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071(第三卷开始+7w营养液加更)^^……

    这是中平四年的八月。

    也是郭嘉决定起身前往乐平的时间门。

    也便是在这个季节,戏志才才能在信中写——

    我们这边山上的薯蓣又成熟了,可惜我今日已经吃饱了,只能明天再来做糕吃。

    不过说来,考虑到薯蓣对地力的损耗,加之乐平这两年间门又新增了户口开辟出每户种植的农田,这其实是在原本两年种植计划之外延续出的一年。

    乔琰其实也没打算种出第四年去,偏偏在戏志才的笔下就成了现在这么个样子。

    她可不知道这位谋士好手又干出了这种刺激人的事情。

    毕竟除却他寄往洛阳的书信要当做禁足乐平期间门的政治武器之外,他写给在野友人的书信都是私人的东西,她是不会过问的。

    乔琰也不知道他还在持续他的美食美酒钓鱼大业,甚至还真在这时候钓上了条大鱼来。

    颍川士人之间门的关系网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他们传递于彼此的消息让他们对主公的评价形成了一种扩散新闻,像是丢进了朋友圈的私人招聘。

    当然戏志才的这种日记杂谈让这种招聘显得格外不正经,也格外欠打就是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给颍川好友传递一个信号,乐平甚好,我很满意,有意者速来。

    不过郭嘉觉得他不是被钓上的,没有必要听到这点消息就决定好自己往后的去留。

    说句不好听的,乐平这么小一地方,纵然有乔琰舍身夺权刺史平复蝗灾的美名,那也只是一县之地而已,放一个戏志才在那里已经算是屈才了,再加他一个算是个怎么回事?

    即便他还年岁不大,但对时势的判断和智计的定夺这种事情,到了这个年纪也能看出个大概来的,否则荀彧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得到何颙给出的“王佐之才”评价。

    当然,他更不是为了那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才会想要去乐平看看。

    用稍微正式一点的说法,他是去考察的。

    用稍微私下里一点的说法,就像他跟荀彧说的那样:“今岁动荡不安,正是居安思危之时,彼乐享田园,着实奇怪,我往之一观。”

    荀彧没打算劝阻他。

    如今又还没到刘宏驾崩后的混乱割据局面,确实也只是到了“动荡不安”的地步而已,如郭嘉所说只是去看一看,去的还是天子亲封的乐平侯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什么选择失当。

    算起来荀彧对于乔琰这个同样得到过“王佐之才”的人,确实也有几分好奇。

    他还未到出仕之时,对方却已经在乐平,或者说是在并州做出了实打实的成绩。

    既然郭嘉打算去乐平看看,那么他或许也能从而得知,在脱离开戏志才对乔琰的种种褒奖溢美之词后,这位乐平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今岁的种种动乱也并未影响到从洛阳往乐平的这条路,郭嘉若是要去,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安全问题。

    若只是去乐平走个来回,也姑且可以当做是去游学了。

    在目送郭嘉离去后,他合上书卷也不由叹了口气。

    中平四年元月的又一次大赦天下,显然并没能让这些四方的乱贼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二月的荥阳乱贼杀中牟令一事,仿佛是拉开了这乱象的序幕。

    四月里,先前被张温击败的凉州贼卷土重来,凉州刺史耿鄙不顾傅燮的劝阻,非要领兵出战,却被韩遂击败。

    韩遂此时吞并了边章和北宫伯玉的队伍,联手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兴兵屯于金城,聚集数十万之众,以至于在大军胁迫下,逃亡之中的耿鄙为别驾所杀。

    韩遂随即联合汉阳人王国,进军包围汉阳。

    凉州汉阳太守,正是当年皇甫嵩的部将,也是决意绝不放弃凉州的傅燮。

    傅燮孤军守城,如何有可能是合并而来的凉州贼的对手。

    彼时北地郡数千匈奴骑兵同在韩遂的队伍之中,因感念傅燮为人正直,请他出城投降,将他送回家乡,但被傅燮以“圣达节,次守节”之言拒绝。

    而后,傅燮战死于汉阳冀县,傅燮之子傅干被主簿杨会突围带走,自此不知所踪。

    这大汉终究是又少了一名悍将。

    六月,渔阳张纯和张举起兵反叛,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护乌桓校尉全部阵亡,张举甚至自称为天子,进犯幽州、冀州。

    朝廷左右腾挪人手不足,调集并州南匈奴部从前往冀州作战。

    而北地各州战事频频的处境中,反倒是这并州,大约是因为周遭的山岭庇护,尚可算是太平。

    只是不知道这种太平能维系多久。

    荀彧想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目前战火烧到了三辅的边缘,倒还没到颍川境内,但也正如郭嘉所说,此正多事之秋,纵然安坐屋中读书也难以真正平静下心绪来。

    那么,戏志才又真能如他信中所描绘的这样,在这名为乐平的地方安乐度日吗?

    郭嘉就是抱着这个问题踏上的北上行程。

    自颍川北上,他先往洛阳走了一趟。

    戏志才是个老促狭鬼,那郭嘉也不是个正经性子。

    很难说这两个人在来回的书信中到底是在互相伤害还是在打磨笔力,总之郭嘉一边想着戏志才先前寄来的那封信,一边在洛阳给他挑了个礼物。

    给他在洛阳当了两天地陪的何颙看着郭嘉选定的礼物陷入了沉默。

    “你真要带着此物去见戏志才?”何颙指了指郭嘉手中的一把鸡毛,神情复杂。

    “周礼云,士相见,冬用雉,夏用腒。”郭嘉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此举还是挺有理有据的。

    周礼之中说,士人相见,尤其是挚友,冬天就带活鸡,夏天呢就带杀了之后腌制好的鸡,可是他要抵达乐平的时候正是秋天,这该怎么办呢?

    那想想这礼物从冬天到夏天的过渡差不多也就是这一把鸡毛了。

    他这是严格按照士人礼节来的,甚至还是专程前来洛阳采买的,可谓是礼轻情意重了。

    想想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说法,他大老远按照士人礼仪带了这么一把鸡毛过来,戏志才还得好酒好饭地招待他才对。

    郭嘉一边将京城出产的鸡毛打包,一边跟随着一支从洛阳往并州走的商队继续北上。

    只是在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朝着洛阳北郭回望了一眼,在看起来有些嬉皮笑脸的年轻面容上闪过一缕沉思。

    三辅寇关的紧迫战事,好像因为先前黄巾之乱时候八关紧锁带来的防御效果,而让这洛阳城里,依然好一派自欺欺人的太平。

    他离开洛阳之时正是九月初,刘宏又发布了一条旨意,先在洛阳城内传了开来。

    这条指令在此前并不少见,叫做【令天下系囚罪未决,入缣赎。】1

    这是在刘宏执政期间门第七次实行这条律令。

    也就是让如今在囚牢中的未决犯,可以用缣来将自己赎买出来。

    若是放在其他时间门用来彰显天子宽仁或许可行,但在如今这个时间门点,却多少显得有些微妙。

    凉州、冀州、幽州、豫州各地兴起的叛乱面前,在未曾将敌方一战击退的情况下,反而中央先发布了对囚徒的赦免旨意,只会让人觉得中央可欺而已。

    这不是个还处在手腕强硬状态的大汉做得出来的决定……

    郭嘉刚想到这里,忽然被身边的商队领头拍了拍肩膀,“别看了,第一次出远门吧?”

    这么个看起来衣衫单薄的少年人在队伍中,虽然他也没比其他托庇于商队一道行路的多花多少钱,但人长得体面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此时他就得到了些关照。

    尤其是在他朝着洛阳回望的时候,毕竟也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乃是那些个家国大事,只以为他是对离开颇有不舍。

    但还等着用鸡毛礼去惊艳一下戏志才的郭嘉怎么会对离开洛阳有任何留恋的情绪。

    他收回了目光回道:“劳您关照,并非是第一次出门,我也并非洛阳人士,不过是因为友人在城头送别,想再回头看一眼罢了。”

    这理由说出来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反正这北郭方向还有一片里坊,才是那邙山山道,远远看去也瞧不出到底是有人在那边走动,还是确如郭嘉所说有人在为他送别,故而让他回望一看。

    他旋即又跟这商队领头的攀谈了起来,也让对方将先前的话题给抛在了脑后。

    让他有些觉得巧合的是,这商队领头的提起,队中有一位商人竟是打算往乐平去的。

    为了听听旁人对乐平的想法,郭嘉当即以自己打算要去乐平探亲为由,找上了那人交流交流。

    见郭嘉年纪小,加之也有着共同的目的地,难保他有亲人在那儿不能帮上自己的忙,这商人便也没隐瞒他的想法,在夜晚宿营之时,两人对着火堆聊了起来。

    “乐平这地方前几年还是个小县,自从有了乐平侯,在并州的地位便大有不同了。”

    秋日的夜间门温差让这商人又往火堆边上挪了挪,这才继续说道:“算起来在那地方的新鲜玩意还真不少,只可惜大多是跟并州大族合作的,比如说楮皮衣,听来像是先有了个人献给王氏配方,最终交给了唐氏,选择了乐平来制作,但这听听也就算了。”

    “只怕这正是那位乔侯的杰作。”

    郭嘉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异彩,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商人的眼光显然并不寻常,“这是何意?”

    “从头到脚的包揽能给唐氏赢来更多的利益和名声,我们做买卖的最明白什么叫做锱铢必较,除非这利益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楮皮衣这买卖价格上限便在这里,我没打算做这个。”

    “那您想做的是乐平侯纸的买卖?”郭嘉问道。

    “也不是。”这人认真摇了摇头,“如今时局动荡,即便乐平侯纸比之蔡侯纸要更难破损,交易的数额也依然有限。我要做个更有意思些的买卖。”

    他指了指他们扎营之地附近的溪流,问道:“你以为捕捞水中鱼类的收益一年有多少?”

    郭嘉想了想回道:“这得看是在何处,若只是北地溪流之间门捕捞,能维持生计便差不多了,但若是临海之地,大江大河之畔,募渔民为人手,许是个大买卖。”

    这一口徐州口音的商人合掌一拍,笑道:“正是如此,但寻常捕捞垂钓,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可这乐平弄出了点新花样。”

    “我这人好酒,前些日子让人往乐平采买了些葛藟甜酒,派出去采购的人回来告诉我,他见到那乐平近来督办酿酒的戏先生垂钓湖上,用的却不是寻常的钓竿。”

    听到对方提到的人是戏志才,郭嘉当即稍稍坐正了几分,“何谓不寻常的钓竿。”

    商人比划着说道:“寻常的钓竿,竿长如何,绳即从何处起始,若要钓江心之鱼,也得将船开过去,可头顶有船,鱼也往往不来,但那位戏先生所用的钓竿,却很奇怪,我那下属只远远看着没能看个分明,只知这钓竿之上有一轮轴,线被甩出,直到远处水面才坠落。”

    他算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说到这里便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若是让我得到此物,在更合适之地用上,必是一笔比楮皮衣更胜的买卖。”

    郭嘉虽不是垂钓好手,可对其中奥妙也未尝不能听出个一二。

    若真如他所说,能让船不必到江心,也能钓上大鱼,那么家中倘有相关产业,确实是大买卖。

    他好奇问道:“郎君将此话说与我听,竟不怕有人会抢先在你前头拿下这买卖吗?”

    这商人朗声一笑,“小郎君此话便有些小看我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乔侯能促成楮皮衣的买卖,在这两年内将薯蓣种植也弄出了些买卖,自去年起又让乐平县民循法养猪,再度发了一笔财,可见她何止是在政事上才华斐然,在买卖行当上也相当成功。这样的人必定会对交易的对象精挑细选,从中选出最优之人。”

    “我乃东海麋氏子弟,难道还有人能比我更适合做那钓竿的买卖吗?”

    资产上亿,僮仆、食客过万,徐州累世家业豪富,这就是东海麋氏!

    郭嘉先前打量对方的气度就觉有些不寻常,如今得到了解释,也自然知晓了其中缘由。

    不过没想到麋氏子弟居然会并未带着太多仆从,而是随同商队一道轻车简从而来。

    在与对方互通姓名,知晓他名为糜竺后,郭嘉也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糜竺被作为麋氏未来执掌中馈的家主培养,无论是眼界还是气质都不差,他会跟郭嘉坦然来历,也正是因为他从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士子风范,如今得知他确然出自颍川后,便更没必要隐瞒这些小事。

    “河东近来有贼寇骚动,屡寇并州边界,若是寻常商队油水不多,许还要好些,可若是我东海麋氏的旗帜一打,你猜那些个贼人会有几人来犯呢?”

    见郭嘉似有几分不解,糜竺问道:“你是否在奇怪,为何河东贼不掠小队,反而劫持大商?”

    “正是。劫掠小队风险最小,这是必然获利的买卖,何苦非要做更危险的勾当?”

    “因为他们每一次劫掠都是在冒险。”糜竺朝着自己的侍从招了招手,那侍从便将一副简易的地图递了过来。“奉孝你看。”

    在这地图上勾勒出的是并州,司隶,凉州这一片连缀的地图,河西位于雍凉一带毋庸置疑,而河东则是包括河东郡、平阳郡以及并州的西南这一片,若是跨越太行山脉期间门走的是轵关陉,则必定会经过平阳郡,而后进入并州。

    在糜竺所拿出的这张地图上,也正是在这一带做出了标记。

    “方今时节,在外跑生意的最怕便是这等山贼匪寇,我自然也是要留意一二的,自今年春末开始,他们便试图通过汾水夹道朝着并州境内侵袭。但好在——”

    “同为山贼,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那位乐平侯收拢了黑山贼后将其招募归化,名义上还是乐平县落户的县民,实际上该当叫做黑山军,自河东贼侵入并州后,并州刺史与西河郡太守、太原郡太守以及平阳郡太守商定,并州与司隶边界上由黑山军协助防御。”

    “那黑山军的首领褚燕和乐平县尉赵云二人一正一副配合作战,对这群山匪的行动可称了如指掌,以至于河东贼一旦动手,必定遭致围剿。故而他们只能一票肥,赌一把大的。”

    郭嘉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这还真是个不到并州来便无法知道的消息。

    至于为何这些河东贼在遭逢过了这般的围追堵截之后,还要选择对着过往商队甚至是并州地界的民户动手……

    郭嘉并非是那等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清谈之士,自然猜得出其中缘由。

    显然除却这种劫掠的路子,对这些人来说也没别的方法可活了。

    他心中转圜,却只语气轻松地回道:“照这样说来,嘉倒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糜竺笑了笑,对郭嘉这种突然闻听有意外情况还能稳如泰山的气度,他实在是很欣赏的,也不知道这位颍川士子前往乐平,所说的什么投奔亲戚到底有多少可信程度。

    但显然,这些话在如今的交谈中没有必要问出来。

    第二日这一行车马便如乔琰彼时前往并州的路线一般,因要先往晋阳卸货,故而还是走的轵关陉。

    郭嘉此前顶多只在兖豫境内游历过,对并州的风土山川景象仅在戏志才的信中看过个一鳞半爪,此刻亲自得见,不免也觉出几分新鲜感来。

    糜竺其人庄重雍容之余也不乏幽默,加之他此前没少走南闯北地跑,在此刻与郭嘉并肩策马而行中的交谈里,着实言之有物,让人觉得旅途中乐趣不少。

    只是——

    两人的运气好像稍微有点不太好。

    这商队行过临汾不久,已是黄昏时分,众人便准备下马扎营。

    大约是因为白日里行路的顺遂,以至于大伙在此时都稍有几分松懈。

    尤其是那几个负责商队安全的扈从,在将马栓系在了树下后,便聚众朝着溪流的方向行去接水。

    然而正在他们刚走出这马队的范围七八十步,队伍里的众人又正在将货物卸下,预备将帐篷给支起的时候,却忽有喊杀之声从山坡上传来,正是朝着他们这一群人所在的方向。

    郭嘉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数百人组成的山贼队伍从山间门小径急冲而下。

    因这周遭正是个缓坡,故而那伙人来势极快,眼看着就要扑到面前。

    郭嘉额角一跳。

    先前既有糜竺对他的解说,他在看到眼前一幕之时便毫不怀疑,来人正是那些个河东山贼!

    而在他与糜竺快速对视一眼中,也足以看出他这判断并未出错。

    真是好运气,河东贼来袭!

    但这等危机面前,着实没必要去问,为何糜竺所说的河东贼往往不对小商队动手的情况会出现改变,保全住自己才是更为要紧的。

    那领头的山贼手中一把环首刀上尤带血迹,凶神恶煞的面容在这黄昏暮色里更显残酷异常。

    这便显然不是一伙能给他们发挥游说功夫来保全性命的贼寇!

    若真如糜竺所说,在他们的后面始终有一伙人在做出围追堵截行动的当下,他们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快速杀人,而后将货物带走,以保效率。

    也几乎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在当先的匪徒冲下山来,与河谷一侧的商队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那试图与他们打个商量的领队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上来便是一刀。

    可怜那领队直接倒了下去,更是被随后下山的河东贼从他的尸体上踩踏了过去。

    “动作快一点!”

    领头之人朝着这支看起来油水不丰的商队扫视了一圈,心中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却也知道这是他此时最好的选择。

    今日他们之中的另一支队伍被褚燕那厮给盯上了,不得不与他在山中玩起了捉迷藏,却到此时还没能将他给甩掉。

    但好在,听说赵云前日返回乐平去了,褚燕又分身乏术,他正可以别管今日这河谷之中所来商队是大是小,先给吞了总没错。

    然而这队伍之中倒也不尽然都是坐以待毙之人。

    比如糜竺,他虽是跟着小商队在行动,但身边跟随的侍从俱是他从糜氏门客中遴选出的以一当十好手。

    而郭嘉,他虽是平生头一遭面对这等场面,却大约是因为胆魄本就过人,在此时所想,并不是他要如何依托于糜竺的侍从,从这动乱中谋求生路,而是——

    他要如何拖延住这些山贼的行动。

    他目光清明,心思急转,深知此时快速解开捆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骑马而逃,绝不是什么最优解。

    因为那些个山贼对此等情况显然有数。

    他们在砍杀了那领队后直奔马匹而去,径直砍断了栓系的绳索。

    说是说的山贼,可在临近并州地界上不会骑马的着实是少数,他们本身不骑马只是为了行动自如而已,并不妨碍此时已有十数人翻身上马,并一把夺过了马匹侧边悬系着的弓箭。

    这也正是那些原本前去取水的人所用的武器!

    郭嘉眼见这一幕,也并未露出什么惊惧之色。

    他留意到,这一伙山贼中原本佩弓的不过几人而已,而上马持弓的几人在行动中隐约露出了几分生涩来,可见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手执利器预防有人逃窜而已,真正负责拼杀的还是那些持刀的山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够有进攻性。

    已有第一个试图上马驰骋而去的,被一通乱箭射倒了下来。

    他当机立断扣住了腰间门佩囊之中的火石,朝着糜竺靠近后问道:“郎君手下可有擅射之人?”

    若论擅射,麋竺自己就可以算是一个,他随身佩戴着的短弓此时正在身边,也可造成些杀伤。

    可在此时人人奔走以求从刀下得到一条活路的时候,他们手中握刀还好,若是将弓拿出来,除了让自己成为山贼的头号目标之外并无好处。

    郭嘉见麋竺指了指自己,心中有了数,他小声说道,“那么我替郎君制造个机会,我们试试射杀那为首之人。”

    杀了为首之人能否将其他人吓退是个未知数,但起码要先将士气给找回来。

    这商队确实不大,可也有个一百来人,对方又有所顾虑不能久战的样子,必有反击的可能。

    但要制造机会,只能让对方先陷入混乱,起码——

    不能让他们继续处在这等乘胜追击的状态下!

    他手边可用的东西确实不多,好在贵精不贵多,倒也足够了!

    比如说,人不能在此时上马而逃,难道还不能让有几匹还拖着空车的马匹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驱赶吗?

    郭嘉心中有了盘算,却也不免在此时心中慨叹,让他这么个与身体强健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去放火,可着实是有点难为他。

    可再怎么艰难也得去做。

    否则若是将小命丟在这连并州都还没正式进入的地方,岂不是等消息传到了乐平,得被戏志才给笑掉了大牙。

    他一把捡起了地上的几根枯枝,预备当做个点火的印子,在麋竺示意其中两位侍从跟随他行动后,他当即借着卸下的货箱遮挡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只是他刚把手中的枯枝引燃,预备冲过最后一段距离之时,便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也让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是一种着实有节奏的马蹄声。

    比起寻常商队的车马响动,那好像更像是一支军队在疾行之中所发出的响动。

    还不等蹄声到近处,已有一道强劲的破空之声径朝此地袭来。

    在这一众呼喊拼杀之中,竟然也显得异常分明。

    郭嘉从货箱之后探出了个头来,恰见风声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根结实的白羽翎箭横贯而来,在下一刻准确无误地扎入了那山贼头目的头颅,又自他的眉心猝然穿出。

    这是夺命一箭!

    其中的精准性与杀伤力也不由令人为之一震。

    而这一箭的到来,无疑是昭示着另外一方的势力而来。

    在这种强势迫近的宣告中,他紧跟着便看到,第二支白羽箭好像丝毫不曾有任何停滞地便已再度袭来,以同样精准且强横的方式夺去了第二人的性命。

    好箭术!

    骑射骑射,能同时兼具骑射的本就是如今的少数。

    可这两支箭形如信手拈来,又带着何其强势的贯穿力道,足以宣告这到来的骑兵队伍绝不寻常!

    那两人的倒地所留出的空当间门,郭嘉朝着这溪流河谷的北边望去。

    在马蹄声的渐近里已能看清来人的样子。

    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昏昏日照,将这一支北来劲旅笼罩在一层异常潋滟的光影之中,尤其是为首一人。

    也让他得以一眼看到,那竟是个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

    少女玄衣箭袖,足蹬窄靴,束发成冠,手握一把重量绝不轻的长弓。

    以其随即于飞驰之间门再度挽弓搭箭的架势和弓上白羽箭的特征来看,这正是那先前两支箭的主人!

    她眉眼间门恣意飞扬的神采随着弓弦拉紧的一瞬,化为了一抹凝定而锐利之色。

    而后收手,箭出!

    这一箭射出,将本已提刀朝着一人砍去的山贼当即射倒在地。

    仅此三箭,声势尽夺!

    更还不等那些个山贼还以箭矢,这支凶悍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

    郭嘉清楚地瞧见,那玄衣少女一把将长弓挂在了马侧,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乃是两支仅有半截的枪。

    可在她提手抛掷之间门,另一手接住的半截回转而来,正拼凑在了一处,形成了一把完整的双尖长枪。

    长枪横扫,将几支零散射向她的箭矢扫落在地,也犹自带着那突入而来的狂纵气场,维持着贯穿之势,一把将前方的一名山贼给扎了个对穿。

    接连的得手并未让她勒马止步,只是让人听见在马蹄声响中一声清越的声音,在这山谷间门响起,也带着同样不容阻滞的气势——

    “乐平乔烨舒在此,河东贼子安敢放肆!”

    72. 072(一更) 其势如火

    乐平乔烨舒?

    那是乐平侯!

    中平二年九月起的禁足敕令,到如今这中平四年的九月,正好两年,确实到了解禁的时候。

    但大约谁都不曾料到,两年前箭迫刺史先占声威的乐平侯,会在今时今日,正可以出来走动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悍然出现。

    也或许……

    这世上如乔琰这般给自己取字的,当真是心志所抒,绝无可能有取错的!

    已早可预料到她能有此等烈火燎原之势!

    这把尤其特殊的双尖之枪被扣在她的手中,右手拇指上射御之韘,正是这玄衣铁枪素色之中唯一的一点赤红。

    此物又被落日晚霞流照所钟,几如一抹腾升在她指尖的火苗。

    在拔枪而出的一瞬,自匪寇身上溅起的血色都难以压过这抹艳色。

    下一刻,那一点灼红忽朝另一侧烧去,连带着她所骑乘的并州良驹,与那杆木杆铁尖的长枪一道,正是雷霆复起!

    在这等稍显宽敞的山谷谷道之内,数十骑的骑兵足以对数百人众的山贼造成足够的杀伤,更何况还有乔琰先声夺人的三箭,以及这颇有主将身先士卒意味的抢攻作战。

    此为破阵之势!

    河东贼聚众于白波谷兴起,本就在今年内被乐平侯的下属屡次扼断袭掠并州的计划,对之有些忌惮。

    现如今骤然见到褚燕与赵云的领头之人,即便她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也并不妨碍他们闻风而觉恐惧胆丧。

    自乔琰口中说出的“乐平乔烨舒”五字,更是将她与那乐平奇地捆绑成休戚与共的一体,也分明是另一种先声夺人。

    这是放风还是巡猎,又或者是在两年禁足之后以此攻袭之举昭示自己的归来?

    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

    从郭嘉和麋竺的角度看去,看到的可不只是这位乐平侯表现出的勇武之力,而是——

    随着她拨转马头直取山贼之中的人数密集之处,她身后的其余骑兵也随着她左手抬起的发号施令,形成了一组攻伐一体的锋矢。

    这不是一人身陷敌众杀进杀出,而分明是一支令行禁止的战骑正在借着先前三箭打出的声势而上!

    除却乔琰手中的长枪挑起枪花而来,随后骑兵所用的长刀也一并扬威赫赫。

    这双方阵仗之间的鲜明对比,让郭嘉毫不怀疑她这一方必定能胜,故而干脆利落地将手中才点起的火苗又给拍灭了,而是专心看起了这场颇有乘胜追击意思的交战。

    他本就是为了考察乔琰的情况而来的。

    那么在险死还生后,他当先考虑的却不是什么庆幸,而是想看看这位乐平侯还能拿出何等表现。

    她也着实没让他这位观察者失望。

    骑兵前阵,距离她最近的数人,也正是其中最堪配弓马娴熟四字的。

    故而在入阵之中的驱策挺进的,也恰到好处地分担掉了她所面临的冲撞。

    这种巧妙的簇拥让她在这枪出如龙的直击中,比起一人一马的状态更多了攻坚之力。

    她也诚然没有浪费这等护持。

    若要以真正骑兵精锐的眼光来看,乔琰本人的力量上是有所短缺的。

    她既是刚从禁足的状态中放出,也显然没有足够与手下配合杀敌的经验。

    以她的年龄更也暂时只能做到凭借锻炼习武,比起寻常十三四的少女身量稍高些的,看起来筋骨更紧实些而已。

    可何谓一鼓作气!

    此时便是!

    一方想着避开乐平巡查兵马,一方却是正要借此扬威,双方本就不是一个心态。

    现在那气焰更盛的一方还当先造成了足够的杀伤,堪称乌合之众的一方又如何能不在凿击锋芒面前怯步。

    即便是那些个先行抢夺了商队马匹的山贼,此时所想的也绝不是策马上前应战,试试能否也反过来来一个斩杀敌首的行为,而是想着借助马匹的速度当先逃命。

    只要逃得比其他人更快就行了。

    但此种想法,与先前被他们乱箭齐射而下殒命的商贾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方一调转马头,就听到了乔琰的第二次开口。

    这一次没有先前那般话多,只有一个字而已。

    “弓!”

    应声收起刀兵而举弓的并不只有乔琰一人而已,还有与她配合作战的前列骑兵。

    弓弦声动,数箭齐发。

    下一刻,这些箭矢便已穿透过了策马而逃的贼寇头颅。

    而其中尤为醒目的依然是那一支白羽箭。

    它保持着此前的精准度,横贯眉心而出,就仿佛先前的提枪斩杀之举完全没让乔琰有任何的手抖。

    这弓字与箭出的配合,也更是好一派杀伐果决的配合!

    甚至不需乔琰多行发令,在她持弓调转方向,朝着往山坡上奔逃的匪寇指去的时候,那些先前一并出箭的骑兵也与她保持了行动的高度统一。

    如此弓箭所指,那些个本已只剩逃命本能的山贼又如何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郭嘉摇了摇头,深觉这双方之间差异悬殊。

    可想想这些个山贼在河东区域能有横行本事,大约也不是他们太过无能,而是这位乔侯……

    她的表现太过惊人了。

    三辩之论,州牧陈说,压制飞蝗——这都是文臣所为。

    但河谷截击一战,她所表现出的却是骑战武将的本事。

    即便被她的对手给拉了点分数,也该当用本事而不是潜质来形容她的这等表现。

    郭嘉再度朝她看去的时候,她手中握着的长枪已经暂时没有了进攻目标,拇指上那一抹流火随着她持枪缓行的状态,也仿佛稍稍安定了几分。

    她踢了踢马腹,让其朝着这边遇袭的商队幸存者而来。

    先前远望过去,这位乐平侯眉眼如刀的特质鲜明,但在行到近处收敛起了战意后,却更趋于神情骨秀之态,只还有几分威严的上位者气息盘桓在眉目间,与她所握着的长枪末端淋漓血色相映。

    她当先朝着麋竺说道:“劳驾看看损失几何。”

    所谓鹤立鸡群,望之便知。

    她在骑兵队伍中醒目,如麋竺和郭嘉这样的人物,在这慌乱的商队之中也同样醒目。

    只不过郭嘉的站位和他手中刚熄灭的树枝,与麋竺这尚在侍从拱卫之中的状态,不难让人看出到底谁跟商人身份更贴近些。

    麋竺闻言,朝着她拱手做了个礼,“东海麋子仲,多谢君侯救命之恩。先时在徐州便闻乔侯声名,今日得见,实在名不虚传。”

    别说四下里的人群因为乔琰这番举动如何为之惊动,陷入了沉寂,就算是麋竺这等自认举事从容之人,也不免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喟叹。

    乔琰的文采几何,政治手段如何,在这一个照面之间难以分辨出来。

    但武力却是此时最为直观呈现在麋竺面前的东西。

    在并州地界上,不,应该说在如今天下诸地动乱的环境下,这实在是个加分项。

    麋竺并非只是个商人。

    当做商人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东海麋氏也就必然会成为徐州地界上太守拉拢的对象。

    他此前不能理解,为何那位广陵太守会谈乔琰而色变,但如今眼见她这番表现,麋竺却觉得她着实对得起那“雏凤清声,王佐之才”的评价。

    ——虽然这王佐的武力值好像有点高,颇有那么点若是说不过也能打得过的意思。

    不过他心中虽这么想,在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应下了乔琰所说让他核查商队损失的事情。

    但在他又做了个礼,起身后朝着商队领队还活着的副手行去的时候,却没留意到身后乔琰朝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中也有几分诧异之色。

    麋竺麋子仲?

    这是中平五年徐州黄巾复起,就任徐州刺史的陶谦所委任的徐州别驾从事。

    又在陶谦让徐州于刘备后成为刘备的幕僚。

    东海麋氏千金之富,在刘备穷困潦倒之中,给予了他绝大的支持。

    甚至在刘备妻子为吕布所掳获后,将妹妹给嫁给了刘备,也就是那位麋夫人。

    这并不是个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刘备的重要钱袋子。

    倘若是一般的商贾行商到并州,或许还有些可能,但——

    为何麋竺会出现在此地?

    即便是因为此时还远没到刘备驻扎于徐州的时候,他行到此地的目的也绝不可能太过单纯。

    不过此时还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她将手中的两截三驳枪重新拆分成两截,挂回到后方的系带之中,便听到系统讷讷出声问道:【……你现在是个谋士还是个武将?】

    这两年的时间里,她遵照着刘宏的敕命,在乐平闭门思过的时候还好说。

    锻炼体质练习箭术枪法,完全可以解释成她在保证自己的心理健康和身体素质发展,在乐平开发那些个钓鱼养猪种植烹饪的行当,也可以找同样的理由。

    但前日在赵云返回乐平汇报后,乔琰打着放风的旗号暂代了他的位置,更是在今日打出了这样一战,多少有点不像是个谋士。

    她如今的属性面板上,因智力数值始终没自主加过,反而是体质数值通过加点和锻炼的方式提升,武力值也随着枪法箭术骑术的长进而提升,同样看起来不像是个谋士该有的样子——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3】

    【体质:74(100),武力:61(100),智力:80(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文物鉴定lv4,箭术lv7,骑马lv6,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3】

    【谋士点:14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算起来在乐平的两年,不,应该三年之内,她的谋士点获取和黄巾之乱阶段相比少了太多。

    若不是因为先前治理蝗灾一事可算得上是给刘宏这位大汉君主解决了麻烦,也给了刘宏对朝堂插手发难的机会,触发了【协助主公完成一次内部权力平衡】的成就,她甚至没有办法得到这多余的40点。

    要知道在禁足状态下,她虽然对崔烈提出了不少稳定并州的建议,但在系统查询之下判定,她如今算是关小黑屋状态,除却刘宏本身认可的决策之外,并不能给她做出什么谋士点结算。

    好在她如今放出来,正赶在休屠各胡与河东白波贼蠢蠢欲动之时,正是个大捞一笔的好时候。

    更好在她的体质数值在系统的协助下提升到如此地步,对她掌握那残山剩水夺命枪和操纵骑射之术大为有利,武力值纵不需要消耗加点也能到今日的状态。

    在有下属协同作战的情形下,她力量上的短板也正如众人所见的那样,并没有那么明显。

    算起来还可以说是个低配版的多边形战士呢!

    但为这长进得意是一回事,现在还是得忽悠过系统的。

    她状似朝着清扫战场的自家骑兵看去,实则是对着系统在心中回道:“此为不得已之举。”

    “中平五年开始的胡人内侵并州,致使曹魏时期并州的范围已经缩水到了此前的一半,若非梁习到任后实行分化之策,彼时满目疮痍的并州甚至还要更为惨淡,但即便如此,到了这个地步,有些疆土也已经守不住了。”

    随后的刘渊入侵,战败司马腾,更是彻底将并州交到了外族人的手中。

    “对日后的问鼎之人而言,这并州疆土丢失后收复,必定还需要如梁习这般的文臣谋士定策,与其如此,还不如我现在就先达成这件事。”

    “所谓天下顶尖之谋士,必得目光长远,看到远虑,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回事。】系统盘算了一番后觉得按照她这么说倒也没错。

    维系领土完整,提前筹谋和胡人之间的战线拉扯,也确实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应当做的。

    想想它的宿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居然还费心习武,被那两把短/枪的拆分不知道打到了多少次,想起来还挺……挺励志的!

    想通了这一点,系统便不打算再问她接下来的计划了,十之八/九都是看起来颇有武将风格的。

    如今距离刘宏病逝也还有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也确实可以不必着急选定主公。

    它刚想到这里,忽然留意到有人朝着乔琰的方向走了过来,便提醒了她一声。

    乔琰回头看去,见朝着她走来的,正是她先前所见那寻觅破贼之策的青年。

    大约是因为他此时的年纪正处在少年和青年的交界线上,看起来还颇为无害,只这神容之间的从容洒脱,显示出几分特别来。

    而能在此等惊变以及交锋面前保持住这样镇定的神情,甚至寻觅脱身之法,就算他不上前来,乔琰一会儿也是想问问他的身份的。

    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说出的这个名字却让乔琰着实意外。

    这是个跟麋竺一样,她此前并未料到会出现在并州境内的人物。

    他说的是:“颍川郭奉孝,见过君侯。”

    73. 073(二更+8w营养液加更) 乐平……

    听到这个名字,乔琰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拇指上的玉韘。

    方才郭嘉见到她领军破阵之时,颜色最为鲜明的也正是此物。

    这是用于扣住弓弦的工具。

    自两年多前开始学习羿射之术后,她便习惯于配戴此物在手,因马上作战的远距离射箭和近距离的长枪作战衔接,在习练枪法之时也将其佩戴着,久而久之也养出了个毛病——

    但凡是在思考的时候她便习惯于拨弄此物。

    郭嘉郭奉孝……

    要将面前还未及冠的青年和曹魏阵营未来的鬼才谋士联系在一处,大约是因为少了点固有印象的东西,稍微有那么点艰难,但许是因为她所见过的少年青年状态的风云人物多了,此时也算是习惯了。

    故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微微一怔后她也只是颔了颔首回道:“我自戏先生那里听过这个名字,阁下是访友而来?”

    她说话之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从郭嘉的角度看来,这位先前有若卷挟风雷而来的县侯,在此时方才看起来有些十三四岁的样子,也因仿若闲谈的口吻而多了几分亲和感。

    唯独让她显得有些特殊的,是她玄色劲装之上也依然清晰可见的血痕,昭示着先前郭嘉所见的交战并非是个错觉。

    但当她的下属恰好在此时跑来,朝着她汇报战况的时候,她稍稍肃然起的几分面色又让她看起来还是那副雷厉风行之态。

    只在听到山贼尽数剿灭,而己方不过是有四五人不慎受伤后,她脸上才又浮现出一缕笑容。

    访友?

    郭嘉思忖着这理由倒也不错。

    因为这场意外,乔琰确实猛刷了一波在他这里的印象分。

    但能文能武,还是这等统领骑兵队伍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她真就能担得起戏志才对她的赞誉。

    在那家伙悠闲生活的记录之余,还在信中写道——

    朝廷重启州牧,绝不只刘焉、刘虞二人,若增设并州,此位非乔烨舒莫属。

    他戏志才没什么平步青云、入朝中任职的本事,但为州牧门下客,争一个谋主的位置,却未尝不可以一试。

    这话说得就有点重。

    当然郭嘉不至于将戏志才这种话拿出去对外宣扬,但在对乔琰有所评估的事情上,他多少也要跟着拉高一点标准。

    故而在乔琰重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除却如麋竺一般再次谢过她的救命之恩,他也当即接着乔琰的话茬说道:“嘉此来的确是为访友。志才于信中屡次提及乐平有好酒,乔侯不会拒绝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上乐平去吧?”

    乔琰笑道,“访友之事何必问我,此前乐平确有一道屏障,不过是让我不得外出罢了,又不是不让人进来,如今连这道屏障也没了,又正是秋收之后的闲暇,不趁着此时往来访友,难道还等着大雪封山时节吗?”

    “不过……”乔琰指了指那边的河东白波贼,又道:“奉孝下次想来,还是挑个贼寇被铲除的时候来吧。”

    郭嘉听她语气笃定,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竟像是要将河东地界上、自麋竺说来就有些不简单的白波贼给铲除,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但这种话就不必开口问询了,毕竟他是来访友而不是来出谋划策的。

    他旋即又听到乔琰调侃道:“说来也是有趣,戏先生来并州游玩之时偶遇云中山山贼,奉孝来此又遇河东贼,算起来,你们也多了个酒桌闲聊的话题。”

    不过戏志才遇到的云中山山贼看他孤身一人且没钱,加上他给自己瞎扯的离谱理由,并不会拿他怎么样,但郭嘉遇上的这伙人……

    乔琰拧了拧眉头。

    若是按照原本的轨迹,这些河东贼真正声势浩大的时候,乃是明年的二月。

    可大约是因为逃过蝗灾劫难的并州,在这汉末乱世中着实有些“安逸富足”,而河东郡和平阳郡一带却因蝗灾的缘故而惨淡非常,造成了以郭泰、杨奉等人为首的贼寇进一步扩张,也提前拉开了白波贼入侵的序幕。

    虽明知这些人比之统辖黑山贼的褚燕在眼界方面大有不如,但他们如今造成的危害却是实打实的。

    麋竺随后与她提及的商队损失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只为快速劫掠,并不在意于直接造成人命损伤。

    这商队猝不及防遭到袭击,固然乔琰带人来得很快,死于山贼之手的也足有二十余人,受伤的又有三十人,对一个不到二百人的商队来说,已是个极大的损失。

    且贼寇追击之中,有不少货物被当做挡住刀砍的屏障,因其中多有布帛丝绸等物,显然难以在这灾劫之中保存。

    若是连小商队在这条路上也要遭到袭击,可想而知本还觉得并州这地方生意可做的商队也会减少往来。

    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个损失。

    如今又不是诸侯群起的乱世,乐平不宜太过掐尖冒头,绝大多数交易都是依托于晋阳这个中转站完成的,故而她才会对轵关陉这条陉口格外重视,在闻听白波贼来袭后将褚燕和赵云给借了出去。

    可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对方完全记吃不记打,加之内部四股势力的盘根错杂,导致间隔造成的伤害不足以让他们被打痛。

    即便今日这支势力被铲除,明日又有另外的人派遣匪寇前来。而就算损兵折将,以方今时节做良民不如做贼的环境,他们要补充兵力也不难。

    这就属实是个麻烦!

    原本因为汉廷调集南匈奴部众前往冀州幽州平张举之乱的事情,在王柔传递给王扬的消息中屡有提及,有近年来的酒业交易从中斡旋,那南匈奴的左部贵族也依然多有怨言,乔琰是打算先消灭此处隐患的。

    今日河谷一行,她也只是为了测试一番在这两年之中的本事长进,而后便继续让褚燕和赵云拿这小股的白波贼继续练手。

    但显然以今时的情况来看,这个顺序可能要换一换。

    乔琰朝着麋竺道了谢,令手下的人一部分去处理白波贼的尸体,以免尸体堆垒于汾水之畔造成河流的污染,一边令另一部分人协助装殓商队商贾的尸身,想了想又对着麋竺说道:“可否劳烦子仲将这商队中的几位负责人替我找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麋竺本就有意要与乔琰达成那特殊钓竿的交易,即便没有这一出白波贼来袭的事情,也是要与她攀谈关系的,又如何会拒绝此事。

    何况,出于对乔琰的好奇和评估,他也想看看她会对这些忽遭大劫的商贾说些什么。

    商队内如他这般零散依附于队伍,图个往来帮扶的并不在少数,其中大约有五位商人死于此难,也包括这商队的领头,其余的却还存活,这些人连带着领队所在的商队重新选出的主事人,都一并来到了乔琰的面前。

    商队被劫,算起来能有乔琰相救已算是大幸事了,即便是全军覆没,在如今的环境下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乔琰朝着这些人看去,见他们并未有寄希望于州府给出什么补偿的意思,却也不乏想要此后少来此地的心有余悸,在心中对他们的想法稍有了些数。

    她开口说道:“按照大汉刑律,盗寇该当除以磔刑,但此番贼寇已死,将其尸首送往州府不易,此法便不必严苛执行了。只是需得劳烦诸位与我同行州府,共同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何为磔刑,便是割肉离骨的酷刑。

    盗寇横行时节大多严刑峻法,虽有赎死之法,但若严格按照律法,这些白波贼一旦被擒获还真应当按照此法来执行。

    只是酷刑之所以是酷刑,还是为了起到警告的作用,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也显然无法有什么警告,再拖着尸体往州府也无有大用。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朝着乔琰回道:“君侯于我等有救命之恩,此事自然应当。”

    说实话,他们之中虽有些是想要直接打道回府的,但来既来了,若不将带来的中原货物在晋阳售出,难以填平损失,怎么也得往前走。

    何况乔琰这话一出也便意味着她必定不会在此时撤走,而是会将他们护送前往晋阳了。

    前方还有两日路程,能有这一庇护在侧也让众人有安全感了不少。

    麋竺有些意外乔琰要说的仅此一句而已。

    但在先行完成战场的处理,而后启程前往晋阳的一路上他又意识到,乔琰此举显然做得恰到好处。

    她这番举动中除却以让各位做个见证的理由将人安全送回后,又于随后无意间透露出,州府近来有将货物兜售给南匈奴的意愿,以他们带来货物品类来看,这无疑是进一步挽回损失的法子,不妨与州府磨磨条件。

    在她统领骑兵的整顿中又让人隐约听得,她禁足两年后出来,正要用那白波打磨战力。

    以她这表现出的例不虚发箭术,以及骑兵对贼寇的杀伤力,足以让人相信这条商路尚有通行的可能。

    在这递进的表现中,她虽只说的是那些个公事公办的话,却让人对她,或者说对并州实有好感和希冀。

    而最妙的是,以她言谈举止的分寸来看,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给出过任何承诺,更也没有堕了她那县侯的名望。

    包括麋竺在内被她请来州府登记盗寇案情的诸人又留意到,乔琰刚到晋阳不久,就被晋阳王氏的家主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观对方表现中竟是有求于她的样子。

    虽然听不清这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能让王氏家主有此等请托之色,这位乔侯的底气属实不小啊!

    做商人的,无外乎就是逐利,这也是先前麋竺与郭嘉说到过的东西。

    既然这位乐平侯重新出来在并州地界走动,似是能给此地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这番河谷损失也未尝不可以姑且放下。

    他们说不定还能借助这个机会与这位乐平侯结交。

    饶是麋竺明知乔琰此举打的正是个虚虚实实的用意,也忽然油然而生了几分紧迫感。

    但王扬可不知道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前来找人,还在无形中帮了乔琰一个大忙。

    他是当真有急事来找乔琰的。

    “你今日早上……让人送来的那个蜂窝煤,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王扬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实在是不能不对此在意到,一听乔琰抵达的消息就跑来的地步。

    自前汉以煤冶铁开始,世家与外戚的手中便大多掌握有煤矿,尤其是而按照现在划分省份在山西与河南的这一片。

    晋阳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乔琰的乐平县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之后,于前两年间没少朝王氏采购煤饼,用作冬日取暖所需。

    因着双方往来频频,加之乔琰已经充分表现出了何为最为顶尖的潜力股,王扬自然不在意将煤饼的价格再降低一成。

    当然,如今的煤饼还不叫做煤饼,还是叫做石墨块。

    王扬骤然收到乔琰送来的“蜂窝煤”还有些意外,可在烧灼之后,他便发觉了此物跟原本煤饼的区别。

    虽然他当即意识到这或许正是煤饼之中的孔洞造成的效果,在将其中一份蜂窝煤碾碎后他也不难发现其中有木炭粉、黄泥、石灰等物,可他尝试以这种方式重新混杂入原煤,也按照乔琰送来的蜂窝煤扎了孔洞后烧灼的时候,却发觉此物跟乔琰送来的东西还有些距离。

    这其中必然还有些别的东西,也是他凭借肉眼无法分辨出的东西!

    若非要说起来的话,只是按照这样式制作出的蜂窝煤也能达到比先前更加高效的结果了,可在已经见过了更好的东西后,王扬又如何会舍得将就于粗陋版本的蜂窝煤。

    一想到此物势必连带着带来的高昂利益,他心中抓心挠肺的难受,哪里还管得上失态找上门来是否有些掉价,更无形中成全了乔琰的几个目的。

    然而乔琰只是在此时语气淡淡地回道:“加了些特殊的东西而已。”

    王扬一听乔琰这语气就觉不妙。

    她话中并不算热络。

    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对此交易毫无兴趣,若真是如此,她也大可不必将东西送到王扬的面前,而应当说,此物显然不像是她会随便拿出来交换的东西。

    但大家都在并州地界上,王氏又有煤炭在手,若真要做这蜂窝煤的生意,自然还是得找他们这等自己人,筹码多寡也未尝不能多谈谈,只要有这个意愿便好。

    好在他随即从乔琰这里听到的需求,并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意思。

    虽然说她所需的特殊人手有些不易获取,可这对于晋阳王氏来说尚有一做的机会。

    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当即离开前去筹备。

    他却并未注意到,乔琰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唇角微微上抬了几分,又随即恢复了先前的从容神态,在转头间朝着远处朝此地看过来的麋竺颔首致意。

    她更是在得到这些客商暂时在晋阳城中安顿下来的消息后,并未犹豫地在第二日启程赶回乐平县整备人手。

    一道随行的还有郭嘉与麋竺。

    前者自然是出于“访友”的需求。

    而后者,正如他在昨日找上门的时候干脆利落坦言的那样,他想同乐平做一做那钓竿的买卖。

    当然,如若乐平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与东海麋氏之间达成交易,也自然都可以谈。

    麋竺未尝不知,自己先将信息给兜了底,对一个巨商世家出身的人来说,已是一个完全不应该犯的毛病。

    按理来说他也大可以打着个要往乐平一游的旗号。

    可惜他一来没有一个名叫戏志才的好友,二来也被乔琰在另一头放的个强力竞争对象给打乱了计划。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向来如此。

    东海麋氏固然家财万贯,门客盈户,也不能改变这是一支驻扎在徐州领地上的势力这一事实。

    他所能给乔琰提供的帮助无外乎就是钱而已,但在如今的时局下,钱显然没有当地势力的支持来得有用。

    他也直觉在乐平能让他视为交易对象的,或许并不只是一根特殊构造的鱼竿而已。

    然而此时骑行于马上的乔琰却在想着——

    在这位东海巨富还未成为刘备钱袋的情况下,她也未尝不能将他用一用。

    她甚至还不必需要麋氏将妹妹给投资出去,简直是个天下头号良心的被投资对象。

    何况对现在各项发展深受钱财限制的乐平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钱财有用,她也必定会因此维持好跟对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好得很呐!

    不过说起来,她用来挑动王氏寻上门的东西也不是随意选的。

    即便没有麋竺前来并州的情况,她也会想办法和王氏这项展开合作的。

    要说那蜂窝煤中到底是加了什么东西,说特殊也不过是针对现在来说的,若放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便是硝酸盐这等助燃剂。

    极为凑巧的是,如汾水这等河流下游的土地,因污秽排放的问题,大多呈现出一点硝土的状态。

    褚燕和赵云领着人跟白波贼交手的时候,也顺便按照乔琰的吩咐收集了一批回来,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后便以草木灰和硝土制作出了一批硝酸盐,混入了蜂窝煤之中。

    至于麋竺提到的鱼竿,却着实是个让她有些意外的交易项目了。

    她本也只是想着让麋竺越发确定乐平是个潜力股而已,却没想到他连交易之物都先锁定了一样。

    戏志才手中的钓竿和如今时代的鱼竿确实是有些区别的,因为其上多了一个特殊的轮轴装置。

    正是这个在现代被称为鱼线轮,唐宋时期被称为钓车的东西,得以让鱼竿上的线可以多抛出一段距离,通过轮轴的收线依然保证在鱼上钩之后还能被拉扯回来。

    说起来乔琰会折腾出这东西来还是个意外。

    谁让戏志才在此前乔琰不需外出的时候也难免空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空钓鱼颍川好友的事业始终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以至于他沉迷上了实际的钓鱼。

    但这家伙不知道是个什么空竿体质,日常操作就是钓鱼半天,鱼篓空空。

    本着关心自家谋士心理健康的需求,乔琰想了想,凭借着自己此前对古画上频频出现的钓车印象,将其复刻了出来。

    她琢磨着,若是在岸边钓不上鱼,用这种能支撑长线钓鱼的方式总是没问题了。

    因抛线对力量控制的需求,还能继续顺理成章地拖上戏志才加入到乐平的锻炼大业之中。

    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谁知道这东西何止是满足了戏志才的需求,居然还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钓了上来。

    不过想来也对,鱼线轮的一项重要应用正是海钓,而徐州临海,以麋氏的商业头脑,会将主意打到海域里着实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

    但此物只是个技术买断的问题,只要给麋竺一个成品,别管他能不能弄懂其中的原理,他只要将其复刻出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也得亏这位麋氏子弟,多少有些顾念到先前救命之恩的缘故,若是他稍微心黑皮厚一点,直接去将戏志才的鱼竿偷了就是,哪里还要来找她谈生意。

    如此说来,她还得另想一个跟对方能长期展开,且能保持和乐平之间关系的买卖。

    在这番思忖之中,她就难免有些忽略掉某位奇才。

    但郭嘉对这种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又颇为自由的观察环境,其实还挺满意的。

    更让他满意的是,从乔琰的表现来看,戏志才明显没有将他的情况过多地说给乔琰听,这样说起来,这家伙在信中的种种说辞,可信程度也往上翻了翻。

    那么现在就让他看看,乐平到底是何种面貌!——

    不知道是否是郭嘉的错觉,在他跟随乔琰踏足此地的时候,便感觉到此地的气质与同等规模的县城大有不同。

    当然此时他还并未踏足县城,只走在县城之外的大片农田田埂之上。

    但这缓行的一路正见农人往来,面容上展现出的精气神,和遭逢过战祸与饥荒的地方截然不同。

    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除却见到县侯所表露出的恭敬而退避到一旁之外,抬眼朝着乔琰看来之际,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可称之为孺慕。

    这是一种并不多见于黔首和享有万户食邑的列侯之间的表现。

    此时田中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正是为冬小麦筹备的时候。

    因着九月下旬便要开始播种冬小麦,在此之前,这些县民需要完成每户地里的翻犁工作,故而郭嘉看到的就是只剩了根系还在土中状态的麦田。

    虽然田中无有小麦生长,但瞧着这田间劳作之人的神态也知道,今岁的收成大约不错。

    他又顺着这一片几无视觉阻挡的田地朝着远处望去,便看见了被梳耙齐整、沟壑纵横的山田。

    原本种植在山田之上的,大概就是戏志才在信中屡屡提及的薯蓣,但现在这些东西也同样已经被收获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片留待明年播种的土地。

    同样是因为这种毫无遮挡的状态,郭嘉得以清楚地看到,在更高处的位置,赫然树着一道长长的墙壁。

    因间隔着太远,他只能隐约看到这道墙壁不太像是以砖石堆垒起来的,也不像是在如今乡间最为常见的土墙,只可惜一时半刻间他也辨别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在这特殊的墙壁之内,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个部分,其中的一半屋舍似乎只有一层,自这山下田埂的方向看来,只能看到个屋顶的尖,而另外一半却颇有些坞堡的意思,起码也有个三层。

    那矮的看不见屋子外墙,高的却能看出,其外壁和环绕外侧的墙壁稍有些相似。

    郭嘉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被麋竺拉了一把,带到了一旁。

    他将目光收回到近处,这才发觉远处有一队劲装的兵卒正在顺着田埂跑动靠近。

    他方才若不退开,一会儿便要挡住这些人的路。

    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队人中为首少年的脸上。

    他琢磨着这位乔侯是不是因为自己年少有为,故而也在人手选拔上也倾向于同龄人,否则为何会选拔同样只有十三四岁年龄的少年入伍。

    不过这少年倒也不太寻常。

    他通身的气息冷得出奇,明明此时还是秋日,却在他身上有一种酷似严冬的气息。

    倘若郭嘉并未感觉出错的话,这少年年纪虽小,却必定见过血,还得是一种正面搏杀的见血。

    唯独在经过乔琰身边的时候,他眸光动了动,领着队伍停留在原地,口称了一句君侯。

    “彦材,还剩几圈?”乔琰问道。

    少年比划了个三后便看到乔琰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行。

    他也并未对乔琰的客人有任何的好奇,只整了整额前的汗巾便继续朝前跑了出去。

    比起这位的冷脸,他身后一众跟着拉练的士卒就无疑要看起来热情得多。

    只可惜领头那位的脾气,自他来到乐平开始便已经被众人所熟知,摆明了就是个将自己可以往死里练的存在。

    若不是他说什么父亲说过生子当如乔烨舒,对乔琰的话堪称言听计从,他们都生怕这位会先将自己的小命给折腾没了。

    这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乔琰和郭嘉等人的视线之中,他们也很快抵达了乐平的县城之下。

    让郭嘉有点意外的是,整个乐平县中成员表现出的高战力和尚武的风气,并未让这县城的城墙有所加高,好像还是几年前修建成的状态。

    但想来也对,有这等名为训练实为巡逻的队伍,也着实不需要在城墙上做出什么额外的防御。

    他跟随着乔琰踏入县城,这一眼便觉这城中的整洁程度让人眼前一亮。

    倒不是说什么家家户户都可用青砖砌墙,而是这屋舍边角没有寻常人家的器材垃圾堆积。

    房子还是那种房子,路还是那种路,却给人一种精神焕然,朝气蓬勃的观感。

    也正是在此时,郭嘉看到前方的巷道交接处,有两个孩童跑过,手中随着秋风吹拂而转动的正是风车。

    这材质轻薄的风车,大约便是戏志才在信中提到过的以乐平侯纸做成的风车。

    他原本还觉戏志才在信中这么写多少有些夸张,谁让对方即便是给好友赠送也只送出了寥寥无几的数目而已,再加上乔琰的财不露白想法,让郭嘉当真以为乐平侯纸的造价不菲。

    但今日一见,这庭前孩童执风车过,风车为乐平侯纸所做,居然还是个写实。

    而被风吹动的可并不只是孩童手中的风车,还有一张飘摇飞起来的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缘分,那张纸被又一阵劲风一带,直接卷到了郭嘉的脸上。

    贴了个正着。

    他当即伸手就去将这纸从脸上取下来,也在这动作中下意识地朝着纸上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发觉这还是一张问答。

    就是这名为张牛角的答题人属实是学习学得让人有点眼睛疼。

    一眼看去这纸上的错误答案竟举目皆是……

    但还不等他想抒发两句,这纸张如此使用是不是有些浪费,便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声。

    其中一人边走边怒喝道:“我在温书呢,你这突然出现的吓我一跳,现在若是找不回来那卷子我跟你没完。”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另一人笑道,“我听说你这次居然将君侯的烨字都给写错了,恰好卡在了不合格的界限上,若是让乔侯知道非得让你退学。”

    先开口的一人,以郭嘉判断显然就是纸张的主人张牛角。

    他听了对方的话,居然好一派信誓旦旦的语气回道:“我这不是不会写,我是对大汉火德存在景仰之心,不敢轻易落笔而已。”

    “你瞎说,你昨日央我给你做一份烤鱼的时候,传过来的纸条上可没漏一个火字。”

    这两人一边说一边从小巷里拐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乔琰一行人。

    眼见自己的试卷被拿在乔琰身边的陌生青年手里,张牛角当即就表情一僵。

    “乔……乔侯?”

    乔琰捏了捏眉心。

    这些个活宝!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74. 074(一更) 乐平见闻(二)……

    出现在乔琰面前的正是张牛角和张杨二人。

    算起来张杨曾经瞎编乱造过自己这个张字是张牛角的赐姓,这两人还真有那么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当然乔琰对两人的安排方向大不相同。

    张牛角的眼界有限,充其量也就是统率个千人,他更大的本事也绝不是在领军作战上,而是在跟与他情况相似的归化山贼的交心上。

    有张牛角作为一个居中沟通的桥梁,乔琰能有效地将自己试图给这些人传达的乐平发展理念给潜移默化地落实到位。

    相比之下她对张杨的期待则要更高些。

    毕竟以张杨的勇武,她还指望这位给她当个前锋的。

    但一个前锋将军也得有足够的历练和学习。

    历练好说。

    崔烈这位并州刺史颇好相处,张辽为武猛从事,如今的雁门太守又是郭缊这个熟人,乔琰想要将人给安排去边关定期参与战事进修不难。

    而学习……

    总归就是她现在所看到的样子,这两个家伙,现在都就学于乐平在这两年里成体系建立起来的乐平学院里。

    然后在此刻面面相觑着站在她的面前。

    乔琰从郭嘉的手中将张牛角的卷子给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准记字记半边,不由觉得头大。

    忽听郭嘉问道:“乔侯这是在效仿褒尊侯的有教无类?”1

    “并非如此,”乔琰摇头回道,“乐平诸事待兴,人员混杂,一来需得让人通晓道理,以免再有匪寇之思,加之这两年间我遵照天子之意闭门就学,想想若是让这些个县中官吏与所聚之屯中头目识字明理,也不需有后发之惩戒,故而有此安排。”

    “二来,乐平不过小地而已,可享户籍待遇之人有限,不若以考校方式擢拔。”

    当然,乔琰并不会在此时和郭嘉说的是,这种考校所考的绝不是张牛角此时交上来的这份答卷。

    这其中还包括了农学,工学和医学的三项专科,过其中一类便可通过,并不必强求人人都得成个学究。

    想了想今日学院中的大半人不在县城中,而在那山上的坊部之内,乔琰笑道:“汝颍多奇士,颍川尤甚,奉孝若是不嫌我这乐平学院,不若前去一观。”

    郭嘉本就想多了解些乐平的情况,又哪里会拒绝这个提议。

    他顺着乔琰所指的方向看去,眼见并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的房子明显要比周遭稍高些,裸露出的部分与他先前所见山上房屋院墙的材质有些相似,不由更打起了几分往之一观的心思。

    行到了近处他越发确定,这绝不是他所以为的任何一种已有建造材料。

    这看似有些像是寻常土墙,固结后又刷上了一层装饰的漆料,但他落在后方漫不经心地扣了扣这墙壁,便意识到此物的坚固程度远非土墙可比。

    只不过乔琰明摆着是将这学院装饰成了低调不起眼的样子,也显然不会告知他此物为何。

    郭嘉心中摆满了问题,也只能让自己的目光转向这朴实异常的学院外侧唯一堪称风雅之物——

    门口的题字牌匾。

    他不难确认这牌匾之上所书文字正是蔡邕的飞白体。

    蔡邕这位当世大书法家所留下的笔墨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私藏文书,而是墓志铭,其碑铭拓片也就成了对其书法爱好之人大多人手一份的东西。

    郭嘉手头也有几份,如今眼见这熟悉的字样便认了出来。

    他刚想问问蔡邕是否也在此间任教,却看见乔琰正在此时回头朝着后面缀着的两人看去,对那张牛角露出了个颇有“待会儿找你谈话”意思的表情。

    这表情怎么说呢,和她此前的三箭杀敌,枪出如龙的样子着实大不相同,郭嘉便忍不住别开视线笑了出来。

    以他所见,在乐平地界上,这位乔侯明摆着要比在外面多些鲜活气,也难怪行路所见的乐平县民,在对其仰慕之余,却并无将她视为猛兽的惧怕。

    他旋即又见乔琰正了正脸色,当先一步踏入了乐平学院的大门,他便也暂时搁置下了那问题,跟着走了进去。

    这外墙所用的材质在学院之内也同样有所应用,以至于屋舍看起来同样有些质朴,但这一片学院屋舍成了规模,倒也有几分气派。

    不过比起这房屋,郭嘉大概很难不将目光落到入口两侧石板张贴的纸上。

    左边这块上张贴的或许该当称之为告示。

    他粗略一看,其中包括了:

    学院今日的食物清单——有概率引发风疾的食物都单独做出了标注。

    学院各部分功能的简略地图——表现方式颇有些不同于此时的形制。

    今日课程——他在其中果然找到了蔡邕的名字。

    而右边那块则要特殊些,占据了最大版面的,标题写着乃是八月的成绩。

    不过在标题之下又附着一行小字,说的是因书面考校居多,没能得到高分成绩的请勿气馁。

    郭嘉猜测,这应当就是类似张牛角交上来的问答类似的东西。

    他朝着纸上看去,见高居榜首位置的名字,乃是蔡琰。

    蔡邕之女蔡昭姬。

    郭嘉倒不觉得是因为蔡邕的缘故而让她得到了什么优待,只是难免想着,先有乔侯后有蔡琰,再过上些时日岂不是人人都觉得琰这一字是个什么取名的绝好字眼。

    想到这种一蹭文墨之气的情形,他便不由觉得有些有趣。

    第二位上的人名为徐福,若非是因为后头还跟了个字号小一些的元直二字,这名字听来还觉得土了些。

    他又往下看了一位,便看到了个先前从乔琰口中听到的名字。

    “此彦材便是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位彦材?”郭嘉问道。

    “正是。”

    听乔琰这么回,郭嘉也便顺势将目光落在了这彦材二字之前的姓名上。

    傅干……这同样是个郭嘉并未听过的名字。

    但对乔琰来说,傅干的到来尤其特别。

    中平四年的凉州乱贼兵进汉阳,造成了汉阳太守傅燮之死。

    骤然闻听他的死讯,乔琰也不由为之一惊。

    她上一次得到傅燮的消息还是崔烈在闲谈之间提到,他此前想事简单,居然提出了放弃凉州的想法,被傅燮当廷斥责。

    而随后在他调任为并州刺史的时候,傅燮也为朝中委任成为了汉阳太守,协助凉州刺史耿鄙作战。

    只是凉州乱贼席卷而来,明显是在朝廷越发疏于掌控的局面下再难以遏制之事,傅燮再如何忠勇非常,且有治理才能,也难以凭借一人之力,对抗韩遂吞并了盟友后扩张出的队伍。

    这甚至也跟黄巾之乱时期的流民集结不同,绝非以言辞可将其说动。

    而傅燮此人既不会接受城外的劝降,也自然唯有以身报国的可能。

    他的死仿佛是一个必然。

    但傅干被主簿杨会带出后一路奔波出现在了乐平,却着实是个意外。

    父亲之死让这位现年十三的少年面色冷寂异常,即便是连日来的赶路风霜和食不下咽也至多是让他看起来有些潦倒,却不改神色之间的沉静。

    在听到乔琰问及他为何会来此地后,他回道:“父亲云,杨主簿乃是他之程婴,此话不错,若非主簿拼死护我,我难从汉阳逃出生天,想来父亲所说的另一句亦不假,他说生子当如乔烨舒,此真麒麟儿也。我想为父报仇却不知如何做起,恕我冒昧前来,想请乔侯指一条明路。”

    “我本有意投靠皇甫将军,可如今皇甫将军并非对阵凉州主将,即便许在一年内重新启用,若我手刃仇敌之人炽然,必遭致判断失当,反给将军惹了麻烦。

    我又有意蛰伏凉州,寻觅机会投效一方对韩遂有敌意之人,可觉凉州贼来势汹汹,只怕短时间内寻不到这个机会。

    韩遂杀北宫伯玉果决,亦无有可让我拉拢之残部……若乔侯不弃,傅干愿替乔侯效犬马之劳。”

    傅干并非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状态。

    事实上他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也是如第二条想法那样做的。

    在马腾与韩遂之间的矛盾日盛,又正逢曹袁之战的当口,他说服马腾进攻郭援,促成马腾倒向曹操。

    只是大约他也不曾想到,在马腾进京担任卫尉的六年之后,马超居然会联合韩遂对抗曹操,造成了马腾被杀的结果。

    好在韩遂最终兵败渭南,在逃奔返回凉州后为夏侯渊再度击败,不久去世。傅干从此以丞相参军的身份活动。

    但如今,在难以劝阻父亲返乡、难以阻止父亲以身死国的结局后,他想到了父亲对乔琰的夸赞,说服了杨会将他带到了乐平。

    要乔琰看来,这并不只是个在傅燮影响下颇有勇力的将门虎子,还是个人品与头脑俱佳的计谋之士2,倘若培养得宜必成大器。

    何况傅燮死于韩遂等人之手的大仇也意味着,倘若乔琰有替他报仇的可能,他必定以死命效忠。

    在傅燮死前,傅干甚至能说出“国家昏乱,令大人不容于朝”这等话来,他也绝非是个纯然忠于汉廷的人物。

    但乔琰并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承诺,而是将他送入了乐平学院,让他先行强大己身,再考虑凉州之事。

    傅干初抵乐平便见到了乔琰着手训练骑兵,更见她严苛要求自己掌握马上箭术与枪法之事,本就越发对傅燮给予乔琰的评价越发信服,又如何会拒绝这个提议。

    在这个除却文典教授之外,其实要更偏重于实践的学院之中,傅干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将自己以知识武装了起来。

    乔琰对此乐见其成,但她更乐于看到的显然是——

    在黑山军中的大多女子都先因功劳被纳入乐平户籍后,随着乐平学院的开办,张牛角等人想从中得到一些学识长进的同时,这些女子也跟着进入了学院中就读。

    她们由陆苑负责启蒙工作,再由蔡琰作为她们的领头标杆,以示女子也未尝不能开蒙读书。

    乔琰倒是没有给昭姬那么大的压力,让她必须得在那张贴出来的榜单上坐到榜首的位置。

    但实在架不住她在蔡邕的教导下,无论是在经文传书的诵读记忆与活学活用上,还是在术数计算上,都要领先其他人何止一个平台,以至于徐福与傅干二人确实是罕见的聪慧,也只能处在她的下方。

    可这无疑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既需要给这些正在培养之中的潜力股以压力,又需要给那些尝试接触新知识的姑娘们一点动力。

    故而此时郭嘉在随同乔琰往再里间走去的时候看到的,便也有抱书而出的年轻女子朝着乔琰问好,在举手投足之间比之其他地方,自有一派疏朗开阔之气。

    跟在后方的麋竺虽还没见到这学院之中到底教授何物,却也不免在心中冒出了个想法。

    乔侯这学院看起来开办得不错,也不知道再过上两年能不能将妹妹也送来此地。

    别的姑且不论,他们东海麋氏的财富足以让妹妹挺起腰杆,若是能在此处再增添一份学识信心,料来是件好事。

    但此事总得等到和乔侯之间的交易之事谈妥,双方之间的关系也稳定了才好。

    他便也先并未多言,只是先跟上了前方二人的脚步。

    乔琰自然是不可能带这两人往太机密的地方去的,尤其是农学部分的区域。

    那地方按照乔琰所描述的效果制作出的曲辕犁,此时正在试验之中,做着进一步调节曲辕弧度和长度的工作,她如何有可能让他们看见。

    而医学的部分因乔琰找华佗借了个弟子,名为吴普,此时也有些暂时不便让人观摩之事。

    她脚步一转便将人往这学院后方去带了,在途径前方门斗之时,郭嘉抬头朝着上方看了眼,见其上同样是蔡邕题字,写着东坡园三字。

    郭嘉隐约觉得这名称有些耳熟,想到先前戏志才所提及的东坡肉,便下意识以为此地乃是这学院中的膳堂所在,狐疑问道:“此时似乎还不是用膳的时间?”

    不过念及在门口所见的今日食谱,上面写着今日还有一菜,名为酒酿圆子,此前并未在戏志才的信中提及,他也不觉有些兴趣。

    可他旋即就见乔琰投过来了个奇怪的表情,“奉孝何出此言?此园之东即为太行山麓,故而得名,然此地实为学院之中的藏书楼。”

    郭嘉应变得倒也很快,他当即回道:“书为食粮,怪道我踏足此地已觉饥饿,倒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然而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他就对上了东坡园内——

    戏志才那戏谑莫名的目光。

    “书为食粮?”

    75. 075(二更) 乐平见闻(三)……

    戏志才那表情,若是让郭嘉翻译过来,十之八/九就是——

    咱俩谁跟谁啊,难道还能不知道,你这话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还是当真如此想的。

    即便自戏志才离开颍川前往乐平,到如今已有三年有余,但在往来两地的书信之中也不难看出,对方的人还是那么个人。

    所以郭嘉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戏志才会顺着这句“书为食粮”的话往下延伸,在声称要请他用饭接风洗尘后,于眼前的桌席上摆出了这等阵仗。

    靠近自己的一侧放的是正儿八经的饭菜,放在他这头的却是一排线装书籍。

    “……”何为损友?

    这若不是也没人敢认了!

    当然戏志才也不免在此时笑容僵硬地看着面前的一把鸡毛伴手礼,在看向郭嘉的时候深有一种棋逢对手之感。

    这小子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做人!

    但总的来说还是他为东道主占据上风。

    戏志才不无自我安慰意思地想着。

    他将那离奇的伴手礼放到了一旁,慢条斯理地以拿起的木勺拨了拨面前碗中的糯米圆子。

    醪糟甜酒的香气裹挟着清淡桂花香便也罢了,偏偏戏志才很懂“待客之道”地将肥瘦合宜的东坡肉,拍青瓜,芜菁煨排骨都给一股脑端了上来。

    郭嘉见又有人端了一盘山鸡共青葵上来,不由眼皮一跳。

    他面前齐齐整整十数本书依然还在那里,将他跟那那些个木碗木盆都给隔绝了开来。

    “此为志才待客之道?”郭嘉一边随手拿起了一本面前的书一边问道。

    “乔侯虽将你们带去东坡园,但非乐平之人可不能得见你面前这些。”戏志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留意面前书中所言。

    郭嘉垂眸朝着手中这本看去,见这是一本重新抄录的汜胜之书。1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汜胜之书成书于前汉晚期,乃是农业种植养殖之书,他此前虽学的是经学典籍纵横之道,但因涉猎极广也曾经翻阅过。

    但他如今手上的这本汜胜之书不大一样。

    因书册记录的方式不必拘泥于竹简,记载的方式也便不再限于文字。

    还有图画。

    算起来汜胜之书记载的乃是黄河流域,尤其是关中平原的耕作经验,以洛阳和乐平之间的距离,洛阳可种的,乐平大多也可种。

    他在踏足县城的一路上见到的是秋收已然完成之景,不过从彼时所见的残存情况和他面前的菜肴来看,书中所载的大约都在乐平农事中有所涉猎。

    故而在书中所提到的区田溲种之法,在乐平都有过实践。

    也正因为如此,原本不过寥寥数行的文字,都被在后面进行了扩张批注,并为了便于理解而配上了图画,且标注着已经实践过的效果。

    以区田法为例,为了达成抗旱增产的效果,书中写道以带状区田横断为15个町,横町间隔一尺开凿深酗沟,以图像的表现形式无疑要比文字更容易让县民理解。

    郭嘉往后翻了翻,见对种子的贮存也是同样的记载方式。

    而在将汜胜之书抄录补充完成后,其后又跟了个附录,写的正是乐平的薯蓣种植之法。

    和戏志才在信中所写的简单丰收不同,在图卷上所记载的种植经过里,其中的几个步骤都显得颇为繁琐。

    他边看也边在心中喟叹,这乐平的安居背后,动员人力凝聚而完成这种种工程,耗费的心力当真是丝毫不少,也不知道乔琰到底是如何将人给说服的。

    因读来有这些个配图,对他这等不通种田之法的人也颇为友好,他不知觉间就已经将书给翻到了末尾,便顺手将书给搁置回了面前,重新拿起了另一本。

    这同样是一本偏重于实际的书籍。

    在吴普这位华佗弟子抵达乐平后,因乔琰对支持起在并州境内搜集病例,且全力供给药材,吴普投桃报李,也并未介意于将他跟随华佗所学的外科本事和手术绘制本事用在了记录别的东西上。

    比如说,劁猪。

    这好像也可以算是一种手术。

    虽说在商周时期就有劁猪之举,但大约此前是不会有人在书册上以这种方式将其记录下来的,还给配了详细的图片说明。

    连带着的是猪圈的搭建以及肉猪的饲养方式。

    这同样是一件在戏志才的信中写来只剩了个结果,实际上的过程颇为繁杂的事情。

    郭嘉看到这里忍不住朝着对面这家伙看了一眼。

    三年不见,还是到这样一个县国之中为人谋划,戏志才居然比之前看起来肤色健康且圆润了不少。

    对于他在信中的春秋笔法,戏志才显然是没什么负罪感的,甚至还顶着郭嘉的视线将一块油光水亮的东坡肉给夹了起来,从容地享受起了美食,显然也正是在享受着这项活计带来的便利。

    郭嘉看得有点牙酸,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伸手,去翻开了第三本书。

    这是一本医术,可很特别的是这是一本面向女性的医术,其中搜集的是在神农百草经中所记载的与妇科疾病相关药方,以及由吴普所提供的看症期间病例。

    想到在这县中学院里的男女均可就学情况,会整理出这样一本特殊的医术很好理解。

    因这种图文并茂的记载方式,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觉间将书给翻到了最后,而后又翻开了第四本书。

    和先前的农书医术不同,这是一本以龙骨翻车为例的农业机械的建造和维护翻修说明。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拆解图,郭嘉甚至生出了几分自己也来动手制造的想法。

    但他旋即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被带起的兴趣。

    他可不是个中的料子。

    只是否认不了的是,在这种记载方式下,人确实更容易接收信息,也容易被其所感染。

    能想出这种传播方式,乔琰这位乐平侯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

    他将书放了回去,又拿起了第五本。

    有了那前四本的铺垫,他几乎将自己原本还觉得戏志才真以书籍待客不够义气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光是见到这前四本书,他往乐平来的这一趟就已算是不亏了。

    他也不太意外地看到第五本书中所记载的是防治蝗虫之法,其中所记载的也正是在先前的并州蝗灾中,乔琰逐条吩咐的防治清除策略。

    先前只听闻在中平二年的三辅蝗灾影响下,周遭各州都损失惨重,唯独并州有乐平侯而得免。

    如今看来,这种“得免”绝非是什么侥幸达成的巧合,而诚然是一场有备而来之战。

    而后打开的第六本书中所记载的是乐平通识文字的基础歌谣。

    但在翻到第七本书的时候……

    郭嘉明明看到了封皮上写着水泥二字,翻开来却是一片空白。

    他当即抬头朝着戏志才问道:“你这是否是拿错书了?”

    “我如何会做这种拿错书的事情。”

    戏志才都已经在吃饭后甜点了。

    他此前说过要用薯蓣做糕来吃,现在也干脆地当着郭嘉的面来了一次。

    尚且带着热气的薯蓣糕里,混杂着一股子蜂蜜的甜香味道,随着他掰开糕饼,这甜香气蔓延得越发肆意。

    郭嘉之前说自己饿了纯属是找个理由,现在却真是被这股香味给勾起了馋劲儿。

    然而他对面这家伙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边吃还一边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如今腿脚灵便,头脑灵活,怎么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人只是乐平的过客而已,哪里能让你将我们这里都有些什么尽数告知。”

    “先前的那些便也罢了,并州境内便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出去的也不少,总归是利于民生的好事,但有些东西,该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这也不全然是因为郭嘉可能会因为获知的东西掉头去资敌的问题。

    郭嘉这小子看起来有些混不吝,但对对方的人品,戏志才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深知乔琰在这两年之间折腾出的东西,让外人得知,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多少都有些不合适。

    拿他们此时所处的学院房屋来说。

    这屋子乍看起来寻常,实际上还是用砖盖成的。

    但和寻常的青砖不同,所用的是在乔琰的指挥下制造流程更少的红砖。

    因这红砖的存在,建造起这座乐平县中的学院,以及山上那供给黑山军居住的屋舍,被节省了大量的成本。

    甚至还并不只是黑山军。

    自两年前开始,褚燕在将县中不便于存放的薯蓣带到外头,带回来了相当数量的流民。

    这批流民甚至连崔烈这位对乔琰的监管人都不知道,被乔琰效仿北方豪族建立坞堡的方式藏匿了起来,从事乐平县中相对来说更不能为外人道的行当。

    当然,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这样安居的地方,且能吃饱饭,已经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了。

    不过乔琰顾及红砖的确节省了成本,却在外形上显得太过醒目了些,故而又“发明”出了水泥。

    准确的说,土法水泥。

    戏志才已经被乔琰做出的操作给惊了不知道几次,又哪里会意识到,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发展出土法水泥都是一种很离奇的事情。

    按照他被灌输的想法,她先因为煤炭燃烧效率的问题将蜂窝煤给折腾了出来,那么进而想到以煤矸石和黏土制作红砖,以石灰石、黏土、铁矿石和煤发展出水泥来,还真挺一条龙买卖的。

    总归最后的结果是,在这乐平地界上,在建造中拉起了布帘遮挡的红砖房,很快就被在外壁上涂抹了一层水泥,又刷上了一层漆液,最后成了郭嘉看到了这个低调且硬实的样子。

    郭嘉对这个理由倒也接受良好。

    他想了想,若是戏志才这家伙直接把写了什么乐平机密的书夹杂在这些书籍之中,他敢担保自己因为对这种记载方式的兴趣,会毫不设防地打开,到时候他就要因为窥探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而被迫强留在此地了。

    但说是这么说,在已经先看过了那六本书后,要对那本空白之书毫无好奇心,实在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他将这空白的书页在手中翻了又翻,怎么想都有种百爪挠心的难受,偏偏他自己还在努力维持着先前的想法——

    他可不能就这么直接定下去向了。

    对,不能!

    下一刻他手中这空白书就被戏志才给抽了出去。

    “你可真是不当家的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楮皮纸装订成的书册虽然里面没开始誊抄内容,也不是那么随处可见的,哪是让你这么折腾的。”戏志才说这话的时候摆了摆手,便有人来将他面前已经空了的餐盘和郭嘉面前的书籍给撤了下去。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乐平其他能见外人的地方。”

    “……”郭嘉没起身。

    书被人拿走了倒也无妨,这本来也不是他的东西。

    但他这会儿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当即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我还没用膳!”

    在继续用书籍乃是精神食粮这话来逗一逗这好友,和继续完成帮乔侯一道将人骗入全套的任务之间权衡了一下,戏志才笑了笑说道:“给他上一盘汤饼。”

    汤饼可不是饼,而是对此时面条的称呼。

    因乔琰自己的喜好,这学院内的做饭师傅习惯于将面拉扯成片状而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条状,说起来也还更符合汤饼的名字了些。

    汤饼被做成了半干不湿的状态,汤底正是先前桌上的芜菁排骨汤,浇头则是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的臊子。

    郭嘉本就在长身体的时候,也早对乐平的食物怀着几分向往情绪,此时汤饼入口,郭嘉才懒得管某个损友是个何等想法,飞快地抄着竹箸将汤饼捞了个彻底,连带着汤底也没放过,深觉戏志才被养胖了点是太好理解的事情。

    吃饱喝足,他这才悠哉地站了起来说道:“走吧,去看看乐平其他地方。”

    他琢磨着自己在这一进城来就见到的乐平书院中所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总不至于还能有什么让他失态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年轻了。

    在乐平县中多走走,他便意识到,在他一进入县城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整洁感,与这座县城明显经过了改造的排水沟渠和暗渠有关。

    以乔琰抵达此地的时间来看,要达成这种基础条件的改善绝不容易。

    准确的说,要发动起县民一道完成这项事业,意味着她在当地的威望已经达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

    可除却县城之外以傅干为例在跑动训练的兵卒之外,在县城之中所表现出的并不是一副军事化的面貌。

    郭嘉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瞧着对面的糖饼铺子里燃烧着比寻常炉子更旺的火,那叫卖的师傅也很快将出炉的饼子递给了门外候着的两个孩童。

    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掏钱付账,抱着饼子一边啃一边朝着隔壁走,那里正是县中的一处衣裳铺子,她们两的母亲便是这铺子的当家。

    街上又有个扛着大箱子的小贩经过,这小贩身上挂着个跟乐平学院门前所绘制相同的标志,在被那铺子老板叫住后,从箱子里掏出了几个方块,跟对方做了一笔买卖。

    郭嘉听到她们交谈之间所说,那叫做肥皂。

    他当然知道皂角。

    神农百草经里就有关于其去除污垢的记录,听戏志才说起那“肥皂”也是用来除污垢的,便问道,“此物和皂角有何关联?”

    “没有关系。”戏志才慢吞吞地回道,“这其实是我们乐平养猪行业的产品,因为效果和皂角比较接近才得了这个名字,在你暂住的地方也放了。”

    等到了入住之处,郭嘉才发觉,何止是这肥皂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连漱口的工具都有些特殊。

    他捏着那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和旁边的盒中软膏陷入了沉默。

    想想他今日见到的乐平诸多新奇事物,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绝对不是按照他固有认知的方式使用的。

    但让他这个时候再去找戏志才询问,未免也太丢脸了!

    他咬了咬牙,用那刷子蘸取了软膏混到了水中,搅拌了个均匀,闻了闻其中的柳、姜和隐约的细辛气味,琢磨着这应当跟漱口水也差不多,便干脆这么用了。2

    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干出了什么离谱行为,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成功完成了这第一天进城的体验,躺倒在了客舍的床榻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乐平所展现出的武力值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也或许是因为这整座县城中展现出的积极面貌,郭嘉自离开颍川到现在的旅程中,直到今日才得以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因他歇下得早,等到起身的时候,在这秋日天亮已推迟了不少的时候,推门而出行到院子里,竟还只有天边的一抹微白。

    他便干脆往院外走了出去。

    这整座乐平县城此时还在晨起之前的沉寂之中,只间或有那么三两声鸡鸣,以及各个屋舍中时而发出的动静而已。

    郭嘉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能醒得这么早,甚至没在梦中为在此地所见的种种光怪陆离景象而困扰。

    不过这会儿忽然想到昨日闹出的乌龙事件,他便下意识地朝着东边的山岭望了一眼。

    这一眼他不由发现了些异常来。

    因目力尚可,他清楚地看见那山道之上正有一抹颜色在移动。

    那是一团火红的颜色。

    这件山风之中飘扬的赤红斗篷,在其主人并非是自己在行路而是纵马而行的状态下,几如一片招展的赤色旗幡。

    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让他完全不可能看清那匹马的样子,也不可能看清马上之人的样子,他却有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或许正是那乐平侯。

    但这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让他也无从验证自己的判断。

    乔琰并不知道她那客人还见到了这一幕,她只是如同自己在此前的半年间养出的习惯一样,策马飞驰在山道之间,直到停在了东边山岭的高处。

    山岭朝着北侧绵延出去的方向,正是她那特殊的坞堡和作坊的所在,往南边延伸过去的方向,是一片山田之后的村庄。

    而在她的前下方,便是一片于熹微晨光中渐渐“活”了过来的乐平县城。

    郭嘉昨日在县城中走动里所见的那种种与他处不同,在此时这个俯视的视角下,就连那乐平书院都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但身为此地的主人,乔琰闭着眼睛都好像能分辨出,这县城中的第一声叫卖会从哪个方向发出。

    “这是如今的乐平啊……”

    她朝着山下于晨光中浮现出的一缕炊烟看去,眸光似也被初升的朝阳所点亮,渐渐扩散到整张年少的面容之上,变成了一抹肆意的笑容,“也是我的乐平。”

    76. 076(一更) 白波备战

    她的乐平。

    这种在入主此地三年之内一步步发展出的联系,让她将这种所属关系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顺理成章。

    在郭嘉和麋竺这等从乐平过境的人看来,这像是一座被重新打通了地上地下关节脉络,修缮成齐整舒适样子的小城。

    即便是这乐平学院,也因为将食谱就贴在门口的石板上,有那么点玩闹性质——

    这也是乔琰指望崔烈看到的东西。

    她虽有武力,却只在保卫并州的程度,在并州如今这个四方贼寇蠢蠢欲动的环境中,这也是一种被得到默认许可的东西。

    她多有创举,但从牙膏牙刷这等生活器具,到猪肉烹调薯蓣种植的事上,将其单独拎出来看,也不过是琐碎民生而已。

    可当日头从她背后的山岭之上腾跃而出,也将整座乐平县城包括在秋日金辉之下的时候,这却诚然是一座随时可以烧起星火的城市。

    它只是被包围在这一片群山拥簇之下,暂时未曾展现出对外的进攻性而已。

    但现在呢?

    中平四年的尾声将至,随着大汉中央权柄的崩坏,金印紫绶的关内侯爵位也即将成为可以被刘宏肆意买卖的东西。

    以至于地方上坐拥武力的势力,境内境外的异族势力,即便还对大汉的余威有从骨子里的印象,也未尝不敢稍稍放纵自己滋生的,朝着这濒临危境的王朝伸出试探的手笔。

    在这样的环境下,乔琰绝不能继续觉得自己作为乐平侯就已经是一件足够的事情。

    与其说她要借着击溃河东白波贼来维持并州的稳定,维持轵关陉通道的顺畅,确保中原商贾还能正常抵达并州,倒不如说她是要借助此事,将此前积攒的声名朝着威望的方向发展,谋求出一个实权权柄出来!

    野心……

    为何不能有野心!

    她今年打着闭门静思己过有所领悟的旗号,加之近来又起灾情,乐平却收成尚好的理由,令徐福带着一部分囤积的收成往洛阳走了一趟。

    算起来他回来的时间跟郭嘉他们抵达乐平的时间相差无几。

    自跟随乔琰和程立等人学习以来,徐福虽无原本该当有的在南阳就学的经历,算起成长之中的磨炼也丝毫不少,更是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眼光。

    从游侠到面见天子的使臣,这一步踏出他也迈得极其稳当。

    他按照乔琰所吩咐的那样,在洛阳的献费上缴中只要表现出乐平的年轻状态和忠心就足够了,不必再表现出什么拔尖的状态,也替她充当一双看清楚今日洛阳的眼睛。

    徐福的胆子本就不小,如今在乔琰的领头作用下更是如此。

    他看似沉着,实则嘛……

    听听他回来的时候说的话就知道了,他说的是“当今有日薄西山之像,帝位更迭多有动乱,乐平虽为并州偏狭之地也难以得免,君侯当早做打算。”

    在这话中一个尤其清晰的信息便是,刘宏快要死了。

    他表露在面容上的病态比之先前要明显太多。

    这并不是一个靠着皇室的养生之法,就能够遮掩过去的事实。

    那么乔琰也就必须为之做好准备。

    她这乐平侯的位置来自于刘宏的反骨,她得以在乐平享有实际掌控权,而不是如其他县国一般只有财政税收的权利,则来源于她对刘宏心态的捉摸。

    但这些东西都建立在刘宏还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前提下。

    一旦出现皇帝位置的交替,难保这并州会不会更换刺史,会不会与她所知道的历史不同,提前出现一位并州牧来。

    更只要先有人更换掉程立的位置,她也有肘腋之地生变的麻烦。

    当此紧要关头,她也只能抢先往前一步!

    被这等激烈沸腾的情绪占据心头,乔琰倒也并未在此时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尤其是想想她还有个小倒霉蛋系统要忽悠,她便更能从容地收回自己朝着下方乐平看去的期许目光,转回到面前的红鬃马上。

    她摸了摸这匹骏马的脊背,令其朝着她来时所经行的山路慢慢折返回去。

    这匹马是她刚开始关禁闭之前,王氏因她在并州蝗灾中所给予的帮助而替她弄来的,被她起名为朱檀。

    两年之间她自己的个子长了不少,这匹马的个子也长到接近七尺了。

    这是成马的高度,却还不是成马的状态,起码还得要两年它才会进入完全成熟的时候,也恰好是天下乱起之时。

    虽比不得赤兔马矫健,更不若什么的卢马有颇具传奇意味的谶语,但这匹被她命名为朱檀的边地宝马,无疑是跟她的磨合和适配程度最高的。

    它遵照着乔琰的意愿,迈着散步的步子踱下了山,停在了乐平县衙的跟前。

    若非有当日被乔琰骑御而来的风驰电掣之速,它这闲庭信步的慢行中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烈马的样子。

    但此时被乔琰又抚摸了两下脑袋后,它才安分地被人拉回了马厩里。

    “君侯好兴致。”戏志才恰好行到了门口,懒散地跟她打了个招呼,随她一道踏入了这县衙办公之地。

    他昨日替人当了回“导游”,将某条自己朝着网里跳的鱼再往里赶一赶,不过今日还是要办正事的。

    乔琰先行回返乐平,显然并不是这一次出去的放风已经达到了她所想要的效果,而是要回来制定战略计划了。

    虽没到十年磨一剑的程度,但乐平终于要正儿八经地在并州与司隶的边界上发起作战,饶是戏志才一向散漫悠闲,此时也不免瞧着端正了些。

    “先生起得这样早,心情紧张?”乔琰调侃道。

    这可不像是个习惯性旷工的人会有的表现。

    戏志才摆了摆手,“别提了,是我那好友起得太早,说是乐平好眠,唯独漱口水味道怪异,寻我一道用个早膳,我琢磨着咱们这里也没有漱口水,直接笑清醒了。想想早点来县衙候着也好,免得君侯着人去寻我。”

    听到漱口水三字,想想这时候的人清洁牙齿的法子,乔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在,以戏志才所说,郭嘉在获知了牙刷牙膏的正确用法后,倒是没到恼羞成怒拂袖离去的地步,愣是吃了一蒸笼的薄皮包子,而后跟麋竺去周遭山岭采风去了。

    坞堡作坊那边的守备总归也不可能对他们开放,以乐平周围山贼早成了良民的环境,也不必对二人的人身安全有什么操心,就由着他们去吧。

    乔琰还得忙着眼下的事情。

    要对白波贼动手绝不是跟她那日河谷骑兵突进一样简单的事情。

    若以考古之中对白波贼兴起屯兵位置的发现来看,他们应当就在轵关陉以西,临汾附近的永固。

    以乔琰在那日驰援突进所在的位置,系统的立体地图已经可以扫到这个位置了。

    这乍看起来是个可以打迂回包抄偷袭,或者将其围困起来的地方。

    可事实并不那么简单。

    “白波贼中表面上以郭太为领袖,实际上底下的四位将帅各自为战,拥有一批人手和根据地,乃是杨奉、韩暹、李乐、胡才这四人。”乔琰望着下方被她聚集起来的下属缓缓开口。

    就像望着这两年间飞快成长的乐平,乔琰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在看向手下诸人的时候,她也难免会有这种想法。

    两年的时间,在样貌和身形上有所变化的可绝不只是她一人,如戏志才和程立这等原本就已经成年的倒是变化不大,顶多就是因为郭嘉所见的那样稍微圆润健康一些。

    但像是那些原本还没有成年的,变化就看起来尤为明显。

    比如说,赵云。

    在她初抵乐平的时候,彼时还只有十五六岁的赵云找上门来,现在三年过去,他俨然已有了未来将帅的风范。

    他前几日才被乔琰从轵关陉撤回来,这两日间不必时刻提防白波贼的辗转作战,防备其偷袭得手,看起来越发显得精神抖擞了些。

    前期小规模的作战对任何一位未来名将来说,都是必经的历练,也将他身上破阵斩敌的锐气锋芒给渐渐打磨了出来。

    但他显然并不是个会一味鲁莽出战的愣头青。

    在乔琰朝着他看过去的时候,见这青年小将郑重地将县中人手一本的线装记事本给摆在了面前,颇有几分会议的时候在勤快做笔记的状态。

    而另一个与他有同样举动的人是蔡昭姬。

    昭姬从乔琰这里接下了这个县侯手底下掌管文书的官职,算起来也是个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决定,但她也没想到这等进攻白波贼的事务,还会需要找上她来一起参会。

    可正如乔琰跟她所说的那样,既有职位在身,就得谋求实事的参与程度,如同史官一样做出记录也好,从其他人的言谈中分析出一些东西也罢,总之是能做出些什么的。

    倘若始终藏于幕后,那么别人最多知道乔琰的笔杆子位置上有一个人,却不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身份,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昭姬希望的难道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她既然想给姐姐做个后盾支持,就应该如乔侯这般,并不惧怕于往台前去走。

    因此她此时也在被召集而来的人中,认真地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只不过她如今也只有十岁出头而已,再如何天资颖慧过目不忘,也没法让她的身高跟她所增长的知识一个速度增进,在众人之中便矮下去了一截。

    此时除却还在跟白波贼打游击战的褚燕,因为负责农事并不参与军事会议的秦俞,依然只能算乐平文化产业编外人员的蔡邕,以及还在替杨赐守孝的杨修之外,其他人都已在这里了。

    在乔琰这一打眼所见中,众人所表现出的精神面貌,无疑让她对于此战心中安定了不少。

    她便继续说道:“在白波四贼之中,以杨奉的实力最强,名望也不在郭太之下,因此周遭说起白波领袖,倒是总提及杨奉而已。加之他手下有一名为徐晃的小将,行事统帅向来稳妥,褚燕和子龙唯独失手的几次,都是因为此人的缘故。”

    “比起杨奉这厮,韩暹、胡才、李乐三人的实力要弱上不少,也更具匪寇作风,劫道必定杀人,正如我那日亲往河谷所见的那样。”

    “那么以诸位看来,我们此番意图铲除白波贼,该当从何人入手?”

    徐晃,正是未来曹魏的三朝老臣、五子良将之一,不过如今的他还只是白波贼一路统帅杨奉麾下的一员战将,也或许说是头目会更加恰当些。

    此时的杨奉也还没忽然从贼转军,因护送汉献帝东归而受封为车骑将军,顶多就是在白波贼的数支之中稍稍占据了几分优势而已。

    不过他还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如此憋屈才对。

    以白波谷这一带的位置,上可以扼断太行八陉之中的重要一陉,进而袭掠并州,下可以窥伺弘农、洛阳,一旦司隶对贼寇做出的威胁不足以让他恐惧,他便能进取安邑等地。

    可事实上呢,并州免于蝗灾之后的财政充裕,并没能够让他从中牟取到足够的利益,进而将队伍武装起来,反而进一步压缩了他的生存空间。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集合了戏志才、程立、赵云、典韦等人的乐平,此时甚至在展开一场针对他而来的战略会议。

    听了乔琰的问题,见资历更长的程立没有开口的意思,戏志才便顺势回道:“君侯是想要将白波贼的人尽数铲除,还是同黑山军一般,将他们收归己用?”

    乔琰问道:“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

    戏志才回道:“若是前者,包抄堵截夜袭放火无所不可。”

    “若是后者,君侯就得先让他们的内部矛盾高过外部的威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君侯不需要动手,而是得用些巧劲。”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在面前那被褚燕和赵云效仿乔琰的方式粗略搭建的白波谷地形上,于相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四个位置,各自放了一枚五铢钱。

    “此为这四方贼帅,因这远香近臭的道理,他们此时虽然各自为战,却也守望相助,那么以君侯所见,要如何让他们在外有威胁的情况下先窝里横?”

    乔琰也随之走到了这沙盘的边上。

    她身上依然披着晨起山间一行的赤色披风,让她虽只是站在这沙盘之前,也自有一番临战的气势。

    在戏志才话毕之后,她当即抬手拍散了三枚五铢钱之下的土堆地基,而后将这三枚五铢钱果断压到了最后一枚的上方。

    她笑了笑,开口道:“那就让他们从远变近。”

    “子龙听令!”

    77. 077(二更+9w营养液加更) 放生……

    “子龙听令”这掷地有声的四字足以让人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乔琰已经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是将白波贼尽数铲除还是将其收为己用?

    若是和平时期,或者说,如若她所在的地方不是并州,选择前者也未尝不可。

    要知道这于白波谷兴起的贼寇,与同处太行山脉的黑山贼之间,多少在行事方式上有些差异。

    无论是其联手匈奴,一并侵略并州与河东的行为,还是混迹在李傕和郭汜的军阀争端之间动辄反复,都充满了一种短视且趋于贼党的做派。1

    杀之不可惜!

    但如今的情形不同,乔琰不仅缺一个能让她彻底在并州地界立足,甚至在朝堂之上谋求实权的军功,也缺身处乱世之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如同接纳黑山贼一般,将白波贼一样收归己用。

    就算要杀,也不能杀全。

    更何况,虽说不能完全按照历史记忆来评判,但不可否认的是,褚燕和白波贼的数次追击战交手,也已经足够让乔琰判断出,如今还效力于杨奉麾下的徐晃,的确是个潜在的将才。

    在她蛰伏二载,终究准备朝着乐平之外迈出脚步的时候,若能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无疑是一件尤其必要的事情。

    所以要打!但要好好打!

    听到乔琰的指令,赵云当即起身出列。

    乔琰继续说道:“着你为正,元直为副,领千人进攻韩暹及其部从,务必放走韩暹,击杀或俘获半数以上的白波贼,可能做到?”

    她这话说得同样果决。

    程立虽没跟戏志才一般在此时发表建议,目光却并未从乔琰的脸上挪开。

    他负责乐平庶务,比谁都要看的明白乔琰此时缺人的需求,那么她会选择后者便并不奇怪。

    但这种已知的选择,在她语气坚决、眸光如电的发号施令之中,却依然有着让人心血沸腾的力量。

    连他这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谋深算之人,尚且难以免除影响,更何况是赵云。

    他当即应声回道:“赵云领命!”

    至于到底是为何要放走韩暹——

    亲眼见到乔琰将那枚五铢钱压到另外的钱币之上,他多少能猜出几分来。

    而随即听到的安排更是让他确定了这个判断。

    乔琰道:“稚叔听令!”

    张杨当即就跳了起来。

    陡然意识到这种表现有点不合适,他又当即立定站直。

    他原本还以为昨日跟张牛角弄出来的这个丢人现眼,会让乔琰暂时放弃对他的安排,但现在看起来,乔侯还是挺不记仇的。

    “着你领五百人与褚燕会合,奇袭胡才,务必杀胡才,令其半数以上同党逃脱。可能做到?”

    张杨刚想回一句“领命”,却忽然意识到——

    这条命令好像和她给赵云和徐福的安排并不相同?

    赵云的任务是放走韩暹,可他的任务却是击杀胡才,这其中的区别让他稍有些不解。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是杀胡才而不是放胡才?”

    乔琰回道:“此番奇袭目的不是为了除掉白波贼,而是为了让他们汇集到一处。”

    张杨更听不明白了,若是如此,岂不是更应该让胡才去找他们的老大哥杨奉寻求庇护?

    可他旋即又听乔琰问道:“三路奇袭,每一路都将白波贼主帅给放跑,你觉得这是我方失手,还是故意布置下的陷阱?”

    说的是啊!

    张杨恍然,但他看了看左右,又问道:“这么说来,这第三路人马是将那李乐给放走?”

    这敢情好,只有他这一路的目标是成功杀退敌方主帅,除了要留意到别将人给杀过头了之外,完全不必担心出现什么失误。

    对他这种直来直往的人,这就是最合适的任务,除了要跟褚燕这个心思极多的小子联手之外,其他都很合他的口味。

    他也不免在此时又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此前决定跟着乔琰混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虽然说在地位上他跟张辽那武猛从事没法比,但他也没少掺和进边关战事里,却还同时享受这乐平与别地不同的优越条件。

    更何况现在他不是也有领军差事可做了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乔琰回道:“不错,这第三路我自己带人前去,将李乐放走。”

    见程立压了压眉头,闪过一丝隐忧,似要提醒她的安全问题,尤其是别因为前几日的放风又给带起了新的兴趣,乔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典韦随我同去。”

    这样一来,除却还在被乔琰罚抄书的张牛角之外,能在此番出战中派上用场的人,便已尽数出动了。

    不,准确的说,还有一位。

    在乔琰整顿黑山军和县中卫队此番出行的两千五百人妥当,自己也翻身上马即将出发的时候,一个身影忽然冲到了她的马前。

    乔琰当即勒马止步,这才留意到挡在前头的人,不是傅干又是谁。

    “彦材何故在此?”

    虽然明知道以这刚起步的马匹速度,必然是撞不出什么问题来的,但忽然杀出个人在面前,她还是不由愣了愣。

    面前的少年紧绷着张脸,在仰头朝着她看来的时候,目光中隐约透露出了几分恳求之意。“君侯此战可否将我带上?若要杀敌我身量已够,绝不会给君侯惹麻烦。”

    话说到此,他也不由朝着这跟随乔琰出动的人手投去了个艳羡的目光。

    他自然知道按照乔琰所安排的那样,在乐平学院内进修学识,让自己继续通读兵法,也按照她所制定的训练量来提升体能,等到十五岁之后再进入乐平的行伍之中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也正是为何父亲早些年间并不让他多参与战事。

    但他也知道,在与凉州叛军对上之前,任何一场交战都显得弥足珍贵,若是因为年龄的问题错过此战,他也必定会为之后悔。

    与其如此,还不如扛着冒犯的罪名跟乔琰求一求。

    坐于马上的少女背系长弓,手边就是她那把携带时拆成两截的长枪,只见得那两头的枪尖反射出一抹锐利的光影。

    而她同样锐利非常的目光,随着此刻居高临下的视线,更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威严。

    傅干努力让自己对上了她的视线,以表示出自己这个请求同去的坚持。

    乔琰看了他许久,方才说道:“同去也无妨。”

    傅干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乔琰问道:“但我若是需要你替我输上一场呢?”

    输上一场?

    傅干并未参与到乔琰先前与手下诸人一道举办的议事,并无法猜到乔琰对于白波贼的意图。

    但他长年跟随父亲置身于军旅之中,自然知道,有些战败的确是必要的,何况即便是战败之中也未尝没有可学的。

    更有军令如山,乔琰就是这支队伍的道理。

    他立刻回道:“输也无妨,傅干愿为君侯马前卒。”

    乔琰指了指身后,示意他归队。

    当什么马前卒倒也不必,当个在白波贼众人中所见的背锅侠倒是不错。

    正如她跟张杨所说的那样,即便她的目的是要让白波贼齐聚一堂,也不能让乐平一方派出的任何一方人手都面对剿匪不成的局面,也令三方主帅尽数逃脱。

    这就不是定计,而是败笔。

    那么这三路必定要有所区别,且各自有理由。

    张杨和褚燕的这一路——

    褚燕与那胡才已经在此前有过数次交手,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实力。

    若是褚燕在有外援支持直捣黄龙的作战中,还不能取得实质性战果,必定会引人怀疑。

    所以胡才只能死!

    而一旦胡才身死,他的部下便在此时会成为一支无主的队伍,也同样成为一种会为人所争夺的资源。

    在同时有多个统帅聚集在一处的时候,这种兵卒资源的争夺难免引起矛盾。

    所以胡才之死不会成为资敌的手段,而只会成为激化白波贼内部裂痕的催化剂。

    至于乔琰和典韦的这一路,则必定要将李乐给放跑。

    这一路若是想要找个理由也不难。

    乐平侯亲自出手带兵,因到底是年少稚嫩,在包抄围堵的时候意外将人给放走了,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如今再加上了个傅干,也就更加说得通了。

    主将年轻,副将也年轻,还都没有什么实际作战的经验,只是因为占据了有利的袭击条件,这才让李乐不得不狼狈奔逃、损兵折将,太说得通了。

    那么赵云这一路呢?

    他也同样需要将这白波贼寇给放跑。

    乔琰将他留了留,让张杨先前去跟褚燕会合,她自己则在请示了崔烈之后找上了王扬。

    先前为了让麋竺上钩,她将混入了硝酸盐的蜂窝煤作为吸引王扬找上门来的特殊筹码,交换的条件是让他替自己找几个人。

    以王扬对蜂窝煤迫不及待的需求,以及晋阳王氏的行动效率,在这三两日内要达成目标,也并非做不到的事。

    甚至还不等乔琰开口,他就已经先将人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她下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玉韘,看向了面前的人。

    这家伙格外有说服力地长了一张看起来贼眉鼠眼的脸,让乔琰都不由有些佩服王扬找人的本事。

    她开口问道:“你跟韩暹部从中的人认识?”

    “正是”那男人回道:“我的同乡中有几人投效了韩暹而去,走之前还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们一道去谋求富贵。”

    “可我想着咱们如今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总也还有那么点希望,连往年必定损失惨重的蝗灾,在州府,不,在君侯的指挥下都能被解决,何必让自己丢了良民的身份成为贼寇。”

    “去岁我还在王氏的店铺内得了个稳当的活计,迟早也能多攒下些银子,给自己再添置两亩田地。”

    他说话之时,眼中流露出的坦然且雀跃的神色,让人很容易忽略掉他在长相上的毛病。

    但他没有从贼的想法,并不意味着他会去做乔琰所需要的更危险的事情。

    乔琰便又问道:“倘若我需要你去跟你的同乡通风报信,就说你看到了州府正在整军朝着他们的地方进军,你敢不敢去做这件事?”

    “通风报信?为何要通风报信?”那人茫然问道。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希望在跟别人交战之前,先让人知道自己动向的。

    可想想王扬在将他找来的时候说过了工钱,这诚然是一笔让他做工十年也攒不出的钱。

    就算是看在钱的份上他也没什么必要嫌弃雇主的要求。

    何况,只是通风报信,而不是需要他去做什么协助作战或者策反的事情,就并没有那么高的危险性。若是想要打着“话已带到,这便离开”的旗号也未尝不可。

    这就让这出交易越发有了可做的余地。

    故而还不等乔琰说什么别管通风报信是为什么,只要这么去做就行之类的话,他已经又飞快改口说道:“您放心,我的胆子还是很大的,要去报信也不难。”

    有了个二五仔报信,赵云这边会将人给放走也实属寻常。

    但乔琰还是免不了得再问问赵云和徐福的想法,看他们能不能顶着对面已知他们会来袭的负面状态,照样完成原本的任务。

    不过这问题可能没什么必要。

    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大,此时终于有这等正式历练的场合,又哪里会觉得乔琰的这个考验是在为难他们。

    尤其是徐福稍一斟酌,也就品出了乔琰的用意。

    若真如乔琰所计划的那样——

    【最年轻的两人所领的队伍因为经验不足将人给放跑。

    稍年长一些的两人因不慎败露了行藏,让人前去通风报信而将人给放跑。

    最有经验的两人成功斩杀贼首。】

    这样的三方出于不同的理由,朝着唯一不曾遭难的杨奉一方汇聚,绝无让人心生疑惑的把柄。

    而等到三方汇聚之后,上面还有个空头领袖郭太,下面还有地盘资源甚至是溃逃贼兵的争夺。

    倘若乔琰将队伍推进的速度稍慢一些,这便正是一个能让这些人宛如养蛊一般“龙争虎斗”的环境!

    但能达成这个目的的前提是——

    他和赵云决不能在此番的行军中反而落入了敌方之手。

    至于如何能让此番行动一击即中,这便得感谢乔琰此前放下的迷雾弹了。

    先前被她派出,守御在轵关陉口,也即并州边境上的褚燕和赵云,从始至终都只是针对着越雷池而过,踏足到行商要道范围内的白波贼。

    他们所展现出的状态是,因着人手不足,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充其量就是进行防御,而不是主动去朝着对方的老巢进攻。

    可黑山贼在太行山中,除却一开始被乔琰逮住的第一年完全被种植薯蓣的事情所牵绊,随后都不乏山地训练。

    那么要趁着和白波贼打攻守战的时候,派出人手去山中寻觅其各部驻扎的位置,其实并非难事。

    而如今,正是人手足够,时机也恰到好处的时候!

    “君侯放心,我二人必定成功破贼!”徐福和赵云异口同声说道。

    有了这句承诺,乔琰这才放心地让两人领队离去,连带上了那位报信之人。

    他们所率领的千人部从因并未身着甲胄,从背影看来还是有些杂牌军的样子,但因着乐平众人多有配合,常结队行军,却远比草根队伍要齐整太多。

    乐平的粮食充足更是让这些一度面黄肌瘦的黑山流民,此时都已有了筋骨壮实的表现,从背影中也颇有体现。

    在如今这个时代的混战中,这种优势格外重要。

    何况这支队伍还有着两位足够卓绝的统率之人。

    想到这里,她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眼前。

    从褚燕的队伍中分派出来给她这一路的领路人已经到了,这家伙还很有几分褚燕的猴精本事。

    在他们动身上路后,他小心且灵活地替乔琰指引着前往李乐营寨的方向,转头又朝着乔琰解释道:“李乐这人要比另外几人谨慎,他喜欢劫掠到了一批货物,就立刻给自己换一个扎营的地方,甚至偶尔会让自己挖山穴而居。”

    “当然,搁咱们这地方,山穴之地还挺舒坦的,尤其是这年月不比早些年,老人都说要比早些年间的冬日冷上太多。”

    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他连忙收回了话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李乐吧,好在这家伙能躲的毛病,在他的部从身上也反映得格外鲜明,他派遣出来打劫的队伍也各个躲得跟山兔一个样儿。知道是让他们的人得手了,便再找找就是了。”

    “多亏了乔侯给的那树叶制成的衣服,哈,有一回我就搁他们脚边躺着也没人发现我。不过褚燕老大不太喜欢这东西,看着就脸臭,听说乔侯此前用这东西坑过他?”

    乔琰笑道,“不完全是吧。”

    这东西顶多就是在侦查的时候能够起到一点作用,可没这个本事决定胜局。

    谁让它充其量也就是个环境伪装,在如今这个生产力条件下,还没办法进而衍生出迷彩服来。

    不过对白波贼这种山匪却属实是个利器。

    他们还无法从山谷作战发展到据城而守,也便因为这依然辗转于山中的处境,被此等特殊的侦查方式给针对了个彻底。

    那领路人嘴皮子利索,且着实很能唠嗑,也并不影响他给带路的一路上,因此前在这一片的摸索了彻底,绕开了李乐部从的监视,将乔琰等人给领到了目的地。

    他朝着前方的山坳指去,说道:“君侯请看,就在那里了。”——

    虽已是秋季,在太行山中却依然有一批常绿乔木保持着未曾落叶的情况,比如说这一片冷杉林。

    在这一片局部的凹陷中,因填塞其中的冷杉林,让下方安营扎寨的白波贼完全没有露出一点端倪。

    乔琰都忍不住想对这家伙选营地的本事给点个赞。

    若非领路人所指,只怕还真只能等到他们出来为祸劫掠的时候,才能让他们被人窥探到行踪。

    “他们这回有好一阵子没挪窝了,”领路人想了想说道,“可见这家伙对这里是真满意,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敢下去看看,只瞧了瞧周遭的路,一共三条。”

    他伸手,将这三条路指示给了乔琰看。

    “君侯若是要将其放跑,围堵住两条就成。”

    这正是如同攻城之时围三阙一的法子,在此地的另类应用。

    可乔琰端详了这一片林地良久,一面让典韦将后方的部队带上来,一面朝着傅干问道:“以你看来呢?”

    傅干回道:“不若将三条路都封死。”

    乔琰笑了笑,“不错,正该如此。”

    见那领路人尤有些不解,此时也并非是进攻此地的合适时机,乔琰也并不吝惜于跟他解释道:“若真如你所说,这李乐一向是劫掠一场便换个去处,即便此地看起来再如何隐蔽,他也不可能在此时例外,可见此地除了在明面上的退路之外,必定还有其他退路。”

    “此外,只有不擅作战的人,才会贸然提出直接将出路全部堵死的打法。”

    若是寻常的退路尽数斩断,被困于其中的人必定拼死反击,在黑山军和白波贼之间的差距不足以拉开过大的情况下,属实是很不明智的。

    可反正她都要将李乐给放走了,再给对方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又如何。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不需要傅干专门输一场了。

    光是这操作就已足够了。

    她的目光落在被夜色渐渐吞没的林梢,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冷杉林朝着下方的人看去,小声说道:

    “我们在日出之前动手。”

    以乔琰所见,这位白波贼统领对自己的安全的确很在意。

    领路人将他们带过来的这一条路,恰好避开了岗哨。

    可那李乐既然选择了低洼掩蔽之处,就不可能在高处不安插任何的巡逻之人。

    乔琰领人摸上山的时候是黄昏近夜,但以她所见,夜色里却未必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在她贴地朝着周遭小心窥伺之下,偶听那一片幽暗中时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正是有巡查之人在远处走动的时候,因踩踏到了落叶而发出的声响。

    直到时近清晨,这种声音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因对白波贼的势在必得,乔琰此时毫无一点困倦之意。

    起码在傅干看来,这位县侯为了达到最佳的蒙蔽效果,何止是选择了身先士卒,更是在此时目光灼灼,全不像是个一夜未眠的状态。

    为了方便在抵达此地的过程中不被发现,乔琰将宝马朱檀给留在了山下,又因并非骑乘作战,她将长弓也留在了山下,只带着半截长枪和一把应急的短弓。

    但这种武器上的卸装,绝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此时的交战中弱小可欺。

    在她抬了抬手示意从者动手的时候,她整个人便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傅干毫不犹豫朝着先前一处声息消失的方向疾步掠了出去。

    这黎明之前,也正是守夜者最为困倦松懈的时候。

    李乐寻觅的落脚处本就隐蔽,上方的守卫更是交替轮岗,又刚度过了这样一个安全的夜晚——

    在此等情形之下,这些人哪里会料到有人在此时前来袭击。

    这本应该发出警戒的巡逻岗哨不等发出个警告,就已经被傅干给抹了脖子。

    而其余兵卒已经朝着下一处岗哨扑了过去。

    傅干此前以为,只有边地的正经守军能表现出足够血性凶悍的厮杀姿态,可在跟乐平的这些兵卒一道出击的时候,他却陡然意识到,这些人的行动力丝毫也不逊色于凉州战士。

    在枯守一夜的等待中,他们简直有一派压抑后爆发的惊人力量。

    可或许这并不是因为等得久了。

    当傅干抵达那其中一条入口道路,等待身后兵卒集结的时候,他朝着他先前来时的方向望去,正见一抹不太分明的天光映照出了那位乔侯的身影,以至于让人意识到了一个不必多言的事实。

    她正在看着这些将士。

    在她一手维护了乐平的安定之后,这种无声的注视便好像有一种为信仰所钟爱垂怜的意味,也让人不惜为之效死。

    不,不是无声。

    她将傅干等人的行动看在眼中,也在此时拉动了弓弦。

    那天边尚有残月,但这短弓弯曲,仿佛是另一轮月亮。

    也或许,这是一轮朝日也不好说。

    傅干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在乔琰松开这一记空射后,这一下弓弦弹拨的砰然声响便立时传递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而下一刻,这蓄势了整整一晚的喊杀声顿时响彻了整个山谷。

    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即便对方想要殊死一搏,也完全可以将这支白波贼队伍全吞下去的声势。

    要不是因为这白波贼的人数足有他们这一方的两倍有余,只怕那贼首李乐根本没有这个被人叫醒起来的机会。

    他尚处在深眠的状态中,忽然被人给拽了起来,就听到了满耳的喊杀声。

    “渠帅,有敌军杀来了!”将他拽起的手下飞快将武器塞到了他的手中。

    这话一出,李乐迅速清醒了过来。

    他无比庆幸自己一贯以来的警惕让他乃是合衣入睡,下属更都是些没犯浑的家伙。

    即便他还不知道这突然攻伐而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起码他现在还不算完蛋。

    他一把握住了长刀,喝问道:“什么情况?”

    “外头的三条退路都被封锁了,来人跟褚燕那群人差不多的打扮,只是统领者不是他而已。”下属飞快答道。

    他一边回一边也在心中叫苦不迭。

    褚燕那小子自己被乐平侯给收拾了也就算了,非要来上一出“弃暗投明”的操作,更是在跟白波贼的周旋中充分表现了什么叫做——

    最可怕的敌人必定是最了解你的人。

    此前这四位统帅若是能够统一想法,先联起手来将褚燕给解决了,又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祸端。

    可他此时显然不能这样说。

    该说不说,还好他跟从的是李乐这种格外怕死的人,这才在此时不必担心退路尽数封锁。

    因为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李乐近段时间的不挪窝,可不是因为他有所懈怠,而是因为他在此地挖通了另外一条退路。

    李乐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却强撑着一口气回道:“先出去看看!”

    他一出营帐,看到的便是在晨光透过林梢、不在纯然夜色状态下的冷杉林中,那三面涌现而来的黑山军,正处在好一个上风占尽的状态。

    哪怕领头的居然是个孩子!

    傅干挟刀而前,冲杀在了最前头,也让李乐将他的样子看了个清楚。

    这种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欺压到头上的憋屈感顿时涌上了心头。

    要不是他旋即看到自己的手下怎么说还是在气力上更占优势,将这家伙给压制了回去,他简直就想抄着刀自己上了。

    然而他又紧跟着看到从另一处持续朝着此地中心涌来的队伍,带着好一股子凶悍的气势,将这头的劣势给补了回来。

    他立刻意识到,对方再如何在领队之人的人选上存在问题,在包抄的手段上也有些拙劣漏洞,也并不能改变他此时需要面对的事实——

    现在的情况正是优势在彼!

    因在场人人都知道那条挖掘出的地道退路,忽然被惊起的白波贼众人所想的绝不是和这群敌人拼杀到底,而是朝着那条退路撤去。

    李乐的额角青筋不由一跳。

    以此刻对峙的局面来看,分明还是他们这边的人数更多,在缓过了头一轮攻势后,他们明明可以有整队翻盘的机会。

    只要将对方给打痛,便能一改此时衰颓的气势。

    可瞧瞧这些人都在做什么!他们平白把胜利往那小子的手里送。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便忽然惊觉一种难言的危机感。

    他下意识地偏头,只见一道箭矢猝尔从他的脸侧急掠而过。

    他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年岁同样不大的少女手持短弓,再一次朝着他瞄准。

    对方神情之中的杀意,在愈发明亮起来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惊人。

    更何况,对方身后跟着的那个铁塔壮士,更一看就非寻常人。

    电光火石之间,李乐的脑子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乐平侯!

    这是那乐平侯!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来不及细思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只立刻放弃了反攻的机会,也拔腿朝着那条逃生之路的方向撤去。

    乐平侯亲自到来,怎么可能不再多带着一点人!

    在这种迫近的危机面前,唯有逃命而已!

    好在——

    好在对方上来就封锁了所有去路,却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单纯了些,竟没想到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就在身后的逃生之路。

    这条从地下挖掘到了山壁另一头的地道甚至可容三四人并肩通过,在此时作为逃生的通道再合适不过!

    明明是被人逼迫到了这个逃窜的局面,李乐却还不免在此时苦中作乐地想着,那乐平侯到底是机关算计不足,想不到狡兔三窟可不只是多弄几个巢穴而已。

    他怀着这种说不出是自我安慰还是得意的想法一路奔逃,在天光大亮之时,终于听不到身后的喊杀之声了。

    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他便发觉,跟他一道逃出的人竟只剩下了半数。

    他口中不由有些发苦。

    但毕竟是当贼寇的,他又很快振作起了精神。

    现下他还不算输!

    这一遭跟随他一道逃出的手下,怎么说还有个千余人,他只要先与其他人会合,必定能恢复过元气来!

    然而他又哪里知道,在距离他其实也不算太远的位置,乔琰望着已经消失了对方踪影的丛林,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将那些拿下的人带上,我们回去睡个好觉,然后——”

    “静观其变!”

    78. 078(一更) 各怀心思

    挨了打,自己又打不回去的,若是能找大哥找回场子来,自然是要走一遭的。

    最不济也得去找个靠山。

    李乐被这天明之前的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就是这么想的。

    别管这个大哥到底是他们名义上的大哥郭太,还是在他们四人之中实际上来说权柄最大的杨奉,总归他这会儿要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他又琢磨着自己不能就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窜逃过去。

    在彼此还有竞争关系的前提下,这种落魄只会成为对方吞并自己的理由。

    他连忙整了整自己有些歪斜的衣冠,又让身后那些跟他一样从地道撤退的手下收拾了一下形象,尤其是将身上的尘土掸上一掸,让这千余人看起来体面了不少,这才朝着杨奉的驻地而去。

    得亏他们这些人彼此之间门不必像是乔琰窥探他们的踪迹一般麻烦,互相之间门挪了窝都是通知过了消息的,否则找人都是个大问题。

    这种守望相助状态下的必要情报,也显然没有扯谎的可能。

    混迹山中时日已不少,李乐对襄汾一带的山岭可说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因此未到正午,他就已经抵达了杨奉所在之处的外围。

    他也不出意外地被巡防的徐晃给拦了下来。

    杨奉可不像是他一样专注于躲藏之法,谁让他有着一个让李乐看来都觉眼红的手下,足以让他在此地立足。

    要李乐看来,徐晃这家伙明摆着是用脑子布防的,还偏偏有一身好武力,若不是因为杨奉早年间门对他的恩情,这家伙自领一方白波头目也未尝不可。

    但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总归这家伙对杨奉忠诚,也将这方搭建在易守难攻位置的营寨给拱卫得极好。

    不过想来,他既能这样快地拦截在他们这些人的面前,也必能快速察觉到乐平侯来袭的人手,如此一来他的安全也就有了保障。

    李乐被迫出逃到如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帅此番所来为何?”徐晃朝着李乐身后的一干人等看去,露出了个狐疑的神情。

    别看李乐来前将自己和部从的形象都稍事捯饬了一番,但徐晃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本事和素质,这种欲盖弥彰的方式可盖不住他们身上的惊惶逃难之态。

    这明摆着就是失去了自己根据地,还被人撵着跑的样子。

    他目光太过锐利,加之随即就是一句“李帅带千人而来,我方不敢招待,若只是想要寻杨帅议事,带上十个亲卫便是”,让李乐梗塞了半天,还是不得不将实情相告。

    可他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必如此畏缩。

    他们这些人输给乐平侯的手下,在陉口处没占到多少便宜,又不只是他这里出现的情况。

    现在乐平侯亲自带人前来,他没能讨得了好,可属实太正常了。

    他起码还因为多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的缘故而侥幸逃脱了,甚至保住了自己手下半数以上的有生力量。

    在他极力给自己挽尊的说辞说完后,徐晃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词问道:“你是说,这次乐平侯亲自带人来了?”

    他又看了眼李乐和其部从的情况,并没像他一般乐观,而是在得到了个肯定的答复后,让人安排他们在营寨外围住下,当即就去跟杨奉做了个禀报。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他们便又收到了消息,韩暹也来到了此地。

    比起李乐的情况,他还要更惨淡一些。

    乔琰对李乐的进攻之中甚至都没让典韦出手,而是让他充当着一个合格的保镖角色,但负责进攻韩暹营地的赵云可没有这么手下留情的意思。

    他和徐福还是先让人去通知韩暹的。

    只可惜韩暹这人自认自己的势力也只是在杨奉之下而已,也不像李乐一样躲躲藏藏,甚至还算是有个坚守的营盘,那么若真有人攻上门来,他也有一战之力,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要不是这前来通风报信之人说得言之凿凿,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多设置一道防线。

    可赵云和徐福商定后,直接选择了对方在用早膳的时间门动手,来得让人着实意外!

    在赵云本就与对方交过手,且极尽勇武的率队先行之中,这道防线更像是形同虚设,顶多也不过是给韩暹争取了一点逃命的时间门而已。

    韩暹一边念叨着悔不听人言,一边收拾着残部投奔杨奉而来。

    因他平日里与杨奉的关系处得并不太好,他干脆将自己拾掇得稍微惨上一些,如此一来若是杨奉不收留自己,他还有了个谴责的理由。

    谁知道他才抵达此地先看到的不是杨奉,而是正在支使手下安营扎寨的李乐。

    两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对方好一阵,才仿佛对暗号一样地问道:“乐平?”

    一见对方这表现他们便猜到,对方还真是受苦受难的同道中人。

    然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虽然损兵折将,还差点将自己的命也给交代了,但总还是比下有余的。

    在另一支残兵抵达此地的时候,他们获知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

    胡才死于褚燕之手。

    胡才死后,勉强从混战中逃脱的这部分白波贼,在其中一位小头目的指引下,选择前来投奔此地。

    “幸好我多挖了一条地道……”李乐忍不住感慨道,更是无比庆幸他这边的两个对手都到底是年岁尚小,也少了些本事。

    “幸好我因招募的部从而有同乡报信……”韩暹也几乎在同时说道。

    这两人再度朝着对方看了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庆幸。

    而白波四位统帅中有三方遭到了乐平的进攻,现在压力无疑给到了杨奉。

    因这三方所遭遇的情况不同,杨奉完全没意识到韩暹和李乐的前来,正是乔琰给他设下的圈套,他只是朝着徐晃问道:“以公明看来,那乐平侯是否会朝着我方来袭?”

    徐晃想了想后回道:“我看不会。”

    “我方人马有四千余人,因河谷山道作战不便人数过多,这才屡屡受到对方限制,但若要攻破我方营寨,即便是在我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也必须要有五千人以上,以渠帅觉得,那乐平真能有这般人数?”

    杨奉摇了摇头。

    乐平只一县万户之地,就算收容了黑山贼,真正堪配得上实际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三千人而已。

    甚至于这部分的人里还必定有大半被卸去了武力装备,以免重新聚集起来,对乐平本身的安全造成什么威胁。

    而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会在清剿一方山贼的同时用上太多的另一方山贼。

    毕竟这年头,做贼是比做民强的,难保这两方会不会联合到一处去。

    那么这人数顶破了天也就是三千人。

    这是一个绝难朝着他们这方发起进攻的人数。

    杨奉稍稍安心了几分,又朝着徐晃问道:“那你觉得,我们是否应当收容韩暹和李乐两方,还是让他们分出去重建营地?”

    这个问题徐晃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说道:“这等要事,渠帅应当自行决断才是。”

    在杨奉先前的态度中其实已经将他的倾向性给表达出来了。

    徐晃看得分明,在胡才部从抵达的时候,杨奉的表现中与其说是对同一方阵营另一位头目境遇的同情,倒不如说是对这些人手的觊觎。

    在这种时候,徐晃虽然直觉将人都尽数留在此地并不是个太好的选择,也并不合适将这话说出口。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过是增强营防而已,一来要防着点李乐和韩暹两人,一来也要提防他对乐平侯的判断有误,对方当真在此时领兵前来。

    杨奉一听徐晃这回答就笑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了句“公明不诚。”

    但说归这么说,他还是很满意于徐晃这知情识趣的态度的。

    他自负自己有这个底气将胡才的部从吞下去,甚至是进一步吞下李乐和韩暹一人的,那么在己方有着绝对人数优势的情况下,将人留下自无不可。

    更不必说,徐晃在将人安顿下来的位置,恰也是他们这处营寨的屏障所在。

    若那乐平侯因先前三路齐出得手而建立起的信心,选择朝着他们发起攻击,这些人也正好成为他的“助力”。

    ——若是用乔琰的话来说,应当说是炮灰更加合适些。

    可在这个趋于利益共同体,而不是情谊纽带联系的同盟中,他对胡才部从逃难到此地的这批人有所觊觎,难道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吗?

    李乐和韩暹刚经历了个损兵折将的过程,本就想将自己缺损的人数给补回来。

    他们深知,在才打了个败仗的情况下,要想招募到新人手,着实不太容易。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胡才的部下身上。

    一方没了领头之人,一方正要补充人力,岂不正是个一拍即合的买卖。

    不过他们同样也知道,自己此时该算作是个寄人篱下的状态,又因有竞争对手的存在,不能将自己的意图这样快地暴露出来。

    而除却这两人外,盯着这些人手的还有另外一人,正是名义上的头领郭太。

    算起来他这个领头人的身份是如何来的?还不是这几个人刚聚集的时候人人手底下也就是个千把人,谁也不服谁的,干脆将他给推了上去。

    但郭太彼时能号召个几百人,其实也不算是个完全没本事的人物。

    只是这几人都显然不乐意见到一个真正的实权领袖压在他们上面,因而这两年间门多有限制他的发展,充其量也就是在明面上给他个统帅的位置而已。

    以至于当这些人都已发展出了千人的手下,又因为这些人的家眷进一步扩张人数后,他却还握着那可怜巴巴的一千来人。

    现在胡才身亡,那么他的部下是不是正应当归属于他这位白波主帅统辖才对?

    郭太也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

    他甚至难免在此时思考起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想法。

    若是将他、李乐、韩暹三人的人手,以及胡才部从汇集在一起,人数对杨奉是有压制优势的,而从这样近的距离下发难,即便是以那徐晃再高明的本事,大约也防不胜防的。

    他倒也没指望自己一口气将所有人都给吞下去,但若是在已经少了个胡才的情况下,他能成为一个实权统帅,甚至将一直以来对他都没多少尊敬的杨奉给宰了,何其妙哉!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这些各怀心思的人,还得面对一个更加真实的问题。

    他们的粮食是不够的。

    若只有杨奉这一方人驻扎在此,以他们对食物和物资的规划,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在有徐晃替他解决安全问题的情况下,杨奉干脆在内务上多分了点心思,生怕接下来就快抵达的冬季会面临什么粮食不足的情况。

    但现在多了两方,不,应当说是多了三方的人就有些麻烦了。

    将东西分出去,杨奉难免觉得有些心疼,甚至可能让己方陷入困境,但若是不分?

    大家都是做贼的!

    真到了吃不饱的情况下,普遍默认的做法就是抢,甚至还得控诉一番,作为同盟,凭什么杨奉他们还能吃饱穿暖,却不管他们这些遭了乐平袭击之人的死活。

    按理来说,东西不够下山去抢就是了。

    可他们随即收到了个消息。

    那乐平侯在三方虽然得手却未尽其功的行动后,并未按照一个出来放风的贵胄子弟所该做的那样,见好就收地返回乐平去,而是驻扎在了平周县外。

    这是个虽然距离他们还有那么点距离,却随时可以对着他们发动进攻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若是将目光放在轵关陉上,多少有些不妥。

    那么,就只能看看河东郡了?——

    比起这几位的纠结郁闷,乔琰无疑要舒坦得多。

    这平周隶属于西河郡,因护匈奴中郎将的缘故,西河郡太守的军事权柄是被极大制衡的,起码乔琰这位乐平侯公然屯兵于此,他就拿乔琰没什么办法。

    告状又是不可能告状的,没看乔琰对着一州刺史动手,说起来也没受到多大的处罚,甚至让原本的刺史张懿远走徐州,万一她又对他动手怎么办?

    而上一次她是为了蝗灾民生之事,这一次是为了镇压白波贼,说来还很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他也只能权当没看到这等越矩的行为。

    有了这份默许,加之乔琰从乐平带军粮过来不难,也不碍着人家平周的米粮库存,甚至还当了回城外保镖,要不是估摸着西河太守心情不佳,那平周县令恨不得带点什么东西去来一出犒军慰问。

    并不知道“邻居”在想什么的乔琰正望着面前的纸笔发呆。

    此番三路进攻,虽说完全是按照她的计划行事,也都达成了预期的效果,可但凡是作战就不可能无有损伤。

    这是个完全无法避免的情况。

    加之这三方的人数都在她派出的人手之上,己方身强体壮的优势被人数平衡了不少……

    总之每一路损失的人数都在百余人。

    虽说各自斩杀了四百来人,又俘获了六七百人,已算是显而易见的胜利,但任何一支势力初起步的时候,都不能将这种交战中的人命损伤看得太轻。

    可也或许,这对她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她也正好借着这一次交战,将军功奖惩制度和作战阵亡之中的补偿给划定下来。

    然而正在她捏着笔杆头疼起这个规章安排的时候,忽听得营帐之外传来了徐福的声音。

    “君侯,河东卫氏遣人求见。”

    79. 079(二更+10w营养液加更) 河……

    卫、范二氏,河东之望也。

    ——这是后来从杜畿口中说出来的评价。

    如今还稍差了一点,但也相距不远。

    若追溯起来历,他们自卫暠为朝廷征拜途中病逝于河东安邑后,举家搬迁到此,承袭卫暠之儒学家传,渐成河东本地的士族。

    骤然闻听河东卫氏四字,乔琰手中原本因思虑而迟迟不动的笔锋顿了顿。“请他进来。”

    河东卫氏在平定司隶八关之外的黄巾乱象中,以其门客助战出了不少力,据乔琰所知,又于河东郡内增添了不少名望,忽然找上门上,倒是确实让她有些意外。

    来人的身份同样令人不曾料到。

    在徐福应声去接人后不久,乔琰便看到随着营帐帘开,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踱步而入,站定在了她的面前。

    “河东卫氏的嫡系子弟前来拜访,也只叫做遣人而来?”乔琰抬眸朝他看去,开口问道。

    这青年朝她拱了拱手,行礼回道:“乔侯果然明鉴。”

    他既已承认了身份,便也顺势说了下去:“河东卫觊,见过君侯。先前与营外之人提及只是卫氏遣人,不过是因卫觊行踪不便令人人皆知而已。只是君侯眼力过人,直言在下身份。”

    这倒还真不是眼力过人不过人的问题。

    乔琰一边抬了抬手,示意他在下方落座,一边回道:“早闻卫氏子有朗然照人之态,伯觎神采不若常人,如何能只是个被派遣而来的信使。”1

    卫觊循意而坐,衣袂翩跹间确如乔琰所说,颇有风神秀异之态。

    在端正了坐姿后他方说道:“乔侯谬赞,卫觊愧不敢当。”

    那还真不必不敢当。

    不管是在穿越之前,还是在抵达并州之后,乔琰都听过卫觊这个名字。

    曹魏未来留名于后世的书法大家之中,能与钟繇相匹敌的,唯有卫觊而已,其少年成名,如今也已经有了遍布河东的名声。

    也大约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少年天才,还因为他钻研草书,故而在眉眼间多有一派文墨狂狷气度。

    谁家普通的“遣人”是遣这么个人的。

    更何况,卫觊的曾孙便是那位有“看杀”典故的卫玠,身为卫玠的曾祖父,他虽不至于有什么貌若玉人之相,却也着实容色非等闲。

    如此人物说出一句“君侯明鉴”来,乔琰都忍不住想问问你们卫氏子弟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错误的认知了。

    这认不出来才有鬼。

    但卫觊此人坐在这里,瞧着像是个异常漂亮的摆设,乔琰却不敢真将他当个花瓶来看。

    北方稍定之时,董卓乱政时期逃难的百姓回返关中,卫觊写信给荀彧建议增派司隶校尉,将这些流亡后回返的百姓正常管辖,在司隶校尉的官职人选决定之前,他于关中坐镇治理,直到关中各地平定。

    待到民众不再被轻易招纳成为私兵将领后,他方才回返,而后升官为尚书一职。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治理之才。

    被这样一个人找上门来,显然也不会是因为她先前进击白波贼的时候踏足过河东地界,现在屯扎所在的平周县距离河东郡同样只有一步之遥,于是迎来了这位邻居的问候。

    他必有要事相商。

    这种要事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尚轻而有所改变,毕竟他年已及冠,只要站在这里也就代表着河东卫氏的立场。

    果然乔琰随即就听到他说道:“卫觊是来跟君侯借兵的。”

    卫觊赶在这种时候来,确实不是来问好的。

    乔琰面上未曾展露出任何的情绪,只回道:“伯觎来得如此之快,想来也将借兵的理由想好了,不若也一并说来听听。”

    卫觊确实是来得太快了。

    从乔琰将三方白波贼驱赶到杨奉的地盘上,到如今也不过才只有一天多的时间而已。

    这点时间,只够让她这个驻兵的消息,往南传递到那些白波贼的耳中,往北传递到西河郡太守那里。

    可不够先抵达河东卫氏的地盘后,经由这世家大族的协商后,再派出族中的长公子前来协商。

    乔琰甚至觉得,在她达成这一战果的消息抵达卫氏之前,卫觊就已经出发了。

    这意味着他们做出这个借兵的决定可能还要早于乔琰出兵。

    卫觊端详着上首少女的神情,眼见对方虽无怒色却依然让人不觉心惊的表情,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无虚士”,语气中不乏恭敬地回道:“卫氏借兵怀诚意而来,不敢有瞒乔侯,有此想法源于乔侯数日前在谷中救援一战。”

    河谷一战?

    乔琰抬了抬眉头。

    彼时那一战,对白波贼来说是没有活口的。因此他们只知道己方的人是死于乐平兵马的手下,却不知道领军之人不是赵云而是乔琰。

    但有一些人知道此事。

    卫觊随即说道:“这商队之中有我河东卫氏往来于司隶和并州之间的人手。”

    “乔侯莫要说什么以卫氏的本事为何要托庇在他人商队之下,若真要这么问,倒不如问问东海麋氏的想法。”

    “总之此人将乔侯表现写于信中,送来了卫氏。卫觊不敢妄加揣测乔侯的想法,只知乔侯不是困于规矩之人,既然如今得以解除禁足,必定有解决白波贼的想法,那么所说的想要铲除贼寇的话,也绝不只是为了保商道太平的权宜之计而已。”

    在看到乔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的目光后,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然而白波贼流转山中,不似乐平县可张罗圈套,极有可能令人脱逃。以乔侯威名,届时这贼寇必定不敢前来进犯并州,只会选择我河东富户动手。卫氏为求自保,只能前来寻求乔侯相助。”

    卫觊苦笑了声,“乔侯或许想说,以卫氏之力,豢养门客在侧,为何要怕区区贼寇,然卫氏以书法起家,且无朝中高官,如今天灾频频,门人众多,着实供应不起,也恐其中有居心叵测之人,倒不如早早将门客解散了部分,只留下了忠心于卫氏的,以防不测。”

    “若是寻常贼寇倒还不怵,可这白波贼若真为乔侯所败,便为末路之穷寇,此等虎狼之凶,以卫氏坞堡还当真防不住。”

    他说到这里,重新从坐着的状态起身,朝着乔琰行了一礼,“卫觊斗胆而来,正为此事。白波贼之患,州府无力管辖,方成今日之害,更不会因为卫氏的猜测而劳师兴兵,唯有乔侯敢冒犯刺史以保民生,料来也有借兵之可能。”

    从他此时郑重的表情来看,卫氏难以抵挡住白波贼的进攻,大概着实是他们一番分析后的结果。

    卫氏也确实是不像同样出自河东的另一个卫一样,能出封狼居胥的人才。

    他们的天赋都在治理和文采墨书之上。

    那么在格外有前瞻性地判断出可能会遭逢危险之后,快速给自己判断出个靠山,便实属寻常了。

    “可卫氏并不能代表一郡之民。”

    若是换个人在这里,以卫觊这等言辞气度,足以面露动容,偏偏乔琰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骤然闻听此言,卫觊那张秀致的面容上出现什么沮丧情绪,只是继续说道:“在我前来此地之前,或许是如此的。但现在却未必。”

    他抬眸朝着乔琰看来,语气中不乏笃定意味,“敢问乔侯,您当真是无力追击才造成两位白波帅的逃脱吗?”

    乔琰笑了笑,并没否认他的说法。

    不过这年头的聪明人太多果然是有些麻烦的。

    要不是因为此番战局之中我方优势不止一点,也要不是因为以卫觊的身份,绝无可能会选择投靠白波贼,进而泄露出她的秘密,乔琰现在就应该将他拿下才对。

    她回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卫觊可以确认,在自己抵达平周之时通过探听到的消息做出的那个判断,确实没有什么出错之处了。

    他当即坦然回道:“乔侯要坐山观虎斗,让自己在对方的内耗争斗后,从外患成为对方投靠的选择,那么如今支援卫氏,未尝不是一条速成之法。”

    “四方齐聚,食粮必定不足,唯有劫掠河东之法,可劫掠县城需得攻城,着实不易,而劫掠村庄所得远不如劫掠豪族坞堡。河东卫氏在守备上不如范氏,无疑是上上之选。”

    “若乔侯肯借兵,于卫氏坞堡之外击败此番劫掠之贼,加重其困境,或许还能早日启程返回乐平。”

    话说到此,卫觊再度躬身行了个礼,“在下不才,祈请乔侯慎重考量。”

    乔琰忍不住合掌轻拍了两下。

    漂亮!

    卫觊的这一番发言既表现了对她来说的行事必要性,又不失卫氏的体面,着实是一出相当漂亮的演说。

    事实上他说的也确实不错,乔琰是必定要阻拦一部分白波贼往河东方向的夺粮之举的。

    可是——

    “伯觎有一句话说的稍有偏颇。”乔琰慢条斯理地说道,“若要引发白波贼的矛盾,好像并不是让他们在河东一无所获最好,若真如此,还有猛虎盘踞在侧,他们依然会是一支坚不可摧的队伍。”

    她抬眸之间,在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派惊人的锐气。

    “要我来看,最合适的情况无外乎就是在他们劫掠河东之时,让一支队伍大有所获,而其余人等无功而返。那么我又为何不能让这个得手的人,不是从卫氏身上咬下这一块肉来呢?”

    “伯觎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觊的脸色一白。

    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这种可能性,也陡然意识到,让这些白波贼毫无斩获,确实不如所得不均更能激化其内部的不平之意。

    这才是个更加绝妙的陷阱。

    至于卫氏已经获知了她的计划?这显然也并不是个能用来威胁人的把柄。

    在方今时候,只有手中有兵的人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乔琰就显然属于这种人,她还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有掌控住这支军队,甚至让其打出战绩的本事。

    但在他心头一慌之间,他又突然见到乔琰一改方才说话时候的高深,转为了颇为悠闲的神情,连带着她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不过我这人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所以这借兵一事可以商量。”

    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

    卫觊连忙说道:“那么敢问乔侯,若肯借兵,需要卫氏支付何等的报酬?”

    他自然是意识到了,随着乔琰先前那句话的说出,在原本的主动权上已经发生了一个调转。

    可在危亡当口,到底是要主动权还是要保住士族家业,并不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只是让他有些想不通的是,乔琰为何并未当即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先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

    不过这还真不能怪她多想,谁让她忽然琢磨起了一件事。

    卫觊字伯觎,而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蔡昭姬未来所嫁的河东卫氏子弟名为卫仲道,或许就是卫伯觎的胞弟。

    因对昭姬的重视,乔琰其实在想,自己是否要尝试避免这段仅仅持续了一年的时间,就以男方过世而告终的婚姻。

    但看了看卫觊的脸和卫氏的人品风流状态,乔琰又觉得可以不用这么一棍子打死。

    卫伯觎是如此表现,大约卫仲道就算身体弱些,也不会太差。

    卫氏在曹魏和两晋时期屡出能人,比如说西晋三公位的卫瓘,比如说教导王羲之书法的卫铄夫人,若这卫仲道有他那族人的几分本事,和蔡琰倒也不失为可堪志趣相投之人。

    反正昭姬如今在她这里当文书,若是真跟卫仲道有什么缘法,等两人都长大了之后把这卫二公子骗过来就是了,倒也不急于在此时做出什么决定。

    不急!

    倒是她面前的这位卫大公子,如此果断地跑到她的面前来借兵,还能凭借着自己所获知的消息判断出这许多信息来,显而易见是个高才。

    如他所说,河东卫氏的根基不足以支撑起乱世之中的门庭,州府的兵力也不是什么可以仰仗的东西,他们必定要给自己选择一个外援助力。

    这个助力可以是曹操,以卫觊出仕于曹操麾下作为卫氏效忠的标志,那么这个助力为什么不能是她乔琰?

    在她已经开始朝着乐平之外扩张的时候,这种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的。

    不过上来就说什么“你跟我走”之类的,好像多少听起来有点像是虎狼之词,也显然不是一个合适对着并州之外的士族势力开口的话。

    卫觊可不知道乔琰在这一眼之中脑子里闪过了这么多想法,他只是听到乔琰旋即说道:“第一件事,我方此番可出动千人,这一千人的行军食粮,需得由卫氏提供。”

    “这是自然。”卫觊想都不想地回道。

    既然要让别人来帮忙,必然是要让人吃饱饭的。

    以他所分析的白波贼劫掠必然性来看,这次行军所持续的时间甚至可能不会超过十天。

    这支出卫氏承担得起。

    “第二件事,我若得白波贼,必定也得如先前对黑山贼这样实行教化管制,以免再有不义之举,但乐平地界上能担负起教授之事的人不多,听闻卫氏家学鼎盛,想请卫氏借两个人给我。”

    “这也不难。”

    身为卫氏的嫡长公子,卫觊是有这个决定的权利的。

    “那就没了,明日我会让人领兵前来的,卫大公子可以先在营中暂住一夜,或者先行返回卫氏。”

    卫觊不由有些瞠目。

    没了?

    他都已经做好乔琰要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却没想到从她这里听到的条件只是如此而已。

    但她为县侯,也为一军统帅,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开什么玩笑。

    这显然正是她最终敲定的条件。

    卫觊当即再行拜谢后回道:“我在军营中寻个落脚处即可,多谢乔侯援手之举。”

    谢什么谢啊,乔琰心中腹诽,还有个三四五六过阵子再说。

    但现在自然是好一番宾主尽欢地将人给送了出去——

    而卫觊一走,乔琰便重新将注意力回到思考这行军奖惩制度的问题上。

    原本她还可以再纠结会儿。

    但她既同意了卫觊借兵的请求,那么她麾下的队伍和前往河东袭掠的白波贼必定再有一战。

    这样说来,她就最好是在这一趟出兵之前,将这赏酬制度摸出个框架来。

    固然因为她这两年间在乐平的治理建设工作,如今这些个跟随她出战的士卒大多对她敬重有加。

    可要知道,在作战所面对的生死问题面前,名望是最不能够进行消耗的东西。

    一次两次还好说,安全性高的极小规模作战也尚可,但要人真正从并州踏足河东郡内,在明面上是替一方士族来保卫财富出兵,这就不能只靠着所谓的名望了。

    乔琰笔尖一转,在纸上留下了首功制三个字。

    首功制的“首”并不是首要的首,而是首级的首。

    汉朝的军功制度如同绝大多数律法的情况一样,承袭的是秦朝的制度,也即从商鞅变法开始提出的“计首授爵”。

    但秦朝的“计首授爵”是相当严谨的,比如说超过一定级别的军官要带着手下获得战功,不能自己一味去贪砍杀人头,比如说不能砍杀平民来冒领功劳,而且要从发髻到喉结完结,防止以妇女儿童来冒领功绩。

    可到了这东汉末年,原本还有的悬首三天公示期,以及以上的规矩,已经很难被执行了。

    因而才会出现董卓路过颍川阳城的时候,将在二月社节活动的男性全部砍头,悬挂在车辕之上,歌呼而还,说成是剿灭贼寇所得的情况。

    这便是杀良贪功。

    然不可否认的是,纵然首功制有其弊端,乔琰既然暂时不可能脱离汉朝制度体系,以她如今只有列侯爵位而无实权的阶段,也暂时无法给出增秩、迁职和拜爵的这些个封赏,那么首功制继续实行,且以人头对应具体的物资奖励,就是一件在所难免的事情。

    这也是最符合当今社会情况的制度,在如今的阶段并不适合做出挑衅式的改变。

    不过,她不打算盲从原本的制度。

    她落笔又写下了几个字。

    【以俘虏代首、前后列编队、辅表现论功、设立督战队。】

    以俘虏代首,这不难理解。

    若是只以首级论功,比如说按照明朝的制度,一个头颅价值纹银三十两,以如今时代下兵卒在物资和金钱上的匮乏,他们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只要乔琰敢给人头定价,他们就敢将敌方杀个片甲不留。

    可她不仅缺战功,还缺人口,若真按这么个规定,一场战事结束她绝对看不到几个俘虏活人,只能看到一摞的脑袋。

    这绝不利于她发展治下的人口。

    而以俘虏代首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如今这种谁给一口饭吃就为谁而战的环境下,个体的倒戈加入敌方,在战场上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说不准都不用经过什么思想驯化,这俘虏就能抄起武器协助己方作战了,比起在战场上现割首级无疑有效率得多。

    想想颈骨的硬度就知道,要在临战之间砍下首级是一件多艰难的事情。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要写下这句【前后列编队】。

    这个想法在历史上有一个参考,正是明朝的抗倭名将戚继光。

    明朝的军功标准在洪熙、宣德年间之后从原本的军功表现体系转为了以人头论功。

    二者皆有弊病。

    前者在宋朝时候就出过典型,比如说童贯就可以用怀疑汇报真实性的理由,让韩世忠临阵斩杀西夏监军驸马的功劳只升一级,而后者的弊病在跟倭寇的对战中也一览无余。

    所谓“合战先以数倭蹈阵,胜则群拥以进,不胜必俟我兵争夺首级而乘之,故常胜。”3

    这话说的是,因首级可以换钱,倭寇就先派出一部分可以牺牲的人在前,趁着明朝军队在争夺首级的时候一拥而上。

    谁让在临阵之间的种种变化,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若是贪墨一个首级的效益,必定导致战阵的紊乱,反而让敌方有了可乘之机。

    在这方面戚继光给出了一个可行之法。

    他在南方抗击倭寇的时候,训练出的是前后队的鸳鸯阵,所有手持长兵,包括长盾牌长枪等武器的士卒,严禁携带割首级专用的解首刀,由后方手持短兵的士兵来做这件事。

    在一个首级三十两的情况下,持长兵处在最危险的位置,也是完成杀敌的士兵,会拿到其中的二十两,由后方配合掩护和割首级的其他士兵分配另外的十两。

    这就确保了不会出现推进过程中为了争夺首级而乱阵的情况。

    乔琰打算也按照这种方式逐渐形成编队。

    这当然不是个一蹴而就的过程,尤其是,在她现如今的队伍中其实还没有合格的长兵前列。

    不过这也无妨,先将制度框架定下总归是没错的。

    与这【前后列编队】配合的正是乔琰所写的第四条【设立督战队】。

    当然,具体执行这一条的时候,到底是参考戚继光所用的令亲兵佩戴“取功”标志协助割首,完成本部的记录,还是只采用文字记录的督战队,可以在随后实战中慢慢摸索。

    最后剩下的一条【辅表现论功】则是对首功制度上再做出一个辅助说明。

    在双方的交手中,除了斩杀敌方的小兵之外,还有几个尤其特殊的情况,比如斩将、夺旗、先登等等。

    届时这些特殊的功勋都在首功为主的基础上分门别类补充就是。

    乔琰心中有了盘算,又将此番交战中的情况若是给出赏赐需有多少做了个评估,这才将赵云、张杨、褚燕等人喊了过来。

    在听到乔琰并未因为此番定计造成的己方优势,而放弃给出足额赏赐,甚至想借此给随后一个标准的时候,几人的目光不由一亮。

    没有人不喜欢大方的上司,而粮食奖励无疑是让人归心之法。

    这对他们这种统兵之人来说也实有好处。

    赵云想了想又问道:“如君侯这样说,不知以一个人头多少米粮为记?”

    在他们进来之前,乔琰就已经将这个问题给算明白了,此时自然不需有什么犹豫,果断回道:“三十石。”

    一旁的徐福稍一计算便知道这确实是个合适的数量,当即赞道:“此数甚妙。”

    这种奖惩制度在乔琰深知乐平库存的情况下,已不必再从谋士中征求同意。

    所以她也只是写了封信,让侍从自这平周县城往乐平跑了一趟,告知程立,让他先将充当赏赐的米粮给预留出来。

    而后,在这允诺卫觊分兵协战的出兵之前,她便将士卒给尽数叫到了军营之外的空地上列队站定。

    加上褚燕先前率领游击的队伍在此时全部合兵,她面前的兵卒足有三千人之众。若连带上攻打白波贼获得的俘虏,就成了差不多五千人。

    乔琰寻了个山坡稍高处站定朝着下方看去,恍惚有种自己在开高中晨训的感觉。

    还是人数翻倍的版本。

    不,倒也不必如此。

    她按捺下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看着面前的乐平士卒开了口。

    此时比起她一度在县衙前的说话围观人数更多,她也没有喇叭在手,但好在,有队列之中的传讯士兵替她将话往后传,足以确保站在最后一排的士卒也能听清楚她要说的话。

    只是这也意味着,她在开口时候所说的话必须做到足够简短有力,以防出现什么误解的情况。

    “三方对抗白波贼一战,杀敌共计一千五百人,俘虏敌众两千人。”

    这是战功!

    先调动起情绪来!

    虽然有意放跑了些人,这个战绩放在如今也绝对拿得出手了。

    不过这不是乔琰要说的重点。

    她继续说道:“此功不在我,而在诸位。”

    “我欲以此战为例,往后循之,杀一人与俘获一人同价,赏粮三十石,详细论功之法随后颁布。”

    “我方出战共计三千人,因先前制度不明,此战之功不予详算,凡参与此战之人,每人赏粮三十五石,返回乐平后领取。”

    三十五石!

    因她此时的断句停顿,也因着传讯士兵的呼喊声,那“三十五石”的奖励数额之声,竟宛然一股朝后扩散而去的浪潮。

    乔琰站在高处,足以将下方之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也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在听到这笔奖励时候的喜悦和意外。

    三年乐平经营,她从未说出一句不曾兑现之言,更让人绝不会怀疑她这话中的真实性。

    三十五石!这是以一壮丁的劳力,在大汉亩产三石的平均情况下,他依靠种地所能获得的收成的一半。

    可种地还要缴纳税赋呢,这三十五石便是彻彻底底的三十五石!

    那么为这乐平良民的身份,为这笔不菲的作战奖励,他们就算是为乔侯马前卒又有何妨!

    她随后颁布的对此战中殒命之人所给出的补偿,同样有着在他们看来足够合适的数额。

    而还不等他们平复激动情绪,就听到乔琰说道:“此前三战未尽其功,如今需你们中以千人出征河东,拦截白波贼往河东方向的劫掠。”

    “论功行赏之法相同,然危险更甚。”

    “不知在场诸位之中,可有敢从此战之人!”

    千人?他们这些人,加上那些心思也活络起来的白波贼,可足有五千人!

    只出千人这是看不起谁呢!

    还不等乔琰这“敢从之人”四字落定,她便听到了一声声并不齐整却气势惊人的声音。

    “君侯——我等愿往!”

    80. 080(一更) 二十首功

    三千,或者说是可能比三千更多的人一道出声的时候,这种“我等愿往”的声音,便混杂成了一种不甚分明的高亢混响,唯独从中颖脱,显得异常清晰的正是那“君侯”二字!

    君侯,虽为侯亦有君之相。

    这诚然是个对列侯的敬称,可方今之时,能得下属以这般方式称呼的又有几人?

    卫觊强压下了心中此时的惊骇之情,在朝着乔琰望去的时候,正见这玄衣赤氅的少女站定于坡前,于这声浪之中也自有岿然不动之态。

    他本是为了确保乔琰并不会在这个允诺于他的事上变卦,也为了便于给这随同他前去除贼的士卒指路,谁知道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大约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很难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什么人为财死的利益诱惑,而在其外还掺杂着一种近乎士为知己者死的号召力。

    他也毫不怀疑,即便是河东卫氏声称什么能给出对方更高的筹码,也绝不会比乔琰在此时所定下的制度更有诱惑力。

    这种号召力哪怕是出现在二三十岁的人身上,都已经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更何况——

    乔琰只有十三岁而已。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是在先前见到乔琰的时候,卫觊就已经在心中发出过的感慨,现在也不免将其喃喃出声。

    在前往河东的路上他也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位乔侯一贯以来都是如此的吗?”

    “什么叫一贯如此?”张杨回问道。

    因这一战乃是平地迎战追击,乔琰毫不犹豫地选定了赵云为主,张杨为辅的统帅人选。

    那么以褚燕留守于平周县,率领四方查探的士卒,也足可以防备可能出现的敌情。

    又因赵云正在下达对将士的指令,故而被卫觊搭话的也就成了张杨。

    “就是,她并不需要真将这每人三十五石的奖励摆在面前,也能让麾下兵卒相信自己能够得到这一战功奖励,在这等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规章制度划定个明白,也能……”

    也能让选定出的出征人选做到令人心服口服。

    斩首一人或者俘虏一人的奖励面前,人人都想拼一个“钱途”出来。

    卫觊虽然没体验过这等底层百姓的困苦,却因亲见过三辅蝗灾之下亩税不减而造成的离乱,不难理解这等想法。

    但在他被乔琰送出这平周城外大营的时候,卫觊可以确认,这千人的人选已经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或者说,即便是留守的诸位将士也相信,自己并不会错过建立功业的机会。

    这等强烈的信念感让卫觊一时觉得自己找上乔琰来借兵,好像是个太过危险的举动。

    但偏偏她只提了需要卫氏支出这千人行军的米粮,也只需要卫氏再提供几个能负责教化的人选,这并不是个太过苛刻的要求,又让卫觊觉得,可能自己只是想多了。

    何况,协助平定黄巾之乱,主持平定蝗灾,到现如今的剿灭白波贼,听来完全是一脉相承的东西……

    他收回思绪便听到张杨回道:“这事有什么不寻常的?君侯千金一诺,我等皆相信她所说的话,乐平也出得起这奖励。”

    在场的兵卒中大多出自黑山贼,这三年间的粮食收成大多是他们经手过的,褚燕出并州兑换米粮的事情虽然隐秘,但光是他们看到的那些,就足可以支撑起这笔军功开销了,故而不必存疑。

    张杨这坦然的炫富让卫觊不由哽住了一瞬。

    但非要说起来,乐平还真不必担心这种炫富会造成什么被人盯上的后果,反而是现在那些个黑山贼都已经成了此地的忠实拥趸,白波贼被她逼到了抱团群居的状态。

    可惜河东地界上,起码卫氏是不可能掌握起这样的一支队伍的,也只能靠着乔琰的援助完成此番布防。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张杨说道:“说起来你这名字取得好啊,又是鸡又是鱼的,听着就是个富贵样,乐平都不能顿顿这么吃。”

    “……?”卫觊刚生出的那点郁闷的心情,被这句话给赶跑了个没影。

    他叫卫觊,表字伯觎,不是鸡和鱼啊混账!

    卫觊到底也只有二十二岁,前来找乔琰借兵的时候就言辞镇定,表现出的是世家大族的得体,却也不免有些年轻人飞扬跳脱的心绪,要不是这会儿赵云将张杨给喊走去安排领军事宜,他非得跟对方掰扯清楚这几个字。

    好在,不管这位乔侯麾下的副将到底有多让人头疼,接下来要头疼的也绝不会是他,而是那些白波贼。

    正如卫觊在找乔琰借兵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这些白波贼在粮食短缺的现状面前,因为先前败退在乔琰手下,加之她扼守于平周,随时可以强势出击——

    他们劫掠粮食的最优选正是河东。

    柿子也得挑软的捏,顺势思考下去,最合适的劫掠对象无疑就是卫氏。

    “我觉得不妥,”徐晃闻听此番几位白波帅聚集在一起,有人先提出了这个攻伐目标,并没有因为其他人的一致好评而觉得可行,而是说道:“卫氏遣退了部分门客,留在坞堡之内的必定为心向卫氏之人。”

    “这又如何?”韩暹语带不快地问道。

    “这意味着卫氏不可速胜,倘若被其严防死守,难保是否会有外援前来。”

    徐晃倒是没想到卫氏会如此果断地跟乔琰借兵,他想的也不过是以卫氏士族名门的身份,若是不能速克,是否会将司隶校尉的人手引来。

    但显然他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其他人。

    李乐的性情稍收敛些,韩暹已又冷哼了声问道:“那么以你看来,何处该当作为我等劫掠的目标?”

    徐晃此前便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果断回道:“吉县赵氏。”

    “笑话!”这次连李乐都觉得徐晃这话说得着实荒唐,忍不住开口道,“卫氏遣退门客禁闭坞堡后,这些颇有勇力之人就近投了赵氏,如今对方人手比之卫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卫氏男儿多为文士,哪似赵氏颇有勇武之名,你竟说前者要比后者难以攻取,到底是何意思!”

    徐晃很想回说,这又不是什么比大小的游戏。

    赵氏敛财手段蛮横,并不得乡里维护,便是战况骤起,也应当并不会引起麻烦的反扑和报信,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

    但眼见杨奉示意他先别在此时开口,他又暂时按捺住了自己几乎脱口的话。

    直到在场几人敲定了袭掠卫氏的目标,由李乐和韩暹率领部从作为主力,杨奉出一队人作为支援,相继离开了这议事之处后,他这才听到杨奉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阻拦你?”

    说实话,杨奉自己也觉得,若真如徐晃所说前去攻打赵氏,还真不如对卫氏这等软脚虾动手。

    可徐晃在自己手下许久,他也不是不知道对方的本事,难保对方的判断就是对的。

    只是在此时还有其他势力在侧的时候,这种听起来更冒险的决定显然不适合说出来。

    徐晃能说出让杨奉自行决断是否收容这几方的话,其实也明白这道理,但明白是一回事,本着作战的效率要说出实情来便是另一回事。

    他朝着杨奉拱了拱手说道:“请渠帅给我八百人,我径去取赵氏,必为渠帅再夺一批米粮回来。”

    八百人?

    杨奉心中嘀咕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徐晃的想法。

    以他如今从人数上对李乐和韩暹的优势,便是少了这八百人也未尝不可,但徐晃的攻赵氏想法如若可成,却无疑能再给他增添一助力。

    但凡他要的人多一些,杨奉说不定就得犹豫一阵了,偏生徐晃所提出的数量正卡在他的底线上。

    抱着这种试一试也无妨的想法,即便在这一路取卫氏、一路取赵氏的出兵之时,李乐不无阴阳怪气意味地说他既这般支持徐晃的想法,不如将自己的位置也让给对方算了的时候,他也只是回道:“难道我未曾支持二位的想法?”

    他分拨给李乐和韩暹二人,由他胞弟杨达所领的兵卒也同样是八百人,加上他们两位原本就带上了各自所属的半数,加起来足有两千余人。

    那卫氏的坞堡再如何因为上下一心而坚不可破,也显然不可能抗衡住这样的合围,若是选了个对方来不及布防的时间进攻,岂不正是个速胜之战。

    他这话说得坦荡。

    李乐固然有吞并他势力的想法,却也知道在此时杨奉所为并无不妥、而他又还手中无粮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提早发动。

    他连忙回道:“杨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只是希望杨兄时常怀有戒备之心而已。”

    但他话说到一半又觉得,可别离间计没成,反而先将自己给赔进去了,又当即讪笑道:“不过杨兄统兵之才远在我上,心中自然有数,我不该多言的。”

    他的目标是河东卫氏的钱财!

    这于河东发展了四五代之久,以儒学经传起家的卫氏,在李乐和韩暹这等不识文墨的人看来,可没有什么凛然不可侵的地位可言,只觉对方是空有财富而没有庇护自己本事的稚童而已。

    以两千人合围,只要行动够快,说不定两日之后他们就能载着那卫氏坞堡之中财富而回。

    故而他们下山直奔河津而来的时候,这两位统帅满脑子都是自己畅想的美好前景,压根没理会在跟徐晃部从分开之时对方再一次做出的提醒。

    “这小子……”想到他投奔而来时候被徐晃拦截在营寨之外的情形,李乐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顺着先前那屈辱情况,他又未尝没有从中得到点经验教训。

    他是被乔琰在接近日出的时候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那他又能不能也选择这个时间进攻卫氏呢?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可行,跟韩暹商量一番后定下了时间。

    在这黎明时分,他们这一行人便朝着眼前的肥肉饿虎扑食而来!

    然而正当他们扑到坞堡之下,意图发起攀登的时候,这先前还看起来守备疏漏的坞堡上,竟忽然倾倒下了数十桶滚水,而后墙头之上一时间乱石飞矢齐作。

    这好一通防守反击,看得李乐和韩暹二人咬牙切齿,以至于他们在庆幸于自己并未选择去当先登之人的情绪中,竟未曾留意到,此时他们的身后已经出现了一支绕行而来截断后路的队伍。

    为首的还是七八十人的骑兵队伍。

    骑兵啊!

    前方的卫氏铁壁之前,完全是一片最适合骑兵冲撞的环境。

    这七八十人的作用足可以媲美数百人的队伍!

    除非——

    在这种铁蹄胁迫的驱策下,这些个白波贼能够忽然背生双翅,直接飞到那坞壁之内去。

    但他们能吗?

    他们不仅不能,还很快会知道,这从后方包抄而来的队伍里,有一部分人在几天之前还是他们的同伴。

    奈何这些人现在觉得一个人头三十石的奖励比较香一点。

    赵云面沉如水,提枪指向了前方的白波贼,缓缓压下了枪尖。

    这正是他们所商定的进攻信号!——

    差不离便在这河津一带交战发起的时候,乔琰对作战中士卒的奖励、以及战死的补偿措施,以信函的方式抵达了程立和戏志才的手中。

    见戏志才接信阅读后脸色忽变,又旋即信纸一合,朗笑了三声,正坐在他对面品酒的郭嘉不由问道:“有好事发生了?”

    这可不像是戏志才平日里的表现。

    他确实不算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类,但也很少是以这般放旷舒畅之态而笑。

    这也显然不是他在发酒疯,明摆着就是在信中说了什么要紧事。

    戏志才摆了摆手,“说好事也算,但这么说又并不合适。”

    这反正也是马上要在乐平实行的东西,就算戏志才想要瞒着郭嘉大概也瞒不住,他干脆将信递了过去。

    郭嘉逐字逐句地看过去,还未看到末尾就已大略猜出戏志才为何会有此等表现,他的脸色更是难得比之寻常凝重了不少。

    他朝着戏志才看去,问道:“你以一州之牧期许乔侯,可州牧……当真需要筹谋而定到这一步?”

    戏志才此时已收起了先前的失态,只轻叩桌案,漫不经心地回道:“州牧有兵权,并州又为胡虏聚集窥伺之地,若将士不为之效死,军队不能令行禁止,何止并州难保,更有于羌胡生乱中授首的可能,如今暂成规章制度而已,如何不需?”

    “再者说来,乐平米粮充足,此三十石非彼三十石——”

    戏志才说到这里忽然卡壳了一下,腾得一下站了起来,“且慢,我如今的年俸才只二十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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