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231(二更) 益州局势

    刘辩在刚听闻乐平侯送来年礼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心理阴影。

    这份在元月中旬才送到邺城来的礼物,在送礼人的身份上写着大司马骠骑将军的名号,以七个字的官职宣告着她的立场。

    当年他刚在邺城登基的时候,其实是对她给出过这个骠骑将军名号的,可惜乔琰显然并不打算站在他的这一边,对这个委任摆出了一副拒不接受的状态。

    现在才算是让这个骠骑将军落到了实处。

    但让他有心理阴影的,可不是乔琰对他给出官职的拒绝,而是她送的年礼。

    对刘辩来说的昭宁一年元月,她送来的年礼是她亲手写的典籍批注,意在劝学,这倒是还勉强算是个正常的。

    可昭宁三年的元月年礼,是邙山之上汉灵帝坟头的一捧黄土啊!

    刘辩真是做梦都忘不了这个场面。

    当乔琰的使者在朝堂之上手捧盒中黄土,表示这是替弘农王告祭先帝,一解思乡之情的时候,刘辩的脸色白了又绿绿了又白,很难理解这位使者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且真觉得这是个正儿八经的礼物的。

    到了今年,得亏他在斟酌一番后觉得,乔琰应该还没有因为现任君主是刘虞,就会将先帝的坟给刨了的地步,最后还是选择了接见她的来使。

    然而看到这份年礼是代表长辈赠送给晚辈的压胜钱的时候,这位在邺城朝廷中其实也没有多少权柄的帝王,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好像还比乔琰大一岁对吧?

    这个辈分到底是如何拉开的?

    但在刘辩的印象中,除却那个令人永生难忘的年礼之外,他也不会忘记乔琰当年当庭斥责袁术拥立他为天子时候的口吻。

    这么一想,这种差了辈分的既视感倒也没错。

    刘辩将这枚压胜钱放到了一边,将视线挪到了盒子中折叠整齐的乐平月报上,听得来使在下方说道:“我们君侯的意思是,弘农王年已不小,不能只将目光放在邺城,放在魏郡,或者是小小一个冀州,大汉十三州中各有风物,若为人所掩蔽事实景象,迟早将为井底之蛙,何能堪配先帝子嗣之名。”

    袁绍在一旁捏紧了手。

    他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在这句话中分明是有一番给他上眼药的意味。

    可这种指责也未免过于无稽之谈了一些。

    刘辩安居邺城才是身为帝王的常态,难道还要让他到处东奔西跑四处采风不成?

    算起来刘辩的臣子中有实权的固然不多,袁绍还是没将这邺城朝廷变成自己的一言堂的,这样说来,他完全不必对这句挑拨离间之言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想明白了这一点,袁绍坦然地看到刘辩从面前的乐平月报中取出了一份,将其铺展开来。

    然而在看到月报上的内容后,刘辩当即瞪大了眼睛。

    袁绍还在思忖到底要如何跟刘辩说,明年要是还有这样的情况,大可以直接将乔琰的来使拦截在外,免得给自己找不痛快,忽见刘辩转头看向了他,问道:“袁青州,为何这并州写出的乐平月报上说,他们今年庆祝刘幽州即位的祭天典礼所用的太牢礼,那头猪的重量能达到五百斤?”1

    这乐平月报的一月刊,按照乔琰给昭姬提出的要求,需要同时面向并州凉州与关中的“读者”。

    尤其是在关中的增量,需要让这些投效在刘虞麾下的士人从建安元年的一月开始习惯于这个月报。

    这就意味着,光是将关中这里的登基典礼情况告知于并州,并不只是这期月报的全部。

    蔡昭姬思忖一番,觉得有必要给关中民众和朝堂新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可现在又是冬日,不能说忽然在开年的时候再汇报一次去年的亩产,难免过于刻意。

    那就只能用近期发生的事情。

    发展乐平月刊到如今,蔡昭姬对“新闻”素材的敏感程度已经很高了。

    她当即从可用素材里翻出了一项,便是那祭天的太牢礼。

    发觉此物的规格比寻常的猪要重很多的,只有当日行到明堂辟雍参加典礼的人。

    但只要有“人证”就好办了。

    这还并不是只有一个特例,而是并州在畜牧养猪行当的发展下所形成的普遍成果。

    乔琰领军入主长安的时间还短,并未来得及将一系列的种田畜牧框架搬到关中来,现在正好借着祭天之礼来上一出对外的宣传。

    这个消息对于有人证的关中来说,听起来都有些匪夷所思,更何况是并未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袁绍。

    他当即回道:“纸上所书,陛下不可尽信,此妄言也。”

    他话刚说出,来使就朝着他投来了一个仿佛在看蠢蛋的眼神。

    这个反应让他很难不揣测,这个消息或许是真的,否则他往后大可以拿着这个乔琰送来的假消息去反击。

    只是他显然不能在此时将自己说出的话收回去,只能硬着头皮保持着面色从容。

    他在此时又听刘辩说道:“这上头还说,天下旱情大多有周期循环,为防近年内再出现旱蝗之祸,并州凉州已陆续完成了开凿水渠的事宜,如今将发展到关中。”

    在刘辩的记忆之中,还有对当年三辅蝗灾的印象。

    彼时的旱灾蝗灾让三辅之地的流民陆续涌入京畿,在宫中也能听到人心浮躁之言,空中成群的飞蝗也显然不会避让开宫室,只因对它们来说无处不可去。

    偏偏写出这篇记载,又将凉州并州二地水利工程介绍而来的伏寿,和刘辩有着相似的当年印象。

    在她写下这些文字,以让关中民众生出信心的时候,其中种种陈述对司隶人士来说的代入感不是一般的高。

    这让刘辩下意识地就担心起了邺城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青州好像时常走在乔并州的后面。

    虽然按照眼下的情况看来,乔琰和刘虞要想稳定关中,并不是在一时之间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这种相互对峙的局面到底还可以持续多久呢?

    以刘辩的经验,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

    听袁绍回说近年来风调雨顺无需担忧,刘辩保持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将手中这一份月报中与刘虞登基有关的东西都给跳了过去,而后翻起了下面的,便随手抽出了其中的一份。

    可他拿起的,大概也是袁绍最不想看到的一页。

    在袁绍听到刘辩惊呼出了“袁青州”三字的时候,袁绍心中一紧,陡然生出了个不妙的预感。

    得亏刘辩还记得先将使者给送出去,这才问道:“袁青州,你真的欠了那么多粮食吗?”

    一听这话,袁绍眼前一黑。

    之前连袁术都知道了这件事,还从远程表达了对他的嘲笑也就算了,这件事他原本是瞒着刘辩的。

    反正对袁绍来说,欠了乔琰这个数额的粮食,与只欠上万石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

    在双方已经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这就是一笔没有必要再还的东西。

    但乔烨舒……乔琰这混账!她怎么敢将这种东西当做并州民众的读物?

    别以为袁绍没听到来使在一开始就对这些月报的性质做出了解释!

    总算跟刘辩解释清楚了此事无关痛痒后,袁绍回府就掀掉了桌案。

    从对方这种肆无忌惮的炫耀和扎心的表现里,袁绍只觉得自己才因为公孙瓒与他联盟变得好了不少的心情,在此时又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而当从那种涌到头顶的狂怒中收回了几分神思后,袁绍又忍不住想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

    乐平月报这种东西,若是真的如送年礼的使者所说的那样容易获得,从田丰出发往并州到如今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了,他早应该看到此物的才对。

    这种融合了不少大消息的东西,即使田丰想要先去确认真实性,到了如今也早应该有消息传回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仿佛在世上人间蒸发了一般。

    袁绍倒是没考虑过田丰会改投的可能性。

    即便他真会做出这种选择,他也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乔琰的下属,而后让乔琰来跟他谈谈将家人也接过来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人都不见了。

    他恐怕得做好田丰已经遭遇到不测的准备。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下属问询,是否要让人前往长安,去那招贤的弘文馆一探究竟,看看对面打出的招贤招牌到底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唯恐自己再来一出派遣人手后有去无回的情况,袁绍当即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又哪里知道,田丰因为一手字写得还算出色,被迫继续留在弘文馆中,负责协助记录这些往来士人的言行,此时正在满心期待着他的营救呢。

    田丰越想越觉得这个情况不太对,字写得好也不代表他所有的字都会写,这完全是两码事。

    他其实应该说自己没法做到全部记录才对。

    但在经历了先前的那些背运之后,田丰又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再因为说出了什么话,被塞到了另外的奇怪地方。

    他身居现在所在的弘文馆,虽然要担心荀彧和崔钧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想到他的身份,可起码能见到这些往来士人的表现,让他知道现在又有什么人加入到长安的建设之中去了。

    再倘若,他那远在邺城的明公能稍微有一点政治上的敏锐,想到将人派遣到此地来打探消息,或许他就能将这些收集到的情报给一股脑地送回去了。

    到时候,就连他自己也有了脱身的机会。

    这弘文馆,毕竟是往来者甚众的地方!——

    田丰抱着美好的希望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在益州那边,李儒也同样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但和田丰这种工作方式不同,他是带着乔亭四处游玩的。

    按照他和齐周所说的那样,反正这个宣旨还要等着各郡太守到达,让刘焉彰显一番他和长安之间的友邻关系,他闲着也是闲着,毕竟是第一次来到益州,总要看个够本才好。

    君侯派遣他陪同而来,就是不想要抢夺了齐周作为天子使者的风光,他总不能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齐周既觉得“李蒙”说得有点道理,又觉得对方好像是在忽悠自己。

    但这几日确实也没什么要事,便是让他出去晃晃也无妨。

    连齐周这边的许可也得到了,李儒就彻底成了个闲人。

    旅游到异地应当做的是什么?大概有一件事放在现代和古代都是一样的,就是购买当地的特产。

    李儒也是这么干的。

    蜀中之地最出名的东西莫过于蜀锦,此时虽不是养育蚕桑的时节,却还是有不少新产出的。

    李儒领着乔亭挑选了相对价格低廉的两家购买了几匹锦缎。

    在将东西搬回驿馆的时候齐周朝着李儒打量了好几眼,觉得对方购买的数量和品质倒是也对得起他的财政状况。

    李儒甚至还跟他建议道:“如果你想要买到性价比更高的,就选我去的那几家。”

    他神神秘秘地说道:“你知道吗?那刘益州也得算是个狠人,就在他入益州的第三年,他将对他怀有异心的王氏、李氏等巴郡大姓都给诛杀了,那王李一氏的蜀锦产业也就自然落到了刘益州的手里,被他转赠给了次子。”2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你想想,这就是个无本买卖,价钱自然要比别处低一点。这种恩怨跟咱们来宣旨的人没什么关系,反正东西正适合我们这种手头钱财不多的,也好跟家里有个交代是不?”

    李儒哪里有什么家里需要交代,他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态。

    可齐周有啊。

    听李儒跟他这么说,他当即回了个“多谢”,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同行者,还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用处的。

    但听到他第二日又去采购蜀中美酒了,齐周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李儒刚一回来,他就抓着对方问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是如何抵达成都的?这一路上穿过了斜谷道,汉中郡,巴郡,广汉郡,然后才到达蜀郡的成都,路途颠簸,带些蜀锦回去也就算了,哪里是能把酒水也给带回去的!”

    不要随便给他增加工作量行不行!

    李儒笑了笑,“谁跟你说我是要将美酒给带回去的?你也不想想,我这买了蜀锦应付完了之后总得给自己添点东西吧,若是洒在了路上多遗憾,还不如在这里就喝完。”

    “这蜀地位处南方,除了种黍麦之外大半种植的是稻米,故而此地的酒中也有以稻来酿的,此酒最大的特点便是辣喉,和那北地烈酒各有滋味。”

    “不过这回没什么便宜可占了,我往益州本地人开的酒铺与东州人所开的都跑了一趟,价格相差无几。毕竟蜀中田产丰饶,真是一片沟渠脉散,疆里绮错景象。”

    李儒拍开了齐周的手,“不与你多说了,我饮酒自醉去了。”

    眼看他这一副懒散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反复强化这个印象了,齐周甚至觉得这一点都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就连第一日听到他不买东西了,而是带着他身边那姑娘一起出去走访,齐周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听对方说,他今天不打算买实物的特产,去体验体验蜀中的人文风物。

    比如说,蜀中奉行的鬼道和占卜之事。

    但接连出去转悠了两日,齐周听得对方得算是无功而返。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据说最擅长占卜的两位呢,一个人已死了,一个自从断言与刘焉一道进蜀中的吴懿之妹有贵不可言的面相后也消失了,其他的,按照他多年间和江湖骗子打交道的情况看,大概都是假的。

    “入乡随俗嘛,”李儒耸了耸肩膀,面露无奈,“虽然看出了他们是骗子,我也没打算当面拆穿。也算是我给益州人面子了不是?幸好我前几日已将银两都用来买蜀锦和买酒上了,本来是为了砍价才跟他们多说两句的。”

    “……”齐周沉默了许久,更加庆幸对方不是此番来蜀的主使。

    他想了想还是又提醒道:“还有两日就到刘益州和我们约定的时间了,你接下来还是莫要外出的好。”

    李儒摆手回道:“那是自然的,我这腿脚原本就不算大好,这几日也就是图个新鲜劲,现在可该躺着了。”

    齐周见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又补了一句“我那酒还没喝完呢”,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

    但他以为李儒最后逛的两日是无功而返,事实上李儒的收获可一点不少。

    下一日并未出门的窝居中,他就和乔亭一起整合起了手中的信息。

    他一边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边其实也是在对乔亭进行指导。

    他说道:“我们这几日出去获得的消息很杂,但是完全可以按照刘焉的人际关系来归拢。”

    “一类是刘焉的亲眷子嗣,一类是刘焉的下属。”

    “刘焉有四个儿子,长子刘范,次子刘诞,三子刘瑁,四子刘璋。”

    “刘焉的部下,我们也按照最直白的方式划分分成两类,一类是益州本地人,比如支持他进入巴蜀的董扶,比如被他委派到了武都郡的张鲁,以及还留在刘焉麾下的赵韪。一类是益州之外的人,也就是被称为东州士的,比如说跟随他进入巴蜀的吴懿、庞羲。”

    李儒一边说,一边在面前的纸上居中位置写下了刘焉本人的名字。

    而后在上方写上了他那四个儿子的名字,在下面写下了“益州士”和“东州士”两个派系。

    “现在我们开始归纳这几日间听到的消息。”

    “从蜀锦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到,刘焉在益州士和东州士之间是偏向于东州士的,事实上巴郡的王李二氏并不是被刘焉在镇压谋反中处死,而是他为了在益州为了树立权威而杀的。”

    “随后,就像刘焉和我们所说的那样,他在前年平定了益州人任岐所引发的判乱。”

    “在这场交战中刘焉甚至本人亲自督战,在背部还中了一道流箭,这就是被益州人开办的酒馆所偶尔谈及的事情。”

    “而后,一部分收缴得到的蜀锦生意被他交给了他的次子刘诞,言外之意就是让他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余下的便不必多想了。这位二公子也确实没有什么大志,早早就当个富贵闲人去了。”

    李儒说到这里,将刘诞的名字从纸上划去了。

    他做出此判断并不只是因为蜀锦生意,还有作为来使在此地所见的情况。

    所以现在,在他面前的纸上变成了四个姓刘的名字,以及东州士和益州士,其中前者被描深了一道,意为其更得刘焉的看重。

    “现在我们来看这些人各自支持的势力。”

    李儒在这张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这些人都是属于刘焉的毋庸置疑,但是因为刘焉对东州士更为看重,意图用来制衡益州本地的势力,所以益州人士也要给自己谋求一个出路。”

    “具体表现为——张鲁和其母亲选择从刘焉手中不断谋求权柄,往汉中乃至于武都的方向发展。”

    “赵韪在刘焉剩下的儿子中看好他的小儿子,觉得对方脾性懦弱,很容易为自己所拿捏,能扭转益州人的劣势局面。”

    “而刘焉麾下的东州士,则是试图在有了跟随刘焉入蜀地的功勋后,再与之结为姻亲,进一步谋求权柄。”

    “吴懿的妹妹被人说成是有贵人之相,可惜刘焉的前面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婚了,所以这位吴氏被嫁给了刘焉的三儿子刘瑁。更可惜的是,刘瑁生有狂疾,与继承无缘,故而吴懿目前依然是铁杆的刘焉部从。”

    “这也很难说是不是刘焉为了让吴懿此人暂时不在自己的继承人中站队。”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姑且可以将刘焉的三子也划掉了。”

    最后就剩下了三个名字和其所支持的势力——

    刘焉本人:以张鲁为代表的益州人,以吴懿为代表的东州士

    刘焉长子刘范:理法上来说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刘焉幼子刘璋:赵韪等对刘焉的抉择心有怨言的益州人。

    李儒说道:“益州与外界隔绝,局势的变化传到长安早已经过了一番说辞上的掩饰,也难怪君侯要让我们先分析清楚此地的局势再行决断。”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地理上的隔断,让有些人的做事变得肆无忌惮了些,使得我们获知对应的消息变得更加容易,用来作为你的第一课正好。”

    “局势已分,谁是最能为我们所用的,也就已经清楚明白了。”

    李儒将笔递交给了乔亭。

    乔亭并未犹豫,在面前的名册上画出了一个圈。

    被圈出来的这个名字,是益州人赵韪——

    “你说谁?”

    乔琰笔尖一顿,忽然抬眸朝着报信之人看去。

    那报信之人未曾想到,他前来汇报的消息居然会得到乔琰这样大的反应。

    他方才说的事也算简单。

    近来随着弘文馆中到访的士子增多,有些士人为了得到和同道中人更多的交流机会,干脆也不着急从那四位弘文馆馆主处得到认可,而是借着弘文馆这地方作为了个论辩的舞台。

    这也就是为何乔琰会将诸葛亮给塞过去旁听。

    以他的年纪虽然还不算学成,但在先有荀彧指导,后有乐平书院上课的培养下,对大多数言论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评判逻辑,故而乔琰也不太担心他被人给带歪了。

    这种旁听更像是拓展视野,听听同时期的其他声音。

    但今日的情况有些不同。

    按照这位报信之人所说,今日旁听的人里还多出了一个和诸葛亮年龄相仿的少年人。

    这少年沉默文静,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人的交谈,偶尔还与诸葛亮交流两句。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好像是哪位到访此地的文士将自家的子侄辈也给带上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这两个少年交流到了什么话题,忽然就小声争执了起来。

    演变到最后,竟成了在其他人中途停顿的时候,那陌生的少年忽然要求和诸葛亮来上一场辩论,为他们方才没能说服对方的话题找出个结论。

    想到乔琰对诸葛亮的重视,加之那出言一争结果的少年好像也非池中物,身在一旁的崔钧连忙让人给乔琰报了个信。

    这报信之人听乔琰问出这话,还当是自己说得急了口音有点重。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那少年自称名叫庞统。”

    232. 232(一更) 卧龙凤雏

    庞统?

    这显然不是有什么重名的情况,就是那荆州的庞统。

    他的到来,让乔琰也不免有些意外。

    也实在不怪她会有这种表现。

    即便是对三国历史最为陌生的人,大概也会记得那句“卧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安天下”。

    能不能安天下的姑且不论,庞统这位凤雏在司马徽的评价中能和诸葛亮齐名,绝非等闲之才。

    此时骤然听闻诸葛亮与庞统会面,还是以近乎于争端的方式,听起来倒是很有一种宿命之友的意味。

    诸葛亮因荀彧的建议,从徐州搬迁到了并州来,进入了乐平书院就读,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避战祸于荆州,却还是与荆襄人士庞统在这长安弘文馆中有了这样的一出会面,谁说这不是一种缘分。

    乔琰顿时来了兴致,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准备往弘文馆的方向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她觉得在这个时候,杨修居然因为阅读理解问题被她丢去给吕布当传令官了,故而不在此地,实在有那么点可惜。

    该当让他看看这出很有历史重现之感的场面的。

    不过当时她与杨修那洛阳之斗,是自选题材的策论,诸葛亮和庞统的这一出,就更像是辩论了。

    等乔琰行到弘文馆中的时候,便见那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相对而立,周边环绕着一圈比他们的年纪大出了不少的成年文士,怎么看怎么觉得有趣。

    站在诸葛亮对面的少年模样看着平平,气质却也出众,按照那报信之人所说,他在早前并未出声的时候看着还有几分质朴憨厚之象,但当他开口后,便显出神采晔晔之态了。

    “这么听来倒是和荀军师有点像?”乔琰饶有兴致地评价道。

    将她从门外迎进来的崔钧也不知道,她这番兴致到底是因为早就因为棉籽分离机器被她纳入观察的诸葛亮,还是这位刚出现的庞统。

    他说道:“我刚让人打听了一下,这庞统今年十四岁,乃是襄阳庞氏子弟,这两日原本是跟其堂兄庞山民一道前来长安见见这边景象的。”

    崔钧小声说到这里的时候,朝着人群中的一处指向而去,指着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其父就是襄阳隐士庞德公。”

    他将话题扯了回来,接着说道:“庞统听闻弘文馆景象,便让堂兄将他给带来了。原本他也没打算说话的,只是因今日弘文馆中有人提到了许子将和许文休,说到了早年间品评人物之事,他和诸葛亮闲聊了两句,两人观点上有些相左,这就吵了起来。”

    “听出来了。”乔琰回道。

    她虽然来得已经算快了,但辩论这种东西实在要不了多少时间。

    像是诸葛亮和庞统这样的少年俊才,年纪是小了点,肚子里的文墨存货却不少,显然也不会出现什么车轱辘话的情况。

    不过之前的辩驳之言没听到,也并不影响她凭着后续所说,将这两方的论点给听明白。

    诸葛亮觉得,既是要品评人物,就该当从其才其能,以及其所不能为之事,做上一出恰当周密的点评,要本着开诚布公,循名责实的底线。更不应该出现言过其实,或者是似是而非的评论。

    而庞统则是觉得,现如今这等乱世多灾的环境下,原本就是不如清平之治的时候好人多的,这种环境下实在很应当给一些品行尚好之人更高的评价,让其他人能看到这样的人为人所称颂,进而引发向善之心。

    “说起来,这似乎和君侯的乐平月报上最开始开办杂谈项目,好像就是这样的想法。”崔钧说道。

    当时的杂谈可不是连袁绍数麦这样的轶事都记载,而是作为诱导并州人向善的好人好事专栏。

    只不过是在并州人能吃饱穿暖后,乔琰觉得这种记载方式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与其记载此事,还不如发挥出月报的娱乐性。

    她颔首道:“不错,这种想法往极端一点去的例子就是郭林宗,他将改过自新之事也在对人物的品评中有所宣扬。”

    所以非要说起来,庞统这个说法也是有其时代必然性的。

    但也绝不能说诸葛亮这个务实求真的想法就有什么问题。

    若是将名过其实的人放在了一个他并不能匹配到的高位上,反而是对社会更大的破坏。

    不过诸葛亮在这种说法中还额外有个补充,他觉得这种所谓的不能匹配,应该叫做务实但不可断言。

    乔琰看着面前对二人说辞的记录,随手翻了翻,将他们先前的论据扫了个大概。

    倒是也不怪庞统会有这种想法。

    他的伯父庞德公就是荆襄地界上知名的点评人物好手,只不过大多数的情况下,他并不喜欢开口,甚至隐居在鹿门山中。

    庞统到底还有些少年人的心气,觉得若是能以此为助力,清正风气,或许南阳之地就不会有那么多流民生乱,荆州也不会有那么多宗贼为患。

    当然他这种说法并不是非要强迫他的伯父从隐居到入世,而是他要自己成为那个有底气品评人物之人。

    在他这番出头的争辩中,很有一派争上之态。

    是该算个潜在的狂士。

    乔琰看到这里,并未明言自己到底支持哪一方,只是看着诸葛亮和庞统相对而立的样子,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两人在如今还不到正式得到委任的年龄,但已能让她隐约窥见将来建功立业的景象了,她是该为此而觉欣喜的。

    至于说只有诸葛亮算是在她的麾下,庞统这个荆州人还不能算这个问题——

    他人都已经在司隶了,还能跑了不成?

    这也未尝不是乔琰对自己的自信。

    自她进来到弘文馆的时间虽不长,在场文士的目光在集中于庞统和诸葛亮身上之余,也都难免留意到了她的出现。

    金印紫绶年正十八的女君侯,在这长安城中有且只有这一个,绝不会让人错认她的身份。

    更独一份的自然是她奉迎刘虞登基后依然手握军权、裁断事务的权柄。

    她已凭借着自己奉迎成年天子、谦让大将军位置的表现,让荀彧卢植等人都未曾看出她有不忠于汉室之心。

    但这只是一回事,这无法改变她在众人心中的权臣定位。

    在方今这种天下未曾一统的局面下,固然不乏被刘虞贤明吸引来此地的,可让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去选,到底是要做刘虞的近臣高居庙堂,还是要做乔琰的手下征讨四方,大概更多的还是选择后者。

    那么与其先通过弘文馆四位馆主来进行一轮筛选,还不如直接和乔琰接洽。

    难保不会出现被她所看中后青云直上的情况。

    这也正是乔琰对拉拢庞统入伙的信心所在!

    可这种目光的汇集,就让有个人感觉到压力了。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乔琰,也不会是此时很觉棋逢对手的诸葛亮和庞统,而是田丰。

    他是负责记录弘文馆中士人言论的,那么诸葛亮和庞统两人年龄小归小,当然也是记录的范畴。

    好巧不巧,在这两人的打擂台刚开始的时候,他就被崔钧给抓了壮丁。

    崔钧是真没认出田丰来,他也就是因为田丰和他一样都是河北口音,觉得对方有些亲切,便时常跟他聊上两句,和荀彧被乔琰告知要对田丰故作不识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但不管是真没认出还是假没认出,田丰现在都处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在乔琰伸手拿起之前那几张记录纸张的时候,田丰整个人的心神都已经处在了紧绷的状态,生怕被乔琰发觉出他的不妥来。

    袁绍的谋士卧底到了长安弘文馆这种招聘人手的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估计这些人在笑话长安居然能被人这样潜入的同时,还得说他田丰一句不讲规矩。

    ——如果他能回得去的话。

    这还极有可能变成乔琰发起对袁绍讨伐的理由之一。

    他绝不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田丰努力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只是这一边写着,他也一边感慨,乔琰麾下已经得到委任的人才就不在少数了,尤其是那一片颍川系的士人,随着她进驻关中拥立天子,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速度扩张了开来,在制定法令、实施屯田、招揽人才的各个方面发挥出了惊人的作用。

    现在怎么还又有了这等年少才高之人。

    田丰看着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实不难想到,再过几年后这两人会是何种风姿。

    但再想想她那乐平书院中的济济人才,哪里只是两人这个数目,田丰又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想考虑了。

    他尚沉浸在思绪中,也没影响他手下笔耕不断,将这二人的话都给如实记录下来。

    好在这一心二用也并未持续多久,起码还没让田丰下意识地在心中想着“该当提醒明公警觉此事”的时候,也将这句话给写出来,那两人的声音就在庞统一句“何妨他日以实证来看”的话中停了下来,田丰也可以顿住了笔。

    也正是在此时,本还在争辩中的两人都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似乎是对引起了乐平侯对此事的关注,也对影响了此地的正常交流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先是歉意地朝着周围行了个礼,这才站直在了那里。

    乔琰拊掌而拍的声音打破了此地在一瞬间陷入的寂静。

    “有点意思。”

    她这句有点意思还得算是一句夸赞,只因她下一句就是:“昔年我与杨德祖在洛阳鼎中观外,以策论呈递观中名士,彼时许子将以一句雏凤有清声为点评,今日见你二人之辩,倒是让人不免想到当年。”

    这句话里,她竟是将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将她自己和杨修相比了。

    但众人仔细想来竟也觉得确实相似。

    当年的鼎中观里,陈纪也是在的,今日他也在这儿。

    只是当时的许攸许劭陈琳等人换成了今日的荀彧王允崔钧。

    分量一点都不比当年要轻,反倒还尤有过之。

    更不用说还有乔琰这位大司马骠骑将军在此。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让人不免想到,从当年到如今也就是不到八年的时间而已,乔琰已经从当年被品评的“雏凤”变成了今日的执掌风云之人,也是——

    今日的点评者。

    她道:“当年有子将先生对我给出了一句寄望,方有我随后的面见天子,今日巧遇此景,若能点评一二,倒也未尝不是人才接续,薪火相传。”

    见诸葛亮和庞统都对由她来点评无有异议,她抬手示意,当即有人将纸笔给取来放到了她的面前。

    在这个铺纸于前的片刻里,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在场的众人。

    弘文馆这地方毕竟是在为大汉朝廷擢选人才,她如今既要在扎实于庶务的同时谋求更进一步的位置,就并不适合和这些人有过多的接触,而应当顺其自然地等到他们跳到自己的饭碗之中。

    起码要在大司马位置到手后,再通过人才岗位的调度,将有机会培养成心腹的,安排在更靠近自己的位置上。

    所以她其实只在刚落成的时候来过一次此地而已。

    但今日诸葛亮和庞统的意外一辩,却让她有了个名正言顺来到这里的机会,以及借此成就一桩美谈的契机。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气运。

    她掣笔思忖也只在一瞬间,众人便见她在纸上落笔写下了十二个字。

    这十二个字好像既是对那两个少年的点评,又是对这弘文馆所题的对联。

    只因纸上赫然写着——

    “谈笑鸿儒鸣凤,往来俊采游龙。”

    她写下这二句后又朝着诸葛亮和庞统看去,笑道:“你二人时正年少,何妨以卧龙凤雏为名号,然尚未学成,此为言过其实之论,意在鼓励少年人效仿尔等奋进争先,但五年之后,我想看到此话为真,不知你二人可有此胆一试此名?”

    这句“言过其实”照应的便是庞统的观点,而那“此话为真”又分明是诸葛亮的想法。

    诸葛亮与庞统对视了一眼,在转回与乔琰的目光对视后,同时朝着她俯身拜来,回道:“愿承君侯此言。”

    正如乔琰所想的那样,当年被人评点之人在掌权后面见少年人争辩,给出了另外一句寄望,这就是一桩必然要和弘文馆之名一并为人所传扬的美谈。

    他们二人都不是意图隐居避世之人,也各有一番抱负,若有此名推动,无疑是一件意外之喜。

    唯独有一点问题的只是……

    庞统在起身后又瞧见了身在人群中的堂兄,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原本明明是来弘文馆一览风物景象的,可这句“愿承君侯此言”,竟像是给自己签订了个以五年为观察期限的卖身契了!

    哪怕乔琰并未明言,非要让他是在自己的面前兑现这个五年后的凤雏之名,但他若是回返了荆州,还真能长成和诸葛亮匹敌的样子吗?

    庞统望着与他只差两岁的诸葛亮,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心中好像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233. 233(二更) 师徒之名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当庞统于围观者散去后收到了乔琰单独会见的邀请,又从她口中听到了是否愿意往乐平书院就读的发问后,他心中并未再经过更久的思考,就同意了下来。

    但庞统到底不是普通的少年。

    他对自己的进学计划和扬名出仕都是有过一番考量的,故而在接下了入学邀请后他便朝着乔琰问询起了乐平书院的就学时间。

    “五年之内若要对得起凤雏之名,你要学的只怕还有很多,”乔琰认真地朝着他看去后回道,“不过……你要想知道未来的可能,我也得知道你的立场。”

    这些少年人的身上越是明确地打上属于她的自己人标签,也就越不可能为他人所用。

    但随着乐平的人员构成越加复杂,这里还不能算是独属于她的人才培养基地,只能说是极大概率地倾向于她。

    就像郑玄在教导弟子的时候,至多也只是将其中有心在乔琰麾下出仕的人推荐给她,而不是一股脑打包,让他们只能留在此地。

    在汉末这种就学自由,甚至可以跨地域拜师的环境下,至多就是因为师徒与同门之间的关系,存在一些相互推荐的情况,还没有到将人的前途定死的地步。

    若乔琰真以这种限制去留的方式收拢人才,郑玄蔡邕等人对上流人才的吸引力,也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庞统特意问询的这句话,才是在发出一个立场的试探。

    按照虚岁来算,他今年十四岁,这是个乔琰已经成为并州州牧的年纪,他是要明确一下乔琰在用人上的年龄限制的。

    见庞统有些迟疑,乔琰又道:“我给你两年的时间,或者说这个两年不止是给你,也是给诸葛亮的,这两年的时间内若是你觉得在乐平书院内学有所得,并州又与你的志业抱负相吻合,你就到长安来。”

    十六岁,已经是个可以替她办事的年纪了。

    “但乐平书院内的有一些东西不是你现在的身份可以接触的,在这两年内如果你有了定论,可以提前告知于我。”

    这条限制并不只是对庞统所有,而是书院内的潜规则。

    因蔡邕在政治上的敏锐程度不太高,乔琰没敢将这个鉴别的事情交给他,而是交给了蔡贞姬,在昭姬时而需要为了乐平月报的内容外出采风的时候,贞姬依然严守着这道关卡。

    庞统闻言,朝着她回道:“若如君侯所说,我便心中有数了。”

    她将此事摊开来说,反而让庞统更加放心,何况乔琰也并未说他不能在有所得后离开并州,毕竟还有对他严守的界限,只有越界才是被她强行留下。

    只是庞统大概不知道的是,乔琰既对将他留下来有信心,也就对他还有些别的安排。

    庞统的出现,代表着一支特殊的势力来到了她的麾下。

    光是黄月英还不够。

    在如今这种社会背景下,庞统在她麾下出仕,才代表着她手底下出现了荆州系士人的苗头。

    当然按照更标准的叫法,他们应该叫做南州士。

    ——这个南不包括颍川,得是荆襄和江淮这片地方。

    在乔琰的麾下北方士人已经形成了越来越明显的人数优势,颍川士人更是一个个往坑里跳之后,她必须对此做出一定的制衡。

    南州士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甚至可能不只是制衡,还有潜在的接班意思。

    等到庞统离开后,乔琰朝着程昱问道:“你说,如果在两年后让诸葛亮继续跟随文若学习,让庞统跟随公达,通过实际的事务处理得到长进,如何?”

    程昱笑道:“君侯这是想要早日一代新人换旧人?”

    乔琰咳了声,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表示自己还没有这个意愿。

    接班,或者说是前后两代之间的竞争,只能说是一种说法。

    在她现在还实在缺人协助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快迭代。

    再说了,她还指望程昱按照历史上活到的年龄一样,替她工作到八十岁之后呢。

    若非要算的话,徐庶也是被程昱给教导出来学成出师了,但也没能替代程昱的位置嘛。

    “良性竞争而已。”她回道。

    这很难说,是不是因为李儒和贾诩搞出了个一人带一个弟子的决定汇报到她这里后,让她难免产生的联想。

    再加上庞统这种乍看起来沉默且不起眼,一说起自己的想法又显出锋锐气场的,还长于行军方略,真跟荀攸有那么一点相似。

    反正还有两年的时间给他和诸葛亮做知识的进一步累积,若乔琰临时有什么决定的变更,到时候再调整也不迟。

    但她怎么想都觉得,让荀彧带着诸葛亮,让荀攸带着庞统,这两方若是打起擂台来,会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场面。

    而当以庞统为引子,发展出对荆襄士人的拉拢后,大概也会让她麾下的势力形成一部分洗牌。

    不过她深知袁绍在对各方来路的士人争斗放任后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势必会对这种情况提前留意起来。

    何况,在如今的局面下,她本人对大方略的决断随着一次次胜利被证明其正确性;这些士人有诸多除了战略之外的事情需要忙碌;她又足够年轻,还不需要让人担忧继承人局面——

    争取其中一方势力的话语权反而是次要的事情。

    将他们的对手击败、替自己谋划出一份战功来,才更加重要。

    程昱对乔琰这种良性竞争的说法倒也认同。

    内部的潜力股彼此竞争,擢升实力,在一致对外的时候才能成为对手的噩梦。

    只是——

    “这样一来,庞统是不是差了诸葛亮一个辈分了?”

    毕竟荀攸是荀彧的侄子。

    乔琰摆了摆手,“若非要这么说的话,给他们都加一门在慈明先生门下的诗经课好了。”

    荀爽现在还在长安,但因他的金紫光禄大夫乃是个安排给他的虚职,不日就要启程前往乐平。

    因荀爽自己也不想闲着,乔琰便跟他商定在乐平开设一门课程。

    以荀爽在经学上的成就,他能开设的课程很多,但有些对这些乐平书院中的学子来说,学习的门槛还是稍微高了些。

    而且最好不要和郑玄蔡邕的课程重合,这就能有效地减少这三位的授课时间和操劳程度。

    经过她和荀爽之间的协商,这个课程最后被敲定为诗经。

    荀爽在被董卓强行征调入司隶之前,还避世在汉滨的时候,曾经写下过一本著作,叫做《诗传》,也就是荀爽版本的对诗经的注解。

    若非要说的话,荀爽在易经上的成就也尤其出挑,甚至在易经中引用了一部分阴阳家的理论来进行新框架的构建,但与他同在此地的毕竟还有个郑玄,也是个易学大家。

    这种深入问题的钻研还是留给他们各自所带的弟子为好,不要强行让书院的学子今天听一套费氏易,明天听一套郑氏易。

    乔琰也很难办的。

    她怕下一次去乐平书院巡查的时候,会出现这两位老先生打起来的情况,到时候连拉偏架都不好拉。

    诗经这种解析就要安全得多。

    让庞统和诸葛亮还需要听荀爽的课程,也就算还有半个师徒之情了,若是真要一个师从荀攸一个师从荀彧,总归都是大家各论各的。

    听乔琰这么说了,程昱也没什么好再提醒的。

    他跟乔琰汇报了近日在春耕前的农户统计,亩田划定和农具授课,这才准备退下去。

    只是他刚准备起身,就听乔琰让随从去喊“元封”过来一趟。

    对于元封的真实身份,程昱也是知道的。

    他深知乔琰目前并不打算直接揭穿田丰的身份,那么这个将人传唤过来显然不是要扒了他的伪装。

    这么一想,就不免让人想给田丰掬一把同情泪了。

    他想归这么想,还是直接坐了回来。

    在对上乔琰玩味的目光后,程昱淡定地回道:“让我看看这位田元皓先生有没有可能成为我的同僚。”

    乔琰觉得,他可能要在成为同僚之前先因为压力太大而跑路了,但也默认了程昱这个留下观望的选择。

    好在田丰到底是在河北经历过大场面的,在他估摸着目前他的身份还未曾暴露后,在踏入乔琰的办公之所,听她称赞起自己的记录效率,只回道:“君侯谬赞了,我这只是听到什么写些什么而已,若是让我来说来写,大概也只能做个哑巴了。”

    乔琰回道:“你这话就过于妄自菲薄了,能以这样的速度将信息记载下来且无有错漏之处,需要的可不只是落笔的速度,还得反应的速度不慢于说话之人。”

    她捏着手中的记录纸张,丢出了一句对田丰来说堪称晴天霹雳的话,“你是个奇才啊!”

    田丰废了老大的劲,才让自己的脸上没出现什么表情的开裂。

    然而在他满脑子“是不是被发现了”的想法中,只听到乔琰问道:“你既有此才,若只做个记录员实在是可惜了,若非来看那两人的辩驳,我几乎要将你错过了,你说自己本事不够倒也无妨,倘有机会让你进行成体系的学习,你有没有这个兴趣?”

    在田丰差点要让心脏蹦出心口的紧张中,乔琰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都说老当益壮,你这都还没到该当称老的时候,起码比起元方先生要青壮得多了,总归你们现在都在弘文馆,在他遴选人才之余对你教习一二如何?”

    “元方先生到底六十有余了,我也想替他找个下属,正好你也在弘文馆中做事,便跟着他多学学,也顺便打个下手,你看如何?”

    “……”田丰心中五味杂陈。

    谁还记得,他最开始只是要潜入农具制作的地方做个打杂人员的?

    为什么他经历的每一步都要这样具有传奇性质?

    因为简单的计算,被没甚文化唯独运气好的张牛角选成了未来心腹。

    因为赶上了天子登基,跟随灵台丞来到了长安。

    因为弘文馆新建,被作为调拨的人手来到了此地。

    现在又因为诸葛亮和庞统的一番相斗,在乔琰面前做了个中规中矩的记录,居然就要去给陈纪当助手去了!

    他都有点担心继续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在袁绍发现了他的所在,派人前来接应他之前,他会不会混到弘文馆馆主的位置上……

    不过想想他一个只表现出记载和识字能力的,应该没有这个取代陈纪的可能,田丰又打消了这种揣测。

    算了,现在还不是去想往后发展的时候,还是该当想想,如何回答乔琰这个“你看如何”的问题。

    田丰是很想拒绝的。

    但想想看吧,陈纪在长安朝廷中担任着九卿之中的大鸿胪位置,作为大鸿胪属官的还是刘虞麾下的心腹齐周。

    任谁都得说,这就是个对陈纪这种年龄和阅历的人来说最为合适的职位,也完全体现了从刘虞到乔琰都对他格外重视的态度。

    田丰但凡答应得慢一点,都是对陈纪的不尊重。

    成为陈纪的助手,还有低调行事的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估计得被人将他的背景履历都挖掘个明白。

    他努力挤出了个笑容,回道:“能得君侯看重,实在是我的福气。只是大鸿胪事务倘若繁忙,我也不便打搅,便做个刀笔吏就是了。”

    乔琰也未曾强求,说道:“那便先跟着他多学多看好了。”

    田丰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只是在他朝着弘文馆折返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不免斟酌起了直接逃离的可能性。

    按照他现在所处的位置,要想快速混入长安集市之中好像是大有可行的。

    但他刚生出了这个想法,就见荀彧正好从附近的官舍中走出,在见到他后当即将他给喊了下来,让他帮忙一道将几本古籍送到弘文馆的阅读区内。

    作为最先将田丰的身份认出,又将此事告知于乔琰的存在,荀彧一见田丰这表现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当即找了个将他绊住的借口。

    甚至以书籍过多的理由,又多安排了个人与他一道返回弘文馆。

    田丰:“……”

    他对着荀彧那张雅致沉静的面容,并未看出其中的潜藏之意,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怀疑对方此举中别有用心。

    大概还是他多想了。

    等他抱着书籍回返到弘文馆门前的时候,就见已有人将门前的两侧清理出了挂上门联的区域,想来等到乔琰写的那十二个字拿出装裱妥当,就该被挂在此地了。

    想到乔琰写的“谈笑鸿儒鸣凤,往来俊采游龙”这十二个字,田丰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公啊……同样是有一个天子在手中,为何这长安城中的景况和邺城相比是这样的不同!

    但他这口气还未叹完,就被陈纪给找去了。

    以田丰看来,这老先生哪里是乔琰口中因为年岁最大所以最需要助手的样子。

    听闻乔琰让田丰跟着他就学,陈纪当即说道:“这是好事啊,你看这些近日久驻弘文馆中的,有好一部分还不如今日那两个孩子。等我将你教出来,你去来上个……”

    近来因得了乔琰的许诺,会让人将他的《陈子》大作多抄录几份在楮皮纸上,陈纪都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俨然好一派走路带风的状态。

    这会儿他虽有些想不通,为何乔琰要给他找个年纪已过四十的弟子,还是在扫了一眼弘文馆中留下的“歪瓜裂枣”后,放出了一句豪言壮语。

    “来上个舌战群儒!”

    田丰决定,从今天开始跟着长安城中的这些官员一起锻炼身体,以便能寻找到跑路的契机!——

    同样是身在别人地盘上的文士,李儒就要比田丰舒坦太多了。

    他在益州境内先是给乔亭教导了一番如何通过零碎的信息完成局势的拼凑,而后则教导起了如何将消息不动声色地透露给需要获知此事的人。

    事已完毕,他便晨起在庭院之中打起了五禽戏。

    齐周起来的时候正看到李儒收功回来,好一派处身此地泰然自若的样子。

    都相处这么多天了,齐周也算是对李儒这做派适应了,只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是不免提醒了一句:“明日就是宣旨的时候了,稍微正经一点,别让益州人看了笑话。”

    李儒慢慢悠悠地回道:“你大可以放心,我这个人给自己取了带个明字的表字,就是要提醒自己,该清明的时候还是不能犯糊涂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怎么会是他被人看笑话?

    要被看笑话的当然另有其人。

    那被李儒指导着乔亭判断出的可用之人,也就是益州士代表的赵韪,在昨日从驿馆的自己人那里得到了个意外的消息——

    刘焉能得到大将军的敕封并不只是长安朝廷单向对他的示好,而是双向的选择。

    他预备将自己的幼子送往长安作为人质,意图达成与长安朝廷之间的联合。

    长安这边接下了他的好意,这才做出了投桃报李之举。

    之所以可以让他只送个小儿子,实是因为,对比袁绍和公孙瓒,刘焉的表现已算是极好的了。

    至多也就是那张鲁给凉州惹出了点麻烦罢了。

    总归刘焉此人一没有僭越之心,二没有支持邺城朝廷,三还是大汉宗亲。

    看在两地之间未来还得维持不少往来交易的份上,不必用那等严苛的限制。

    赵韪收到这消息却当即变了脸色。

    将小儿子送去长安为质?

    这对刘焉来说或许是个不太难办到的要求,对赵韪来说却绝不是!

    在这几年间,刘焉表现出对东州士的偏袒已越来越分明。

    可他们益州人为他安稳坐在成都所花费的心思,难道就很少吗?

    若不是董扶告知于刘焉益州之地大有可图,刘焉此时怕是已经成为交州牧了。

    又若不是他们这些益州士的扶持,在他聚拢起手中的东州兵之前,便早已被益州南蛮、叛军与豪强吞吃个干净。

    这世上没有这么卸磨杀驴的事情!

    要不是刘焉身中的箭疮,在赵韪所买通的医者告知之下,大概有上个两三年便会恶化,他又恰好有一个和益州士相处融洽的儿子,赵韪早就想给刘焉一个警告了。

    但现在……现在他居然想将刘璋给送去长安?

    在得知前来益州宣旨的使者还专门拜访过刘焉的几个儿子后,又得知李儒这几日间频频出入了蜀绣店铺和酒馆,问询蜀中的米粮亩产,很像是一派要做买卖的样子,赵韪对这个消息越发深信不疑。

    现在的情况着实不妙。

    刘焉的长子刘范一旦接位,所奉行的必然是刘焉的全盘意思。

    东州兵的规模又逐渐扩大,扼守住了益州的关窍之地。

    偏偏一部分被分化出去的益州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刘焉的谋划用心,反而簇拥在刘焉的身边,成为自己人的障碍。

    这样一来,他唯一的机会就在刘璋的身上。

    可一想到明日宣旨完毕后不久,使者可能就会将刘璋给带走,让他这大半年间和刘璋接洽所带来的成果付诸东流,他就只觉一阵心急如焚。

    不行,不能让这件事被促成!

    他必须想出个扭转局面的办法!

    234. 234(一更) 不臣之心

    赵韪总算还不太笨,在尝试做出行动之前,他还寻了刘璋一趟。

    可即使在他旁敲侧击的问询中,刘璋并未告诉他,自己会有被父亲送去长安为质的可能,赵韪还是有些不妙的预感。

    谁让刘璋对他说,那两位使者曾经跟他提起过两件事。

    其一就是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来到了长安,在长安朝廷中担任起了太仆的职务,也就是当年袁基所担任的位置。

    九卿之中的太仆负责车马,但实际上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负责天子出行的仪仗。

    这是个相对来说闲散的职务。

    在刘虞过于简朴的生活中,他是没有进行什么仪仗出行的机会的。

    也便是给宗室子弟安排了个名位不低,但没有太多麻烦的职位,无疑是在表现长安朝廷对宗室的态度。

    这话当然是李儒而不是齐周说的。

    但齐周并未觉得此话之中有什么问题。

    这话正是在通过陛下对荆州方向的态度来表明,只要益州牧在他们进攻袁绍和公孙瓒期间也能拿出这样的表现,他们也同样是可以和睦相处互助共赢的。

    还得算是在给刘虞刷形象分。

    李儒提到的第二件事则是——

    兖州牧曹操的儿子曹丕早在去年就已经到了乐平书院,在乐平书院中就读。

    这句话被李儒拿在明面上来说有两种意思。

    其一就是,别看曹操的兖州牧是通过邺城朝廷来得到委任的,实际上他稳定兖州,依靠的却是他本人的实力。既然有这个将儿子送到乐平书院来就读的情况,甚至和并州之间还有往来交易,谁也没法确定,一旦长安朝廷要对邺城朝廷发起吞并,兖州会不会从原本的敌方变成了他们的前哨。

    这就是在显示军事实力。

    另一方面,曹操为什么会将儿子送到并州来就读?还不是因为并州有蔡邕郑玄这些大才。

    这是在显示文化实力。

    因为这样的一番陈说,当时的齐周甚至觉得,“李蒙”这个人还是没有这么差劲的,起码在当时他为了维护长安朝廷体面的时候,总算还是说了几句人话。

    但实际上呢?

    按照李儒教导乔亭的时候所说,他这两句话都另有其他的意思。

    “我们从别人这里获知到的消息是很琐碎的,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去打探整合,直到抓到这个关键的线索人物,别人从我们这里获知到的也同样零碎。”

    李儒解释道:“所以在往后,你也不能指望对方能领悟你送出的全部假消息,多给他一点模棱两可的信息,让他通过任何一种拼凑组合,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这才是有效的误导。”

    这种有效的误导,曾经在李儒协助董卓逃脱羌人的合围中展现过,如今则是用在了对付赵韪上。

    赵韪从刘璋这里得到的讯息,非但没让他觉得,他从驿馆中得到的可能是个假消息,反而加剧了他的这种判断。

    刘表将长子刘琦送入长安,曹操将次子曹丕送入乐平,在赵韪看来,都是将相对来说没有继承权的儿子给送走,和长安朝廷交好。

    这样的话在刘璋的面前说,其中好像有些隐藏的深意。

    按照赵韪的判断,这出送质的说辞大概就是真了!

    那就不必再去多想消息的真伪,直接想想该当如何改变这个局面。

    直接去跟刘焉本人说,即便要送人质也不能送四公子,这显然不可行。

    刘璋暗弱温和,才是赵韪选择刘璋最重要的原因,若是让刘焉本人来选,只怕那个被他丢去经商做富贵闲人的二儿子都要比小儿子更适合作为他的接替者。

    刘焉也显然不喜欢他们益州人在他的决定上做出太多的干涉。

    那直接谋害这趟长安来的使者,让他们没法完成出使的任务,从源头上断绝刘璋被带走的可能?

    这也不可能!

    长安来使所带的侍从是从赵云的部将里分出来的,都是凉并二州的悍将,若要将他们解决,所制造出的动静绝对不小。

    这样一来,赵韪就不得不将自己所做出的举动暴露在刘焉的面前,很有可能会因此成为被他清算的对象。

    这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者说来,倘若从长安朝廷派遣到益州的使者身亡,关中与长安之间相对和平的关系,就会在一夕之间被打破。

    乔琰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击败了李傕派往凉州的入侵队伍,而后自陈仓打入关中,谁又敢说,她不会在对袁绍那边保持着凭借太行山戍防的优势,先因为这个借口对着益州发起进攻。

    若按照山川地理的条件,这还真不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就对赵韪来说更不妙了。

    他不满于刘焉对东州士的偏袒,并不意味着他希望将益州交到其他人的手里来统领。

    刘焉的汉室宗亲之名,和他治理益州的手段,对益州人来说依然是有利可图的。

    若非如此,在刘焉以莫须有的罪名对益州豪强进行处决,又镇压了任岐所引发的叛乱后,以赵韪为首的益州人不可能还对刘焉保持着这样支持的态度。

    所以他不能以太过激烈的手段,让益州直接成为长安朝廷的眼中钉。

    那就换一个方向来考虑。

    他想到了从驿馆那边收到的消息。

    对方说的是,比起袁绍和公孙瓒之流,刘焉还是相对来说配合的,且并没有不臣之心。

    有没有一种可能,稍微提高几分刘焉对长安朝廷的威胁,又还不到过界的地步,让原本并不苛刻的送质条件变得苛刻起来?

    赵韪陷入了沉思。

    他还真不能算是纯靠蛮力的武将。

    在他跟随刘焉进入益州之前,他在洛阳朝廷中担任的是太仓令的官职。

    作为大司农之下的属官,这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职位。

    但要不是因为他这有却不多的脑力,李儒也不会选择将赵韪作为利用的对象。

    赵韪基于增加刘焉对长安威胁的角度,先想到的是让张鲁那边再折腾出一点动静。

    然而张鲁,或者说是天师道,完全就是不可预料到行动分寸的。

    就算同为益州人,他们也是在谋求不同的利益。

    若要赵韪看来,张鲁只怕更想要的是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传教地盘,而不是和汉室出身的幽州牧达成共赢。

    到时候若是做得过了火,难保给益州带来灾厄。

    那就只能换一种方式了——

    给这些前来长安的使者提供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又将这个把柄给销毁!

    到时候长安至多对他们产生几分警惕,却没有这个实际问责的理由。

    只要确实没有越界太多就好。

    当今司空黄琬的姑姑就是他们这位益州牧刘焉的母亲,总要从中斡旋一二的。

    赵韪想到这里,只觉豁然开朗。

    他当即喊来了心腹,让人去操作起来。

    那下属骤然得到这种离奇的指令,不由惊了一跳,连忙问道:“这……这真不会出事吗?”

    赵韪斩钉截铁地回道:“能出什么事,非要算起来,我们还是为君侯给抹除了个后患。”

    下属不疑有他,当即着手行动了起来。

    于是在这个刘焉将领大将军位置的前夜,原本平静的夜晚忽然被一阵救火的喧嚣所打破。

    身在驿馆的齐周被这个动静给惊醒,连忙起身查看,只见东面的天空被映照得通红,分明就是着了大火的样子。

    而东面,正是刘焉的州府所在!

    即便这是冬日干燥之时,怎么会突然起了大火,还是在这样的时候?

    齐周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又听同样被惊动的李儒从另一头问道:“发生了何事?”

    两人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在不想这趟宣旨出现问题的想法驱使下,一拍即合地决定朝着那边去看看。

    为防是这益州如同前两年的情况一样,发生了什么动乱变故,两人在前去的时候还带上了一半的护卫。

    好在等他们来到起火的地方后又发现,情况大概并没有他们所揣测的那么麻烦,顶多就是益州的府库起火了而已。

    只不过……

    齐周朝着那沸腾的火海看去,忍不住问道:“刘益州,您是在府库中放了很多过时的家具摆件吗?为何火势会烧得这般激烈。”

    这比起有油助燃的起火也当真不差多少了,若是等闲的起火根本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可刘焉总不至于这么客气,在这个册封大将军位的宣旨仪式之前,先给自己家里点一把火,给大家伙助助兴吧?

    眼见这火势还有扩散的可能,齐周连忙让人协助起了救火。

    他却并未看到,在刘焉那张大半隐匿于夜色中的脸上,比起救火的着急,更有一种警惕的焦虑。

    好在这场火被顺利扑灭之后,那府库之中的东西也已经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刘焉一面肉痛于自己的损失,一面又觉得,这场意外的起火或许也正是对他这侥幸心理的警醒。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在第二日顺利地于各方太守的注视下,接过了长安朝廷的册封后,有一张书绢被人塞到了驿馆。

    上面写着,昨夜起火的府库会烧成这样,实是因为这府库中藏车千乘,乃是刘焉在心怀不轨的想法下打造的僭越之物。1

    报信人又提到,他之所以告知此事,乃是因为他与任岐这位前犍为太守是故交,不忿于刘焉对其苛待,将其逼反后杀害。

    齐周看着这封密信,和李儒嘀咕道:“算起来任岐这件事也确实挺蹊跷的。昔年益州逆贼马相攻杀益州刺史郄俭,甚至在蜀中自立为天子,还是被那任岐给击败的,这才将刘益州成功迎入蜀地为主,可也没过两年任岐又自称将军,朝着刘益州发起了进攻……”

    真是古怪得很。

    或许是因为任岐不满于刘焉对益州人的待遇吧。

    那么有人来替任岐申报不满,也情有可原。

    只是这也难免是有人对刘焉有栽赃之言。

    他叫来了昨夜参与救火的下属,问起了是否有何种异常。

    这一问还真问出了点端倪。

    有人说他本可以去协助灭火,却被刘焉的侍从给阻拦了下来,只让他去打水。

    有人说在往复奔走的人群中,听到不知什么人在小声议论“可惜了那些乘舆车驾”。

    有人在说“恐怕是真犯了忌讳”。

    这么一听,那昨夜大火中被烧毁的东西,很有可能确实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刘焉在益州的治所是从绵竹搬迁到成都的,在这封告密信上又提到了另一个和绵竹相关的消息,齐周当即和李儒商定,在他们和刘焉告辞离开之后,顺路经过绵竹,再小心地探查确认一番。

    这个离开稍显仓促了些,让做出了火焚州牧府库举动的赵韪心中大定。

    若不是因为这一把火,只怕他们离开的时候就会带上人质了。

    现在则要先迟疑一番。

    可惜赵韪并没有真要背叛刘焉的意思,他们往绵竹的这一行绝不可能拿到实质的证据。

    在齐周和李儒等人途径绵竹董扶故里的时候,他们便发觉,此地也在前日起了火,将其中的一应手稿文书都给烧了个干净。

    这也正是赵韪的目的。

    没有了印证的途径,反而恰恰证明了其中有不妥之处。

    董扶是跟随刘焉入蜀的重要臣子之一,和刘焉在提出重启州牧制度后选择益州这个地方,必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在占卜之上的本事在绵竹也有些名头。

    将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来考虑……

    齐周心中大惊。

    这么一看,那刘焉恐怕并不只是想要做个益州牧而已!

    而倘若他还心有大志,仅是在想到了北面的威胁之下,才将相关的线索都给销毁藏匿起来,其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再想想益州的资源与特殊的地形条件,那刘益州若是想要在乔侯对峙于袁绍的时候捅长安一刀,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他们早一些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

    现在大将军的敕封宣读完毕,已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在此时做什么反复的举动,反倒是要让长安朝廷显得何其可笑。

    “早一点知道也没有用,”李儒在旁泼冷水说道,“你若是早些知道了,这个圣旨难道就能不宣读?”

    “以蜀地的地形,我等若是想要中止宣诏,直接返回长安去,恐怕在半道上就被刘焉给拦下来了。能不能阻止圣旨到手不好说,我们的小命却要丢在这里。”

    齐周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儒回他:“别犹豫了,我们得在刘焉发现我们将这两把火联系在一起、得知了他的企图之前,尽快回返长安,将消息告知于陛下。”

    齐周觉得李儒这人也是个人才,能将赶快跑路这种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可眼下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这好像还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他连忙摆出了一副在绵竹采购了几样东西后,就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的样子。

    在刘焉终于收到董扶故里被烧的消息,直觉其中太过凑巧的时候,齐周早已经带人进入巴郡了。

    他这时候再要追,去确认一些东西,也已经不可能追得上。

    齐周更是在汉中境内让人加快了脚步,直到穿过斜谷道,见到了接应他们的队伍,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

    身在此地,那种随时有人要从后面追击上来的状态,终于在此时消失了。

    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休息的时候。

    他人还没到长安,已让人先一步朝着天子送去了求见的急函。

    这让他可以前脚踩进长安城,后脚就收到刘虞批准他觐见的消息。

    刘虞还有些不明就里,便见宣称有要事禀告的齐周在殿中跪了下来。

    他惊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齐周面露急色,回道:“陛下!那刘焉他有不臣之心啊,这大将军的位置实不该给他!”

    235. 235(二更) 会猎汉中

    不臣之心?

    刘虞对齐周这个下属还算了解,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不会做出一个轻易论断的。

    此番将他派遣往益州,也是考虑到他做事稳妥的个性。

    但现在他竟说刘焉有不臣之心……

    这好像是一句实打实的重话!

    齐周又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他是有觊觎天子之位的想法。”

    刘虞面容顿时一肃,“你知道你说出这话要担负起的责任吗?”

    齐周颔首:“知道,但这是我此番往益州一行的亲眼所见。”

    他在从绵竹到汉中,又从汉中到长安的这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他的所见所闻。

    被乔琰委派来协助他行动的李蒙此人,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对劲之处,就像是个才能平平,但未曾拖后腿的普通队友,所以绝没有什么乔并州后悔将大将军位置让给刘焉,因此对其有所针对的说法。

    那两把火虽然都很意外,但也都解释得通。

    前一把火的出现,乃是任岐旧识想要为其讨要一个公道,放火点燃了益州州府的府库,试图让他们这些使者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刘焉所打造的违制乘舆之上。

    可惜那起火现场严禁他们靠近,齐周也并未在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把火背后的隐情。

    对方在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对他们给出了更加直白的提示——

    他们收到的那封信。

    同时对他们告知了另外的一个消息。

    昔年跟随刘焉入蜀地的董扶,预言了“益州分野有天子气”的说法,这才让刘焉弃交州牧而取益州牧。

    这意味着刘焉想要成为汉家天子的想法,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了。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把火已经引发了刘焉的警觉,让他在那些车驾被烧毁后,为了防止其他的秘密被发现,选择将董扶的故居也给烧了。

    以至于当他们赶到绵竹的时候,原本有可能有所发现的地方,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

    若要齐周看来,这个举动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刘焉会做出这种仓促烧毁房屋的举动,又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既迷信神鬼之说,大概也就会想,董扶这位大占卜师在死前,极有可能将刘焉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把柄,记录在一个让人无法发现的地方。

    这样一来,若是哪一日他的子孙后嗣遇到了麻烦,还可以借助此物来挟制刘焉。

    倘若找不到这个东西怎么办?

    在此地已经有极大概率被使者获知的情况下,还不如将此地一把火烧了痛快!

    可惜这个诚然有问题的府库救火和这个被烧掉的房屋,已经足以让人对他提高警惕。

    当然,这其实还不够。

    齐周的这些耳闻目睹也都只是一出揣测而已,还需得有另外的证据来证明。

    好在,既然那报信之人提到了董扶,当年刘焉出任益州牧前后的情况,便可以寻人来问了。

    如今身在长安城中的官员,可还有不少洛阳故人的。

    在刘虞听完了齐周的这番说法后,他当即找来了几人。

    “董扶?”陈纪忽然听到刘虞问起这个名字,还愣了片刻,但在遥想起洛阳城中的情况后他又说道:“不错,我认得他。”

    “昔年他是被何大将军举荐给孝灵皇帝的,因他被举荐的时间更早,故而他跟我们这些只是依托于大将军门庭之下,以府掾的方式寻求托庇的还不太一样,他是直接被委任为侍中的。”

    “因为当年所负责的事项,他确实和当时担任太常卿的刘君郎走得很近。”

    他思忖再三,回道:“我说不好他有没有对刘君郎变更决定做出影响,但他最开始的选择确实是交州,这一点……当时身在洛阳的都可以证明。”

    在黄巾之乱中张氏兄弟伏诛,乔琰随同毕岚来到洛阳之前,这个变更就已经完成了,知晓此事的只有当时对朝中局势变化尤其清楚的几人。

    陈纪是一个,早前与荀爽黄琬等人一道前来长安的杨瓒也是一个。

    “可光靠着这种决断变更就对刘益州下此判断,是否还是过于武断了。”杨瓒替陈纪做了个证明的同时,也不免在旁问道,“当时益州的情况确实要比交州更需要一位州牧。”

    横征暴敛的益州刺史郄俭命丧马相等人之手,急需一名坐镇中央之人,平定益州境内的叛乱,这样说来,即便不是出于什么天子气的说法,只是出于实际必要的考虑,益州也确实要比交州更合适。

    “不,还有另外一个证据。”他们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人自外间踏入了殿中,在朝着刘虞行了一礼后说道。

    来人是被刘虞安排在少府中充当属官的鲜于银。

    在齐周将刘焉恐有僭位天子之心的消息告知于刘虞后,先被他找来问询意见的,还是他在幽州时候的旧部。

    鲜于银乃是现任卫尉鲜于辅的兄弟,也效力在刘虞麾下。

    他思忖了一番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人后,立刻将造办之处所收容的益州工匠给找来问询了一番。

    长安早前动乱,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人口还是从关中流入益州,这也正是为何在刘焉的麾下会出现东州兵这样的势力。

    东州兵的组成就包括了从荆州和关中流入益州的人口。

    但在去年八月的董卓之乱平定后,因长安城内的各项秩序需要恢复,十月之后更有大量修建宫室和打造器物的需求,他们对长安民众发出了不少募招。

    益州人中也难免有一部分耳闻长安景象,向往天子治下的未来,选择流入关中,以领取到落户长安的福利。

    这其中便赫然有当年参与过刘焉车驾打造的工匠。

    刘焉那千乘车驾的制作,正值汉灵帝驾崩后中原最为混乱的时候。

    彼时他未曾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面对长安这头的威胁,更未曾想到,这种为山岭重阻所挡的放肆之举,会传到不该听到此话的人耳中。

    他也就更加想不到,参与过车驾打造的工匠会身在长安,还被人在此时给找了出来。

    当那几个工匠凭借着回忆将车驾图样给绘制出来后,围观众人的面色不由一沉。

    这确实是天子驾舆的制式!

    若只是一架两架也便罢了,按照那匠人的回忆,刘焉当年让人所打造出的车驾起码以百为数。

    这就意味着——

    他是真将自己当做益州境内的天子了!

    他如今是不是还抱着这样的念头?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一种答案。

    若是他只是一时糊涂,现在已经想通了,这些不该为他所有的车驾,也就不会在他接任大将军位置的前一夜,在他的府中被人给点燃了,而是早应该被他销毁掉。

    他分明还心存侥幸!

    齐周朝着上首的刘虞问道:“陛下,我们现在该当如何办?”

    即便刘虞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想要成为天子,可他现在毕竟已经即位了。

    在其位谋其职,向来是这个道理。

    他至多也就是如他在接任皇位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将刘协给找回来,他是可以退位给对方的。

    但在刘协还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刘虞该当做的是与乔琰配合,一个坐镇中央,一个横扫四方,将割据天下的乱党给平定下来。

    这种评判标准里,刘焉身怀跻身天子位的心思,当然就是他们的对手。

    可现在大将军的位置已经交到了他的手里,该当如何做来消弭掉此事的影响,又应当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刘焉?

    总不能是放任着对方不管对吧……——

    “文优先生的这番表现实在精彩。”

    乔琰看着眼前的李儒,听着他汇报出的结果,不由心中感慨。

    她当年将李儒射下马来,让董卓失去了这个军师,实在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对方的这种信息收集和误导他人的能力,若是在董卓身处长安的时候得到发挥,乔琰要想让贾诩在其中反复横跳,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别说是在攻克长安后,还安排起了天子的去向。

    也好在李儒并不是要为董卓殉死的部将,更选对了一个出山的好时候。

    乔琰又问:“不过,文优先生就不担心赵韪所选择的路子并不是放火点燃府库,而是什么其他法子吗?”

    李儒笃定一笑,“那么君侯觉得他除了让我等发现刘焉的不臣之心又销毁证据之外,还有什么更合适的方法呢?杀了我们这些使者吗?”

    “这对他来说倒也是一条出路,但我想君侯早前让人往益州之地行商,不是什么人手都没留下。既然敢让我那位弟子也跟着一道前往,您对她的安全必定是有过考虑的,触发了这种最为极端的情况,我也可以借一借光,从中全身而退。”

    “刺杀来使这种直白表露的不臣之心,同样是君侯可以行问责之举的凭据。”

    他顿了顿,总结道:“所以赵韪是要用莽夫的手段,还是要用相对聪明的法子,并不影响到结果本身。”

    乔琰无奈地问道:“若按照你这种说法,你到底是去教学弟子的,还是为了带个护身符的?”

    李儒坦然回她:“君侯对同宗侄女的关照,同样是我收集到的一条情报,将其灵活运用而已。”

    这也当然是他教给乔亭的一课。

    总的来说,无论是出于达成教学的目的,还是出于完成乔琰任务的目的,李儒的这番表现都堪称精彩。

    也正是因为他在此番宣旨的队伍中,虽然有一点存在感但不多,以至于当齐周将消息带给刘虞后,刘虞选择的是先找到更能叫做真凭实据的证明,而不是让李儒再将和齐周一起看到的东西说一遍。

    这就大大减少了他出现在人前后,被人叫破身份的可能。

    至于依靠着这些零碎的信息,能否让刘虞对刘焉下达一个肯定的判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刘焉确实有这样不臣的想法,也将其付诸了行动,考虑到益州又与关中是个邻居,那么他们要在有了认知的倾向后去补足这个证据,并不是什么无法达成的事情。

    乔琰都不介意先将大将军这个位置让给刘焉了,又怎么会介意再多等上一段时间,直到将那个大司马的位置拿到手中。

    反正,现在还只是建安元年的二月。

    但现在看来,刘虞的这些部将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不太行,在寻找刘焉有不臣之心这件事上的效率却着实不差。

    乔琰都得夸一夸他们了。

    仅仅是在齐周和李儒等人回返长安的两天后,刘虞就已同陈纪等人一道,说出了此番前往益州敕封的意外发现。

    朝堂之上的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趟赶赴益州的宣旨,谁也未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大将军的位置是给刘焉了,但通过这个方式表达与益州之间的合作,当真该算是成功了吗?

    乔琰当日将大将军的位置让出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身处益州的刘焉有割据一方的想法,撤换掉他的大司马位置是为了防止他行事过于张扬,稍微限制他几分。

    可谁又会想到,刘焉他何止是抱着割据一方的想法,分明是想要中央混战,让他自己从中得利。

    眼见乔琰面容沉静,并未在此时表现出对刘焉的愤怒,众人难免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可能早已在心中做好准备了。

    毕竟,早在八年之前,她就已经写出了那州牧封建论。

    今日她这位并州牧甘愿停在骠骑将军的位置上,那位益州牧却是打造起了天子才能使用的乘舆,谋划起了从州牧晋升为天子的可能性,好像正是对她当年那番论断的照应。

    刘虞开口问道:“众卿可有何等想法要说?”

    在齐周问他该当如何做的时候,刘虞也着实觉得棘手。

    刘焉所统辖的益州面积甚广,人手也不在少数,在两方之间存在秦岭阻隔的时候,要想做到和平暂处不难,要进入全面开战的局面,则对谁来说都很伤筋动骨。

    何况此时距离春耕只剩下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量的人手调动,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必然被进一步加剧。

    此外,一旦他们因为此事向刘焉问责,与他们同样邻近的刘表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那毕竟是汉室宗亲。

    东边的袁绍公孙瓒又会不会对并州趁机发难?

    这难免会顾此失彼。

    以至于刘虞苦思良久,只觉方今情形竟成了骑虎难下。

    那个大将军的名号也成了个暂时收不回去的委任。

    他是这样想的,众人也是如此。

    以至于这殿内竟在一时之间陷入了一片安静。

    还是黄琬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不知刘焉目前是否已能肯定我们知道了他怀有异心?”

    正如赵韪所知道的那样,黄琬和刘焉其实是表兄弟的关系。

    但当黄琬开口直呼刘焉其名的时候,众人便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他如今的立场是长安朝廷,大可不必顾及他和刘焉之间的表亲关系。

    他与其在此时缄默不言来避嫌,还不如直接将该说的话都说个明白。

    他又补充道:“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判断,事情摆在眼前了,总归是要解决的。没有当做无事发生的道理。”

    这话中将他的立场说得就更明白了。

    若真要打,就得打。

    毕竟刘虞刚代表了正统,绝不能让刘焉在此时有越轨之举。

    “但眼下的情形适合与益州翻脸吗?”王允忍不住回问道,“从关中防守益州那头的入侵,相对来说还是容易的,总归只是给出了个并不能真调动天下兵卒的大将军权柄,姑且当其不存在就是。我等的头号大敌还是袁绍和公孙瓒,或者说是那头的邺城朝廷,毕竟刘焉总不能在只占据有益州的情况下就干脆称帝。”

    说白了就是,现在刘焉有不臣之心吗?有。

    他能将其落在实处吗?只怕不能。

    顶多就是,这个将大将军位置敕封给他的举动,让人不免在心中觉得有点膈应就是了。

    但他话还未说完就已被卢植给打断了。

    卢植沉声说道:“不,话不能这么说,刘焉既已焚毁董扶故居,以图掩饰其有居天子位之心,可见对使者的行迹已有揣测,此时只是设防于他,表面无事,只会助长其狼子野心而已。”

    “不错!”乔琰抬眸接道。

    她素来行事果决,立场坚定。

    在这掷地有声的“不错”二字中,谁都能听明白她的立场。

    她迈步出列,在抬眸间流露出的凛然之色,已让人不难猜到,在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后,她已从先前的纠结中抽离,在心中做出了一番评估。

    只听她接着说道:“刘焉麾下东州士与益州士间互有龃龉,争锋以对,然有刘焉在上,此消彼长之势皆为州牧所控,迟早化益州兵与东州兵尽归其所有,一旦令其据民殷国富之力,合智能之士谋划险阻,势必为我等祸患。此事看似在短期内无妨,却实不能轻忽。”

    “要我看来,虽眼下还不宜撤其大将军位,令邺城那头看了笑话,但也未尝不能在春耕之前给那刘焉一个警告。”

    这就是要打了!

    她戎马征伐多时,众人都相信她的判断。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她随后开口说出的话中,竟好像不是要攻伐益州,或者说,不是要和刘焉开战的意思。

    她朝着刘虞行了一礼,说道:“请陛下予我与那刘益州各一道圣旨。”

    “汉中张鲁,自从将其驱逐出武都郡后依然无有悔改之心,潜藏汉中,聚敛天师道人手,阴行祸事。今长安天子方立,本有大赦天下之宽宏,然其祸乱民生,颠倒阴阳,此为不可赦者。”

    “故而——”

    “天子有诏,令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会猎汉中!”

    236. 236(41w营养液加更) 位极人臣……

    令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会猎汉中!

    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这好像是让乔琰和刘焉进行一出对张鲁的联合围剿。

    可这会猎汉中的猎物,到底是被乔琰称为不可赦免之徒的张鲁,还是那有不臣之心的刘焉,在场之人大多不蠢,怎么都能听出个潜在意味来。

    自然还是刘焉!

    可既打着是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一道发兵围剿的幌子,起码在名义上,他们还未曾和刘焉撕破了脸皮。

    “会猎……”皇甫嵩将这个词在口中念了一遍,忽而朗声笑道:“好啊!好一出会猎!”

    上一次在乔琰口中出现会猎这个词,还是她声称要与韩遂会猎于金城。

    可她在彼时哪里给了韩遂以“会猎”的机会。

    在她绕行陇西郡先取马腾后,留给韩遂的就只剩下了一条四面合围的死路。

    今日她话中咬字铿然,分明也是同样的傲然姿态。

    虽是会猎,但到底谁在其中占据了主导,好像并不是个难想到的情况。

    这根本不是要和刘焉有商有量地一起将汉中的张鲁拿下。

    而是要抢在刘焉收到长安发来的合围狩猎之言前,就将关中的军队挺进汉中,给刘焉一个他们即将挥兵南下,而且无所不往的假象!

    以便一口气将刘焉觊觎天子位置的气焰给打消。

    然而——

    就连司徒王允都在此时觉得,他们发起对刘焉的谴责和讨伐,乃是并不那么符合眼下局势的举动。

    就连身为陛下的刘虞都对是否要问责于刘焉,持有犹豫不决的态度。

    那么刘焉本人又会怎么想呢?

    他可想不到会迎来这样的一出迎头痛击!——

    此时的刘焉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一面让人检查起了益州州府府库的失火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一面担心起了在董扶故居被焚烧后,其中到底有没有被那些长安来使所带走的切实证据。

    但他心中转圜之间又意识到,他其实是不必这么惊慌的。

    就算他在早年间的那些算盘都被暴露在了刘虞和乔琰的面前,在对方还有一个更加要紧对手的情况下,他们难道能有这个机会无视邺城和幽州方向的威胁,无视刘表袁术等人在侧的观望,无视内部即将进行春耕的安排,肆无忌惮地侵入到益州境内吗?

    他们只怕不能这么做!

    现在至多就是将彼此之间的心志都给交代清楚了,但该在明面上保持的友邻状态,并不会因为这出堪称变数的坦白而有任何的影响。

    最起码也要等到他们和邺城朝廷之间分出一个高下来,才会有空余的时间来跟他们益州较量。

    但想想公孙瓒和袁绍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刘焉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过程起码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

    到了那个时候,凭借着他对益州人的分化和对东州士的扶持,他早已经将整个益州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说不定还能有余力去将益州的板楯蛮等南蛮给进一步收归己用。

    顶多就是,在如今的敌强我弱情况下,他还不能在言语上彻底将长安朝廷给惹怒了。

    他头上顶着的大将军位置毕竟还是乔琰让出来的,这又是个年轻到让人不免怀疑她会意气用事的全胜之将。

    考虑到被她势如破竹击败的韩遂和董卓之流,刘焉觉得自己最好不要步了他们的后尘,稍微给彼此之间留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这就足够了。

    他将这个想法说给麾下之人听的时候,身在此地的赵韪脸上不由流露出了几分喜色。

    看来他做出的安排在此时已经奏效了。

    他很想在此时开口建议刘焉,不如将大公子派遣往长安作为官员,以便将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给暂时翻篇。

    若有这等举动,说不定还能迷惑住长安那边的人,以为刘焉也就是在刘虞并未于长安称帝之前才持有这样的想法而已,现在已是将这种算盘给打消了。

    但这个幌子丢出去后,之后到底是要当君还是要当臣,还不是一件根据情势发展而决断的事情!

    主导权也在他们益州自己的手中!

    刘焉毕竟有四个儿子在身边,长子去了京中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惜。

    倘若不考虑到刘焉早年间受到的箭伤,他本人的年龄也还正处在对一个为政者来说最春秋鼎盛的时候,根本不需担心长子不在身边会出现什么意外。

    只是赵韪怕自己表现得太积极,让平衡益州势力格外敏锐的刘焉发现他的异常,进而联想到州府失火的事情上去,不得不在此时先保持了沉默。

    可让赵韪意想不到的是,刘焉居然会在此时说道:“你们觉得,若是将我的幼子送往长安进学,可否算作是缓和关系的筹码?”

    赵韪:“……”

    等等!这,这跟他想好的情况不一样啊?

    按照正常人的思考逻辑,在此时是该当出现递进的发展的。

    如果先前刘焉就已经和长安那边达成了协定,通过送质刘璋来换取那个大将军的位置,他现在说的就不应该是这句话!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赵韪做出了个让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的判断——

    他先前得到的刘焉要将刘璋送去长安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是那前来长安的使者放出来的假消息!

    但如若真是这样的话,他之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为了改变刘焉将刘璋送去司隶作为人质的决定,他将刘焉的小算盘和他们益州内部的派系之斗,连带着刘焉的继承人选择可能存在问题这件事情,都一股脑地呈现在了长安的使者面前。

    然而事实上,刘焉好像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考虑!

    赵韪之前都只是在凭借着从使者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做出了一个单方面的推测而已。

    因对方揣带着敕封刘焉为大将军的圣旨而来,也因他们大概率并不知道刘焉入主益州的隐情,赵韪一点也没怀疑过他们会进行这样的假消息制造。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往坑里跳了进去,对方这个假消息在他们离开益州后就会被揭穿。

    可现在……

    并不是使者的故弄玄虚成为益州内部的笑柄,而是他赵韪做出了一个绝不利于益州的举动,甚至以为自己的所为,只是在为他们益州人谋求到足够的利益!

    这种极有可能出现的可怕推测,让赵韪的面色一变。

    偏偏在此时他根本不能跟刘焉去说这件事,反而要按捺下自己的表情变化。

    别看他将刘焉怀有谋逆之心的证据都给消除了,可这依然是一出未曾知会刘焉后就擅自进行的越界举动。

    谁知道会不会因为他的举动,让刘焉有了对益州士进行第三次清洗的机会!

    赵韪心中警觉之下,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绝不会将此事是他做的宣之于口!

    哪怕心知自己是掉进了长安来使的陷阱里,他也只能当做从来没做过这种自己坑自己的举动。

    但大概他更不会想到的是,在他的这种倾力相助之下,并不只是刘焉的野心被袒露在了长安的君臣面前,让乔琰有了这个提出会猎汉中计划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刘焉这位“大将军”的不臣,让抢先出兵汉中的战略被敲定了之后,长安的朝廷中还考虑起了另外一个对乔琰来说极有利的问题。

    所谓会猎,当然是由身份更高的人发起对身份更低者的号召调度。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也绝不可能让刘焉对乔琰发起节制。

    若真如此的话,这就跟他们“会猎汉中”的意愿有些不符了。

    奈何在当今的官职制度下,大将军是位列三公之上的。

    倘若保持着他们和刘焉之间未曾撕破脸皮的现状,恐怕要让刘虞本人御驾亲征才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了。

    但刘虞亲自作战的本事,已经在和公孙瓒的对垒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能统兵,但打不赢。

    所以御驾亲征显然不可行。

    在好不容易让长安民生有所安定的情况下,也不适合让刘虞出行,而应当继续保持天子坐镇中央的状态。

    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呢?

    倒还真的有!

    将乔琰的地位提拔到刘焉之上就是了。

    但在大将军之上,天子之下,在方今唯有一个位置而已。

    大司马。

    这个位置原本是刘焉顶着的,在刘虞即位后将其撤换了下来,现在若是兜兜转转落到了本该担任大将军位置的乔琰身上……

    因刘焉的觊觎天子位置之心,众人竟然并没有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何况,早前他们觉得乔琰可以担任大将军的位置,其实也就已经将她放在众人之上了。

    只是让她再往前进一步,上到大司马的位置,以对刘焉这位不太安全的大汉宗亲形成节制,分明也只是势在必行而已!

    黄琬并不打算替他那表兄辩解,反而只想着跟他形成解绑的想法,出于这种考虑,让他在此时当先提出了这个建议。

    由天子下诏,在这会猎汉中的旨意下达同时,让乔琰晋位大司马!

    让她那骠骑将军之前只能叫做加官的“大司马”称号,成为真正作为人臣之极的那个大司马!

    “此事……”不可。

    乔琰的话还未曾说完就已经被卢植给率先打断了,“烨舒难道是想看到刘焉这位大将军在我等奔袭汉中之后,虽败尤胜,也有对你发难问责的名头吗?”

    “还是说烨舒是想要看到邺城朝廷对我等敌友不分的处事方式做出质疑,成为对方的笑柄?”

    “又或者是想要看到,刘焉此人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在益州这等险塞庇护,沃野千里之地休养生息,成为我等背后的一根芒刺?”

    卢植这三句反问后,又朝着刘虞说道:“望陛下考虑此议,大司马之名并非僭越,而是有能者居之,令武将服膺,文臣效法,令黠吏不匿情,邪人不挠法,令民生康泰,振旅生威而已。”

    在压制益州这一面的隐患面前,乔琰的晋升无疑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解决之法,也能让这出会猎变成大司马邀大将军狩猎张鲁贼子,覆灭敌首后笑谈震慑。

    卢植明白这个道理。

    刘虞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他早在乔琰将那个大将军的位置谦让给刘焉的时候,就觉得很是对不住她为大汉基业做出的努力,这才有了那假节钺,加大司马号,与准允以骠骑将军之名开府的加增权柄。

    如今能名正言顺地让她领大司马号,反倒是让刘虞心中那点负罪感彻底消失了。

    合该如此的!

    何况,若是王莽霍光之流,在担任大司马的时候才要让人觉得是对皇权的凌慑,可乔琰呢?

    在场中绝无一人敢说,她不是个大汉忠臣!

    若自黄巾之乱开始算起,这八年间她为大汉奔走所做出的贡献,比起旁人数十年间所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又为何就不能让她的地位对得上她所为之事?

    在不可能去考虑她取汉室而代之的情况下,大司马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位置!

    于是长安的百姓在两日后听到了一个特殊的擂鼓宣诏之言。

    因乐平侯乔琰为汉室尽忠职守,竭诚复兴之道,故而在三公与大将军上重启大司马之位,总摄军政之权。

    百姓是不太明白这个从大司马骠骑将军到大司马的意味的,甚至还得有人觉得,少了四个字岂不是还当算是减了点东西。

    不过是听着宣称中这是对那位平定长安的并州牧的升官,想到他们这小半年间的生活转变,不免拍手叫好。

    但这个去掉四个字的册封,对乔琰的意义绝不止如此。

    在此时的紫宸殿内,她已身着官服,聆听起了上首的圣旨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建安元年二月……制诏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

    “卿自中平年间领州牧名,统辟元戎,折冲绥远,虽有胡戎寇边,人多刚悍,然亦有被甲於塞,星夜追驰,斩单于于野,自是以德命官,匪躬成节。”1

    “中平之末董贼为患,卿以持正衣冠汉节之表率,举兵讨贼,引白羽肃兵,旌旗荡寇,迫贼首西逃。”

    “又驱长车曜戟,至于西凉,鹰扬奋节,以平羌乱。”

    “光熹年间,玉壶冰心不改,忠勇令德常在,威足关中,明察秋毫,掌卫居庸,声浃九夷……”

    “朕持褒德赏才之心,念汝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2,特加汝为大司马,敬之哉!”

    在最后一个字落定的尾音里,乔琰抬手,小心地自大鸿胪陈纪的手中接过了这一道圣旨。

    刘虞登基之日,她就已经从刘虞的手里接过了他的佩剑,一如汉初天子即位中,武将从天子手中接下高祖斩蛇剑的意思一样,要为朝廷开辟前路,征讨四方。

    而如今在这加封大司马的典仪上,她在刘虞手中又接过了旄羽节杖,以示威荣——

    这道大司马的敕封一下——

    自今日起,她就是天子之下,从名分到权柄的第一人!

    237. 237(二合一) 横越秦岭

    十九岁的大司马!

    在绝大多数人及冠后才涉足官场的背景里,这近乎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哪怕这件事是在众人的见证之下达成,也是因刘焉的僭位之心才被促成,当众人步出紫宸殿的时候,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倒是乔琰这位新晋的大司马比起他们这些老臣从容得多。

    因在被授予大司马官职的同时,一并落在乔琰手里的还有那会猎之名的圣旨,故而她已经和皇甫嵩以及鲜于辅商定起了此番行军的情况。

    “驻扎在陈仓的守军因还要督辖武都郡和汉阳郡方向的情况,暂时不会有所动作,但是为求调兵之速,关中的其他守军我会大量调走,随后关中的戍防要交托给两位了。”

    乔琰话说到此,并无权臣架子地朝着皇甫嵩和鲜于辅都拱了拱手。

    言外之意,在她出兵后,关中周遭的戍防和长安城内部的巡防情况就交给两人了。

    这种明确的放权表现,让鲜于辅这位刘虞旧部放心了不少。

    但说实话,长安城经由过先前的一番重新规整后,对宫城衙署金吾卫和民户之间的界限分割得相当清楚,近来入关的人口在身份上也都经历过盘查,会在安全上出现问题的可能性相当低,故而乔琰主要还是和皇甫嵩交代。

    “原本是想在三月春耕之前将潼关给修建完毕,可惜因进攻汉中的缘故,那边擅长于山地作战的人手我都必须调拨离开,只能由皇甫将军带领人手将其接下了。”

    在长安与洛阳之间,最出名的关塞原本应该叫做函谷关。

    这里就是秦出中原一统天下的雄关要塞。

    但随着四百年间的河道冲刷,函谷关附近的稠桑原北侧,被冲出了大片的滩涂地,函谷关的天然关卡自此不复存在。

    若有人想要进攻长安,大可以通过绕行滩涂地的方式来走。

    甚至连稠桑原本身也在多年冲击之下变得不再陡峭,让人可以通过攀援的方式通行。

    这就意味着,要想依靠函谷关拦截住从关中以东来的敌人,光靠着原本的那座函谷关是不够的。

    故而在董卓携带刘协西逃至长安后,意识到这一点的段煨对董卓做出了提醒,得到了董卓的应允后,就在函谷关以西的地方重新修建了一座关卡。

    利用黄土高原、黄河、秦岭、潼河等地形屏障重新形成对关中的防护。

    因为潼河的缘故,得名为潼关。1

    乔琰进驻了关中后也得到了这座关卡的守备权限,所以前来给袁绍送粮食意图修复关系的许攸,当时就是被乔琰从这里丢出去的。

    可在董卓的绝大多数防备是冲着北面的乔琰而来的情况下,这座本应当修建得更具备雄关铁牢之效的潼关——

    其实有点偷工减料。

    在未央宫的修缮、紫宸殿与灵台的修建以及长安城中的道路翻修之后,潼关的加固也提上了日程。

    可惜目前她的头号职责还是进攻张鲁,起码要让她拿下的这个大司马位置发挥出其进一步的效果。

    皇甫嵩颔首应下,又忍不住在此时调侃道:“烨舒于早年间便已有州牧之名,果然是将心性给锻炼出来了。”

    大司马的高位放在谁身上,只怕都不能有这样的平静。

    她这幅表现,真得让人感慨,有些人经由少年历练之后,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沉稳。

    乔琰回道:“皇甫将军这话说得也不全然对,置身高位,人皆有欣喜与惶恐并作的情绪,但方今时局下,我若因一个大司马位置而忐忑焦虑,又或者是骄傲自满,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倒不如当做早先那加在骠骑将军前的大司马和如今的官职没甚区别,本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准则就是了。”

    皇甫嵩闻言笑道:“那便让我看看,你这位大司马要如何指挥刘焉这位大将军了。”

    若非此番往汉中的一路多为山岭,且是秦岭这种特殊山岭地形,皇甫嵩还挺想跟着一起去的。

    但无论是他还是卢植都已过了精力旺盛的阶段,此时便不适合再行此事。

    乔琰显然也深知这趟行军的特殊性。

    即使他们这一方占据了让刘焉来不及应变的先手优势,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从关中突入汉中的路并不好走。

    所以为了这一趟行军,她带上了身在关中的两支堪称山地战好手的队伍。

    一个是姚嫦的羌人队伍,一个是褚燕所率领的黑山军。

    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这两支队伍本是要协助程昱,朝着弘农与河南尹方向扩张的。

    但在轻重缓急做出了一番调整后,他们最合适的去处还是随同乔琰进入汉中之战。

    另一支和乔琰一道进发汉中的,就是由赵云所统帅的军队。

    这支军队原本巡防于从陈仓到长安的一线,负责各处对益州的隘口。

    但在这会猎计划制定后,也就意味着她可以以进攻来取代防守,赵云就自然应当随同她进军。

    而后,在决断此次的随军军师上,乔琰放弃了带上郭嘉,而是让其留在长安配合程昱应变荆州豫州兖州的情形。

    戏志才留守并州,确保冀州和凉州方向无有突破关口之事。

    李儒在完成了这番对益州的算计后暂时需要销声匿迹,故而回到上郡和贾诩这个“叛徒”作伴去了。

    杨修还在绥远城当传令官。

    这样一来,还剩下可以带的就只有两个人了。

    荀攸和徐庶。

    “我有意让元直还是前往武都郡,把守住武都通往汉中沔阳方向的出口。”乔琰在回返到大司马府后安排道。

    在乔琰升职后,戏志才从并州的治中担任起了别驾,代行州牧权柄,郭嘉则是从原本的云中、西河二郡从事转为了大司马府长史,此时坐在乔琰下首的第一位,看着她在面前的地图上,做出了个拦阻的标记。

    但这显然不是要让汉中方向形成两面的合围。

    因为郭嘉已听到乔琰的下一句便是,“在武都郡各个隘口的驻兵保持多少人数,让元直自行斟酌,我只需要确保能达成一个目的,让张鲁在必要的时候流往武都郡之南的广汉属国方向。”

    郭嘉端着手中的热茶,抿了一口,回道:“君侯是要行驱虎吞狼之策啊。”

    乔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全是,我还有些另外的想法,但眼下还不急。总归这会猎的目标原本也不是要将张鲁的天师道给一网打尽,将其在汉中境内的教众给打散就已经足够了。”

    她并未将此事全然说出,郭嘉也没多问。

    在最重要的目的,也就是拿到大司马的位置已经达成的情况下,其他的东西都是相对次要的。

    郭嘉只是问道:“也好,不过既对元直有此等安排,君侯是预备带上公达了。”

    荀家的这对叔侄,做叔叔的那个是在朝中领着俸禄,担任侍中的位置,做侄子的却是在乔琰以骠骑将军身份开府后就成为了骠骑将军府参军,而今顺利地升任为大司马府参军。

    以军师身份跟随乔琰出战也是分属应当之事。

    不过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对,带上公达同行。”乔琰回道,“前几日我跟他讨论过进驻汉中的路线问题,他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走骆谷道。”

    乔琰伸手指向了地图上夹在斜谷道和子午谷之间的这条路径。2

    这条起始点为骆谷,终止点为傥谷的关中汉中之间要道,在如今还并未成为广泛用于南北交通的通途。

    只因这条路并不只是在两处河谷之间连接而已,还包括了黑水河谷、清水河谷等一系列的山谷谷道,是由一系列迂回曲折的道路组成的。

    首端的骆谷和终端的傥谷只占据了这条路线不到五分之一的长度。

    但走这条路也有一个好处。

    虽然路径多有回转,其全程却只有四百四十里的长度,比起子午谷短了足足二百里。

    而相比于斜谷道来说,汉中方向对其的戒备,势必会小很多。

    乔琰又道:“公达长于奇策,此番汉中之战连开端都要走一个奇字,正合其道。只是这样一来在路途上就要辛苦些了。”

    坐在郭嘉下手一位的荀攸摇了摇头,并未觉得这得算是辛苦。

    行军打仗若是要因为地形条件的缘故就退却,他也不必去做什么军师了,大可以早日跟随荀爽做学问去。

    他只是提醒道:“这算不得辛苦,不过君侯此番还是把军医多带上几位为好,听关中与益州人说起骆谷道,都说谷中多有青攒蛇往来,十数步内立时伤,君侯已是大司马,功重位高,切莫在此事上有失。”

    乔琰回他:“此事当然不敢轻忽,我已让更多随军医者从并州方向过来了,在大军整顿开拔之前,他们应该就能抵达。”

    对岭高谷深之地的毒蛇和毒虫,乔琰丝毫不敢懈怠。

    哪怕她这一趟只打算抵达汉中地界,绝没有要往益州更南部的地方涉足的想法,也不能在横跨秦岭的深山行路中大意行事。

    别看她因为扶持刘虞登基的缘故,在元月初一的晚上,就已经将谋士成就【扶持主公登上皇位】所带来的9点属性点,其中的4点点在了智力上,将数值给拉满了,剩下的5点则点在了气运上,让这个数值变成了106,她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个气运数值能连蚊虫叮咬这种情况都给避免了。

    这大概不是这玩意的正确打开方式。

    比起极高的气运,乔琰觉得她的谋士系统相对来说更有用的,还是那个早在她得到第一个100谋士点的时候就激活出来的立体地图。

    在秦岭山中行路,显然还是这玩意在实用性上更高。

    起码在进行两条河谷之间的转道翻山中,她会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在她受封为大司马的五日后,大军自长安开拔,朝着骆谷道的骆峪而去。

    那册封大司马的过程放在紫宸殿中,长安的百姓无法看到。

    但如今大军起行,他们却能看到,在这从长安出发将与关中驻军在骆峪会合的精锐部从中,策马而行的主帅显得尤其醒目。

    这就是那位最为年轻的大司马!

    乔琰朝着围观他们出行的民众看去。

    和元月时候目送天子往明堂祭天的那日相比,也不知道是因为冬日将近,关中的气温升高了不少,让民众有了出来走动的想法,还是因为随着刘虞即位后长安秩序井然的建设,周遭涌入长安的民众越发增多,让她恍惚有种在进行状元游街的错觉。

    还是一出发生在长安城外的。

    昔年汉光武帝刘秀有一句仕宦当作执金吾,如今执金吾倒还是天子扈从,但也不知对这些长安民众来说,倘真要得风光阵仗,是该当去执金吾还是投效在她的大司马府之下。

    这一面让她意识到,自己八年间的努力和争取这个大司马的位置,绝不是一个无用之功,另一方面也在提醒着她,若是让这种情况继续延续下去,别管她在接掌大司马之位的时候是不是为时局所推动,依然要被快速推到与大汉皇权对立的处境。

    最迟半年内,她必须想出个缓和矛盾的办法。

    但大概让她未曾想到的是,在这人群中,除却寻常百姓之外,还有几个特殊的人。

    “梁国乔氏?”程昱收到郭嘉从大司马府送来的消息,不由面露诧异。

    乔琰的本家已有多时没有消息了。

    在乔琰领兵平定长安之乱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一点动静,在随后接近半年的时间里,也始终处在一种乔琰不问他们也不回的状态。

    就连跟他们处在敌对关系的袁绍都跟长安之前有过一次……不对,如果算上田丰的话,得算是两次来往。

    身在最偏远地方的扬州更是派出了周瑜来跟乔琰做出了一番交易。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就算是从交州往长安来都已经绰绰有余了,更别说只是从兖州到相邻的司隶。

    这很难不让程昱怀疑,这家人是不是在曹操平定兖州期间给人下绊子所以被扣押起来了,或者是不小心被流寇过境给解决了。

    也别怪他有这种恶意的揣测,毕竟这家人实在是太没有眼色了!

    顶多排除掉早早就前来投奔乔琰的乔氏姐妹。

    因公事交接的问题,这个消息送到程昱的办公之所的时候,荀彧恰好身在此地,便看到了程昱脸上说不好是无奈还是嫌弃的表情。

    “出事了?”这送信之人身着乔琰麾下部从的统一军装,不难让荀彧判断出他的身份。

    乔琰刚离开长安,显然不可能是她在离开前还漏掉了什么消息传达,故而荀彧先下意识想到的是,是不是幽州那边的战局?->>鱿至吮浠?br />

    但瞧着程昱手中拿着的这也不像是军报,更像是随手扯了张纸条写成的便签,应当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才对。

    程昱回道:“无妨,一点没有判断力的跳梁小丑。”

    他回话的时候接着往下看了两行,就看到郭嘉在上面写着,梁国乔氏的人自称,他们是为恭贺君侯成为大司马而来的。

    “……”程昱忍了又忍,还是低声嘀咕道:“好一群厚颜无耻之人!”

    这种理由,他们是要糊弄谁呢!

    从君侯受封大司马到如今也才五日。

    按照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梁国乔氏的距离,这个消息传入他们的耳中都需要四日以上的时间,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怎么也要到三天之后,哪里有可能在五日间跑个来回。

    这分明就是他们在收到刘虞登基的消息后纠结到了如今,最后决定不能只在兖州按兵不动了。

    别管乔琰的行事作风,到底会不会在有一天引发对他们全族的清算,在她如今有拥立天子功绩在手的情况下,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前来对她做出一番示好。

    说不定还能在长安朝廷中借此得到一点好处。

    结果巧之又巧的是,他们在抵达长安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乔琰领军出行的风光场面,又得知了她已经拿下了大司马位置的消息。

    眼见此景,他们先前的犹豫早就不知道丢往何处去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能带给一个家族的好处,远比所谓的潜在隐患要多得多!

    在这等混乱的局面跟前,他们好像根本不该有这些畏手畏脚的想法,而应当早早地来谋求他们能直接拿到手的利益!

    出于这种想法,前来长安的几人毫不犹豫地就登了大司马的府门,声称乃是因祝贺乔琰升官而来的。

    郭嘉皮笑肉不笑地将几人先迎接了进来,转头就给程昱送了一封简讯。

    简讯中说道,君侯眼下不在,又因她将入汉中斟酌战事,再让她被这等小事所牵绊,着实有些不美,不如此事先由他们两个暂做决断。

    若这些人是如那兖州牧曹操或者是扬州牧孙策的亲族一般的水准,他们在此时终于选择前来效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乔琰置身于高位,原本就是需要更多助力的。

    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些人在乔瑁和乔蕤相继死去后,居然还没意识到他们要想崛起只能依靠乔琰,这就是眼界浅薄,目光短浅,而当郭嘉与他们交流了几句后就可以确认了,还有能力不足的毛病。

    这么一看,当年处在太尉位置上的乔玄都没给族人进行什么铺路的行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郭嘉朝着程昱问询,能否先以君侯出征不宜打扰拖着他们,等君侯回来的时候建议她切莫对这些人委以重任。

    按理来说这种家务事他们是不该多说什么的。

    但他们这些真正算作心腹的谋臣都知道乔琰的志向,也清楚地知道,她所要走的,原本就是一条危险到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路,就连这个谋夺大司马位置都需要以这样迂回的方式展开,又怎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多的弱点。

    在平定天下的交战中,以乔琰眼下的表现来看,她会犯低级错误的可能性非常小,但家务事上,总有明白人会犯浑的。

    郭嘉怎么想都觉得有必要提醒两句。

    但这个问题早在他们还身在凉州的时候,程昱就和乔琰有过一番交谈。

    程昱当时问乔琰,如若梁国乔氏前来锦上添花,君侯会对他们有何种安排。

    乔琰回的是,连她横亘凉并二州的时候,这群人都不能意识到她的前景,那么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来什么锦上添花,只有可能来打秋风。

    倘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要想解决倒也容易。

    她的祖父乔玄已经给出了一个标准的操作。

    家族之中有能力的,她可以确保他们不会被其他人情往来的潜规则所压制,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闯荡出一片天地来。

    如果是没有能力还不愿意学的,那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去!

    再者说来,到底是一个只为了汉室和天下奋斗的人,会显得有不轨之心,还是一个在为汉室征战之余还在擢拔家族的人,像是怀有异志呢?

    在汉灵帝还在世的时候,她是孤臣。

    那么在孤臣已不复站得住脚的时候,她不如做孤家寡人!

    一个和家族的联系微乎其微的人,就连前来投奔她的亲戚也将转入情报工作销声匿迹,谁又会怀疑她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在如今这个家族纽带极其要紧的环境下,她这种做法实属罕见。

    就算是“谦恭未篡时”的王莽,也还是有自己的家族势力的。

    这样说来,乔氏的无能短视,竟未尝不是对她的一种成全。

    程昱知晓乔琰的这个结论,也还是难免在此时听闻乔氏有人到来,心中颇为唏嘘。

    这个消息也就意味着,她将完全依靠着他们这些心腹的支持,无有一点家族势力傍身,走到最后的一步。

    他朝着荀彧看了一眼,想到眼下的局面里,乔琰做出的这个抉择竟越发合适,先前上涌的怒火又在此时变成了平静。

    他提笔在这封简讯中告知了郭嘉,先将这些人送到附近的驿馆之中,以大司马府中涉及军情机密的理由将他们直接请出去,等今日事毕后他会跟郭嘉解释此事。

    写完了这些,他才示意荀彧与他一道往长安田屯走一趟。

    荀彧眼下协助三公处理外朝政务,主要还是协助卢植,所督辖的正是田屯之中的军屯事宜,和程昱这位大司农的职权有所重合。

    春耕将近,还是得尽快磨合才行。

    考虑到长安的居民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减少,光靠着并州的农具生产支援,对乔琰来说在运输消耗上的支出就太高了,故而长安的冶铁行当已经在陆续恢复。

    当然,这些现在打着制作农具理由的铁官,实际上是随时可以转向生产刀兵的。

    程昱端着一副稳重到和田中老农酷似的面容,在荀彧向着他问询与此相关问题的时候侃侃而谈,让荀彧不由觉得,别管乔琰到底有没有私心,她举荐到大司农位置上的,确实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可荀彧又哪里会想到,程昱这家伙现在满脑子想着——

    君侯只有他们这些下属了啊!

    在篡夺大汉之事上,他们得更尽心才对——

    乔琰还不知道,因为梁国乔氏族人的到访,让程昱就差没给她打上美强惨的标签,甚至打定了主意要在替她谋朝篡位的大业上更多一份努力。

    她这会儿已从骆峪进入了秦岭地界。

    秦岭的北坡比起南坡更有一种雄奇壮丽之态,在这个二月中下旬的时候,山岭高处的积雪还未曾彻底消融,在低处则成为了山涧流水。

    北面的这些河谷流水往北汇聚入渭水,南面的那些就汇入汉水,维系着这两条河流的部分命脉。

    已并不是随同她第一次出征的赵云、褚燕和姚嫦三人各自整顿好了队伍,以褚燕为先、赵云居中、姚嫦殿后的顺序,形成了一条流入骆谷道内的长队。

    合计万人的出兵比起早前的进攻凉州和长安都要少得多,但在骆谷道这样的地方,不乏栈道承载能力薄弱的地带,比起人多势众,反而还是人少更为稳妥。

    何况汉中乃是个河谷盆地,是可以和益州的其他部分断绝开联系的,要进攻此地确实不需要极多,只要能够把控住有利的局面就够了。

    此时在乔琰手中的乃是一副早年间由朝廷军队入汉中平定板楯蛮记录的地图,这幅地图对骆谷道上的路线标注还算清楚,但绘图的制式,着实是让她没法看明白的那种。

    好在,在她并未亲自身处此地的时候,得到她叮嘱的益州行商之人就已经绘制出了另外的一张路线图。

    现在便等同于是三张地图在进行相互照应。

    但即便有这样堪称利器的存在,要想经由此道翻过秦岭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难怪会有“绝栏萦回,危栈绵亘”这样的说法。

    当真是一片骆谷春深未有春的景象。

    乔琰抬眼朝着远处的山岭看去,心中感慨。

    感慨之余她也不免庆幸,她所拥有的部从在这等环境下的适应性远比常人要高。

    而在有棉衣防寒,粮食又能以风帆车方式运载的条件下,要横跨秦岭所需面对的困境,也要比寻常军队小得多。

    在数条经行的河谷道间,海拔约莫在两千米上下的山梁,对于训练有素的黑山军和一度处在更加恶劣条件下的羌人来说,更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屏障。

    相对来说麻烦的,反而是赵云所率领的骑兵队伍。

    但跟随赵云驻扎在长安的扈从,有些甚至是在他早年间还在并州的时候就训练起的人手,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令行禁止。

    乔琰朝着赵云看去,见他牵着自己的马匹走在了骑队的最前头,测验着栈道的耐受程度。

    背景的高山巨川连带密林深深,映衬着在山岭间徐徐前行的队伍,变成了一条点缀在山岭之间的黑线。

    这与行军在凉州境内又分明不是一种体会。

    很难想象到了唐代,此地也能形成五里一邮,十里一亭的繁盛景象。

    可也正是这种行路的艰险,让汉中的张鲁张修等人绝不会想到,他们会选择走这条尚未彻底开辟的路径来奇袭汉中!

    当他们行路七日后,便已到了八里关,再往前经过贯岭梁,抵达白草驿后不远,就是傥谷口了。

    也就是骆谷道的最南端。

    虽此时还未到天色昏昏,还能往前走出一段,乔琰还是当即下达了让众人停下休整的指令,等到明日精神饱满后,再翻越前方的山梁。

    也不怪她会做出这个决断。

    在众人就地扎营的时候,行路之间的疲惫都清晰可见,在一个个摸出干粮吃了半饱后才缓过劲来。

    在此时还能表现得有些欢腾的,大概也就是队伍里的几个益州向导了。

    其中一个最是年轻的,大约是因为快能回到家,便说起了骆谷道南端的几个传说。

    说的是他们今天早上经过的马道梁上,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块,叫做支锅石,是光武帝刘秀行军到这里支锅造饭而得名的,梁东侧的弯曲山脊叫做蟒岭,是因为蟒蛇协助刘秀作战但贻误战机,羞愧之下在此地化作的。

    乔琰支着下巴听着这个传说,就听一旁的荀攸一边捶着腿一边开了口,“光武帝好像并未记载经行过此道,起码现存的任何一条记载中都没有。”

    见那年轻人被荀攸一打岔,顿时呆愣在了原地,乔琰笑道:“没经过便没经过吧,若是益州人经由蟒岭下走过,过马道梁上行,因此间的光武帝传说,运气要比寻常时候更好,并未遭到蛇虫灾害地便到了骆谷道的北端,顺利进入关中地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那是气运之子兼火系大魔导师呢。

    荀攸有点无奈,“君侯也相信气运这个东西?”

    这话听来实在是有点孩子气。

    他还以为像是乔琰这种喜欢凭实力说话的,应该不会去相信所谓虚无缥缈的气运。

    但他话刚说完,便见刚擦黑的周遭闪过了一道虚影,明明乔琰动也未动,那黑影依然从乔琰的身边掠了过去,而后——

    一头砸进了他们前头的沸水锅里。

    荀攸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了数步,以防被滚水溅到身上,便见这大锅沸水里挣扎着的赫然是一条蛇。

    荀攸:“……”

    乔琰眨了眨眼睛,“是吧,我运气一直挺好的。”

    荀攸还在沉默之中,又听乔琰问道:“说起来,这应该不是效仿那蟒岭之蛇,来相助我们进攻张鲁的吧?”

    这……倒……应该不是。

    这种奇怪的征兆在这些将要抵达汉中的士卒看来,可得算是个吉兆。

    哪怕没能让他们吃上一顿蛇羹,也不妨碍他们在这个置身秦岭的最后一晚有了个津津乐道的传闻。

    毒蛇都能自投罗网,张鲁岂不也是!——

    第二日的黄昏,骆谷道南端出口以西的成固县,迎来了一群天降的奇兵。

    而在短短三个时辰的攻城之战后,乔琰便已坐在成固县的县府内。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在此地她见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天师道的卢夫人。

    238. 238(一更) 袁基病逝

    作为天师道第三代传人的母亲,也作为传闻中因精通鬼道而得刘焉看重的卢夫人,居然出现在了汉中,而不是在乔琰所获知消息里的成都,确实让人意外。

    李儒将在成都所打听到的消息,都在回返长安后告知给了乔琰,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卢夫人相关的情况。

    刘焉此人笃信玄术的种种举动,从早前的董扶,发展到如今的卢夫人,真是让乔琰不免感觉到了一种……也说不上是好笑不好笑的情绪。

    这可能最多叫做时代特色。

    在她打量着面前这位妇人的时候,对方始终保持着一副超然物外,清逸绝尘的姿态,颇有一派城池虽破也岿然不动的样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时的道教还远不如后世一般形成了一派完整的信仰,乔琰觉得,倘若她问别人,是相信自己为汉室忠臣还是相信卢夫人会道术,大家必然相信前者就是了。

    说归这样说,乔琰还是问道:“敢问夫人可有话要说。”

    卢夫人朝着乔琰看来,从容回道:“月前我为刘益州卜卦,卦中言有大祸将至,然刘益州所得乃册大将军之诏,自言福过于祸,不信我言。今北上所见,诚然为祸。”

    乔琰琢磨了一番卢夫人话中的意思,颇觉有趣。

    这位卢夫人只怕是刚好在敕封大将军的诏书抵达成都之前,因张鲁战败于她的消息,便对刘焉提及了大祸将至的预言。

    若按照这对母子向来里应外合的配合方式,倘若乔琰真有在当时就进攻益州之意,还真应了她对刘焉所说的这句话,倒也不失为进一步获取刘焉信任的好手段。

    但偏巧在这个时候,长安朝廷的册封抵达,唯独的祸患之事就是,刘焉让人所打造的乘舆和董扶故居都被一把火给烧了。

    这可难保会让刘焉觉得此事乃是卢夫人为了让其谶语成真所为。

    为防出现被刘焉扣锅质询的情况,卢夫人干脆以前来汉中探望儿子的理由前来了此地。

    乔琰让人一问卢夫人到来此地的时间,还真是册封大将军的典仪之后,心中恍然。

    她便又问道:“若如夫人所说,今日你落入我手,难道就不算祸事吗?”

    卢夫人心中腹诽,这种避祸变成真祸的事情,又哪里是她能想到的。

    长安方向的进军和敕封大将军旨意间隔甚短,比起先进攻张鲁后安抚益州的反复,还要来得更快。

    她本就在前来汉中的时候就意识到,她这个北上的举动并不明智,甚至可能会遭到刘焉的怀疑,但想到汉中的地形和张鲁已成气候的传教队伍,又觉得真要出了什么事,她就算是留在汉中也无妨。

    总归他们早先和刘焉这头虚与委蛇所要达成的目的,都已经基本完成了。

    张鲁这个儿子行事不可预料,难保不会因为被从武都郡赶回后又得不到刘焉的反攻支持,干脆据汉中为己有。

    到了那个时候,她就极容易成为牺牲品,还不如早早前来会合。

    她乃天师道中的重要人物,又仗着大汉的孝悌之说,张鲁无论如何都不敢对她不敬。

    可让卢夫人都未曾想到的是,她前来此地也不过是短短一二十日,就迎来了一群这样的恶客。

    在乔琰颇为玩味的目光中,卢夫人不难听出她话里的潜台词。

    若她连这出奇兵天降都没能预测出来,又何来神鬼之力呢?

    又听乔琰问道:“还是说,夫人不惜以己之命来验证,证道成仙?若能让我等亲眼见证此景,倒也不枉这益州一行。”

    心中苦闷之余,卢夫人多年间的形象经营还是让她维持了面色的平静,只回道:“将军奉行天子命,为汉中气运所钟,蒙蔽天机,实属寻常。我只知祸事将至,却不知祸从何来,故而是将军棋高一招。”

    这话说的……

    乔琰此刻并无什么表现,卢夫人却留意到,与乔琰同行的一位文士,在脸上露出了点微妙的情绪。

    也着实不能怪他会有这种特殊的反应。

    一听这什么“为汉中气运所钟”的说法,荀攸就忍不住想到那条自己往热锅里送的毒蛇,那可真是一幅让他要怀疑人生的离奇景象。

    他刚想到这里,又见乔琰朝着他作了个手势,示意二人出去说。

    “这位卢夫人看来和张鲁的关系寻常,否则若是母亲前来探望,以汉中各地城防的情况,还是沔阳与南郑的戍防更为牢固。”乔琰笑道,“总不能说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叫做成固,这地方就真的很稳固。”

    她走出了几步后又道:“我原本还想着,卢夫人既在,能否作为一个挟制张鲁的人质,但眼下的情形看来只怕不成。”

    荀攸回道:“但卢夫人的存在也不算是全然无用,起码……她给了君侯一个从益州手里夺下汉中的理由。”

    有些理由听着荒唐,可既然益州人信奉这一套,就算是用一用也无妨。

    何况,若要荀攸看来,汉中这等有“西北江南”之名的地方,既然春耕将近,关中已经成为他们列入重点耕作区域的土地,倒不如将汉中也给算进来。

    汉中平原的数县之地,虽远不如关中的面积大,但这片群山环抱之地,比起金城郡的那片湟水谷地却要开阔了太多,气候也要远比凉州适合于种植。

    他们此番出兵绝无可能只是震慑一番刘焉就回返,能从对方的口中夺过这块肥肉,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乔琰道:“既然如此,就劳驾军师指挥了。”

    荀攸跟随她翻山而过的劳累,早在正式进入汉中地界之前和士卒进攻成固县的时候,就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此时在心中谋划了一番汉中的情况后说道:“请君侯将麾下的部从分作四队,除却留守成固县的之外——”

    “一队从成固县进入米仓山中,绕行至南郑县以南,着益州军服饰。”

    “一队往东进取龙亭,切断汉中平原与汉中郡其余各地的联系。”

    “一队把守住米仓山与大巴山之间的隘口,务必确保在此战中刘焉无法从中插手。”

    乔琰思忖了一番荀攸的安排后回道:“都从军师此言。”——

    浑然不知此地发生何事的刘焉,在数日前还在盘算着将刘璋送往长安的可能,只是在赵韪与庞羲等人都劝说他静观其变的情况下,这才暂时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赵韪是益州人,庞羲却是东州士的重要成员,这两方难得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让刘焉思忖着是否确实是自己示好的举动太过着急了,或许再等上一阵倒也无妨。

    但想到自己那些无端被焚毁的车舆,实是耗费了不知多少名贵木材才打造完成的,刘焉就很觉心痛。

    若这出等候的结果对他不利,他还得蒙受第二轮的损失,听起来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这会儿倒是觉得,益州与外界的隔绝,一方面是他割据势力于此间的地理优势,但在另一方面也让消息的传达变得不是一般艰难。

    在这种特定的时候,就反过来成为了劣势。

    那些回返长安的使者在天子面前到底会如何说他呢?

    长安朝廷又会做出何种应变?

    不过大概他动用了全部的想象力也不会想到,因为这出益州景象,他居然会促成乔琰跻身大司马之位。

    她还已经不在关中,而是已经来到了汉中。

    当然,同样没想到此事的可并不只是刘焉,还有袁绍。

    这道被重山蜀道所拦阻的消息并没有抵达刘焉的耳中,却已经传到了关东。

    “大司马……怎么会是大司马!”袁绍闻听此讯面沉如水。

    早在乔琰将刘虞从幽州接回,在长安奉迎其登基的时候,袁绍就已经生了一次气。

    公孙瓒没能干脆利落一点将刘虞给宰了,让其在滨海道被人给救走,却还得从邺城朝廷请一道封赏,就够让人郁闷的了。

    偏偏刘虞登基之后,刘辩作为天子的权威被进一步削弱,让袁绍不得不进一步加重对周边势力的拉拢。

    彼时的乔琰又在骠骑将军的位置上拥有假节钺和开府的权柄,比起大将军这个名号也并不差到哪里去。

    然而这种在袁绍看来很是虚伪的表现,居然在邺城朝臣中还得了个好名声。

    在这些人看来,乔琰让出大将军位置给刘焉,和她扶持刘虞登基的种种表现,都让人不难确认她的汉臣立场,既然如此,只要你袁本初能将她击败,让刘辩成为那个唯一正统的大汉天子,不就可以收获一个能征善战的汉将同僚了吗?

    袁绍差点没被那种理直气壮的说法给哽塞住。

    但想来也对,这些从洛阳前来邺城的朝臣,还真未必就跟乔琰立场不和,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并不敢去赌她进攻长安的顺利,不敢让自己置身于董卓的威胁之下。

    倘若最后取胜的是乔琰,他们也可以让自己成为刘虞的臣子。

    要让他们跟着一起骂,是绝不可能的。

    在乔琰给刘辩送了年礼后,袁绍更觉得乔琰不是个东西,在阴阳怪气和远程给他捅刀上尤其有一手。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还没到今年的三月,乔琰就已经迎来了又一次升职。

    从原本的骠骑将军升到那位处权臣之巅的大司马!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大司马!

    “这难道不该叫做僭越?”袁绍愤愤不平。“只是因为迎立天子的缘故,就位列三公之上,算是个什么道理!”

    看看他自己的情况吧,在袁术与邺城朝廷这边决裂之后,当年支持刘辩登基的袁氏子弟,位置最高的也就是他了。但即便是他手握冀州青州二州,也还未曾拿下大将军的位置。

    袁绍已在盘算着在这永汉元年的改元后,选个良辰吉时,将后妻刘夫人所生的小女儿嫁给刘辩作为皇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将军。

    可长安这边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乔琰直接成大司马了!

    沮授看着袁绍的表现,情知他此时所问的,只怕并不只是一句,为何乔琰可以用这等荒诞的升迁速度,一路升到了大司马的位置上。

    而是在问,同样是扶持天子登基的权臣,为什么他袁绍就不可以做出这样的举动?

    但若要沮授说来,袁绍若真这么做了,对他们此时的处境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故而他只是回道:“明公倘将这个问题问询邺城的官员,他们只会告诉明公,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得来有违礼制,为何长安那边的卢公与皇甫将军等人都对此事并无异议呢?”

    这些人是不会因为乔琰所处的位置比袁绍高,就与他同仇敌忾的。

    会让他们跟袁绍统一立场,唯一的可能就是——乔琰兵临城下,并扬言宣称,只要攻破邺城就会让这些支持刘辩的文武百官与他一道去死。

    可显然乔琰不会做这种愚蠢的决定。

    她甚至在去年冬日让杨修带着棉衣,前来慰问他那身在邺城的老父亲,也凭借着阳安长公主的到访让人确信,她对汉室宗亲的尊重并不因身份而有所变更。

    倘若邺城被她攻破,刘辩料来也会得到善终,他们这些大臣更能到另一头来重新参与朝政。

    并州的棉布在今年元月还送来了一批到邺城中售卖,正为应和去年由阳安长公主掀起的风尚。

    而随着第一份乐平月报被乔琰以年礼的方式送给刘辩,第二份随即被杨修送给了杨彪后,邺城内的高官也有问询起此事的,甚至想要寻找渠道购买一份。

    这两者要沮授看来,都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军事实力和农耕产粮的落后,还不能算致命,被一步步同化内部,才是迟早要引发更进一步的动乱。

    沮授只能庆幸的是,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修养后,邺城的军备武装已经提升了一个层次,让他们在太行山与河内郡的防守都比先前坚固了一个程度。

    青州与冀州的耕田面积也要比凉州并州更大,在平定了内部乱贼之后,也能逐渐追回差距。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袁绍要先放下一些没有必要的好胜心,千万别在此时跟乔琰一味对标。

    袁绍心中郁闷,可在局势确实不顺的情况下,还是暂时收回了这个想法。

    他暂时也没有了这个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如何让自己升任大司马却不为人所诟病。

    因为同样也是这二月的中下旬,一件对邺城朝廷未必重要,对袁绍来说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在了此地。

    袁逢嫡长子,袁绍和袁术的兄长袁基病逝。

    239. 239(二更) 汉中合围

    昔年洛阳之变,袁基带领刘辩潜逃,脱离董卓那灭口行径的时候,就已留下了严重的后患,在这邺城朝廷之中所担任的只是个闲职。

    比起袁绍这种在实权上的领袖,他更应该算作袁氏族人中礼法上的嫡长。

    这也正是为何,在去年袁术将那封“绍非袁氏子”的书信送到乔琰手中后,会被她将此信转交给袁基,也是由袁基来处理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并对乔琰这边给出封口的赠礼。

    当时他的身体就已不算太好了。

    虽然凭借着袁氏的财力和权柄,要想寻到名医和进补的药物并不难,但在方今的医疗条件下,这种伤势处理的不及时和身体亏空后带来的种种后遗症,都让袁基的病亡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早在去年冬日,袁基就已有些病情进一步加重的征兆,到了冬春交际之时,更是被一场风寒直接送到了死亡边缘。

    或许并不只是因为当年旧伤的缘故。

    作为天下生变之前的袁氏继承人,袁基在来到邺城之后也难以避免地要去考虑袁氏的将来。

    叔父袁隗死于洛阳后,袁氏的上一代长辈自此全部身亡。

    袁隗的二子都跟随母亲马伦前往了乐平,与他们之间几乎断绝了往来。

    袁成没有儿子,所以袁绍被过继了过去。

    袁逢的嫡子就是袁基和袁术。

    可现在袁绍和袁术一个支持邺城朝廷一个支持长安朝廷,各自占据州郡对峙,分明是要让汝南袁氏分崩离析的样子。

    这甚至不是将筹码投注在不同方向的问题。

    袁基毫不怀疑,无论是袁绍还是袁术哪一个人支持的那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都绝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活下来。

    这就与父亲当年让他们兄弟守望相助的嘱托完全背道而驰。

    在言辞与行动上都格外不重脸面的袁术,又会不会因为出身世家的傲慢,得罪了长安朝廷的头号支持者乔琰,在袁基看来依然是一件难以揣测的事情。

    袁基在病中向杨彪借来了乐平月报,逐字逐句地研读了过去。

    出于多年间在洛阳朝廷为官的眼界,袁基和沮授形成了同样的认知判断——

    这份乐平月报的存在意味着一种潜藏的文化入侵,在其内容与体系成型后,朝着邺城这头试探出了自己的手脚。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而面对这种威胁的袁绍又该当如何应对呢?

    邺城所筹措的太学失去了原本能拥有的郑玄,反而让乔琰的乐平书院形成了更加牢不可破的文化底蕴,就是他们在决策上的一个大失误。

    这种差距,绝不是什么研究旧年图纸可以弥补的。

    袁基若能放平心态来养病,或许还能让自己多活几年,可他偏偏要用这样的纠结思索来为难自己的身体。

    这直接导致了最后的一场疾病发作中,袁绍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延请到看症的名医,他就已经撒手人寰。

    袁绍站在袁基的病床前,看着兄长已经失去了呼吸的遗体,一面为生老病死的离别而心中哀恸,一面又不免理智地考虑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袁基之死的消息传出后,其他人会有何种反应?

    这并不是个很合适的死亡时间。

    袁基还在的时候,无论是袁术还是袁绍的头上,都还有一个“大家长”。

    固然袁术当年何其不顾袁氏脸面地来上了个对袁绍的抹黑,只要袁基还在,他就不能对身在邺城的袁氏一支做出更进一步的指责。

    可现在袁基死了,死在了邺城朝廷刚刚改元为永汉,和长安的新朝廷对峙的时候!

    偏偏袁术还恰好身在袁氏的族地汝南。

    这就意味着他要比袁绍能接触到的袁氏子弟更多!

    袁绍手下的谋臣已算极多了,可惜还是算不到两个人的想法。

    一个是乔琰,因为她永远能用别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取胜。

    一个是袁术,因为他永远能用当年那种路中悍鬼的方式打破下限。

    袁基一死,天知道袁术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袁绍头疼得要命,一边操持着袁基的葬礼事宜,一边让人留意着豫州的动静,顺带催促一番,某位荡寇将军可以早日进军了。

    刘备除了在刚进军豫州的时候给了袁术以迎头痛击,接下来的行动都稳扎稳打得过头了,让袁绍甚至怀疑起了利用刘备来“除贼”,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还真没有猜错的是,袁术果然在获知袁基死讯后干了个混账事。

    身在长安的程昱郭嘉等人原本还觉得,像是乔琰这样,有乔氏这种没眼色且想要打秋风的亲戚,已经是足够倒霉的事情,甚至让他们更有了为君侯尽忠效命的决心,但一对比袁绍和袁术这两位的互相拆台,乔氏族人居然还得算是很听话的。

    “袁公路他真是什么都敢说啊……”郭嘉看着手中这份信报,不由叹为观止。

    在信报中写道,袁术声称袁基之死,必定和袁绍脱离不开关系。

    当世名医有什么人?若要算的话,头一号就是华佗。

    袁基抱病的情况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袁绍是不是应该将他请来邺城给袁基诊治呢?

    至于说华佗和乔琰这边的关系更好,甚至被乔琰在去年春日请去了并州,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哪怕按照两国邦交的情况来看也是可以有商量的,更别说,按照袁术在豫州境内所了解的情况,此人向来信奉医者仁心,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势力恩怨就拒绝医治。

    如果袁绍说,这是因为自尊心作祟,那这个邀请本可以由袁术来发起的。

    可袁绍甚至派遣了刘备前来进攻豫州,或许他也同样不能接受豫州这边的好意。

    如果袁绍说,这是因为和乔琰之间还有一笔欠债没有结清,故而不好意思开口,那还是袁绍的问题嘛。

    明知道自己的计算水平不太好,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条件,又为什么要拖欠区区五万石的粮食到如今。

    倘若袁术早知道此事的话,必定会提前替袁绍还账的,也就不会让大哥身亡。

    再若是往阴谋论一点的方向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袁绍根本就是故意让袁基身亡的,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袁氏继承人的身份,进而谋夺朝堂上更高的位置。

    这三个猜测可算是把袁绍给谴责了个到底。

    袁绍进攻豫州是因为袁术先不干人事?现在不重要,袁基死了,袁绍也没干好事。

    袁绍从乔琰这里借的军粮,袁术其实也有用过?这也不重要,这个债务是袁绍自己要承担的,可不能怪袁术。

    袁绍其实还没去争夺什么袁氏继承人的位置?他要是真的不争,倒是也有个方式可以证明自己,把这个位置交给袁术就好了。

    算盘被袁术打得明明白白。

    程昱都忍不住感慨:“袁公路此人虽是同室操戈,本事还是有的。”

    没本事的人撒泼打滚,可闹腾不出袁术这种惊人的动静。

    程昱和郭嘉相视一笑,完全可以猜到身在邺城的袁绍看到这样的质疑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比起乔琰这种靠着实力造成的威胁,袁术这种流氓行径,大概更能让袁绍体会到什么叫做如鲠在喉。

    而袁绍和袁术的这种彼此攻讦,对乔琰来说就完全是个好事了。

    在他们两方争出个所以然之前,乔琰的汉中会猎,大概已经取得醒目成果了。

    不过此时在头疼的并不只有袁绍,还有曹操。

    袁绍在北袁术在南,这两方之间的矛盾激化,让曹操夹在中间实在无奈。

    凭借着兖州士族与豪强的支持,他已经彻底在兖州境内站稳了脚跟。

    通过跟乔琰交易的棉衣,和去年的屯田效果,他更是将曹氏夏侯氏的兵卒,豪强世家贡献出的私兵与门客,连带着从兖州招募到的黔首,扭结成了一支令行禁止的队伍。

    说得直白一点,现在若是让他直接南下进攻袁术,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豫州士族对袁术的身份认同程度要远比对曹操的更高。

    他进攻豫州容易,要想持有豫州却很难。

    再者说来,他目前也还不适合让袁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

    不过这样一来,他已经可以想象袁绍和袁术一旦相争,他这兖州地界上到底会有多少往来的信使哨骑了。

    若是袁绍在目前和公孙瓒达成了合作关系的情况下,不必多顾及北方的战事,选择出兵入豫州,兖州还很有可能要为其提供一部分军粮。

    这更是一件有点棘手的事情。

    他心中斟酌着此事,伸手捏了捏一旁曹彰的脸,说道:“黄须儿可莫要学那袁公路和袁本初,兄弟相争徒惹笑柄,得记住兄友弟恭的道理。”

    曹彰童言无忌地问道:“可是二兄现在不是在跟父亲对立的地盘上吗?”

    “这不一样。”曹操直接摆了摆手,让曹昂把曹彰给拎下去。

    从名义上来说,身在支持长安朝廷的并州地盘上的曹丕,和身在支持邺城朝廷的兖州地盘上的曹彰,确实站在了两面,但这跟袁绍袁术这哥俩又不是一个情况。

    等到他曹操的羽翼丰满之后,也未必要再看兖州世家的脸色,要看袁绍的脸色。

    乔琰也不会始终停留在潼关以西的地界上。

    到了外扩接邻之际,或许就是他转换立场的时候。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曹彰这种孩童去说了,也并不适合说出来,难保隔墙有耳。

    在目送曹昂和曹彰退下去后,曹操才对着陈宫说道:“公台是如何看烨舒跻身大司马位置这件事的?”

    别说袁绍对此生出了一番嫉妒的想法,便是如曹操这等与她关系颇好的,都难免生出了一种对后起之秀表现惊人的唏嘘。

    这个时局的变化让谁都未曾料到。

    大司马执掌军政大权,昔年旧例之中又多有僭越之辈,乔琰贸然登临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未必是个好事。

    但——

    “长安那边并未传来对她接掌大司马位置的微词,或许其中还有些隐情。”陈宫回道,“这大概就和她进军汉中之事有所关联。”

    这句宣召并未传到益州,却因乔琰调动出兵的情况为关东诸侯耳闻。

    聪明人还是有的,多少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可惜,若要进一步想到,这个出兵汉中的机会和让大将军位置给刘焉,都是出自乔琰的算计,大概还有不小的难度。

    陈宫又道:“不过,进攻汉中的话,我看张鲁并非轻易束手就擒之辈。”——

    张鲁确实不是,但并不代表在乔琰掌握了主动权的情况下,他能将这些既有头脑又足够强势的入侵者,从汉中地界上轻易地驱逐出去。

    在乔琰率先一步抢夺下了成固这个汉中平原中部的跳板后,他更是落入了一张为他编织开的罗网之中。

    张鲁自武都郡退回汉中的发展并非毫无限制。

    与他同样信奉五斗米教的张修,在他前往武都郡后依然在汉中地界上传教,也按照刘焉的吩咐,换掉了原汉中太守苏固。

    虽然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团,但他们并不是两团水,可以轻易地交融在一处,反而在早前张鲁之父张衡过世后,一度是东风压倒西风的状态,直到张鲁势力渐成,才变成今日的样子。

    而现在的情况又出现了些变化。

    张鲁被徐庶和盖勋联手击败的战绩,让他必须对己方的道众给出一个交代。

    原本他若是有来自刘焉的支持,要想压制住张修的反扑,或许还不算太难。

    但刘焉彼时因那大将军册封之事暂时无暇顾及汉中的情况,让张鲁重新立足变得艰难了不少。

    好在,卢夫人前来汉中虽然应当叫做避祸,也未尝不是一种对他在天师道正统上的支持。

    此时张鲁屯兵于汉中治所南郑,而张修居于沔阳为辅。

    张鲁确实得算个能人,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博取到刘焉的信任,借助这位益州牧的势力发展壮大起来,成为天师道的“师君”。

    他直觉乔琰着令下属在武都郡对他发起的进攻,绝不只是在给刘焉让出名位前打一棒子而已,极有可能还有后招。

    在一次被她的下属取代了身份进攻陈仓,一次被她悍然驱逐出境后,张鲁对乔琰的警惕心拉到了最高的地步,对斜谷道方向不断派出哨骑探报并严防死守。

    因骆谷道和子午谷被用于进军的可能性远不如斜谷道要高,他便只是让人在往来间巡逻而已。

    这三处隘口的戍防,正是为了确保汉中之地不会迎来长安方向的打击。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他站在南郑城头,朝着远处山岭之巅看去之际,忽而听到了一阵从东面而来的马蹄声。

    他当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一员骑兵自远处而来,还未到城下就已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龙亭守军信物。

    张鲁看得分明,这是他给汉中各地守军所安排的确认敌我法子!

    对方手持的这道,又赫然是急报之意。

    张鲁连忙抬手,示意城上的守军将人给放进来。

    这被放进城来的青年跑马跑得有些着急,大喘了口气方才平复了下来,朝着张鲁说道:“杨将军让小人来给师君报信……”

    他话说到一半,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心急之间居然说的是巴东的方言,连忙改口用了官话说道:“哨骑探报,子午谷方向有关中那头的大军行来,人数约莫在两万,已逼近午口,至多只有一日路程便可出谷。”

    张鲁神情一凛。

    子午谷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秦末的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就曾经领着麾下士卒走过。

    近来又不是雨季,这条比起骆谷道来说好走一些的路,还是有走通机会的。

    正因为如此,张鲁将自己的心腹下属杨昂给安排在了那里。

    现在看来,这个安排还做对了!

    那送信的哨骑接着说道:“杨将军已带人前往谷口伏击了,但听闻乔并州素来兵员精悍,杨将军唯恐有失,故而请将军支援。”

    两万人!

    这简直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那哨骑随即朝着他递过来了杨昂的手书。

    似乎是因仓促写就,又被这信使直接揣入了怀中,在有些位置的墨迹稍显模糊,不过并不影响张鲁看出,这正是杨昂的字迹。

    在分兵之前,张鲁确实提醒过杨昂,如有紧急军情,务必以文书送呈,以防印信为敌人所盗用,造成消息传达的谬误。

    这样看来,这出消息确实是真。

    以杨昂在龙亭处驻扎的人手,若只是要应对数千人的队伍大概无妨。

    凭借着守在子午谷出口的有利条件,说不定还能将对方给尽数歼灭,可现在骤闻来人有两万之数,还是无有败绩的乔琰部从,张鲁根本不敢犹豫。

    他将南郑的驻守交托给了心腹后,立刻调集了在周遭驻防的五千士卒。

    为了防止在他走后张修有所异动,他直接发出了调令让张修统兵千人与他同行。

    张修并未从调令中得知他此举何故,直到来到了南郑城下才知道了张鲁此行的用意。

    他不由冷笑道:“若对手是那乔并州,你就是不与我玩这些心眼我也照样会相助于你。昔年她对张角的太平道是何种态度,对你这前往武都郡传教的天师道又是什么样子,难道我会看不出吗?”

    乔琰明摆着不信道统,甚至对此道颇有一种斩尽杀绝的意思。

    对此,张修很难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既然真是乔琰来袭,张鲁直说需要他协助就是。

    现在这么迂回一绕,反而让他对沔阳的守军未曾来得及妥善安排。

    但来都来了,又确实是敌情紧迫的状态,他也没多耽搁,便和张鲁直奔龙亭而去。

    因杨任的部将言说,乔琰等人距离午口至多只有一日的工夫,从午口到龙亭又是一条顺着汉水的坦途,在途径成固县的时候张鲁和张修也没敢耽搁,径直奔袭而过。

    只看到身在此地的卢夫人登上了城头朝着他们看了一眼,便已消失在了那里。

    在军情如火的紧迫面前,张鲁来不及和母亲有所交代。

    想着成固这地方本就因为夹在南郑与龙亭之间的位置,并未留下太多的守军,此时再进行军队的调拨,还有些耽误时间,倒不如不动,张鲁便并未犹豫地继续朝着龙亭率众而去。

    他却并未看到,此时还停在成固城头的荀攸正在看着这队人的身影,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正在看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张鲁此时看着的只是眼前行路的东方。

    他深知自己绝不能输掉这场交战。

    在已经被人打得狼狈而逃后,他必须将侵入汉中的敌军给击败,才能稳固他这天师道师君的位置。

    天师道的传承在他这里从原本的入道教习,发展到军政与教统合一的状态,绝不能往回后退一步,更不能朝着瓦解的方向发展。

    抱着这种必须取胜的信念,从南郑到龙亭的百里奔袭间,他在中间几乎没有进行过什么停留。

    这会儿他也不免庆幸他所处之处,乃是汉中平原了。

    若非是这种路况,他绝无可能在第二日的黄昏之前来到龙亭的城下。

    可到了此地,他要是继续直奔午口而去,难免成为强弩之末。

    他当即决定在城中进行一番休息补给,而后再根据子午谷那头的战况,进行下一步的作战方略制定。

    想到这里,他便朝着面前的龙亭县城看去。

    这座城池虽小,却因处在汉水流域,可直接引汉水入护城河,城头也架着不少利弓劲弩,此时正是城门紧闭、士卒严守四面的状态,也可算是一座坚城。

    想到这等景象防着的正是北面的敌人,张鲁心中大定。

    他抬手示意,他身边的亲随当即朝前策马,向着城头喊道:“师君有令,速开城——”

    惊变便发生在这一瞬间。

    他那个“门”字尚未发出,已有一支利箭如电光过境,悍然洞穿了他的头颅。

    在他摔下马去的那一刻,张鲁眼见城头上出现了一道赤色风氅的身影。

    也是在同一时间,在城头的垛口间架设起了另外的数十架重弩。

    此种情形,分明不是要对他表现出迎接的状态,而是对他的远道而来发出反击!

    张鲁面色一变,他陡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自己恐怕是来晚了!

    按照那哨骑探报所说,在杨昂发觉乔琰兵马行踪的那一刻,长安兵马距离午口也只有一日的行程。

    倘若杨昂并未对他们形成有效的拦截,他们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此时已经进驻了龙亭。

    那么龙亭易主,也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

    也几乎便是接着那射杀随从的一箭,城头的弩机骤然发出了成片的箭矢,直奔张鲁所在的队伍而来。

    张鲁想都不想地翻身下马,一把摘过了挂在马边的盾牌顶在了头上。

    破空而来的弩箭在瞬间将他的战马和他周遭的数名将士给射杀在了当场。

    他急奔而后,一把夺过了另外的一匹马翻身而上。

    在第二轮箭雨发出的同时,张鲁高声喝道:“后撤!弓箭手断后,防备敌军出城,其余人等随我后撤!”

    骤然面对城池易主的噩耗,张鲁确实有片刻的慌乱。

    更别说他还是从几乎夺命的箭矢边上闪躲过去的。

    但他深知,此时绝不是他这位主帅该当惊慌失措的时候。

    对方选择据城而守,却不是在城外以那所谓的两万人整装列队应战,大约在谷口一战中的损失也不小。

    而他这六千人的队伍中骑兵不在少数,对方却因过子午道不可能携带太多骑兵,若是在平原上交战,他反而是有优势的。

    这就给了他撤军的机会!

    何况,对方只是占据了一个龙亭而已!

    那只是汉中平原中最为边缘的位置。

    她要想靠着此地全取汉中绝没有那么容易。

    分布在汉中平原上的天师道教众和益州兵马足有数万之众,起码也是对方此番来袭人数的三倍。

    龙亭以西,不在汉中平原内的西城上庸等地,在得到了消息后也能朝着此地出兵,立时就能对她形成两面合围之势,绝不会拖到她将新的兵力投入汉中之战。

    在这须臾之间,张鲁想通了此刻的局势,和敌我双方的优劣势所在。

    他也同时想明白了一点,这样一看,他的胜算并不比对面小。

    于是他下达了又一条指令——

    退兵成固县!

    在汉中平原的中部,形成对这些侵入关中兵马的拦截防线!

    240. 240(一更) 请君赴宴

    但这场从龙亭前往成固方向的撤军,注定了不可能毫无损伤。

    后方龙亭城墙上的重弩朝着这方撤军的队伍中射来,让本已跟随张鲁急行军一日有余的部将中,没能在仓促之间完成躲避的不计其数。

    在撤退到距离城墙千步的距离后,这方队伍方才显示出几分结阵齐备的样子。也如同张鲁所下达的指令一般,形成了对追击队伍的弓箭拦阻。

    但当他们行到龙亭与成固之间的时候,却从北面山坡上骤然冲杀而来一支队伍,径直奔袭往他们的中后段。

    那为首的将领当真一派英姿勃发的虎将风范。

    在张鲁留意到那银枪白马的将领绝非等闲的时候,对方早已在这须臾之间率领骑兵,居中斩断了他们这一方的队伍。

    饶是张鲁在先前的分析间觉得己方在骑兵上更有优势,在他面前出现的这支奇袭之军,也根本没给他这个将长处给发挥出来的机会。

    对方似也知道,在此时最多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六七百人的骑兵,一旦被将近十倍的队伍合围,即便是最为悍勇的武将,也绝难以全身而退。

    他们只是在截断队伍后,立刻调转了马头,朝着后军袭击而去。

    前军的骑兵或许还能对这样的一支敌军做出应战,后军的弓箭手和刀盾兵却绝不能!

    或者,在他们这个撤退的状态中不能!

    张鲁身边的骑兵精锐还未来得及对这支敌军追击,那为首的将领便已果断带兵后撤,保持着骑队行动如风的状态,朝着东面的龙亭方向撤走了。

    被杀倒得七零八落的张鲁后军根本无法对他们形成有效的拦阻,他们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该死!”张鲁看着后方被这一阵冲杀造成的伤亡,只觉一阵烦躁。

    先前的城头箭/弩和这一轮的敌袭,让他这边的队伍已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

    即便与他同来的张修也知道,面对眼下的情形,最应当做的绝不是对他做出什么冷嘲热讽,而是先站稳脚跟,将那个强敌给驱逐出境,所以并未在此刻说出什么话来——

    作为此番驰援龙亭的发起者,张鲁也必须进一步承担师君领兵不利的骂名。

    在这种再度损兵折将的苦闷面前,张鲁根本没有留意到,先前那个来给他报信的“巴东口音青年”早已经不在了队伍之中。

    他还只当对方的运气不好,成为了这两轮死伤中的其中一员。

    可事实上,此人已随着赵云方才的冲阵袭扰,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的队伍中。

    这年轻人经由了这一出送信而后归队,整个人的神情都还处在亢奋不已的状态下。

    “赵将军,君侯和荀军师的这出简直是神了。到如今我方损伤还不足百人,这张鲁的队伍却已损伤了近两千了!”

    在先前经过骆谷道抵达汉中的路上,这个巴东出身的年轻人,便是跟乔琰荀攸他们说起蟒岭刘秀传说的那位,也亲眼目睹了毒蛇自己往热锅里送的这一幕。

    对相对迷信的巴蜀民众来说,这何止是其他兵卒所觉的吉兆,更应当叫做如有神助。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听闻乔琰想要委派他送一封信给张鲁,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龙亭县的守军杨昂尊奉着张鲁的命令,严格留意着子午道方向的动静——也就是龙亭以东的方向,又哪里会想到敌人居然会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成固,又并未直击南郑,而是朝着龙亭而来。

    自龙亭以西长驱而来的关中军,趁着夜色完成了对龙亭的夺城,而后就开启了那迷惑张鲁投身陷阱的计划。

    龙亭守将杨昂在这出攻城的交战中身亡,没能让乔琰发起对对方的招揽,稍微有些可惜。

    但想到对方乃张鲁心腹,又有天师道这样的信仰,加重这份对上级的敬重之情,或许原本也无法将其招揽到手,故而也不算打乱了她的计划。

    在对城中擒拿下来的杨昂亲卫进行问询,对城中的往来书信进行校阅后,乔琰模仿着杨昂的笔迹写下了那封求援信。

    因她还留下了未曾动用的技能点,在凭借着书底进行数次仿写生成技能后,她直接将其点了上去。

    但为了防止这份仿写中还有让人察觉出漏洞的地方,她又将局部位置进行了模糊。

    此外,张鲁的亲随杨昂或许对他忠心,可城中的百夫长与校尉,却不是人人都对王师到来无动于衷,也将龙亭守军信物交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就成了张鲁最后看到的样子。

    张鲁所见的种种,都在加深着他对于信报为真的印象。

    送信的是个益州巴郡人士,还在焦急之间冒出了几句口音。

    信上是杨昂的字迹,佐以龙亭守军信物。

    其中所说的情况也确实是此时在汉中可能会出现的。

    他又怎么会意识到,这封信其实是由统领关中军的乔琰所伪造出来的!

    而他的对手在此等筹谋之中,还为了防止送信的益州人会倒戈向他的方向,做出了接应的允诺。

    不过事实上,关中军行于骆谷道中的顺利,飞蛇入锅的吉兆,乔琰的战绩和地位,连带着这位加入关中军的益州人在长安的种种见闻,都让这个送信人在眼下的对峙中绝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也就算没有这个接应的承诺,乔琰也会派出赵云对张鲁的队伍做出截杀,目标正是那些弓箭手!

    折断张鲁的远程袭击队伍,才更能让他在遭到下一轮打击的时候,难以做出有效的反击。

    她领到汉中来的队伍并不能算作是“大军”,每一个人都很珍贵的。

    也唯有这样的交战伤亡,方能让作为益州东道主的刘焉感觉到恐惧!

    浑然不知自己栽入了认知误区的张鲁,到此刻还没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杀鸡儆猴”之中的那个“鸡”。

    当看到远处的成固城墙和城头的接应旗号后,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见城门随着他这头发出的指令,在这夜色之中缓缓打开,城头攒动的火光中有人高呼了一声“请师君入城”,又想到在他们途径成固之时,他曾经在城头上看到过卢夫人的身影,张鲁的警惕心早已经跌到了谷底。

    在前军入城后,张鲁也随即策马而前。

    然而正在中军入城的那一刻,城头上骤然响起了一声梆子响。

    从入城街道的两侧到那后方的城头上,都随着这一道行动指令的发出,飞出了上百支的箭矢。

    张鲁的兵卒本以为自己是进入了可以休息的安全之地,都想着早点在城中安顿下来了。

    可他们迎来的却不是食物与床榻,而是一道雷霆打击。

    张鲁惊愕莫名。

    在周遭的乱矢飞羽中,他听到自己的士卒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甚至有火把从城头抛掷下来,就扔在骑兵所骑乘的马匹脚下,顿时引发了另外的一片混乱。

    倘若对方选择在他们全部进城之后才发起这个进攻,或许靠着他们的人数,还能在城中拼死一搏。

    可偏偏这个动手,发生在他们的半数队伍进入城中的这一刻。

    上一次将他们的队伍居中斩断的,是赵云的那支骑兵。

    现在形成这一道队伍切割的,则是这成固县的城门。

    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守军,完成了敌我阵营的转换,他们所造成的打击,凭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张鲁这边弓箭手的稀缺,更是成倍地上升。

    张鲁难以理解,为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其实丢掉的并不只是龙亭这一个地方,而是龙亭与成固两处。

    可惜在己方队伍的混乱和对方的乘胜追击中,他暂时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也来不及去考虑,原本身在此地城中的兄弟和母亲,到底在面对着何种现状。

    他能做的也显然不可能是将城中的守军驱逐出去,而是尽全力地逃离出这座龙潭虎穴。

    也该当庆幸的是,在这场袭击发起的时候,他并未处在队伍的最前头,让自己深入城中太多。

    更应该庆幸的是,他的亲随扈从在此时也依然维持着对天师道的信奉,秉承着务必要将他这位师君给送出城去的信念,也当真被他们给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他带着一道箭伤狼狈奔逃出城的时候,只听那城头的守军高声喝道:“天子有令,着并州牧大司马与益州牧大将军会猎汉中,诛杀米贼张鲁!”

    这声呼喊未停,城中已再度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张鲁回头朝着后方残部看去的时候,便见一队人马朝着城外追击而来,那真是好一副要断绝他生路的样子!

    他哪里还顾得上后头的兵员,毫不犹豫地一扯缰绳,能跑多快有多快地朝着西面的南郑方向而去。

    可在这策马急奔之中,他又忍不住嘀咕起了那守军高喊的一句话。

    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了。

    并州牧从原本的骠骑将军升到大司马的位置也就算了,什么叫做——

    让大司马和大将军会猎汉中,诛杀他张鲁?

    这种轻飘飘的口吻,让张鲁只觉一阵不寒而栗。

    他虽有些政治上的天赋,却还无法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看出让乔琰压制在刘焉上头的用意,更不明白,为何他已经在武都郡被当做了一次靶子,现在又成了那个目标。

    柿子也不能这么捡软的捏!

    他只是在此时隐约觉得,这场连环发起的杀招,若没有刘焉的放任和支持,绝不可能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是这样想的,他的下属也相差不了多少。

    当天光渐明的时候,他们的后方已经没有了那些追兵。

    可经历了这三番的磨难,在他们相顾对望的时候,都不难看到对方脸上的悲愤沮丧之色。

    即便是成功从成固县中杀出来的,身上也都大多带着伤。

    张鲁在目光逡巡之中还发觉,原本同在队伍中的张修不知道去了何处,问询下属后才得知,在昨夜入城的时候,张修其实还在城外。

    按理来说这是个最容易逃窜而走的位置,但架不住城头的弓/弩直接将他给击中了。

    这一箭让张修命丧当场。

    对这位和自己相争的天师道鬼主丧命,张鲁心中五味杂陈。

    但他知道,这或许对他来说还是个好事。

    张修一死,张鲁就可以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势力,将南郑和沔阳二地的兵卒都彻底统帅在自己的麾下,比起原本的分兵两处,无疑更有利于应付那远道而来的敌人。

    想到这里,张鲁匆匆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继续朝着南郑折返。

    他此番驰援龙亭,原本就是抱着可以在龙亭获取补给的想法,又何曾料到最后面对的是这样不曾停歇的逃命,在逃命之中,那些运载军粮的车子也丢在了路上,以至于当他赶到南郑城下的时候,自己已是饥肠辘辘的状态。

    自接掌天师道到如今的数年间,作为宗教领袖的张鲁何时有过这样惨烈的境况,再回头一看自己带去龙亭方向的队伍,到此时已经只剩下了数百人,他口中都泛起了苦意。

    好在,那南郑城头的守军都还是他离开时候所见的样子,也都是他所熟悉的面孔,绝不存在再有什么被敌方取代的事情。

    他也顺利地被人迎接进了城中,在住所吃上了一口热饭。

    可这顿饭的碗筷都还没让人撤下去,他就收到了个让他惊悸不已的消息。

    不,应该说是两个。

    其一是,武都郡方向正在朝着沔阳以西增兵。

    其二是,在南郑以南的米仓山山道之间,有一队兵卒正在朝着此地靠近。

    张鲁蹭得一下就跳了起来。

    只因那下属来报,从米仓山方向袭来的队伍,身着的正是益州军的服饰。

    可别说什么,在成固和龙亭被乔琰拿下后,他们也应当收缴到了不少益州军的衣服。

    那些人总不能是乔琰早早准备在那里的。

    因为会猎的说法,张鲁很难不在第一时间想到,这只怕正是刘焉前来进攻他的队伍。

    沔阳以西的武都郡有徐庶的兵马,南郑以东的成固龙亭二地,是乔琰从长安带来的队伍,南郑以北,是与关中形成分割的秦岭,南郑以南,是刘焉翻脸无情派出的绞杀队伍。

    在这敌人自四面而来的危机之中,张鲁只觉他此刻所在的南郑县城也没有这么安全了。

    他就算暂时守得住此地,也只会被围死在此地。

    所以这座城不能守!

    他必须另外给自己寻找一条出路!

    眼下什么地方是他可以暂时托庇,依然占据主导位置,又并没有那么依赖于刘焉的支持的呢?

    在这灵光一现间,他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广汉属国!

    那是在益州最西北角的一个郡,往北通过阴平道和武都郡的另外一个方向相连,也是张鲁在最开始进入武都郡的时候所走的路线。

    要到达那里,只要在徐庶那支从西面来袭的队伍和刘焉从南面而来的队伍会师于南郑之前,直接从西南方向撤退而去就行。

    之所以说那里并不太依赖刘焉的支持,乃是因为广汉属国这地方的地形相对恶劣,阴平道又有“山高如云表,玄鹤尚怯飞”的险峻之名。

    他早前在武都郡传播天师道的时候,因天师道的规则是让忏悔之人行劳工修路,他便让一部分人参与到了阴平道的建设中。

    这原本是为了让益州方向的援军能够快速地抵达到武都郡内,却成为了他和广汉属国这个氐族之地打通关系的契机,现在也让这里成为了被他首选的庇护之所。

    张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但他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决断——

    将南郑与沔阳的守军一并撤走,随同他一起远走广汉属国!

    起码不能成为瓮中之鳖被围杀在此地!

    但他没能看到的是,在他撤走后不久,从米仓山中来的姚嫦就带着她麾下的羌人队伍占领了南郑沔阳二地,与徐庶的队伍会合,而后给身在龙亭的乔琰送去了此地的军报。

    “看来张鲁的命还是有够大的。”乔琰感慨道。

    在这一连串的进攻中,她并没有刻意对张鲁做出什么手下留情的举动,而完全是按照正常的三道截杀进行的。

    即便这种有宗教信仰的队伍对主帅往往会有舍身相护之意,在战场上也多得是意外,难保张鲁不会被流矢给夺去了性命。

    虽然她原本的计划就是将张鲁驱赶到广汉属国的方向,但听闻这个目标最终得以落成,乔琰还是不免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是要打散天师道在汉中的势力,却不是要将其连根拔起。

    如果张鲁死了,她就要考虑扶持卢夫人来成为新的天师道师君了。

    现在的情况,则省却了她的不少力气。

    命大好啊……

    命大才能看到后面的好戏!

    她朝着赵云吩咐道:“让人去报信吧,该当通知刘焉这会猎之事了。”

    这道指令被赵云送达给了驻扎在米仓山与大巴山之间的褚燕,又由他让人带着圣旨南下前往了成都。

    当这道圣旨出现在刘焉面前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他以为这是要让他送质于京的诏令,却没想到是让他和新晋大司马乔琰会猎汉中。

    那传达旨意的使者将圣旨一合,又说道:“我家君侯路过汉中的时候,已顺手将沔阳、南郑、成固、龙亭四县都给全取了,张修授首,张鲁遁逃,若大将军去得快,大概——”

    他意味深长地朝着刘焉看来,念出了乔琰给他准备好的说辞。

    “大概还能用上一顿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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