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321(二更+50w营养液加更) 各……

    高览不可能谎报军情给袁绍,他也绝不会看错北方的消息。

    早在当年袁术给公孙瓒送去了那封写有“绍非袁氏子”的书信之时,高览就已经在袁绍的委任下驻扎在北面了,故而能将那封信给拦截下来。

    如今冀州贴邻幽州边境的这一线几乎都是由高览布置的防线,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幽州的一连串变故中获知到这些消息。

    能被袁绍信赖的武将不多,高览就是其中的一个。

    可他这次传递回来的消息,却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了。

    “幽州全境?!”被袁绍召集来议事的谋士中,面色骤变的不在少数。

    如果说,益州的权力交接受到最直接影响的,是身在益州南部的南蛮,和与益州做邻居的荆州刘表,那么幽州的易主,在中原地界上受到最直接影响的,只有一个袁绍!

    地盘的变化还在其次,毕竟公孙瓒这人桀骜不驯惯了,原本也就是想要从袁绍这里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幽州牧名分,真要说幽州能算是邺城朝廷的地盘吗?

    可能是不算的。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防线上!

    原本北面是公孙瓒,只要有他的存在,且不说幽州境内的乌桓和鲜卑人都受制于公孙瓒,绝不可能越境抵达冀州境内,就说公孙瓒和张辽在居庸关处的对峙,也让乔琰的人手无法翻过太行山脉在军都山的这一段山口。

    守卫太行八陉这段天然的地理屏障,怎么都要比防备敌方从幽州南下容易得多。

    现在却不同了。

    别看拒马河的大片流域两侧是山岭,河流是从中间的峡谷流过,光是看其流经的区域内有一个白洋淀就知道,这其中还是有不少可以轻易进军通行之地的。

    增兵还是不增兵,完全就是一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必须加增防御。

    可问题来了。

    沮授多年间在袁绍麾下掌握军权的职务,让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冀州青州的防线问题。

    他从获知那消息的惊愕中勉强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幽州与冀州接壤之地,涿郡、广阳郡和渔阳郡都得算,尤其是涿郡,防线太长了,光靠着高将军根本不可能对全部地界形成完整的督查巡防,明公若是准允,我即刻前往河间郡和高将军会合。”

    若说这条防线上最有可能成为幽州对冀州突破口的,就是从涿郡向着河间郡进发之处。

    若按照高览所说,乔琰那头在这条进攻分界线上安排了起码两位将领,或许后头还有个出谋划策之人,袁绍绝不能只留高览在北面。

    像是公孙瓒这样的存在,或许可以选择将他给拖入冀州境内,通过压制他的粮食补给路线,将他给彻底阻截在这里,但这招对乔琰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前几日关于益州那边情况的分析之中,沮授就已经对袁绍说过了。

    益州那边的官职委任可以看出很多名堂。

    比如说,益州刺史这个位置。

    吴懿此人在立场上来说应该是刘焉的死忠。

    别看他出自兖州,要说他和乔琰之间存在着什么亲戚关系或者是存在什么交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依然一面支持着乔琰在成都站稳了脚跟,一面在长安朝廷收复了益州后成为了此地的刺史,可想而知这二人之间达成了何种交易协定。

    换句话说,在乔琰绝不可能有足够后备支援的情况下,她选择直接说服吴懿上了自己的贼船,转换阵营到了她的麾下效力。

    这种孤军深入后将敌方说动的本事,若是让闻听此讯的人扪心自问,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她在益州达成了这样的结果,在冀州又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灾年的袭扰让冀州各地的州府管控能力大幅下降,别看现在还一个个地声称效忠于邺城那位天子,为袁绍这位青州牧效力,真到了乔琰突入州郡之时他们还能存有多少的坚持,那真就不好说了。

    袁绍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见沮授主动请求前去督辖战况,还跟着补了一句,“是否需要儁乂与你同往?”

    “这就不必了,明公难道忘了,乔烨舒已将赵子龙安排在司隶,若要自洛阳出兵河内郡,经由河内直抵魏郡,远比从幽州入侵,穿州过郡南下的效率更高。”

    沮授说到这里,虽然在面色上无有异样,却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袁绍所面对的局面一直以来都太过被动了!

    若是他能够早些从灾年的局面中脱身,直接反制公孙瓒,又或者是能通过在邺城这边形成兵力的压制,在和兖州牧曹操的相处中拿到更多的主动权,令其不计损耗也要将乔琰的人手从洛阳驱逐出去,也不会在忽然之间处在这种三面遇敌的局面下。

    声东击西的技法虽老,但确实耐用,乔琰又着实是个中实操的好手,当她又有了三条进攻冀州之路后,这种技法也就更有可能被搬上台面。

    这种仿佛山倾海崩一般迎面而来的强势,让人不得不为之心中发苦。

    等等,不对!

    沮授还在思索着乔琰有可能选择哪一路作为主攻路线,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三路,而是四路!

    他忽然疾步离席,走到了那信使的面前,问道:“高将军可曾让人探查清楚,公孙升济这个辽东太守到底是为何会选择投降于长安的?”

    公孙度是个何种脾性的人,他们这些和他隔海做邻居的再清楚不过。

    要说他会被人直接用言语说服成为什么人的臣子,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不直接选择割据辽东就不错了。

    若非如此,他何必让高句丽的臣子为他效力,又与那扶余小国的国主结成儿女亲家,还不是为了建立起这种独立国度和外邦之间的邦交。

    只有绝对强大的武力值威慑之下,他才有可能出现倒戈臣服。

    可这种武力值威慑何其不易!

    说句实话,因为渤海湾的缘故,沮授也是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或许就能让他们通过先取辽东的手段进而谋取公孙瓒的地盘。

    可惜因乔琰频频发起的牵制加上北方水军力量的薄弱,在冀州的渤海国和青州的东莱郡,向来只有民众为了避祸朝着辽东方向而去的,并没有这两郡的水师力量出发登录辽东的沓氏港口,对公孙度实行武力威胁。

    为了防止出现无谓的人力物力消耗,加上这确实不是眼下的首要矛盾,袁绍这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正是因为这种尝试的想法,沮授直觉这个公孙度投诚的简短信息背后还有着格外惊人的真相。

    那信使犹豫着回道:“辽东那边有些遥远,消息的传达难免滞后……”

    沮授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消息如何滞后,一定得先弄明白。”

    见袁绍面露不解之色,沮授连忙解释道:“明公,此事绝非是我危言耸听,若是公孙度的投诚是因为乔琰出兵震慑,您觉得这会是从何处来的?”

    沿着渤海湾的冀州和青州都是他们的地盘,再往下就是徐州北部——此地也不属于乔琰,而是在刘备的管辖之下,显然不可能供给乔琰出兵之用。

    那么就只剩下了徐州南部和扬州!

    袁绍面色一沉,他已经意识到了在沮授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即便是按照从徐州南部出航的情况来看,要从那头运送一支能对公孙度形成足够震慑的队伍,其中的消耗绝对不小,所需要的海航技术更是不低。

    这支队伍是从何时开始筹备的,是从何时往辽东方向出发的,又是如何确保在这次海航之中不会出现为风浪所影响、成功抵达辽东的,他们竟然一概不知。

    又倘若真有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既然有从南方跨海远抵北疆的能力,能不能做到直接从辽东出海抵达东海或者渤海呢?

    一旦证明了此事,他们极有可能是四面楚歌!

    想到这种可能性,袁绍根本不敢耽搁,急忙让信使前往探查。

    好在袁绍所自认的人才济济倒也当真不错。

    此刻效命于高览麾下的人里,有一人名为牵招。

    在这趟高览派出哨骑深入幽州探查的行动中,此人胆大心细地顶着早年间学会的涿郡口音,混入了吕布在此地设立的招兵之处,从中听闻了不少消息,又佯装将自己的腿在训练中不慎摔断了,领了给出的补偿后从军营离开。

    高览接到了此人后,连忙让人将他用车驾送到了邺城,送抵了袁绍面前。

    出现在此地的时候牵招的腿脚还是一瘸一拐的。

    在这看座的间隙,袁绍从一旁的审配口中听到了关于牵招此人的底细。

    要说些有标志性一点的特征的话,他和刘备还有着结义同契之情。1

    不过在刘备在黄巾之乱后得到了个清河郡兵曹掾史后,牵招还在洛阳,跟着自己身为何苗长史的老师乐隐学习,两人并未同路。

    而后董卓之乱中乐隐被杀,牵招冒着危险将乐隐的尸体送回了冀州,又在邺城朝廷建立后投效在了袁绍的麾下。

    要说倒是也有点造化弄人的意思,在刘备得到袁绍的委任出兵南下的时候,牵招已经在高览的队伍之中了,若不然,刘备这位徐州牧的手下还能多一个下属。

    “原还是个忠义之士。”袁绍面露喜色。

    在等着这位探查消息之人抵达冀州为他解惑之前,袁绍所承载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

    但他能做的也只是由高干和高顺负责太行山防线,由沮授和高览负责北部幽州防线,由张郃负责南方河内郡方向的守备,又对着原本就戍守在渤海国和东莱郡的蒋奇与袁谭做出了加强守备的通知。

    能在乔琰那赫赫战功的压力之下,再从下属中找出一个可用之才,袁绍的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松。

    对方和刘备有交情完全不是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和乔琰之间有交情,在袁绍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可惜牵招给他带来的好像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按照牵招所说,这消息在吕布的军营之中算不得秘密。

    对乔琰来说,这也确实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她所要达成的奇袭震慑目的都已经达成了,在公孙瓒被这样快诛杀的情况下,公孙度就算要为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后悔,实际上也不存在这个反悔的可能性。

    于是在乔琰对这个奇袭辽东内幕消息的放任准允下,吕布在他所统帅的队伍中开始了肆无忌惮秀女儿的操作。

    “辽东之战是乐平书院的学子毕业考核,其中就包括了吕布之女,”牵招说道,“正如沮先生所猜测的那样,他们确实是从徐州南部来的,正是当年被设立了徐州驻军之地的海陵。”

    “他们自海陵出兵抵达辽东后三次击败公孙度,将其折服投诚,随后便与其部从一道进攻了那乌桓蹋顿,蹋顿为其所枭首,后面的情况明公也知晓了。”

    “至于那陈兵于白洋淀的水军将领甘宁,因其和吕布军中稍有往来,故而也知晓了此人的来历。此人祖籍荆州,但家族迁移后得算是益州人士,本为水寇,为刘益州生前所招揽,后随同乐平书院师生一道前往了徐州,随后在这出远渡重洋中抵达辽东。”

    “因其擅长水上作战,故而被委派到了此地。毕竟虽说是水寇,但此人的武艺和统兵能力也实不能小觑。”

    牵招话说到这里,打量了一眼袁绍的脸色。

    大概并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绍此刻面色的难看绝不只是因为牵招的话证明了,确实存在这样一支海航能力不差的船队,可能会让他陷入四面包围的境地之中,而是因为……

    给他造成了此等压力的,居然是一群还没成年的孩子,和诸如水寇这样的角色!

    更让袁绍心中情绪翻涌的是,乔琰敢将辽东的事情交托给他们,可见在她看来,幽州的局势分明就是让孩子来处理也能达成的事情,却为何在他这里遭到了这样多的桎梏!

    许攸在旁敏锐地意识到了袁绍此刻的心情,想着这种不快,属实是不适合在牵招这样冒险报讯的人物面前说出来,便插话说道:“益州的将领、徐州的船队、辽东的战事,这么一看,那乔烨舒竟是在两年前就已经做出了对辽东的图谋。我看明公还需盘查一二,我冀州青州境内是否还有这等早早埋下的暗桩。”

    一听许攸这话,袁绍连忙收起了脸上的不满之色,转为了严肃。

    是了!要让海陵出兵船队,得从两年前设立这处港口的时候,就已经对此地有所安排。

    这一步三算的谋划,甚至远比她所达成的战果让人更觉不寒而栗。

    两年间的蛰伏,让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她到底是依靠着何种手段才从一个孤女一路走到如今的。

    若非她这未雨绸缪的本事,她也早不能坐在这数州之地实际掌控者的位置上。

    她对幽州尚且花费了这样多筹划的心力,对她最大的对手袁绍,她又提前做出了何种安排呢?

    他努力地回想着两年前袁熙前往长安和田丰接头后带回的种种东西,想着他屡次三番地在无法超前于乔琰一步的情况下,不得不跟着她的做法有样学样,想着他已经产生了几分依赖性的乐平月报,尤其是今年在其上刊载的救助旱灾之法……

    当这些谋士都被他以思量战局斟酌方法的理由遣退离开后,他口中喃喃自语:“我会不会是另一个公孙度呢?”

    要知道当年那出借粮还债的天价筹码,同样是在她发起了那张借条后的两年,才将其中的真相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甚至在回到家看到袁熙的时候,都觉得对方的五官变得有点陌生,好像是被人掉包了一般。

    本就有些多疑的袁绍性情之中的弊病,几乎在这出幽州惊变后被推动到了顶峰。

    但或许焦虑还是能逼迫出一点急智的,他思忖了一夜后,朝着重新被他召集起来的谋士问道:“你们说,乔烨舒此等战功在手,那刘伯安真就对她如此放心,还能和两年半前委任她为大司马的时候一样对她毫无戒备?”

    起码袁绍觉得,类比一下他的情况还没有刘虞那头的夸张,他都难免要对沮授这种能文能武,判断少有出错,还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怀有戒备之心。

    刘虞居然能在坐于皇位上的情况下还觉得这位大司马没问题?

    辛毗回道:“昨日明公让我等回去考虑的时候我也是这般想的,尤其是这几年间刘伯安的子嗣也少有在外传出声名,丝毫也不像是孝灵皇帝时期的皇子辩与皇子协,而那长安的官员也少闻其名,只知那大司马麾下的将领谋臣,诚然不大寻常。”

    袁绍问道:“如你所言,我是要再往那长安派出些人手,看看能否让我等找到离间的可乘之机?”

    这举动能不能得手了姑且不论,袁绍一说到这里,下意识地都要想到已有将近三年未归的田丰了,要是再来上一出肉包子打狗,他可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所幸他紧跟着就听到辛毗回道:“并非是往长安,那长安地处于乔琰所掌控各州的环抱之中,如有异动难免为人所知,不若着人往幽州走一趟。此番力夺幽州,参与者甚众,乔烨舒必定为诸人请封,如能在幽州为之造势,使之气焰猖獗,且看那长安京中有何异动就是。”

    袁绍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意动之色。

    幽州就在临近之地,便是真出了什么意外,也总不会像是那长安一般令人鞭长莫及。

    辛毗补充了一句:“如能发觉这参与幽州攻防将领间的龃龉,或许还能为明公瓦解一路威胁。”

    他拱了拱手,“若明公放心的话,就由我来做这件事。”

    由他往幽州一行,去探探那些乐平学子和那几位将领的底细!

    袁绍当即同意了辛毗的请求,同时还准允了许攸提出的另外一项建议——

    将他们在幽州那边所探听到的情报告知于曹操和刘备。

    这并不是在为乔琰助长威风,而是让这两人在接下来务必对任何一种可能出现的进攻方式怀有警惕。

    损失公孙瓒这个盟友已经让袁绍的处境极其不妙了,要是再被乔琰的人手不声不响地拿下兖州和徐州北部,那就真的是可以弃械投降了!

    这种神来一笔的渡海辽东作战必须向着曹、刘二人讲个明白。

    于是这条消息很快送到了刚从豫州回返兖州坐镇的曹操手中。

    见曹操面色凝重地将这封信函递交给了陈宫,又传到了在他面前的其他各人手中,包括曹昂在内的众人都随着他的脸色而表现出了紧张的状态。

    可别说什么幽州易主的情况和他们这些身在兖州的人无关。

    乔琰在颍川之战后先后完成了对益州和幽州的占据,意味着她并非不能趁机攻取汝南,将原本归属于长安朝廷的豫州给夺回来。

    要不要做这件事,竟只归结于她想不想而已。

    又或者,因她和曹操之间有着划定颍川和汝南为界的约定,她下一步攻取的并非是豫州,而是兖州!

    以她在洛阳的陈兵,或许还真有这个机会。

    “一个个都这幅如丧考妣的神情做什么,乔烨舒是个奇才这件事难道你们是第一天知道不成。”曹操情知这样的消极情绪绝不能在他的地界上蔓延看,忽然一拍大腿笑了出来,“行了,我是在遗憾另一件事!”

    “要是丕儿的年龄再年长几岁,这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是不是也得有他一份了?”

    曹洪:“……”

    等等,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他那二侄儿的年龄只有八岁吧?

    您不将他接回来也就算了,怎么还对他寄予这种厚望呢……

    到时候可就不是那吕布和吕令雎这样的父女协同杀敌的美谈了,得是父子对决疆场了!

    322. 322(一更) 重回并州

    这要真是父子对决,说出去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但还没等曹洪开口,他就听到陈宫在旁说道:“府君说的不错,丕公子既已在乐平书院,按其如今的师资与同学表现,倒也不必这样着急地将人接回,许还能成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如今看来,那乔并州早年间将北海郑康成从袁青州的地盘上接走,竟是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可惜我等已迟一步,难以在兖州豫州境内开办出个院校来。”

    别说有没有学生和老师的问题了,这等未雨绸缪储备人才之事是宜早不宜迟的,他们现在已经太晚了。

    “怎么连公台先生也跟着胡闹。”曹洪忍不住嘀咕道。

    曹纯在后头拍了拍他,让他赶紧闭嘴。

    这年轻人已经看出了曹操和陈宫的用意。

    不在此时说乔琰这出进军之事如何可怕,又能给她带来何种好处,对兖州豫州来说是一个多大的威胁,所为的,还不是让大多数人不会随波逐流地传递出恐慌的情绪。

    在此时提到那还在乐平书院中的曹丕,倒是将眼下的紧张变成了调侃,正是曹操惯来的手段,也就是曹洪这样的没看出来还在这里拆台。

    曹操担忧眼下的局势吗?当然是担心的。

    他原本觉得自己取下了汝南和陈郡,随后与乔琰划地而治,是在为自己争夺出一些缓冲时间,和日后无论是否要转换立场都还能保持的主动权。

    但在这两州之地也为之轻取的战绩面前,在曹操手中多出的两郡很有可能并不能起到改变局势的作用。

    只不过,焦虑是一回事,失去冷静是另一回事。

    他一边想着乔琰此番的表现过后,长安那边大概率会有与她激化矛盾的存在,正好可以从中一窥她的志向,一边朝着曹洪说道:“丕儿若真能像那吕布之女一般阵斩蹋顿,与父亲一道逐猎于野,围攻公孙瓒,那他要是真成了敌人也无妨。”

    可惜曹操想要达成这个心愿可能还是有点难度的。

    谁让在乐平书院中,曹丕和陆绩是被托付给蔡邕和郑玄这两人的,大概率也只能教出个大文学家或者天文学家。

    曹操并不知道乔琰做出的这番预备安排,又道:“你若真是闲着无聊了,明日就陪子脩往那并州走一趟。”

    “为何要去并州?”曹洪问道。

    “今年的旱情像是哪一年?”曹操回问他。

    “光和……六年吧。”曹洪试探性地开口。

    曹操颔首,“你都知道是光和六年的情况,怎么就不知道那一年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

    光和六年的冬天,大概是近几十年间最冷的时候。

    北海东莱等地的坚冰都有数尺之厚。

    才经历了夏季旱灾和并不丰饶的秋收,百姓猝不及防就遭到了气象的又一次打击。

    在彼时何止是还没有棉花防寒,连乔琰后来在乐平折腾出的楮皮衣都还没有,那些没能因为秋收所得换到足够银钱的百姓,根本就没有余钱来购买防寒衣物,在这场灾难中被冻死的不知凡几。

    曹操才冒险赶在袁术在旱灾中的表现失当,趁机将豫州大半的土地都给掠夺到了自己的手中,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在冬日可能出现的极寒天气中冻死,甚至重新引发内乱的。

    他解释道:“乔烨舒在并州种植的棉花经过了数年的时间,其产量必定大大增加,光是内部消耗,也就是新增的幽州需要有棉花供给,必定会有剩余,你随同子脩一道谈一笔交易,想来不难。”

    “我们也没要在此事上占什么便宜,就当是一出正常交易就是。”

    曹洪有些不解,又问道:“可为何要去并州谈这笔交易?那乔烨舒又不在并州。”

    她才完成了对益州的一出雷霆进攻,还在长安完成剩下的扫尾之事呢,就算接下来真要有什么行动,那大概也是先往洛阳去的。

    毕竟在那益州之战前她就是在那头,现在还由荀彧等人在那处协助她完成对周遭流民的收纳和司隶东部的秩序重建。

    陈宫开口道:“若是府君直接派人去到长安,别人会如何考虑这个举动?只会说他这是慑于乔烨舒的战功,立刻让长子带着自己手下的悍将一道去长安称臣去了。这对我们眼下的处境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曹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琢磨着,他们直接往并州去难道就能避免旁人产生这种猜测了吗?好像也不能。

    反正按照他的想法,这样的行动是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意的。

    不过曹操和陈宫都没打算继续跟他多说了。

    首先这场交易是一定要跟袁绍上报的,也需要在完成这笔交易后将其中的一部分送到邺城去。

    谁让比起兖州和豫州,冀州和青州的位置还在更加往北的地方,也就对这样的棉衣有着更大的需求。

    可若是让才损失了公孙瓒这个北部屏障的袁绍去跟乔琰达成这个交易,他肯定是不乐意的。

    ——在面子上拉不下来。

    有曹操这个从中中转的存在将这笔交易在兖州和并州之间谈妥,显然是最合适的方式。

    此外就是,这也正好给了乔琰一个名正言顺地从长安朝局中暂时抽离出去,借机走一趟并州的理由。

    相信她会接下这个由头的。

    将曹昂和曹洪送走后,曹操与陈宫这位谋主的谈话间,这才一改方才的豁达,在脸上露出了几分忧思。“以公台看来,乔烨舒今年还会出兵吗?”

    “主动的出兵大概是不会了。”陈宫显然很清楚曹操担忧的问题,开口回道。

    “并州凉州和关中在早前两年的经营奠基之下,已经是相当稳固的状态,这给了她将手伸到司隶东部的河南尹和弘农郡,在天灾之中一口吞下大批人口资源的机会,却也在同时造成了不小的负累。”

    “这些人在完成于洛阳周遭的耕作垦田,得到一年的收成之前,都需要靠着这三州之地在前两年的积蓄支撑,同时,这部分积淀还需要用于平抑三州的粮价和这次益州与颍川的进军——”

    曹操算了算,道:“那就几乎已经是填平的状态了。”

    乔琰的地盘上能储存多少粮食,在乐平月报上其实都已经说明白了,是能粗略估算出个大概的。

    荆州益州和扬州在这两年间输送供给的,想来也很有限。

    就算她在今年的旱蝗之灾中表现得尤为出彩,但因为天时而必然会造成的减产,并不是她可以完全通过人力来消弭掉影响的。

    这笔投入出去让三州粮价稳定的支出也必定得有。

    这确实是一笔进出平衡的资产。

    “益州这天府之国的产出呢?”

    陈宫摇了摇头,“昔年益州刺史郄俭在益州横征暴敛,所积聚起的财富大多用于他自己享乐了,所以要算益州的粮食储备,得从刘君郎接掌益州牧的位置开始算起。”

    “早几年间益州内部对其反对的声势也不小,数次发兵的消耗让粮食很难积存下来,又听闻早年间在洛阳的时候,刘君郎就有些宗室的毛病,到了益州大概也就更是如此。这样一算,这笔存粮在用于支援徐州和幽州之后,也只能作为各州的防灾储备。”

    “您看乔烨舒为旱灾所做的长久准备就知道,她绝不会放弃让自己的手中有一笔随时可以用于周转的存粮,故而是先益州后幽州的进攻顺序。”

    曹操拊掌一笑:“公台说的不错,所以她不会……或者说起码今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了。”

    不过……就像陈宫说的,这可能只能得到她不会“主动”出兵的结论,方今天下这局势,看似是四方盘踞,州郡独立,实际上却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状态。

    乔琰观望天下的前瞻眼力绝不容小觑,就像她此番居然会选择从徐州出海辽东一样,那么难保她不会在自己暂时收手的时候,拨动了那棋盘上的某一处棋子。

    但即便是和她已有十年交情的曹操都觉得,要让他去猜乔琰到底会选择先动何处,好像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猜的事情。

    所以他也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有公台的这番话我就安心多了,如今看来,学好术算的必要性越来越大了。”

    总得算清楚这些进出账目,才能在跟对手之间的交锋中处在心中有数的状态。

    “你说,我们虽不能在兖州境内开办一个诸如东郡学院的存在,但单独开办个术算速成班是不是还是有些可行性的?”

    陈宫好笑地回道:“您若是觉得,接下来的棉花交易里会出现袁本初借粮这样的陷阱,弄个术算班也无妨。”

    “但我看,还是先让人有多余的时间就投入到水渠和井道的挖掘之中吧。”

    哪一个才是当务之急,好像并不是那么难分辨。

    只有先解决了温饱问题,才能去考虑更多的东西。

    这个“饱”,在曹操应对灾情快速做出的应对,和在前几年间枣祗执行的屯田策支持下,还在不至于让民众外流的临界线上,但这也只是今年的情况而已。

    如果……明年的灾情更重呢?

    他们得想想己方的境内有没有像是地下水库的东西了。

    关中那地方的秦岭山前地下水库,听起来并不像是个只为了增进民众的信心才设置的存在。

    曹操听到这里,在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这风雨飘摇的大汉时局,偏偏遇上了个并不打算给其回天返魂的环境,之后到底会走向何种局面,在明年到来之前连他也无从得知。

    他也只能先做好眼前了。

    起码作为兖州牧和额外掌控着豫州陈郡与汝南郡的存在,他不能乱!——

    “棉花交易?”乔琰收到了并州方向传来的消息后,对曹操做出的反应还有几分意外。

    但想到对方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情怀,又觉得会从对方这里提出这样的交易一点也不奇怪。

    她眸光一转,想到自己这几日的表现在长安城中引发的波澜,当即决定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他州府,甚至还是并不效忠于长安朝廷的州府,在此时提出了这样的交易,她若不亲自去一趟,如何能够评估得清楚,这与司隶接邻的兖州和豫州到底有没有被他们直接纳入掌控之中的可能性。

    按照她和刘虞所说,曹孟德为了冬日之民生来和她做这笔交易,在名头上其实是站得住脚跟的。

    可要知道,是否站得住脚跟和该不该在此时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两件事。

    若是她表现出了对曹操来使足够的重视态度,就袁绍那种小心眼,不对着兖州这边产生嫌隙才怪。

    这一点嫌隙或许在刚经历了幽州惊变后绝不会表现出来,以防连南面的这个盟友都给失去了,却迟早会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刘虞虽然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准允了她回返并州的决定。

    时已进了八月,将近秋收之时。

    这个对各地来说最为忙碌的时节,让益州和幽州易主的冲击力都被暂时冲淡在了更加朴实直接的生存问题面前。

    按照关中在前两年间已经成了体系的操作流程,唯一的变化也就是谷物不如去岁饱满而已,总的来说也不是离了乔琰就不能继续的。

    车驾和卫队北上而去,在途径长安北郊的时候,乔琰掀开了帘幕朝着外头望去,正见有农人扛着锄头镰刀和背篓朝着田野而去。

    三辅之地在多年间每当遭逢蝗灾,因对蝗神的崇拜,几乎都是束手无策的消极状态,哪似今年,纵然减产已是必然,维系生计总还是无妨的。

    当乔琰朝着那些人的脸上看去之时,他们的面容上还洋溢着收成之喜。

    似乎是留意到了车驾上的标记,这些行在官道边的农人停住了脚步朝着车队看来,在乔琰刚准备放下车帘不再向外看去的时候,他们忽而朝着车队躬了躬身,像是在朝她传达着无声的感谢。

    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便听与她同车而行的李儒说道:“想不到君侯还是个感性之人。”

    她笑了笑,“人若不感情用事,也就失去了制衡自己的一条准绳,只要不让自己的个人感情和意愿完全影响到了对时局的判断,便无妨。”

    她又如何有可能对这些人无动于衷呢?

    如果说黄巾之乱时期她还觉得这些人只是让她一争名望的工具,那么到了乐平那片土地上,听到有人说起制楮皮衣的树皮不好吃,见到他们在她行箭射刺史之举以平定蝗灾后的争相来迎,她就已经和这个时代捆绑在一处了。

    现如今更是和这数州的地盘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君侯说不让自己的感情影响到对时局的判断,话中好像有些意有所指。”李儒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车中桌案上的茶杯,评价道。

    乔琰回道:“此事就不必说得这么明白了吧。”

    她这话说的当然是王允。

    自进取益州并未知会于长安朝廷这件事,再加上她因幽州战事给麾下的将领索求功名后,就算王允被她当庭斥责了一场寸功未立的言论,都没影响他这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潜在态度。

    若说他是为了大汉子民,不希望有一个权臣做出这等混不顾忌朝廷的举动,以至于发展到了董卓的地步?只怕未必!

    他只是一面死死守着自己那大汉忠臣的名位和他那隶属于士人阶级的尊荣,并不希望在乔琰这一步步的行动中让他落到个无用之人的地步。

    或许,就算是她将进攻益州的方略告知于众人,在他那里也是能找到抬杠之法的。

    谁让他的这等理念抱负,还和荀彧那种不太一样。

    不过,谁说王允的这种表现是个坏事呢?

    起码有了他的这些举动,原本就对她怀有敌意的刘扬大概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而和王允一样怀有对大司马不满想法的京官,也会理所当然地将处在三公位置上的王允当做他们的领袖人物,随后朝着他聚拢。

    这多好,都不用她通过针对性的鱼饵来单独钓鱼了。

    有一个李儒刻意现身钓出齐周,由齐周来找王允参谋,再由王允跳出来做这个明面上的领头人,可得算是一出让乔琰省心的事情。

    而此时她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去并州谈那棉花交易的事项,也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安全交流的空间。

    她倒是想看看,在这些人并无多少兵权在手,又处在她的地盘包围之中的情况下,到底能拿出何种有意思的戏码。

    总不能是像刘璋那种失败的篡权对吧。

    王允可没有赵韪那么愚蠢。

    这种未知的可能性让乔琰想到这里,不觉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转而朝着李儒说道:“说起来,与文和先生同僚日久,文优先生的表演能力也大有提升了。”

    他重新出现在齐周面前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反差,早有人汇报到了乔琰这里,让她着实觉得很有趣。

    但李儒可不太乐意将这功劳给归咎到贾诩的身上。

    他当年之所以会出现在长安,就是被贾诩给拉下水的,要不是这家伙非要跟他来上个“据理力争”,他本可以因为徒弟的表现继续在上郡养老。

    现在却不得不在长安干了两年文书处理的工作。

    也就是因为乔琰想要给王允看到一个信号——那李儒可能对外暴露了身份,得先藏着点踪迹,李儒这才暂时得到了回返并州的准允。

    他回道:“我这至多叫做本色演绎,比不得贾文和长袖善舞。”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这几位谋士之间的较量她看在眼中,并未做出任何的阻拦,毕竟,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让这些不太主动出力的家伙发挥出作用的法子呢?

    李儒为了让自己能和贾诩一样享受做四休二的待遇,在这两年间可真是没少帮忙出力。

    乔琰对这种良性竞争毫无负罪感。

    反正,比起这等主动为了自己的待遇而加班加点做事的,大概更惨的还是至今被蒙在鼓里的那位吧。

    在他们这辆马车的后头,因要前往幽州颁布天子旨意的缘故,跟着田丰所乘坐的马车。

    他努力想出了一番职位平衡的敕封,进而让他得到了这个前往幽州宣旨的委任。

    可惜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可能并不是他成功回返冀州并将这几年间的所得汇报上去的机会,而是让他正式和袁绍阵营做出决裂切分之时。

    早在这行车队出发之前,乔琰就已经将一封信送到了张辽的手中。

    对这位独当一面的大将她有着足够的信心,所以张辽也该当知道——

    要在何种时机让田丰重塑一下认知!

    三年的卧底升迁,也到了该当收尾的时候了。

    323. 323(二更+51w营养液加更) 孙……

    田丰浑然不知那封信的存在,在和乔琰于并州州府之地分道扬镳的时候,还在心中思忖了一番,他这般趁着宣旨从幽州逃离回返冀州,是否过于对不起她的这番知遇之恩。

    虽说他被提拔上来,该当归功于张牛角,但真到了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却需多亏乔琰那句的他是个奇才,若非如此,他也没有那拜师于陈纪的可能性,更不会在如今成为尚书台的一员。

    田丰有时候都在想,从光熹元年,或者说是邺城朝廷的昭宁元年到如今,五年的时间里他居然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都用在了效力于长安朝廷,竟已经要比效力于邺城朝廷的时间长了,就连所属的职位都要比在后者那里更高,他便是真当自己是元封而不是田丰,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或许如今还让他站稳这个立场的并不只是他对袁绍的选择和理当有的忠诚,而是他作为河北士人对背后家族的负责。

    然而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心中有几分抉择之念的,在午夜梦回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他也会问自己——

    长安朝廷在攻克幽州后,在实际掌控权上所拥有的地盘都已到了一半,若是算上在名义上归属于她的也就更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冀州和青州迟早也会落到乔琰的手中,他也不必再面对这种两难的抉择呢?

    但他又忍不住像是此前因为乔琰和兖州乔氏之间的矛盾中的站队想拍醒自己。

    若前去卧底探查的都是他这样选择倒戈的,邺城朝廷还有什么指望!

    只是……

    “果然还是并州给人的景象最舒服,那关中虽说是大汉的龙兴之地,却还是没咱们这并州平易近人。”田丰思忖之间,就听到了护卫他前往幽州的侍从出声说道,打断了他此刻的思绪。

    另一人便回道:“这怎么能比,君侯到并州至如今已有十年了,就算是去掉她被关了禁闭、无有并州经营权柄的两年也有七年,关中那头却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年而已。建立规矩遵循规矩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也对,能像我们君侯一般重视民生,还真给生活造成如此改变的,实在是没有第二人了,是该有个适应的过程的。”那开口之人的语气里,满是被田丰听了个明明白白的骄傲,“或许等再过几年,关中也能有此地的这般风貌。”

    他们两的交谈声音其实不算特别响,但因这车轮马匹的声音并不算很响,他们说话之处又正在田丰的车边,让田丰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不是很想暴露出自己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的事实,干脆掀起了另外一边的车帘,朝着外头看去。

    三年前他曾经见过并州在秋收之后的景象,今年则是还未收割的状态,只隐约看得出确实有不少麦子是空壳干瘪的状态,收成大不如去年。

    但从田丰的视角看去,这些人在把玩着田中麦穗之时所展现出的模样,并非是因为歉收而出现的怨天尤人,而是一种该当称作平静的神情,就好像这只是四季之中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

    这种接受现实又显然不是因为对生活苦难的麻木。

    只因当他们行过田丰所处的车队之时,又说起了并州这边的各处工厂都开始了秋冬季节的招工,修水渠和挖水井可以直接领粮食结算工钱,又有人说起了多亏州府在背后操纵,就算有人想要趁机高价兜售粮食都做不到。

    早年间的并州是绝不属于中原地界的,或者说为乔琰所掌握的幽州、并州、凉州、益州这四处,就没有一个按照前几年的标准评估是算中原,可如今,或许对这些平民来说,能生活在这几州,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田丰听得有些恍神。

    大概是他掀着帘子的时间有些久,忽见有个骑着小马驹的少年行在了车队的附近,朝着他看了过来,问道:“使君要往何处去,先前似乎并未见过您这样制式的车驾,是从京里来的长官吗?”

    田丰觉得自己大概没看错,在对方朝他发问的时候,除了对他的好奇探寻之外,还有几分隐藏的恐惧,像是担心因为他的到来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生活。

    这种和他身处弘文馆的时候往来之人有别的目光,让田丰远比任何时候都要直观地意识到,他如今所处的是一片和冀州迥然有别的环境。

    这少年人挎着的背包外还露出了一份乐平月报的纸筒,看这背包的分量和年龄,他极有可能是书院内的学生。

    对这些还未成长为栋梁的希望,田丰也不免将自己的语气和缓了几分。

    总归他这趟往幽州的行程并不涉及到保密,他便开口回道:“大司马的属官在幽州立下了战功,我等是奉命前去嘉奖的。”

    那少年的眸光顿时亮了起来。

    他连忙问道:“敢问其中可有张文远将军?”

    这就不是田丰能在此时告知于他的问题了。

    不过这少年显然也颇为知情识趣,在眼见田丰微笑不语后转而说道:“若是其中有文远将军就再好不过了,他如今既是上谷郡太守,幽州之战他论理也该有出兵。不瞒使君,我等雁门郡出身的,大多感谢文远将军当年以武猛从事戍守雁门,令鲜卑不得入境劫掠之恩,如使君有机会见到他,劳烦代我等转达一句致谢。”

    “不耽误您的行程了,我先回家探亲去了。”

    他朝着田丰挥了挥手,便骑着自己那匹脚力远不能跟战马相比的小马驹远去了。

    田丰又朝着对方举止鲜活的背影看了许久,这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

    这少年语气之中的感谢之意说来简单,却让人觉得其中蕴含着十足的真诚。

    这便是并州人在他这次经行中所感觉到的特质。

    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在见到张辽之后先跟着对方扯谎,借着给吕布和甘宁等人敕封官职的机会抵达幽州和冀州的边境,然后逃回到冀州的境内一去不还,田丰心中的负疚感就与日俱增。

    在张辽以虽不算热情却处处周到的方式接待了他后,田丰更是觉得,自己想要说出话的喉咙有些发堵。

    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张辽居然说,他早前得到了乔琰的嘱托,要将田丰带去涿郡走一趟。

    至于这是为何,倒是也不难解释。

    因益州那边的情况她遭到了王允的质问,虽说当时她将王允痛斥了一顿,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既然大家是同朝为官,给出一定安全感还是要有的。

    那么何不让田丰这位前来幽州宣旨的人好好看看此地的战线布置,让长安朝廷知晓,幽州这边的安排绝无可能让袁绍有可乘之机。

    田丰:“……”

    对手居然要把自己的边境防御布置展现给自己看怎么办?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之离谱的情况。

    偏偏张辽好像并不知道他怀揣着的是何种意图,早已将除却吕布、甘宁和司马懿这些驻扎在涿郡的,与陆议、郭淮这两个留守辽东之外的其他人,都给召集到了渔阳,方便田丰完成对他们官职的委任,随后再带着他前往涿郡。

    田丰一边恍惚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等大争之世有这样高的道德标准,该当先考虑冀州的局势才对,一边宣读起了给众人的敕封。

    此番进攻公孙瓒,实际上的首功还是张辽。

    别看辽东的这一路先是说降了公孙度,又是将蹋顿等反叛的乌桓势力进行了斩首,从本质上来说,这些都是剪除公孙瓒的东面助力,并不能算是正面战场的交锋。

    田丰在尚书台提出这种功勋判定标准的时候,其实也是有一番合理说辞的。

    这种做法,其实并不是要压掉诸葛亮、吕令雎等人的战功,而是既要合乎规则地将适合坐镇一方的张辽往上提拔,也要对公孙度这个投诚之人的地位做出适当的压制。

    公孙度和一般的太守不大一样。

    他是一度在辽东有着割地称王野心的。

    不对他此前在辽东的一些僭越举动做出追责,都得算是朝廷对他这次站对了立场的嘉奖,所以绝不可能再因为他做出的增兵援助举动而给他提升官职。

    所以这样一来,东路这边的情况就是——

    公孙度保持原本的辽东太守之位,增赋其督查高句丽与扶余的边境安定之职,责令其协助陆议与郭淮等人往东收复乐浪郡。

    吕令雎担任护乌桓校尉之职,由阎柔作为其副手属官。

    诸葛亮担任幽州治中从事。

    司马懿担任涿郡丞。

    甘宁担任楼船校尉,如能在对冀州的战况中再度取胜,最高可成为楼船将军。

    陆议担任辽东郡丞。

    郭淮担任辽东郡兵曹掾。

    太史慈担任幽州武猛从事。

    “护乌桓校尉?”吕令雎讶然出声。

    在田丰到来之前,她对于自己逐渐建立战功升迁之事是有充分准备的。

    考虑到她的年纪确实有点小,加上她这回的出兵还是因为乐平书院的学院考核才能得到的机会,能从这趟辽东之战中得到一个普通的校尉或者从事的位置,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谁知道居然会是护乌桓校尉!

    “大司马见到了你等在送到司隶的信,在信中你们力主推荐阎柔接任护乌桓校尉,但最终商讨的结果是——”

    “那乌桓在幽州内外分散居住,单于之下的三王各自独立成聚落,养成了其贪狡反复的脾性,虽有陛下尚为幽州牧之时的种种施恩,仍令其为求利益与公孙瓒联手,此番了断公孙瓒夺回幽州之中所立战功也是为时局所迫,不如先行震慑之举。”

    “前乌桓单于蹋顿死于你手,幽州境内乌桓也多见你出兵之威风,若为护乌桓校尉,必定令人不敢擅动,再有副手协助,另行怀柔安抚之策便是。”

    听了田丰的这番解释,吕令雎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当日乌桓之战,她率军冲杀在前,斩下了蹋顿的头颅,经由此番变故却并未丧命的乌桓民众必定会将她当日的骁勇战绩给告知于众人,正可以在这一传十十传百中令人对她尤存几分恐惧。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挑战也就是,她要如何镇压住阎柔这个头脑好用,且在乌桓之中颇得其中信任的存在了!

    这个职位的获得,或许也考虑到了她对击杀公孙瓒有几分贡献。

    不过总之,君侯从不亏待有实际战功之人这话,说得着实没错。

    至于她的几个小伙伴,职位其实也并不算低。

    陆议和郭淮的位置其实是为了节制公孙度这个降臣。

    但不知道是不是吕令雎的错觉,她好像隐约看到陆议将一张纸塞进了自己的佩囊之中,或许是此番宣旨的人中还有人给他带来了君侯的密令。可惜那小子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从他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端倪。

    司马懿的涿郡丞,其实是为了方便他协助于贴邻冀州的战线。

    诸葛亮的幽州治中从事,得算是幽州的三把手,对他的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是实打实的高升。

    有意思的是,幽州的二把手,也就是幽州别驾的位置,由即将从长安出发前来幽州协战的荀攸担任。

    这么一算,诸葛亮得算是荀彧的半个徒弟,荀攸是荀彧的侄子,这两人还算有那么点关系,想来在配合上该当不难。

    当然,按照田丰在宣读旨意的时候所说,诸葛亮需要负责的主要工作是协助张辽完成对幽州内政的管理,而非是对南边战线的配合行动,后者是荀攸的工作。

    这么看来的话,这两人的职权中重合的内容并不多。

    有了以上安排,西面战线人手的敕封情况也就清楚了。

    在张辽麾下担任武将的麴演和于夫罗,各领了一幽州都尉之职。

    吕布的平北中郎将再往上加虎牙将军号。

    “这跟门牙将军谁大谁小啊?”吕令雎忍不住小声朝着诸葛亮问道。

    跟父亲争功归争功,要是这个给出的职位不太行,吕令雎觉得,还是要给父亲争上一争的。

    这一个门牙一个虎牙的,好像还是门牙更气派一点。

    “典将军是牙门将军,不是门牙将军。”诸葛亮无奈地扶了扶额,又给吕令雎解释道:“杂号将军除了常用的几个名号外,大多数时候都是额外创建的,除了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说希望得到此封号之人能向着上一个得到此封号的人学习。”

    “上一个被敕封为虎牙将军号的,是光武皇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盖延盖巨卿,此人出自渔阳郡,为边地武夫,身高八尺,能拉三石弓,协助平定羌族之乱,封万户侯,最终卒于任上,对将领而言可算是善终的。”

    “在将军号中,这得算是个贵职了。”

    吕令雎听到“身高八尺,能拉三石弓”的时候眼睛就亮了,再听到后头的“善终”,也就更觉得自己不必去比较什么虎牙和门牙的高下。

    这个杂号将军的委任也很有门道,大概吕布听到这个敕封也会很满意的。

    但前提得是……她需要写一封信带给父亲,告知这个将军号的历史沿革。

    否则,就按照吕布那历史水平还不如她的情况,十有八/九会觉得与其叫虎牙将军,不如叫虎头将军。

    而在吕令雎和诸葛亮的短暂交谈中,这出官职的委任已经到了最后。

    那正是对张辽的任命——

    幽州刺史。

    虽名为幽州刺史,但谁都知道,按照眼下幽州这种多郡太守空缺的情况,这个位置名为刺史,实为州牧。

    以张辽二十五岁的年纪坐到这个位置上,几乎是仅次于乔琰的奇迹了。

    可当他接下这个委任的时候,竟然没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田丰随同张辽一道南下前往涿郡的时候就无数次感慨,为何像是张辽这样的将领并未出现在冀州。

    幽州有了这样一位年轻却稳重的主持者,对袁绍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幽州局势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平定,也着实脱离不开张辽的努力。

    然而这样的存在,却好像没有任何的一点可能被拉拢到对面去。

    当田丰向着张辽转达了路上遇到的那位少年对他的谢意之时,他在张辽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虽不分明却很真切的笑容,随后便同他说起了当年在求职于州府遭到拒绝之后,乔琰对他提供的帮助。

    “那已是中平二年的事情了。”张辽说道。

    九年前的记忆在他这里依然清晰,也让田丰从他这里听到了一个对外人来说几乎不可能知道的故事。

    “我并非是因为君侯成为并州牧才成为她的下属,而是因为她的帮助才能为并州戍守门户,并未空耗两年的时间等待。”

    “彼时的我还怀着一腔想要重振家族在马邑之谋后衰败的名声,若非这两年间的打磨我也不可能有今日。”

    他道:“我今日话多了些,还请不要介意,不过我只是觉得,他与其感谢于我,还不如感谢君侯在此事上做出的帮扶。”

    田丰回道:“这话说得也不错,有因才有果,何况如今你为大司马戍守幽州,也算是在还她的知遇之恩了。”

    张辽脸上的笑意越发清晰,“正是如此了。不说那么多吧,我们已快到地方了。”

    在二人的前方就是渔阳郡和涿郡的交界之处,拒马河的西段距离这个交界之处相当近,到了东段的时候才会出现在贴近幽州和冀州的边界线上,故而当他们越界而过不久,就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军营。

    “请元皓先生随我一道往军营走一遭吧。将此地的情形看个明白。”

    田丰忽然顿住了脚步。

    在这一刻,他比听到乔琰一鼓作气同时拿下了益州和幽州的消息之时,还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为什么会从张辽的口中听到“元皓”这两个字。

    他缓缓地将头转向了张辽的方向,便听这个年轻人又说了一句,“田元皓先生,君侯令我带你参观一番这幽冀边界。”

    田丰如遭雷击。

    田元皓!

    从张辽口中说出的话,清清楚楚地就是这三个字!

    他们到底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的?

    张辽并没有明确地给出这个答案。

    他就好像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一般,在叫破了这个名字后,认真地带着客人参观着自己屋子中的布置,让田丰在下意识跟着他脚步的走动中,有种自己好像身在梦中的错觉。

    可这并不是错觉。

    张辽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又带着一种刚刚夺下幽州全境的自信,每一个字都精准地传入田丰的耳中,甚至精确到了各营的布防人数和兵种。

    要不是他此时还在震惊之中,田丰真想问问张辽,他将这些东西说给他这个对手听,真的是正常的吗?

    张辽神色淡定如昔。

    乔琰给他的指令,是让他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将他们已经知晓田丰身份的消息告知于对方,他便直接选择了在这个刚抵达边境的时间。

    这到底适不适合于田丰,或许是一场豪赌,可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当张辽领着田丰参观完了这边境防卫,让其在魂不守舍中为吕布和甘宁宣读了敕封后,便给其准备了回返冀州的干粮钱财和快马,然而当田丰已经随时可以从此地撤走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脚下像是生了根,无法在对方坦然的目光中挪动。

    田丰极力地说服着自己,他这是因为生怕其中有诈,不想掉入了对方所准备的陷阱中,这才做出了这样一个暂时留下的决定。

    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此时离开,可能会造成什么终身的遗憾。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做出这个暂时留在涿郡决定的时候,张辽捏了捏自己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擦去了其中的冷汗。

    他也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冀州那边,他的好友辛毗也正在朝着此地而来。

    因这个意图捧杀幽州驻兵将领的决断,袁绍给了辛毗相当高的权限,又将次子袁熙和其所率部从都派给了辛毗打下手。

    只怕不消几日,他们就会抵达对峙地带。

    而在辛毗的计划之中,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当然是要往涿郡范围内走一遭的。

    为此,那位一度潜伏进了吕布军营中的牵招虽然腿脚还不灵便,也依然一道前来了。

    田丰只知道,若是看乔琰和张辽对这条防守界限上的安排,短时间内还不会出现幽州军队大举南侵的举动,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斟酌时间。

    但这边是暗流涌动,这偌大一个天下,却有一处正是一触即发之时。

    孙策慢条斯理地打磨着手中的长枪,面前的灯火将他眼中肃杀锐气映照得分明。

    有规律的打磨声中他听到对面的张昭问道:“伯符将军出兵讨伐黄祖的决定已经不会变了?”

    事实上这个决定早在今年开春他就已经做出了,可惜因为突如其来的旱情,让他在周瑜的劝说之下决定暂时收兵。正是担心那灾情会对扬州造成影响,进而引发山越的动乱。

    周瑜的决定是对的,在五六月间,以祖郎为首的山越确实又对着孙策做出了一番袭扰。

    但到了秋日,这个决定已再不容转圜!

    不管后方还有何种波折,这兵他是非出不可了!

    “为何要变?”孙策冷笑了一声,“刘表此人——我可以先不去动他,但黄祖老贼与我父之死休戚相关,若不杀他,我有何资格在父亲忌日祭告!”

    张昭刚要开口就听孙策补上了一句:“张公不必劝我。”

    “我讨伐那身在豫章郡的黄祖,就算不以报父仇之名也同样有理可说。”

    孙策猝尔起身,手中的长枪在外头透照而来的月华和帐中烛火的交错下,正闪过了一道金银明灭的辉光,“昔年大司马为我求得会稽郡太守与讨逆将军之位,黄祖便在董卓老贼的授意下接掌了豫章郡太守的位置,老贼已亡,黄祖这太守之位名不正言不顺,我以扬州牧之名讨伐于他有何不可!”

    “扬州虽少旱灾灾情,然黄祖不事民生,只图享乐,偌大一个豫章郡在他手中多一日,其中民众便多受一日灾劫,我杀之反为正道!”

    “若张公所忧者,乃是此战于我扬州损耗良多,那不妨请张公想想,黄祖会想到我等今日发兵吗?”

    张昭没回答,但他知道,这个答案确实是不会。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大司马乔琰连取两州的战绩在前,四方震慑,谁也不会觉得在此时还有人会做出异动。

    又大约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转向了长安朝廷新得的那两州和周遭的接壤之地上。

    而在扬州这头,周瑜刚北上徐州不久,这是个孙策暂时将臂膀助力分出,意图在今年偃旗息鼓的表现。

    黄祖恐怕此时正满心以为,自己的处境安全得很。

    可他哪里知道,在今日的会稽郡,孙策顶着张昭的目光提枪掀帘而出,外面的骑兵早已陈列就位。

    夜色之中,沉沉杀气覆压而来,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剑指向了那豫章郡的方向。

    黄盖韩当这些老将目含殷切地朝着孙策看来,正见这青年被骑兵所掣的火把映亮了满身甲胄,和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眸,端的是一派风华正茂的英豪气概。

    他翻身骑上了被人牵到他面前的坐骑,在勒紧缰绳的那一刻高声喝道:“诸位,随我出兵——”

    “此战,势杀黄祖!”

    324. 324(一更) 黄祖身死

    马蹄声震碎了黑沉的夜幕。

    孙策的出兵丝毫也没打算给黄祖留有反抗的余地。

    他所屯兵之处正在会稽郡的大末县,也便是如今的衢州和金华之间,往西奔入余水流域,径直朝着临汝而去。

    夜间的出兵动静看似大,实则却免于了被民众察觉,进而让黄祖留在会稽郡内的探子知晓他孙策的动向。

    此战他确实是势在必得!

    黄祖所在的豫章郡郡治南昌被包裹在鄱阳湖、军山湖等湖泊环绕之中,对于从东面而来的孙策军队就是最好不过的屏障。

    孙策不会忘记,他的父亲就是过了荆州的洞庭湖水泽过后身亡的,所以他也绝不会让自己步上对方的后尘。

    他选择了另外的一条袭杀黄祖之路——

    先取临汝,后转道北上进取南昌。

    黄祖在临汝的守军本就不丰。

    从大末到临汝之间七百多里的路程,还不是一马平川之地,要以骑兵奔行,起码也需要两日,更何况是步兵,期间还几乎没有从中获取补给的城市。

    只要孙策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就不该选择这条路,即便是绕过鄱阳湖流域,逐城而战,也显然要比这条孤军深入的路线更少几分对人力的消耗。

    但乔琰的作战成功已经给孙策提供了一个相当有效的范本,孙策麾下从将领到部从为了给孙坚报仇的信念,更是无与伦比的坚定。

    这样的一支队伍悍然切入豫章郡的腹地,很可能并不应该叫做什么孤军深入,而应该比作一把捅入心肺的尖刀!

    没有城市,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最大的优势。

    这地广人稀之地间的停留,极难被人发觉。

    即便是有,在他们发觉孙策这一行人前,也已经被那头的人察觉到窥伺了。

    这一路走来,军队只做过一次长时间的休整,孙策抱着自己手中那把打磨光亮的枪,看着面前的余水滔滔流过,忽然想到了当年父亲意图北上时候和他在江边的那段对话。

    他按照当日和父亲说的可行之法,一步步走到了扬州牧的位置,可父亲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荆州的地界上。

    不过无妨!他会继承父亲的遗志,让这支军队,起码在南方成为逢战必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队伍!

    “公覆将军,此战我不会输的。”孙策耳闻后头传来的脚步之声,转头就看到黄盖行到了他的后面。

    “你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你会不会输,而是……”黄盖说到这里,又忽然自己止住了话茬。

    从孙策坚定的神情之中他已看出,有些话他可以不必开口了。

    他若要说什么让孙策将冲锋陷阵的任务交托给他们,自己不要做这种打头阵之事,孙策大概也是不会听从的。

    他要真这么做了,又哪里还是孙策呢?

    黄盖话锋一转,说道:“将军还需留着体力攻南昌城,这临汝总该分功给我们这些下属才对,否则我等随将军出行,也没什么参与出战的机会,着实对不起拿的俸禄,您说是不是?”

    孙策笑道:“公覆啊,既然这么说,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你的表现了。若是攻城的速度慢了,你今年的俸禄正好扣了给这些减产的灾民。”

    这句玩笑话将他们行路之中的疲累给削减了不少。

    黄盖望着孙策这张正当年华的面容,也不免露出了个笑容。

    有这样的一位继承人,文台在九泉之下也该当安心了。

    他也必定能坐稳这扬州牧的位置,将扬州的土地逐渐都收回到手中。

    当这样的一支队伍奇袭到临汝城下的时候,正值夜半。

    因这秋收时节的到来,即便是城中守军也多有请调回家协助处理农事的。

    临汝的长官想着在这么个时节,会稽郡那边大概率也不会出现什么异动,干脆批准了假期。

    可也正是这个守备松懈,成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即便是守城防备充足的城池,在这等不算坚固的城池营建情况下,都有极大概率难以抵挡住孙策的出兵,更何况是这样状态的临汝城。

    孙策甚至没给他们对外传递消息的机会,就直接将这座城市给攻取了下来。

    城中的守军乃是黄祖的心腹陈就,在城破之时便被黄盖所斩杀祭了旗。

    在稍事休整的半日后,孙策令一些部从换上了城中守军的衣物,佯装成临汝的败军朝着南昌城撤退而去。

    这场随即而来的白日袭城中,他们将替他将城门维系着开启的状态,让他在后方袭来的骑兵得以突入城中。

    南方士卒的特征原本没什么差异,孙策手下的扬州兵和黄祖手下的荆州兵,只是相邻二州而已,又因黄祖在豫章郡内招募了不少本地兵卒,看起来更没什么破绽可言。

    当这些士卒抵达城下的时候,南昌城中的守军一面将这些狼狈的同僚给接入了城中,一面让人将消息告知了黄祖。

    殊不知此刻南昌城外的不远处,孙策的兵马已到!

    “临汝战败?”黄祖猛地一惊,坐直了身子。

    他手边那只由人送来赏玩的番邦鹦鹉,因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忽然振翅而起,飞到了高处的横木上。

    “是,那些逃窜过来的兵卒是这么说的,说若不是他们趁着城破之时正好在北城门,又负责看护马厩,也无法借机逃出,将消息赶紧送到南昌来,请将军尽快做好防范之事。”

    孙策,孙策!

    黄祖口中喃喃。

    从对方来到扬州到如今,竟然已经要有四年的时间了。

    那些跟他不对付的山越和吴郡世家,就算是再想给他制造出什么伤筋动骨的麻烦,在他于扬州的根基越发稳固之后,这种找茬行为也只能在水面上掀起一点浪花而已。

    这年轻人更是一手撑起了他那支军队的主心骨。

    而孙坚之死,非但没有让他们就此一蹶不振,反而让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报仇之师!

    他们会前来进攻豫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甚至早在年初,豫章郡和庐江、丹阳与会稽接壤之地,就有不少已被吞下的。

    黄祖当然也有想过放弃这个豫章太守的位置,直接回返到江夏去,起码还能有江夏黄氏的支撑,也不必面对孙策一步步成长后带来的威胁。

    可黄祖也同样舍不得他眼下的生活。

    他身在豫章郡,虽说还需要受到刘表的节制,但因其处在扬州境内而非处在荆州境内,其实还是相对独立的状态。

    这让他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觉得自在。

    但现在这种自在无疑是得到了报应,孙策来袭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人命面前,自由和富贵这种东西,对黄祖而言都变成了鸡肋。

    “还要让我教你不成,赶紧将海昏、余汗这些地方的守军都调到南昌来,再调一支队伍南下,隔河拦截孙策!”

    黄祖直接站了起来,见这报信的士卒还因为他的话愣神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所提出的指令,一脚就朝着对方踹了过去。

    在那高处的鹦鹉先前还受到了点惊吓,现在又活蹦乱跳地拍了拍翅膀喊道:“调兵!调兵!”

    那士卒连忙朝着外头冲了出去,但才刚出门槛就听到黄祖喝道:“站住!再在城中发出个消息,告诉他们,凡是家中有壮劳力的,统统给我派个人出来守城!”

    但这稍事的停顿之间,从南边的城门方向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警报信号,直接响彻了半座城市。

    也传入了黄祖的耳中。

    他的脸色猝然变得难看至极。

    只因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警报的信号正是他给下属规定的危险最高级!

    与此同时,在他脚下隐约出现的大地震颤之声,彰显着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信号——

    孙策来了!

    和那从临汝城中逃难而来的士卒几乎是在前后脚之间的差距,抵达了他所在的南昌!

    为何会这样快到来,已经不是此时该当思考的问题了。

    或许是那些逃兵在路上犯了懒,又或许是孙策在报仇心切之下选择了全骑兵行动,只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如何将孙策给驱逐出去。

    “这小子是真当我好欺负,一郡郡治也是他可以随便攻破的不成!”黄祖骂骂咧咧地冲出了屋子,“他爹都是被我给诱骗进陷阱里的,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多长个脑袋不成?”

    他这一副要给孙策好看的姿态摆得着实很潇洒,可还没等他走出府衙,就见另一人慌张地朝着他急奔而来,没到他面前已将话喊出了口——

    “将军,不好了,南城门被夺!”

    黄祖脚步一顿,只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人给隔空打了一锤。

    这才距离那警报的消息过去了多久,为何他这本该严防死守的南城门就已经被攻破了?

    多年来作战的直觉让他猛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从临汝逃过来的败军士卒,根本就不是他麾下的人手,而是孙策安排入城的内应!

    奈何此时才发现这样的情况,对于南昌城来说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他厉声朝着自己的亲卫喊道:“来人!即刻增设兵力在内城城墙,只要对方没进攻到此地,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

    黄祖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庆幸自己本着和寻常民众之间拉开待遇差分的想法,这才在原本的外圈城墙和郡治府衙之间修筑了一道内城城墙。

    就算是真有从临汝那边逃窜过来的守军,也不必进入到这圈城墙的地界,以至于此时还给他留下了最后的一道屏障。

    他咬了咬牙,又旋即下达了第二道指令:“令苏校尉将我儿送走!要快!”

    黄祖此刻的心绪不宁已到了极致。

    孙策忽然的进攻打乱了他的全部准备,又因为对方在这出攻势中所表现的势在必得,让他不得不觉得,他很可能等不到有人对孙策发出劝其退兵的指令,内城的城墙就会被直接攻破。

    为了防止城破后面对孙策发出的报复,他必须让自己的儿子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

    借着他和孙策围绕着内城城墙所展开的对峙空当,赶快逃回到江夏去!

    黄祖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将儿子在此时送走的举动,是对士气的极大打击。

    毕竟连他这个做太守的都将儿子送走了,岂不是已觉守城难以取胜?

    可他不得不提前做好这种准备。

    于是,得到他指令的苏校尉,也就是黄祖麾下的苏飞,虽然觉得此举不合时宜,还是当即带领着几人乔装改扮了一番后,带着黄祖的儿子黄射混在了城中的百姓之内。

    苏飞还是有些应对灾劫的脑子的,黄射也和他的父亲不大一样,因其爱极蔡邕之文采,读了不少书,两人一番合计,便知此时出城无疑是要成为孙策面前的靶子。

    趁着城门大开民众奔逃之时再走,才是最有可能脱身的。

    黄射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面对这样的处境。

    他耳闻着内城那边传来的攻城动静,眼神之中的慌乱情绪一时间难以压制下去,“苏校尉,你说父亲能挡住孙伯符的进攻吗?”

    苏飞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回答。

    南昌的外城如果没有被瞬时攻破的话,以此地的营防水准,或许还能撑到附近的援军到来,和身在城内的黄祖里应外合,起码也要让孙策先行退兵。

    但现在的情况,黄祖简直被动到了极点。

    能及时退入内城,在城头上发动反击战的人手本就少之又少,其中算是精锐部从的还得去掉一半,被黄祖准允住在内城之中的,又并不如外城中能出壮劳力。

    或许……连两天都撑不到。

    他只能回道:“小将军,我等还是先看看何时适合出城吧。”

    至于黄祖的安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过问之事了。

    黄射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朝着内城城墙的方向,凝重的脸上在听到那边出现的攻杀之声里跳起了一二道青筋,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等着那个最合适于逃离出城的时间,让自己保全性命,而后总有一天要找孙策讨还这笔血债!

    而与此同时,在那头的内城城墙之上,黄祖小心地在下属地掩护之中朝着城墙之外看去,正见打马而来的孙策似乎一点都没因为连续的赶路和作战,表现出任何的疲惫之色,反而在那张他只能远远看到的脸上透着决绝的杀气。

    下一刻,他就看到孙策抬了抬手。

    从远处射向城中的箭矢在一瞬间铺满了城头。

    黄祖刚被下属搀扶着逃下城墙,以防遭到无差别打击,就见有人从那些落地的箭矢上发觉了其中捆缚着的纸条。

    当有人将其中的一张纸条递交给了黄祖,他赫然看到纸条上写着一句话:“为报父仇而来,无伤扬州一人。”

    黄祖刚因为麾下士卒的识字率不高而忽觉庆幸,就听到聚集在周遭的孙策部从已经一齐高声地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

    以孙策的脾性,他根本就没打算将报仇之事假手于人,所以他也根本没打算让内城中的士卒将黄祖给拿下,直接送到他的面前来。

    在这样的喊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后,孙策忽然带领着将士一道,对着这南昌的内城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那些守城的士卒原本就因为黄祖在临战之间将儿子送走的表现不满,又遭到了孙策以这种方式发出的劝降,哪里还能有多少抵达进攻的意志。

    反观孙策这边却是蓄势待发而来,更因距离杀害孙坚的仇敌之一只有一步之遥,群情激昂的状态已成扑面之势。

    黄祖的部下怎么可能拦得住这样的敌人!

    他这为显富贵和权力而建的内墙也同样拦不住!

    在内城墙被攀上攻破的那一刻,黄祖还意图夺路而逃,却还是被孙策给拦截了下来,随后他就被压到了这年轻将军的面前。

    对方的长枪直接抵住了他的咽喉。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当我擒获你的时候要做出何种表现,甚至想过要将你带到我父亲身故的地方再杀,”

    孙策冷然的眸光看着黄祖那张恐惧到哆嗦的面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几分无趣,“但你甚至不配英雄之名,有何资格让我为你大费周折!”

    “你且先去地下等着刘表吧!”

    他总会去找刘表算账的。

    孙策的话音刚落,便一枪洞穿了黄祖的咽喉。

    黄祖的意识涣散之际,又听孙策吩咐道:“来人,去将黄祖的家眷子嗣统统拿下,务必斩草除根。”

    斩草不除根的后果,便是像他今日一般为了报仇打上此地!

    别管黄祖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像他孙策一样的能力,又有没有可能在方今的时局中聚敛起一支能对他造成足够威胁的队伍,总之——

    先杀了就是!

    可孙策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黄祖的长子黄射早在他刚开始攻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的下属给带走了。

    “跑得倒是很快。”孙策眸光一沉,“带上黄祖投降过来的将士,朝着豫章郡往江夏方向的位置搜!务必将这几人给我带回来!”

    不过此时的黄射已在孙策发动最后一轮强攻的时候逃出了城。

    猜到孙策极有可能会选择搜捕灭口,他毅然决定先不返回江夏,而是北上而去。

    鄱阳水泽的存在,有极大的概率让他躲避掉孙策的追杀,又因鄱阳湖联通长江流域,倘若他在此地寻到一条渡船西行,便可以用更安全的方式回返到荆州境内。1

    就算刘表不打算给他父亲讨还一个公道,他也可以自己联络江夏黄氏的宗族力量,趁着孙策还未彻底在豫章郡站稳脚跟,对他发起反击。

    但黄射想到了这种逃亡路数,对围攻南昌做过无数次假设的孙策又怎么会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即便黄射和苏飞等人逃到湖边的速度已经很快,在他们不敢骑乘马匹暴露行迹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慢了。

    在湖边已有逡巡视察、比对画像的兵卒,其中还有些正是黄祖的旧部。

    这简直是不给人一点活路!

    往回退也是暴露,往前走也是暴露,不如拼一把!

    黄射的目光朝着周遭一番巡视,最后定格在了远处临湖停靠的商船之上。

    “走!”

    他一把扯过了苏飞,趁着船夫搬运货物的空当,匆忙跳上了其中的一条货船,藏匿进了其中一只货箱之中。

    当他坐稳在箱中的时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倘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些商船前头才经历过了一番来自孙策人手的盘查,大概在短时间内不会迎来第二次。

    只要这些船能赶紧起航,他就能暂时安全了。

    不管这些船打算开往何处,离开这片鄱阳水泽,避开孙策的耳目,他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他却浑然不知,他和苏飞的这番逃窜举动,都被停在湖上的另外一艘船中的两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乔亭收回了伸出窗子的望远镜,朝着同在此地的乔岚看去。

    自打孙策出兵到如今的七八日时间里,她们两姐妹也没闲着。

    以她们只司掌情报部门的工作,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将黄祖给救下来,反正像是孙策如今这内患重重的处境,将豫章郡一口吞下去,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但她们的这番观望巡守,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阿姊,看来我们钓上了一条大鱼。”

    乔岚整了整自己为商人身份而着的男装,从容一笑,“你此刻该当称我为阿兄才对。”

    是了,她们只是一对凑巧遇上黄射和苏飞,又曾经因为在豫章郡内的贸易和苏飞打过交道的商人而已。

    她们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过是要玩上一出借力打力,让扬州的水混起来罢了。

    325. 325(二更+52w营养液加更) 扬……

    乔岚和乔亭打定了主意,等到船行过半之时,她们就去会一会那两人。

    苏飞的其余下属,早在黄射和苏飞上了他们这条船的时候,就已经各自分散离去,制造出他们朝着其他方向逃遁的假象。

    这到底能不能骗过孙策派出去的搜捕队伍姑且不论,对乔岚和乔亭来说却无疑是个好消息。

    只因这样一来,那两人就是完全孤立无援的状态了。

    多几个下属他们还能想走就走,可眼下只有这两人,其中的黄射还是个武艺平平之人——

    就不那么好走了——

    身在货箱之中的黄射哪里知道,自己此刻的境遇竟然是被人这般看待的。

    在船行的水波摇晃之中,他从藏匿的箱子里爬了出来,和苏飞凑在了一处。

    成功脱离开孙策的抓捕让他脸上流的冷汗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被闷在船舱之中的热汗。

    他伸手擦了擦,顾不上去感慨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处在这样的境地,借着那扇并未合拢的船舱气窗朝着外头看去。

    他们逃上船的时候已是午后,此时的日头正在偏西的方向,让黄射足以清楚地判断出,他此时正在顺着江水往东而去。

    黄射和苏飞互相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放松。

    虽说往长江下游行去,是要距离江夏更遥远了,甚至有可能是冲着孙策的丹阳郡或者吴郡而去,但他们所面对的搜捕力度也必然大大削弱。

    孙策又怎么会想到,他们此时已不在能被搜捕到的地方,而是在别人的货船上。

    可惜这长江的水面太宽阔,要不然,黄射还真想趁着此时船夫不注意,直接从这货船之上跳下去,游到对岸去。

    到时候那就真是天高任鸟飞了。

    “等船一靠岸,我们就想办法赶在他们检查货物之前跳水里去。”黄射指了指窗外,小声说道。

    苏飞效力于他的父亲黄祖很早,他的水性不错,是黄射早已知晓的事情,故而他也不需在这个问题上多问。

    苏飞回道:“是该如此,免得节外生枝。”

    但说是这样说,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这种实际操作经验,就连躲藏到货船之中也是临时起意的事情而已。

    当他们在感觉到船靠岸的动静,意图赶紧跳水而走的时候,入水发出的动静顿时引起了此地船夫的警觉。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一句嘹亮的声音:“有贼!货船上有贼!”

    苏飞:“……”

    黄射:“……”

    他们这逃亡方式已算是别具一格了,怎么还要面临这种被人当做是贼的场面。

    若是他们的凫水速度足够快,能在这等抓捕的动静之中直接脱身,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这夜黑风高的,人都已经在水中了,也没人能看到他们到底长了个什么样子。

    然而,也不知道这商船上押送的都是何种珍贵之物,居然有必要在商队之中准备这样多的凫水好手。

    这些人的武力也显然不低。

    苏飞可是黄祖麾下的武职,在跟其中的两名船夫缠斗了一番后,居然也没能打赢对方,反而被制服在了当场。

    从那行驶过来的船上抛下来了两只渔网,将他们两人都给裹缠在了其中,随后就被以对待贼子一般的粗暴态度给拖拽到了此地的东家面前。

    黄射和苏飞真是有口难言。

    他们是真不想在此时惹上什么官司债,谁让他们还在扬州的地盘上,一旦惊动了孙策,那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但苏飞又想着,反正他和大公子都没有偷盗船上的任何东西,等到将他们给搜身检查一番确认后,也就没事了,顶多就是他们这开始跳水的位置有些不寻常而已。

    只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支商队的主人他竟然见过。

    他从渔网的束缚中坐直了身子,抹去了脸上被江水打湿的头发,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这船舱上首的两名俊秀青年。

    这两厢对望之间,其中一人当即离席而起,赫然也是认出了苏飞的身份。

    “苏校尉,您为何会在此地?”

    乔亭“连忙”让人将苏飞和黄射给放了出来。

    在这解开束缚的忙乱之中,黄射趁着其他人未曾留意到,捏了一下苏飞的手,示意他在说话的时候千万小心。

    孙策搜捕他二人的消息,已经随着他的部从在鄱阳湖流域的行动传了开来,但为了尽快完成对豫章郡的掌握,以防某些依然效忠于黄祖,或者说是效忠于刘表的城池并不会对他进行快速的还击,孙策必然没将全部的实情都告知于被问询之人。

    换句话说,黄祖的死讯可能还没传入对方的耳中。

    为了防止对方将他们直接交到孙策的手中,以换取到足够的利益,他们必须小心说话才是!

    果然在乔亭,或者说是化名为“黄庭”的蜀中商人将苏飞给搀扶起来的时候,便听到对方说道:“敢问苏校尉,那孙扬州是否是跟黄太守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为何他竟然会让人在鄱阳湖畔搜捕您二人的下落?”

    乔亭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您也是知道的,我们家虽在那蜀中还有几分脸面,到了这徐扬二州的地方,还是要看当地官员脸色的,若不然我们也不必在去年来见您了。”

    去年的时候,乔岚和乔亭二人确实和苏飞打过交道。

    因苏飞得算是黄祖的心腹,这些外来商人若要在豫章郡内行商,便需经过苏飞这边的审核。

    当然,说是审核,其实就是给个过路的好处费,要不怎么那黄祖觉得他在豫章郡内是个好差事呢?

    当时苏飞还感慨过,这对蜀地来的兄弟倒是没有那些个身处闭塞之地的习气,还表现得颇为上道,给出的礼物堪称丰厚。

    但现如今忽然被她们提及此事,苏飞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几分尴尬。

    好在,乔亭现在说起这个,显然不是因为看到他们落难,要来顺便寻他们晦气的,而是接着说道:“我们也不问您到底是为何要上我们的客船,只是想跟您打听个消息,那豫章郡接下来可是要出现交战了?若是的话,我们短时间内便不往那头行商了。”

    这话让苏飞该怎么接?

    那里何止是要交战,最为要害的一场还已经打完了,并以孙策攻取南昌城得手而告终。

    接下来的豫章郡还必然要面临一场大洗牌。

    毕竟孙策既然已经取下了豫章郡治,也就不可能再让豫章郡作为扬州地界上独立出去,甚至是更加亲近于刘表的存在,各县的官员也都要按照他的需求进行一番更替。

    那将会是一场大清洗!

    可这种话,在趋利避害乃是本能的商人面前说出来,和直接告诉他们,孙策即将成为更加合格的扬州之主,他们若是想要出头,不如尽快将眼前的两人送给孙策当礼物。

    不过,苏飞的这番沉默,在他面前的两人这里,好像有另外的一番理解。

    “苏校尉不必说了,您的意思我们能猜到,看来我们近期不必往豫章郡走了。至于你二人的下落我们不会告知于他人的。”乔岚开口接话道。

    这青年说话间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让苏飞格外理解对方为何能在扬州和徐州都将生意摊子给铺开。

    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点到即止的交谈方式,着实让人觉得很舒服。

    乔岚指了指外头的夜色,又道:“不过两位最好还是不要在此地上岸,这边不大安全。”

    黄射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乔岚回他:“此地乃是庐江郡的枞阳渡口,近日来庐江太守陆康因秋收之事巡查各地,正好经行过这里,若你二人不慎碰到了对方的人,又凑巧被认了出来,大约会有些麻烦。”

    虽说要在这一县之地遇上巡视收成情况和税收上缴之事的长官,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刚经历了跳水逃生都被人给捞上来的情况,黄射和苏飞二人都不免有些草木皆兵,想着确实不要冒这等风险才是。

    别人会不会对孙策提出的抓捕诏令严格遵循不好说,陆康却一定会。

    谁让他当年被袁术围攻的时候还是被孙策给救下来的。

    如今孙策和吴郡四姓之间的关系还能勉强维持着,都还得多亏陆康在其中做出的帮扶。

    有了乔岚的这句提醒,黄射看着这一对商人兄弟的目光里,也不免多出了几分感激。

    若是按照他先前的地位,这些往来商人是还不够格出现在他面前的,可在如今的情形下,对方却和救命稻草没有什么区别。

    他试探性地问道:“那不知二位下一处停泊的港口在何处?”

    早在和这两人正式碰面之前,乔岚就已经和乔亭一道将行事的方略做出了一番探讨,故而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在扯谎的迹象。

    她坦然地回道:“我等本是要上泾县去的,那边有几位大户和我们预定了一笔买卖,本是约定了在秋后交接,但我等近来无事不如早早达成买卖。所以下一处渡口便是那距离泾县不远的铜官镇,若是两位不介意的话,其实可以在那里下船。”

    苏飞和黄射交换了个目光后回道:“那就劳烦二位了。”

    若是他们还能恢复到往日的荣光后,横竖要对这两人给出一番嘉奖——

    这也太上道了。

    在离开枞阳渡口后,乔岚和乔亭甚至给他们准备了单独的一条船和足够的吃食用度,将船拉拽在大船的后头,避免了船夫对他们的交谈做出偷听的举动。

    等抵达铜官后,他们就可以自行上道离去。

    这番周密的安排让黄射小声地对着二人道了一声谢,殊不知,乔岚是可以完全不必提到泾县的,大可以直接提及铜官渡口。

    所以这两个字的出口也自然有她的用意。“

    当苏飞和黄射二人处在了一个对他们而言安全又隐私性不低的环境中后,他们就探讨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一旦上了铜官渡口,他们就即刻趁着孙策还未能将消息送到扬州全境,直接回返江夏去,但在此时,他们好像有了另外的一种可能。

    “泾县……”苏飞琢磨着这个从乔岚口中说出的目的地,问道:“大公子,你记不记得占据了丹阳郡泾县的是什么人?”

    黄射平日里并不离开豫章郡,可这扬州境内的各方势力他总还是清楚的,那自号泾县大帅的祖郎就是其中之一。

    泾县大帅,自然就在泾县!

    这几年间,孙策在扬州的威望日盛也没影响对方将队伍持续壮大。

    尤其是当年被孙策几乎铲除的严白虎部,总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的,虽宗族不同,其中还是有不少转道了丹阳,投效到了祖郎的麾下。

    这是他的一部分下属来源。

    此外,当年徐州之变中,祖郎还一度往徐州走了一趟,在笮融那里混了几顿免费的饭食,意图看看笮融说的能让孙策倒霉的法子。

    然而笮融此人成为了张懿和刘备南北各自占据徐州的牺牲品,进而丧命在了祖郎的手中。

    不过虽然有了这么一出意外,也并没影响祖郎将自己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他并不是个庸才。

    所以他在取走了笮融的人头后趁机让人涉江而过,将一度为笮融所欺骗的徐州民众接引了一部分到泾县,又从铜官劫掠来了一批钱财和武器,将这些新增的部从给武装了起来。

    随后的两年里,他还从乔岚和乔亭这边秘密采购了一批益州物资,囤积在了泾县,越发像是个独立的大型坞堡势力。

    这些举动,加上孙策暂时无暇顾及到这股时而分散、时而聚众盘踞的力量让他从原本的泾县大帅,变成了山越贼首之中最有可能与孙策抗衡的存在!

    若是豫章郡的黄祖身死,会稽郡南部还剩下的一点反抗势力被孙策铲除,那么按照威胁程度的高低来算,身在泾县的祖郎必定会是孙策的下一个出兵目标。

    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在国家境内如此,在一州之地也是如此。

    祖郎就是那个内乱。

    可是对此时有若丧家之犬的黄射、苏飞二人来说,祖郎却实实在在是个救星!

    要不是因为乔岚提到了对方的所在地,他们在此前忙乱的逃亡之中,一点也没想到对方的名字。

    “祖郎……”黄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一动。

    早在离开南昌城的时候就已经竭力压制下去的恨意,随着报仇的可能性增大,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在藏在那艘货船货箱中的时候,黄射其实也想过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刘表是荆州牧不错,但他并不像是乔琰或者孙策的情况一般,是通过武力值的镇压来得到的这个位置,反而还要依靠于襄阳世家的蔡瑁和蒯越等人通过家族势力的支撑来稳固荆州局面。

    那么,刘表真的会因为黄祖在豫章郡的身死对着孙策动兵吗?

    即便刘表有这种对孙策杀他下属的不满,蔡瑁和蒯越连带着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也绝不会允许刘表做出这种轻率的决定。

    反正荆州现在有着朝廷的名义作为庇护,孙策就算真的要为孙坚报仇,总得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大司马的怒火,而这荆州地界上的利益就只有这么多,若是能少了他们江夏黄氏这一支,是不是还对其他人都有利呢?

    在世家宗族的往来之中,这种权衡利弊的方式并不少见,也极有可能出现在他回返荆州之后的求援之中。

    可如果换一种方式呢?如果是利用扬州境内原本就存在的内患来报复孙策,会不会听来更有达成目的的可能!

    他总得试一试的。

    祖郎虽为山越,但在性质上来说更接近宗族豪强,和他父亲黄祖完全可以算是一路人!

    这就更让他们的谈话有了发起的苗头。

    祖郎至今没降服于孙策,也大概不会因为黄祖之死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倘若他还拥有了从荆州那边陆续送来的支持,或许真能在这丹阳郡的内部掀起一场风浪!

    黄射越想越觉得,他原本渺茫的前途也因为这条明路的出现而有了一线光亮。

    于是在第二日早晨得到了乔岚乔亭“兄弟”二人的邀请用一顿早膳之时,双方的精神状态竟然像是颠倒了过来。

    黄射说,自己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便是那孙策小儿迟早要为自己的轻忽进军付出代价,所以也不必因为一时之胜败而愁眉深锁。

    乔岚便说,她们这不快的表现是因为昨夜得到了水路快船送来的消息,她们在庐江郡内的一批货物遭到了劫掠。

    “劫掠货物的正是山越。”乔亭接话说道,在神情中显示出了几分郁卒之色来,“在益州那边,南蛮都少有做出这等举动的了,也亏得这扬州地界上还能折腾出这样的情况来。”

    “要是是在丹阳郡那边发生的,我们还能找泾县大帅说理去,但既是庐江郡,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下次再多雇佣些押货的打手算了。”

    这话一出,倒是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为何昨夜跳下水来抓黄射和苏飞的护卫居然会有此等好武力。

    若说是用来防贼的,那就都解释得通了。

    看来真是她们损失增多后的不得已之举。

    按说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才得到了乔岚乔亭的招待,黄射和苏飞怎么都该对她们遇到的情况表达几分惋惜。

    但或许是因为昨夜一直在想着如何说服祖郎在得到他们的支持之下起事,他二人居然觉得,这些山越势力能肆无忌惮地做出劫掠商贾之举,可见都是有些气性的人物。

    这等表现下,让祖郎被他们说服更多了几分可能。

    在抵达铜官后,黄射二人作势离开,却实则是尾随上了乔岚她们的队伍,眼看着对方先往泾县走了一趟,启程朝着北边的徐州回返,这才行到了泾县之中,扬言要见一见祖郎。

    “经历了上次笮融的虚假宣传,祖郎是该要长几个心眼的,这两人要想说服他不容易。”乔亭收到了负责盯梢的下属的信报后感慨道。

    “所以你在席间对着祖郎透露了些消息。”乔岚笑了笑,接话道。

    “但到底能否成功,连我也没有这个底气,谁让我只能确保他们潜移默化地接收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信息量,却没这个办法让他们必须按照我的想法来行事。”乔亭感慨道:“所以我们只怕还得往吴郡走一趟,为这扬州局势再添一把火。”

    能帮到黄射的真的只有一个祖郎吗?

    倒也未必。

    孙策眼下的进展顺利,对有些依然觉得他是个武夫、瞧他不起的扬州世家来说,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现在就看这三方势力在内部引爆的反扑,到底能达到何种地步了。

    乔岚回道:“在此之前,先将消息告知于君侯。”

    孙策的发兵过于突然,即便乔岚和乔亭收到消息并做出应对已经是足够快速了,尤其是将黄射和苏飞给保下来的反应,更可以说是当机立断。

    但因扬州和长安之间的间隔,她们还是不可能有向着乔琰咨询举动是否合适的机会,所以在此之前的种种举动,都可以算是擅作主张。

    现在总算将那两人送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又并未通过直接给出建议的方式暴露出她们的身份,便是时候跟乔琰做出个汇报了。

    乔琰此刻依然身在并州,故而其中一封直接送到乐平书院信鸽豢养之处的密信,就从乐平送到了并州的州府。

    对于孙策这效仿她的方式出兵的举动,乔琰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便不由笑了出来。

    或许孙策效仿的并不只是她,还有曹操。

    毕竟曹操攻杀袁术和孙策进取豫章的举动,都是在灾年中处理手段更完备的一方朝着不问生产的另一方发起了进攻。

    是枭雄所为之举!

    这如今也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倒是比起早年间更长进了!

    不过,孙策地盘的扩张,在她所真正掌控的地界并未与之接邻的情况下,并不全然是一句坏事。

    她也早等着孙策再将扬州进行一番整顿,以便让她在将来能更好地管理。

    她逐字逐句地看到信尾,将乔氏姐妹的一番举措都给看了个明白,就看到她们在最后问询道,不知这些行动是否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对自己多一点自信才好。”乔琰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将手中的这封信放在面前的烛灯上焚烧殆尽,“要是凡事都需要请示于我,除非有电话的存在能让消息的传递做到瞬息千里,否则这偌大一个天下,又哪里是我能过问得过来的。”

    好在,虽然她们还缺了一点信心,可很是让她觉得欣慰的是——

    无论将消息传递给该知道此事之人,还是对时局做出快速而准确的判断,又或者是对身份的隐藏,乔岚和乔亭都已经算是出师了。

    迟早有一天,这个人数还少的乐平乔氏,将会成为让天下人都不容小视的存在。

    她研磨提笔,写起了给二人的回信。

    信中写道,关于吴郡“部分”世家,许贡、严白虎等人的残留势力,“泾县大帅”祖郎和那背后还有江夏黄氏支撑的黄射,到底要在扬州地界上如何联合,她们可以从中自行决断。

    唯一需要做到的一点是,不必为了让事情非要朝着她们所预想的方向发展而在其中直接推手,让自己处在险境之中。

    想到这种联合可能造成的后果,乔琰的笔锋在此时微微一顿。

    当年放任贾诩做出那番谋划置孙坚于死地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犹豫。

    但天下之争走到如今,比起当年更无后退的余地可言。

    她也必须为自己的下属,为自己麾下的黎民负责!

    这一刹的停顿好像只是在落笔间回转了一处稍重的笔锋而已,便已接着写了下去——

    转告贾文和,扬州有变之时,不计代价,将周瑜拖在徐州!

    326. 326(一更) 底气何在

    贾诩坑死了孙坚这件事,别管是不是他在为董卓劫持期间不得不为之举,总还是要为此承担些责任的。

    眼下孙策的羽翼越发丰满,甚至将身在豫章郡的黄祖都给杀了,那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整顿完扬州内部之后对着身在徐州的贾诩下手呢?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孙策会看在乔琰的面子上对贾诩网开一面,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在他将这一出扬州翻天覆地的变革后,借着有些人的手将他给先一步铲除。

    孙策确实是一个英豪人物,在他远比历史上进驻扬州还有利的局面下,他这般开疆拓土的姿态也就越发显示出枭雄风度。

    但中间夹杂着的这出仇怨一旦揭开其背后的真面目,孙策真有可能为她所用吗?

    他意气激昂,恩怨分明,纵然会为一时之局势屈居人下,也注定了不会是能被人长久驱策的猛虎。

    所以——

    不会。

    “君侯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贾诩摸着胡子,看向乔琰送给乔岚和乔亭的那封信,心中思忖。

    乔琰说让她们两个转达,这两位倒是很有尊师重道的态度,直接将信送到了贾诩的手里。

    贾诩便不免看着那句“将周瑜拖在徐州”陷入了沉思。

    他这老辣的性情,不会看不出乔琰在写出这最后一句之时,心中有一瞬出现的迟疑。

    但她落笔写下最后几个字,又在落笔坚定中透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已然在孙策这个将帅之才和他这位谋士之间做出了抉择。

    孙策的下属要如何安排,在乔琰送来的这封信中,贾诩无法做出一个明确的猜测,起码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他贾诩是可以安心了。

    “真是一位合格的霸主啊……”贾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还是一位能给下属足够安全感的霸主。

    若不为之尽心竭力扫平徐、扬二州,他也着实对不住对方的这番艰难抉择。

    总不能真是为了给那些乐平书院的学生当答题工具来的徐州吧……

    贾诩合上了书信,在闭目养神之间想到了凉州那边的情况。

    他早年间选择从凉州武威郡前往长安,所为的无外乎就是让他这个凉州人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但在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规则之下,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是一个府掾的位置。

    认清了现实后,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生存方式无疑就是明哲保身。

    在这数年,或者说是数十年间的磋磨之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但在今年贾穆从凉州给他寄来的书信中写道,君侯对他这兴修水利的安排虽说原本并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只是随着他在这一行当上了解越深,他也越发觉得,这正是对他而言最合适的方向。

    当凉州之人提到武威贾穆的时候,在这旱灾之年,谁都得觉得他是个有活命之恩的存在。

    就算在一开始他只是跟着毕岚打下手,规划那武威郡军屯中的浇灌水渠,到了如今,在日积月累之下,也变成了助力一方的福泽。

    贾穆的这份功劳和从中收获的凉州人谢意,也同样是给贾诩的一道保命符,或者说是武威贾氏的保命符。

    有君侯如此,他就算是在暗处出刀,将敌方坑进陷阱之中的同时也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又有何妨呢?

    连乔琰都要为了那个不可外提的位置步步为营,拼出一条血路来,他贾诩又何必再有保留!

    他将这封信同样像是乔琰对待大小乔送去的信报一般烧成了灰,彻底消灭了证据,随后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朝外走去,行到院中正好遇到了庞统。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毛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一派老神在在的样子,这会儿就把手揣在袖子里走路。

    但不得不说,这做派瞧着还有那么点沉稳的样子。

    他见到贾诩先是行了个礼,而后便接着往前走,按照贾诩瞧着,他走去的方向正是关押鲁肃的存在。

    庞统效仿了一番乔琰当年关押李儒的举动,没将鲁肃接着捆着,而是给了其在此地单独居住一处院落甚至可以在此地浇花的权利。

    可惜……那李儒当时走不了是因为董卓被逼逃向了长安,李儒也是被关押在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的并州,乔琰也明摆着是个强势之人,鲁肃面对的却并非这等局面。

    他如今还在徐州地界上,按照徐州人内部护短的规则,他这个阶下囚的待遇就差不到哪里去。

    刘备也就在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随时可以出兵威慑将他给救援回去。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

    “鲁子敬还是没打算好好听你说话?”贾诩好笑地看着庞统这表情说道。、

    对方看似沉稳镇定,实则还是有几分少年人风范的,从眉眼间透出几分不甘和坚决的意味来。

    庞统回道:“这也是能猜到的事情,我那几位同学,因为那等莫须有的运气问题让我必须留在徐州也就算了,偏还要在辽东那边折腾出这番动静,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跟鲁子敬说起了此事,结果他说,我等两年前就在徐州埋下了海陵这个钉子,想来在徐州北部也有些准备,何必非要对他来上什么说降。”

    “反正我等有这样力抵辽东的拳头了,不必对他劝降。”

    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

    但鲁肃的不配合显然并不是个好消息。

    扬州为徐州南部之后盾,其内部的矛盾却不在少数,孙策周瑜等人也不可能对徐州做出全力的支持。

    若发觉淮河战线不可保,他们必定宁可保全己方的人力也要撤离出此地。

    换句话说,徐州南部看似归属于长安朝廷,实则依然是孤悬在外的状态。

    若不能得到徐州本地士人的支持,无疑是很危险的,也无法在此地真正长久。

    “那你准备如何处理此事?”贾诩问道。

    庞统的表现中,似乎并未因为那些在辽东的同学陆续获得官职敕封而觉挫败,也并未因为鲁肃的抗拒而表现出急躁的情绪,他朝着贾诩回道:“没有开眼看到过这天下的前沿,人是会如此的。先礼后兵的礼我已经尽到了,现在是用兵的时候了。”

    庞统抬眸间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几分傲气,让人不难在此时意识到,别看他这人瞧着老成,属于乐平书院内第一梯队的底气是一点不少,所以也难怪会在当年和诸葛亮在弘文馆的地界上辩论起来。

    想到吕令雎此前还跟庞统说,不能让鲁肃被时常会前来徐州的周瑜给截胡了,在这等挑战面前,庞统的举动也就更多了几分危机意识。

    不过嘛,这样才有意思。

    贾诩回道:“那好啊,我就拭目以待了。”

    看看这位未曾远赴辽东的“凤雏”又能拿出何种表现,以对得起乔琰对他给出的这个评价!——

    徐州扬州的暗潮汹涌之中,并州倒是一副格外和谐的状态。

    乔琰回返并州,非只是为了谈妥和曹操之间的棉花交易,也是为了确保在她离开并州的这一段时间内,并州的民众并不会忘记,他们能有今日这样的待遇到底是因为何人的缘故。

    “都说一州之别驾是为了让其在代替州府四方巡查之时可以享有单独的车驾,以昭示其特殊的身份,但我看还是坐君侯的车更舒坦些。”

    戏志才靠着车厢,手中抱着个装有冰块的手袋,将那未曾消退的暑热从身上驱逐出去。

    坐在他对面的乔琰在这趟并州境内视察的路上,翻阅着这两年间由戏志才经手的公文,听到他这么说抬了抬眼皮:“听闻海外有一种植物名为橡胶树,树中流下的胶质可以用来制作轮子外的保护层,还能让这车子坐得更舒坦点。”

    戏志才:“……君侯,我说的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很单纯地对于自己头顶有人可以少做点事的感慨,毕竟在乔琰不在并州期间,除了必须由她来裁决的事项之外,其余的问题一概移交给了戏志才处理,连能不能保证做五休一都不好说。

    乔琰这一回来,他为了展现自己绝无夺权取代并州牧位置的想法就直接躺平了。

    可听听君侯都在说什么!

    疆域之内的问题还没解决,她都展望起海外的制作轮胎之物了!

    这话中的潜台词无外乎就是,他还得接着加油啊,为了让自己坐上的马车更加舒坦,可不就得再努力一些,否则如何有这个出海航行开采什么橡胶树的可能。

    “那就换个话题吧,对于曹子脩提及的交易,我方要索求何种筹码?”

    虽说她是为了谈妥这笔交易才回返的并州,但这并不代表着她需要热切地响应曹昂和曹洪。

    她和曹操才在豫州进行了一番地盘的争端,就算真有那相谈甚欢送出十里的情况发生,在立场上他们也是各自支持一方的对手。

    而棉花又是在她手中所独有之物,完完全全的卖方垄断市场。

    所以她会做出这等将人晾一晾的情况并不难理解。

    在这番操作上也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秋收之时,身为州府长官巡查各地乃是必需,确保民众在旱灾中受到的损失并不会影响到他们越冬的生活,若是余粮不足,就需要州府再做出进一步的调控。

    故而先劳烦曹昂和曹洪往乐平走一趟,和在此地就读的曹丕见一见面,以全兄弟、叔侄之情,等到乔琰重新回到太原的时候,再来商讨这笔交易的情况。

    何况,先前为将欲走幽州宣读升官旨意的“元封”送抵边境,在途径上郡的时候未曾来得及对那地方种植的棉花做出一番数额上的清点。

    若是它们因灾年而出现了减产的情况,可用于交易的数额也必然会进行削减。

    这也是不得已之事了。

    可事实上这几年间不断扩张的棉田产出的棉花,在库房之中还堆积了相当多,完全可以覆盖掉曹昂在抵达并州后所说的数额。

    只不过,买卖这种东西,没有上来就将底牌给暴露干净的。

    听到乔琰这般发问,戏志才回道:“若如君侯早年间和兖州那边交易所提及的粮食置换筹码,必定是不可行的,曹孟德新得了豫州的陈郡和汝南,又受到灾年影响,自己也正是缺粮的时候,不会因为防寒之物,让自己直接陷入窘迫的处境中。”

    乔琰颔首:“这是当然。”

    “兖州地界上的特产之物中,对于君侯极有价值的物事并不存在,若真是这样交易。也浪费了棉花的人无我有特质……”戏志才沉吟了一番说道:“其实我早先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君侯是否觉得可行。”

    “先说来听听吧。”

    戏志才道:“君侯如今正在长安推广印刷之术,夏季方才将急就篇作为头号印本推陈而出,当先大批量获得此物的,乃是洛阳。眼看洛阳民众对此物的接受情况尚好,实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您觉得,将其推广到距离洛阳最近的兖州和豫州如何?”

    乔琰若有所思,“兖、豫二州的士人素养不低,民众也多耳濡目染了些知识,尤其是那豫州的颍川、汝南二地,早在天下动乱之前便是士人相游、学风盛行之地,比之洛阳这等京畿之地,不说是否尤有过之,也不会相差太远。确实是合适的对象。你的意思是?”

    戏志才回道:“若这笔购置棉花的费用全部由曹孟德来出,那才经历了一番动乱的豫州民众必定对其感恩戴德,君侯纵然依然手握颍川这个跳板,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进取汝南,甚至会让曹孟德在此地势力扎根越发牢固。我想这并不是君侯所要见到的情况。”

    “那么何不换一种方式来说呢,就说并州可以将棉花售卖给兖、豫二州,但考虑到如今正在推行新书,民众可购置新书后赠送棉花,自行缝制棉衣。”

    乔琰闻言笑道:“志才先生这招真是有够毒辣的。”

    且不说这朝着那两州之地兜售书籍的操作,算不算是更前一步的文化入侵,就说这落实到个人的买卖,只要价格不超过防寒衣物,便没有人会去考虑到底棉花是赠品还是书是赠品。

    而当棉衣由民众自行缝制后,这个价格其实还会更低,这就让相当一部分不舍得再单独购买一件新衣的人也可以采买了,反正买回去之后可以将棉花缝在旧衣服里。

    这部分扩大的市场,足以覆盖曹操的整个治下。

    何况,这真的只是曹操的治下吗?

    曹昂和曹洪前来并州的消息必定上报到了袁绍那里,而其中给出的说法极有可能是,一旦达成了这笔交易,他们就会将一部分棉衣送交给袁绍。

    在现在这种变革后的交易方式出现后,袁绍又该当如何应对呢?

    这可真是在他在面对幽州易主后遇上的另外一道难题。

    “不过,主意确实是好主意,曹子脩会同意吗,或者说,他的父亲会同意吗?”乔琰问道。

    戏志才摇了摇头,“这从来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情。君侯与他们之间的这笔交易,就算是拖延到秋冬交际之时再进行也不迟,这种薄利多销的买卖哪怕不进行,也并不影响君侯的进账。反正新得的二州之地所带来的利益和兵力,更远胜于此。”

    “倘若冬日真如那光和六年的隆冬一般井中结冰数尺,人命在其中单薄至极,我们不去落井下石,说曾经有过这样一笔可能达成的交易,都已经算是在顾念和他曹孟德之间的交情了。毕竟——”

    戏志才笃定地说道:“我们拖得起,他们拖不起啊……”

    这就是他们并州的底气!

    也是君侯在这十年经营中赋予他们的底气!

    所以他们拿出的条件令人觉得被人将刀逼迫在脖子上又如何呢?

    乔琰回道:“便如先生所言吧,具体如何谈拢这笔交易,我心中有数。”

    她像是毫不在意曹昂可能从身在乐平数年的曹丕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一般,慢条斯理地完成了对这并州各郡的巡视,甚至一度抵达了并州最西北方向、也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朔方郡,又往暂时无人驻守的白道川绥远城走了一趟。

    吕布坐镇此地的数年间虽然是在按部就班办事,靠着他的威风倒是也让此地形成了一种流程习惯,那一度被她出兵塞外走过的白道川口,也不知道是哪位干的好事,将当年留在赛音山达的一段话,也雕刻在了此地。

    可惜吕布不在这里,也没法让他承认。

    走完了这一遭,她这才施施然地回返了州府。

    曹昂和曹洪已经等在此地了。

    曹洪原本就得算是个暴脾气,先前曹操莫名其妙的一番感慨,就让他觉得颇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结果抵达了并州后还被晾了这么久,要不是想到他离开兖州前曹操对他的嘱托,和让他听从于曹昂指令的安排,他早就跟留守在此地的典韦打起来了。

    结果他们等来的居然不是乔琰同意交易的话,而是她提出的这等古怪方式。

    什么让民众来买书赠送棉花,什么买不同品类的书还能多送点,什么让民众自己将棉花带回家缝制要比直接买成品更加便宜,在方今这个人人手中资产短缺的时候,要更符合当今的实情——

    曹洪自认自己不是玩政治的好手,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也觉得这其中分明每一句都是有利于乔琰,也将曹操的地盘当成了她自己的所有物。

    偏偏乔琰像是完全没看出他脸上闪过的怒气一般,抿了口手中的茶,随后说道:“粮价在各地不统一,我想今年你们也没有余粮用来交易,我将书的价格压到了棉花的水准,让人人买得起此物,一面是为了活民,一面也是为了和长安朝廷那边有个交代。”

    她这位长安的大司马要是在和曹操这位邺城的兖州牧之间做交易,还是当年那等标准,说出去是要被问责的。

    “子脩,”她又对着曹昂说道:“当年我和你父亲说,若是由你来乐平书院就读,也算是给你补上那个迟到的见面礼,可惜来的是子桓,如今这笔交易既是由你负责的大事,这其中的利益便算是补上的礼物了,你看可好?”

    曹昂:“……”

    她能坐上大司马的位置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将自己血赚说成是让利的行为,到底是如何被她做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327. 327(二更) 故人重逢

    她也何止是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更丝毫也没给人从中斡旋的机会。

    曹昂忍不住问道:“乔并州既有意于以银钱出售的方式将棉花售于我等,为何还要加上书籍这一媒介?其中增加的制书成本和运输成本姑且不论,能看懂其中真意的又有几人?”

    “你这话就说错了。”乔琰抬手,止住了曹昂意图辩驳她这交易筹码的话茬,“看在你父亲和我交情的份上,我便同你逐一说道说道。”

    她话中不忘提及和曹操之间的交情,但要曹昂看来,这位如今官居大司马的乐平侯,顶多就是将这话当做了一个由头而已。

    在两方势力真正意义上的交锋面前,何来交情可言!

    这才是事实。

    “关中如今并不缺银钱,在攻下益州后更不缺。不知道子脩是否知道,凉、益二州的铜矿数量丝毫也不逊色于扬州徐州在两淮地界的储藏。说我是有意于将棉花以银钱的方式售卖,那可当真是无稽之谈。”

    乔琰神色未变,静静地说着对曹昂来说无比残酷的话,“即便是以五铢钱所铸造的品质来看,并州昔年调度上林三官入境,其间铸币规模始终不减,经年累月之间的灾情和战事也几乎没有影响到数州境内的物价,我若要操纵货币与你兖州分出个高下来,简直易如反掌。如此说来,我要你州中的货币作甚!”

    “再说什么制书的成本和运输成本。”

    “自雕版印刷于长安城中兴起,加之纸业繁盛,真正影响书籍成本的仅仅是旧书校订以及绘本图案补充而已。若非我有意与各方世家互利共赢,随时可令书籍铺设天下,谈何成本!”

    “而自今年旱灾蝗灾复起,朝廷于弘农郡与河南尹收拢流民,物资经由长安府库屡屡送抵洛阳,期间运输成本已不知凡几,但若于民生有利,此等消耗又有何妨?这棉花与书籍兜售之事亦然,所谓的运输成本从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至于能否看懂书中真意……子脩啊,你还是有些傲慢了。”

    这一连串说出的话,让曹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复。

    他的与事经验也不算太少,当年董卓之乱前,或者说是在汉灵帝意图选拔出西园八校的时候,曹昂就已跟在曹操身边随同一道在外走动。

    但在上有曹操做出决策之时,他还从未如同此刻一般,直面着这等仿佛狂风骤雨袭来的质问。

    而还没等他开口,又已见乔琰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手指,“其实你们若是不愿同意这个交易的筹码也无妨,幽州初定,北地多艰,棉衣的库存本就紧张。是要成全我的让利,还是要让我用之收复北地民心,都由着你们决定。”

    “不对,我少说了些,”她的目光从指尖重新挪到了曹昂的脸上,“自公孙升济居于辽东太守位上,位于幽州以东的扶余和高句丽也多有臣服之意,眼下正是地广人稀,既需令幽州突骑陈兵幽冀州交界之地,又需令人回复幽州耕作秩序之时,若能以这批棉花令其归心,转至明年或许便有南下冀州、攻破伪朝之契机,何须在那兖、豫二州施以仁德?”

    “子脩,我看今岁冬日也未必会有此等严寒,少一些支出,对于孟德兄这等摊子铺开的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

    曹洪已经被乔琰这番夹杂着阴阳怪气和针对性打击的语言输出给惊呆了。

    他开始忍不住怀疑,曹操让他陪同曹昂前来此地,是不是为了让他学习一番,真正的武将在语言犀利这方面的上限到底能有多高。

    眼下被乔琰提出的这番条件,实在是堵死了他们的去路。

    若这只是一出寻常物资之间的置换,还可以有砍价一说,可若是这等半卖半赠的方式,连砍价都做不到了。

    而倘若他们不想接受这个条件,那也容易,反正她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说了个明白,她是可以不进行这项交易的。

    他们要走的话,路就在那边,她也正好可以将这笔支出用于拉拢外邦。

    这样的情况,或许连曹操将他们派出来的时候都未曾想到过。

    两州之地的物资矿藏,在她这里都不如一个书籍推广和收拢民心来得重要!

    看似这甚至是一笔并不算高额的支出,其造成的影响力却极有可能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候,带来令人难以承担的损失。

    曹昂张了张口,并未能说出话来,只听得乔琰又说道:“子脩,我想在此事上你也没有这个决断的权力,总归如今距离冬日还早,不妨等你回返兖州后问询孟德兄一二,你看如何?”

    可……可以如此吗?

    曹昂原本以为,乔琰为了敲定这出不仅阵营有别还是二州之间的交易专程回返并州,用四方巡查来让他们着急上火,已是她在此地多逗留一阵的极限了。

    她以那般犀利的言辞打破他们这边的心理防线,就是为了快速敲定这项安排。

    毕竟这件事显然是不会拖到她前往司隶后再谈的,否则难免变了意味,又因兖州和司隶的贴邻,让人觉得有双方联手往来的可能,无论是对乔琰还是对曹操来说都没什么好处。

    但按照她这说法,倒像是还不太着急的样子?

    曹昂的茫然之中,便听乔琰已一改方才那咄咄逼人,甚至进行了一番言辞打击的状态,而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朝着他问道:“子脩已见过你二弟了,不知对这乐平书院做何评价?”——

    “所以阿兄对此是如何回复的?”曹丕狐疑地看向曹昂这副自觉说错了话的表情,好奇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曹昂的回答好像不太对劲。

    “我……我下意识回,父亲希望和你对决疆场的希望可能实现不了了。”

    曹丕:“……?”

    他沉默了好半晌,才昂着头看向了自家兄长,说道:“我觉得,阿兄您可能比我更适合当伯喈先生的弟子。”

    敢情因为乔琰先前的那一顿弯弯绕绕,让曹昂处在了精神紧绷的状态,以至于忽然听到了这样的一个聊家常话题,居然得到的是这样的回复。

    这回话的情商可着实是有点低了。

    但曹丕转而又想,曹昂作为曹操的长子,在此番出使并州中拿出的居然是此等表现,是否也是在降低兖豫二州在乔琰这边的威胁性?

    可当曹丕再看向曹昂的脸的时候,又怎么看都觉得,兄长是值得敬佩的,但也不必给他勉强找什么借口。

    他便又问道:“乔并州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看得出来父亲很想念儿子了,因此可以将你先接回兖州住上一阵子,等到收到了父亲对这出交易筹码的答复再将你送回也不迟。”

    见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昂回道:“不过我没同意此事,只说让你在此地专心就学就是,看得出来你在此地的情况尚好,我与父亲也就放心了。”

    曹丕当即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兄长是一根筋了一点,但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总不至于变成个拎不清的蠢蛋。

    他若是在这等交易都未谈妥的时候回返兖州,一来得算是乔琰给曹操卖了个好,显示自己于那敲诈索利之余,并没有将人充当人质的想法,二来,邺城朝廷那边必定要过问他的去向,到时候麻烦多得很,还不如姑且维持现状。

    只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看了眼兄长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跟乐平书院那些已经往徐州和幽州派遣去试炼的年轻人相比,他这兄长明明已从军数年了,怎么倒像是还更嫩一些。

    不过这跟他这个还在和蔡邕进学的人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等他长大到可以出来做事的年纪,父亲的立场都已经进行过一番重新调度了。

    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看着曹丕端着这么一派放松的表情和她告辞,乔琰都忍不住在他走后笑了出来。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好在,心眼多的那个现在还握在君侯的手里。”戏志才回道。

    距离乔琰崭露头角到如今的十年一转,他们在关注于此刻的州郡局势之余,也不得不将一部分目光放到那些年轻人的身上。

    这其中还真是有些有意思角色的。

    不过事实上,若是按照年龄上的划分,乔琰也还能算是年轻一代的行列。

    二十周岁!

    这种比起其他的竞争对手更有发展潜力可言的年龄,和她做出决断的坚定,都是让他们这些下属深觉安全感之处。

    “不提他们了,”戏志才琢磨着,别管曹丕有没有心眼,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也没有将其发挥出来的本事,和在天下间搅动风云的机遇,与其关心于他会不会顶着蔡邕的负面影响也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政客,还不如想想别的,比如说:“君侯觉得,文远会在何时揭穿田元皓的身份?”

    “以文远的性格,不会耽搁太久的。”乔琰想了想回道。

    她将这个任务交给张辽,便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决断力和令人归心的亲和力。

    这两件特质加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叫破身份,只要操作得当,必定会让田丰迟疑。

    在这件事上乔琰的判断并未出错。

    田丰夜半醒来,瞪着上头的屋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在方才的梦中,张辽彼时的那句“田元皓先生,君侯令我带你参观一番这幽冀边界”,竟然又出现了一次。

    但更离谱的是,他将乔琰把他在那场弘文馆辩论后提拔上来的画面也又梦到了一遍,而这一回,乔琰说的赫然是“田丰,你是个奇才啊,何必还要留在那袁本初身边效力呢?”

    他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谁家对探子是这般心大的,竟然可以放任对方在自己的地界上随意探查机密。

    应该没有那么早才对。

    难道是因为他在前来幽州敕封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积极,才让他被盯上了?

    又或者是……在先前开凿水井那件事上,乔琰为了对他做出嘉奖,对着他的“家乡”送出了一把蒲扇锉,整个过程中出现了什么被人发觉端倪之处?

    田丰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但更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

    为何在他已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张辽依然有这等底气将他送走,而在他选择了留下后也将他作为京中来使、军营贵客一般看待!

    这种令人无眠的困惑伴随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巡防演兵之声,让田丰仅剩不多的睡意彻底从他的头脑中被驱逐了出去。

    张辽有没有什么心大的毛病他是不知道,他是要被这种奇怪的氛围给整出毛病来了!

    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的是,在他披衣起身朝着马厩走去的时候,甚至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借着马厩边上微弱的烛火,田丰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那匹送给他用来代步的马匹。

    马儿确实是好马,没有什么在马蹄上的毛病,起码不会在行至半道上的时候把他从马背上给掀翻下去。

    在确认了其中没有什么花招后,田丰还对自己居然会怀疑张辽的诚心而内疚了一瞬。

    这也让他更不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了。

    他正想着此事,忽然瞧见远处闪过了一点零星的火星,因还是睡不太着他便朝着那头走了过去,正见从马厩往营门方向走去的半道草丛里,蹲着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田丰走近了才发现,那点火苗被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圈木板给遮挡着,以防光亮被透出去,但光是挡住了,香味却有点难被掩盖住。

    这年轻人用手中的木棍朝着火堆里拨弄了两下,就翻出了几个切断的薯蓣。

    趁着还热乎,在手中翻滚了两下就飞快地扒起了皮。

    那动作熟练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干这种差事。

    甚至在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后,他飞快地把手中的另外一段薯蓣递到了田丰的手里,颇有一点贿赂一下切勿告密的意思。

    田丰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权且放下了先前的那些担忧,开口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士卒的甲胄,回道:“京城那宣旨队伍里的人吧?君侯说要打磨打磨乌桓人的性子,让人带了不少薯蓣块茎过来,让吕小将军监督着那些降卒先把田地给开垦起来,其中有一批品质不怎么样的,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伙食。前两日我帮着扛的箱子,就分了几个给我,当夜里的加餐。”

    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那个薯蓣,道:“试试啊,乐平那头择优培养了七八年出来的品种,味道好得很。”

    田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当拒绝还是应当接下来,干脆先学着那年轻人的动作,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下来,将还带着热气的薯蓣皮给剥了下来,小声问道:

    “可你既然是要做那守夜的差事,为何不专心做事,反而在此地做着偷偷犯懒之举?”

    年轻人摇了摇头,“我就说你是见识少了,我这可不叫犯懒。这个门平日里士卒是不往这头走的,真要有人离开这扇门,直接格杀勿论就是。那门外头还有好几道守着的呢,总不会让人给跑了,我暂时分个神也无妨。”

    “我听说,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在涿郡的招兵中混入了袁绍那边的奸细,将此地的情况告知到邺城去,所以专门留了这道平日里没人走的门。”

    他说到这里,恰好看到了田丰的脸色,便问:“哎你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田丰捧着手中的薯蓣,沉默了好一阵才回道:“我觉得这东西有点苦……”

    这年轻人哪里知道田丰心中在这一刻遭到的又一阵冲击力,一把从田丰的手上将那块薯蓣给抢了回去,“苦?怎么可能发苦?我看你是山……吃不了糙粮。算了,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对了,你绕着这里走一点,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免,得,被,人,当,做,细,作,了!

    这几个字直到田丰回到住处之后都还在他的脑袋里回荡,造成了极强的杀伤力。

    所以说,倘若他真在今夜骑着马匹回返冀州去了,就算错过了这位在烤薯蓣加餐的,也必定会在营门之外被斩杀?

    那让他回冀州是几个意思!

    第二日他顶着一双还有些困倦的眼睛看向张辽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大司马的部下都是如此狡猾的吗?”

    对昨夜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的张辽,好像一点也没有那等底牌被人给揭穿的慌乱,只是镇定回道:“但事实上元皓先生的心中早已有决断了,我这样的准备并不会派上用场,只是用来防着真正的细作的。”

    “……”是,是这样吗?

    田丰很难不觉得,自己在此刻的头脑发懵,可能是因为他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

    但更让他思绪混乱的,是张辽说出的下一句话,“不必在意这等本不是为您准备的陷阱,元皓先生昨夜已听到关于乌桓的处理之法了,我想向您请教一句,您觉得那扶余和高句丽又该当如何处置,才能确保幽州的长治久安呢?”

    田丰的嘴角抽了抽,回问道:“你将此事问询于我,真的合适吗?”

    张辽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回道:“元皓先生打从来到并州,又到长安,随后来到这幽州,一路上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绝不可能是在被所有人联起手来演绎一场将你困住的大戏。”

    “那么敢问您一句,困住您不得回返冀州的,真的是那扇越界即死的营门吗?”

    田丰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挡住他的是门,或者是张辽可能在放他走这个举动中所藏匿着的陷阱吗?

    很可能不是的。

    在他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已经被填补了太多长安朝廷之中的点点滴滴。

    以至于当他站在这个抉择岔路口的时候,还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条长安城中的新路,想到在关中原野之上的一道道旱灾保障,想到在长安城的小饭馆里的酱汁捞面,想到他在今年明明有很多个逃跑的机会,却都被他以可能会被逮回来这样的理由抹去了想法,想到……

    想到更多更多的东西。

    就连在他前来幽州前途径并州的这一段路,都让他有种值得细细品味之感。

    这些反复在夜半时分闪动在他面前的画面让他意识到——

    他有可能真的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于袁绍忠心,而这个前来幽州行敕封之举的冒头,更像是给他最开始出仕的两年一个交代,并不是要毫无迟疑地奔向邺城。

    也正是在他心中的激烈交锋达到顶峰的那一刻,他听到张辽说道:“君侯让我在合适的时候问您,倘若她能将巨鹿田氏子弟都给接到并州去,您是否愿意认真地考虑一番效忠何人的问题?”

    田丰扶额,回问道:“张将军,您有必要将“合适的时候”这几个字也说出来吗?”

    这显得他好像在一点不带回头地往坑里跳!

    但他问归这样问,并不代表着他还要在此时迟疑。

    他原本就不是个喜欢让自己长时间举棋不定的性子。

    即便乔琰给出的这个前提条件意味着他有了更多转圜思量的时间,他也并未决定继续逃避,先行回返到长安去。

    唯一的一项要求也不过是,暂时不必让他以此地参谋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以防他还在冀州境内的家人因为他的缘故而遭到了袁绍的清算。

    虽说河北世家不是袁绍可以说杀就杀的,但在这等幽州和冀州的战局极有可能一触即发之时,袁绍若说自己此举是为了杀鸡儆猴,告诫各方莫要存有倒戈之心,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不过……他既身在军营之中,总还是偶尔会露面的。

    当作为此地谋主的荀攸抵达后,他和荀攸还有司马懿便时常一道进出。

    “少分心,那边都是军营之中的大人物,不是你们这些新兵能接触到的!”辛毗刚揉了揉眼睛,朝着田丰和另外两人离去的身影看去,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人,就听到他上头的百夫长喝道,让他连忙转移开了目光。

    为了更清楚要如何做才能挑动幽州的风云,抵达涿郡后的辛毗和牵招商定,由后者做出引荐,将他给推荐进军营之中,来上一出近距离的观察,也顺便窥伺敌军的动静。

    冀州在幽州方面的人手也随同他潜入进来了不少。

    当然,他的口音最不容易掩藏,还是走这个推荐的门路最好。

    推荐的理由也好说,牵招在先前的涿郡募兵训练中不慎摔断了腿,但他依然想效力于大司马的麾下,便忍痛将自己的朋友先推荐进来,希望对方在里面混出个名堂,能在他伤势好转后将他给重新招进去。

    又因吸取田丰当年一去不回的教训,辛毗决定远比对方更加低调地行事,但求一个不被留意到,所有的训练都竭力保持在中游的状态。

    这么一折腾,他一个颍川的文士,纵然曾经在袁绍麾下有着冲锋陷阵的经历,也着实是牺牲大了!

    可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他居然会在此地见到了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故人!

    当他小心地又朝着那头投去了一个眼神之际,他可以确定,那绝不是他的眼花而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那家伙将胡子剃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来——

    那分明是田丰!

    328. 328(一更) 各方云动

    辛毗很清楚,田丰到底是何种品行的人。

    加上他这河北士族的背景,也就让他更不可能会出现转投别户的情况。

    所以就算先前在乐平月报上刊载了田丰升迁的“传奇”履历,甚至有从长安送到冀州的铁制刻字蒲扇锉作为证明,辛毗还是更愿意相信,田丰让袁熙在回返邺城后所告知的情况才要更接近于事实。

    田丰确实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这才一步步从原本前往并州调查变成了在长安城中升官,又因袁绍没能给他做出足够的接应,让他一时之间无法从中脱身。

    可方才的那一幕却让辛毗有些怀疑了。

    当他通过问询得知,田丰这些代表长安天子前来宣读敕封指令的人,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后,他的这种怀疑也就越发明确。

    这还真不能怪他是在乱给田丰扣帽子。

    田丰若是想要通过抵达涿郡给袁绍传递出什么消息,又或者是要亲自逃离回返到冀州境内,以他的智慧,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内早就可以有所举动了,怎么可能到如今还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还让辛毗亲眼看到田丰和荀攸、司马懿等人相谈甚欢的样子,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忍辱负重的模样。

    更让辛毗直觉不妙的,是他竟从田丰的身上看出了几分轻松的姿态,这也绝非身在敌营之人所应当表现出的样子!

    “若按照先生这般分析,就千万莫要去和那田元皓接触试探了。”和辛毗一道进入敌营的下属说道,“此外,先生到底是颍川人士,如先生所说,在早年间和那荀公达有过一面之缘,也千万别被他撞上。”

    辛毗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数,等我们在此地想知道的事都探听完毕便即刻撤出,绝不多做停留。”

    他选择的是一条很有意思的消息获知渠道。

    从涿郡这边新招募来的兵卒,对于这些幽州的变故是最先存有打探之心的,哪些人的风头最盛,也就清清楚楚地通过这些士卒之口的传播,传递到了他的面前。

    而在这些刚开始整顿秩序的士卒之中,若是出现了什么对于攻破公孙瓒的英雄人物的崇拜,甚至闹出个沸沸扬扬的地步,也大有可能发生。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因田丰这个比荀攸还熟悉他的存在,他的身份很有可能会被轻易地曝光出去。

    这就有点不妙了!

    别看他还曾经和辛评探讨过,因关中那边纸张和印刷术的发展,他们这些士族的地位会不会遭到冲击,讨论过按照乔琰眼下这个手握五州气焰滔天之势,袁绍到底有没有这个应付的机会,辛毗是没打算搞出什么临阵投敌之事来的。

    可要是被田丰给出卖了,那他岂不是连自己选择的权力都没了?

    还是得躲着点对方。

    辛毗一边思忖着,若是以田丰离开冀州三年之久的情况,还能不能让他在于此地布防期间给冀州带来麻烦,一边留意到下属拿起了一旁分派给他们这一队人的布包,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份针线包。

    按说军营之中让这些士卒自行对衣服进行缝补,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情况,毕竟这年头的衣服穿坏了修补一下接着穿也很正常。

    可如果这个缝补还指定了图样呢?

    那好像就不太正常了吧。

    “在衣服上绣上这个虎牙的图样?”那下属将其中夹着的一张图样取了出来,无语之色溢于言表。“这不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第二日出去问询他就得到了答案。

    吕布因那虎牙将军中所包含的祝福意味,觉得有必要让他军营之中的人都知道知道此事。

    什么是虎牙将军?

    身高臂长,挽弓善射,逢战之中化险为夷。

    那若是往衣服上绣上个虎牙图案,岂不是全军也能承继此种风范?

    辛毗:“……”

    不是,这吕奉先有病吧!

    就算这针线包在被荀攸发现后就被他给勒令收了起来,这大概也得被列入军营奇观了。

    但等等……

    辛毗沉吟,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一个最适合当做靶子的人选了?——

    那头的幽州,辛毗在“认清”了田丰的背叛后准备小心行事,抓准吕布那个显眼的家伙来上一出暗中谋划。

    而在另一头——

    “游说?”

    乔琰展开了从徐州方向送来的信报,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

    今年之内倘若再出现战事,哪怕是对她来说也是一笔重负,所以她虽给了乔氏姐妹推动扬州联盟达成的自主权,也给了贾诩在徐州战线上在必要时候拖住周瑜的指令,其实也没指望徐、扬二州在今年内再出现何种惊变。

    在曹昂回返兖州将她所提出的交易筹码告知于曹操由其决断的同时,孙策也朝着朝廷上交了一份奏表。

    于奏表之中,他将豫章郡太守黄祖所犯的数条罪状罗列其上,并言及此人有拥兵自重之嫌疑,直接由朝廷撤换此地太守,或会引发不必要的动乱,故而他以扬州牧之名将其拿下,并举荐丹阳朱治为豫章太守。

    这份奏表,因扬州所处之地偏远的缘故,朝中虽可能对孙策有几分微词,但应当会对其做出批复的准允,随后展开的必当是孙策在豫章的大刀阔斧。

    黄祖之死无疑也是孙策对扬州世家的警告,如若他们还是保持这等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黄祖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甚至他们还未必有着黄祖这样的守备能力。

    但这种警告很可能并不能起到相应的效果。

    扬州世家在多年间形成的傲慢态度,让他们只会在孙策的这种行径中越发觉得对方是个莽夫。

    趁着这秋收之后的冬日平静期,孙策整顿豫章郡政务的同时,这几家连带着祖郎和黄射等人,也必当逐渐联合在一起。

    这些潜藏的利爪或许会在明年就会显现出端倪,可不会是今年。

    不过正如这封信中所说,还有一些准备是可以在今年内去做的。

    乔琰将手中的信递交到了一旁的戏志才手中,说道:“看看庞士元这小子的想法。他和鲁肃打了一个赌。”

    戏志才展开信就看到,庞统写道,他想从君侯这里得到准允,让他去接触一些人。

    为了将鲁肃拉到麾下,他和鲁肃打赌,他以二十骑连带着他自己,能不能给刘备造成一些丢地失人的麻烦。

    若能的话,请鲁肃再好好正视一番他这个少年人所说的话。

    假使光是靠着他庞统一个都能给刘备造成这样的麻烦,鲁肃就真应该当好好想想,将徐州交到刘备这样的人手中,到底能不能有足够的本事保有太平。

    若论仁政和民心之说,难道他们的那位大司马在关中和凉并二州早年间活民无数的功绩,居然比不上刘备不成?

    在当时的处境之下,因要和笮融相比,又面对陶谦忽而身死的局面,刘备确实是他们的最优解,可“主择臣,臣亦择主”从来都不是一件错事,为何非要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依然固守着他们原本的想法呢?

    “他倒是有点意思,徐州北部除却被臧霸等人所控制的泰山郡外,基本都是刘备和徐州世家所能实际掌控的地盘,在这些地方上动手脚太容易被发现了,也绝不是他这所谓的二十骑就能解决之事。”

    戏志才问道:“那么君侯准备允许他这趟行动吗?”

    “为何不呢?”乔琰露出了几分看好戏的表情,“庞士元的毕业考核因为没能成功前往辽东,可还不算交卷呢!”

    现在正是让他一展拳脚的时候!

    唯一需要她这边提供些协助的,也不过是——

    “让张任随同士元走一趟吧。总得防备些意外情况的。”

    庞统的战略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个运道还是需要防备一二。

    尤其是,眼下这种争端初起之时。

    庞统得到了乔琰回信的许可,当即带着鲁肃和那二十骑动了身。

    离开之前他还和贾诩立下了军令状。

    如若他没能完成任务,甚至是让鲁肃给趁机跑了,那他就提头来见。

    “你这小子也真的……”鲁肃看了看自己被分派到的这匹坐骑和他此刻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脚,对上庞统的目光,吐出了后半句话,“有够大胆的。”

    庞统沉着回道:“我既得君侯之赐,定为凤雏,纵然头颅断折,也有尾翎可辨身份,又总还在生前得窥天地景象,哪似你鲁子敬,空有勇武善谋之名,却实则已寻了根绳子将自己拴着了。”

    鲁肃懒得对他做出辩驳。

    而他既然已经和庞统做出了赌约,也就自然不会在此时逃走。

    他倒是要看看,庞统这小子能靠着这二十人做出什么来。

    按照庞统所说,他不会借助于什么东海麋氏,像是当年乔琰将郑玄接应到并州的情况一般,打着名义上是二十骑兵,实际上还有麋氏的商队在侧。

    他也不会是靠着这二十人中有个武力值颇高的就跑去做什么刺杀的举动。

    既然如此,且看看他要做什么又有何妨!

    即便是鲁肃也不得不承认,庞统此人的确对得起他在南阳名士圈子中长大的风姿。

    但当庞统带着他顺着淮河西行,途径下邳郡朝着豫州而去的时候,鲁肃的脸色也不由一变。

    他好像知道庞统要做的是何事了!

    糟糕!若要让刘备丢地失人,确实不必将目光局限在一个徐州之内,谁让在刘备进驻徐州之前他还有着对豫州沛国的掌控权。

    即便是在他前往徐州后,沛国在实际上也还是归属在刘备手中治理的。

    尤其是,当曹操南下进攻袁术后,考虑到此时不适合与同僚发生什么地盘上的纠纷,于是将沛国依然交托在刘备的手中,自己领陈郡和汝南郡。

    可这片在徐州之外的土地,一来没有足够的驻兵,二来……

    那是曹操的老家!

    若是让和沛国的曹氏夏侯氏交好的沛国豪强世家选择,他们是会听从那些民众的声音依然奉迎刘备为主,还是干脆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朝着曹操示好,请其接管这些地方?

    只怕还是后者!

    尤其是,此刻徐州还随时有可能陷入争端之中,谁知道刘备在进攻袁术之时的稳健发展,会不会在此时变成对着徐州的征兵入伍,以对抗徐州南部和扬州结盟之势。

    反观曹操,他此刻手握兖州和豫州的大半地界,背靠邺城朝廷所在的魏郡,随时可以得到朝廷的分兵支援,又和乔琰在汝南和颍川界线上制定了休兵条例,即便真有战事复起,先出现矛盾的也不会是在沛国。

    这是个更安全的领袖!

    而曹操难道会为难他们这些老乡吗?

    “子敬先生不会不知道乡党的力量在如今有多恐怖,我以曹兖州部从的身份前去此地游说,你觉得有几分成功的可能呢?”

    庞统整了整袖子,依然是一副年纪轻轻就老学究模样的做派,“您也不必说我此举是在给今年本已苦难的民众增添麻烦。以实绩来说,曹孟德麾下的屯田校尉这几年间在兖州所做的种种丝毫也不比你徐州的那位陈元龙先生差,满伯宁这等人才也加入了管理的行列,便是多上一个郡也不至于吃力。”

    “以权力交替来说,刘玄德对沛国怀仁有余,施威不足,一旦当地豪强说动郡县长官直接投诚,进驻的兵马发生置换也不过是须臾之变而已。”

    在鲁肃听着有几分恍神之间,又听庞统说道:“我家君侯说的是自己不会越过颍川和汝南的分界,打破豫州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但好像并没有说过——”

    “不能从徐州方向干预沛国局势吧?”

    沛国若失,刘备唯一的地盘也就只剩下了徐州北部,而徐州南北之间必有一战。

    这等同于是斩断了刘备的一条退路!

    庞统道:“子敬先生,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您的目光看得还不够长远,范围也不够广,这等做派,迟早是要让自己作茧自缚的。”

    他一夹马腹,朝着前方加速行去。

    庞统和鲁肃说得痛快,但那沛国之地的豪强也不是他在三两句话间就可以说服的,他说自己是曹操的使者,还得和那汝南郡中的曹操驻兵打交道,以便让沛国人当真相信他的说辞。

    大方向是有了,如何操作却依然是一场硬仗,他绝不能在此时懈怠,辜负了君侯对他放手一试的准允!

    鲁肃看着庞统这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背影,不由陷入了一瞬的沉思。

    他被这些人给俘虏到自己的地盘上,到底是他在这徐州内乱局势中的不行,还是打碎了他原本困居于徐州一隅的外壳,得算是一件幸事?

    他又当真是在作茧自缚吗?

    可这世上在行那作茧自缚之事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袁绍都因为辛毗的劝说,并未将人派遣到长安城中,去寻那长安城中的刘虞子嗣和反对大司马的势力接洽,以免怂恿对方在长安搞风搞雨不成,反而步了田丰的后尘,又将自己的人手给空耗了进去。

    然而那有些人的声音还是随着乔琰在并州的这一段小住而聚集到了一起。

    袁耀朝着对面看了看,光禄大夫淳于嘉。

    他又朝着自己的旁边看了看,这人不太认得,但他隐约记得此人是司徒府中的属官。

    再往上头看看,那居于上首的刘扬已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真是和他袁耀来到长安的时候为他没能继续接掌益州时候打抱不平的样子,没有任何的一点区别!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开始琢磨要是将这个消息举报出去,能不能换来一点安逸的生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那刘扬一拍桌子,“这大司马未免也太不将诸位放在眼里了!”

    刘扬浑然未觉,在场的人中居然还有一个的想法是——大司马最好不要将我放在眼里,而是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她先后取下益州和幽州,未曾及时和朝中禀报也就罢了,竟还行居功自傲之举,莫非真已觉得这长安朝廷是她乔琰的一言堂了!”

    他朝着那个袁耀不知其名姓的属官看去,“司徒在朝中为国事兢兢业业,竟被大司马当庭斥责其无有作为,甚至弄丢了先帝,差点当场想要弃官而去。”

    他目光转向了淳于嘉,“光禄大夫在今年劝阻她莫要懈怠行事,有负那大司马之名,被辱骂到当场吐血也就罢了,还在这秋收时节被翻旧账。”

    袁耀沉默地看着刘扬又转向了他,“再说子煦的情况,以那位乔大司马在旦夕之间攻破二州的本事,要想将豫州夺回,难道是何种难事吗?子煦已有丧父之苦,却还在这长安城中空耗时日,也不得为父报仇的机会,孰能心忍。”

    “明明受害遭灾的是诸位,她倒是回返并州去了,还是一去两月,说是说的什么要和曹操谈论棉花的交易,借机将印刷书籍推广到那边的地界上。这话骗骗三岁小孩也就罢了,又或者是糊弄我父皇那个因救命之恩对她多加容忍之人,实际上的用意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一来这长安城已被她驻扎了军队之地包围其中,她正要居于他处,一点点架空长安城中的权柄。”

    “二来这出和曹操之间的交易,谁知道她是不是要生出什么左右逢源,另起炉灶之意。”

    刘扬越说越是语气激昂,甚至在面色上有些涨红,“诸位,我大汉江山或许未曾败亡于宦官之乱,董贼篡权,却要亡于这孝灵皇帝的托孤之臣手中了!”

    329. 329(二更+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加更)^^……

    这话说的着实很重!

    哪怕在座的人中,那司徒府府掾得了王允的知会,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可以对刘扬应和一二,曾经被当街被骂昏厥过去的淳于嘉也对乔琰的某些举动深恶痛绝,在听到刘扬的这句话后还是面色骤变。

    大汉江山不亡于阉宦董卓之流而要亡于乔琰之手,这话可以由看不过眼她的腐儒来说,却绝不能由这位承蒙她恩惠的皇子来说。

    若这话传出去,乔琰至今也未曾做出可供指摘的僭越之举,名声是不会有什么损伤的,反倒是刘扬,势必要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殿下,此话慎言。”淳于嘉咳嗽了两声,开口劝道。

    刘扬也不是不知道他这话说得过了头,但为了试探下面几人的态度,加上为表演出他有此等对抗乔琰的胆魄,他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现在收回了几分愤慨之色,说道:“虽说是有夸大其词之意,可昔年大将军梁冀掌权期间,百官莫敢违令,专断朝政二十年,观大司马今日之举,和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倘若不对其予以制约,她所能影响的何止二十年!”

    就连池阳医学院的两位院长都曾经说过,若是学院之中的任何一位弟子可以将一个普通人的身体调理到大司马的那种程度,他们甚至愿意将自己那院长的位置都给拱手让出,只因这实在是一出医学奇迹。、

    从这句话中就可见她到底是何种可怕的身体素质了。

    刘扬虽然年轻,也不敢保证能活到乔琰之后。

    正是因为这份年轻和身体康泰之相,才让乔琰的大权独揽越发可怕。

    “她虽未曾如那梁冀大将军一般鸩杀帝王,也未曾行穷奢极欲、拓建园林之事,然梁冀修皇女台十丈,为洛阳之标示,大司马修长安新路,为长安之典范。梁冀得势下属升天,大司马掌权各处太守刺史皆出门下。如此一比,岂可因祸端之多寡而置之不理。”

    这一番乍听有理,实则全是在瞎扯。

    袁耀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就说那条长安新路,当年他是恰好来此地见证过其盛况的。

    若无这条新路的建造,通过民众喜好传闻之说相传,这长安帝都的种种变革就算是有了报纸的存在,也不可能这么快地推广到天下去。

    这和梁冀修建皇女台以彰显自己的权柄威风哪里是一回事。

    再说太守刺史皆出自她的门下这事,刘扬怎不看看,若非通过了乔琰的这般筛选,偌大一个原本仿若空壳的大汉到底要如何立足于此。

    靠着刘扬那张嘴吗?

    不过该说不说,刘扬是还挺能说话的,尤其是在字字句句都出自于他的真情实感的时候……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想啊。

    袁耀想到这里,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就听到刘扬接着说道:“诸位,天下所患者,莫过于名为君子实为小人之辈。我父仁善,又为声名所累,且诚心相信大司马并无篡权之心,此事也只能由我与诸位共勉而为了。”

    那被王允派来的府掾打断了他的话茬,问道:“敢问殿下,我等可有兵马在手?”

    这人虽只是个府掾,但公门下的府掾大多不是单纯听从上头指令行事的,而是并无名士引荐路子,又并不想直接走弘文馆门路出仕的,打算先积攒些经验、观望一番朝堂局势再说。

    这其中也包括了此人。

    他带着脑子听的刘扬的这番话,从这最后一句对刘虞的评价中听出了点潜藏的意思。

    刘虞仁善,且不相信乔琰会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甚至,若是按照王允在司徒府中所说,刘虞可能根本就不打算让这个儿子作为他的继承人,而是打算另外挑选一名宗室子弟,在将来作为传承之人。

    这样说来,刘虞曾经在幽州的下属中随同他来到长安的这部分,也就是组成了护持皇城金吾卫的这一支,很可能根本就不能听从于刘扬的指挥。

    那么问题来了,在手中无兵的情况下,他们要如何发起宫变之类的事,将乔琰给借机拿下,又要如何处理可能出现的善后问题呢?

    经历了今年的旱灾蝗灾,民众好不容易得到了些安定的生活,而这些都得归功于乔琰,她若是在此时遭到了谋害,到底是她在言行举止之间有不妥之处,甚至生出了取代汉室的想法,故而被诛杀,还是因功高盖主,刘虞挑唆他的儿子对着乔琰先下手为强呢?

    在民众这里必然有一番自己的评判!

    这是极其危险的。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代表王允来与会的,只要严格遵循王允所说的少表达情绪的准则就好,不必非要和刘扬抬杠,所以那一系列的隐忧和质疑,在此时都变成了一句话——

    你既然有此心,兵权在哪里。

    在场之人里反正是没有的。

    袁耀虽是袁术之子,但袁术活下来的那部分旧部也基本留在了颍川境内,配合新上任的颍川太守袁涣建立防线,并不在长安。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乔琰预防袁术势力在长安城中生乱的考虑姑且不论,总之结果就是,袁耀的身边只有小猫两只。

    王允是司徒不是太尉,是没有过问军事的权力的,甚至因为当年董卓之乱中他一部分统兵的失误,被乔琰刻意剥夺了统兵职权,也无人敢在其中说个不字。

    淳于嘉就不说了,武力值可能还没有刘扬高。

    至于其他可能会被刘扬给拉拢到的存在……

    这位王司徒的府掾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猜到几分。

    总之不会是什么有力挽狂澜之力的奇才。

    大概也就是刘扬这等敢于顶着大司马风头作案的,才能在听到这样的问话后,并不觉得这是对他行动底牌的质疑,反而觉得他们这番除贼复汉的实操可行性还很大。

    他回道:“自赵云前往洛阳后,京兆尹地界的演武练兵之职就空缺出来了,不知可否劳烦王司徒举荐士孙大夫出任?”

    “此外,我父亲麾下的鲜于都尉与我的关系尚可,或也能为我等助力。”

    他说的这个鲜于都尉并不是金吾卫的鲜于辅,而是其弟鲜于银,此时并未出现在这里。但袁耀直觉,按照刘扬的这番说辞,这种“或也能为我等助力”,有极大的概率是对方已经和他在私底下达成了协定,只是并未亲自出现在这里而已。

    袁耀刚这般想着,忽见刘扬转向了他,不由心头一跳。

    在这一刻他不由想到了他刚来到长安的时候,刘扬跟他所说的话。

    他说不知道刘虞属意于将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但不管怎么说都该当符合他的身份,那么——

    “我也已准备向父皇举荐子煦为南阳太守。”

    南阳?

    袁耀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却被离席的刘扬给按了下去,“子煦,我知道你对于此事也很着急,那南阳位于刘景升的麾下,乍听起来也不像是个好地盘,但你且听我说说这选择的缘由。”

    “若按照你父亲生前所统辖之地,以及你汝南袁氏的声名,该当让你驻军颍川,以抗曹贼才是,然那现任颍川太守袁曜卿同样出身不凡,且这官职委任业已尘埃落定,大约是无法变更了。南阳便是第二个选择。”

    “一来南阳距离司隶不远,一旦长安有变,可随时调兵入武关直扑长安,成为我方一路武装助力,二来在理由上也说得通,毕竟,若是由子煦出任南阳太守,既是对荆州刘景升的威胁,以防其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也可说,这是为了让子煦在侧支援颍川,成守望相助之势。”

    “你们看,这样一来,是否我等也并非手无寸铁?”

    刘扬努力说完了这番话,自觉此刻众人的一瞬沉默都是对于他能想出此等好主意的赞美。

    得亏他前几日往弘文馆中走了一趟。

    直接能被他收入囊中为他所用的“股肱之臣”是没见到,倒是听到了一番关于能否先取下南阳,进一步扼杀刘表生事可能的话。

    刘扬当即觉得,这正是他出头的机会,那也是个极其适合于袁耀的位置!

    “安排是好安排,但今年官职调度已很频繁了,先后拿下益州和幽州,另有徐州战线在交手,已有些顾此失彼。”淳于嘉思忖了一番后回道:“殿下若真要提及此事,不若等到明年开春吧,也好让袁郎君在长安城中先学习一二。到时候要举荐起来也容易些。”

    “我也这般认为。”那司徒府府掾也如是说道。

    他并不知道,袁耀这个有过在乔琰面前举报袁熙来长安经验的家伙,方才那几乎要起身的惊愕,根本就不是出自于年轻人的沉不住气。

    他眼见对方也“急于”去做那南阳太守,心道这袁公路的儿子倒是和刘扬是一路货色的人。

    可惜今年不是他们适合于做出这般举动的时候,还是暂时先压住这股苗头再说。

    就算真要做,也得是在一个时机更加成熟之时。

    刘扬朝着这两个明显要更加权威的人看去,心中的不满情绪几乎在一瞬间想要脱口而出,却想着自己还需要拉拢这两方为自己所用,不是他在这里显示自己脾气的时候,又吞咽了回去,只是问道:“不能先旁敲侧击地提一句吗?”

    若是在今年提出,还能打点感情牌呢……若是拖到明年的话,岂不是还得严格按照实力来筛选了?

    刘扬虽然不知道袁耀到底有几斤几两,按照他所听说的袁术在豫州的表现,大概是不太行的。

    他这欲言又止的语气倒是让淳于嘉二人听出点名堂来了。

    在一阵说不上来是何种气氛的面面相觑之中,淳于嘉说道:“倒也不妨试试看……”

    至于能不能成功,可能就要看运气了。

    或许,还要看一点袁耀此人的临场表现。

    不过若说表现的话,袁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趁着夜色,直接翻墙跳进了隔壁的屋子。

    那屋中的官员没招揽几个护院,自己的耳力又不太好,这出夜袭的动静一点都没引起他的警觉。

    袁耀松了口气,感慨自己在长安城中住的几个月里,倒是还没将自己打猎捉鸡的身手给落下,又连忙朝着再隔壁的一间翻了过去。

    夜间的宵禁让他找人都不太容易,又为了防止被刘扬发现他的举动,没敢直接在白日里有所行动,只能这般操作了。

    好在,等又过了个院子后,这里便是个大司马府中下属的屋子了。

    被护院管事按住了贼人的动静惊醒,法正从睡梦中惊醒,一出门进了院子,就和目含激动之色的袁耀来上了一出对视。

    法正:“……”

    等等,袁术的这个儿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可在听完了袁耀说出自己来意后法正又觉得,他这哪里是脑子不好使,分明就是太好使了!

    能不能有这个颖脱而出的本事不要紧,能有这个站对了立场及时报信的能力,显然要更重要。

    “你明日一早就先闭门不出,我去寻人汇报此事。”法正生怕袁耀又忽然反悔,做出了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直接让他先留在家中。

    袁耀点头如捣蒜。

    这种太过配合的表现,在脸上的每一个起伏中都透露着一个信号,他一点也不想被人当做夺权的工具人来使用,也一点都不想和那等蠢蛋做队友后与大司马为敌。

    袁耀这反应,让法正原本还想说出的话都给堵塞在了喉咙口,最后只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吧。”

    在第二日,因大司马府中的长史和参军都不在,就连乔琰本人也还身在并州,法正直奔大司农府,找上了程昱。

    他话音刚落,就见程昱一掌拍在了桌案上,骂道:“混账!”

    这面容肃然的中年人脸上积蓄起的风暴,让人不由望之生畏。

    法正骤闻袁耀递交来的消息,都没表现得如此激动,只觉得事态还远远未到剑指而来的地步,着实没料到程昱会有这等反应。

    程昱却已离席而起,在屋中往来踱步。

    在这位列九卿的位置上坐得久了,他身上的威严肃穆之气已远胜过当年还在东郡之时,他出口的话更是让人不难听出其中深切的愤恨之意。

    “先是君侯那些净会找麻烦的亲人,现在又是这些光吃俸禄不干事的昏聩之人,真是没完没了了!”

    “那皇子扬有何资格对君侯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若无君侯,他的脑袋只怕都已成为乌桓人的酒杯了!”

    “淳于嘉和王允就更别说了,他们是在这关中为民生奔波了还是在夺回州郡之事上出过一分力?”

    程昱语气一顿,“我忘了,王允在维护这长安朝廷的存在上,倒是还有那么几分功劳。”

    但这在程昱口中还勉强值得一提的功劳,在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他闭了闭眼,方才压制住了脸上的怒气。

    虽然早已知道,乔琰的目标乃是那天下独一无二的位置,迟早要和大汉的皇权以及那些死忠于大汉的存在发生争端,但就像那令人厌烦的兖州乔氏,在一个何其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长安一样,这些鼠目寸光之辈的跳出,也发生在了一个太早的时候。

    大汉十州,真正在乔琰掌控之中的只有五州。

    地盘过半也随时有可能会出现逆转的局势,并无胜局已定之说。

    就连那邺城的朝廷也还因为刘辩的存在,得到了数州之地的支持,依然□□地存在着。

    这些家伙莫非觉得,没了君侯,他们高居庙堂就能操纵那些驰骋疆场的将帅和运筹帷幄的谋臣,一举收复山河不成!

    他们若能做得到,他程昱何必等到四十多岁方才有了一处容身之地,将未来寄托在君侯身上!

    “其实大司农不必如此担忧,这些人充其量也就是跳梁小丑罢了。”法正早已得了乔琰的提前告知,一旦益州那边有了对南蛮的战局开端,就会将他给调派过去协助作战,绝不愿意看到某些人的私心影响到了他大展拳脚的机会,但想想这几人连个简单的密谋都能出现告密,实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昱摇了摇头,“我担心和愤慨的不是这几人,而是当君侯将新夺回的益州幽州重建秩序后,这些类似的反对声音是否会越来越多,潜藏在这长安暗流之下的,是否也并不只是被袁子煦提及的几人而已。”

    “与其让有些人潜藏在暗中,随时准备攀咬一口,甚至在和冀州对决的要害关头做出什么麻烦事,还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比如说——成全他们对袁子煦的安排。”

    刘扬不是觉得,倘若袁耀能够当上这个南阳太守,对他们来说是多了一人能掌握军队力量的表现吗?

    那就成全他们!

    若不助长一番他们的气焰,如何能让他们来上一出自现马脚的举动!

    在他们的想法里,这等己方阵营手握实权之人的增多,让他们可能能招募到的同僚力量也必然随之增多。

    人已经有点蠢了,牌总是要好一些的。

    这最后的一句话也被程昱写在了送交乔琰的那封书信之中。

    她拆开信来看的时候,才因为袁耀转述的那些指摘之言而心头火起,就被这一句辛辣的点评给逗乐了。

    是啊,人太蠢了,和她眼下所面对的对手都无法比较,那么当她逐一侵吞掉这些对手的时候,谁又会相信,她居然会跌进一个淹不死孩童的水坑呢?

    总还是要让他们把坑挖得更深一些的!

    她暂时离开关中,甚至还要在随后前往洛阳的行程安排,是为了让这些人聚拢在一起。

    那么现在,就是她再往他们手里递上一把刀的时候了。

    “君侯也觉得可以将这个南阳太守的位置交给袁耀吗?”戏志才问道。

    想到向她传递这条讯息的程昱和此刻在她身边共同参谋的戏志才,都是她刚在乐平那里起家之时的早期班底,乔琰既觉这好像是时运之必然,又不免在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她回道:“为何不呢?”

    “袁子煦确实没有这个担任一郡太守的能力,但他若是真有这个能力的话,只怕那荆州的刘景升就该坐立不安了,唯恐我转过明年去,对付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他!”

    可换成是袁耀,刘表还得觉得这是个缓和关系的举动。

    “此外,按照我这对外做出的表现,我如今并不愿意内部生乱,不会和刘扬那家伙撕破脸皮,袁子煦若不想自己成日里被刘扬寻去商讨如何将我给拉拽下台,甚至在某些时候不得不让自己登上贼船,从长安前往南阳,对他来说还得算是个舒坦差事。其中原委我会在信中告知于他的。”

    戏志才调侃道:“我看他现在最想要的便是君侯的亲笔了,以证明他没让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立场之中。”

    “所以先让他往南阳去避一避风头吧,也让刘扬觉得,他在这长安城中还是有些话语权的,正该一鼓作气将那举止有若梁冀大将军的乔大司马给诛杀。”

    乔琰将信纸拍在了桌上,又道:“不过他也真是太蠢了。”

    “若按照袁子煦所说,王允居然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遣了个府掾参与此会,可见此人虽有反我之心,却没打算真要跟那刘扬在一条船上共沉沦。”

    “姓淳于的那个家伙都对刘扬的计划提出时间上的异议,难保没有自己额外的想法。”

    “鲜于银同样未曾与会,只隔空表达了对他的支持,谁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后将他给供出来。”

    剩下的一个袁耀就更不用说了,这家伙从刘扬的地方出来当天,就已将消息给全部透露给了乔琰的部从,简直是将主动上报减轻罪责做到了极致。

    才这么几个人就已经弄成了这般混乱的状态,若是再多上些人手,天知道会不会行动还未开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所以,还得给他们安排一个合适的帮手啊。”

    乔琰的脑海中将这些推动着她不断朝前走去的要素一个个翻覆思索了过去,在心中有了成算。

    这些扎根在她所掌控地界腹心的毒瘤,正是促成她从这权倾天下的臣子到那颠覆汉室的帝王的要害。

    所以,她还要再稳一点,再小心一点……

    将他们连带着汉室的王业一并祓除干净!——

    “孙策那小子真是越来越过火了。”吴郡的一处宅邸中忽然爆发出了一个声音。

    “行了朱公,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家伙是个什么脾气,当年王氏为孙策所屠戮的举动不就已经证明了吗?”另一人回道,“他和他祖上那些个卖瓜人一样,都是些粗蛮的武夫,你想让他按照我们的规矩办事,那可有点难。”

    “不过他这次确实是坏了规矩,”第人开口说道,“他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让我等吴郡四姓之人效力于他的麾下,按说他也该当给出个符合我等利益诉求的位置才对,可你们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这次豫章郡告破,黄祖被杀,孙策当即就将豫章郡太守的位置给敲定了下来,选的还是朱君理,这着实是不将吴郡朱氏放在眼里。”

    被此人所提到的朱君理,便是被孙策奏表长安朝廷接掌豫章郡太守位置的朱治。

    此人早年间以县吏、从事做起,直到效命于孙坚麾下,到了孙坚死后就成为了孙策的部下,也得算是跟随孙氏父子的老臣。

    但他和吴郡朱氏不能算是一脉。

    周武灭商,有曹姓子弟以功封赏在邾,以此为姓氏,邾为楚灭后转为“朱”字,在沛国、吴郡等地各自分流,其中被孙策倚重且在此时启用的朱治就是出自沛国朱氏。

    自朱氏出现的春秋到如今的数百年时间里,就像陈郡袁氏和汝南袁氏都有主次之分,从属之争,朱氏的两支也同样如此。

    孙策先杀黄祖,后弃吴郡朱氏而用沛国朱氏为豫章太守,无疑是对他们的警告!

    扬州多年间的偏远之境,让此地的世家早已习惯了由他们在背后拨动利益筹码,哪里能接受孙策借着战功,在这里重新制定游戏规则!

    反正现在孙策不在吴郡,正好让他们骂个痛快。

    让朱治上位豫章太守他们也未必就会阻拦,但这种不告而行之事却让聚拢在此地的家生出了要给孙策一个教训的想法。

    只是这个教训还未开口,他们就听到了外头有人来报,一名自称姓黄的年轻人求见。

    “他没说全名?”屋中其中一人问道。

    门房摇了摇头,“没有,他说只要您听到这个姓氏就该当知道他的身份才对。”

    黄?

    黄这个姓氏确实有点微妙。

    黄祖……不对,这是黄射!

    吴郡朱氏身在此地的那名长者当即喝道:“他来做什么?”

    黄祖身死的消息既已传到了吴郡,那孙策正在四处通缉黄射之事也就自然被告知了此地。

    他们骂孙策不厚道归骂,却也没打算真要惹祸上身。

    尤其是将那败军之子的黄射给接纳到自己的地盘上。

    然而在那门房回去告知于黄射后,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回来,手中还捧着一只盒子。

    “那黄氏子说,他走可以,但走之前,想给诸位送上一份礼物。”

    被称为朱公的老者狐疑地接过了这份见面礼,小心地放在了桌上,为防其中有诈,他以拐杖小心地将盒盖给挑了开来。

    盒盖开启的一瞬间,一股呛人的血腥味顿时迸发了开来,在场的几人更是在猝不及防之间看到,在那盒中盛放的赫然是一颗人头。

    在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惊愕中,距离盒子最近的朱公勉强辨认出了这人头的所属。

    那是——

    豫章郡太守朱治!

    330. 330(一更) 誓灭山越

    “他疯了吗!”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在这屋中爆发出了一阵怒吼。

    他们确实对孙策起用沛国朱氏出身的朱治作为豫章郡太守颇为不满,但朱治上任已经是在长安朝廷那头过了明路的事情,那就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哪里还能将此上任决定给扭转过来,遑论是如盗贼一般将朱治给宰了。

    可黄射他就这么做了!

    他不仅如此做了,还将礼给送到了吴郡来,简直是荒唐至极!

    这一举动,无疑是将吴郡世家给拉下了水。

    若是没被孙策查出来还好,要是真被孙策给查探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就孙策那脾气,必定要对他们这些人开刀。

    他早愁没有一个合适的动手时机了,眼下岂不正是一个递给他的把柄!

    这种丝毫也不顾后果,甚至不顾被他上门拜访之人心情的举动,除了疯子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黄射就显然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当他被门房给带入此地的时候,这种对方正在发疯的观感,也就越发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豫章郡告破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黄射一夕之间由太守之子变成了流亡在外的逃犯,脸上已瘦削了相当多,那双眼睛便尤其显得明显。

    在这双黑沉至极的眼睛里,众人都看到了一种潜藏的死气,好像根本无所谓他做出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何种后果。

    “你……”

    朱公刚开了口就已见黄射朝着他们躬身行了一礼,“为报父仇,行此不得已之举,还请诸位见谅。”

    “你这可不是什么不得已之举,根本就是……”出自吴郡顾氏的那人咬着牙,没将后头的话给说出来。

    他恨不得说,对方就是个比孙策还要疯狂得多的混账,可想到此人有这等胆魄去刺杀朱治,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怀中忽然掏出一把刀来,对着他们也来上一出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景象,又将原本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您想说我这是不要命的疯子举动,”黄射语态从容地回道,“但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是不会在意还有没有给自己留有后路的。”

    豫章之战后,孙策何止是要了他父亲黄祖的性命,也是意在将他枭首示众。

    让这扬州地界上都知道,他孙策乃是当之无愧的扬州之主,在他羽翼丰满后绝不容任何人对他的决定做出质疑。

    他已不仅是要报仇,也要让自己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在孙策的刀下。

    若最后结果还是死,能拉下几个垫背的,总的来说他就不算亏本!

    尤其是……

    倘若这个被他拉下来垫背的还是孙策这样的角色,那就更是不亏!

    在他逃离豫章郡,乘坐上了乔岚乔亭的船,来到了泾县后,他见到了身在此地的祖郎。

    祖郎虽然没对他的一番遭遇做出什么冷嘲热讽,但在这第一面见,祖郎也没打算为他提供什么帮助。

    按照他和黄射的说法,“所谓唇亡齿寒,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唇齿之间是一种联系,我和你们这等上至于太守的存在,就是另外一种关系了。”

    既然如此,他凭什么相信这种忽然被提出的合作并不是要对他做出什么利用,而是确实要和他联手一起对付孙策?

    连跟他之间的阶级没有差特别大的笮融,都根本没有要跟他交底的意思,反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好骗的傻子,那么在黄射的话中可能作为他们助力的吴郡世家,又凭什么将他们看在眼里!

    祖郎确实没改和孙策敌对的想法,但他并不喜欢被人忽然引到了歧路上。

    他顶多就能先分出几个熟悉扬州各郡地势的下属交给黄射,以确保他在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之前不会被孙策给提前发现了。

    最开始的时候黄射只是考虑着,既然祖郎要看到诚意,那么他一面将江夏黄氏的支持送到泾县来,一面尝试去跟吴郡世家搭话。

    谁知道在第一个环节就出现了问题。

    不是孙策封锁了长江水道,让黄射无法回返到江夏去,而是他刚一回到江夏的地界上,还未抵达黄氏的老宅,就先遭到了一批人的追杀。

    所幸有祖郎赠予他的人手庇护,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他也当即决定,直接回到扬州地界上。

    这些刺杀之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在他们的衣着和面容上都没有透露出任何的一点信号,可黄射觉得,自己只要不是个蠢蛋就不会猜不出他们的来历。

    他们只有可能是江夏黄氏的人。

    无论是刘表还是孙策要对他做灭口举动,都不需要做得如此隐晦。

    蔡瑁蒯越之流则是巴不得他先回到黄氏族地,让他们出现错处,所以不必对他做出阻拦。

    在丧父之后又经历了一番来自家人的背刺,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黄射给出了一个格外极端的答案。

    苏飞原本还想劝他,既然从江夏黄氏这里得不到支持,不如直接远遁交州,珍惜这条由黄祖给他保全下来的小命,但黄射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人,做出这样的决断倒也无妨,偏偏他还是有那么些本事的,于是——

    江夏黄氏为求自保而对他做出的落井下石举动,恰恰激化了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也让他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中想出了一条出路。

    少了一份支持不要紧,只要他自己能取代其中的作用,并拉来另外的一方援助就好。

    他总得让这些人看看,孙策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他从江夏潜藏回到了豫章的境内,听闻豫章各县已不再准允对于黄祖之死做出任何不必要的讨论,取而代之的,是他听到了豫章新太守即将上任的消息。

    黄射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做一个必死之人该做的举动,让自己成为靶子的同时,也成为联结起各路与孙策不睦势力的枢纽!

    杀了朱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合适举动!

    别说这吴郡世家觉得,黄射这举动疯狂到令人心惊,就连得到黄祖嘱托照看黄射的苏飞都觉得,这简直不是个正常人能想到的破局之法。

    但因黄祖对他的提拔之恩,苏飞还是决定,最后再帮黄射一回,而后就自己往交州逃遁。

    他们重新找上了祖郎,以早年间黄祖给黄射留下的一批财物,从祖郎这里又交换到了一支人手,而后开始了对朱治的伏杀行动。

    朱治出自豫州沛国,但他的父亲在早年间就搬迁到了扬州的丹阳郡,所以他也可以算是丹阳人士。

    在孙策入主扬州后,他就理所当然地驻扎在了此地。

    这一次职位调派,他便从丹阳朝着豫章郡赶去。

    因黄祖已死,逃亡在外的也只剩了黄射和苏飞这等存在,除了盘踞于郡县间的山越,扬州内部已经基本没有了额外的危险,朱治便想着,大批扈从跟随行动,反而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要进行什么讨伐之举,还不如直接轻车简从上路。

    反正,他自己也是个武将出身,哪怕真遇上了什么山匪劫道的情况,料来也不会真造成什么影响,要逃遁出去也不难。

    可他又哪里会想到,见到了复仇希望的黄射,在此时早不是曾经那个喜谈文学的青年,而是一条在暗中窥伺的毒蛇。

    从丹阳的故鄣县前往豫章,需先至溧阳,而后顺溧水西行进入长江水道,这从故鄣到溧阳的一段路,就是黄射动手的最好时机!

    朱治浑然不知其中的危机,在经由此地丘陵的那一刻,他的马蹄之下忽然多出了数道绊马索,将他给直接掀翻在地。

    祖郎交给黄射的下属在这等山地的环境中,即便是比之孙策的军队在机动性上还要高出几分,更别说只是朱治的私兵。

    在那一片人仰马翻的动静中,黄射在其余几人的掩护之下,将朱治的头颅给砍了下来。

    随后,他在告别了苏飞后毫不犹豫地带人撤入了相邻的吴郡,找上了此地的吴郡四姓。

    这一番行动,被他没有做出任何隐瞒地告知了在场的几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朱公终于从被黄射这番离奇举动所带来的震慑之中回过了神来,开口问道。

    他不信黄射此人不知道,他眼下做出的这番举动就算真能暂时得到他们的支持,也最多就是一把他们手中可以利用的快刀,迟早也会被他们给丢弃甚至灭口的,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这才是让人最觉得他可怕的地方!

    黄射的眸光动了动,回道:“一个不要命的人,会成为你们最合用的破局利器,但这把利器还需要经由过一番打磨——”

    “他需要你们的态度,让他能将山越势力拉入结盟的队伍,也需要你们再替他找一些人,比如说,当年被孙策所杀的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

    这两点对于他们来说确实不算难,甚至就算要让这个联络山越的举动有意避开孙策的耳目也不难。

    而黄射已接着说了下去:“子报父仇,臣报君仇,都为天经地义之举,请诸位长者成全于我等。”——

    这句“子报父仇”几乎是在同时从另外一个人的口中说了出来。

    孙策看着面前身披孝服的少年,面色沉沉。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上下,惨白的面色上透着一股执拗之气。

    他又朝着孙策说了一遍:“请将军成全我报父仇之心。”

    这少年本名为施然,但因朱治无子,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上,将自己姐姐的儿子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他便从施然改名作了朱然,至今已有七八年的光景了。

    对他来说,朱治和他的父亲没有任何一点区别。

    也正是因为朱治效力于孙坚孙策父子的缘故,朱然才能因为年龄条件符合,成为了与他同年出生的孙权的伴读。

    按说这养父出任豫章太守,在孙策麾下升迁,他和孙权在进学之时交情日笃,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都是让他们的处境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为何会忽然遭逢这样的变故!

    丹阳郡中的那出刺杀行动,在事情发生后的不久就被过路之人发觉,上报到了县衙。

    朱治在丹阳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上官,却忽然横死,连头颅也失踪不见,甚至是死在了上任豫章太守的路上,何止是对孙策的挑衅,也是对乔琰的挑衅!

    故鄣县的县官根本不敢耽搁,直接就将消息送到了孙策这里,连带着也将消息告知了朱治的家人。

    “将军,我不相信父亲是死于山中匪寇之手,”朱然强忍着哽咽的语气说道,“中平年间,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观鹄之乱,我父亲便已在文台将军麾下担任司马,征讨之中履立战功,被表举为都尉。”

    “光熹年间讨伐董卓之战,文台将军进攻洛阳,仅次于乐平侯破城而入,也有我父亲从中参战协助,又被嘉奖为督军校尉,得以独领一军。”

    “自将军统领扬州以来,除山越盘踞外,绝无一方匪寇有此等胆魄对我父亲下此毒手,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本事!”

    他跪了下来,伏地说道:“请将军准允我早日加入行伍,随同诸位叔伯一道剿灭丹阳乱贼,为我父报仇!”

    “义封啊,你……”

    孙策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孩子,在对方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就差没有直接说出,若是孙策不答应这个条件,那他就直接跪地不起。

    可他的年纪确实还太小了。

    他比乐平书院那些出来试炼的孩子还要年少,若是他再出了什么事,孙策要如何与朱治交代?

    他并非不知朱然所说种种,尤其是被他提到的那些往事。

    这段过往升迁经历被重新在孙策的面前提及,让他本就因听闻朱治死讯积聚了怒火的心中烧得几乎沸腾。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敢的!

    连太守都敢杀了又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此刻在他面前的朱然,和他当年面对父亲丧生时候的处境何其相似,也正因为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孙策恨不得现在就提刀朝着丹阳而去,务必将谋害朱治的凶手给找出来。

    “将军,我的年纪已不小了,知礼义懂孝悌明忠信之书,我都已随同仲谋一并看过,若将军觉得是我还不到舞刀弄枪的年龄,便请将我送至军营之中吧。”

    朱然刚要朝着孙策再磕一个头,就被人给拎住了衣领,“起来吧,我答应你就是,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对上朱然殷切的目光,孙策觉得自己的语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扬州境内的山越势力实多,一旦其避入山林,绝难将其搜捕到,祖郎霸占泾县看似易攻,却也随时可以转换阵地,我们此次务必一击即中。”

    “朱将军追随我父子十年,如今竟身首异处,我必定为他报仇!”

    孙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朱治之死,将他先前奇袭豫章郡得手后的成就感和剿灭了黄祖的喜悦,都在一瞬之间破坏殆尽。

    他若不报此仇,如何堪配这些将士拥趸的扬州牧之名!

    也对不起他与下属之间的情谊!

    但让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在数日之后,朱治的头颅被人转手送到了豫章郡的郡治南昌。

    在这装有头颅的盒子中还写有几个字,正是“恭贺上任”。

    孙策简直要气疯了。

    这等举动无疑是在贴脸对他做出的嘲讽和挑衅。

    什么叫恭贺上任?

    朱治的躯体还留在丹阳郡,等着找回头颅之后合并下葬,他的头颅却忽然出现在了豫章“上任”。

    孙策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桌上,冷声朝着下属问道:“问出来了些什么?”

    既然是将头颅送来了州府,总是有迹可循的。

    可那送盒子的人全然不知道自己送的居然是这样的东西,只能在官府的追问之下交代,是有人让他将此物送了过来,而后竭尽了自己的所有描述能力,配合着孙策麾下绘制人像的官员,将这个委托人的样子给画了出来。

    下属将这张画像朝着孙策递了过去。

    这年头的悬赏画像能画出对方的三分精髓都已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但如果这张画像对孙策来说已经有些眼熟的话,依然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此人的身份。

    他一把抓过了身边的纸张,在其上画着的正是黄射和苏飞的模样,而这幅新完成的画卷赫然与黄射的那张相差无几。

    “原来是这个漏网之鱼……”孙策只觉胸腔里的血性都要直冲天灵盖了。

    黄祖死后,他本没觉得黄射这等仰赖父亲余荫的子弟能拿出什么反抗的表现,却不料对方还真给他来了个“惊喜”!

    他本以为这是江夏黄氏在背后对着黄射做出的支持,却很快听说对方早早就和黄射划开了界限,完全没将其再当做江夏黄氏的人,那么黄射的背后就还有另外的一股势力在给他撑腰。

    果然他随后就查探到,疑似黄射模样的人进入了泾县山越的地盘。

    好得很,果然是他们动的手!

    刚夺下的豫章还需要进行一番安顿治理,也没影响到他下达了指令,秋收时节一过,即刻动兵征讨祖郎!

    可这秋冬时节哪里是这么容易征讨山越的。

    作为扬州地界上那些古越人的后裔,他们不止是在泾县这样的县城中盘踞,在山中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坞堡,当秋收的粮食到手后,他们就即刻完成了朝着山中的迁移。

    丹阳地界上的纵横沟壑地形,让孙策要想如同袭击豫章郡一般来个出其不意,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听着下属的禀报,脸上已是一片狂风怒浪。

    入山寻找山越屯扎之地的先头部队遭到了祖郎部从的回击围剿,能逃出来的竟然十不存一。

    他当即拍案而起,“义封,随我往泾县走一趟,我等亲自去讨还你父亲的血债!”

    再不将祖郎这些山越贼寇给平定,他们就真要在这地界上无法无天了!

    这或许不是个适合于此时的举动,却是必行之举!

    而与此同时,乔琰也在并州做着她的必行之举。

    曹昂回返兖州后将她的交易筹码告知了曹操。

    这个令人意外的交易方式,绝不在曹操的考虑之中,他也深知乔琰在玩什么把戏。

    为防止这种随着乐平月报的出现已经展开的文化入侵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架势,曹操决定暂时搁置这场交易。

    乔琰也不着急。

    身在长安的跳梁小丑们给她提供了不少乐子,让她在等待着季节交替之间也不乏打发时间的消息。

    何况,她已有了下一件要做的事。

    自第一批印刷推行的急就篇后,二号书刊也到了该当推出的时候了。

    乔琰在送呈长安的奏表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朝着戏志才说道:“曹孟德要是再不做出决定,我可就不是卖急就篇送棉花了。”

    这就是——犹豫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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