚祖手里拿过笔,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


    「您想要成为卢锡安诺吗?」


    男人坐得直,手指自然放松,由于之前的手术偶尔会不自觉蜷缩抽动。戴熙安不清楚他在面对卢锡安诺时候是什么表情,但一定不像现在这样。


    他的双眼跟本没有聚焦,没有看本子上的那行字,没有看戴熙安,他的眼里没有这些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东西。


    在戴熙安的注视下,楚祖突兀勾起了嘴角。


    在这个瞬间,男人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在戴熙安面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那张脸被浅笑统治,瞳孔深处飘忽的猩红带着惊心动魄的绚丽,没人能从他的目光下挪开眼,好像灵魂都快被吞噬进去。


    戴熙安完全无法将他的表情和“笑容”一词联系起来,她看不到任何喜悦,或是卢锡安诺常有的嘲弄。


    他甚至不理解什么是“笑容”,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该笑,所以笑了,用来回答纸上的问题。


    是或不是都不再重要,他表示出了态度。


    戴熙安又开始失神,苍白的面容凝固成雕塑,房间的温度维持在令人体舒适的程度,但她只觉得冷。


    要不要去找唐崎?


    卢锡安诺不会允许情报贩子站在除他之外的队伍,但楚祖言出必行。他刚给的承诺转瞬间兑现,哪怕他自己也在钢索上行走。


    他说可以去找唐崎,那自己就一定能活着抵达下层区。


    戴熙安对此深信不疑。


    她还是觉得冷。


    卢锡安诺对楚祖的承诺,戴熙安一清二楚。


    食物,太阳,所有最好的东西。


    见鬼,卢锡安诺真的清楚自己承诺了什么吗?


    是卢锡安诺想要的,唐崎也想要。他们为了自己或狭隘的野心,或高尚的旗帜展开争夺。


    但在云谲波诡的权力场,只有一个人能头顶冠冕,遁入不朽。


    ——那难道还不算最好的东西?


    令戴熙安彻骨冰寒的其实不是楚祖藏得密不透光的欲求,也不是欲求居然几次主动袒露给自己的惶恐。


    是楚祖表现出不作伪的纯粹。


    楚祖清楚卢锡安诺在做什么,也清楚唐崎的诉求,他能判断世俗意义上的正确与错误,但所有都与他无关。


    从十二岁开始,楚祖就被允诺能得到最好的东西,他只用记得这个。


    而在近期,楚祖终于意识到,卢锡安诺绝不可能遵守承诺,给他“最好的东西”。


    ——那他就自己去拿。


    自治疗开始就出现在脑海中的嗡鸣突然拔高,戴熙安知道这只是自己神经紧绷的后遗症,治疗仪也无法改善。


    她险些摔下沙发,是楚祖扶住了她。


    戴熙安惊恐推开他,仿佛男人是比带来绝望和痛苦的卢锡安诺更为恐怖的存在。


    搭在肩上的手离开的时候,戴熙安身上残存的热量也逐渐消失于空气。


    “我还有工作。”楚祖起身,像房子的主人那般居高临下睨看戴熙安,“晚会儿见。”


    戴熙安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社区开始播放舒缓神经的音乐,声音从打开的门缝间钻进来,又随着关门声渐隐。


    回来的男人还是出去的那一身,袖口沾了点灰,发梢微湿。


    他对沙发上的戴熙安熟视无睹,自顾自去了浴室,水流声响起又在短时间消失,原本若隐若现的铁锈味变得难以掩饰。


    从浴室出来,楚祖拎着新买的衬衣往身上套。


    戴熙安端详着他,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异样,偶然能瞥到男人衬衣下的上身贴着七八处特制医用胶带。


    楚祖把衬衣下摆扎进裤子,把伤口完全遮住了。


    “想好了没有?”楚祖问。


    “您会死的。”戴熙安的嗓子沙哑。


    “每个人都会死。”楚祖还是说。


    “我不想死。”戴熙安指尖掐进掌心。


    女人没化妆,脸白得透明,仔细看终于能看到眼角细微的皱纹。


    记忆中她从来没对谁说过这话,落在下层人耳中只让人觉得好笑,上层人听了倒是会装模作样的安慰一番,留给戴熙安的唯剩尴尬和难堪。


    “卢锡想要密码。”楚祖拉出房子的智能管家服务,预约了两份早餐,“从唐崎手里拿到密码,你就死不了。”


    “你已经把弥托利的技术帮他弄到手,再让他拿到唐家的密码,整个上层都会成为他的玩具。你和我也都没了用处。”


    “至少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呢?”


    “和你没关系。”


    戴熙安觉得和楚祖压根没什么好聊的。


    他真的就是一块又臭又冷的黑铁,不考虑人的情绪,措辞简短,直击话题中心,表达完观点后就不管不问了,懒得再多说一个字。


    戴熙安突然很想什么也不管了,不管卢锡安诺是不是在监听,直接说:你救我难道不是想让我站在你这边吗?


    你把你的欲求给我看,难道不是想在你孤独又危机四伏的前路中再加一条亡魂吗?


    那你跟我摆什么臭脸?


    “我拿不到密码。”戴熙安说,“唐崎是病态的理想主义者,他能为理想眼不眨送死,也能为了理想看别人丧命。哪怕卢锡安诺拿整个下层威胁他,他也不会交出密码,而是干脆鱼死网破,谁让他的理想破灭,他就让谁付出代价。”


    楚祖多看了她一眼:“你对唐崎的评价并不好。”


    “我对卢锡安诺的评价更差。”戴熙安心酸地笑起来,“我不是上层人,也不是下层人。带我走上这条路的老师被我卖了,救过我的人被我杀了。你说回家的时候我压根想不出我能回哪个家,这个世界没有比情报贩子更边缘的角色。”


    “有。”楚祖想了想,“你觉得我是上层人,还是下层人?”


    戴熙安:“……”


    “而我不在乎。”楚祖低声说,“除了卢锡承诺给我的东西,其他我都不在乎。”


    “他……不一定会愿意。”


    “我知道。”楚祖平淡点头,“我做手术了,成了他的玩具之一。卢锡不需要给玩具什么,但我希望他能遵守约定。”


    “你让我觉得恐怖。”戴熙安轻声说。


    话出口她才想起不该把内心想法说出来,楚祖没有脾气不代表他脾气好,他们在卢锡安诺的监视下聊天,不该说会引发怀疑的内容。


    楚祖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做不到。


    当她在意识到楚祖的行事风格是先付出,再强行讨要回报的瞬间,她便想起了列车上的谈话,随之惊觉,原来自己被摆在了和卢锡安诺一样的位置。


    她何德何能?


    楚祖对她甚至比卢锡安诺要宽容,还给了另一条路:要不要去唐崎那边?


    戴熙安不再说话,她侧头看着窗外。


    晨曦把上层区映照得暖烘烘,社区放出人造鸟类,营造人们认知中的清晨,悬浮车停靠在指定站点,学校负责接送的老师全是仿生人。


    事实上,那群排队上车的小孩里也有少数仿生人,没有孩子的家长可以花钱给自己定制孩子,定制参数详尽到小孩冲他们撒娇时笑容的角度。


    仿生人小孩不会长大,等他们到了该长大的年龄,家长就该考虑定制下一个小孩了。


    好没意思。戴熙安想,他们这类边缘人和仿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功能性的角色,有用处的时候出现,没用处后等待被处理。


    她又想起游走在两头间言笑晏晏的自己。


    被卢锡安诺的人抓住后,她被按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受刑,镜子里的女人被一颗颗拔掉牙,她的头□□浮在臭水沟里。


    那时候她想,死了也就死了,就和被她出卖的老师一样,和那些报废的仿生人一样。她尽力了,活不下去嘛,也不丢人。


    但楚祖该死的承诺又在脑海作祟。


    「我不想死。」


    能让戴熙安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难道楚祖还不恐怖吗?


    戴熙安定定看着男人,许久后才听到自己开口,声音遥远又陌生:“我哪儿也不去。”


    楚祖“嗯”了声。


    厨房的全自动器械提醒已经做好早餐,高浓缩营养液,3d打印面包,合成蛋白棒。


    楚祖去厨房端餐盘,戴熙安去浴室洗漱。


    她看到边上的垃圾箱,里面堆着带血的纸巾和一次性注射器。她想了想,去客厅找到本子。


    楚祖把餐具递给戴熙安,戴熙安还以写下的东西:


    【下层十八区,西德尼,卢锡安诺的私生子。】


    卢锡安诺睡过的人他自己都数不清,安全措施一向做得到位。


    他是最憎恨继承人这一说法的埃斯波西托,阴冷双头蛇不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血脉来分享权力,哪怕是他的亲生骨肉。


    楚祖面不改色看完,无声撕掉了这张纸,洒入面前营养液里。


    戴熙安也将自己之前写的那句话轻轻撕碎,扔进杯子。


    他们心照不宣地碰杯。


    秘密被吞进食管,咽进胃里,等待胃酸消化殆尽。


    “下午四点我会出门工作。”楚祖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


    戴熙安摇了摇头:“你给我的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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