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萧祁浚看向被压在长凳上的海棠,皱眉问,“这是在做什么?”
郁南博已经从郁南柔口中得知了事态发展的经过,他走上前对宸王行了一礼,苦笑道:
“今日本是邀请殿下来府中赏梅,没想到却让您撞见这种事。我家三妹妹前几日丢失了簪子,想让那丫鬟替她下水捞簪,可这么冷的天,我四妹妹向来心善,看不得这种事,也就起了争执。”
郁南博在李氏被扶为正妻后变成了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公爷。再加上宸王伴读的身份,平日里与同窗打马游街,出手阔绰,在京城公子哥中极为受欢迎。
不仅如此,他还爱在城外施粥接济来京投奔的难民,在百姓中也备受称赞,这事还传到过御前,若非年岁尚小,恐怕已经被赋了官。
因此,他在宸王面前也极为受宠。
“这么冷的水跳下去会死人的吧,宸王哥哥你可得救救那小丫鬟。”
一旁的小郡主于心不忍,她开口后,又有好几个同行之人替海棠鸣不平:“这哪里是为了捞簪子,我看她分明就是想杀人!天子脚下,大齐律法昭昭,国公府内怎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情!”
“况且不过就是一枚簪子,有必要让人在这种时节逼人跳湖打捞吗?”
几位皇亲贵戚你一言我一语,萧祁浚今日前来有拉拢郁南卿之意,本不愿为难,此刻也骑虎难下,不满的皱起了眉。
这跟他一开始看到这场闹剧时的皱眉不同,郁南博是第一个窥探出萧祁浚的不满的,心中顿时一咯噔。相比较配合自个妹妹抹黑郁南卿,他更怕惹恼萧祁浚。
郁南博走向郁南卿,率先开口道:“大家说的也没错,这么冷的天让人下湖实在有些罔顾人命,三妹妹左右不过是为了一枚簪子,不如妹妹说个价,我替她还了。”
几个小郡主之前就听闻郁家二郎乐善好施,如今亲眼所见郁南博为了个丫鬟伸出援手,看向郁南博的眼睛都亮了。
“郁哥哥真是大义,难怪不及弱冠就能受到皇伯父的赏识。”
也有人拿郁南博跟郁南卿做对比:“都是国公府的人,郁哥哥如此心善,也不知道怎会有这么恶毒的妹妹?”
“要不说老天有眼呢?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皇伯父下了道赐婚圣旨,赐的就是郁家这位三小姐和废太子。”
“废太子?”旁边的人听到废太子的名号,顿时打了个哆嗦,看向郁南卿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幸灾乐祸,“那她可真是活该!”
沉香忍不住要为郁南卿抱不平,却被郁南卿拽住了胳膊。郁南卿大病初愈用不了几分力,沉香却也被她给拉住了,看向她的眼里满是委屈。
沉香气的不仅仅是废太子一事,还有郁南博方才说要为海棠掏的银子。
别说郁南博了,整个国公府的开销不都是靠的她家夫人的嫁妆、以及这些年纪家时不时为郁南卿送过来的银票?
那些首饰玩件倒是大多能送到郁南卿手里,而那些银票皆被郁国公以郁南卿年幼的名头扣了下来。
当初老国公也是根据国公府实际情况,逼着郁国公娶了纪氏。郁秉儒依靠蒙荫在礼部腆职,能混到如今礼部侍郎的位置,人情往来哪样不需要银钱打点?
就像郁南博受圣上赏识所依靠的施粥,单凭郁国公那点微薄的俸禄,别说每个月好几回了,一个月一次都能让府内捉襟见肘。
但此刻郁南博却能如此冠冕堂皇的用郁南卿的钱来抵簪子的钱,沉香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偏偏这时候郁南卿冲她摇了摇头,握在胳膊上的手也微微施加了力,沉香怕郁南卿动气,只好忍下来,安静的垂下头。
郁南卿哪能不知道沉香的想法?
只是那边不是郡主就是世子,哪是沉香一个小丫鬟能反驳的。
打断这些话的人是萧祁浚,他转头低斥了弟弟妹妹几句,才神色复杂的看向郁南卿:“郁三小姐,此事不如卖我个面子,就按照二郎所说的那样,到此为止吧。”
皇子都开口了,郁南卿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更何况此刻郁南卿的心情还不错,她乐意陪着那对兄妹演戏,自然是配合的。她朝着萧祁浚微微一欠身,而后侧眸唤道:“沉香。”
沉香低头应:“小姐。”
“还记得发簪价值几何吗?”
沉香再不情愿,此刻也只能朝郁南博恭恭敬敬行礼,扬声道:“回二少爷,我家小姐的玉簪乃舅姥爷特意从西域采得的羊脂玉,莹润剔透十分罕见,又找了扬州最为绝妙的雕刻师傅花了数月才制成,最后还请了得道高僧开光,且不论其余费用,单是采玉雕簪就花去八百两黄金,以上入府时皆有字据为证。”
方才还义愤填膺觉得郁南卿商贾作派斤斤计较的王世子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八百两黄金?”
他们知道郁南卿的母亲出身江南纪家,家底丰厚,却不知道能富到这种程度。
八百两黄金的首饰,饶是他们身为皇族也难得一见,多是家中长辈才能佩戴。可郁南卿不仅有这样的簪子,还不逢年不过节的就随意佩戴出来,这让他们红了眼。
八百两黄金够他们去酒楼豪饮多少回,又够他们点花楼头牌唱多少支戏?更别提能买海棠这样上百个的丫鬟了。
这么金贵的簪子因为丫鬟落了水,让丫鬟下去捞怎么了?要换成是他们,恐怕都得让那丫鬟把湖水喝光才够泄愤。
看热闹的众人此刻再说不出让郁南卿放过下人的话,而此刻最为难的,还是口口声声要为海棠出头的郁南博。
郁国公宠爱他,平时不限制他的银钱花销,可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八百两黄金来的。
郁南博皱眉瞥了眼生出此事的郁南柔,又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道:“三妹妹不日就要嫁与宁王,娘千叮咛万嘱咐要风风光光送妹妹出嫁,以至于哥哥我手里也拮据。既然妹妹想要那枚遗失的簪子,等天气暖一些了,哥哥亲自盯着人打捞,你看如何?”
这话立刻引来周围人的赞叹,眉眼间满是欣赏与倾慕:“郁二郎真是大气,妹妹出嫁连自个的家底都愿意填进去。”
郁南博朝着他们拱了拱手,推辞了几句后,才看向郁南卿:“妹妹意下如何?”
郁南卿的唇角还是向上弯着的,眼底的温度却全然褪去。是她低估了郁南博的厚脸皮程度。
“所以二哥哥是不想给钱,又不让我责罚下人了?”
郁南博皱眉:“三妹妹何出此言,等回暖后,我说了会盯着海棠捞簪子,定然会亲自盯着她将簪子打捞上来。”
郁南柔也在旁边煽风点火:“三姐姐就算不相信我们,今日有宸王在此作证,难道你还信不过宸王吗!”
萧祁浚作为如今最受宠的皇子,极有可能被定为下一任太子。郁南柔搬出宸王来压郁南卿,若是郁南卿反驳,恐怕立刻能被扣上一个不敬皇权的罪名。
郁南柔的话在先,众人都以为郁南卿会答应郁南博的提议时,却听郁南卿低低的笑了声,那笑声轻柔低缓,听得人莫名心头荡漾。
郁国公府这一代以郁南博最为出名,连带着他的亲妹妹郁南柔也备受称赞。唯独郁南卿,每每被人提起时皆是性情阴郁、骄纵跋扈云云。
他们之前来国公府时皆对郁南卿避之不及,也没正眼瞧过人,此刻因那笑声被吸引,这才重新打量起郁南卿来。
肤若凝脂、乌发如缎,一张精致的面孔被狐狸大氅的毛发簇拥,浅淡的眸子衬着被风吹红的眼尾,有着说不出的动人。
他们之前一直觉得郁南博长得清俊郁南柔秀美,毕竟郁国公偏爱李氏全京城皆知,李氏的子女自然是国公府最出挑的。
却没想到国公府最好看的竟然是他们之前所不屑这位郁南卿,那双浅淡干净的眸子仿佛带有妖异,看着看着,就让人不自主的放缓声音。
“郁四小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姐姐还什么都没说呢,你那么大一顶质疑宸王的帽子扣下去,当心整个国公府被牵连啊。”一位年纪同郁南博相仿的王世子有些不耐烦的开口。
郁南柔到底年纪小,一听会牵连整个国公府,吓得脸都白了,拉着郁南博解释:“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宸王在场定不会作赖。”
郁南博抿紧唇沉思。今日之事,原本就是郁南柔求他把宸王等人带过来,想要败坏郁南卿的名声,可如今郁南卿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甚至不知为何博得了这群人的同情,反倒是他跟郁南柔处在了下风。
他看出今日不是个好时机,想赶紧将这事揭过去时,郁南卿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二哥哥的好意妹妹心领了,但妹妹眼皮子浅,只看重当下。我都要入宁王府了,等回暖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既然你不愿意替这丫鬟还黄金,那就让她下水捞簪吧。”
郁南博脸色僵了僵,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险些要开口骂人。他并非在意海棠的性命,而是担心再继续下去,会牵扯出郁南卿落水之事。
郁南卿看着冰冷的湖水,浅眸中似笑非笑:“沉香,去替海棠松绑。”
沉香道了声‘是’,走过去先是松了海棠手脚上的粗绳,再是去除了海棠口中的布条,将人压到郁南卿面前跪下。
海棠没想到郁南卿真的要她下水去捞簪,求助似的看向郁南柔,郁南柔却避开了她的目光,这么多人在场,连郁南博都救不了人,郁南柔又能做什么?
海棠吓得立刻给郁南卿磕头:“三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湖边的梅花开得正旺,寒风卷起细瓣落在郁南卿纤长的睫毛上,又落入她的掌心。
郁南卿淡红的薄唇抿了抿,笑意不达眼底。她低头看向跪在面前求饶的海棠,吐出不近人情的冰冷话语:“你主子说你做事毛躁,这件事就当给你长个教训罢。”
海棠磕头的动作一僵,再度望向郁南柔。
郁南柔背对着她侧了身,海棠一咬牙,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般往前膝行一步:“三小姐,奴婢那日并非做事不稳当,是四小姐为了防止您抗旨,才让我将您推下水的!”
此言一出,四周皆惊。
郁南柔脸上的血色尽失,握着帕子的手指着海棠骂道:“贱奴,你休要诬陷我!”
海棠又朝着郁南卿磕了一个头,她若是被扔下水定没命活了,要是郁南卿愿意保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为表忠心,索性将郁南柔出卖了个干净:“三小姐,四小姐一直与您不和,就连您被赐婚给宁王的圣旨,也是四小姐向老爷提议求来的。那日圣旨赐下时,四小姐担心您抗旨不尊出什么意外,于是给奴婢暗中使眼色让奴婢动手。您落水后,圣旨就是她替您接下的,大家都可以作证啊!”
郁南卿眸光微敛,她知道自己的赐婚圣旨是她爹为了替圣上分忧,主动求来的,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郁南柔的手笔。
那前世郁南柔代她入废太子府,还真不冤。
郁南卿往前走了半步,微微俯身,蓬松的狐氅空中轻扬,带出一股浅淡的药草味:“你可知诽谤主子的下场?”
“三小姐,求您为奴婢做主,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
海棠的话直接让郁南博身后的一行人震惊不已,他们招来国公府几个下人盘问了一番。本以为只是郁南卿不小心丢了发簪,没想到郁南卿之前还落了水!
偏偏罪魁祸首在一开始还装作受害者哭着向他们要公道。
这些王公子弟平时招猫逗狗是纨绔了一些,但并不代表他们连这种低级的把戏都看不穿,更不代表他们愿意被人当剑耍着玩!
“郁南柔你好歹毒的心啊,要不是郁三姐姐坚持,才让这丫鬟说了真话,我们都要被你给骗过去了!”
“亏本郡主一直觉得她在国公府受了委屈,现在看来,她娘都被扶成国公夫人了,谁敢在府里为难她?”
郁南柔势单力薄,辩解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声音里。
再一阵风刮过,冷气入了肺,郁南卿捏着帕子压到唇边,低低的咳嗽了两声,瓷白的脸上显出几分大病初愈的颓靡。
一名小郡主看着不忍,提议道:“郁三姐姐身子还没养好就先回屋吧,这里有我们,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殿下,此事疑点重重,只凭丫鬟的一面之词也不能证明是我妹妹指使。若真是我妹妹做的,她又怎会在一开始就把海棠带到三妹妹面前?还需细细调查。”郁南博勉强定了心神,向萧祁浚提议。
这毕竟是国公府后院的事,其他人就算身份尊贵,也万万没有插手人后院的道理。萧祁浚看向郁南卿,向她这个受害者询问意见。
郁南卿本就没打算真对郁南柔或是海棠做什么,只要他们在她离开国公府前别再来她跟前生事就好。
况且,今日之事,足以让郁南柔多年在外经营的形象全毁。不出半日,郁南柔谋害嫡姐之事就会传遍全京城。
之后调查出的结果如何,并不会有人在意,国公府越是为郁南柔辩白,看戏的人就越会站到她这一边。
这就够了。
郁南卿向萧祁浚欠身:“殿下,此事就交由我二哥哥调查吧,二哥哥宅心仁厚,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郁南博以往听惯了外人这么夸赞他,此刻却半点也笑不起来,背后无端发凉,却还要强装着迎合:“三妹妹放心。”
这事最后定会闹到郁国公那儿去,接下来,就看她爹为了喜爱的女儿,愿意妥协多少了。郁南卿转过身,沉沉的舒出一口气,对沉香道:“回吧。”
只是她刚走到碧澜轩门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南卿——”
郁南卿回头,看到大步赶来的萧祁浚。平日里总是被人簇拥的皇子,此番身后只跟了一名小厮,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殿下还有何事?”郁南卿被迫又行了一礼,膝盖都发酸了。
“我知道那纸赐婚让你受了委屈。”萧祁浚沉默了片刻,眷恋又有些无奈的开口,“等你进宁王府后,我定会想办法救你。”
郁南卿重新审视了一番萧祁浚,萧祁浚是国公府站队的皇子,她之前考科举也是为了投入萧祁浚门下,自然跟萧祁浚有过交集。
若换成前世的她听到这样的话,定觉得萧祁浚礼贤下士,感激不已。但很可惜,郁南卿已经见识过萧祁浚的真面目,此刻只觉得聒噪万分。
这使得她直接垂敛了目光,可落在萧祁浚眼中,反倒成了郁南卿受委屈而不敢言语的表现,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态。
萧祁浚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示弱的郁南卿,心头异动,不自觉地上前了一步,温声宽慰:“你且在宁王府等着我,我一定会将你带出来的。”
这话,郁南卿信。
因为上辈子,萧祁浚就是这么跟代嫁的郁南柔暗通款曲,熬死宁王后,堂而皇之的将郁南柔带回了自己府中。
郁南卿弯唇笑了,凉风吹得眼尾脂色更浓,勾出一抹潋滟的春色:“殿下恐怕有所误会,我并不觉得宁王府是个坏去处。”
萧祁浚愣了一下,仿佛无法理解郁南卿所说的话,甚至开始怀疑郁南卿要嫁的宁王是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位疯癫的废太子。
“南卿,这种气话可别乱说,我会误会的。”
萧祁浚开口时又恢复成平日里如沐春风般的温和:“我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还是你在怪我刚刚没有处理郁南柔?”
他们之前的相处确实很愉快。皇权争斗免不得要拉拢人,无论是行政功绩还是打仗,银钱都是根需。萧祁浚看中她背后纪家的财富,想要将纪家彻底拉上他这艘夺嫡的船,对于郁南卿也是主动卸下皇子之威,以示亲近。
她前世就是被萧祁浚的这幅表象所欺骗了。
郁南卿摇了摇头:“四妹妹之事有国公府会处理,殿下不便插手。”
萧祁浚不解:“那你为何还……”
“我是自愿嫁给宁王的。”郁南卿打断萧祁浚的话。
萧祁浚冷下脸:“我已经说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四目相对,郁南卿的唇角扬起明丽而又矜持的微笑:“几年前在长安街上惊鸿一瞥,我便已对宁王芳心暗许。殿下是我能接触到的与宁王身份地位最为相像之人,之前与殿下相交,也是想从殿下的身上窥见几分宁王英姿。”
郁南卿看着萧祁浚一点点抿紧的唇角,下了最后一剂猛药:“我对宁王仰慕已久,非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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