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如霜的月光中,虞幼宁笑靥似花,眼若秋水。
她半仰着脑袋,目光如淬上光影,熠熠凝望着沈京洲。
乌木长廊落在满园月光中,似银河度星。
沈京洲指尖一顿,慢条斯理挑起地上滚圆的滚灯。
为灯笼好看,虞幼宁还在娟布外又绕了两个竹圈。
烛台光影明亮,跃动在沈京洲眉心。
少顷,他弯弯唇角,不语。
虞幼宁歪了歪脑袋,不懂沈京洲是何意。
沈京洲忽的道:“你先前想要出宫的腰牌,是想做什么?”
……
翠盖珠缨八宝香车穿过宫门,而后在闹市前停下。
虞幼宁一手挽起墨绿车帘,疾步冲冲从马车跃下。
倏然被长街的喧嚣热闹晃了眼。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虞幼宁登时收回脑袋,躲在沈京洲身后,一双怯怯目光四处张望。
看一眼高高悬起的酒旗,又转首看一眼沈京洲,再看一眼街头打十番的小戏班子,又回眸看一眼沈京洲。
活像被沈京洲丢下一样。
娇小白净的一双柔荑牢牢挽着沈京洲,虞幼宁半张脸贴在沈京洲手臂,只露出一对惴惴不安的眼珠子。
那双琥珀眸子澄澈空明,满长街的繁华富贵映照在虞幼宁眼中。
虞幼宁难掩惊叹。
这样的热闹,她以前只在书上瞧过。
不想有一日竟能置身其中。
玉露中秋夜,金波碧落开*。(*出自徐放《奉和武相公中秋锦楼玩月得来字》)
丹桂飘香,十里长街。
街上有百戏人脖子缠着黄金蟒蛇,蟒蛇肚子滚圆,通身金灿灿的,无一点旁的杂色。
口中吐着红信子,一双眼珠子狠戾尖锐,忽而张开血盆大口,行人避之不及,不约而同往后退去。
虞幼宁慌不择路往旁避开,她只顾着避让,全然忘记身后还站着沈京洲,猝不及防一头撞在沈京洲怀里。
“陛下……”
声音淹没在嘈杂人声中。
众人一哄而退,虞幼宁埋在沈京洲身前,只觉身后有无数只手在推搡着自己。
虞幼宁心口骤紧,恨不得脑袋全埋进沈京洲胸膛,不敢抬首往后看一眼。
躲在沈京洲怀里的身影娇小羸弱,虞幼宁乌发蓬松,峨髻高高挽起,缀着牡丹珠翠,流光溢彩,瑰姿艳逸。
纤细白净的脖颈映落沈京洲眼中,如碧玉澄透,气息灼热,带着丝丝缕缕的芳香,萦绕在沈京洲鼻尖。
沈京洲眸色渐沉。
他一手揽在虞幼宁后背,不动声色抬抬手指,立刻有身着常服的暗卫从夜色中窜出,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人群。
渐渐将虞幼宁和拥挤的人潮隔离。
堵塞窒息的感觉不再,虞幼宁渐渐平缓气息,甫一转首,蓦地却见那百戏人竟将脑袋往蛇口探去。
虞幼宁尖叫一声,猛地扎入沈京洲怀里,她双手攥着沈京洲的衣袂,瑟瑟发抖。
指尖颤巍巍,泛着浅淡不一的白色。
虞幼宁身影抖如筛子,语无伦次:“他他他……他脑袋还在吗?”
沈京洲慢悠悠抬眸,望向那正在和看客炫耀自己安然无恙的百戏人,唇角勾起一点笑。
“不知。”
虞幼宁好奇竖起双耳,试图从看客的吵嚷中辨出百戏人的安危。
沈京洲漫不经心:“脑袋还在蛇口,看不清。“
虞幼宁连惊呼也顾不得,抱着沈京洲不肯撒手。
她害怕看见血淋淋的一幕,也怕看见那百戏人命丧蛇腹。
揽在虞幼宁细腰上的广袖绣中赤金线。
少顷,她终听得耳边传来沈京洲轻轻的一声:“好了。”
虞幼宁耳尖动了一动。
众人抚掌,为百戏人精彩绝伦的表演喝彩欢呼。
虞幼宁长松口气,忽然又觉民间的能人异士多如鸿毛,比书上见到的还要有趣厉害。
虞幼宁滔滔不绝,对百戏人赞不绝口。
沈京洲缓慢低眸,一双乌黑眸子晦暗不明:“你出宫就是为的这个?”
“我出宫……“
虞幼宁眼前一黑,惊慌失措拽住沈京洲。
“糟了!我忘了醉仙楼的月饼!”
醉仙楼的月饼只在中秋夜售出,他家的月饼天下独一份,别处是买不到的。
月明星稀,云影横窗。
画舫上张灯结彩,锦绣盈眸,乌木匾额上刻着漆金的“醉仙楼”三字。
婢女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如花似玉,手上提着珐琅戳灯,光影流泻一地。
虞幼宁亦步亦趋跟在沈京洲身后,登上画舫,转首低望。
江面波光粼粼,水天一色,时不时有小舟泛江。
舟上立着高歌吟诗作赋的文人墨客,又有人怀里抱着乐姬,饮酒寻欢。
虞幼宁飞快撇开目光,一心一意跟在沈京洲身后。
多福早早侍立在雀室前,躬身替沈京洲和虞幼宁挽起毡帘。
多福满脸堆笑,手上提着洋漆描金屉盒,盒子掀开,正是醉仙楼特有的月饼。
饼皮酥脆金黄,内里裹着细碎的桂花香馅,甜而不腻。
饼上映着月兔捣药,后面还有一株桂花树。
虞幼宁眨眨眼,捏着月饼爱不释手。
往日做鬼的时候,虞幼宁只见过供桌上设着的素饼。
素饼做工粗糙,又在供桌上摆久了,干冷僵硬,半点香气也无。
那时虞幼宁还以为,月饼也同素饼长得一样。
虞幼宁低声嘟哝:“原来月饼是长这样的。”
沈京洲擎着茶杯的手指轻顿:“你以前没吃过?”
虞幼宁凝眉,细细思忖半日,终还是摇了摇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选自李白《月下独酌》)
虞幼宁在书上学过,中秋赏月吃饼,是要同家人在一处的。
她孑然一身,不过是一只形单影只的小鬼,连家人的供品纸钱都不曾见过,自然也不曾吃过月饼。
“他们不曾给我送过,我也没有什么家人。”
生母嫌弃,武哀帝厌恶,虞幼宁这样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沈京洲若有所思。
虞幼宁实话实说,眉眼难掩落寞。
倏然又捏起一块月饼在指尖,展颜一笑。
虞幼宁言笑晏晏,如弦月的一双秋眸半眯。
手中的月饼小巧精致,虞幼宁举着月饼挡住自己的一只眼睛,朝沈京洲弯弯眉眼。
“不过我如今有啦。”
沈京洲扬眸:“有什么?”
虞幼宁双手叠在洋漆小几上,烛光缀在她眼底,似浩瀚星辰。
“我有家人啦。”
旁人举杯对酌,虞幼宁举饼,明眸皓齿,眉欢眼笑。
“陛下便是我的家人。”
江上一束礼炮冲上云霄,如金玉洒落人间。
斑驳光影穿过轩窗,明明灭灭。
沈京洲身披金丝滚边象牙白鹤氅,淡漠的眉眼晦暗不明,忽明忽暗。
他凝眸注视虞幼宁许久。
甲板处一个女子的哭声骤然打破夜色的安宁。
“我视你为家人,自然也想同你朝夕相处。”
虞幼宁愕然,随即点点头表示赞许。
她如今对沈京洲,也是这样的。
“什么兄妹?我对表哥从来都是男女之情,并非兄妹之情!”
虞幼宁一双眼睛圆睁,眼前忽的晃过先前被沈京洲丢出府的舞姬。
沈京洲向来是不喜女子投怀送抱的。
那名舞姬犯了沈京洲的忌讳,自然也落不到好下场。
虞幼宁猛地站起身,唯恐沈京洲误会,急急忙忙表清白。
她举着月饼对天发誓。
“我对陛下,从无男女之情!”
“我一点也不喜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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