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041 常山赵云

    可敢一试?

    杨修都敢离家出走了又哪里会不敢一试!

    不过他想想都觉得,其中有些因果循环的意思,上一次是他在街上发起了对乔琰的挑战,现在却是乔琰给他出了个考校的试题。

    鼎中观外一比,让乔琰因得了许劭那个格外惊人的评价而声名鹊起,现在——

    现在总该是他杨修因为成功通过考验而得以在这里表现自己的本事了吧!

    这采购粟米之事,若能得以完成,他也无疑是在乔琰麾下立下了功劳,岂不是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留在此地的理由!

    杨修想到这里,当即做出了决定:“为何不敢?此事我必定为乔侯办得漂亮。”

    他好不容易才跟到了此地,若是连乐平都没到,一到太原就被遣送回去了,必定会被洛阳城里的那些个小伙伴耻笑。

    何况他跟来此地,就是抱着想要扭转先前约斗可能造成的负面记载的想法,更不想要落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不过他也不算是全然在热血上头的情况下应下的。

    他还是有过考虑的。

    他将乔琰所说的黄金和采购粟米之事在脑中过了一道后,又问道:“敢问乔侯,这万石粟米的采购只是要如此多的量,还是需要让人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流往了乐平?”

    杨修虽然没正儿八经地经历黄巾之乱,但他到底知道,起码在他们离开洛阳的时候,各地的乱象都还在陆续扑灭的状态中,他更是在车中听到了乔琰和那鲍鸿的对话,知晓附近也不算安全。

    既然如此,这样的一笔粮食若是如此醒目地送往乐平,难保不会第二日就遭来贼寇掠夺。

    乔琰的潜在需求,杨修还是看得很明确的。

    “若能让人不知粮食是送往乐平的,自然最好。”乔琰回道。

    “那好!”杨修说道:“我接下这个挑战,不过我需要乔侯提供两项帮助。”

    他没直接说什么将黄金交给他,他这就去开展他的计划,还是让乔琰颇觉满意的,“说来听听。”

    “其一,我年岁毕竟太小,若是贸然前去谈什么交易,难免会让人看轻,甚至觉得我一稚子怀揣黄金过市,分明是个可以下手的软柿子,所以我需要乔侯和鲍校尉都借我几个人。”

    乔琰颔首回道:“我可以将典韦借你,再请鲍将军借你些人手。”

    杨修虽然没见过典韦的本事,但他这体格和威慑力,早在先前于洛阳街头遇见的时候便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能得到这么个帮手,无疑对他的计划开展格外有利。

    他心中一喜,又道:“第二件事,过临汾之时,我只怕得妥善梳洗一番。”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先苦了个脸。

    果然不太意外的是,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周遭的那些个士卒都笑了出来。

    他杨修自打出生以来便是个锦衣玉食的待遇,何时有过这样狼狈的样子。

    也得亏他被发现的时间早,在这辒辌车中也就是待了天不到的时间而已,甚至在昨夜夜间趁着车夫入睡,他还偷偷跑出来了一阵,否则只怕要比现在看起来还要形容不堪。

    但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像是已经被辒辌车中所载的棺木与香料的气味给腌制入味了。

    而接连两个晚上不曾好眠,也让他的精神着实不佳。

    若真是这个样子去谈生意,只怕是要让人小看的,也容易言语失当。

    所以自然得休息后捯饬个体面些的样子。

    旁人可以笑,乔琰却不能在此时因为杨修的表现笑出来,她从容回道:“出轵关陉后,队伍本就要稍作修整,此事你纵然不说我也不会忘记。”

    杨修松了口气,“那好,等到太原,我便替乔侯去做成这个买卖。”

    让他松了口气的何止是可以有机会在队伍中留下,还有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跟随着队伍行动了。

    他转身朝着乔玄那辒辌车行了个大礼,以示告罪后,转而坐在了这驾车人的旁边。

    而后众人便见他抱着重新收拾起来的包裹,靠着车厢,俨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明摆着就是在思考自己到底要如何采购得这一批粟米,还得是以相对低廉的价格。

    程立朝着他看了一眼,朝着乔琰问道:“乔侯何以觉得这孩子能做成这件事?”

    乔琰回道:“杨修此人能得许劭评价为捷对之才,也确实是有些急智在的。”

    程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有些有趣。

    在乔琰提及杨修有急智的时候,她分明不像是在评价同龄人的口吻,反而像是在以一个长辈或者说是上官的口气在评价晚辈下属,然而事实上,这两人的年纪也不过是相差一岁而已。

    不过这种事情多见两次也就适应了,谁让他之前也见过她教导徐福。

    现在显然也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他又问道:“说来,倘若是让乔侯自己去做这件事,会以何种方式来降低这粟米的价格,得到一个更满意的收获?”

    乔琰笑道:“我考校杨修,现在倒是轮到仲德先生来考校我了?”

    见程立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乔琰说道:“去压低现有物价这等事情,在去岁还有过旱灾、存粮不易的情况下,即便我确有所需要,也着实做不出来。”

    这倒是和良心不良心的没什么关系,而是她刚来到并州,总得开一个好头。

    这世上多的是上行下效之事,她实在不能一上来就留了个钻空子的风格。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么这样一来,就最好是从粟米的来源来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零散从当地的农户那里收米,或许价格会低一些,但乔琰带在身边的是黄金而不是铜钱,要兑换开来就需要一个过程,更别说是在收货过程中的人力和时间成本。

    这也等同于是在和当地的有些人争抢生意,无疑是个得罪人的事情。

    若是钱花在了刀刃上,却也惹出了其他麻烦,那便多少有些不美了。

    程立显然也很认同她的这个想法,问道:“以乔侯看来,从何处去寻一来源?”

    乔琰打量了他的脸色后说道:“我看仲德先生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在这相顾之间以口型比划出了一个字来。

    这个无声的答案是——

    酒——

    杨修也是这么觉得的。

    若是米行,大批量的购买,再如何讲价其实也有限,但如果换个思路,不是米行,而是酒行呢?

    杨修对酒的了解也不算太少。

    魏晋时期的好酒风尚,在汉末已经表现出几分苗头来了。

    去年的收成不好,在洛阳城中还一度造成了酒价的高昂,杨修都看在眼里。

    对于寻常人来说的醇酒佳酿,以他的家世条件,也并不会接触不到。

    再加之他自小阅书丰富,还记得自己此前在汉书中看到过的记载,也即是在食货志的部分中的那句话,“米二斛、麦一斛,能成酒六斛六斗。”

    以米麦做酒,是两倍多的回报率。

    再加上酒价高于米价,这酿酒行业的暴利实在不难理解。

    杨修从祖父这里听闻过一些东西,比如说昔日孝武皇帝时候,正因为这个行业的利润过高,在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建议下实行了“榷酒酤”,也就是和盐铁行业一样,对酒也实行专卖,但因为此事涉及到了太多上层阶级的利益,所以也只是实行了十七年就废止了。

    但废止归废止,对酒业征收的税赋却也自此又有了明确的规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要确保酿酒行业还能保持足够的收益,自然要在所用的原料价格上下功夫。

    所以也正如乔琰所想的一样,杨修打的就是利用别人的采购渠道的路数。

    倘若可行的话,直接购买酒坊的粮食囤货,也未尝不是一种法子。

    但是要如何让对方肯出售呢?

    杨修在车上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种社会实际问题,或者说是在打交道层面上的问题,无疑是有点难他。

    乔琰听到杨修嘀咕着那个“酒”字,大概能想到他的思路和他纠结的地方,“我估计他的思路没问题,但是……”

    “他缺了跟对方谈条件的筹码。”一旁的陆苑接话道,“他大约也不想拿出自己弘农杨氏的身份,来达成这个目的,但是这样一来,商人重利益,又哪里会让他如此轻易得手。”

    “是这么个道理,至于筹码的话,”乔琰琢磨起了她之前阅览过的典籍,“或许我还有那么一个。”

    “让杨修来见我。”

    对于自己想到的计划还未开始实施,就因为缺乏了其中一个必要条件,而不得不在乔琰面前坦诚承认自己还差了些准备,杨修简直郁闷得无以复加。

    但在听到乔琰肯定了他的思路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后,他又不免露出了几分喜色。

    只是一见乔琰朝着他看过来,他又下意识地肃起了面容。

    乔琰:“一个还没法实行的计划有什么好得意的?”

    杨修死鸭子嘴硬回道:“我在京中见过的美酒不胜其数,若是入了酒坊,自然也能品鉴出其中的弊病来……”

    “可是,能买得起你所说的酒的人又有几个?”

    乔琰一句话将杨修给说闭嘴了。

    事实上酒在如今也绝对是个奢侈品,升斗小民能得浊酒过个嘴瘾都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又哪里会奢求杨修所见的那些个千金美酒。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国时期的曹魏阵营和蜀汉阵营都一度实行过禁酒令。

    对于如今的酒坊来说,从洛阳那里来什么贵客提出改良口感的建议,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作用,更切合实际的做法显然是改良酿酒工艺。

    北魏时期,贾思勰写下了一本堪称农业技术专著的典籍,名为《齐民要术》,在其中记载了八种制作酒曲的办法和四十多种酿酒之法。

    乔琰……乔琰又不是计算机,怎么能将其全部记下来。

    但其中有一种她倒是有些印象。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名为九酝春酒法的酿酒之法,乃是沛国谯郡的一位县令的发明,在他死后此法才传开,后来落到了曹操的手中,最后被献给了汉献帝刘协,而后在曹魏治下推广了开来。

    这种酿酒之法在后世有个别名,叫做补料发酵法,也就是在一个发酵周期内的原料,并不是一次性全部投入,而是分作了九次投入,这样得到的酒会在成本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更为醇厚,也就等同于有了跟同行相比更大的竞争力。

    在原本的“乔琰”的记忆里,她那担任任城相的父亲和这位县令还真有过碰面,乔羽并不好酒,却也对此酒印象深刻,购置回来的那一坛,也只在过年节的场合下会拿出来小酌。

    若真要以酒坊的采购路子来作为低价购买粟米的渠道,这便无疑是个合格的交易筹码。

    但既然有这个筹码在,乔琰倒是觉得,只用作一次的购置米粮,好像有些浪费了。

    不如进而谋求一个长远的发展之道。

    她这一番沉思,在她自己看来是在对之后的计划有个全盘考虑,在杨修看来却仿佛是个要将他遣送回家的信号。

    他当即说道:“若是实在不成,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

    他才不要被丢回洛阳!

    但他下一刻便听到乔琰说道:“不,我不是觉得你这路子走错了,之前我和仲德先生也想的是此法,只是我们都还欠缺了些准备罢了。”

    “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一听到有事可做,杨修便基本确认,自己还有留下来的可能了。“你说便是。”

    “第一件事,我要你去采买我们这二百余人吃用一月的粮食,再购置酿酒所用的陶钫和米麦,具体需要多少量你自行估计。”

    这就等于是个数学题了,杨修自然算得明白。

    “另一件事,我要你去雇佣二人手,最好是对民间酿酒行当稍有些了解的。”

    乔琰想了想又补充道:“越便宜越好。”

    虽然说是说着要从长远考虑,这前期投入怎么也不能太高。

    杨修得了乔琰这两句话,便大约判断出她的想法了。

    但想归这么想,他还是免不了又问道:“若是这两件事办得妥当,我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了?”

    乔琰回了个格外稳妥的答案:“若是你祖父着人追来寻你,那就另说了。”

    不过对杨修来说,有这句话就够了。

    只要祖父派来的人不是上来就将他给打晕了,杨修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回旋余地的。

    过侯马、临汾一带后,杨修就朝着乔琰申请了办这两件事所需的经费,又将他从太尉府带出来的那些个典籍都先扣押在了她这里。

    当然这些典籍一到乔琰手中就被她转手以自己保存书典不便的理由,直接送到了蔡邕的手里,也算是给他找点事情做。

    也或许,她并不用如此多此一举,谁让蔡邕已经开始思考要在给乔玄的鼎铭上写些什么东西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不会觉得这段绕路后变远了不少的旅途无聊。

    乔琰也不觉得。

    从临汾往太原走,几乎都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之中走,左为吕梁山,右为太岳山,两山之间夹着的盆地顺着汾水支流展开。

    她朝着两侧望去,云中山岭依稀,近处的河流经行之处在这夏日显示出好一派田野青葱之态,对比兖州冀州景象,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虽然这自然风光之下,却也未必都是欢歌,但起码她目之所及的景象,很难不让人从先前洛阳时刻紧绷的状态中稍有几分舒缓。

    起码这里没有那些个朝中各方势力的博弈,乔琰也能少费那些个心眼。

    当然,比起她的轻松,杨修就要显得紧张多了,先前的采购行当没法做,这后半截的两个任务他总得办得妥帖才是。

    在这种想法之下,一入太原郡的范围,他便带着乔琰分派给他的人手直奔太原郡治晋阳而去。

    搁在现代,还有个合格的员工和不合格的员工去做同一处调查的小故事,杨修年少归年少,却显然得是属于合格的那种。

    本着往晋阳走一趟,直接将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的想法,他将晋阳城中那些个米行和酒行的情况都给记录了个遍,这才去着手办理采购和招人的事情。

    在折返回来跟队伍会合,向着乔琰汇报的时候,他便显而易见地对自己能回答得上来乔琰提出的问题很有几分骄傲。

    而在乔琰问完之后,他便跟她介绍起了自己招募来的人手。

    有两人是被城中的其中一家酒坊因为经营不善的现状而裁员的,在工钱上也就自然好谈些,何况,在晋阳做工和在乐平做工,对他们来说都距离家中有些距离,考虑到生活成本的问题,杨修给出的聘请价格也就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

    “还有一个是免费招来的。”

    见乔琰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杨修连忙解释道:“我可没做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这招来的人也并非是无用之人,只不过是因为此人乃是个酒鬼,自言有酒便可。”

    乔琰顺着杨修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一个酒壶悬在腰间的落魄青年,在神情之间还颇有那么几分醉态。

    但他眼神却还称得上是清明,显然不能算是在喝醉的状态下将自己给直接卖了的那种。

    也不知道是不是乔琰的错觉,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好像并非是个寻常的醉鬼而已。

    在这种直觉的驱使下,在杨修又解释了此人说起酿酒行当堪称头头是道后,她问道:“此人姓甚名谁?”

    虽然奇怪乔琰为何对一个酒鬼也要问询姓名,杨修还是回道:“他自称姓智名才,却不是什么有智有才之士,成年了也未曾得一字。这姓氏是少见了些,但我记得,春秋荀首食邑于智,后代便以智为姓,算来也正在这晋中地界。”

    智才?这名字可着实有点奇怪。

    不过听杨修给出了个解释,乔琰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她盘算着等抵达了乐平安顿下来后,就将那补料发酵法在记忆之中的相关信息给写下来,到时候此事还是继续交给杨修来做。

    一来也算是给他一个历练学习的机会,二来也可算是个在安排上的有始有终。

    杨修既有了乔琰的准信,心中不觉大定。

    心神一定他也不免生出了些其他想法。

    比如说……

    他虽长在洛阳勋贵之家,但骑射之术他此前却并未接触,加上以他的年纪,无论是杨赐还是杨震都得为他的安全着想,自然也不会让他过早接触此道。

    现在他盘算着,自己既然暂时不会被遣返了,就可以尝试尝试了。乔琰都可以骑马而行,他却只能坐在辒辌车前,着实是又落后了她一步,不如趁机一学!

    鲍鸿简直要被杨修给整的一个头两个大。

    要带上这位当朝太尉之孙,本就已经让他有种被迫当了共犯的感觉,还难保会不会在回去洛阳后被杨氏找茬,现在这位杨小公子竟还想学习骑马之术。

    他只是个无辜的校尉而已啊,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东西……

    鲍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乔琰,却发觉她此刻正在跟程立商量着什么,明显没有留意到他此刻面临的窘迫境地。

    乔琰乐得将这种麻烦暂时先甩出去,总归这位鲍校尉现在因为一番迂回绕路的行路方式,不必提防忽然从何处来上一出黑山贼的袭击,不如将多余的精力也给派上用场。

    反正,过了晋阳,他们距离最后的目的地乐平,也着实没有了太远了,他也只要忍过这么两天也就够了。

    早在杨修往晋阳去招人买粮的时候,在他们经行之路的太岳山就已经开始逐渐走低了。

    最高处海拔可至两千五百多米的太岳山,在此时已经只剩下了群山末端的丘陵起伏,在他们转道东行后,便正是一条山间穿行直抵乐平的通途。

    行路至此,鲍鸿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预见到,将乔玄的遗体平安送抵乐平的差事,他是可以交差了。

    这无疑是让他少了几分压力。

    晋阳以南,向西流入汾水的洞涡水与他们此行而来的路途几乎重合,至于河流末端,便是沾县的北山,北山一过,就是乐平。

    这一路上又是被乔琰提醒太行山中有贼寇流窜,又是从乔玄的辒辌车中发现了杨修,鲍鸿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以至于看见这甚至有些贫瘠的北山,也只觉自己像是见到了人间仙境一般,险些激动得有些失态。

    不过他一转头朝着乔琰看去,发觉这始终沉稳得体的乐平侯,大约是因为即将抵达自己所辖的领地,也在神容中显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情态。

    这么看起来倒是多了点真实感。

    乔琰的确如鲍鸿所见,因将抵乐平而心生波澜。

    北山之后,就是她目前拥有的那片土地了,就算她再如何表现得筹谋在握,也很难在此时彻底平静下来。

    这是她的领地。

    北山以东,太行以西,上党以北,阳泉以南。

    这便是乐平。

    当山道回转,前方不复遮挡,这乐平县就彻底展露在了乔琰的面前。

    这无疑是一片和晋阳对照起来少了几分繁华,却也蕴藉着希望的土地——

    乐平啊……

    乐平县原本为县治,县中的最高长官便是县令。

    但在乔琰受封为乐平县侯后,按照东汉以县立国的习俗,乐平县也可叫做乐平县国,除却县侯享有封地之中的最高所属权之外,此地的执政长官也将从县令改为乐平国相。

    这个位置,乔琰属意于交给在内政上颇有一番本事的程立。

    当然这不是她直接指派就完事的事情。

    别管到底是因为县侯立国还是承袭的郡国,这个职位都是需要优先对大汉效忠的。

    就像济南济北这些个郡国的国相,都是由中央直接指派的,也领着朝廷给出的两千石俸禄。

    县国国相的俸禄虽然要相对来说低一些,但要知道,一县之地万户,也不是玩家家酒的游戏,在决定行政长官的时候无疑不能过于草率。

    否则若是县侯可以肆意以人为令,委任个并无处理政事才干也无经验的人上去,除了引起民愤大概没有任何的作用。

    不过是因为乔琰的情况相对特殊——刘宏已经看到了她的才学本事,加上乐平县的范围也的确不大,所以在她离开洛阳之前,又从刘宏处得到了个准允而已。

    她可以自行提名上报,以形同于举孝廉的方式,将这个县国的国相给定下来。

    好在以程立在黄巾之乱中的功劳,要落实这个位置并不太难。

    在乔琰看来,也只有给出这个国相的位置,她才能坦然地接受程立跟随她前来并州乐平,而非是留在原本的兖州地界上发挥才干这件事。

    此外,在国相之下,原本县中的军事治安要务都由县尉处理,现在也叫做尉,不过是县国之尉,身在此位上的官员与手下的吏卒一道,组成了这县国之内的缉捕防卫力量。

    当然,这也是个需要上报朝廷得到批复的位置。

    不过比起国相,乔琰在这个位置上要相对来说纠结些。

    倘若按照武力值来计算,乔琰身边战斗力最高的无疑是典韦。但典韦这个人适合当做近卫,而不是一众吏卒之上的统领者。

    让他去分配何人巡守,何人擒贼,在这食邑万户的地盘上划出了道儿来,属实是有点为难他。

    好在,这倒并不是个需要立刻决断出的位置。

    而除却国相与县国尉领的是中央的俸禄外,其余的位置就是乔琰可以直接自己决定的了,也即那些个县侯家臣的位置,包括家丞与庶子,以及代表县国外交的谒者和国中掌管出纳文书的治书等。

    总之,这些家臣组成了乔琰这位县侯在乐平县统辖的核心工作团体,而后才是辐散出去需要上缴税赋给她的那些个黔首黎庶。

    这些位置,乔琰对于自己带来乐平的人大约都有了估量。

    不过在将人与职位一一对应之前,在她抵达乐平后需要面临的就是权力交接的问题。

    原本的乐平县令和县丞县尉等人,因她这位县侯的到来,已经在职务上做出了调动,印信以及历年间的账册官司记载也都已经一并存放在了堂上。

    本为乐平县令的这位,以乔琰观摩他的神情,他好像并未对自己的平调搬迁有任何的不满,反倒颇有几分终于得到解脱的意思。

    对这个有些怪异的微表情,乔琰看在眼里,却并未在话中询问出来,只是听着这县令说道:“乔侯的运气实在好,这乐平的在籍黔首共计九千四百户,而另外的六百户分布在往上艾方向的山中村落里,若是乐平本身的人口过万,还是个麻烦事。”

    这话不难理解,东汉的封侯不是按照郡县所对应的实际人数,而是按照朝廷给出封赏的人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乐平县原本的人口比万户更多,她这个乐平侯也不能将这些人据为己有,而是要按照自己对应的食邑户数做一个切分。

    倘若多出的户数仍多,那么乐平县原本的管理班底还可以留在此处,不过大约要给这两头所管辖的居民换一个所属地的名字。

    但两方处在一个区域内,难免会因为管辖问题出现什么摩擦。县国和县治之间的差异又必定会让这两方在缴纳税赋方面有所区别,这世上多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况,难保最后演化成什么程度。

    倘若多出的户数不多,将其归入邻近的太原或者上党的其他县范围内又有些麻烦事,谁让太原诸地的地形太过特殊,乐平往东就是太行山脉,往北就是五台山,往南和往西都有起伏丘陵,这种特殊的隔阂状态,并不适合将某一部分户数划归到别的县治中。

    所以这县令说的是运气好。

    乔琰也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在她自过太行山脉往乐平而来的这一段中,所见风光又与兖州冀州以及洛阳不同,虽不算市井繁盛之态,可在这等动乱时代,能有田可耕,有山可依,实在已经是一件过于难得的事情了。

    而这位县令别管是出于什么心态像是急于完成这个交割,他既将这些个登记在册的东西都在她抵达之前完成了整理,无疑也给她省却了不少事情。

    乔琰朝着程立使了个眼色,让他这个还未正式得名却已算有了实的乐平相,对这些个文案卷宗查阅一番,自己则对着这县令回道:“这也多亏陛下怜我年少,这才给了我一处安生地,只是还得劳烦足下为我说说这乐平县内若要管辖得宜,还有哪些要紧人物要紧事需得记下。”

    这先前的乐平县令虽然早闻得乔琰乃是因在黄巾之乱中立功而当上的这个县侯,却还是在此时眼见她处事稳妥而不由心中暗自赞叹。

    见乔琰虽为县侯,却并未循例以孤自称,也未曾在他面前摆什么县侯架子,分明是要让这交接之事于融洽气氛里度过,他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真切的笑容来。

    “乔侯有此心,乐平……”

    他这句“乐平黔首有幸”还未曾说完,便见一县吏疾步而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这县吏说道:“门外有两人声称与乔侯乃是故交,上门求见。”

    故交?

    乔琰可没有那么多故交。

    她心中有数,唯一的可能大约是回颍川先行拜见母亲的徐福,在言说了自己的决断后,现在已经得到了母亲的准允前来了此地。

    至于为何是两人?要么便是他还带来了哪位同乡友人,要么便是他的母亲也愿意前来乐平,也一道前来了。

    若是后者,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徐福虽然此前并不通文墨功夫,只略识得几个字而已,但他除却天资聪颖之外,更让乔琰看重的无疑是他的心性人品,而这多少跟他所接受到的家庭教育有些关系。

    徐福早年丧父,这便等同于是他母亲造成的耳濡目染影响。

    乔琰此前就在想,如同杨修这种聪慧却有些不用在正道上的家伙,到底应该如何教化。

    蔡邕是个开蒙的好老师,却显然不是个合格的人生导师,谁让他连自己的人际关系都处成了这么个人憎鬼厌的样子,而有黑山贼在侧,乔琰自己也没有这么多多余的时间。

    反倒是徐庶倘若将他的母亲带来,未尝不是个潜在的“教育专家”。

    乔琰心中一念转圜,却未曾在脸上展现出什么端倪来,只对着这县令说道:“既是我的故交,我便先去看看就是。”

    她踱步而出,果然一眼就在这县衙之外见到了徐福的身影。

    他一见到乔琰当即上前来行礼道:“乔侯勿怪,福此番接了母亲一道前来,路上走得便慢了些,好在携母平安抵达。”

    乔琰朝着他身后看了眼,却并未看见他的母亲,只见一剑眉星目负枪而立的少年人,显出一番卓尔不群的气度,问道:“不知令慈……”

    徐福回道:“母亲乘车在后,因闻听乔侯方进县城,令我尽快赶来。”

    他话毕,又侧身引着乔琰朝着那年轻人看去,说道:“且容我先给乔侯介绍一人。”

    “先前我与母亲途径长治遇贼寇险些不保,正是这位义士相救的。此人出自冀州常山郡,一手枪法当真好本事。因他言及有要事要见此地县令,我便请他一道来了。”

    在听到冀州常山郡的时候,乔琰便不由心中一动。

    而徐福话音刚落,这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上前来行礼所说的话,无疑印证了乔琰的猜测。

    他拱手开口道:“常山赵云,见过君侯。”

    42. 042(小修) 英雄之酒

    赵云……

    虽然说已经在清剿黄巾之时见过曹操、孙坚和刘备,在前来此地之前,乔琰也知道乐平与常山之间也不过是一道太行山脉的阻隔而已,却也不曾想到,会在抵达乐平的第一日便见到赵云。

    乔琰甚至想点开自己的人物面板看看,她的气运数值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现了什么变化,不然为何她上一刻还在想,以典韦的水准更适合当做一个近卫而不是县尉,就有个赵云送上了门来。

    蜀汉杨文然评价,征南(将军赵云)厚重,征西(将军陈到)忠克,这“厚重”二字实在是对赵云全方位发展本事的评价。

    无论是长坂坡之战、入川之战的四方征伐,还是任职桂阳太守、督军江州的留守治理,亦或者是直言劝谏还田于民的长远政见,赵云无疑都有大局度量大将之风。

    虽然如今出现在乔琰面前的赵云还远当不起那个“厚重”二字,在他尚未及冠、年轻异常的面容上,多少还带有几分跳脱的锐气,但显然这种锐气更倾向于少年意气,而非是那种鲁莽意味。

    不过,乔琰想将人拉拢到自己的手下,来担任这个县尉的职责是一回事,对方愿不愿意投效那是另外一回事。

    乔琰心中思量不过一瞬,从赵云的角度看来,这年少的县侯也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他这不请自来的陌生人后便问道:“不知足下所为何来?”

    赵云道:“为太行山中匪寇而来。”

    在听到赵云的回答后,乔琰心中所想正是“果然如此”四字。

    他果然不是慕名来投的。

    这世上没有这样多的好事。

    但这也实在不奇怪,赵云上有兄长,若非因常山郡的推举,加之常山父老在权衡公孙瓒和袁绍后,觉得公孙瓒更有行仁政之象,他大约也不会在初平二年前去投奔,而后又因兄长过世而回乡守孝。

    此时的赵云更不可能像是徐福一般,因见她在黄巾之中的行事有世所罕见之态,故而生发出愿为牵马坠蹬的想法。

    为除贼而来,也显然更合乎乔琰对赵云的固有认知。

    这少年给出了个足够直截了当的回复后又道:“常山郡人褚燕于黄巾起义后领数千人聚众作乱,为避王师锋芒遁入太行山中辗转作战,时而出山掠夺城镇,云不忍见乡里受难,闻听君侯将入主乐平,而太行山匪也或有袭扰乐平之可能,故而前来一试。”

    闻听她入主乐平故而前来,可不是个寻常的表达。

    乔琰心中揣摩后问道:“不知太行山中匪寇有多少人?”

    赵云显然不是毫无准备来此的,他未曾犹豫便回答道:“张角授首后,褚燕部从中多有返乡之人,余党三千上下,常山郡内小股贼寇,一者名为孙轻,一者名为王当,各率五百人投效褚燕,另有贼首名为张牛角,兴兵于中山博野蠡吾一带,约有五千人,正过常山郡,将至真定。”

    褚燕本身的势力合并张牛角部从共计九千人——

    这和乔琰此前得到的消息相差不大。

    “那么既如你所说,这太行山中贼匪约有万人之数,义士何故前来寻我?我初至乐平,手下并无多少兵卒钱粮,更不比那褚燕对太行山中情况熟悉,何以觉得我能有这个平定乱贼的本事?”

    听乔琰这么问,赵云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色。

    在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并不像是她身边一身着轻铠的将军一样,一听到褚燕和张牛角的部从有如此多人便生出的紧张之态,也并不带有任何被人贸然找上门来的不悦。

    若要赵云以自己的直觉来看,她好像当真只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而已。

    是啊,为何寻她?

    这冀州境内的黄巾主力被平定,跟从张角作乱之中的一部分实有罪业的,被送往了乌桓校尉和度辽营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朝中平叛的队伍有一部分已经撤出了冀州。

    话虽如此,在冀州境内依然还有一部分皇甫嵩的部从滞留,以其对黄巾的威慑也同样可以执行剿匪的责任。

    再不然,这常山郡内总归也是有其他长官的,郡县的府兵担负起除贼的责任也实在是一件在逻辑上说得通的事情。

    何故要跨越过这太行山,到她这个小小的乐平县来,寻找一个目前还未曾面临黑山军来袭的县治中的县侯?

    赵云显然是不可能觉得他因为恰好救了徐福母子二人就能在乔琰这里多一份人情债的。

    好在他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既已看出乔琰此刻的态度,便也顺势回答道:“我与张牛角此人不熟,却因与褚燕同乡而对他有些了解。他以身法轻灵而得一飞燕之名,故也可称之为褚飞燕,而他率领部从之法同有飞燕之灵。”

    “以褚燕率众之行,若寻冀州王师或常山郡吏,纵能将其战胜,也只是将其迫入山中往复而已,今日退出常山,明日又抵达长治,后日又归冀州,辗转往复,为祸不知几处。”

    “掠夺既成愈多,其人胆气越盛,收拢流民,或至于不止如今之数。赵云所欲见,不是黑山贼寇退出常山,另择一处为祸,盘踞太行滋生壮大,而是将贼寇铲除,还周遭太平。此非智谋之士不可为。”

    这话说的同样很符合赵云的性情。

    褚燕其人自己便有个飞燕的名号,他行动的作风也有飞燕一般的灵巧。

    这的确不是寻常的剿匪方式能够将其铲除的。

    再加上这太行山脉中特殊的地理环境,太行八陉联通东西,形成山中特殊的甬道,若是让褚燕跟围剿的队伍玩起捉迷藏来,这就当真有些不妙了。

    一地或许暂时未曾受害,而辗转而行,又成了另一处的灾祸,偏偏这些个流寇手中很快就会累积下来足够的钱粮,吸引更多值此世道想走个捷径的人。

    等到这势力彻底成型,也就更难以将其铲除了。

    赵云这话说得也让乔琰越发对他高看了几分。

    他虽还年少,却显然并未只将眼光放在一地的安危得失上。

    乔琰笑了笑:“以义士所见,在下便是那智谋之士?”

    赵云给出的答案堪称果断:“两州之内,非君侯莫属。”

    这无疑是一句对乔琰的极高赞誉。

    乔琰端详他面色,见她面前这少年也好像当真是如此认知的。

    赵云身在常山郡中,固然常山和清河郡有些相似,并不像是巨鹿郡一般为黄巾势力所尽数占据,但因张角将黄巾之祸发起于冀州,冀州各地响应其而去的人不知凡几。

    赵云对彼时的乱局并非全然无所思考,但以他所能集结的人力,也不过是护好家乡一隅之地而已。

    好在黄巾之乱兴起得快,瓦解得也快,自光和七年的二月开始到五月的张角授首结束,也不过是三个月的时间而已。

    只是以他的见识和认知还不曾想到的是,张角之死并未让冀州中的各个黄巾残部偃旗息鼓,事实上也并非所有的黄巾都是因为尊奉张角所提出的太平道信仰才聚众而反的,而这些流窜到了常山境内的黄巾部,在保持了原有的破坏力的基础上,还学会了依托地形灵活作战。

    赵云自小有演练武艺的基础,却也不过是常山郡中黔首而已,他对张燕等人为何而反,是有同感体验的。

    但他也清楚地看到,在这些黑山贼渐成气候的过程中,就像兖州黄巾中也会出现如同卜己这样的人物一样,黑山贼中也有从掠夺侵占的过程中品尝到甜头的,将原本吃饱饭的目的变成了今时今日的样子。

    所以他也必须要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尝试平定这个局面。

    只是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正如赵云先前所说,因他对褚燕此人的掌兵方略大致有些了解,所以他在留意到了冀州内剩余的王师作战方式以及常山郡本身的守军实力后,放弃了将这两路人作为自己的选择。

    而随着黄巾之乱中各州郡的战果和最后的封赏消息扩散开来,赵云便将目光放在了与他有一山之隔的乐平上。

    乐平县的县侯乔琰为父母报仇而瓦解两州黄巾,更是在与张角的当众辩论之中,凭借智计而将太平道要义驳斥瓦解,这无疑是个有本事且善于以小博大的人物。

    在赵云的权衡比对,加之对黑山贼的应战方式判断中,他格外确信的一点是,大约也只有如同乔琰这般天资和智谋之人,才有可能通过特殊之法将黑山贼给拿下,而不是让他们继续流窜为害。

    而在他途径长治以北的山区,恰好遇到徐福和他母亲的时候,他也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以他短暂跟这二人的交流,他并不难看出徐福此人义气纵横,也有几分智略的潜质。

    他在抵达乐平后说是跟乔琰说的什么遇贼寇几乎不保,但实际上,在赵云看来,就算没有他的出现,徐福也足以应付彼时的情形。

    毕竟只有两人行路的情况下,也着实要比乔琰他们这辒辌车车驾一行要灵活得多。

    而徐福的母亲秦氏,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要知徐福说的车架在后可不是母亲安坐于车中,而是她自行驾车而来!

    这实在是个于贼寇包围中也并未表现出慌乱的巾帼人物。

    这样的一对母子,本可以在乱局平定之后的颍川安然度日,甚至于在赵云的认知中,颍川也无疑是个对任何人来说堪称圣地的进学之所,其中诸般名士风流,也非三言两语可概括。

    然而他们依然决断分明地选择了前来投奔乔琰,在徐福的言谈之间更是对这位新敕封的县侯多有维护拥趸之意。

    这也无疑是让赵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能得此等人物认可,乔琰有真本事!

    现在亲眼见到乔琰,见到这位在平乱中堪称中流砥柱人物的十岁万户侯,赵云心中也不免觉得,固然还不曾见到她行事如何,但光是在她这几问之中所表现出的气度,便已绝非是个等闲之辈。

    或许他做出的决定并没有错。

    而他下一刻从乔琰这里得到的回复也不由让他心中一定。

    乔琰道:“我有除贼之心,奈何兵戈不利,民心不附,天时人和俱不在我,未到动时。”

    她这话中是有杀气的。

    赵云与乔琰目光对视良久,更确信,她所给出的并非只是个用来应付的答案而已。

    我有除贼心,奈何刀不利。

    他回道:“如此,赵云可为一利刃。”——

    不过在当这个利刃之前,他还得先临时担任一下这县中县尉的职责。

    当然这并不是要上奏朝廷确定这个位置的意思。

    而是以乔琰话中所说,让他暂时担任这个位置,也好看看她这位乐平县侯想要除贼、保卫乐平安定的想法并非只是个空谈而已。

    他若觉得乔琰没有这个除贼的本事,大可以随时离去,反正这其中也并无什么绑定的关系。

    此外,倘若赵云当真觉得自己可为一利刃,也自然要与其他刀兵提前磨合才对。

    赵云显然没有意识到,乔琰并不只是因为卧榻之侧还存在一黑山贼而务必将其剿灭,故而有这等表现,其实还颇有几分别的图谋,当即答应了下来。

    乔琰随后又说的以一月为期先行整顿内务与武装,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而他自担任起这个临时县尉之后所见,正是这位年轻的君侯和程立这位乐平相一道,就前任县令所留下的账册核查辖区之内的人口钱粮一一核查,确实是一个正在筹备整顿的阶段。

    他本还有那么几分疑心,也先自己给打消了。

    何况在他看来,乔琰实在是要比那上一任县令有担当太多。

    在赵云提到那黑山贼的时候,表现得最为失态的显然不是鲍鸿。

    ——他虽觉得自己在这一趟护送之中着实承担了太多,现在还得因为乔玄宗庙未成而贼寇随时来犯,弘农杨氏前来寻杨修的人未到以至于这位太尉之孙的安全也得在意等等原因,不得不留在此地。

    但他到底也是从战事中得到的升迁机会,一路做到洛阳北军一校的校尉位置上的,还不至于听到黑山之名就走不动道。

    更为失态的自然是那位上一任县令。

    他本就知道褚燕在侧,不知道何时就会危及乐平,现在听闻还有个张牛角的势力,越发让他心神不定。

    先前他急于与乔琰完成交接,也正是因为这种顾虑。

    好在这位接任的乐平侯虽在洛阳耽搁了些许时日,却也还算是来得快,也免于让他在黑山贼的来袭中送了性命。

    在乔琰抵达的第二日他便包袱款款去那平调的县治上任去了,全无一点耽搁。

    乔琰都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县令当真是不想在自己的政绩上增添任何的贼寇来袭污点,才离开得如此之快。

    但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本能,乔琰深谙这道理,便也没必要对对方有什么苛责。

    何况,他走得这般着急,无疑也成全了乔琰。

    赵云亲见这前后交接之中,在面对贼寇的态度上出现的对比,也越发确定,唯有乔琰这临危不惧的统帅方才有破敌的可能。

    不过也正如乔琰所说,要想除贼,前期的先头准备实在必不可少。

    乐平的万户并不是她在那个立体地图上看到的山中盆地里撒一把米这么简单,聚居在县城之中的,以村落的方式分布于山间的,在人口上几乎都是对半开的。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好消息也不过是,这乐平因是个小县,并无什么豪强势力,也就没什么藏匿人口。

    倘若非要说有的话,也不过是在县城之中有一大户,乃是并州太原王氏的旁支,却也并不像是兖州地界的豪强一般,还会以修建坞堡的方式独立居住。

    乐平地界上的这一位更像是个富户,加之他到底年事已高,只有守成之心而无进取之意,故而在乔琰看来,他更像是这乐平县中的一位乡贤,也得了周遭对他一个王公的称呼。

    正因少有豪强阻力,乔琰的核验人口之事进行得便格外顺利。

    此前有刘宏亲口准允,乐平在五年之内并不需要向着洛阳送上献费,这极大程度地缓解了乐平的财政支出。

    乔琰也在和程立商量后决定,对乐平县国范围内的黔首知会,这以县立国的第一年免除亩税和口税,而后以三十税一的方式上缴农业税。

    在两汉时期,绝大多数时期的农业税始终保持在十五税一或者是三十税一这两种,很难不说是否是西汉前期形成的优良传统,即便是在汉桓帝汉灵帝执政时期也并没改变这祖宗旧法。

    但想要从民间盘剥更多的财富,只要敢想,总归是有别的办法的。

    于是孝桓皇帝在位期间开始,在“刍稿税”的基础上又新增了个亩税,以每亩地多征收10钱的名目,更多从民间收钱。

    也就是说,原本的乐平县民众需要缴纳的税赋包括十五税一的基础农业税,也就是每亩地上缴六升这个定额产值,而后还有田亩税、口税以及刍稿税等各种名目的税赋。

    这些税赋累积到后来,原本可称养民的十五税一,竟只能算是税赋之中的小头了。

    在未来的曹操治下,他对东汉的种种苛捐杂税进行了整合归并,改田亩繁杂税赋为一项定值,也即一亩地征收四升的粮食,而后以户来论口税,作为鼓励生育的政策,但乔琰现在的情况和彼时曹操的情况大不相同。()

    以县治国固然是给了她不少决策的自主权,也因为刘宏对她的欣赏,免于这五年之内的献费,但这并不代表乔琰就可以在自己的治下上来就弄出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

    尤其是当周边征收的赋税还是原本状态的情况下,她直接拿出近乎变革性质的举动,等同于是在跟刘宏叫板,也无疑会引起周遭的民变。

    统治者是绝不能看到这等情况发生的。

    但是作为一个刚到地方的县侯,因看到去岁天灾后造成的景象,在限定为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内,对统辖的地方做出减免某些税赋的举动,却是完全可行的。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皇甫嵩就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也是得到过刘宏承认的举措。

    “免除口税和亩税二项,保留其他名目,在三十税一的基础上,以乐平每户人口和耕地数目,大约每户上缴的税赋为二三百升。”

    乔琰一边计算一边跟程立交流,见对方颔首点头,她继续说了下去,“虽乐平是山地多于田地的情况,这个收税方式也可以过好一年了。”

    程立在东阿的时候虽然没有担任县中官职,但这种税赋对民间造成的压力为几何,程立心中有数。

    乔琰既然接手了乐平,自然要对其进行削减,否则在外有黑山贼寇袭扰的情况下,百姓举家搬迁并非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只是问道:“为何只是一年?”

    乔琰回道:“我们人生地不熟,任何举措都需要试验着来做,一年之后,若黑山贼已除,这山中田地又可额外开垦,彼时的制度自然和当下不同,此外,轻徭薄赋是个好政策,无论是先汉的文景之治还是昔时和熹太后主政之时的治下民众和乐正是证明,但彼时是天灾,如今却是,既是便难免兴兵,一味取缔税收,戍守兵卒便吃不饱肚子,难保明年便必须恢复口税,此也是不得已之事。”

    而另有一个原因,乔琰在心中有所考虑,却并不会在跟程立的对话中说出来。

    这世上也多的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若是现在直接一口气减免年,之后即便是在正常区间内的缴税只怕也不会让人觉得合理了。

    但若只是出于她刚到此间的缘故而减免一年,便显然还说得通。其后的政策也还有灵活变通后实施的可能。

    听了乔琰的解释,程立不由心中赞许。

    她对如今的时局实在看得很通透,在看到了当下税赋的弊病之时,也并没表现出她这个年纪,或者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人所常有的理想化的想法,而是规划了减免的门类和年限,给自己留出了几分余地来。

    这一点显得尤其难得。

    不过这么一来,乔琰将这些计算工作给一口气承包了,程立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个乐平相好像显得有些没有用武之地。

    但第二日要将这些个税收变革的政策通知下去,以他这位行政长官将细枝末节分派到县吏,又由县吏通知到户的时候,乔琰又极其干脆地当了甩手掌柜。

    被按头打工的程立直接抓上了徐福这个助手。

    ——反正在先前他就觉得这少年游侠是个可造之才,现在正好给他一个直接实践学习的机会。

    也不对,现在的徐福不应当叫做游侠,他如今得了乔琰这位县侯的敕命,应当叫做县侯庶子。

    此庶子非彼庶子,这是列侯门下的官职之一,相当于县侯门下的从事,比如说建安七子之中的应玚就曾经担任过平原侯庶子这个官职。

    庶子之上便是家丞,家丞和县丞对应,相当于是县侯的管家,目前这个位置暂时空缺,在程立和徐福谈及他未来目标的时候,便听徐福说及了此事。

    “陆夫人也想要这个位置,不过乔侯似乎更属意给她谒者的身份,因她在言辞得体方面远胜于我,实可称之为出类拔萃,故而乔侯觉得她可执掌县国外交之权柄。”

    这也是县国对外形象的展现。

    按理来说,以陆苑并不愿意告知身家背景的情况下,是不该将这个位置给她的。

    但乔琰觉得,既然她在往洛阳一行后依然选择跟从,那么打从她前来乐平的时候开始,她原本是什么人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总归是个可用之才。

    像陆苑这种饱读诗书,在言谈间让人颇觉谈笑有度的,不用来当外交官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治书这个位置。”徐福说到这里就笑了出来。

    程立当时在县衙并没有看到,在县侯府邸之中,乔琰问临时居住在此处的蔡琰要不要来试试担任这个位置的场面,着实很有喜感。

    十岁的孩子问七岁的那个,你要不要来给我当掌管文书的官员,但凡换上两个人,这就难免有些像是什么过家家酒的游戏。

    偏偏在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寻常孩童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蔡琰也并非是随便做出的决断,她年纪虽小却实在可称得上是早熟。

    在她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颠沛流离更是促成了她对当前处境的判断。

    父亲在此番洛阳一行中多少有些言语失当,很难说会不会再一次埋下祸根,先前得罪的那些人,也未必就会因为时日过去而放弃对他的敌视。

    这不是父亲在书法和经学上的造诣可以抹平的东西。

    先前在她们父女三人依托于泰山羊氏的时候,姐姐嫁给了羊氏的子弟,这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出良配结合,可实际上呢?

    姐姐并不是羊衜的原配,而是继妻。

    去岁姐姐的长子羊承以及羊衜的头一位夫人生下的儿子羊发一并生了病,在无力将两人同时照顾妥帖的情况下,姐姐为了名声选择保住别人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这无疑让目睹此景的蔡琰在心中生出了诸多不解。

    她不能理解为何这是需要被宣扬为美名的东西,也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日后嫁人会是何等样子。

    在洛阳城中见到乔琰的时候,她眼见乔琰虽在彼时身着孝服,但在这个名字和她同字的女孩身上表现出的,却是好一派意气风发、权柄在握的样子,这也不免让她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起说话时常不那么在意分寸的父亲,她若有机会从一个官职上做起,会比父亲更有可能成为姐姐的依靠,也会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蔡琰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但在被人递出了这个橄榄枝后,她心中此前便翻腾的思绪无疑是得到了一个宣泄口。

    为什么不试试呢?年少显然不是一种制约,毕竟她还有学习的机会。

    “蔡昭姬有过目不忘之能,若论书典文墨造诣远在你之上,得这个位置也实属寻常。”程立对人的评判标准本就是“才”,加上到了他这个水准也早不必拘泥于男女之见,对蔡琰的评价完全是出于对她本身能力的评判,而非是——

    她乃是大儒蔡邕之女。

    见徐福似乎并未意识到乔琰对蔡昭姬的任命乃是认真之事,而不是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选择了一个合眼缘的小伙伴来顶替这个位置,程立又道:“你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恐怕你这要从庶子升到家丞并不那么容易,我倒是觉得这个位置,乔侯可能想让你母亲试试。”

    “……?”徐福迷茫地朝着程立看了一眼,发觉他好像并不是在说一个瞎话。

    他虽然眼见乔琰对他母亲多有看重之意,甚至还专程来登门拜访过一次,但程立所说的这种可能性,他实在是从来没想过。

    “要不要赌一赌?”程立看这孩子的表情便觉好笑,出言调侃道。

    “不必了。”徐福摇头回道,“此事各凭本事,乔侯既是以能力来选人,我便自然要拿出成绩来。”

    打赌什么?

    徐福开始做个文化人的时间太短,在程立提出打赌玩笑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那些个市井游侠的赌注方式。

    但他难道要打赌,如果他没争过这个家丞的位置,就因为自己还做的是乐平侯庶子所以改个名字叫徐庶吗?

    哪有这么无聊的事情。

    不过说来,既然蔡昭姬能在乔侯手底下担任一个官职,若是让母亲也有差事可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得蒙母亲照顾方才能有今日,自然也乐于见到她在乔琰的重用下得到一个令人尊重的称呼。

    有这诸般安排,乔琰如今麾下的诸人也可算说是各司其职。

    这乐平县中的基础工作也便开展得有条不紊。

    于这一月内,赵云将乔琰所说的修兵戈之利看在眼里,北军校尉鲍鸿也自然是如此。

    只是在两人看来,乔琰有些时候倒是也不免有点不务正业,比如说——酿酒。

    汉代的酒乃是发酵酒,也就是黄酒,跟蒸馏得到的白酒不同,发酵得到的酒在淀粉糖化和发酵的影响下,会显得酒水浑浊,这就是所谓的“浊酒”,也故而需要“煮酒”论英雄。

    不过乔琰没打算在这个事情去折腾到了唐宋时期才开始提升的酒水过滤技术,反正也只是用来做交易的门路而已,只要试验出那种按照九次投料的补料发酵法也就足够了。

    被杨修采购回来的陶钫一共十个,早先就已经在清洗干净后,被搁置在了县衙的后院内。

    按照乔琰的预想,其中的五个陶钫将用来存储按照正常的方式酿造的黄酒,而另外的五个则是按照乔琰所说的补料发酵之法来酿造酒水。

    当然在杨修招募来的两位其他酒坊的帮工眼里,这无疑是一种很奇怪的酿造方式。

    要在确保陶钫不开启的状态下,于一个发酵周期内将米分作九次加入,岂不是无法确认其中的情况?

    但他们是拿钱办事的,既然东家想要折腾出这种法子来,又跟他们签署了不可外传的条例,他们除了出言提醒一番之外也着实没有什么别的可做的。

    倒是被杨修请来的那个不要钱的酒鬼,一句话不说地便来帮忙一道蒸米和分酒曲。

    此时的酒曲已经形成了专门的酒曲贩卖行当,杨修在从那三人那里问询了酒曲制作的过程后,为免耽误乔琰折腾这酿酒行当的进程,专门寻了晋阳城中最出名的一户酒曲商。

    这大概便是酒曲和原料得买贵的,人力可以雇佣便宜的……的直白表现。

    毕竟等乔琰看到杨修的时候,看到的是他在第一轮发酵过程中自己也参与人工搅拌和压榨的过程去了,将自己也变成了个包吃包住就够了的廉价劳动力。

    倘若杨太尉亲自在这里的话,大概没法想象他的好孙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反正多吃一点苦头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也没坏处,乔琰毫无心理负担地让他也把随后的煎酒和分酒的活也跟着做了。

    按理来说,在这种乔琰只是负责督办的环境下,鲍鸿完全没必要觉得她是在做什么不务正业的事情,奈何她每次投放加料的事情,都必定会不管手头在做什么也要赶去,而后才折返回来继续手上的工作。

    乔琰知道自己是在放长线钓大鱼,鲍鸿可不知道这一点。

    以至于在得到乔琰邀请他前去品鉴浊酒的时候,鲍鸿甚至生出了一种这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的感觉。

    这位县侯……实在做事风格出人意表。

    然而当他饮下这小半杯烫过的新酒后,他却将先前的想法给尽数抛诸于脑后了。

    此酒甚妙啊!

    这酿酒的原料和酒曲,连带着酿造的环境和工具,他都是见过的,却绝没有想到,在这等粗劣条件下酿造出的酒,竟然会有此等香醇的风味。

    然而他口中尤有回甘滋味之时,却忽然听到乔琰问道:“以鲍将军所见,此酒可堪为英雄酒?”

    什……什么酒?

    43. 043(一更) 晋阳王氏

    鲍鸿这人怎么说也是在京城里混的,那些个话中潜藏深意的东西,他就算说不来,听总是听得明白的。

    听那些人打哑谜打多了,他也有了那么点自认为可以算是直觉的反应。

    比如说现在,在乔琰问他,此酒可否叫做英雄酒的时候,鲍鸿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像是在说,他既然已经喝了这壶酒了,是不是就该当去剿匪去了,所谓烈酒壮胆送行正是如此。

    虽然这酒不那么烈,但显然意义也……也大抵就是如此了。

    鲍鸿的表情定格在了当场。“乔侯莫要与我开玩笑……”

    他如今带着抵达这乐平的也只有两百多人而已,再如何算得上是精锐兵将,也难应付数十倍的敌人。

    这不是去当英雄,是去送死的!

    他刚琢磨起了自己也效仿那先前的乐平县令,直接包袱款款跑路的可能性,又忽然见到乔琰笑了出来,“鲍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在说此酒醇厚,堪配英雄饮,若要取名何不叫做英雄酒。”

    鲍鸿一怔,讷讷回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还好他刚才没有直接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不然岂不是很尴尬。

    他紧跟着又听到乔琰说道:“并州之地苦寒,对酒需求更大,且边关将士戍守比之境内更多战事,一日之内便不知有多少英雄人物,此酒既诞生在并州,便也自当与此地契合,否则岂不可惜。”

    鲍鸿不懂那些个销售套路,却也听来觉得其中颇有可行之处,问道:“那么乔侯是要将此酒打出这个名声来?”

    “倒也不是。”乔琰的回答让鲍鸿不由一噎。

    他发觉自己便不必想着能看透这位君侯,然她神色从容言辞笃定,分明也不像是存着什么寻他开心的意思。

    乔琰又道:“鲍将军莫要忘了,我此前便同杨修说过,这酿酒改良一事,本就是为了打通我们与此地酒坊的关系,以酿酒之方换取对方采购米粮的渠道。现在也不该本末倒置。”

    “一来我们还不曾有这个大规模生产酒的本钱,乐平今岁减免亩税,发展农耕的想法并不会改变,二来我乔琰就算是个县侯也到底是此地的外来户,贸然和人竞争,于乐平无益,只有结怨而已。”

    “三来——如今不过是个尝试而已,往后保留这十方陶钫继续提升,尚不知会到何种程度,何必急于站到台面上来。”

    鲍鸿:“那果如乔侯所说,又何故要提英雄酒三字?”

    “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利益而已。”

    乔琰的这个回答让鲍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自觉自己不算是个聪明人,再一看杨修也没听懂乔琰的想法,他那些微的郁闷情绪也就不翼而飞了。

    再者说,他也实在没有郁闷的必要,反正他出动些许兵卒协助陶钫之中的酒分装搬上车,便能从乔琰这里得好酒一品,总的说来他还是赚了!

    正是如此!

    他何必费脑子想那么些个有的没的。

    这么说来,他不免觉得自己和那为了一口喝的前来打白工的酒鬼有些共同话题了。

    虽然在他搬完了酒,拍了拍那酒鬼的肩膀,一副很懂对方想法神态的时候,换来的是个有些莫名的神情。

    鲍鸿倒是没在意这个,转头就让兵卒去留意乐平周遭的情况去了。

    虽这一个月来那太行山上流窜匪寇仿佛销声匿迹一般并未出现,但赵云所说的张牛角部和褚燕部会合的消息,始终让鲍鸿有些紧张,生怕不知道何时就出现了点意外。

    他却并没看到,在他身后,那“智才”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本看起来有些懒散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兴味来。

    这乔侯着实有点意思……

    也不枉他来这一趟。

    他可不像是杨修和鲍鸿等人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个以工代酒的寻常人。

    他是刻意被杨修招进来的。

    当然智才这名字确实有些敷衍,只不过谁让他名为戏志才,这太原晋中又正好有个智的姓氏来源,他就正好借用了。

    他自然也并非是太原人士,而是颍川人。

    正是专出士子谋臣的那个颍川。

    数月前,戏志才自颍川北上,与南阳何伯求一道抵达洛阳,何颙有意为三公府征辟,所交往之人也大多有那些个一手的政治消息,戏志才虽暂时没有出来做事的想法,却也从中听了不少,不免对乔琰生出了几分兴趣来。

    在他看来,这世上虽有天纵其才之人,但到了乔琰这个程度的,让人甚至不免怀疑她生而知之。

    不过感兴趣是一回事,要与之接触是另一回事。

    戏志才行事放旷,自然也并未在意于五月中旬在洛阳城中传出的敕封县侯消息,甚至照旧按照自己的遍览山川四方行游计划,离开洛阳北上并州,于云中山一游后暂时在晋阳城里落了脚。

    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何颙的书信,提到了乔琰在京城中的一番策论,以及许劭对乔琰的评价。

    戏志才回了一封信。

    【郭林宗以王子师为王佐之才,伯求以荀文若是也,今皇甫义真与卢子干以乔侯为王佐,又有子将以其为雏凤,然三人可堪王佐尚需时日,不若评说之人当先一决高下。】

    何颙收到信,差点没被戏志才这个促狭鬼给气个半死。

    看看他说的什么玩意。

    郭林宗,也就是郭泰,乃是和许劭齐名的评论家,他在太原之时,说太原王氏的王子师,也就是王允,是有王佐之才。

    何颙呢,也就是何伯求,在先前居于颍川的时候,见到了荀彧,说他有王佐之才。

    现在好啦,皇甫嵩和卢植说乔琰有王佐之才。

    但是这三个“王佐之才”,现在一个在豫州协助黄巾平乱,一个还在家进学,剩下的那个现在才十岁,总之这三个人到底有没有这个王佐之才的本事都还需要时间验证。

    那该怎么办呢,不如你们几个评论的人打一架吧。

    且不说让何颙去跟皇甫嵩和卢植这等能上战场的打,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可行性的事情,就说郭林宗吧,他跟许劭时常被合并到一处来说,可不是说他们两个现在一南一北各有一评论家的名号——

    要知道郭林宗早已经去世了。

    难道他要到地下去找郭林宗打一架说到底谁更有才吗?

    好在何颙对戏志才荒诞不经的性情有数,这气也至多不过是有些无语而已,再便是觉得这家伙到现在还没闯出个名声来,实在是有些道理的。

    但何颙大概也没想到的是,戏志才寄回去洛阳的书信中虽然颇有对这评价不置可否的意思,实际上他可不是这么做的。

    在发觉乔琰等人因黑山贼之故绕行晋阳,又有个杨修不知道何故在城中招募酿酒的人手之时,因对乔琰的几分兴趣,他也干脆混入了队伍里,甚至打着有酒喝即可的名头,连工钱都没要,还给自己取了这么个不走心的假名。

    至于那些个酿酒的理论说辞,他在闲暇的时候多记住了些哪有什么难度。

    他也正好有了个近距离观察乔琰的机会。

    此前的一月之中,她对乐平中人口的统计和实行的一年减税政策,已经让戏志才看出了几分乔琰行事的风格,而今日这一番说法,让他越发确信自己得给乔琰打上一个“实干家”的评价。

    这种对自我的清醒认知和循序渐进的步调,出现在一个年少才高且已有列侯之位封赏的孩子身上出现,无疑显得极其惊人。

    即便戏志才与荀彧交好,也不得不说,通过这种细枝末节中窥见的东西,让他觉得他那位好友只怕还是差了乔琰一筹。

    他也旋即盘算起了乔琰那对英雄酒之名的想法。

    大约是因为她跟鲍鸿的一番交谈中,着实很有喜欢让人意外的风格,戏志才虽对如何牟利有些想法,却也觉得乔琰的计划很有可能跟他所猜测的也并不是一回事。

    奈何他因为卖不了力气活,被乔琰排出了此番前往晋阳之人的名单,他又暂时不乐意将自己的马甲给扒了,表现出什么太过出挑的样子,以至于也只能等个二手消息。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又给自己沽了一小壶酒。

    这分作九次加料的补料发酵,酿造出的酒风味独特,让他在斜躺于院落中浅酌之时,颇有几分享受,只觉这乐平之名倒也名副其实,此地也着实是比颍川和洛阳让他待得舒服。

    只是卧榻之侧尚有贼人,不知道这位乔侯到底要何时发起对黑山贼的计划。

    以他看来,那褚燕能当机立断,在冀州黄巾被朝廷剿灭的当口撤入太行山中,保持了作战优势和有利地位,又能让人主动来投,只怕是个足够审时度势之人。

    在他未曾摸清楚乔琰的底细之前,他是不会贸然袭击乐平的。否则难保便会步了有些人的后尘。

    除非啊……

    戏志才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除非摆在他面前的是让他不得不动手的巨大利益。

    而这就要看那位乔侯的本事了——

    此时的乔琰已经领着人到了晋阳。

    不过那辆装载有新酒的车还被停在晋阳城外,让人小心看守着,乔琰只带了杨修、典韦和赵云几人进的那晋阳城,在典韦的背后背着几个酒葫芦,里面盛放了这补料发酵出的黄酒而已。

    杨修先前在购买陶钫、酒曲和调研酒坊酒业的时候,对这晋阳城中的情况也算是摸熟悉大半了,现在自然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领路的责任。

    他也顺带着介绍道:“这城里最出名的酒坊背靠的都是太原世家,一个是唐氏,一个是王氏。”

    说到世家,杨修这个出自弘农杨氏的也就更加熟悉了,他继续说道:“太原王氏,准确的来说应当要分作两支,一支叫做晋阳王氏,一支叫做祁县王氏,后者世代为官,出大才的情况更多些,王允王子师就是出自这一支的。但前者这一辈出了一对兄弟,也就是王叔忧和王季道这对兄弟,也算是有了昌盛之象。”

    “至于唐氏,若非要追根溯源的话,可以往前到先秦时期。”

    “战国策士唐雎的唐。”乔琰对此还有些印象,便是那“唐雎不辱使命”。

    “不错,”杨修回道,“不过先汉之时,唐雎后嗣中分出了一支迁往沛国,数十年前又分出了一支前往丹阳,以至于近些年来,晋阳唐氏渐有些衰弱。”

    正好他们在此时经过了唐氏的酒坊,杨修便道:“要我看来,若是要将利益更优,不如选择这唐氏。唐氏衰颓,难与王氏相争,若是此时有一特殊的酿酒技法,自然肯出更大的价钱。”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

    乔琰却没对他的这个建议表露出什么决断态度,而是说:“且先不急,看看王氏的酒坊再说。”

    也正如杨修所说,王叔忧和王季道这对兄弟的出现,虽目前来看并未给王氏什么直接的支持,但世家这种东西,只要出了能支撑门庭的人物,对整体风气的影响毋庸置疑。

    这王氏酒坊在门面上看起来也要比唐氏气派不少,他们抵达晋阳之时已近黄昏,正是这酒家往来景象最为繁盛的时候,也更显出了两家的对比。

    算起来若是按照杨修的说法,好像的确应该选择唐氏才对,这般有竞争力的东西自然是交托给稍稍处在下风,又还保留有购买力的一方手里,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

    但乔琰又端详了这两家酒坊一阵子,拍板道:“我们选王氏。”

    在她此前还在乐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决断,若非如此也不会与鲍鸿说出那可堪为英雄酒的说法,如今亲自来到晋阳,也不过是做出最后的确认而已。

    至于为何选王氏而非唐氏……

    乔琰着典韦往王氏在这晋阳城中的宅邸递上了一张拜帖,而后于第二日上门的时候,杨修方才知道了答案。

    在她与这位王氏族长王扬会面的时候,面对对方似有几分不解地问及乔琰这位乐平县侯因何而来的问题,乔琰慢条斯理地给出了一个本没有想到会出现的回答。

    “为护匈奴中郎将而来。”

    王扬不由诧异:“为叔优?”

    护匈奴中郎将正是先前在杨修口中提到过的王叔优,也就是王柔。

    在他和弟弟年不过十二三的时候,见到了同郡有名的点评家郭林宗,问及他和弟弟未来会如何,郭林宗回说他会以做官闻名。

    这个点评也并没有出错,他在这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年龄做到了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

    何为护匈奴中郎将?

    这并不是个需要出大汉地界的职位,而是在太原郡西边方向的西河郡任职。

    汉朝时期的匈奴该当分为南匈奴和北匈奴,这场分裂发生在公元48年,也即建武二十四年。

    南匈奴依附汉廷称臣,被汉光武帝刘秀安顿在西河郡的美稷城一带,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也就是这个时候定下的,用于管辖约束这些入大汉领地称臣的南匈奴各部,到了这一代,正由晋阳王氏的领军人物王柔所担任。

    乔琰回道:“不错,为王叔优而来。”

    这实在是一个让王扬觉得很奇怪的答案。

    要知道乔琰这位乐平县侯跟王柔可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两人一个在并州之西,一个在并州之东,也几乎没有发生交集的机会,更谈不上有什么利益权柄的瓜葛。

    以先前乐平县内的王氏分支传回来的消息,乔琰在乐平忙于梳理政务,也不像是个会忽然将手伸那么长的样子。

    不过王扬到底是个老辣人物,虽在心中有困惑之处,却也并未在面上表现出分毫,只是又问道:“不知乔侯是有何事要在下传达给叔优?”

    而他紧跟着便听乔琰回问道:“长者可能饮乎?”

    这依然是一个让他觉得意外的问题。

    也好像和先前的那个提及王柔的话题并没有多少关联度。

    但他依然维持着面上的波澜不惊回道:“少酌尚可。”

    “那么劳驾将此酒温后送来。”乔琰抬手示意,典韦便将随身带着的酒壶朝着她递了过来。

    王扬朝着这存酒的器皿分出了些许目光。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和乔琰的身份着实有些不匹配。

    也好在这是由乔琰拿出来的东西,否则换个人将此物拿到他的面前,他只怕看都不会看一眼,这随后被温热后送上来的酒也并未在外形上显示出什么独特之处。

    要知道如今价格高昂之酒依然以用料和清浊之分一辨高低,王氏有酒业支撑,平日里也乐于以酒显示风雅,自然不会对其一无所知。

    而他一观便知,这显然并非是什么名贵之物。

    但酒一入口他便察觉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此酒的浓香醇厚竟远超过寻常这等表现的酒。

    “这是……”

    乔琰回道:“此酒所用之米麦出自晋阳城中,所用酒曲也出自晋阳城中商铺,我自抵达乐平以来便着手酿造此酒,入夏时节一月可成,但倘若时日延长,风味必定更佳。如此说来,不知长者愿不愿意与我做一做这个买卖。”

    乔琰一提到用料和酒曲都出自晋阳,王扬原本还只当对方是个寻常来客的态度便已经完全改变了,现在听到这买卖一事,固然世家谈钱未免俗套,也不觉更坐直了些。

    但他显然不能将自己的兴趣表露得如此直白,而是问道:“此事与先前乔侯所提及的叔优又有什么联系?”

    乔琰回道:“买卖的意义莫过于牟利,长者比我这个晚辈更懂这个道理,若是一事之中的效益不只一处,又或者权衡比对之下,一方更优,自然能有所抉择。”

    王扬颔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令我抉择的无外乎就是王氏和唐氏而已。王氏于乐平县中有分支,在这晋阳城中也是大户风范尽显,却并不能抵过唐氏可能拿出更高筹码的效益。让我选择前来王氏的缘由,乃是王叔优。”

    王扬心中有数,光是王柔是个有才干本事的人,显然不足以让乔琰做出这种决定,其中必然还有些别的原因。

    果然他旋即便听到乔琰说道:“光和二年,中郎将张修擅杀单于呼徵,扶持右贤王羌渠为新任单于,光和五年,王叔优接任张修为护匈奴中郎将。”()

    “然而羌渠此人乃是右贤王,并不遵从匈奴以左为贵的规则。”

    “昔年琰之祖父曾为度辽将军,督军于五原,对并州局势颇有关注,我未上并州来前便已听闻,先时张修杀南匈奴单于,无外乎便是因为呼徵不与我大汉亲厚,而羌渠则顺应得多,然羌渠上位不正,南匈奴之中多有怨言,这是王叔优之困境。”

    事实上这种困境的局面在随后还被加剧了。

    南匈奴归顺汉朝后,护匈奴中郎将时常凭借手中权柄和兵力,对南匈奴就的单于册立之事做出武装干扰,务必要让其首领乃是亲汉之人,这样在必要时候,便能将南匈奴作为一支已被大汉驯服的援军。

    张修杀呼徵后册立羌渠就是这么个情况。

    于是在中平四年,幽州张纯、张举勾结乌丸反叛之时,朝廷的地方兵力不足,直接征调了南匈奴羌渠部下。

    但也正是这场征调闹出了大麻烦。

    羌渠之子于夫罗刚领兵离开南匈奴于西河郡的王庭,不满于需要牺牲族人性命的南匈奴左部贵族,当即联合休屠各部斩杀羌渠,又连杀数位并州官员,自此掀起了并州被匈奴鲜卑入侵分裂的开端。

    现在太原王氏的王柔面对的,就是潜在危机还未曾爆发,但匈奴内部已经对大汉有所怨言的情况。

    王扬对此情形固然心知肚明,可现在骤然听闻乔琰口中提起此事,还是不免为之诧异。

    这丝毫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会考虑的事情。

    但乔琰却觉得,她既然已经身在并州,起码也得将她那不必上缴献费的五年给全盘考虑清楚。

    近在咫尺的黑山贼是一方面,并州西侧的另一处潜在危机却也不能完全忽略掉。

    从起先关于买粮的想法,结合上这补料酿造法的筹码深入探究下去,到如今已经完全不只是对于杨修的考验而已了。

    在买到供给乐平的米粮,建立起长期的供应链之余,她要从中牟取多少利益,在乐平发展的前期她需要出头多少、又要借助其他势力多少,以及她是否要平衡清楚名与利的获取关系,都成了她在这一个月内重新深入考虑的问题。

    所以此刻,她朝着晋阳王氏的决策者说道:“若选唐氏,谋取的无非是小利而已,但若选王氏,所图为大,既是大名,也是大利。”

    乔琰笑了笑,又问道:“以长者看来,旁的销路姑且不论,此酒可能销往南匈奴?”

    44. 044(二更) 意在猛虎

    可否销往南匈奴?

    凭借王柔这位护匈奴中郎将的关系,这自然毫无问题,甚至可以在贸易之中占据优势地位。

    要知道护匈奴中郎将在西河郡内的南匈奴王庭之中可“参辞讼,察动静”,地位尤在南匈奴单于之上。

    何况自孝文皇帝时期,云中太守就开始于边境地区设立军市,也即士兵贸易的集市区,在军市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关市,在边境和平之时,驻防将士也可与胡人贸易,又进而衍生出了一些私人集市。

    云中郡这等一线边关尚且如此,位于西河郡,已属于归降蛮夷的南匈奴也就更是如此。

    而匈奴的生产力和游牧方式,让他们即便处在归降定居的状态下,也对汉朝的货物有着极大的缺口需求。

    这种贸易并不至于助长匈奴的胆量。

    永元元年的稽落山之战,永元二年的伊吾之战、河云北之战,永元三年的金微山之战,永初三年和永和五年的两次镇压南匈奴反叛,让近年来的南匈奴对大汉甚惧,堪称俯首帖耳。

    只要中央有稳坐之势,北匈奴游弋于外也好,南匈奴归降于内也罢,这种互市也只会让匈奴的牛羊马匹流入大汉,进一步促成边境的安定。

    唯一需要在意的也不过是如蔡邕被贬谪之前,给刘宏所写的奏章中所说的,“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故而需要严格提防大汉的铁器流入胡人的手中。

    这也是如今的护匈奴中郎将所需要做的事情。

    但酒显然并不受此影响,尤其是好酒。

    匈奴人的粮食种植都未成规模,又何谈去拿多余的粮食去酿酒。

    王扬记得,此前王柔便曾经写信给他提到过,南匈奴好酒,尤好醇酒烈酒,但好酒的酿造成本就在这里,交易给匈奴换来的利益与送往洛阳等地相差无多,所以销售的分量一直不大。

    可按照乔琰所说,眼前这酒并未在原料上精挑细选,甚至可以说跟最寻常的酒是同等的条件,一旦掌握其法,的确可以倾销于南匈奴。

    “寻常之酒,出酒率二倍有余,此法也是同样的,并未有从中折损。”乔琰见王扬听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也显然有些意动之色,又补充道。

    这一句等同于是进一步承认了酿酒的成本。

    王扬不自觉地又朝前挪了挪。

    “我何以说将此法交给王氏乃是大利,正因为除却王氏,没有旁人有这个与南匈奴大量贸易的条件。此外,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以右贤王为单于,仍有左贤王与左谷蠡王蠢蠢欲动,倘若酒水贸易能换走一部分南匈奴战马,是否也能令王叔优这镇压南匈奴之事更有把握?”

    “倘若原本的一车糙酒,可换五匹骏马,如今酿造出的醇酒想与南匈奴换七匹马是否可行?”

    可行!怎么不行?

    王扬心中飞快打着盘算。

    他已经亲自品尝到了这酒与先前同种原料的酒所酿造出的成品之间的差别,南匈奴虽是异族却也并没长个口味相反的舌头,如何会品尝不出来。

    他们甚至会觉得大汉在这贸易上着实给了他们让利,将价值十匹马的酒水用七匹马的价格朝着他们兜售。

    南匈奴中一部分人的不满和那崛起的休屠各部对大汉的仇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后者必须要武力镇压,前者却只要让他们体察到归附大汉的好处便足够了。

    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强势更换匈奴单于的行为后,这一任护匈奴中郎将确实可以人如其名地来上一出怀柔政策。

    倘若现在有一个办法让王氏在不损伤利益的情况下协助他完成这个“怀柔”,王扬自然乐于去做这件事。

    甚至还极有可能大有赚头。

    而乔琰所说既有大名又有大利的“名”中,必然有大半是王柔获得的,这也等同于是在他们晋阳王氏的身上加了码!

    祁县王氏出了王子师,现于豫州的黄巾后续清剿中累积声望,虽然还不如他们晋阳王叔优做到护匈奴中郎将上的位置高,却也难保被对方后来居上。

    现在能平添一份筹码,总归是件大喜事。

    作为交换,让他在达成目的后替乔侯上报一份功劳便是。

    王扬想到这里,不由微微上抬了几分唇角,却又想着不该表露得如此明显,努力压了下去。

    他开口道:“若真如君侯所说,此事于我王氏何止是有利可图,说是大恩也不为过,只不知道——”

    “君侯既坐拥乐平万户之众,田产良多,为何不自己去做这件事?要知道西河郡的私市发展到如今规模也已不小,直接带人前往就是,未必要通过叔优这条路子。”

    乔琰摇了摇头,“此言差矣,乐平此地不比晋阳富庶,要从去岁天灾之中彻底恢复元气,必定要持续农耕屯粮二三年,若是现在便将收成酿造成酒,拿来出售,倘若明年又起旱灾或是蝗灾,该当如何处置?这与竭泽而渔无异,我断不能做这种事。”

    “其二,王氏有酒坊产业,无论是人手还是器皿都比我临时采买要节省得多,而瓦解南匈奴怨怼之情,并非出于一家一户之念,乃是大汉之大利,既然如此,便实在得明白何为术业有专攻,从而尽快达成目的。祖父心怀大汉,更葬于乐平,琰也不能让他失望才是。”

    王扬闻听这两句,不由越发觉得这位乔侯着实不简单。

    这种稳健而老练的手段倘若放在对手身上,简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好在她显然在人情世故的处理上,却并没有等闲天才的恃才傲物之感,反而上来便先与他们来建立合作关系了。

    乔琰举了举面前依然温热的酒杯,又道:“不怕您笑话,若非要说的话,还有第三个理由。”

    “愿闻其详。”

    乔琰:“这世上之人追名逐利本是常态,实在没有必要避讳而谈,王氏要卖酒之利,南匈奴要贸易之利,难道我乔琰就能免俗了吗?既然一开始就提及是与王氏做个交易,我自然也是要利的。总归王氏能给我这个利,我又何必让乐平黔首贸然从事酿酒行当。”

    “不知君侯所要的利是……”王扬问道。

    “良种,粮食和马匹。”

    乔琰这回答一出,王扬便再不必顾忌地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利?

    比起酒业因新方而发展、从而进一步挤压唐氏的市场,比起王柔利用兜售低价美酒给南匈奴后带来的政治效益,乔琰只是需求一些良种和马匹,在王扬看来,简直和不要钱没什么区别。

    别说乔琰在行事说话的分寸上俨然是个成熟有方的样子,并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狮子大开口,就说她这等手腕和已然传开的声名,也足以让王扬愿意付出一部分的代价来拉拢她。

    优良的粮种以王氏在晋阳的地位并不难收集,马匹在达成和南匈奴的交易后也足可以供给。

    他当即果决开口道:“君侯尽管开口就是。”

    他甚至盘算起了是否该当从王氏收集的骏马中挑选出一匹上好的,来作为送给乔琰的礼物,也或许他在之后跟匈奴的交易中,得让叔优专门留意此事才好。

    在随后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九酿春酒法后,他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一边将这加料之法的记载交给了下人,一边邀请乔琰在他这里用一顿好宴,席间听闻乔琰说起在洛阳之时便听祖父说起过王柔,更赞他有大将之风,王扬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

    “说来,还有一事我想劳烦长者。”乔琰又道。

    王扬并不奇怪,从她这里听到的依然是个不难达成的事情。

    不过是需要他在运送随后的万石粮食往乐平的时候,在从晋阳出发的时候低调行事,在已经抵达乐平边界后行动张扬些而已。

    别管乔琰是希望营造出一个仓中有余粮的景象安定民心,还是她想要让乐平县内知道她已与王氏达成了合作的关系、让政令得以推行,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想法,总归这都对他们王氏来说没有坏处。

    “乔侯放心,此事我必定为你办得妥当。不过乔侯这张酿酒之方,光是换来万石粟米降低些许采购价格,实在是让我这个占了便宜的有些于心不安。”王扬想了想说道:“便由我做主,加到一万五千石可好?届时我再派出几个王氏家将替你送来就是。”

    乔琰何必拒绝他的示好举动,总归两人之间的交易各取所需,此后还有往来的机会。

    太原王氏,除却王柔这个现在就已经当上护匈奴中郎将的之外,他那弟弟现如今是代郡太守,未来却会做到安东将军的位置上,未必没有跟乔琰打交道的机会。

    她拱手回道:“那便提前谢过了。”

    这一番宾主尽欢后,王扬令人先将良种装车妥帖,又亲自将乔琰送出了门外。

    此等待遇无疑意味着,乔琰得到了太原王氏的友谊。

    在朝着乐平折返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杨修那异常复杂的神色。

    饶是此前在洛阳城中之时杨修便已经知道,乔琰在深谋远虑上远超他的想象,否则也无法在鼎中观外写出那州牧封建论来,但今日一对比他所提出的寻唐氏交易更能得利和乔琰的一手可倾销美酒往南匈奴的说法,同时直接拉拢到并州世家的支持,这显然更是两个不同层次的行事方略。

    “你是如何想到此法的?”杨修纠结了半晌还是问道。

    “祖父去世的前夜和我说起了他的履历,尤其是在度辽将军任上的事情,此前的几任度辽将军在出兵压制匈奴上的经验之谈,在祖父到任后修兵养士的数月间都吃了个透,汉匈关系平衡之法,也正是他教给我的。”

    而后,便是她从一个后来之人全局的判断上,提前知道了三年后的南匈奴之变,也得为之提早布局,以免黑山贼之事方毕,又有并州匈奴之乱波及,即便有山脉地形阻隔,在胡虏的铁蹄之下,也难有安生可求。

    那么乐平便可算是频繁遭到战祸波及,毫无喘息机会,又谈何从中发展。

    乔琰又道:“算起来也得多亏你跟来了,若非我想给你出个考题,也没法想到这里。”

    所谓灵光一现大抵如此。

    但她是这样想的,对杨修来说,这话就显然不像是个人话!

    他忍不住将脑袋别过去看向了另一头,心中腹诽哪有人给别人出考题,自己却先抢答了个超纲的答案的。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乔琰的这番举动中,他着实可以说得上是受益良多。

    而连乔琰这等天资纵横的人物都不得不在名利权衡之中做出让步,以确保乐平能得到发展的阶梯,他杨修甚至还没这样聪明,又哪里有什么得意的资本。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问道:“我接下来还是研究这酿酒之法?”

    “当然不是,”乔琰回道,“先前让你专攻九酿之法,只是为了尽快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成果,如今逐次添料在王氏酒业的手中,规模必定扩张,这不是我们可比的。但既然是由我们先开的头,我也不打算就这么放弃,我打算用些巧劲。这两年间你稍看着些人研究技法精进,以及酒中品类研发上就是了。我有另外的事情交给你做。”

    听到乔琰说的“这两年”,明摆着就是不会轻易将他赶走了,杨修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我可做何事?”

    乔琰回道:“我既掌乐平,便需要些用以交代政令上的人手,但时人多不识字,以乐平偏远也少有官吏会安插到此地来,倒不如择选出些有天分的少年人教习,就如同徐福这般的情况。”

    “你开蒙虽早,距离如今大约也并未有几年,就劳烦你写个开蒙手册出来了,若是有拿捏不准的地方,尽可去请教伯喈先生。”

    杨修茫然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让孩童去写开蒙之言,大概也就只有乔琰想得出这种用途。

    可乔琰隐约记得,唐朝有个名叫李翰的,编著了一本儿童识字课本,名为《蒙求》,其中便有一句叫做“杨修捷对,罗友默记”,这类名人与行为事迹结合的识字方式,在如今无疑可以采取,以杨修的捷对之才,用来填充出整首识字诗歌无疑很合适。

    这也比《三字经》这等经典之作显得不起眼些。

    她心中这番思量自然不会说给杨修听,但杨修见她交托此事的语气慎重,不像是在说什么打发他的话,又在路上就盘算了起来。

    要教人识字,那便得想想他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时候学的是哪些个字来着。

    他当然不会觉得,以乔琰跟他相差无几的年龄,为何她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谁让身为乐平县侯,乔琰手边有太多百废待兴的事情,又哪里有这个精力去做此事。

    蔡昭姬算起来也能协助此事,但乔琰在返回乐平后给了她另外一件差事,便无暇抽出空来。

    乔琰让她和秦俞合作,将此行带回来的良种分门别类,先行由她们整合好种植之法,写就后誊抄交给县吏,而后令各户前来领取,登记造册,以确保这良种能落到每户头上,也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要知晋阳和乐平相距不远,良种也并非是引进外来物种,这便实打实是个改善的举措。

    秦俞——也就是徐福之母,又显然要比程立徐福等人更清楚田桑之事,还颇通些文墨,实在是此事上最合适的负责人。

    她因自行驾车而来的飒爽之举让乔琰对她印象极好,又因对徐福的教导出众而让乔琰盯上了她从事教化的可能性,现在还能放到农桑这头等要务上,乔琰怎么想怎么觉得招揽徐福之事着实划算,更并没吝惜地对她给出了乐平侯家丞的位置,正应了程立先前的猜测。

    而得了这家丞位置和良种发放重担的秦俞,当即雷厉风行地领着蔡昭姬行动了起来。

    谁让在她得到这重托后,乔琰又说了一句话:“俞然为安定之态,不知我可否有朝一日,将乐平之安定归功于你。”

    这无疑是一句极高的期待,也不由让她心中惊动。

    在东汉时期普遍成婚较早的环境下,徐福年十五,秦俞也才不过三十来岁而已,这实在不是个能称得上老的年纪。

    她原本选择跟随徐福来到乐平投奔乔琰,乃是因为她眼见这个此前一心只想做个游侠的儿子,居然有了想要学习知识的想法,深觉乔琰对他的影响力不小,还是个正向的影响。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不能效仿孟母三迁之事,随同徐福一起赶赴乐平。

    可令她并没想到的是,乔琰这位年少的县侯,何止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甚至对有才有能之女子也多有提拔赏识之意。

    秦俞起先的几分犹豫,在乔琰的那句话中消弭于无形。

    是了,比起因为“徐福之母”而被记载下来,又如何比得上是以自己的名字留书呢?

    何况她如今算是徐福的上级,显然也很有对他的激励效果。

    不过这样一来,秦俞便着实不敢有任何懈怠,必定要将乔琰交托给她的任务给达成了。

    谁让乐平县侯的家底不丰,每一份良种都得用在刀口上。

    秦俞有种地的经验,却不能说完全通晓并州农桑,但她毕竟是在社会底层生活过的,要同乐平当地的县民交流却并非是一件难事。

    这些县民原本在见到乔琰带良种而回的时候,还当这是县侯的自家土地上要种植的东西,却没想到是要分给他们的,一听秦俞的话也颇有知无不言的意思。

    于是这乐平县中便时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一个三十岁多的女子负责问询,一个七岁的女童在旁负责记录。

    乔琰眼见这有条不紊开展的农事,对此颇觉欣慰。

    有了减税与良种馈赠之事施恩于民,有了那一万五千石粮食的基础库存,她便可以开启自己的下一步行动了。

    乔琰将目光转向了赵云。“我观刀兵已渐成,敢劳赵郎君随我前来一趟。”

    明明乔琰所做之事,比起军事武装,显然更像是基础建设,赵云也并未反驳地跟了上去。

    他倘若此前还觉得,乔琰在允诺于一月为期,让他看到她的行动的过程里,多少有些不务正业的成分,那么在与她一并前往晋阳,又亲眼见到了她在那王扬面前的表现和一番说辞后,这点想法便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以酿酒之法赚来了乐平兜底的存粮,又以此神来之笔意在南匈奴,这绝不是等闲之人能做出的事情!

    赵云虽不曾见过多少天下豪杰,却也觉得乔琰的表现堪称天下第一流。

    也尤其让他觉得乔琰当得起此前耳闻赞誉的,是她明明掌握了此等敛财之法,却深谙不可竭泽而渔的切实道理,也无论是在减税还是发粮种上,都表现出了仁厚之象。

    即便乔琰自称追名逐利为常态,更觉乐平如今的情形只能说是在遵照规律发展而已,但赵云看的是她做了什么而非是说了什么,只觉自己将剿灭黑山贼的希望寄托在乔琰身上,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

    在跟随乔琰进了县衙中一间房子后,他更是愣在了原地。

    乔琰并未回头,只看着前方说道:“此前的一月之中,于闲暇之时,我遵循祖父留下的手札,搭成了此物。”

    在这屋子的中间铺着一块规模不小的木板,垫高到了大约腰部的高度,而在木板之上,赫然以泥土堆垒出了一片山川地形。

    光武帝破隗嚣平定陇西之战中,马援聚米成山谷地形,指画讲解形式,已有沙盘之雏形,算起来乔琰所拿出的这模型也并不算是破格。

    可倘若,这模型中的山川简直像是一尊缩小的太行山,连山中的陉口通道都被捏塑得清清楚楚,上有群山万壑,下有流水经行,那便着实称得上是个神迹了。

    赵云在这环绕乐平范围的太行山山形上目光逡巡,很快找到了他当日遇上秦俞和徐福母子的位置,此地的坳口环境也和他印象之中的并无差错。

    这是他此前从未想到过的场景。

    若非乔公祖已然长埋于地下,并无法给出一个回应证明,饶是赵云自认稳重,也想去问问他到底是如何在此前留下这样的记载的。

    在乔琰手中不知何时握住的书册上,因未曾翻开彻底,他也只能隐约看到些许山脉图形的绘制,又仿佛还有密密匝匝的文字记载于其上,虽未显露全貌,却大约是一本了不得的图册。

    但他很快便来不及去想,这地图到底是在此前以何种方式做出记载的了。

    他眼见乔琰从一旁拿起了一木块,按在了山下其中一处,便也下意识地看向了乔琰指尖所指的方向。

    这实在是个清晰直白的表达。

    乔琰余光中见到赵云的表现,不觉有些庆幸自己做出的这个决断。

    既有系统中那个立体地图的功能,乔琰自然也会想到做出个沙盘来。

    谁让只她一人可见未免有些可惜,布置起作战方略来更容易出现传达不当的情况,倒是眼下这般……

    见赵云已经从忽然见到此物的状态下缓过神来,她开口说道:“晋阳王氏处购置的一万五千石粟米不日便会送抵乐平,我有意寻一处将其专门储藏。”

    “这太行山中匪首,料来不只是行动轻灵而已,还堪称谨慎从事,但若是眼下有一笔触手可及,又堪称令人心动的收益,不知道他们还能否稳坐山中。”

    这话中的意思,乔琰所放的那个木块正是她所选定的粮仓的位置。

    以赵云所见,的确不是个寻常的位置。

    “我听人说过,倘若利益足够,有些惯常冷静的人也有可能会铤而走险,践踏律法,而倘若这是数倍于付出的利益,便有可能会冒死的风险而来。”乔琰说到这里轻微一哂,“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不管怎么夸张,有个道理总是没错的,在诱饵足够诱人的情况下,即便知道后面可能会有猎人,一只猛虎也会想,它会不会不仅能成功吃掉这个诱饵,也能给这个猎人一击。”

    赵云眼见她一边说一边又从一旁拿起了个东西。

    那是——

    一杆缩小的帅旗。

    连山川山道河流谷地都可以在这里堆垒出来,复刻出一杆缩小的帅旗更显然不是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而这面赤红色的迷你帅旗之上,那个乔字写得实在很有几分肆意张扬的意味。

    他也陡然想到,这或许正是为何乔琰会让王氏在将粟米送来乐平的时候,要让对方表现出大张旗鼓的架势,比起用来安定己方的民心,更重要的意义无疑是扰乱对方的军心!

    他更是眼见乔琰忽然伸手,将这杆帅旗果断而决绝地插在了北山和太行山脉的两山之间。

    在这仿佛落子的动作中,乃是与她先前言及兵戈不利的时候一致的凛冽之意。

    在她松开手回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未曾合拢的门扇之外有风吹入,正将这缩小的帅旗上那一个“乔”字吹开在这片同样缩小于一桌之地的田地之上。

    而比起那张扬的旗幡,乔琰本人更是一改平日气定神闲,锋芒毕露尤在其上。

    赵云耳闻她语调虽缓,却带着一种听来只觉雷霆乍惊的气势,“但猎人虽无爪牙之利,却懂得擅用工具,也懂得挖掘陷阱,更懂得驭使同伴。”

    ——这显然是接着她的上一句猛虎与猎人之说,继续说下去的。

    下一刻,她便抬眸朝着他看了过来:“我意在猛虎,敢请足下助我一臂之力。”

    45. 045(一更) 除贼宣言

    赵云本就为除贼而来,又如何会拒绝乔琰的这个请托。

    君侯二字本为对列侯的敬称,其中这一个“君”字之中着实颇有承载,正有嘱托之望,而如今观乔琰举止言行间,实在很对得起这个字。

    倘若以她享封地食邑的情况,只是单纯地防卫领地,她大可直接将万户之中的壮劳力直接抽调出来一半,以褚燕手下的人物,定然拿她无法。

    又倘若她想聚敛财富,以她先前在酿酒之法上的改良,也足以将米麦化酒,倾销而出,成为一笔蔚为可观的财富。

    然而她每一步的走出都有踏实之态,实在对得起这一县万户的期许。

    更让赵云深觉触动的,无疑是她这凛然决断气概。

    他本就还在十五六岁的年少意气之时,如何能不从乔琰落旗有若落子的雷霆贯彻中,颇觉精神振奋之意。

    于是也几乎在乔琰话音落定的一瞬,他便拱手回道:“云必当竭尽全力,不辜负君侯所托!”

    赵云的这句承诺对乔琰来说无疑是开了个好头。

    他的人品如何,就算不看流传于后世的记载,单纯看他在这一月之中的表现,也足够乔琰做出一个判断了。

    乔琰虽让他临时任职那县尉一职,他却显然并未因为自己承担的是个临时任命,便做出任何敷衍的举动,而是当真在以一个县官的身份来要求自己,日夜巡查严苛。

    更加上他比之典韦这种外来户,自然也要更加熟悉太行山中的地形,也就更适合担任此番除贼的主将。

    此刻见他应诺,面容上一派坚毅之态,甚至于让人可以暂时忘记他的年龄,乔琰便知道,他必定会对此事竭尽全力了。

    “或许我有一点说错了,不该说是意在猛虎,而应该说意在飞燕。”

    乔琰一边朝着屋外走去一边对着赵云说道:“你是擒虎之矛,也是笼燕之网,不要让我失望。”

    有她这句话在,赵云又怎么敢有所懈怠。

    都说武者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赵云能在此等年纪表现出这样的武力水准,自然也不纯然只是天赋问题,个中磨炼打熬的精力所花的也不少。

    如今得了乔琰这除贼时机将至的说法,他也更得确保自己处在手熟的状态。

    他可没有那杂谈背景之下那个名为童渊的师父,在枪法的演练上乃是自学成才,更得下些苦功。

    乔琰虽不通武功,却也直觉赵云的枪法于粗糙之余,已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魄,这比之招式精妙显然要更为难得。

    她一回头便看到,典韦看向赵云的目光中,不乏跃跃欲试的挑衅之意。

    “你想去试试?”乔琰挑了挑眉头。

    别说典韦见猎心喜,她也挺想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谁更强些,可想到赵云毕竟年少,算起来以如今的年纪还未到身量彻底长成的地步,她又不免觉得还是典韦占优势了些。

    但武将嘛,不经过一番交战打磨如何能在生死之斗的时候拿出应有的表现来,乔琰想了想便只说了句“注意分寸”就让典韦去了。

    系统怎么看这个画面都觉得这不像是个谋士的状态,毕竟以它的认知,一个谋士好像不应该能这么驾驭住这世上属于第一梯队的两个武将。

    然而它旋即又见乔琰收回了望向那两人的目光,在转身朝着县衙而去的时候忽然问道:“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学武?”

    系统:【……你不是谋士吗?】

    “谋士也是要确保人身安全的。”乔琰严肃回道:“这世上总有一种主公,在某些时候他可以表现得很英明,但某些时候他也能表现得很昏庸,这个时候就要能有抽身而退的本事。以袁绍为例吧,倘若是郭嘉那种还没在他手下出头的情况,要想离开也不难,但如果是田丰这种情况呢?”

    系统翻了翻内存记录,看到田丰乃是因为劝谏袁绍采用持久战而被以影响士气的罪名打入大牢的,又在袁绍官渡之战兵败之后因逢纪的一句“丰在狱中拊掌大笑”而被杀。

    系统:【……】

    “你说,倘若我也得面对这种情况,在自身武力值不低的情况下,是不是能杀出重围,另择一主?”

    乔琰振振有词继续说道,“当然这是极端的情况,再比如庞统这种死于交战之中的情况,若是我有一战之力,纵然不能挽回兵败局面,有赵云这等长坂坡上来去自如的本事,是不是也能暂保性命,以图卷土重来?”

    系统哑然片刻后无力地回道:【你这例子举得也挺极端的,再说人身安全问题你之前不是说有典韦吗?】

    非要说的话,乔琰之前还说过,她要在养出足够的名望后观望到一个合适的主公,以求一个一击即中。

    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出现袁绍与田丰的情况,好像也不太正常。

    但系统这会儿又被乔琰的诡辩给说蒙了,一时之间也没想起来这事。

    它又听到乔琰问道:“我只不过是说明下限情况而已,阐述一个必要性,纵然真要习武我也不可能有这个跟武将一样投入精力的状态,顶多就是给自己多一些自保能力而已。”

    系统感觉自己已经可以预见到未来了,先前乔琰还只是给自己的体质加点,确保有能熬死其他谋士的体力基础,现在按照她的这个逻辑——

    它真的有看到她点智力数值的一天吗?

    当然更让系统感到无语的是,乔琰紧跟着又问道:“说起来,我记得你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说——你又不是隔壁的圣母系统,那么——

    “你隔壁有武侠系统吗?”

    【……????】

    系统刷了满屏的问号在它突然的沉默里表露无疑。

    “我没打算要什么内功秘籍,我就是想问问,有什么条件能交换到一些有章法的进攻套路,比如说枪法之类的。”

    古代战场上兵器显然遵循一寸短一寸险的规则,所以乔琰固然在此前于黄巾军中当军师的时候用过佩剑,却也从未想过要将剑作为自己的武器。

    相比起来自然还是枪要合适得多。

    但手画地图、搭建地形、策论辩驳、行军布阵之类的事情,即便是以现代人的身份也能适应操作,使用兵器却显然不是,尤其是如枪这样的硬核武器。

    乔琰当然也有考虑过向赵云请教,但这种师承关系即便没有名分确定,也无疑会让原本的上下级关系之间多出了一些干扰因素,影响到她对对方的指派。

    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情况。

    倘若系统能通过一些交换手段达成这个目的,怎么看都要更加合适些。

    【我去问问吧,不过你不要报太大的希望,而且交易肯定是要给出筹码的。】

    不知道为什么,它还离奇地从乔琰的这个要求里感觉到了点满足感。

    大概是因为它的宿主太过能干也太有想法,以至于它现在因为自己可能能在当闹钟和当地图之外,发掘出一点新用途,竟然有种自己多少还算是个辅助系统的体验。

    不过连接隔壁还需要一点时间,起码在系统给出一个回复之前,乔琰选定的粮仓已经被快速整理了出来,那从晋阳而来的粮食车队也已经抵达了乐平。

    正如乔琰此前对王扬所要求的那样,这些装载了粮食的车队,是趁着夜间从晋阳城中出发的,抵达乐平的时候却正好是县中百姓出门忙农事的时候。

    这连缀而来的车队,装载有一个个麻袋的粮食而来,对当地的县民而言,无疑是个需要围观的大场面。

    至于为何确定这是粮食——

    谁让其中的一个麻袋正好破了口,将袋中的粟米给洒落了出来,有围观的农人将其捡拾了起来,“这是脱了谷的精细小米啊……”

    众人看向那些个粮袋的眼光也当即变得有些不同了。

    脱谷也就意味着这些米粮其实要比他们平日里所说的一石两石还要多得多。

    这实在是一笔相当惊人的存粮。

    虽说家家户户都有田可种,但去岁有旱灾,今岁又还未到收成之时,各家的库房里几乎都是半空的状态,大约也只有将县城中各家的粮食都堆积到一起,才能有此刻他们眼见的粮食数量。

    乔琰与晋阳王氏前来送粮之人接了头,朝着车队望去,不觉有些意外。

    由王扬做主加到一万五千石的粮食到底能有多少数量,因为此前乔琰伙同梁仲宁“打劫”过豪强坞堡,自然是有些数的,现在这一批如她所愿招摇送来的,却显然并不只这个数。

    然而王扬作为晋阳王氏的家主,应当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蠢,做出什么命令传达的失当来,那么唯独有可能的就是,现在这个再一次加量的,正是他对底下的人做出的吩咐。

    乔琰问道:“不知贵主有何交托之言?”

    那王氏家臣回道:“家主有信言说。”

    乔琰将这封送来的书帛展开,见上面王扬写道,他在得到这新发酵之法后,将与南匈奴交易的打算说与了王柔这位护匈奴中郎将。

    比起王扬,王柔显然要更清楚,西河郡的南匈奴部这两年来对于羌渠这位单于的不满,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也本有些居中调和而非一味武力镇压的想法。

    现在王扬这边送来的消息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他当即回信给王扬说到,【若事可成,此必为当世大功,何敢仅以五千石相酬?】

    这么一说,王扬便盘算起了谢礼的加码,想着总归之后还有晋阳与乐平往来的机会,现在就只是先翻个倍便是了,也省得在这种事情上过多纠结。

    也就成了乔琰今日所见的样子。

    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官场利益和声名无疑要比这种物资要更难获取得多,可对已经给自己争出了个县侯位置,也已经得到了数位名士绝高评价的乔琰来说,给钱给粮实在是个很对胃口的谢礼。

    要不是身为一县之地的主人,在面对王氏来客的时候,并不适合表露出过盛的情绪,乔琰大概很难不让自己对对方热忱非常。

    但她也并未吝惜地露出了个笑容,“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竟得此等重酬,王氏能立足于晋阳,为世家典范,实属应当。待你回去,替我转达一番对贵主的谢意。”

    “这是自然。”

    对方朝着乔琰颔首致意后便陆续退去,这些运送到此地的粮袋则由鲍鸿和他的手下一道送入了粮仓。

    三万石的粮食在仓库内堆放齐整的画面,不由让乔琰在心中生发出几分成就感来。

    这虽然远不及她此前在坞堡中的收缴,可要知道,彼时的存粮出自乱民起义的掠夺,而如今的这一批却是完全出自于她的合理获得。

    而这也是她在获得乐平这块封地以来的第一次“收成”。

    同时这也是她得以获得第二笔进账的保证。

    在合上仓库门户的时候,乔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太行山。

    也不知道这山上的褚燕,在此时是否也收到了这条消息。

    单论褚燕这边就有四千人的聚众规模,纵然原本有存粮,也可以靠山而食,也绝不是什么长久之道。

    太行山脉的易守难攻和辗转于陉口山道的迂回作战,的确是他们的优势,但山地不如平地可以行耕作之事,也显然是他们的劣势。

    原本该当于中平二年起兵的张牛角将这个兴兵的时间提早了一年,也已前来和褚燕会合。

    而这一批数量更多的人加入,不止让二者之间必定存在领导权的摩擦,也让这山中的食粮变得紧张了起来。

    褚燕是个很有眼光的人,这种眼光在他选择快速带人入山,避开冀州王师的搜捕就可见一斑,而另一个举动则是在张牛角抵达后选择让对方做这个“将军”。

    他给出的理由是对方带来的人数更多。

    但实际上,张牛角对于自己手底下的人中到底有多少是拖家带口充数的心里门清儿,若是真论起战斗力来,必定不如褚燕的那些个青壮部从。

    故而在得了这个领袖的将军名号之后,他也并没真当自己能指挥得动褚燕的部下。

    这两方在褚燕率先退了一步的状态下,得到了合作发展的相处环境。

    只是,缺粮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你好我好的融洽共赢中,就能从天上掉馅饼解决的。

    也不对,现在张牛角还真觉得天上掉馅饼了。

    九千人分布在一座横亘绵延的山脉之中,看起来是没有占据多少地方,却也足够这些人中预留出的岗哨出现在群山之中的要害地方,也对山脉两侧的县城巡视督查,于是其中一支探查的队伍便恰好见到了那浩荡而来的送粮队伍。

    当消息被报到张牛角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

    这是一位县侯的粮食这一点,更是让他觉得有操作的可行性。

    这些个王孙贵胄累积下来的不义之财,岂不正该当便宜他们才对!

    让它们被囤积在仓库之中生灰,还不如让他们这些个黑山军填饱肚子。

    “贤弟,你看……”张牛角朝着褚燕问道。

    算起来褚燕也不过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召集同乡青壮上格外有号召力,张牛角的年纪便是做他的父亲也绰绰有余。

    但大约是因为这年轻人惯来有主见,且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袖做派,张牛角也只能以平辈的关系跟他相处。

    褚燕沉默了片刻。

    乐平……

    说实话这不是他想碰的地方。

    乔琰此人若是单从立场上来看,是跟他完全站在对立面的,可褚燕在评判事理上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除却当真是死在乔琰手中的卜己、张伯和波才等人之外,绝大多数的黄巾甚至仰赖她的举动得以保全,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立场的人物。

    而他虽然因为身在冀州加上山中消息不通,并不知道乔琰在洛阳城中的表现,却也直觉,一个能从皇帝手中讨得县侯封赏,又坐稳了这个位置到平安上任的人物,绝非易与之辈。

    这样的人物,能避开自然还是避开为好。

    即便是这一笔明晃晃摆在眼前的粮食诱惑,其中也难保不会存在什么陷阱。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倘若真如那探查的队伍所说,在乐平存有乔琰私人的粮食三万石有余,即便只是未曾脱壳的粟米,也足够他们吃上小半年的了。

    ——毕竟在他们现有的人中,其实还混杂着不少非壮劳力。

    这的确是干一票可以休息一阵子的大买卖。

    何况,现在还是夏季不错,但他们总该要提前为冬季做好准备的。

    而他一抬头就看到这营帐之中议事的诸人,显然都对这笔财富大为意动。

    也包括了早于张牛角抵达,在赵云跟乔琰所说的信息里提到过的孙轻、王当二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从中阻拦,只怕非但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出于警惕的心态才做出的这一决定,反而会引起内部的龃龉摩擦。

    因此当他开口的时候说道:“若是将军想要得到这一笔粮食的话,我有两个建议。”

    这就不是否决的意思了。

    张牛角当即说道:“贤弟但说无妨。”

    “其一,必须探查清楚存粮之地的环境,周遭是否可能设下埋伏,尤其要让人想办法先行潜入那粮仓之中,确保其中确实是粮食而非是诱骗我等上当之物。”

    “其二,设若当真要动手,请将军将我等分作两队,一队前去夺粮,一队负责接应,且我等行动必须要快。”

    张牛角闻言道:“都听贤弟的。”

    总归有褚燕的支持,这夺粮到手的可能性便要高得多了。

    见张牛角兴致高昂地前去通知手下行动,孙轻、王当二人也去做准备去了,褚燕独自坐在营帐之中,依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极力说服自己,那乔琰到底是来到乐平也不过是一月而已,与当地的县民之间想来还不到合作无间的地步。

    这种难以让对方为自己效全力的状态,也必定会影响到她缉拿贼寇的行动。

    这样说来,他也未必就要对她这般戒备。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乔琰在教唆田氏和薛氏替她往长社送信的时候,都知道要画个青史留名的馅饼来让对方效死,在此时这等对付黑山贼的紧要关头,又如何会忘记此事。

    何况这县城中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手握这样一笔数目可观的米粮,在饥荒一度过境的情况下,很难不让人生出什么仇富的想法。

    这也无疑会让她此前做出的减税和分发良种的举措带来的积极效应被削减。

    她才不做这等亏本买卖!

    所以在这三万石粮食被送入库房的第三日,乔琰就于县衙前搭了个台子,以示自己有话要说。

    站在台上的女童腰间悬系着县侯印信,昭示着她在这乐平县中独一无二的身份。

    但也或许,并不需这印信也足以让人从她与众不同的气度,看出她这君侯之象来。

    有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这县衙门前很快便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县民。

    待人到得差不多了,乔琰方才说道:“诸位一定奇怪我为何要在今日寻你等前来此地。”

    底下响起了一些彼此交谈的零碎声响。

    她仿佛并未听到底下那些个议论之中对她此举的意外和满不在乎,继续朗声说道:“自乔琰抵乐平以来,核验人口户籍,校查田地,减免亩税,暂免口税,分发良种,皆因曾有人与我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诸位皆为勤恳劳作之人,有此条件足以安居乐业。”

    “然近年来旱情连连,冬有大寒,蝗灾迭起,大疫横行,乐平之地未必乐平,为求这一县之地有生机转圜余地,我于晋阳城中购置了一批粮食存放于此,若有灾年到来,这便是乐平县中续命之本。乔琰今日于县衙前应诺就,便绝不会有违此言。”

    “若这三万石不足以维系县中生计,我必另图他法。”

    她这话一出,台下当即沸腾了起来。

    将三万石作为县中面对大灾的储备粮,也就意味着——这粮食不是乔琰的私产,而等同于是这乐平县的公有存粮。

    他们一个个都将乔琰的话听得清楚,那也自然没有她后悔的余地。

    这位县侯当真是个仁善之人!

    但还没等他们喜悦多久,又听乔琰说道:“只如今太行山中贼寇横行,此物必遭觊觎,然县衙官吏与北军士卒有限,只怕难以守御。”

    “故而乔琰恳请诸位,助我一并除贼!以保乐平!”

    这到场的人旋即便见那县衙前贴出了一张布告,正是盖上了县侯与乐平相官印的,对这三万石粮食所属权的承诺。

    46. 046(二更) 罗网将收

    县民之中不识字的占了多数,但总有那么三两个认识些许常用字的,再加上这几日给他们发放良种的秦夫人和小蔡姑娘给他们讲解,这张宣贴于外的告示上写的是何物也就清楚明白了。

    这等同于是个凭证!

    这位县侯当真是铁了心要确保,乐平纵然遇上灾年也有缓冲的余地。

    如此一来,那太行山上的匪寇要染指此物,就当真是跟他们整个乐平县对着干。

    底下众人相互看了看,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对私有财产的维护。

    “乔侯放心,若有贼寇前来,我等必定将其抓获!”

    有这个态度,乔琰要想从县民之中遴选出一些身强体壮的开展防卫工作就要容易得多了。

    甚至要不是乔琰按住了这些群情激奋的乐平县民,只怕他们之中还有人打算直接抄起家伙打到山里去。

    这实在是很对得起并州剽悍的民风。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还得感谢这些黑山贼。

    若不是因为他们恰好来袭,她还没法快速让这些县民的想法从“新来的县侯习惯性付出给予”朝着“有付出才有收获”转变。

    而这些流窜于太行山中的贼寇……

    倘若用得好的话未尝不是一笔绝佳的人口资源。

    但这前提是,她能将他们给吞下去!——

    这并非是一场无准备之仗。

    此前的一月之中,她并不只是在将这乐平县与周遭的地形用泥土一点点堆垒出来而已,更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剿匪地点。

    在并未系统学习过兵法,只凭着巧劲的情况下,她要填补出这部分的缺漏,只能用一些笨办法。

    以这三万石粮食作为一个诱饵之余,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了。

    其中的一件“器”,被乔琰交托给了陆苑。

    她在这一月之内始终存在感不高,但做的却是一件要紧之事。

    除却乔琰有意于将谒者这个位置交托给她之外,在抵达乐平县的第二日她便带着乔琰给她的一部分钱财,在乐平县中寻找了几位需要补贴家用的妇人,在山中收集落叶,晾晒后以绳线等物串联在一处,制成了一件件叶片披挂。

    此物所花费的钱财并不多——山中落叶不过是现成的东西,线绳又是常有之物,负责制作此物的妇人所需支付的薪酬也并不多,但这些妇人在手艺活上的细心,让乔琰拿到的成品与她的预期相差无几。

    此刻,乔琰便将这完工的披挂拿在手中,对着一名县吏招了招手。

    跟她上山的县吏茫然地套上了这层特殊的外衣,而后被乔琰指派卧倒在了一棵树下。

    因陆苑专门找的都是有些制作衣衫功底的妇人,这叶片披挂穿着在身上,少有未能遮蔽到的位置,此刻这一打眼看去,那县吏伏倒在地,俨然像是和地面融为了一体。

    若以现代的说法,这便等同于是一件另类的迷彩服。

    “仲德先生觉得如何?”乔琰转头朝着程立看去。

    “若用来监查山中动静甚妙。”程立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旁人未必能看出乔琰此举的深意,他却必然不会看不出。

    既要引敌入套,自然就要做出虽设防却不多的样子,起码不能在这贴邻的山上设有巡防。

    可这样一来,对方抵达的时候,派出踩点的探子,便难免疏于察觉。

    程立此前就在想,乔琰除却将那粮仓的位置设置得尤其独特之外,是否还该当在山中让人藏匿监探,且必得是格外老辣,擅于在山中捕捉猎物的那一种人。

    现在这件衣物一出,便无疑省却了很多麻烦。

    只需要让县吏之中的一部分穿着此衣,在合适的位置卧倒藏匿便好。

    谁让从那太行山上往粮仓方向行去的路,若不经由县城而过,只走山道,那就只有两条而已。

    这大大缩小了他们需要监察的范围。

    以程立看来,至多只要二十人,就足以覆盖掉这些必经之路,且必定不会让人发觉有人藏匿于此。

    而二十人——

    这甚至不需要从乔琰昨日选出的乐平县青壮里出,只需从原本的县吏里拨人就够了。

    乔琰本也不欲让此事给更多人知道此事,甚至连鲍鸿这位北军校尉也不曾知会,只让这二十县吏跟着上了山。

    此刻见这些人相继披挂上了这特殊的衣服,她在这些人面前踱步一圈,确保换装无虞后说道:“我令你等在各自的位置埋伏十日,白日与夜间交替上岗,但换岗之时必须往北绕行至雪窑岭后寻路下山回城,谁若直接走白龙道偷奸耍滑……”

    她目光如电地朝着在场诸人扫去,在眸光中隐有震慑之意,而后缓缓说道:“我想你们不会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

    因这位县侯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可思议,固然她没说出这个惩罚,他们也不由心中一凛。

    见自己的震慑有效,乔琰和缓了几分语气又道:“不过你等大可放心,不论这十日之内黑山贼有无出现,也不管到底是谁发现的对方行踪,这个月的俸禄由我做主加倍。”

    有这句话,足以让这些县吏为了翻倍的月俸而恪尽职守了。

    她一边心痛于自己所剩无几的小金库,一边将人一个个安插在了她此前决定的位置。

    之所以让他们必须先北行再下山,正是因为那黑山贼中的绝大多数都分布在山脉往南走的方向。

    故而为免在换岗之时恰好露了马脚,自然该当避开行走于这必经之路。

    在安排完了此事后,她方才跟程立一道下了山。

    这一番上山下山看似也就是个设立哨点的过程,但所花的时间也不算少,等乔琰重新踏入乐平县城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她回首朝着太行山脉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山林都被覆盖上了一层流金之色,也将高处的山峰都笼罩在一层余晖之中。

    在这片夕阳中,她的目光停留在那近处的缓坡之后后方的第二道山峰,露出了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仲德先生可知道此山为何名?”

    “愿闻其详。”

    乔琰说道,“那前侧的山名为西虎台山,后侧的山因形若莲花又若手掌,故而名叫莲花山,其中又有山掌、南掌与后掌诸峰。我有意在后掌峰处设伏,不知道仲德先生以为如何?”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伸手朝着后掌峰的位置指去。

    程立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正见那果如手掌一般的山峰中被乔琰称为后掌峰的位置,正在他们先前走下来的路延伸而去的方向。

    那条在灌木掩映之中依然显得有些分明的白龙山道,又被黄昏夕照投射了一层分明的光影。

    他想了想方才自粮仓方向看出的地形和退路,不由颔了颔首。

    太行山脉之中的诸山,下行抵达乐平县粮仓位置有两条路是不错,但若是要扛着粮袋快速撤离,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了,也正是这被乔琰严令禁止埋伏探哨之人经行的白龙道。

    若要中道伏击,这的确是个好去处。

    这是被她设置了粮仓的位置筛选出的道路。

    程立旋即又见乔琰露出了个恶趣味的表情,开口说道:“不过也不瞒仲德先生,这条山路往上攀登,要到横岭之下才会出现分岔路,算起来可以设伏于后掌峰,也可以设伏于大井沟,但我偏爱于前者还有一个缘由。”

    “这后掌峰贴邻白龙道的石壁,有个名字叫做阎王壁,我虽不信什么谶纬之说,但既然这是我成为乐平县侯后,在此地的第一战,自然也得讨个好彩头。”

    程立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这话说得就很孩子气,但……

    “后掌峰侧,阎王壁下,听来倒确实是有几分征伐之气。如此说来,乔侯对此战实有势在必得之意。”程立颇为感慨地说道。

    程立这话刚出,乔琰便来了个打蛇随棍上:“这是自然,所以这中道伏击之事,就要交托给仲德先生和鲍将军了。”

    “……”虽然被这个接话给哽住了片刻,但对这个安排,程立着实没有拒绝的必要。

    他想想也知道,此时又不像是那下曲阳之战一般,还需要乔琰自己去当个诈骗开门的筹码,这等必定是夜间混战的局面她是肯定不会去的。

    既然如此,为求这设伏之事稳妥,他这位谋划之士自然是跟着上山临机应变为好。

    这对乔琰来说,是她抵达乐平的第一场正儿八经的战役,对于他程立来说,又如何不是一个得以发挥的机会。

    “不知乔侯对典韦和赵云二人如何安排?”程立想了想又问道。

    乔琰忖度一番后回道:“典韦有攻坚破阵之力,我将他交给仲德先生指派,若是见到白龙道上贼人中看起来身份最高的,尽管让他去擒拿就是。至于赵云……”

    乔琰再度伸手遥遥一指,在那形若手掌的山峰北侧还有另一座山岭。

    “我想请他去凤凰山下捉一只燕子。”

    程立笑了笑,这听上去好像又像是一个吉兆。

    乐平此地的山名,实在是很有意思。

    当然,乔琰选择的粮仓位置更有意思。

    褚燕在接到前去踩点的弟兄带回来的消息后,不由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将粮仓设置在乐平县城的最南端,南侧与东侧都距离山岭不远的位置,这是否看起来太过于便利我等了?”褚燕并不相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之事,在他看来这着实像是个圈套。

    “二当家这话说的不对,这还真是个合适于存粮的位置。”那探子回道:“这乐平县城的南侧有一小湖,那粮仓便设在湖不远处的东侧,若是粮仓失火,要就地取水,此地最快。”

    “此外,因这县城墙之外不远处就是阳坡,地势渐起,县城边缘的那一片便没造什么民居,也正方便了那县侯着人戍守,免得周遭还有房屋,被人浑水摸鱼。”

    “这便是那些个达官贵人的通病了。”张牛角笑道,“他们哪里知道,防备太多也只能便宜了我们。”

    褚燕心中仍有些犹豫,但若真如这探子所说,好像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看清了周遭山岭上是否有乐平的县吏守卫?”

    “他们哪有这么多人力?”那探子摆了摆手,“南边阳坡那边倒是有一些,因这山岭上有两处村庄,近来似乎是有些动静,而那山道穿村而过,我也不敢贸然经行,以免被人察觉。但东侧的那条,我往复走了两趟都不曾遇到过什么人。”

    张牛角喜上眉梢,“甚好,那我们就走此道。”

    听了这个解释,褚燕按捺下了心中的疑惑,琢磨着这大约真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何况一方先行一方策应,怎么说也有些容错的机会。

    再若算上双方的人数差距,这就更有优势在我的局面了。

    在张牛角点人一道行动的时候,他也并没做出什么阻拦的举动,而是自己领了殿后的任务。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那探子来回走动的两趟,可实实在在地是在五六双眼睛下,将自己的举动给暴露了个明白。

    这些藏在叶片制服之下的县吏一等到那探子消失在视线之中,便由其中一个汇报到了乔琰这里。

    当然,让对方顺利地摸到粮仓这里自然是乔琰有意为之之举。

    她也何止是打算让这些人抵达粮仓,让他们一人扛走一个粮袋最好!

    若非如此,如何能让这些青壮劳力在埋伏杀出的时候失去快速应变的机会。

    现在既然这储藏粮食的地方已经被黑山贼亲自到场核验过了,大约不出两日也该是他们抵达的时候了。

    乔琰决定再给他们助力一把。

    她往那酿酒陶钫所在的县衙后院又走了一趟。

    先前被杨修雇佣回来的三人,正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现在的任务并不是继续研究这补料发酵法的生产扩大,而是在此基础上的酒水品类更新和质量的提升。

    其余的两位虽有在酒坊中工作的经验,但也架不住他们少有接触到内部的核心工程,此时多少有些找不准方向,乔琰所提及的豌豆甜酒就让他们颇为摸不着头脑。

    此时的豌豆已经和高粱、绿豆一道成为酒曲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真将其当做原料的酒还真没见过。

    可乔琰却记得自己曾经喝过这种烈性甜酒。

    她想着既然在越南能做出来,此地于张骞出使西域后也有了豌豆,自然也该能做出来才是。

    倒是那酒鬼显然对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很感兴趣,相当有创造力地选择了将豌豆直接塞进了陶罐里发酵。

    到底能不能成姑且不论,他这种敢上手去做的态度就无疑让乔琰很觉欣赏。

    不过她这会儿不是来看酿酒成果的,而是来拿两坛酒的。

    只是当她拎着酒坛离开的时候,戏志才朝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他有点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将身份给说出来,谁让两日前杨修从乔琰那里回来之后坐在这酿酒小院里发呆了许久,口中喃喃说什么“确实不能比”。

    戏志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旁敲侧击一番方才问出来,这孩子在县衙前院的一间房里看到了一个特殊的模型,可再问下去,显然容易暴露出他另有所图,以杨修的聪明也无疑不会发觉不出异常来。

    也偏偏这房子除却乔琰准允的人之外,其他人都不得擅入。

    这还真是将戏志才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不晓得乔琰到底在其中放了什么东西……

    而若是他不曾猜错的话,既然利诱的鱼饵已经抛出,乔琰身为执竿之人稳坐钓鱼台,那鱼儿大约也要在这两日到了,这显然是与她的剪除黑山贼之事有着莫大的联系。

    但既然他暂时不打算暴露身份,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目睹这双方交战,在乔琰的掌控下发起而已。

    仿佛是被什么直觉牵引,戏志才在第三日的夜里走出了后院的偏房。

    他抬头本想看一看月色,却见乔琰正坐在县衙的屋顶上,朝着远处的山岭遥遥张开了手掌。

    也正在此时,这乐平县的夜色里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声。

    47. 047 擒牛捉燕

    乔琰伸手仿若收网的动作中,也是捕捉那夜色之中星火一闪的信号。

    在高处的山岭之上留着的哨岗,在那黑山贼的队伍经过后,发出了一晃而过的火光信号。

    彼时的黑山贼已经在朝着下山的道路行去,不曾留意到更高处朝着县城中传信的那一闪。

    但这个信号传递到了乔琰的眼中,当她抬手之际,在县衙之外早已等候着她信号的县吏,当即拔腿而奔,将这个从县侯处下达的指令飞快地传达了出去。

    此前有过的灾情让这乐平县中的人对这笔极有可能用来救命的粮食有着绝对的重视。

    故而他们何止是在乔琰提及到黑山贼来袭的情况后,义愤填膺地表示要打上山去,还在黑山贼踩点的行动被乔琰告知于他们后,主动形成了一支夜间传令的队伍。

    一旦从乔琰这里得知黑山贼来袭的消息,他们便会飞快地将自己的同伴唤醒,形成一支达千人之众的青壮武力。

    这些黑山贼自白龙道而下,抵达这乐平县城最南端的时候,别看夜色里乐平县城像是一副沉寂且毫无防备的样子,可事实上,这些专门穿着软底鞋子的传令之人,已让这县城街巷中呈现出了好一派暗流涌动的状态。

    又正巧粮仓位于县城的最南端,有效地避免了这些声音传到翻越县城城墙而过的黑山贼耳中。

    那当先而来的张牛角朝着北边望了眼,想到褚燕在临行前又一次对他的叮嘱,收起了对或许还有不少财富的县衙与乔琰这县侯宅邸生发出的觊觎之心,径直朝着最为醒目的粮仓而去。

    这粮仓并非临时盖成,而是在此地原本就有一座横纵约莫都在二三十米的库房,将其中的废弃之物整理出来后,做全了防潮的准备后,正好成为了堆放粟米之处。

    张牛角一靠近此地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恰好这仓库之前还悬系着两点灯笼,将入口的情形给映照了个清楚。

    这里原本有两个守门之人,但现在这两人都显而易见处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之中。

    除却有两个喝到一半的酒坛被打翻在了门口,让酒气扩散而出之外,其中一人像是醉得厉害,因夏日的燥热和酒劲上头的影响,将自己的上衣都给脱了,此刻正仰躺在远处的草丛里,而另一人则握着个已经空了的酒碗,醉倒在台阶之下。

    张牛角一把捡起了地上的酒坛残片,将上面被月光照亮的一泓残酒给倒入了自己的口中,抿了抿其中的滋味。

    “格老子的,我们在山里吃草,这些人连酒都喝上了。”他忿忿不平地嘀咕着,也不觉可惜这剩下的酒实在是太少了,刚让他尝出那么点醇香的酒味来,这残片上的酒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量虽少,却也足够让他确认,这实在是比他此前喝到的酒美味不知多少的好酒。

    他心中不由腹诽,这些人何止是存粮充裕,甚至这看守粮仓的人也松懈到了这个地步,光顾着喝酒,将人喝倒了都没人发现。

    但这无疑也便宜了他!

    褚燕那小子着实是对乐平县侯的提防太过了些。

    那位再如何在跟大贤良师的擂台辩论中占据了上风,却也改不了那些个高门子弟的弊病,也着实是年纪太小了些,以至于在这县中防卫之上过于不走心了。

    他一把从倒地的看守腰间扯过了钥匙,朝着对方的脑袋踹了一脚,确保这家伙短期内没有醒来的可能后,当即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在这存粮的库房内,在留出了经行通道后,一个个装有粮食的麻袋密密匝匝地堆积在那里,此刻显露在了他的面前。

    张牛角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仓库门扇开启的一瞬间,闻到了从里面扑出的米香。

    这股香气也将门前的酒气给驱散了开来。

    他连忙一招手,跟随他而来的青壮便上前来扛起了粮袋。

    汉代的一石约莫27公斤,张牛角为扛重物,带来的人自然大多是壮劳力,但再如何是个壮劳力,在这些人并非是个力能扛鼎的力士的情况下,所能扛起的也不过是石而已。

    这此番跟他前来的一千余人,能在一轮之中运走的,只占了这粮仓的五分之一而已。

    好在他们还有后头接应的部队,更是为了能将这批粮食尽数带走,将他们此前于其他地方劫掠而去的板车也给带了过来。

    不过是需要多跑两趟罢了!

    但话是这样说,张牛角还是不由在心中暗恨,若不是乔琰随同皇甫嵩卢植等人将他们这冀州黄巾给清剿到了这个地步,又让大贤良师的神医形象破灭,他在拉起人一道揭竿而起的时候,本不该只有这么点人手才对。

    而被他说动的五千人里,留守一部分,走不了夜路的排除一部分,妇孺老人再排除一部分,在上面接应的再排除一部分,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了这点人手。

    人手的缺少平白给他加出了这么多工作量来,着实可恶!

    但见到这县城南边的城门已经在他们入城的人手里被打开,露出了一条供给他们搬运粮食的通道后,张牛角又不觉心怀舒畅了几分。

    那孩子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在明日要面临粮仓失窃,三万石粮食不翼而飞的情况。

    若是白日,因乐平特殊的地形,难免要让他们在尚处于山坡上的时候就被发现,说不定就会被县民于县城城墙之上自发组成的卫队给拦截在外,可这夜里——

    在对方松懈的守备之下,这笔粮食他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当他们这一行接连搬运了两趟,将带来的粮车装载了近半的时候,张牛角越发看到了一种胜利在望的景象。

    虽然来回两趟的上山进城让他和跟从的青壮也不免觉得有些疲累,但再有两三趟他们便能彻底扫空那粮仓了,这笔堪称惊人的收获无疑是让他心情大好。

    他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直接将车推到那乐平县城之外,也好让装载方便些,但听了听车轱辘的声响后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多跑两趟算了。

    他啃了个炊饼恢复了点体力重新下了山,却并未留意到,在他自横岭之下的南北山道转入白龙道下山的路上,在那阎王壁之上有数双眼睛正将他们的行动,借着今夜还算明亮的月光看了个清楚。

    程立对着鲍鸿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这正是等到他们这一趟上来就动手的信号。

    鲍鸿心跳得飞快。

    在先前乔琰说什么英雄酒的时候,他一度以为乔琰是要让他去剿匪,还表现出了那么个不情不愿的样子,谁让他怎么想都觉得,己方可用的人数跟那黑山贼相比实在是相去太远,无论如何也不占优势,然而现在他却觉得——

    好像也不是不能打嘛!

    因那一笔三万石粮食的缘故,这乐平县城之中能动用起来的战力大幅增多,而也正是因为这笔粮食,让这些并未超出乔琰预估数量的黑山贼不得不先当了两趟搬运工,已然消磨去了一部分体力。

    更不必说,他们这些伏击之人还是处在先发制人的优势位置的!

    鲍鸿在此时将自己当时的抗拒早给丢到脑后去了,而是满心琢磨着,自己因这个艰难的护送任务而附带完成的剿匪,是不是还能给自己搏出一点战功和名声来。

    这也算是对他一路上的心理压力的回馈了!

    鲍鸿想到这里,按住了手边的佩刀,又在程立的指挥下从高处慢慢撤了下来,蛰伏在了随时可以杀入那白龙道中的位置。

    在听到顺着山道而来的脚步声响的时候,他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下来。

    这是一次绝不容有失的偷袭。

    好在——

    第三次的搬运粮食让张牛角何止是消耗了气力,也让他因为进度过半的喜悦和眼见被劫掠之人全无防备的轻蔑,多少有些疏于对山道两侧的观察。

    然而,正在他们扛着米袋沿着山道往上走的时候,忽有一阵喧闹的喊杀之声自队伍的中段杀了出来。

    锣鼓喧天!

    为让鲍鸿率领的二百人打出两千人的效果,乔琰直接让他们将县城之中能发出金石之声的工具都给带上了山。

    但或许也并不需要如此排场助阵,毕竟先前的顺利何止是让张牛角对乐平多有小瞧,也让这些个跟他一道前来的人,也都将乐平当做了个临时存粮的软柿子。

    然而事实总归要比他们想象得残酷。

    现在于夜色中根本辨别不清到底有几人的队伍杀出,张牛角猛地回头,也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他们这一方的队伍就已经乱成了一团。

    要知道扛着粮袋和寻常行军之中的队伍状态是截然不同的,在货物搬运中队形本就被拉长了不少,更别说这些人在敌人横空而来的惊变中,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应当带着粮食往前奔逃,还是应当丢掉手中的东西拔出他们的武器来。

    有这么一个犹豫的过程便已然是失去了先机。

    鲍鸿的队伍再如何只有二百余人,那也是大汉的北军所属,在战斗力上跟这些流寇可不在一个层次上。

    若是在对方饿极的情况下为求活命,说不定鲍鸿还需要担心一下人在极端情况下爆发出的战斗力,但现在的情况不同,虽然依然是求生,但在这些黑山贼的队伍先一步被打散的情况下,比起聚众反击,他们的第一选择,其实应当是逃亡才对。

    夜色偏偏还干扰了这些黑山贼对敌人的判断。

    四面的锣鼓声以及北军士卒制式兵器的锋锐,都让他们对敌人的数量和武力值形成了一种模糊而错误的认知,在这种认知之下,对方的尖端战力便被放大作了这整支奇袭队伍的实力。

    何为尖端战力?

    正是乔琰交给程立指挥的典韦!

    饶是鲍鸿已经在这乐平县中待了一段时日,也对乔琰身边的这位典壮士的实力多少有了那么几分认知,可在典韦听从程立的吩咐,让他暂晚两步杀出,先等鲍鸿将队伍冲散之后再行进攻的情况下,这有恶来之勇的虎将提戟而上,仿佛面前扛着粮袋的黑山贼在他面前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也着实是让鲍鸿不由咋舌。

    他也不由想着,这等猛士若是能在他的手下那该有多好……

    但此时显然不是他分心的时候。

    有典韦开路,在这刀兵相接的显著优势中,他正可以直取那贼首张牛角而去。

    若是寻常的除贼,在夜间这样的环境下难免难以辨认出其中的首脑人物,然而这张牛角已经在鲍鸿的眼皮子底下来回走动了两趟,在刻意记住对方特征的情况下又哪里会认不出对方的样子。

    此时更也不必担心发生什么误伤的情况,谁让那张牛角的队伍并未得到慌乱的统帅下达丢弃粮袋的指令,这极有标志性的特征无疑是让混战中的敌我双方明确了不少。

    或许也并不需要如此麻烦,即便他们将粮袋丢弃了下来,也并不能改变这交锋的双方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

    这正是为何乔琰要让身在此地伏击的是鲍鸿的士卒,而不是由这乐平县中自发组成的防卫队伍。

    换成他们,人数或许是更多了,却绝无法在此时造成如此显著的凿击效果。

    典韦的双戟开路在拦截他的队伍不够有铜墙铁壁阵仗、反而是连缀成一条的情况下,更显得势不可挡,明明距离那张牛角还有些距离,这好像自带血气的利器已经像是距离他仅有咫尺。

    张牛角本就不算是个极为优秀的指挥之才,至多也不过是在号召人手跟随他一道起事上有些先见之明而已,又在跟部从的关系上混得格外融洽。

    但在此时的局面下,这种优势显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两军交锋中,一方先出现了不少伤亡的情况,本就已经是有溃败之象的不利情况,更别说身为主帅的那位还不能尽快下达指令,聚拢队伍,做出有效的反击。

    这简直是战事之中的大忌。

    这也无疑是让鲍鸿这一方的优势变得越发明显。

    在此时的山中,或许黑山贼的这边面对临门危机,也有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头脑思考的,只剩下了那带着部从准备随时支援张牛角的褚燕。

    投效他的孙轻王当二人,因也想负责搬运粮食被他分到了张牛角的手下,此刻正在被鲍鸿击溃的队伍之中,他身边只有从自己本部的三千人中遴选出的八百人,在横岭山道之上准备随时做出对张牛角的支援。

    在鲍鸿和典韦的队伍杀出后,张牛角乱了心神,褚燕却并没有。

    他也当即就要带人顺山道而下前去救援。

    但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在这居高临下的视线中他分明看到,鲍鸿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便也罢了,从那乐平县城为他们这一方所破开的城门中,还鱼贯而出了为数不少的人。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褚燕难以对对方的人数做出准确的判断,但他能看到一支支火把与一盏盏灯笼亮起,形成了夜色中标示这一支队伍的信号。

    他难以判断出这些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整装齐备候在那里的。

    或许是在张牛角的人一出现在县城之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迎敌的准备,先前那松懈到让人自由进出的状态根本就是一出诱敌之策!

    但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他能看到的不过是顺着山道而上的火光长龙之中,依然在气势上压倒一筹的刀兵直接将向下溃逃而去的队伍给吞没了下去。

    也正在远处的动静难免分出了他几分注意力的当口,典韦这悍勇之士竟已经杀到了张牛角的跟前。

    纵然褚燕不至于觉得这是个什么战斗力上的作弊,但眼看眼前景象——粮袋遗落一地、那一千余人的队伍被居中斩断后又被后方追咬、连张牛角本人都被那个猛士给杀到了面前,褚燕深知,自己此时所要做的绝不是冒险前去救援,将更多的人折在里面,而是快速撤离此地,保住有生力量。

    这也正是他选择太行山作为自己的行动根据地的目的!

    山中的追击绝不那么容易,他们要想逃脱,而后渐渐恢复元气,并非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对局势的判断让褚燕当即下达了命令。

    “弃粮车!”

    这个时候还去在意什么战利品无疑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往——”

    他本想说往南走的,可在依然昏昧的夜色中,在南边的方向忽然闪过了一道稍纵即逝的火光。

    虽然这火光只闪过了一瞬而已,却也不由让褚燕提起了十足的警觉。

    他又哪里知道这不过是先前给乔琰传递黑山贼到来的信号,在此时来了个二次利用而已。

    他只知道,先有那中道伏击,后有县城之中仿佛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怎么想都觉得这分明就是还有埋伏正设置在他们回归之路上的意思。

    当然,埋伏的确有,不过并不太多,顶多就是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可褚燕此时是无法去分辨这个的,他立时改了口:“往北走!”

    太行八陉,他们如今处在井陉道的附近,往北依然有山脉延伸,还有三道陉口,他们若是往北走,也依然能藏匿入山中,而后重返常山郡,再寻机会回到他们此前驻扎的地方便是了。

    褚燕的算盘打得不错,事实上他的应变能力若是放在那些个黄巾余党中,也绝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可偏偏……

    也几乎是在城中抱着除贼目的的青壮分出了一部分从南门而出,追击那盗窃粮食队伍的同时,另有一支队伍在赵云的带领下出了东门,而后直上雪窑岭道。

    这是一条同样因为常有人经行而稍便于行走的道路。

    而这些青壮因对本地的熟悉,纵然是在夜色之中,攀援而上的速度也没有任何折减的意思,也正抢在了褚燕之前,先一步抵达了横岭山道的前方,也就是——

    被乔琰称之为凤凰山下的位置。

    若不是夜间,或许这山道周遭的羊肠小径还能让褚燕和他的部从四散而入,但在此时的条件下,为免出现什么一脚踩入深坑的事情发生,他最合适的撤退道路依然只有那一条。

    可还不等他因为身后的刀兵声有所减弱而松一口气,这从队伍中间杀出的情况,在此时又来了一次重演。

    这会儿倒是没有了用于混淆判断和壮大声势的锣鼓,却有一个持枪而来的少年强势而来,银枪横扫之中直指他而来。

    在队伍一瞬混乱而造成的诸般响动之中,褚燕听到了一句异常清晰的声音,说的是——

    “常山赵云在此!”

    赵云?

    既为同乡,赵云对褚燕有所了解,褚燕又怎么可能对赵云的名字一无所知。

    只是此人完全没有被他拉拢到的可能,反而因其本事不小而将赵家庄给护了个妥帖,只是褚燕怎么都没想到赵云会身在此地。

    更没想到他会成为领袖这一队乐平县民的存在。

    事实上这一队杀出的人若论实力比起先前的鲍鸿麾下,不知要弱上多少,可要知道,这些跟随褚燕撤走的人,大约很难避免不被先前所见的情景所影响,即便在这甫一交锋之中两方其实该当算是势均力敌,甚至也并未造成什么杀伤,但在气势上着实还是黑山贼逊色了一筹。

    何况乐平这边还有赵云!

    这少年纵然并无好马相助——当然在山道上也并不适合骑马作战,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提枪而来,正有流星飒沓之势。

    褚燕下意识地提起了手中的刀,这面前的刀上便绽开了一朵枪花,带起了一道异常惊人的力道。

    对方来袭之时也一并抛掷在了山道上制造慌乱气氛的火把,此刻将这银枪之上流转的厉光,在褚燕的眼里映照了个分明。

    在这种悍勇的来势之中,他的那些个还未能彻底磨合的部从,又哪里来得及做出什么合围的举动。

    能正面应战赵云的也不过是只有他自己而已。

    但他……即便褚燕并不想承认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他确实不是赵云的对手!

    在被赵云一枪挑飞了他手中的刀后,他要么直接领死,要么束手就擒,显然并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在被捆了个结实后,他和他那些个受伤惨重的部下都被送进了乐平县城中。

    因着县衙前面的空地不够,他们直接被带到了那个粮仓跟前。

    这一番交战结束得再如何猝不及防,到了此时也已经到了清晨天色破晓的时候了,褚燕也将他此前并未入城见到的画面给看了个清楚。

    尤其是这仓库门口的酒坛。

    既然这乐平县对他们这些黑山贼,着实可以称得上是有备而来,那么也显然不会在这仓库守门一事上做出什么疏漏的安排,这也明摆着是个用来降低他们警戒的举动。

    同样被押送到了此地的张牛角也反应过来了这个事实,现在对上了褚燕的目光,他也不免有些心虚。

    谁让他的一部分戒心确实是被这个情况给打消的,也让他将褚燕所说的进城之后千万留意周遭的话给彻底抛在了脑后。

    “贤弟啊,是我……”

    “阎王壁下擒牛角,凤凰山前捉燕子,乐平果然是个宝地。”

    张牛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给打断在了当场,这着实听起来很欠揍的话让他含怒看去,正见一玄衣女童踱步而来,这话也正是她于抚掌而笑之间说出的。

    他倒是想对这孩子展现出自己的怒意和不甘来,但这世上惯来是成王败寇,他都已经成了阶下囚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嚣张任性的资本。

    张牛角绷着个脸,看着这位神机妙算的县侯。

    在对方的身后还跟着典韦和赵云,正是此番能够擒拿下他和褚燕的两位武将功臣,有这两人侍立在后,也更显乔琰此刻气势非凡。

    “不瞒二位,一月之前我就得知了两位的消息,更有人来请求联合我方势力除贼,只可惜彼时我没有这个对付两位的资本,只能拖延到了今日。”

    乔琰气定神闲地说道,不出意外地看到在褚燕和张牛角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郁卒之色。

    这种所谓的拖延到今日,好像并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其中得到了什么重视的待遇,只能让他们觉得乔琰这话好像是在说,她准备到今日,他们就直接跳坑跳了进来,着实是很给她的面子。

    打从他们得知这里有这样一笔横财开始,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但此等饥荒之年,又有谁不会因为大笔的粮食而动心呢?

    晋阳王氏可以不在乎这个,甚至拿出了额外的一万五千石的存粮作为与乔琰交好和表达感谢的礼物,可他们这些个选择离开家乡,借助太行山的遮蔽保护而成为黑山贼的人却绝不能不在乎!

    即便是明知前方是个陷阱,若是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只怕也只会选择换一种方式来取得这份粮食而已。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并非寻常人。

    这位一县之主如今胜利在手,无论是如何傲慢显然也不为过。

    “这好像不太像是乔侯平日里的表现。”徐福端详了一番乔琰此刻表现出的态度,小声与程立说道。

    程立只是指挥典韦和鲍鸿等人在合适的时机出手而已,自己又不曾经历过什么交锋,顶多就是熬了个夜的问题,这会儿依然称得上是衣衫齐整,神情从容。

    在听到徐福的话后他问道:“你是否是想说,乔侯对褚燕和张牛角的态度,好像跟她对此前也成为阶下囚的张角张梁兄弟、梁仲宁等人以及那些个黄巾贼寇不太一样?”

    “不错。”徐福回道。

    程立解释道:“这并不奇怪,她对张角等人心存几分尊敬和怜悯,无外乎是因为这些人的生死去向她几乎没有定夺的权利,何况像是张角这等黄巾首恶,再如何有什么拯救民生的苦衷,在平乱之后只有死路一条而已,但是眼前的这两位却未必。”

    他旋即说出了个此前不曾被徐福想到的可能性。“我看乔侯有招揽他们的意思。”

    “可是……”

    徐福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个黑山贼乃是贼寇的问题,而是,这些黑山贼的人数和规模,已经到了不逊色于昔日黄巾大方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乐平这一县之地,要接纳他们就显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何况,这场交战之中还有朝廷的北军队伍参与,而鲍鸿是必定要在过阵子离开,返回到洛阳城中去的,那乔琰倘若真要收容这些个黑山贼的话,就无疑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为难保这条消息传入洛阳会带来何种影响。

    不过徐福也从程立的话中品出了些潜台词来。

    正因为要收服这些个黑山贼,所以才表现出这样在气势上压制住对方的样子,是完全说得通的。

    若不先磨蚀掉这些人的气焰,那么自然也无从谈起什么臣服之事。

    这才是为何乔琰以这等近乎打油诗的轻蔑口吻开了头。

    虽然这些个黑山贼的到来,导致她的那些个粮食中现在有相当一部分遗留在山道上,也导致了县中青壮在追击之时必定造成的损伤,但这毕竟是近万的人口,而若是按照汉末交战的惯例,稍微来上那么点虚报,说是两三万也说的过去,这并不至于造成她的情绪失当。

    褚燕抬眸朝着乔琰看过来,说道:“足下既然已经将我等擒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故在此多言。”

    乔琰仿佛不曾看到他目光中的愠怒之意,语气淡淡地回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除恶务尽。”

    褚燕眉头一跳。

    乔琰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这黑山贼寇虽然少了你们这些人,剩下的那些却也难保不会再掀起什么别的风浪,但与其放任发展下去,或许不知道在哪一日又会进犯乐平,还不如将其他人也一并给解决了。”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让褚燕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乔琰没将他们作为诱饵,反而是将他们丢去了修建宗庙,也就是乔玄在乐平应当建起的宗庙。

    县衙之中的镣铐数量有限,自然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部都给限制住手脚,用来看管他们的县衙人手更是有限得很,若是他们之中有些想要亡命逃入山中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褚燕很快发现,就算是有人真能做到这个逃命的举动,也并没有真这么操作的。

    谁让这位乐平县的君侯大约是当真在粮食储备上格外宽裕,故而给他们这些个本不该吃饱饭的阶下囚,也给出了足够填饱肚子的饭食。

    晋阳王氏送来的米粮,又远非寻常粗粮可比,有这样的饭食在,值此时节,就算是碗断头饭也多的是人愿意吃下去。

    他们又怎么会跑呢?

    褚燕更是留意到,此后又相继有两次米粮朝着乐平送来,虽然数量不如那先前仓库中的三万石粮食多,却也足以让那门户禁闭的仓库成为众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这里面……现在起码得有六万石的粮食了吧?

    “哪有什么六万,能有两万五都不错了。”乔琰以笔杆支着脑袋,露出了几分苦恼的表情。

    吃劳工饭确实是让这些个黑山贼暂时稳住的好方法,但消耗也大得惊人。

    何况除却给这些个劳工的食粮支出之外,还有先前在追击黑山贼的过程中难免有些伤亡的县民,也得以给出食粮的方式来做出补贴。

    再加上鲍鸿等人住在此地自然也不会全无消耗。

    此前还可以用这乐平县的粮仓内原本的些许库存,现在却已经开始动用她折腾回来的那些粮食了。

    虽然她靠着让人将粮运出再运进的手段,在外人看来,她这位县侯给乐平准备的储备粮有增无减,但这种方法总不可能持续多久,还是得想出个开源的法子才好的。

    而想到被她安排去那剩余的黑山贼处招安的人,可能会在随后带回来的人口数量,她就越发有种箭在弦上的急迫感。

    此前的底线原则不可能因为人手的增多而做出改变,就像农事还是农事,不会改成酿酒之类的行当,这个开源……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在得了她的示意进来后,便见杨修推门进来,在站定在她的面前后,脸上露出了一派复杂之色。

    他当然不是因为还受到乔琰先前所弄出的地形模型的残余影响,更不是因为这先前的太行山一战,对乔琰又要刷新什么印象,而是因为他方才又得到了个对他来说有点……离谱的消息。

    “那位……智才先生想见见你。”

    乔琰一听杨修这句加上的先生二字,便直觉这其中似乎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变化。

    果然她紧跟着便听到杨修说道:“或许不应该叫做智才先生,而应该叫做戏志才才对。”

    戏志才?!

    乔琰险些想要下意识地站起来,只是她到底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倒也不至于在杨修面前表现出什么失态的样子。

    不过她虽见过还在年轻状态的诸位未来英才枭雄,却还真没见过如戏志才这般,将自己以这种半买半送的方式送到别人的地盘来打工的,尤其是他作为一个以谋士身份流传于后世的人,居然来从事的是这什么酿酒的业务。

    乔琰想想自己此前还想夸赞他在酿造豌豆甜酒上有些胆大尝试的精神,就觉得格外好笑。

    不过现在他怎么又不继续当这个酒鬼打工仔了?

    乔琰心中思量却也没影响她镇定回道:“让他进来。”

    戏志才依然是那日乔琰见到他的时候一副衣衫落拓的样子,也依然是那一派仿佛还带着酒气未醒的标准酒鬼架势,但在他的目光之中,却自有一派清明谋算之色,也让人足以将他和酒鬼给区分开身份。

    他一进屋中便朝着乔琰拱了拱手:“颍川戏志才,为君侯献策而来。”

    48. 048(一更) 种植之策

    颍川戏志才——

    这是个在曹魏阵营中作为郭嘉前辈的存在。

    在他病逝之后,荀彧方才对曹操举荐了郭奉孝。

    这也完全是一个乔琰并未想到会出现在自己这地盘上的人物。

    此前于颍川长社平定黄巾贼寇之乱的时候,乔琰尚且没见到几位汝颍名士,也自然更不会在已经来到自己的封地上之后,还会抱有这等期待。

    却万没料到居然还会有送上门来的。

    这跟赵云找上门来与她商议剿灭黑山贼的行为绝不是一个意思。

    尤其是……

    戏志才既然一开始并未选择袒露身份,而是以一个酿酒行当的“员工”的方式来到乐平,他这个忽然自报家门的行为便多少显得有些深意。

    乔琰对上了他的目光,问道:“戏先生何以先示以假名,现如今又以献策为由前来?此好像并非是君子往来之道。”

    戏志才连写信给何颙都是这么个画风,又如何会以君子自居,此刻听到乔琰这句藏头露尾并非坦荡君子行事的调侃,他也只是笑了笑,便回道:

    “献策之人自要明晓所助者行事几何,方略高下,如此一来此策方能切合利弊实际。何况在下于乐平小住一月,不曾窥探一分机密,不曾踏足一地要害,不曾领一钱俸禄,虽不敢称君子,却也未有冒犯乔侯之意,还请见谅。”

    他说的倒是个事实,这么说起来,连他这个只要有酒喝,完全可以没有钱拿的酒鬼行径,都在这句话里变成了他拿捏分寸得宜的证明。

    这种找补的本事的确是能将黑说成白的谋士能有的。

    而他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他实在没必要继续说出,他选择坦言身份乃是因为他见乔琰铲除黑山贼的行为之中,虽执掌也不过一县之地,所应对的也是临时兴兵而起、并无多少谋略可言的黑山贼,但她在其中拿捏人心的表现,着实值得戏志才直呼一句精彩。

    这拿捏人心,拿捏的是太原王氏对抚平南匈奴怨气的需求,是那黑山贼对粮食的需求和两位首领的行事差异,也是这乐平县民如何情况下能对她这位县侯全力支持的判断。

    而她对自己麾下诸人的调配自如,以及对赵云这位不速之客也器重有加,无疑更是让在旁观望的戏志才对她的印象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那夜黑山贼来袭之时,虽这样说起来有些不合适,但他好像的确从这年幼的县侯身上看到了几分潜在的人主之像。

    所谓谋士,有上等世家出身的还可做个王佐之才,王允和荀彧便是这样的情况,可如他这样的呢?能替自己寻到一个合适的主公,能尽显才华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这样说来,他主动坦诚身份前来献策,也着实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乔琰随即的表现更是让他确认,自己对她做出的判断的确并无什么问题。

    在得到了戏志才这个回答后,乔琰当即离榻起身,行到戏志才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既是如此,不知先生欲以何策教我。”

    这表现中全无计较他隐藏身份的意思,也分明并未因为他此前名声不显而对他有所小视的意思。

    戏志才回道:“乔侯聪颖,如今需要的不过是个过渡之法而已,故而在下所献乃是一道奇策。”

    奇策?

    这种自称可不太常见。

    但在戏志才将这个建议说出来的时候,即便乔琰自己也着实很喜欢用那些个剑走偏锋的法子,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戏志才此法,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奇。

    三日之后,上党郡、常山郡和太原郡的郡守都收到了一封乔琰送去的书信。

    乔琰初来乐平的时候,出于表示礼貌的态度,是给这三位写过一封问好的书信的。

    彼时这三人对这位“邻居”好奇得很,毕竟年少封侯,还是万户侯,是一件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也无疑让乔琰有了足以自傲的资本。

    然而在接到信后,从她言辞之中所表露出的谦恭态度,却无疑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这并非是个难相与的天才人物。

    因此这次接到乔琰书信的时候,三人接过信的时候只当这是她抵达乐平一月后的寻常问候而已。

    然而这信的开头就是个大消息!

    乔琰上来就说,她这乐平弹丸小地,因囤积了一批粮食,遭到了太行山中黑山贼的觊觎,在贼人来犯之中,她为保乐平之安定,设计将贼人都给尽数擒获了。

    这样一来,诸位就不必担心黑山贼了。

    虽然山中还有一部分流寇正在某处屯扎,但是作为贼首的张牛角和褚燕都已经被她擒住,现在镣铐加身,而被他们带来的都是黑山贼之中最为精锐的部分,其他人实在不足为虑。

    三人当即一惊。

    这位乐平县侯这才来此地多久?

    在这么个还不足以让她说动县民,形成本地武装力量的时间内,她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一出,或许该当称之为壮举的行为,着实是太过惊人了。

    而在各地除却王师经行之处外,多少还有些遭到黄巾贼影响的当口,她若是将此事上报于中央,虽然县侯之上已经没有更高的列侯位置可以封赏,却必定会得到从洛阳而来的赏赐,以及来自那位当今天子的嘉奖。

    但这三人刚打算因为这个消息再重视一些这位近邻,便看到她在随后的信中写到——

    按照现在处置黄巾的方略,这些贼寇虽然不是第一时间就响应了张角的,但到底也形成了一支相当可观的势力,其实是应当参考先前广宗曲周那些个黄巾余党的处置方式来的。

    要么给他们花钱赎死的机会,要么直接本着就近原则,直接送去五原郡服劳役。

    但是乔琰思前想后觉得有一个更好的处置方式。

    她专门提到了,此番黑山贼来袭之时,那贼首张牛角明明有机会杀掉看管仓库的小吏,却也只是将他给打晕了过去,还有些仁善之心。

    ——当然这事实上只是因为张牛角觉得这样也够让他稳定住局面了,哪里是什么潜在的仁慈。

    此外便是在已经将贼寇尽数控制住的时候,在最终决定如何处置他们之前,乔琰安排他们先为修建乔玄的祭祀社庙出一份力,这些人也自知自己罪孽不小,竟然没有选择逃跑的。

    ——起义是为了吃饱饭活命,现在也能吃饱饭,他们还何必要做这种事情。

    在经由乔琰一番美化的表述之下,黑山贼顿时成了本性不坏之人,只是逼不得已之下做了贼寇之事,着实还有劝导向善的余地。

    这三位太守看着这信中数句,几乎可以脑补出,乔琰此时怀着的,到底是一种何等理想化的想法。

    他们一边琢磨着,得想办法纠正一下这位有前途的晚辈一些没必要的想法,一边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琰念及,重罪不得轻罚,否则人人效仿,必成大患。】

    还好还好,还能救。

    【然既有向善之心,又非张角嫡系,遣派边防未免分寸失度。】

    要这么说也好像确实不是不能说通……

    【以在下浅见,不若令其以劳工赎罪,期年之内必为美谈。】

    【琰自抵乐平之地一月,深觉周遭群山环绕,虽有丰饶物产,却也不免行动不便,不若令黑山贼开垦山中通道,行抵贵地,届时乐平与贵地之间往来畅通,贸易可成,必有双赢之局面。】

    “……”

    如果能用语言来概括出这三位太守现在的表情,十之八/九就是——

    你不要过来啊!

    乔琰这话中的想法乍一听还是挺好的。

    这乐平周遭前后左右都是丘陵山地,右边还是太行山,通过丘陵之间的山道和太行八陉之中的井陉,才能与外界联通,此前晋阳王氏给她运送食粮都不太容易,若是能够利用现在手头的人力资源来将这些个山道稍微拓宽几分,让车马可以自由往来,岂不是个让两地共赢的办法?

    而且让这些个黑山贼寇去当苦力,也不算是对他们轻拿轻放,足以对人起到警告的作用。

    可这也只是表面上看来。

    实际上呢?

    在这些人的认知之中,贼寇就是贼寇,现在是因为乔琰技高一筹先将他们给擒获了,但若是给了他们在山中修建驰道的机会,若是他们趁机遁逃入山怎么办?

    届时这些人重新流窜入山中,在已经被乐平给打败过的情况下,难保他们就不会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干脆绕着乐平走,选择去找常山、上党、太原其他各地的麻烦。

    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顺利地在放出一个鱼饵之后就将人给钓上来,那就当真是个未知之数了。

    要说他们以一郡太守的身份朝着朝廷上书,要求朝廷给乔琰施压,将黑山贼予以严惩,也未必不是一种可行之法,可偏偏……

    一来乔琰年岁尚小,还有乔玄这个大汉忠良的祖父,她这种稍有些理想化的行为本心不坏,若是上奏,则难免有点上眼药的意思,说出去还是欺负一个孤女。

    二来,在戏志才给出的方略指导下,乔琰在信中又加上了一句。

    大致意思是,如若足下觉得,这些黑山贼曾为贼寇,只是让其从事境内苦役,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并不是按照律法办事,那么也可以先按照律法走一个流程。

    光武帝的时候提出了一条应对贼寇的方法,叫做“五人共斩一人者除以罪。”

    这一条律令也被后人用于和汉武帝的除贼方略进行对比。

    在这一律令下,盗贼的内部如果五个人将另外一人贼人给拿下了,斩除后到官府来自首,是不算他们的罪名的。而后也被沿用了下来。

    所以乔琰此时也大略就是这么个想法,你们要是觉得我只是想让他们当劳工,打通这个贸易渠道,有些罚的太轻了,那也问题不大,我们走一下这个程序。

    我从他们里面选出罪名最重的一批人,按照六选一的方式把他们解决了,这样剩下的人就等于是除掉了贼名了,如此一来,我为他们供给食粮,以善行劝谏,在修建驰道的过程中,必定让他们改过自新,也并不算是对罪党轻拿轻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合乎律法办事的,但就是有一种让人如鲠在喉的感觉。

    若是此时还是战国时期,那么打通太原各地,或者说拓宽井陉的想法,或许会涉及到什么国事争端。

    但现在是大汉,京师乃是洛阳!

    太原各地继续保有这个易守难攻且有山岭庇佑的状态,可以,但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而乔琰想打通各地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就是——

    一想到这些先前在太行山中流窜的贼寇可能下一刻就会祸及到自己的地盘,他们三人都觉得有点不妙。

    在乔琰手握大义和颇有人性本善合该教化的圣人思路之下,他们还不能写信去斥责她这做法太过幼稚。

    这三人思前想后,最后都想出了个好主意。

    反正只是要“劳动改造”而已,拓宽山中道路是劳作,难道给你那乐平搞建设就不是了吗?

    不如这样,出于对乔侯擒住贼首行为的肯定和嘉奖,他们给出一笔食粮补贴。

    但既然有了人力和维系这些人的粮食,就先别忙着去打通什么商路了,总归现在的路也不是不能走,倒不如先发展发展你乐平本地的建设。

    乔琰先前在乐平出于君侯莅临后的福祉,给他们减免了税赋负担,这些事情或多或少会传到他们的耳中。

    在减免亩税的情况下,乐平的田产种植必定有所发展。

    但——

    目光不要只放在已有的良田上,完全可以看一看还被划归在她领地范围内的那些个山地嘛!

    总归她只要想办法让人不要出乐平就是了,在自己的地界上爱怎么教化怎么教化。

    随同三方各自给出的五万石粮食抵达的书信中所说的,大略就是这么个意思。

    虽然这三方都送了粮过来的行为,多少都会被彼此获知,可算起来,乔琰的来信中又不曾有欺骗的成分,毕竟这结交友邻之事,自然是要多方面考虑的。

    也没人说她不能将自己手中的黑山贼俘虏分成三份,送去不同的地方来开凿山道。

    何况,都是当太守的人了,自然该当知道什么叫做不可朝令夕改,这批粮食既然已经到了乔琰的手中,那就绝对没有被她吐出来的可能了。

    而对乐平县本地,乔琰对这批粮食的说辞却是,此为除贼之嘉奖。

    自乔琰离京之时的六月末,到如今已经临近八月中旬,不过在乔琰印象里几乎根深蒂固的中秋节却是始于唐初,在如今并没有这个节日,但因这个时间的接近,也并不妨碍她在此时寻个八月十五月圆乃是个好兆头的理由,将其中一部分粮食作为给县民的奖励发放下去。

    这部分粮食并不多,更像是个礼物的形式,但着实传达出了一种“上有所获,下亦有所得”的信号。

    自乔琰抵达乐平以来,虽县侯是领地的“主”而非是官,也并不妨碍这年头颇为淳朴的县民,将自己近来上山采摘的山货,或者是什么粗麻布之类的东西送到了县衙这里,作为给乔琰的礼物。

    这自然不能跟她给出的东西相比,可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几分此地民心对她归附的迹象。

    在连年的天灾面前,要收拢得到民心实在是一件比此前更容易的事情。

    对内的仁政,能庇护一方,能让人吃饱饭,满足……不,或者说只要表露出能够满足基本的活命需求的可能性,就足以让这些汉末的百姓倒向己方了。

    乔琰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小篮堇菜一边想着,倒也没忘在此时对着戏志才再度致谢道:“先生实为大才。”

    若非戏志才的判断和给她的叙述指导中神来一笔的光武除贼之法,难保让这三郡太守找到从中钻空子的机会,极有可能并不能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

    他说自己此法是个奇策诚然是个事实。

    戏志才本不那么讲究礼数,现在也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翻了翻这些乐平县民到底都送了些什么东西。

    他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其中居功,毕竟能让这些县民送来野菜山货酬谢,可并不只是因为乔琰手中多出了这一笔粮食。

    这其中顶多有些推动作用而已,归根到底还是她自抵达乐平此地到如今,行事之中的桩桩件件都全无错处。

    他这表现,更像是个颍川人想看看这晋中地方的赠礼中能拿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然而他早前已先往云中山一游,又在那晋阳城中小住了几日,显然也难见什么尤为新奇的东西。

    他便转头问道:“以乔侯看来,如今既有人力和食粮在手,在山岭之上打算种植何物?”

    “看来先生是又有奇策要教我?”乔琰回问道。

    “这民事种植之事,自该当因地制宜,又哪里是能走什么奇策的。”戏志才笑道,“不过是……嘶!”

    戏志才突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他在回乔琰话的时候手还漫不经心地搭在那堆垒起来的山货上,正摸索到个棍子便伸手握住意欲当个斜靠的支撑,哪知道这不是个木棍,而是薯蓣!

    他收手回来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手上红了一片。

    薯蓣此物算来也不是个太过罕见的玩意,颍川便有些野生的,但到这太行山脉中因品类的不同,便长成了这么个长条的样子,也就是昔日卫桓公敬献给周天子的怀山药。

    而怀山药,正是属于山药之中的一种。

    这现如今还该当叫做薯蓣的山药,着实是跟戏志才有点犯冲,他此前在颍川的时候便发觉自己对此物有些过敏,旁人摸了这薯蓣皮,顶多就是觉得有些手痒而已,他却是起红疹还红肿。

    “去取些醋来。”乔琰连忙吩咐下去,当即就有腿脚够快的县吏将醋给送了下来。

    戏志才将其接了过去,听乔琰这么说,将信将疑地将醋涂抹在了手上,果然觉得好受了不少。

    “请乔侯见谅,这薯蓣当真是……”当真是他戏志才的克星。

    可他话还未曾说完,便已先被乔琰给打断了,“此物当真是个救星!”

    他一回头就见乔琰将那支薯蓣从山货堆里抽了出来。

    在她看向这薯蓣的目光中,这灼灼神态里并不难看到其中的满意之色。

    也或许比起满意,说这态度是惊喜要更加合适。

    她又随即问道:“以先生看来,我若是在山地丘陵之间种植薯蓣如何?”

    在如今的这个时间,薯蓣还未曾从野生的状态转向人工种植,大约是切段栽培的方法还不曾扩展到这种从外表上看来丑陋的东西。

    可《神农本草经》中就已经记载了此物有益气力,补中,长肌肉的效用记载,张仲景后来在《金匮要略》中也写道,“虚劳诸不足,风气百疾,薯蓣丸主之”,在汉末大疫横行的时候,这无疑是一剂潜移默化增强抵抗力的良药。

    太行山脉作为薯蓣的一片重要原产地,也无疑有着种植此物天然合适的地理条件。

    但这并不是乔琰做出这个决定的根本原因。

    倘若她此前不曾看到此物,无法在第一时间想起来便也罢了,但真看到的时候她却陡然意识到,同为薯类食物,山药和红薯在刨除掉极端情况下的产量之外,若只论平均亩产的话,约莫都是三千斤!

    固然出于水肥利用效率的考虑和多食的风险,此物的确不适合当做主食种植被大量推广,但在如今的时局之下,却未尝不可以种上两年。

    也正是对这山地环境的合理利用。

    何况薯蓣的培植,其实还麻烦在各个阶段所需的人手,可如今乔琰擒拿了这黑山贼在手,岂不是正好用这流程来打磨打磨他们的心性。

    若非如此,她还真不敢贸然将他们收编。

    决定了,就种薯蓣!

    49. 049(二更) 改元中平

    乔琰对薯蓣所表露出的绝大兴趣,戏志才但凡不是个瞎子就不会看不出来。

    她说是说的在山坡地上种薯蓣如何,但实际上比起问询,显然要更像是个结果的宣判。

    戏志才稍微想象了一下周遭山坡上都是表皮会让他起风疹的薯蓣,就觉得眼前一黑。

    但转念一想,薯蓣这东西长得再如何长,其中可食用的那部分也都在地下,他看到的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一片绿色而已,倒也不至于让他有背着包袱逃离乐平的冲动。

    他只是转念一想问道:“这薯蓣要如何种?”

    薯蓣和菽麦等物可不同,起码在戏志才的认知之中从未见过有农人成系统地种植薯蓣这东西。

    但显然乔琰并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个种植薯蓣的想法不是因为他正好抓到了此物而提出的,而是因为这的确是最合适于她的选择。

    她回道:“数月前我于冀州见到了元化先生,他在提到薯蓣入药之余也提到了以其块茎繁殖之事。因薯蓣有补气益脾之效,他对此事颇为关注,其邻里之中恰好有尝试于此道的,我彼时正好问上了几句。”

    乔琰坦然的表情让戏志才完全没看出,继乔玄成了她瞎扯的理由之后,华佗这位因张角三辩,谁都知道确实跟她有过会面的神医,也成了她用来给自己拉的大旗。

    但反正也没人能跑去找华佗问询其中的真假。

    在她离开冀州的时候,华佗早已经继续四方云游行医去了。

    戏志才听她继续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我并非在做一件玩闹之举,以元化先生所说,这薯蓣亩产极高,且其入口饱腹感极强,总归这山地之上此前并无足够人力开垦,现如今既有余粮,不妨做一个尝试,此事若成,只怕何止活这一县之地。”

    “不过说起来——”

    乔琰目光落在戏志才那只风疹未退的手上,问道:“先生到底是只对这薯蓣的表皮有恙,还是连带着薯蓣本身也吃不得?”

    “这竟是有区别的吗?”戏志才茫然问道。

    他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在智计上有着超过常人的本事,但要论起农事和医学之道,他就当真处在抓瞎的状态。

    于是当晚,这支促成了乔琰做出种植薯蓣决定的“样本”就成了炖入汤中的配料。

    汉代的烹煮手法再如何无法与后世相比,只是需要煲汤而已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为免这位自己往坑里跳的谋士因为一个小小的薯蓣出了事,乔琰极其小心地请了县中的医工在旁,且只让他食用了少许,见并未出现什么过敏反应,乔琰这才放心了下来。

    要知道她选择种植薯蓣,除却此物能顶饥荒之外,还因为它的药用价值。

    戏志才的早亡,必定跟时人大多营养不良,加之他后天也不注意保养密不可分,药补这种东西没个神医在旁乔琰可不敢乱操作,但是食补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现在见他对此并不过敏,乔琰也不由松了口气。

    但说是说的要种薯蓣,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便能就地实现的事情。

    她此前便觉得种植薯蓣的过程有些麻烦,正好用来打磨这些黑山贼的浮躁情绪,现在也不得不开始为这些个麻烦事多做些筹备工作。

    比如说,地。

    搁在现代能合理补充肥料恢复土地肥力的条件下,这薯蓣轮作都需要间隔两到三年,更何况是在诸多条件匮乏的古代。

    能在五到十年之内,将肥力恢复到能供给薯蓣生长的程度,都算是不错的了。

    但总归乔琰要的是快速累积出一批兼顾了食用和医用的物资,而种植过薯蓣的田地也可以在随后填种大豆恢复氮元素,又或者是干脆休养生息两年。

    如此说来,薯蓣的高亩产足以填补掉这种弊病的影响了。

    何况,在动辄发生不可预知之事的汉末,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最为实际的。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本着头一年还是有些尝试纠错的情况在,乔琰决定将合适于薯蓣种植的山地分成两份,分作两年种植。

    这也是戏志才自从开始给乔琰出谋划策后,第一次看到乔琰亲手做出的那个地形模型。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杨修彼时会是那样的表现。

    但他看到此物的时候,却不是因为要利用这模型来打什么仗,而是因为种地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到底是被这高精度复刻的地形模型吸引过去了注意力,让他忽略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今年秋冬季节要进行翻土的区域。”乔琰指了指被她插上了标记旗帜的区域,说道,“剩下的部分用于第二年的种植。”

    这也是她打算让那些个黑山贼做的第一件事。

    薯蓣的种植需要在前一年的冬季深耕细翻,这就需要这些壮劳力先行将被乔琰圈出来的一片区域拾掇出来,并提前划分好沟渠的位置。

    当然,这只是地,用于种植的薯蓣种茎还需得寻找。

    好在这太行山中本就是适合于薯蓣生长的环境,尤其是在沁水与黄河得以覆盖到的区域,更是那铁棍山药的原产地。

    如今还在八月,在十月结束前收集到足够这一批种植的块茎,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在搜寻的同时,那些个黑山贼还得搭建好她要用来储藏薯蓣块茎过冬的“仓库”,筹备好足够的细沙,还得准备起支撑起来年薯蓣藤蔓的支架材料。

    此外,他们也得在入冬之前完成乔玄的祠庙,好让鲍鸿校尉回返洛阳。

    这么一算,那些黑山贼的人数也不过是将够而已。

    不过,总是叫他们黑山贼也不太对,毕竟这些人现如今都是被她以吃饱饭为名钓着的鱼儿,或许叫做黑山劳改队更合适一点。

    他们被这乐平县中的军队和县民给擒获后不久,原本还留在那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余党也被骗下了山。

    当然说骗或许是不那么恰当的,毕竟乔琰给出的承诺是他们完成对应的劳工活,就给够吃的饭,也并未有过违背。

    只是他们这些从太行山上下来的人不得不按照乔琰的指派被分成了若干个队伍,彼此之间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

    如此一来,虽然他们的人数加在一处可以说极为可观,却也着实没有夺粮而后集体叛逃的机会。

    张牛角有点郁闷。

    他是稍微心大了一点,但并不意味着他看不出来,与他一道在此地修建那祠庙的人,其实都对现在有饭可吃的活计挺满意的,总归乔琰请来的县吏是按照他们的工作量来分食物的。

    在这种堪称公平的分配之下,他虽是曾经的黑山贼头目,也并不能在饭点多分到一碗饭,更只能跟着其他人一样,尽量在白日将活做得又快又好。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想都觉得,大概是没有这个机会将鼓动他们一并逃跑的话说出来的。

    毕竟——若是能靠着劳作活命的话,谁不想凭本事赚钱呢?

    虽说落草为贼的人大多有些侥幸心理,想在这乱局中试试劫掠得获的滋味,但当其中的大多数人愿意选择遵循规则做事,他们也的确会出于从众心理而变得收敛起来。

    但……怎么说呢,饭还挺好吃的。

    张牛角非常诚恳地评价道。

    这座本就已经在先前完工了三分之二的祠庙在这种高效的人手运转上,很快在十天后迎来了封顶。

    蔡邕所书的《故太尉乔公庙碑》《黄钺铭》以及三篇洋洋洒洒写就的鼎铭也早在蔡邕于石上誊抄后,被乔琰送到了晋阳城中,寻了雕凿水平颇高的工匠完工,现在也已经被送了回来。

    乔琰抚摸着树立在庙前的碑铭上的刻字,不觉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已无乔玄这个人,但对其“刚而不虐,威而不猛,闻仁必行,睹义斯居”的评价却必定会于后世流传。

    那么她呢?她又会在后世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呢?

    乔琰也无从预知这个答案。

    她只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稳健发展乐平的路上,而这个渐渐发展起来的乐平会在距离此时已然不远的乱世当口,发挥出一个何种的作用,她也并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但多想无益。

    总归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将那些个原本修建祠庙的,拆开打散之后丢去其他的劳作项目上去。

    于是张牛角在从乐平县中穿行而过,刚看到了正在学着编织竹筐的褚燕后,就被带到了搭建储藏薯蓣仓库的地方。

    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

    反正都是建造行当,还能算是熟能生巧了。

    张牛角觉得,经过乐平的培训,他可能要从一个贼寇统帅朝着建筑工匠发展了,而褚燕也大概率可以从编织行业出师。

    这都叫个什么事!

    他扒完了整碗饭,又听那管事的说起,这乐平县中即将在明年春种下的薯蓣亩产极为可观,若非如此也不会给他们这些潜在的贼人吃饱饭。

    张牛角竖着耳朵偷听,还是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大约是因为他就是被乔琰着人所擒获的,以至于他觉得这位年少的县侯就算做出什么都并不奇怪。

    说不定还真能被她给做到这件事。

    于是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留在此地的理由。

    他要先学会如何种植这种特殊且高产的植物,再趁机带人逃走。

    在这种也不知道是在解释他的行为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的想法中,时间先是到了这一年的九月。

    九月越发进了薯蓣成熟的时节,秦俞和徐福从乔琰那里领了往怀庆府一行的任务,又于九月中下旬返回了乐平。

    怀庆府的野生薯蓣数量着实不少,除却成熟的铁棍山药被他们在小心拔出后带了回来,连带着还收获了一把山药豆。

    从种植的角度来说这个应该叫做珠芽,也可以用于种植,但这种长出来的薯蓣大多用来作为栽种的种茎,也就是多需要一年。

    这样一来,在种茎已经足够的情况下,这山药豆倒不如拿来当做食补之物。

    而后,在从乔琰这里得知,山药豆也有健脾补虚的作用后,这东西就变成了戏志才下酒的点心,看得她眼皮直跳。

    她很难不在此时有种在看人喝冰镇可乐表示这东西没有能量的感觉。

    也好在乐平虽然没停了那酒业的研究,却也没发展出酿酒业,要让戏志才一口气饮酒过量,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乔琰一边琢磨起了用山药皮遏制他饮酒的算盘(),一边指挥着那些个劳工将薯蓣放置在了先前砌好的一格格仓库内,而后以一层细沙一层薯蓣的方式堆垒了起来,留待存放到明年。

    做完了这一切,时间就已经到了十月。

    也正是在这个月,一条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抵达了乐平县。

    因先前的黄巾之乱,对天下各州之地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影响,位处于八关之内的大汉皇帝决定改元中平,以示在黄巾之乱后扫平剩余各处势力的展望期许,也或许可以算是对黄巾祸首张角等人伏诛的迟来庆祝。

    但不管是出于以上理由,还是为了图个吉兆,总归这光和七年现在也有了另一个称呼方式,叫做中平元年。

    改元往往意味着大赦,同时还意味着在洛阳城中的职位大多会出现变动。

    鲍鸿再如何觉得自己在这乐平无甚压力,过得着实舒坦,这会儿也不得不因为那点事业心,尽快返回京城去。

    不过在临行前,乔琰请他顺道带一封书信去洛阳。

    “这信是?”

    “劳驾鲍将军将此信交给毕岚中常侍。”

    乔琰指了指已经初成规模的山地后说道:“我此前听元化先生说,那薯蓣在破土的时候不太需要用水,但等到枝叶繁茂之时却又需要足量的灌溉,怎奈在此事上,乐平到底不如怀庆府容易。”

    “毕岚中常侍颇有些建造匠作上的奇思妙想,我想请鲍将军送去这封信,也好让我问一问他,不知道他可有什么发明是能在此地派上用场的。”

    这事说来也不麻烦,鲍鸿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但鲍鸿万万没想到,他这一开口应诺便成了个苦力,而乔琰想要送信的可绝不只是毕岚一个人。

    等到他离开乐平的时候,他的队伍里还拉上了给伏寿的礼物,给马伦的礼物,给梁鹄的谢礼,给太尉杨赐的礼物……

    以及,一只要他呈递给陛下的盒子,和一封乔琰与几位谋士商议后写就的奏表。

    50. 050(一更) 楮皮防寒

    鲍鸿觉得自己不像是回京城复命的,而像是个从乐平县封地派出去向着京师洛阳上贡的。

    但再转念一想,他虽在洛阳混着当上了校尉,但比他有背景的校尉一抓抓起来还有那么好些个,跟其他人相比他可算不上有什么优势,等闲情况下如何能见到诸如太尉之流的人物。

    何况他是为送乔玄棺椁这才往乐平去的,监督了祀庙的完工这才折返,顶多也就担负起了个跑腿送信的作用。

    既有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总不至于就因为给乔琰送了不合适的东西,就被刘宏问罪……吧?——

    从乐平出发抵达洛阳,再如何因为他的脚程不慢,加之已走过这段路,行抵京师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十一月。

    刚入关不久,天上便已落了雪。

    等经行北山而过的时候,这来时还青葱的山岭已笼了一片白雾之色。

    而入得洛阳城,也就更是一派雪色蔓延于屋瓦之上的状态。

    这便是汉末所处小冰河时期的状态。

    即便是于气象记录上常不见雪的江南地区都能于冬日落雪一月,更何况是北方。

    去岁的寒冻在鲍鸿的印象之中依然深刻,彼时的京师积雪三尺,郭城范围内的民宅垮塌了大片,若非是出于天子脚下的形象考虑,只怕还没那么快修缮完成。

    今岁也丝毫不减这天象之威。

    鲍鸿自北郭民宅最少的方向来的,也已见到了好一派萧瑟景象,这让他不由在心中打了个哆嗦。

    也不晓得今年冬日又会冻死多少人。

    若是霜冻减产,只怕明年又不好过。

    他离开乐平的时候,为明年种植薯蓣而留出的山地沟渠已经尽数完工,宿麦,也就是冬季种植的麦子也已经播种在了平地之上。

    那些个黑山贼在完成了修建祀庙和薯蓣仓库后,又在乔琰的指派下也继续开始在县城之外,山岭之下的区域,修建越冬的房子。

    虽然对待这些个黑山贼俘虏并不至于有什么分田分房的举动,这些个越冬的房子里也得挤上不少人,那乐平地界上更远不如汉阙壮美华丽,但不知道为何,鲍鸿反倒觉得乐平更显有条不紊些。

    但此刻可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辒辌车行路加之黄屋左纛的三公送葬规模,注定了他这位护卫之人在返回京城的时候需得面见天子,将个中情况一一说明。

    他也不得不收拾心情,先行面见天子,顺带将乔琰让他转交的匣子和奏表都送到刘宏的面前。

    鲍鸿踏足宫室大殿之时,心中不免忐忑。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宫室之中炭火烧得旺盛,让他从外间的寒冻环境中忽而入内,只觉背脊发热,那点儿忐忑的打摆也就暂且消停了。

    他小心地抬眸朝着刘宏看去,将手中的盒子和奏表都交给了张让,由他转交到了刘宏面前。

    因并非是正式场合的朝见,这位天子并未身着朝服,而是裹着一层皮袄端坐上首。

    不知道是不是鲍鸿的错觉,他觉得刘宏面容中的病气随着这冬日到来,而呈现出了越发严重的状态。

    又因为屋中炭火灼灼,映照出了一片不大健康的红晕。

    但这话可不是他敢说的,固然人人都知道大汉天子到了今朝多不长命,也不能真在刘宏的面前说出来。

    他只能沉默地垂头等待刘宏当先开口问道:“乔公的祀庙以你所见如何?”

    他回道:“乐平侯于两三月前将黑山贼寇一网打尽,以黑山贼为劳工,并未耽误乐平县民秋收,将乔公祀庙完工后,又有蔡伯喈为庙题字立碑,以臣看来此庙质朴大气,正可彰显陛下对乔公厚爱。”

    “如此便好。”刘宏语气淡淡,“这黑山贼倒也好用。”

    乔琰此前击败黑山贼后,跟那三位太守是搞了一出忽悠骗粮的谋算,在写给刘宏的奏表中却也如实地将情形给上报了。

    改元中平后的大赦天下中,从事过黄巾活动的减罪力度有限,她继续将人约束在自己的领地内,算起来也并不能算是管辖僭越。

    何况周遭三郡都对这批人的去向格外纠结,能让他们被圈在乐平这里,也着实是个合适的处置之法。

    只是这样一来,乐平之地便平白多出了九千人……

    要知乔琰得封万户多少还有些机缘巧合,作为天子的刘宏未必乐于见到她的地盘上人口发展壮大。

    但这种微妙的心思,他是不可能同鲍鸿说的,只是又问道:“我听说太尉的孙儿也还留在那地方?”

    此前约莫在八月初的时候,太尉府派来的人抵达了乐平。

    按照杨赐在让人带来的信中所说,在见到杨修留下的书信后,他本想当即将孙儿带回,但想到此前杨修因要和乔琰相争而在鼎中观前的表现,又觉得大约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便干脆让家臣晚上了一月再找来乐平。

    抵达乐平的杨氏家臣处在的正好是乔琰铲除黑山贼之前的时间点,彼时的杨修还在忙着酿酒。

    太尉府的小公子干点什么不好非要酿酒,在这位来使的眼里着实是不务正业!

    再加上外有贼患,让他更是巴不得当场就将杨修给打晕了带走。

    即便后来证明了乔琰有铲除贼寇的本事,也让杨修从酿酒改成“写儿歌”,也着实没能让他觉得好到哪里去。

    但杨修铁了心不回,甚至为了防止他把人打包带走,直接扬言,他若是有办法将他一路打晕到洛阳也行,若不能,总归是要被他找到机会跑回来的。

    鲍鸿一想到彼时那个鸡飞狗跳的场面便觉得好笑,但这种情绪他总不能表露出来,回道:“杨小郎君大约是因为此前并未离开过洛阳,故而想在外面多玩上两年。”

    “那就让他留着吧。”刘宏漫不经心地回道。

    不知道为什么,鲍鸿竟觉得刘宏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还有些轻快,仿佛乐于见到弘农杨氏未来的继承人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行为。

    但还不等他本就不太灵活的头脑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刘宏将手伸向了乔琰送来的盒子。

    他又重新提起了心。

    他眼见刘宏从那颇为朴素的盒子里取出的是个小盒子,在盒子周遭有一圈特殊的蜡封,其中似还掺杂着什么别的东西。

    在刘宏身边的近侍上手拆解的时候,竟发觉它的粘性要比寻常蜡封更强一些。

    但想来既是敬呈天子之物,有些特殊也实属平常。

    不过奇怪的是,将这盒子拆开后,在其中装着的居然不是什么珠玉名器,而是一块块花形的糕点。

    大盒中附着的绢帛内书写,此物乃是以薯蓣、黄精、蜂蜜和黍米制成的,在食用之前需先重新蒸热。

    如今在南方的糕点中的确已经有了米糕的概念,但在洛阳中广为流传的点心,依然更倾向于米团上加以点缀的性质,乔琰所送来的薯蓣糕点表象细腻,让刘宏不由来了几分兴趣。

    在由御膳房核验蒸热后,这装置于碧托盘之上,色泽鹅黄的糕点更是让人望之喜欢。

    刘宏将其中一块送入了口中,只觉这糕点入口清甜香糯,比起他格外喜欢的胡饼口味尤胜。

    薯蓣本身的味道有些寡淡,但黍米,也就是北方常见的小黄米在磨粉制面后却给其添加了几分甜味,再加上蜂蜜的调和味道,也就成了刘宏此刻品尝到的样子。

    十月就已经开始的低温环境,加上半真空蜡封的环境,又让这种并不算太长途的运输成为了可能。

    二次蒸熟的口感破坏显然比不上刘宏对新鲜事物的新奇感。

    也大约是因为品尝到甜食到底会让人心情大好,再加上方才还看了个太尉府的笑话,刘宏在拿过一旁乔琰写来的奏表之时,已少了几分此前涌起的不悦情绪。

    在看清这奏表中的话的时候,他将这种情绪又往深处压了压。

    这奏表……

    呵,与其说是奏表,还不如说是她的美食研究记录。

    用通俗些的说法,乔琰在其中写的是,她自从到了封地,便发觉此地和她此前所居住的兖州大不相同,比如说她准备尝试一番人工栽培的薯蓣,就要比兖州地界上生长的更长一些。

    因为铁棍山药这种特殊的生长环境,令其也要比其他同类质地更糯更实,若只用来作为煲汤材料未免可惜了,于是相继诞生了各种花样的糕点。

    在这数行文字中将一副颇有孩子气的研究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宏前些时日还将乔琰写的那州牧封建制给翻出来看,此时不免有种对比之下的恍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两者不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但想想乔琰的年龄,又觉得也并无什么问题。

    不过乔琰的想法到底是要比之寻常这年纪的孩子想得多,她又说,在制作此糕点的时候她用到了薯蓣和黄精,这二者都是补虚益气的良药,只可惜近年来的灾情让其在山中减产不少,若非如此也合该推广开来让人增补壮体才是,于是也进而想到,她此前于书中见到,大乱之后大多有大疫,陛下该当多多体察才是。

    当然在此之前,为君者也当保重身体,故而将此糕点献上。

    大疫……

    刘宏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光和五年才发生过一次大疫,若非是这一次大疫的爆发,那黄巾道只怕也没有能有条件得到最后一把声望的推动。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战争之后往往有大疫,各地的黄巾平乱必定造成死伤,而这些乱象之中的任何一处若是未能经由妥善的处置,必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难保不会在明年再来一次。

    但他又能做什么?他都已经让常侍、中谒者巡行赠送医药了。

    这奏章里的提醒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

    他并未意识到,因这句对疫症的提醒,他暂时先将乔琰收容了黑山贼人口的事情搁置在了脑后。

    他只想着,在他在位期间已经发生了四次大疫,若是又要出现第五次,可难免是一件麻烦事。

    蔡邕此前就因为连年灾祸和大疫写奏表陈说,灾异的出现乃是因为上位者未曾做好选贤举能的事情,更不该任用宦官势力,但若真如他所说,他又该当用什么人?

    这么一看蔡邕留在乐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他总没法子上奏到自己面前来了,就算拿起笔杆子写了什么,也大概率没有办法在京城之中传开来。

    于这种半是烦闷半是庆幸的情绪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从乔琰递上来的奏表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木匣子上。

    这以蜡封口的方式,加上那盒子去除了蜡封后也并不那么容易打开的特殊表现,让里面原本应当在数日内便该当有些败坏的食物在呈递到他面前后还是几乎原样,还颇有些意思。

    他指了指此物朝着鲍鸿问道:“此物有无可能用在这军粮食蔬的运送上?”

    他这话一出当即就见鲍鸿几乎难以遏制地露出了个震惊的表情。

    刘宏或许想着的是还要给那些个将士改善改善伙食,总吃那干粮烤饼多少有些单调,但——

    “陛下,这蜡封价格实在昂贵,又哪里是能推而广之的!”

    读书人为何难得,还不是因为若想要挑灯夜读,便得点灯点蜡,这可是一笔数量不小的开销。

    乔琰能有这个条件将蜡烧融后作为封口之物,刘宏也自然可以,但放在这种本就需要节省钱财的事情上,听来就很没有可行性。

    乔琰可不知道刘宏居然在此时给出了个颇有“何不食肉糜”想法的问题,有程立和戏志才一道帮忙揣度在奏表中的话该当如何说,她自觉自己也大致能将收容黑山贼的影响降到最低了。

    她早在秋收时节就已经忙起了下一阶段的事情,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候,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管刘宏的反应。

    京城之中落雪,这乐平县也难有避免地在前阵子就表现出了降温的迹象。

    就算四面环山的环境中,多少能依靠着地势挡风而让气温显得和暖不少,也并不能改变小冰河时期的无差别攻击。

    而严寒,实在是一项丝毫不比大疫影响小的杀人刀。

    纵然有为数不少的粮食存储在乐平的库房中,好用的黑山劳改队也在县中准备了柴火,但现如今防寒之物匮乏,依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除却在记载中出现于帝王朝服中的少量棉,在如今这时代棉花的种植和纺织远没在中原推广开来,她就算是知道此物的防寒效果甚好,也显然并不能横空把东西给变出来。

    贸然说什么要往南下走一趟寻找东西,在交通并不便捷、且时人多觉南方为蛮夷之地的情况下,显然也并不是个合适的决断。

    棉,就显然是一个排除选项了。

    乔琰紧跟着想到的,是鸡鸭的绒毛。

    可想想都知道,在粮食饥荒面前,又何来多余的粮食来驯养鸡鸭,就算真有的话,也显然不足以制作成防寒的衣物。

    乔琰头疼得要死。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能大肆以炭火取暖的时候,物理防寒才是首要的手段。

    也正是在此时她从陆苑这里听到了个有意思的消息。

    她说自蔡伦改良造纸术以来,因纸张保存不易,如今大多还是用的竹简,但有条件用纸张的家中仆从,倘若有穿不起冬日皮袄的,往往会用主家不用的废弃纸张,作为填塞在布料之中的防寒之物。

    纸张轻薄,以纸防寒听来多少有些荒谬,但对于如今的御寒手段有限的人来说,却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要知道改良后的造纸术所用的材料大多低廉,对急需多添一层保命之物的人来说,无疑有可行性。

    有了那些人开了头后,民间也有尝试做出类似操作来防寒的。

    也或许这不能叫做纸,更像是树皮纤维的叠加。

    在意识到这一种选择后,乔琰当即下令,让人从山中寻找一种树,名为楮树。

    这同样是一种会生长在山西境内的植物,偌大一座太行山脉,其中绝不可能连一片楮树林都找不出来。

    为何要找楮树?

    因为此树的树皮纤维含量极高,足能支撑起这防寒的需求,这也正是后世为何会出现楮树皮所做的纸裘。

    以乔琰如今的条件还无法达成制作楮皮纸的条件,但先将楮树皮纤维压成衣衫所需的一层,度过这个冬日,却无疑是有可操作余地的。

    更值得庆幸的是,此前活跃于太行山中的黑山贼何止是告知了她最近的楮树位置,还在开采树皮的时候为她带回来了两件附带的东西。

    一件便是加入到那薯蓣糕点之中的黄精。

    一件便是楮树具有浆糊性质的树汁,被乔琰加入到了那木盒的蜡封之中。

    在鲍鸿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好也是乐平第一件粗糙版本的楮皮衣问世的时候。

    因年岁尚小,说话尚可以百无禁忌的蔡昭姬看着乔琰手捧那楮皮衣的欣喜神情,小声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此说来,乔侯所赠陛下之物……岂不——”

    “岂不是只是个边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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