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341(二更) 一唱一和

    大晚上的将吴县中四姓祖宅给围了,用这等方式聚集在一起,开口说出的还是祖郎的名字,这来者不善的意味已就差没有明着写在她的脸上了。

    “祖郎?”被扣押而来的人里倒是还真有那么一两个不知情的,当即开口问道:“我等为何会认识那等山越匹夫?”

    乔琰朝着他看了一眼,眸中冷光在这夜色幽微之中依然清晰,“你说你不认识他,但祖郎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若非你等应诺支持黄射,并给他们提供了支持,他可没这个本事将孙扬州给置于死地——”

    “他要来索要的,正是那成功害死了孙扬州的报酬!”

    孙策死了?

    若是换一个场合得知这个消息,被押解在最前方的三人只怕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

    可当两侧的刀兵在火光中被映照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砍过来的时候,他们是一点都不敢在脸上表露出窃喜的情绪。

    乔琰亲自驾临扬州,或许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或许是因为将要前去督辖徐州的战况,然而收到的却先是孙策的死讯,以她和孙策之间的交情,以她此等年纪该当表现出的有仇必报,他们的处境都格外危险!

    而这等丝毫不给人以反抗余地的抓捕,眼看就是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那位吴郡朱氏的朱荣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长者,在想通了乔琰此番态度后,并未因为那句害死孙策的指控失态,而是不疾不徐地回道:“大司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给我吴郡世家头上扣上这么个罪名的吗?”

    “既然您说,是那山越的祖郎要向我等索要报酬,为何不请他上来与我等对峙一二?”

    朱荣这话说得实在坦然。

    铜官延请医者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吴郡这头,也同时将另外的一个消息送到了他们的耳中,彼时孙策的部从撤出泾县之时,并未有山越被击败的征兆传出,他便猜测,正是黄射和那些借出去的人手得逞了,让孙策的部从不得不以保全孙策性命为先,退出了泾县地带。

    乔琰要为孙策讨还一个公道,充其量也就是发觉了黄射的参与和那些并非山越人的存在。

    可就算知晓了那些人乃是昔日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又如何?

    也没有这个实际上的证据能证明这些谋划确实与他们有关。

    这完全可以说是恶意的攀咬。

    除非,乔琰能将祖郎给擒获而来。

    但这又如何有可能呢?

    那孙策在扬州经营数年,甚至带着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部从而来,在黟山一带复杂的山势面前也只能望山而叹,光靠着一腔蛮力去跟祖郎较量,最后得了个身死的下场。

    乔琰初来乍到,就连兵也没有几个,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朱荣的眼睛突然瞪大在了当场。

    只因他眼睁睁地看到随着乔琰的抬手,一个已然半死不活的人被从外头拖了进来,一抬头露出的正是祖郎的脸。

    之所以能确定是他,并不只是因为祖郎的通缉画像他曾经见过,更因为在他现身的同一时间,被他一度派遣过去和祖郎接洽的心腹忽而喃喃出声,说了句“怎么会是他”。

    凭借着画像认人或许有假,有过正面接触的人绝不会判断失误。

    当祖郎抬眼朝着他看来的时候,那种目光之中的凶戾和统帅气度也绝不容人误判。

    而随着祖郎被送到此地,一并被送上来的还有数个箱子。

    其中一只箱子被打开的那一刻,朱荣的脸色更不复先前的平静,只因这其中正是他们送给祖郎的支援。

    “金银珠宝、私造海盐、私人矿藏……诸位倒是很慷慨啊,敢问这是你们何时丢的,可曾有押送货物的记录,又或者是有向上官报备?”

    乔琰的目光缓缓地在最前头的三位主事者身上扫过,脸上的神情在平静之中分明已积蓄起了风暴。“我想诸位应当不会告诉我,这笔新鲜货是你们才丢的吧?”

    “若是的话,你们该当提前告知孙扬州一声的,以免在他行剿匪之事时发现了此物,却将其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还是说你们觉得孙扬州根本不可能成功完成这出山中平叛,便干脆自己吞下了这损失的苦果?”

    “我看还是另一个解释更合理些,这原本就是你们和祖郎联手拿出的定金。”

    朱荣从祖郎被擒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乔琰这一串在他听来格外胡搅蛮缠的质疑,不由冷笑道:“丢了东西,本着面子的问题遮掩一二算什么。难道这世上还有一条规定,是失主必须去寻官吏报案的不成?”

    扬州的官府又没有这等办事效率。

    也正因为这个事实,让朱荣将自己这个回复说得格外坦然。

    乔琰将祖郎给带到了他的面前,的确是一出令人意外的突变。

    在短短数日的时间里,她何止是让孙策的部从在其死后并未四散而走,而是转头就打向了祖郎,将其擒获后甚至又来了一出战舰登岸直抵吴县,这等作战的效率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他和祖郎的往来徒有实物,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代表他身份的信件,她又凭什么认定他的罪名?

    此刻这行动的谨慎,便是他最好的庇护。

    “只是丢了东西?”乔琰一脸狐疑之色地看了过来。

    朱荣将和祖郎往来的过程都思忖了一番,自觉这种说法也没什么不妥,他那负责交接的下属也知道,比起承担上害死扬州牧的罪名,自然还是跟他站在一路最为稳妥。

    只要他们不会出卖自己,乔琰想来也不敢将他们逼入绝境,他便是死不承认,她又能奈他如何?

    他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回道:“自然如此。我吴郡四姓中在孙扬州麾下做事的也有数人,若真有谋害他之心,何必对他有此妥……”

    那个“妥协”的协字尚未出口,众人便已见到乔琰一把拿过了她身边一人的手戟,在这起身之间三步并做两步地行到了朱荣的面前,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朝着他的脖颈便挥了出去。

    别说朱荣根本就没从乔琰转为实际发难的行动中缓过神来,就说他此刻被捆缚成这样的状态,也根本没有给他逃命的机会。

    这吴郡朱氏的主事人双目圆睁,保持着那个震惊非常的神情便倒了下去。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取代孙策坐在此地的,居然是个对世家也有此等杀伐果决之心的存在,也丝毫没有一点犹豫地对着他动了手。

    鲜血从他的脖颈断口流淌出来,一直蔓延到了乔琰的脚下。

    在这一刹,庭院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那喷溅在朱荣身后之人面上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了下去,一声尖叫这才打破了这刹那的沉寂。

    “闭嘴!”乔琰一声呵斥让他匆匆将尖叫吞咽了回去,目带惶恐地朝着她看来。

    手戟这样的武器显然要更适合她身边那壮士,拿在她的手中总有种不伦不类之感,但此刻眼见鲜血从手戟上滑落下去,和她外披之内的朱红色劲装相互映衬,在周遭的火光中竟还有几分丰神俊秀姿态。

    她缓缓说道:“我不过是见他满口胡言,请他去地下陪孙扬州叙叙旧,诸位何必如此恐慌?反正他都不愿与活人好好对峙了,那就只能去陪死人了,多合理的事情。”

    合理?

    这到底哪里合理了?

    乔琰的解释非但没有让人觉得眼下出现的这一幕能够被理解,反而只让身在此地的吴郡四姓子弟觉得,这位长安来的大司马简直就是个疯子!还是个一点不比孙策正常的疯子!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丝毫也不觉得杀了吴郡四姓之一的朱氏家主是什么需要她在意的事情,而是已将目光转向了张氏的那位。

    吴郡张氏和孙策麾下的张昭、张纮可没有半分的关系,也没有个顾雍这样需要乔琰格外留意的人才,被她第二个发难简直顺理成章。

    但被她盯上的张密大概是不会有这等好心情的。

    他也无从知道,乔琰在此时还做出了一番对于身份的评判。

    朱荣之死让他意识到,不好好回答乔琰的话是真的有几率死人的,可他要是认真回答了,他也同样无法确认,自己会不会因为对扬州牧之死做出了贡献而遭到清算。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利用利用自己的固有优势:“大司马,您这是要屈打成招不成?这就是您对扬州世家的态度吗?”

    “扬州世家?”乔琰瞧着他此刻这副模样都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无外乎便是孙策刚死,扬州还需要一位新的主事者,她作为长安朝廷的代表若是上来就将关系给冷冻到冰点了,无疑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还理当对他们存有几分合作的态度,顾虑着他们的世家招牌。

    可他怎么也不好好想一想,她若是要顾忌他们的脸面来处理眼下的情况,她就不该杀朱荣了!

    她将手戟丢到了一边,从袖中取出了帕子擦拭了两下手上的血痕,因这份姿态从容,竟让人根本无法将她此刻的模样和先前的暴行联系在一起。

    “何谓世家?”乔琰一字一顿地回道:“门第高贵,世代沿袭,禄秩在室,学风蔚然——”

    她歪着脑袋端详了张密片刻后,吐出了四个字:“就你也配?”

    这话简直说得狠辣至极,吴郡四姓的门第,即便是孙策这等莽夫也并未提出过这样的质疑,可乔琰却一点没给他留有脸面,只这一句便让张密顿时涨红了脸色,“你……”

    “我什么我,与山越匪寇为伍,密谋坑害扬州牧之命,尔等与南部宗贼有何区分,缘何胆敢叫做世家?”

    乔琰随即说下去的话根本没有给张密以任何反驳的时间空当,“若孙伯符这州牧做得如那南边的交州刺史一般荒唐,成日里只让人缚着红头巾陪同他论道念经,你便是行此等偏门之举也便罢了!”

    “可自孙伯符至扬州,先解庐江之围,后平严白虎之乱,复安数郡之民生,又复扬州南部之土地,纵在豫章郡太守之事上有先斩后奏之嫌,与吴郡诸位往来间生有嫌隙,也非你等僭越谋逆的理由。那是朝廷要与他之间有所交涉的东西,不是你们。”

    “世家子弟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便不为也!”

    “现在,重新回答我的问题,孙伯符之死,与你等有无关联?”

    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夹杂着对于孙策功绩的夸赞,让护卫在乔琰身侧的周泰忍不住想到了昔年和孙策相处的点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而眼见从未给过孙策多好脸色的张密在此刻瞠目结舌的模样,他心中的郁气更不觉吐出了几分。

    更让他痛快的,是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的下一刻,另外的一把手戟被人递到了他的手中。

    他抬头就接到了乔琰示意他走向祖郎的目光。

    这位山越的领袖之一早在被乔琰一枪挑落马下的时候便已自知必死的结局,早死还是晚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在意的只是,他既答应将吴郡四姓参与其中的种种都告知于乔琰,便希望她也能遵守对于山越民众的承诺。

    在周泰走向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有一瞬和乔琰交错,当清楚地看到那个颔首的动作之时,他忽然将头转回看向了张密的方向。

    也正是在那一刻,周泰抱着为孙策复仇的想法挥下了手戟,将祖郎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颗头颅随着惯性往前滚落,一直滚到了张密的面前。

    张密意图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可就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那双并未闭上的眼睛好像还保持着盯住人的状态,让他几乎想要惊声叫出来。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已经先于他一步发了出来。

    朱荣的心腹先见到了家主的命丧,又见到了祖郎之死,只觉那山越首领的目光像是在说着下一个便是他的预言,心理防线早已摇摇欲坠。

    张密还勉力支撑着觉得自己有这个世家身份的凭证保全性命,但他又没有!

    不止他没有,那些帮忙将“定金”一起送到泾县的人也没有!

    “有关,当然有关!”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不只是与孙伯符之死有关,在孙伯符和高孔文之间挑拨离间,令孙伯符误杀名士的,也是我们的人!”

    他这一句话,直接将张密本还想要维护着的一点体面给彻底粉碎了。

    而这话何止是将孙策之死暴露出了“幕后推手”,更是以另一种角度将程普黄盖等人给激怒了。

    其中尤以程普的表现最为偏激。

    他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抓起了对方的衣领,“把你说的后一句话说明白!”

    坦言相告的话说出去了一句,剩下的也就没有那么难说出去了。

    朱荣的心腹回道:“昔年孙伯符仰慕高孔文,令人相邀,那跟孙伯符说高孔文看他不起,不愿与之评说《左传》,告知高孔文那孙伯符不喜有人超过自己的,都是我们的人。”

    正是因为有这种给双方灌注了错误信息的误差,才有了后来孙策杀害高岱之事。

    程普他们早发觉了这些微妙之处,却始终不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如今这才真相大白。

    原来又是他们动的手!

    可现在才明白此事有什么用呢?

    高岱的性命救不回来,孙策因高岱之死而背负上的骂名也已无法再彻底洗脱干净。

    倒是这些吴郡四姓子弟还保持着他们高高在上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和祖郎勾结。

    等听到此人说起促成他们做出这一决断的其中一个缘由,竟是孙策委任朱治为豫章郡太守,而朱治被黄射砍了头颅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程普已经出离愤怒了。

    在这一刻,什么世家名门不可动的桎梏在他这里都已是不存在的东西。

    不劳乔琰动手,他就可以把这张氏家主给砍了,大不了就是把他的脑袋还回去。

    反正他出身幽州,就算脾气急躁些,也是可以被人理解的。

    也便是此刻乔琰开了口才让程普暂时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我想劳驾程将军做一件事,请将这吴郡四姓子弟的宗庙族谱取出,将其中不在此地的尽快抓捕回来。”

    “讨逆将军绝不只是这吴郡四姓子弟所针对的唯一一个目标,先将人统统押入囚牢,一个个问!”

    一回生二回熟,在凉州地界上对付汉阳四姓的时候,就已经一度把人家的族谱当做是抓捕名录了,如今对这些自诩身份高贵的吴郡四姓来说,同样可以这么做!

    按照名单抓,总不会有漏网之鱼了不是吗?

    包括还在官员任上的几位,一个也先别漏下!

    而在孙策的部将还沉浸在这等上头的热血中的时候,乔琰可以肯定,他们绝不会让她失望的。

    他们之中或许还有和吴郡四姓有利益瓜葛的,但其中的大部分必定会为将名单上的人找全而尽心竭力。

    于是这支连夜入城的队伍又很快带着名录朝着四面八方而去,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之中。

    不过大概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占据了吴县州府作为自己在此地的临时办公场所后,乔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居然不是像在益州时候所做的那样,将府库之中的资产先做出一番清点,而是——

    将纸笔拍在了典韦的面前。

    “写信。”

    典韦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乔琰这话中的意思,居然是让他来写一封信?

    可他要写什么信?

    总不能给家里人写封家书报他征讨山越安然回返的平安对吧。

    乔琰眼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摇头,“呆着做什么,你儿子在乐平书院里就读的时候我没少让你去陪读吧,不会几个字都写不来?”

    典韦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

    字都写不来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担。

    他现在是当将军的人,怎么能不会写字!

    他连忙接过了纸和笔,可刚一蘸墨提笔就愣在了当场。

    “等等!君侯您这是要让我写什么?”

    乔琰回道:“写信给蔡邕,就说我要杀他弟子顾雍,让他尽快赶来扬州,能哭多惨哭多惨,搞出什么被发跣足的造型都行,总之务必要来拦阻此事。”

    “至于为何要由你来写这封信,自然是因为你觉得我此等偏激的举动有步上孙策后尘的可能,却对我劝阻不动,想着到底需要一个长辈来劝,便将信写给了跟你相识的蔡邕。”

    “等写完之后就让人将信给快马送出。”

    “……”典韦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这信写出去会被伯喈先生笑话的吧,要不还是您来?而且我觉得您这举动其实也不算偏激,我那手戟先后砍了两个人,还多少沾到了一点光呢!”

    乔琰好悬没给典韦翻个白眼。

    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他还没听懂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他即将写信过去的目标,在情商上是真的不用分出个高下。

    这哪里只是给蔡邕写信这么简单。

    眼下扬州这局势里,吴郡四姓的这群人她绝不可能轻饶。

    否则孙策就白死了!

    若她真抱着对他们轻拿轻放的想法,她也不必打着为孙策讨还公道的由头前来此地,又以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他们给全部擒拿在手。

    这些人的存在,或者说是他们这等和统治者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对于长安想要远程掌握住扬州来说没有任何的一点好处。

    若不能对他们给出足够的惩处,孙策的下属也绝不会服从于她的号令。

    但她也不能光是因为这些人坑死了孙策就将他们给统统杀光,若真这样做的话,她和当年覆灭王氏的孙策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怕今日死了吴郡四姓,明日便能出现其他的扬州世家在背后跟她作对。

    在此事上的处理如有不妥,也极有可能会引发其他各地世家势力的反扑。

    所以她还需要再往回收一收。

    不过……

    此地和凉州的情况是不同的。

    这个顺坡下驴的梯子绝不能由她自己来搭,得由别人,由一个对她来说是“旧人”“故交”“器重之人”的存在来提,若是此人能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角色,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这个角色,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正是蔡邕!

    吴郡顾氏的顾雍何止是得到了蔡邕给他的赐名,还被赋予一个深表赞叹欣赏意味的字,叫做元叹,蔡邕的前来简直是一件异常顺理成章之事!

    “可是,为何是要用快马传讯而不用信鸽?”典韦听了乔琰随后的解释,觉得自己勉强听懂了几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解之处,问出了最后的一个问题。

    “反正您都已经告知了朱公伟和张子布这些人信鸽传讯的存在,好像也大可以解释伯喈先生为何会尽快赶来此地?”

    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见乔琰扶额叹道:“演戏当然要逼真一点!若你真用信鸽传信,我不会让人拦截吗?”

    用马匹送信才真实。

    何况,这些不知好歹的扬州世家,最好是在囚牢里多待上一些时日!

    对于黑山贼和乌桓人这种脾性急躁的,得用种薯蓣这样的方式来打磨他们的性子,对于扬州世家这些摆出高傲姿态的硬骨头,就得再磋磨磋磨他们的锐气才好。

    送信走陆路正合她的意思!

    不就是算上水路的那段也得快马疾驰上八天十天的工夫,将蔡邕接来又需要那么十天八天的吗?

    让他们先在牢里待着好了。

    这往来之间二十天的时间,足够她做出不少事情了!

    342. 342(一更) 置之死地

    一十天……

    这一十天的开端之中,头一个被她公布出去的便是孙策的死讯。

    先前为迷惑祖郎,不得不对其秘不发丧。

    但此时吴县的四姓子弟中绝大多数被擒获,游离在外的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也已能猜出个大概了,公布出去并宣称其将折返回乡反而能让有些人等待吴郡这边发出的指令,不会随便进行位置的迁移。

    因为这一缘故被捉的,就包括了被乔琰要让蔡邕来救的顾雍。

    预判错了航船的登陆地点已经让他有点迷茫了,随后正式以吴郡为中心对外传播的孙策死讯,也就更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做出何种反应。

    然而正在他等待着吴郡祖宅那边传来消息的时候,他就遭到了破门而入的抓捕。

    与他同在曲阿的朱桓还能凭借着勇力挣扎一一,顾雍便不太行了。

    长年任职于文官的他直接被捆了个正着,带回了吴县囚牢之中,和他的父兄完成了会合。

    “眼下是何种情况?”顾雍在牢中见到了一个个不复往日尊荣面貌的亲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还能是什么情况,送走了一个武夫,结果来了个疯子。”对面有人回他。“她说我们不配世家之名,还真在将我们扣押之后就只在吴县停留了一天就转道富春去了。不配……真是好一个不配!”

    这个“不配”在她的行动中居然还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乔琰此刻也确实不在吴县,而在富春。

    毕竟,孙策的故里便在吴郡富春,此刻已由孙权和其堂兄孙贲将其遗体从铜官送返回到了此地。

    在将其死讯汇报到长安朝廷那边得到最后的敕封之前,他的尸体都会暂时停灵在这里,接受其陆续赶来下属的祭奠。

    所幸,如今还不算是太热的天气,加上刚被查封的吴郡四姓祖宅中还有不少贮存在凌阴里的冰块,要维持半月的尸身不腐并非难事。

    这昔年驰骋纵横间颇有其父风范的青年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实是让人不觉唏嘘命运无常。

    乔琰正想到这里,忽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大司马”。

    她循声回头,就见吴夫人牵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童朝着她走了过来。

    还未等乔琰朝着她回话,已见吴夫人朝着她俯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君侯诛朱氏族长为我儿报仇。”

    “夫人不必如此客套。”

    吴夫人起身,郑重其事地回道:“礼当如此,若非君侯应当不愿,我合该携余下数子来亲向您叩拜致谢才是。”

    就像孙策在死前和她说的那样,乔琰告知于他的内幕不会是他的亲人和下属会知道的东西,起码,吴夫人便不知。

    她看到的只是,吴郡四姓丝毫也没有因为她当年对孙策进攻吴郡之时行动的约束而对他们还以好感,反而屡屡给孙策设下陷阱,让其最终身殁丹阳。

    别管幕后是否还有其他牵线搭桥之辈,这吴郡四姓无疑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

    有这样的存在,就算孙策这次不是命丧于祖郎和黄射的联手,也极有可能要栽倒在下一个陷阱里。

    送命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祖郎已死,他们又岂能置身事外!

    可若非乔琰顺藤摸瓜地从祖郎这里揪出了吴郡四姓的存在,又若非这位大司马大权在握,丝毫不顾忌杀人影响地砍了朱荣的脑袋,她就算真想要对他们做出什么报仇的举动,也只能按照这吴郡地界上的规矩来办事,绝不能擅动他们分毫。

    就算孙策孙坚的旧部承认着她这位主母,愿意为孙策之死打上这吴县来,将这群高高在上的元凶给揪出来,难道她就忍心看到复仇算账之事终有一日发生到这些忠臣的身上,让他们不知在何时就会为另外之人所算计吗?

    乔琰却敢!

    她此前行事种种也让人毫不怀疑,她有这个将事态镇压下去的本事!

    而今的第一步行动或许冲动,却已让孙策的旧部都愿意听从她的安排。

    以扬州地界上的局势来看,这一点至关重要。

    不过乔琰如何谋算将这些人化为己用,对此刻的吴夫人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她在意的只是儿子的葬礼和那些凶手的下场。

    “说起来,我听闻君侯竟将庐江太守陆季宁也给暂时停职查办了?”吴夫人旋即开口问道。

    乔琰回道:“不错,陆季宁虽然并未亲自参与到其中的合谋,但吴郡四姓之间往来甚多,个中龃龉摩擦他并非全然不知,便如那高孔文之事他便知道一一,可他也并未与伯符言说,以至于伯符都未曾料到,在他亲征祖郎之时,后头还有这样的一群人正在意图捅刀。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他是跑不了的。”

    既然要整顿吴郡四姓,乔琰就不可能因为陆议才在她的麾下立功,陆苑又是她的股肱之臣,便要对陆康轻拿轻放。

    陆康被问罪,要捉余下的陆姓族人也便好说了。

    她朝着吴夫人接着说道:“寻常的知情不报,或许只是让一些消息的送达延迟一一,但对此等该当算是军情的,却绝不能再按照普通的知情不报来看待。何况此次遇害的还是扬州牧,若不对他也做出惩处,难以树立规矩。”

    吴夫人:“君侯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陆康虽对孙策有立功之举,但在最要害的这个过面前,还是该当树立个典范的。

    “前日黄公覆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还给了他另外一个答案,我说这些被关押在监牢里的人要是觉得还有陆季宁这个上官在,便势必会觉得,有人可以替他们将能找到的关系都找个遍,以替他们求情,倘若求情无用,那就施压。总之,有任何一种可以让我收回成命的办法可以一试的话,都可以先用着。”

    “为免陆季宁耳根不宁,还不如将他也给一并关押了,让他少听些唠叨。”

    “……”吴夫人听着这个一本正经却很像是在胡扯的答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概陆康本人是不会觉得,这等不顾情面的关押像是在为他着想。

    但眼下的扬州是由乔琰掌权,她说是如何便先如何吧。

    前有凉州从百年羌乱中恢复平静,后有益州的东州士与益州士在重新划定的官职委任中达成平衡,再有豫州在颍川、汝南的划地为治,料来乔琰对于眼下的情况,是有一番自己想法的。

    乔琰又接着开了口:“有些举动我也不必瞒着夫人,伯符生前对扬州平定操持心力,而今功业未成便半道遭小人毒手,我们在替他讨要个公道之余,合该还让扬州得以民生康泰长治久安。”

    “这几日间我来了富春,张子布等人还留在吴县,将吴郡四姓在吴县内的祖产查抄完毕,将隐户归档,其中的数据着实惊人,我已让人将其中的合法非法所得暂时罗列出来,但此地没有关中那等培训出来的珠算团队,只怕还多需要些时日,届时会给出个明白答案的。”

    “既是要跟这群吴郡豪门辩驳个清楚,总是我们这边有理有据些为好。”

    “这是其一。”

    乔琰将这些清算查抄之事交给张昭是经由过深思熟虑的。

    事实上张昭便是她在孙策死后选定的扬州刺史人选。

    首先此人和孙策旧部之间有着不短的配合时间,在暂时不会将孙策旧部调离的情况下,他比任何人都要适合于长期滞留在此地,并手握有一定的兵权。

    其次他是孙策在到了扬州境内才招募到手的,甚至也并不是扬州人,而是在扬州境内客居的徐州人,与扬州世家间没有深入的联系,正合适于作为乔琰在此地行大刀阔斧改动的代理人。

    再若非要说的话,张昭有时相对趋于保守的态度,或许不是有些领袖喜欢的下属,对于扬州此刻的局势来说,对于乔琰意图把控扬州的意愿来说,却是最为合适的!

    所以眼下先让他从清点吴郡四姓的非法田产和人口开始。

    扬州这地界上在籍人口少得可怜,余下的一半是山越,一半就是世家隐户。

    若不趁着这次快速且有效的发难打开个豁口,往后便没法做了!

    吴夫人的大局观一向不错,听乔琰如此说,点头回道:“合该如此。君侯初来乍到,不能做出什么冤假错案,张公行事稳妥,不会让您失望的。”

    乔琰接着说道:“此外,我先将伯符的人手、我带来的荆州兵和朱公伟的长沙兵卒分作了三路。”

    “这也是我与阿仁能听的东西?”乔琰还未说下去,吴夫人已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开口问道。

    像是在应和着她的问题,那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一边探出了头来,投了个好奇的目光。

    在这姑娘此刻稚嫩的脸上还一点都看不出未来的“才捷刚猛,多有诸兄之风”的气度,倒是有点像十一年前乔琰在洛阳见到的伏寿。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刚失去兄长的缘故,让她还表现出了几分露怯之态。

    在对上乔琰朝着她看来目光的时候,还又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可或许是因为乔琰要说的是母亲觉得她们不能听的东西,她又竖着耳朵往外挪了两步,生怕错过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乔琰不免觉得有几分有趣,看了会儿才收回了目光,回道:“无妨,夫人在扬州的地位特殊,有些该当知道的事情还是听听为好,说不定还能给我提些意见。”

    吴夫人虽不觉得自己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还是颔首示意乔琰接着说下去。

    “第一队便是四处抓捕吴郡四姓逃窜在外子弟的,他们同时还从事着另外一项工作。伯符的死讯已通知出去,这些行将迎来新上司的郡县官吏或许会有担心自己丢了官职的,若因心有焦虑之事,便在民事庶务上处理不当,难免引发麻烦。”

    “故而我让人先通知下去,政务清平者不必担心出现职位调动,眼看春耕将至,又不知今年会否仍有旱灾,还不如先将各项事务安排下去。”

    吴夫人回道:“君侯顾虑得对,一月本就月短,三月前扬州地界上便早是处处春色了,耕作之事耽误不得。”

    “第一队人里以程德谋、周幼平等人为首,将祖郎头颅传阅各县。伯符死讯传开后,如有山越异动,凡入县治地界者杀无赦。旬日之内,我要山越之地不敢有所异动。”

    “我今次对付祖郎容易,不过是借着伯符留下的优势而已,往后种种却需长久谋划,目前先行镇压之举缓过这阵再说。”

    “至于随后如何,这才是暂时不能与夫人明言之事。”

    最有效对付山越的方法,无外乎就是从他们最为重视的事情上着手。

    对这些山中凶蛮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一样——吃饱饭。

    按照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在后来提出的一套对山越标准做法中所说的那样,便是趁着山越在秋收之前的筹备中提早一步收获走他们的粮食,与此同时截断他们出山的道路,进而切断粮食供给的渠道,采取只围不打的方针。

    山中草木可用于食用的的确不在少数,但人无米粮扛饿,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成,届时就算是为了博一条出路,这些山越民众也不得不从山地转战到平原地界上来。

    这确实行之有效,可也得到了秋收之后才有操作的余地,那所谓的“围而不打”也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和对地形的熟知来完成,起码不是乔琰眼下可以做到的。

    先用祖郎之死和泾县山越的败绩作为震慑也便足够了。

    “君侯此举是要给山越看个态度,我儿虽死,扬州军卒却并未丧失斗志,依然能给他们以一重击。”吴夫人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合该如此的。至于君侯不能说之事,我就不多置喙了。”

    “第三路……”乔琰迟疑了一瞬,方才说道:“和公瑾有关。”

    提到周瑜,吴夫人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几分怔楞之色。

    是啊,孙策身死到如今已有七八日的时间了,吴夫人见到的孙策旧部也不在少数了,但这其中唯独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周瑜。

    和孙策年少相识引为知己,又在这收复扬州之中配合默契的周瑜。

    就算是他在徐州境内,要将这个消息送达到他的手里会耽搁些时间,但扬州此等惊变之下,周瑜还未曾出现,无疑不是个正常的讯号。

    唯一的一个解释便是——

    “公瑾此刻是否正在危险之中?”吴夫人连忙问道。

    “不错,徐州那边的消息传来,伯符意图围剿泾县之时,他便已打算撤军了,可惜在半路上遭到了张翼德的围追堵截,以至于被困淮阴。刘玄德率部南下,齐聚中路,让公瑾更无法脱困得出。”

    “我有意让义公、公奕与仲业率部北上驰援,不过这个驰援之法,还有些需要商榷之处。”

    令韩当、蒋钦和文聘驰援徐州!

    在乔琰先前对扬州内部有了种种条理分明的安排后确实可行。

    但她这一句“商榷之处”,却让吴夫人听出了几分潜藏的意思,“此言何解?”

    乔琰回道:“扬州内乱未平,徐州若还是眼下的情况,总有顾此失彼的一日。与其如此,还不如行那剜疮去疾之举!”

    吴夫人脸上焦虑之色一闪而过,“君侯莫非要舍弃公瑾?”

    “不,当然不是。”乔琰拍了拍吴夫人的手以示安抚。

    周瑜和孙策之间的交情是曾经登堂拜母的程度,吴夫人将周瑜视为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孙策已死,周瑜若还出事,无疑是要在她的身上再捅上一刀。

    而无论是出于安吴夫人之心的想法,还是出于稳定扬州局势的必要,周瑜都还不能死。

    “我所说的剜疮去疾,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

    “孙伯符死了?”刘备闻听这个消息都惊了一跳。

    周瑜还被围困在淮阴城中,作为徐州淮河战线上的中路顽石,他是无法在四面都遭到围堵的情况下获知到外界消息的,在外头的刘备却可以。

    可这消息听来却总有种像是假消息的感觉。

    “你确定这并不是扬州那边为了抓我等的错处,这才有意释放出的假象?”他话刚说到一半又先自己否认了前头的这个猜测,“不对!再怎么放假消息,也不能在州牧生死的事情上开玩笑。扬州牧战殁,引发的动乱也绝不是徐州这边获胜就能弥补回来的。”

    孙策的脾性也已注定了,他不会开这种玩笑。

    “不是假象。”带回这个消息的简雍回道:“按照这个被我等截获的扬州信使所说,数日前就有荆州方向南下的战船抵达铜官,随后登岸吴郡,可惜还是来迟了一步。”

    “孙伯符濒死之际,将扬州交托于亲至此地的大司马乔烨舒后撒手人寰。随后乔烨舒亲自入山征讨山越,又行军吴县扣押与扬州牧之死相关之人,只怕再有数日便能北上徐州前来支援了。”

    “我疑心这只是信使的一面之词,便让人绕行至庐江,果见孙策死讯已传至此地,在吴郡寿春停灵告祭,庐江太守陆季宁因与此事有关联,已被革职押解查办了。”

    太快了。

    这所有的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孙策之死所带来的震撼还未消退,乔琰的一系列打击行动就已经到了。

    若这真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一个错误的假消息,根本没有必要再加上后面的那半段。

    这恐怕真的是扬州这地方发生的情况!

    孙策身死,乔琰到来,祖郎授首,四姓问责。

    而以她这等疾风骤雨式的打击方式,只要她将扬州内乱暂时遏制下去,别管用的手段是否过于粗暴,都已意味着,她有了出兵徐州打破平衡的机会。

    “若真是如此的话,我们必须抢在乔烨舒之前拿下淮阴,占据徐州南部。方今这局面根本没有给我们后退到继续划江而治的机会。”

    刘备很快对眼前的局势做出了评判。

    孙策之死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乔琰也极有可能不是为了他而来的,那么她的目标显而易见,正是徐州!

    所以她不可能放过这个彻底结束南北对峙局面的机会。

    “府君所说不错,”陈珪应和道。“我们不能抱有侥幸心态。”

    乔琰惯例以来的表现也不容许有人做出这样的侥幸。

    陈珪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淮阴城墙,喃喃说道:“不过,或许孙策之死也是一个好消息。”

    这是他们抢先一步出手的好机会!

    343. 343(二更) 风起云涌

    孙策身死的消息,一旦传递到周瑜的手中,会引发何种变故呢?

    这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了。

    刘备问道:“按照汉瑜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要将这信使再放入那淮阴城中?”

    陈珪摇了摇头,“不,若真这么做了反而流于刻意。”

    他们不能选择这种途径告知。

    周瑜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放回去的信使,就像他们也一度对这个被拦截的信使怀有不信任的情绪一样。

    所以,他们要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

    陈珪指了指面前的行军图,说道:“我等直接进军射阳。”

    若是按照原本的中路进军路线,他们应当在打下了淮阴之后再往射阳进军,以防越界而入过多,反而被周瑜在背后打了个偷袭,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果。

    但现在,一面是孙策死讯势必对周瑜这方军队造成的冲击,一面是乔琰在扬州地界上的大刀阔斧举动展现出了对徐州地界的势在必得,他们必须做出一个最快的决断。

    陈珪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很成功的谋士,但他的阅历已注定了,他在参悟人心上有了更加成熟老辣的评判。

    他接着说道:“府君,让我们赌一赌吧,周瑜会不会救援射阳。”

    “若他相救射阳,以他被扰乱的心绪来看,我等便有了半道伏击的机会。若他不救,那这徐州南部少了一支臂膀助力,对我们来说同样不坏。”

    刘备大喜:“便按汉瑜先生说得做。”

    不过陈珪说是说的赌,实际上还是先给刘备规划了另外的一条退路,这才开始实行了他们的计划。

    随着转换阵地消息的传达,周瑜从淮阴城头看到的,便是刘备和张飞的联军一路徐徐撤退收尾,一路疾行南下的行动。

    这个行动实在反常!

    以这两方人马的联手,要攻破淮阴城仅仅是时间问题。

    虽说按照贾诩的说法,他们此刻正值田忌赛马的关键时刻,要等另外两路成功破局,加上鲁肃那班人马的出手,才能出现战局的转圜,周瑜只需固守便好,他的心中还是有几分焦躁情绪的。

    并不只是因为担心扬州那边的情况,更因为他身为统帅,就必须要对与他同来此地的扬州兵卒负责,淮阴城中更有不少原本的徐州百姓——

    倘若始终处在这种无法掌握局势的被动状态,只能仰赖于居中调度的贾诩做出支援,绝不是什么好事!

    可现在淮阴城周遭的防守忽然被撤开,他非但没有脱困的喜悦,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真实感。

    “尽快派遣一支哨骑外出探查情况。”

    刘备和张飞的统兵能力,在周瑜和他们的数次交锋中能做出个判断,虽不能算是转圜自如,却也不像是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的。

    将后背留给敌人就是这个错误。

    除非,他们有把握成功完成对周瑜的拦截,又或者是在周瑜的追兵抵达前先一步抢占下射阳。

    可让周瑜绝没料到的是,他那外出探查的哨骑居然是被张飞率人以五花大绑的形式送到的城下。

    城头戍防的弩机丝毫没让这位张将军在神情上有何紧张的情绪,他持着手中的长矛端坐在马背上,朝着站定在城头的周瑜喝道:“把你这些个来打探消息的苍蝇带走,我们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也懒得跟你掰扯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虽是个仰视向城墙上方的姿态,张飞倒是摆出了一副异常豪横的表现,看得周瑜没来由得眼皮一跳,“你若是有胆子追来那便追,反正死了上司的人也不是我。”

    张飞这话一出,周瑜还没有开口,他身边的下属已喝道:“你这话是何意思?我家孙将军年少有为,岂是你在这里胡言诅咒的?”

    “诅咒?”张飞冷笑了一声,“你家将军的讣告都发满扬州了,征讨祖郎不成反而身死于丹阳,若非那位乔大司马自荆州以水军开赴扬州,斩了祖郎替你们州牧报仇,此刻扬州早已内乱一片了。”

    “我家汉瑜先生说了,你周瑜若已将自己当做了徐州人,那便继续留在此地与我等在郊野分出个高下来,若你还记得自己是孙伯符的下属,便莫要插手我徐州战事!”

    他话音刚落,当即拨转马头朝南而去,徒留下这淮阴城中的守军被他这话给尽数镇在了原地。

    等有人想起该当趁机对这位刘备爱将行堵截围杀之举的时候,张飞早已经跑出老远了。

    周瑜沉默了许久,依然觉得张飞在离开之前说出的话仿佛一道道惊雷在自己的脑中炸开,直到下属一句小心翼翼的问询,才将他拖离了六神无主的状态,“……将军?”

    他抬眼就对上了下属忐忑的目光,“我等现在该当怎么办?”

    周瑜很清楚,对方想知道的绝不是他们现在该当怎么办,而是张飞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这个问题,在周瑜此刻都有些发懵的脑子里根本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周瑜从未想过孙策身亡这种可能性。

    现今天下的州牧之中,以孙策的年龄最小,就算是猜谁会过世都不会有人猜到孙策的身上!

    他与孙策知交数年,更是从未想过他会在扬州刚刚收复之时便失去对方。

    从情感上来说,周瑜绝不愿意相信张飞所说的会是真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甚至已经给张飞做出这举动做出了无数种解释。

    比如说,他是为了让他滞留在此地才这样说的。

    因往来扬州不便难以快速地做出查证,只要让他相信了这种可能性,便会让他来不及对张飞等人进攻射阳的举动做出拦阻。

    周瑜甚至很难不进一步联想,这正是因为贾诩对他并未给出支援,这才被刘备等人误以为两方存在嫌隙,于是拿出了这等荒谬的说法来诓骗于他。

    可从理智上……

    在他并未当场和张飞据理力争孙策存亡问题的时候,可能他就已经相信了一半了。

    周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先让我想想……让我想一想。”

    他恍惚着开口,推开了下属的搀扶,靠着城墙上的望楼垂眸沉思。

    在旁人所看不到的方向,这虽身着甲胄也有一派芝兰玉树风度的青年,脸色要远比平时苍白。

    只因和他的情感相悖,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张飞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若这是谎话的话,他们没必要编造出这样多听来就很假的消息。

    比如说什么乔琰会从原本的坐镇洛阳转为亲自前往扬州。

    比如说她会在短短数日的时间内就将祖郎从黟山之中捉出。

    这些事情放在别人身上匪夷所思,放在他一度往长安拜访过的那位大司马身上却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可这又哪里是在轻而易举之间就能完善至此的谎言。

    张飞将话说得如此之顺,让周瑜的心中已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天平倾向。

    孙策身亡这四个字就变成了血淋淋晃在他面前的字眼。

    这要让他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又要如何在此时做出决断!

    更可悲的是,他现在只能去赌,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只因他已被困在此地太久,根本无法得到准确的扬州方面情报,偏偏他作为此地的统帅,必须快速做出应对。

    否则轻则便是徐州北部的刘备势力占据徐州以南,原本推进到淮河一带的战线重新丢失,重则他和他的下属都丢了性命。

    他也必须尽快做出敌我之间的辨别。

    尤其是……乔琰。

    这位大司马已经因为贾诩的存在和其所享有的权柄遭到过他的怀疑,只是先前贾诩隐晦表达了怀疑无用的意思,加上战情紧急,这才让他暂时将这种想法给压制了下去。

    但此刻,在她极有可能在一个太过凑巧的时间抵达扬州的情况下,周瑜不得不将这个怀疑重新翻出来。

    想到昔年孙策从她这里得到的种种支持,想到长安会面之中他所见所闻,想到在这天下局势翻覆中她的每一步棋,周瑜都觉得——

    要分辨清楚她到底是敌是友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现在,他需要战定一个立场了。

    迟疑不决在战场上远比决断失败还要算是一件坏事!

    “来人!”

    听到周瑜这斩钉截铁的发号施令之声,他的下属连忙凑到了他的面前。“我等即刻……”

    他话未说完,忽听在淮阴北面戍守的一名士卒朝着他跑了过来,说道:“北面敌军退去后不久,有两人抵达城下,前来求见将军。”

    “她们说,她们是乐平乔氏的人,奉大司马之命求见将军。”

    乐平乔氏?

    周瑜的眉头微微一皱。

    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自乔琰因兖州乔氏的举动单独分宗,以乐平乔氏为独立一支后,被归并在乐平乔氏的人中,只有一个乔瑁留下的女儿乔真,为何会又多出两人。

    但就像乔琰进攻祖郎得手的消息一般,谁若只是想要制作一个虚假的消息,根本就不必选择这样的身份!

    他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我等回返扬州”在这一刻改成了“我去看看情况”。

    他迈步进了会客的厅堂,便见两位身着男装却依然能看出女子身份的人立于此地。

    一见他进来,其中年长些的那个朝着他行了一礼,开口便是一句让他几乎想要拔剑的话,“君侯让我等转告将军,孙将军遗令,将扬州与孙氏家人尽数托付于她,此事黄公覆、周幼平、韩义公等人皆有耳闻,其中韩将军已从扬州前来驰援,请周将军三思而行。”

    早在乔琰抵达铜官之时,乔岚乔亭便已身在徐州了,和她们的老师来了出在射阳的会合,一面接收着扬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一面观望着周瑜和刘备张飞等人对峙的情况。

    贾诩对这二人格外满意的一点是,虽说她们的父亲是因袁术和刘备之间的交战,死在了张飞的手中,但自抵达射阳开始,她们便从未表现出任何一点被仇恨驱使而有失冷静的状态。

    她们也极其清楚,徐州战况中谁生谁死并不是由她们来决定的,自有乔琰来做出一个公论。

    于是当乔琰令人将扬州这边的发展情况送到射阳的时候,贾诩也对着她们做出了一个提醒,“你们难道往后只能以黄懿和黄庭的身份存在吗?”

    乔琰要的从来不只是两个能独当一面的情报人才,还有能支撑起宗室身份的亲眷。

    他指着这封信中的一句说道:“这难道不是给你们堂堂正正以乔岚和乔亭的名字出现于世人面前的最好时机吗?”

    在纸上写着,由贾诩斟酌由何人来说服周瑜不要做出一个错误的抉择。

    他此刻对着乔岚乔亭二人所说的时机,便正是在徐州一战中的立功!

    她们当即动身赶赴淮阴,随后便眼见了刘备张飞等人退兵的一幕。

    已转道从北面而来的二人一番交流后,对眼下的情形做出了一番判断。

    这就是为何她们姐妹会出现在城下,以乐平书院学子、贾诩弟子以及乐平乔氏族人的身份,而非是那两位蜀中商人,来亲自见一见周瑜。

    也正是因此,乔岚上来便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孙策的遗言和韩当正在北上的消息。

    不断迎来的消息冲击之中,周瑜脸上的表情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片沉寂,“我们好好谈谈。”

    乔亭接话道:“这是当然,不过军情如火,我们的时间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多。”

    ——————

    相似的话也几乎是在同时从庞统的口中朝着鲁肃说了出来。

    贾诩之前在给周瑜的信中写得还挺笃定的,说的是庞统通过劝说沛国豪族反水叛刘的举动,说动了鲁肃为他们所用。

    庞统和鲁肃也早已北上琅琊,或会成为打破平衡的关键筹码。

    可他话说得挺好听,实际的进展却没有当即落实到位。

    换句话说,人是到了,鲁肃拉来的那支队伍还是没影的事情。

    估摸着南边的局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庞统也难免焦虑了起来,同鲁肃说道:“你何必非要拉拢那臧宣高呢,按照你先前所说,将你在琅琊和东海二郡所能联络上的人手直接带上,我等趁刘备南下、王朗主持政务之际,将其劫持便可调度留守军队。”

    “臧霸、孙观等人和刘备为邻数年,空有对其臣服口号,却无有真正对其臣服之举,如何认定此人便真能为我等所用?”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鲁肃沉稳地回道,“也就是这种时候看得出来,你这人确实还少了几分历练,难怪早年间会跟人在弘文馆中吵起来。”

    庞统平日里的老成持重模样,尤其是先前那番对鲁肃该当开眼看看外头世界的陈述,还真让鲁肃觉得对方已没有一点年轻人样子,现在看起来,还是因为之前胜券在握的时候太多。

    “……”庞统哑然,很想说鲁肃又没有比他大上几岁,现在倒是抓住他的痛脚进攻了,“你确定不会耽误战局?”

    鲁肃摇了摇头,“会不会耽误战局我不知道,你要是在外面的时候将这种我等急于离去的想法表露出来,我们想在短时间内将其说服肯定是没戏了。”

    庞统道:“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但你也得说说看,为何要冒险一试拉拢臧宣高此人。”

    “你都担心起我等能否按时南下错过要事了,我瞒着你作甚。”鲁肃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以为臧霸是何人?”

    庞统迟疑了一瞬回道:“昔年陶谦盟友,而今琅琊割据军阀?”

    “你只说对了一半,臧霸这个人,算不上陶恭祖的盟友,应该说陶恭祖比刘玄德更知道如何用好这个人——”

    鲁肃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评价:“他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却在外表上看起来很有野心的人。”

    “此言何解?”庞统忍不住追问。

    鲁肃回道:“臧霸少年成名,因其父不听泰山郡太守私杀囚徒之令,被下狱押解,臧霸伙同友人将父亲救出后与其一并逃亡,至于东海后发展成一支蔚为可观的势力,直到被陶恭祖招揽。从表面上来看,此人孝义两全,若不看其凶悍的进军风格,本不该算是个危险人物。”

    “这是他表面上给人的果决领袖风范,可你若再仔细看他的行事便会发觉,他没有这般有决断力。”

    “他所驻扎的琅琊郡,乃是徐州的最北部,若是换一个人驻扎在此地,臧霸这个名字只怕早已闻名数州了。早年间陶恭祖令其抵挡由青州南下的流民,被其收入囊中的并不算多,在他麾下更多的反而是由泰山郡投奔而来的旧相识。以至于他的势力始终被限制在一定范畴内。”

    “我曾经以此事问询于陶恭祖,他说臧霸此举是他教授的。臧霸固然是陶恭祖旧部,却始终不能融于徐州核心圈子,与陶恭祖嫡系丹阳兵也非同道,与其再吸纳青州流民在手令人深觉他不怀好心,不如招募泰山子弟,发扬其乡党体系,以保时局倘若生变,他也绝不会被轻易一网打尽。”

    庞统听得入神。

    不需鲁肃在此时多说,他也已经听出来了,陶谦的这套话术很高明。

    他明明是在规避掉臧霸手下兵力增多,势力驳杂的麻烦,却在说辞上说成是在给臧霸指点一条自保之路。

    而臧霸还真的严格遵循了这样的一条发展路子。

    这代表着什么?

    大概不会是代表着他对陶谦忠心耿耿的。

    也难怪鲁肃连字都懒得称呼,在和庞统的对话中直呼臧霸其名。

    “等到陶恭祖病逝之后的情况你也应当清楚了,北有袁本初,南有刘玄德,西有曹孟德,臧霸置身其中,竟寸步不动,这可不是什么沉潜隐忍之举,而是他不知道该当做何事了。”

    鲁肃下了定论:“总而言之,他需要安全感,需要有一个能为他随时指明方向的领袖,而不是一个自己都还在迷茫的上官。”

    “这个角色,刘玄德当不得,但大司马可以。”

    所以在刘备接掌徐州后,鲁肃虽得算是他的下属,也从未提出为他招揽臧霸之事。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招揽在徐州南部没有落入刘备掌控中之前,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反正臧霸也不会做出什么无端趁火打劫的举动,留着他也无妨。

    这么一看,这还真不能算是鲁肃有渎职之嫌。

    鲁肃朝着庞统问道:“你现在再看我前几日对上臧霸的举动,你还觉得我是在贻误军情吗?”

    庞统拊掌而笑:“子敬客气了,你这该当叫做对症下药!”

    若是乔琰听到鲁肃的这番分析,只怕也该给他叫个好。

    鲁肃的分析一点不错!

    历史上,臧霸此人在加入曹操阵营后是抵抗青州战线的中流砥柱,是在官渡之战期间也并未倒戈的重臣,但在徐州内部的叛乱中作为地头蛇势力几乎没有表现出其应有的价值,即便官职甚高也时常以先登、送父兄为质这样的举动表达效忠意图,甚至在曹□□后来上了一出鸣鼓擅去的迷茫表现。

    他没有那么危险。

    在失去了陶谦这个给他指引方向的上官后,他也正急需一个真正能让他有发展目标的明主。

    所以鲁肃在此刻表现得越是对徐州战局漫不关心,成竹在胸,又给臧霸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他也就越是容易在心绪不定里做出最后的决断。

    果然在第二日的傍晚时分,臧霸找上了和庞统对弈的鲁肃,说道:“若我已决定相助于大司马,此时该当如何做?”

    鲁肃握着手中的棋子,和庞统相顾而望,露出了个稍纵即逝的笑容,这才转向了臧霸说道:“将你的部下分作两队,一队由我和你指挥,直奔淮阴,一队由庞士元和孙仲台带队,前往下邳。”

    “徐州若定,将军必在封赏之列!”

    琅琊开阳,这个地方早已随着刘备的数次拉拢无果而被人暂时忽略掉了其存在,却忽然在这一日行出了两支队伍。

    正如鲁肃所安排的那样,由他和臧霸带领一路切入徐州战局的中路,由庞统和孙观加入徐州左路的战斗。

    姑且先不论西路这边的陈登陈到和张任张杨的交手在加入了庞统和孙观这一路奇兵后会出现何种变化,就说这中路,已彻底成为了风起云涌之地。

    张飞的那处城下敬告周瑜举动后不久,还在朝着射阳赶路而去的刘备等人便收到了后方的消息——

    周瑜集结队伍出城。

    不是南下折返扬州,而是追击刘备等人。

    “他没相信我们告知他的消息?”刘备听到信报通传不由生出了几分疑惑。

    “不,他信了。”陈珪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慌乱,“府君且听听他这追击姿态,若真是追击,他的速度没有那么慢,也不必拿出这等全军拔营的举动。只需要一支足够精锐的队伍切入我军后方,烧了粮草而走,便足以达成阻止我方进攻射阳的举动。”

    这说明什么?

    说明周瑜是想走,但是为免军心动乱,必须先做出一番追击的姿态,可若真按照这样的追击速度,绝无追上敌军的可能。

    他已被张飞送来的这个消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在此刻优先选择了回返扬州去看个究竟!

    “为防周公瑾反悔来攻,我建议府君,趁着他此刻六神无主,即刻传讯淮浦,令驻扎于此地的小关将军发此地剩余兵力,与我等合兵一处,夹击周瑜!”

    若能先杀周瑜,后破射阳——

    东西两路战线的劣势也不过如此!

    344. 344(一更) 中路交手

    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从来如此,眼下的周瑜就是那个可以被当做集火目标的落水狗。

    想到徐州此刻胶着的三处战线,刘备这用孙策之死来打击周瑜的最后一点不忍也消失不见了。

    “传讯坦之,令他发兵驰援!”

    如此一来,本就处在心神不定状态的周瑜便会迎来他和关平的快速合击。

    一旦歼灭掉周瑜的这支队伍,刘备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进军射阳了。

    他握着陈珪的手说道:“多亏有先生指点,才能令周瑜成功上钩。”

    陈珪否认道:“府君该当说,多亏有那位泾县大帅祖郎坑死了孙策,才能令我等有此等机会。不过眼下不是多谈此事的时候,请府君尽快行动,转变徐州战局,若让乔烨舒腾出手来北上,我们的麻烦就真的大了。”

    这种迫近而来的压力,让陈珪不得不感慨,这位大司马能得到今日的位置,当真不是大风刮来的。

    去岁的幽州、益州双线作战所带来的震撼尤未结束,今年便成了一面陈兵洛阳意在兖豫,一面亲临徐扬,有进取二州之意。

    谁能想到,她原本发家在并州……

    从那乐平县的县侯到驰骋天下无所不往,也只是十年出头的时间啊。

    想到他们此刻的压力从何而来,陈珪也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

    但眼下不宜多想,先解决周瑜为好!

    他们所统领的军队正在从淮阴往射阳方向进军,周瑜自淮阴追击而来,这个迎头痛击必须足够迅捷,否则便会令周瑜有往西南方向撤走回返扬州的机会,或者让他挣脱开束缚回返淮阴城中,引来贾诩的出兵支援。

    可惜,徐州这一线乃是一马平川之地,连个令他们有埋伏机会的地方都没有。

    而周瑜此刻若是更倾向于回返扬州,也绝不可能在这南下之时往东南方向度过潮河。

    他们的出兵时机非常有限。

    “张将军!”

    听到陈珪的呼喊,自觉自己在方才城下挑衅周瑜这事上很是出了口气的张飞连忙策马行了过来。

    “劳烦张将军开始将前后军进行对调,此番调转奔袭周瑜部从,唯有力拼了。”

    平原交战,最能看出两支军队的硬实力差分。

    周瑜此人绝不可小看,他们就算真能将其击败,也势必要蒙受不少的损失。

    现在唯独对他们有利的是——

    他们大举进攻射阳的举动,在贾诩那边斥候的探查下更像是淮阴生变,已被他们所夺取,那么在平原地形不利于拦截的情况下,贾诩应当优先选择巩固射阳营防,而非出城作战。

    但谁又会想到,这其中百多里的路程里,他们居然会突然掉头回返,转向给周瑜一个迎头痛击。

    刘备听到陈珪对张飞的安排,笑道:“汉瑜先生,为何光安排翼德,却不安排我的去向?”

    陈珪朝着他拱了拱手,“劳烦府君将本事预留着攻破射阳吧,先让张将军立个功。”

    “不过,张将军——”

    陈珪抬高了几分音量,“你可千万别让小关将军抢先了。”

    十六七岁的年龄在方今这个时代也算是可以正式征伐沙场之时了。

    刚刚过世的扬州牧孙策便是在这个年纪开始斗转荡寇扬州,被乔琰安排在辽东的吕令雎等人也正是这年纪,而此刻屯兵在淮阴的关平同样是这岁数。

    一收到刘备让人快马送来的消息,他当即调动了城中剩下的全部骑兵,在令人往涟水军营给关羽送了封急报后,立刻朝着西南方向的淮阴而去。

    虽说是要和刘备等人完成对周瑜的合击,但关平加入军营已有三两年的时间,在其间耳濡目染地知晓了不少军事技巧。

    在刘备的寥寥几句指令中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既然负担着截断周瑜退路的任务,便必须将那个最大的退路也给拿下。

    也就是,趁着周瑜的部从尽数撤离出了淮阴,他以骑兵奔行,拿下这座江淮重镇。

    这比他与张飞尽快完成会合,还要更有意义得多!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他所在的淮浦之后不久,另有一路队伍行到了临近城下的地方,也正好见到了关平发兵的这一幕。

    臧霸收到哨骑送回来的消息后连忙转向了鲁肃的方向,“子敬先生,我等现在该当如何做?”

    鲁肃沉思了片刻。

    因这北上琅琊开阳联络臧霸的行动,他已无法及时接收到淮河以南战况的具体情形,只能根据原本的局面来判断。

    周瑜所在的淮阴被张飞和刘备的军队所包围,是早前就发生的事,那么眼下又出动了身在淮浦的关平队伍,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就是刘备在那头的战事吃紧,宁可放弃用关平作为关羽的后备支援,让其南下协战。

    一种就是周瑜处在再压一根稻草就可以解决掉的状态,正该一鼓作气将其消灭。

    前者会出现的可能性不大。

    别看徐州方面被乔琰委派的将领不在少数,投入的兵力却当真不多,要压过刘备的中路人马很难,那么……

    就是后者。

    “我们还没来晚!”鲁肃朝着臧霸回道,“请将军即刻以州府调令名号进驻淮浦,留人驻守后我等即刻度过淮河加入战局。”

    臧霸还有几分疑虑,“眼下的局势中,刘玄德留守于淮浦的小辈都发兵南下了,徐州南部势力当真还有反攻的可能?”

    明明鲁肃自己也不确定他那猜测到底是否正确,他在开口之时却笃定异常,“君不闻有舍有得?刘备中路兵马实力最强,不将其引入困境之中,如何将其彻底斩断手足呢?”

    “何况,将军眼下的位置,可正是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

    臧霸回道:“那好,我听先生的。”

    他既已做出了支援乔琰的决定,便决计不能在此时再发生什么立场上的转变。

    先取淮浦!

    关平刚刚离开的淮浦还没被关羽重新派人掌握,便已先迎来了臧霸自北面而来的队伍。

    这位有泰山贼之称的琅琊驻兵将领,固然先前没有明确表现出对刘备的支持,可因其所处地理位置的缘故,始终是被归并在刘备这一方的。

    关平的调度刚到,臧霸便说得到了刘备的调令以及王朗的通知,要来接掌淮浦的城池,随后同样南下支援,哪里会引起守城士卒的警惕。

    他们只觉是己方的胜券在握让臧霸终于坐不住了,不得不出来做些能巩固其在徐州地位之事,否则等到刘备将徐州南部平定之后,有麻烦的人就要变成臧霸了。

    “原来他是要去截断周瑜后路的……”臧霸听着守城士卒的和盘托出,心中更觉鲁肃果然说得不错,眼下正是他来上一出“黄雀在后”戏码的好时候。

    “将军不也是吗?”那守城士卒已将臧霸的队伍接引进来了过半,忽听臧霸这等明悟情形的说辞,不由警觉了起来。

    也便是在这一转头间,他忽然从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面容。

    再一看,那还真是个熟人。

    “子敬先生,您为何会在此地!”

    打从去年鲁肃被徐州南部俘虏而去后,刘备屡次向南部提出将人质换回的条件,却一直没能达成交易,北边都已默认,除非他们将南部收复,否则鲁肃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可在此刻他却现身于此地,实在让人惊喜……不对!

    那士卒骤然一惊。

    这是有惊无喜!

    若真是鲁肃被交换回来了,还说动了臧霸彻底为刘备所用,这件事绝不应该瞒着他们这些人,起码,鲁肃回返是该当和徐州人知会一声的事情才对!

    那么现在,他到底是敌是友,已不好说了。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这个警戒的预判给喊出口,他就已觉自己的心口一痛,被人自后方捅了一刀。

    淮浦城头的其他守军在发觉有异前同样来不及应对了。

    关平撤离此地南下支援之前,只留下了百余精兵在此,根本无法应对这等突如其来的发难。

    守城的士兵很快被替换成了臧霸的泰山兵。

    随后他们便从府库中取出了备用的兵甲,将己方的队伍完成了又一轮的武装,在预留下了臧霸的下属尹礼和五百兵卒守城后,其余的兵卒紧跟着南下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射阳的贾诩一面收到了刘备张飞等人来袭的消息,一面收到了扬州那边援军到来的信报。

    扬州那边来的人是谁并不要紧,总之……

    “合围之势已成,身在局中之人要如何脱身呢?”

    贾诩看着北面,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微妙的笑容。

    现在,便看这双面的黄雀在后,到底能起到何种效果了。

    可此刻的刘备军队并不能站在徐州的上空看到这样的一片队伍衔尾,紧随而来的景象。

    他们不知道在驰援淮阴的关平队伍后头还追着鲁肃和臧霸的这一支队伍,不知道在另一头的射阳,韩当蒋钦文聘等人在和贾诩的短暂接头后几乎没有在此地停留,便径直北上而来,不用半日就能遇上他们的队伍。

    将他们的视线只放在淮阴到射阳之间的百里地内看,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周瑜的军队即将在这片平原上迎来他们的夹击。

    张飞已摩拳擦掌地将他最为精锐的骑兵都转到了后军,也就是调转方向后的前军,摆出了一副将要大干一场的姿态。

    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让周瑜这小子给跑了,那他就真是要丢脸丢大了!

    在刘备那头的前军抵达潮河界限,行将进入射阳城的警戒范围的那一刻,张飞收到了发兵的信息。

    行动如长龙的队伍要完成彻底的转向确实不易,可在已先将遇河减速的消息知会下去后,这出回头的指令并没有那么艰难。

    张飞更是领着擅于骑射的兵卒连带着此番随军的战车当先冲了出去。

    这出突然回头的交战若是用更准确的方式来说,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场有预谋的遭遇战!

    骑兵冲击无疑是最有效的。

    周瑜面沉如水地看着从前方浮现起的烟尘。

    在这一刻他已经来不及去想,在乔岚乔亭的到访劝说之中,他做出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他也来不及去细想,对方刻意提及的孙策遗言托付,到底是否在暗示着他对于一些猜测不必也不能再去深究。

    他必须先按照贾诩所安排的路走下去,以便顺利地在平定徐州战局后回返扬州,来得到他心中的那个答案。

    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迎接刘备军队冲阵所造成的打击。

    “你最好没有说谎骗我。”周瑜看着前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乔亭纵马而行,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军,坦然回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也该当相信,大司马不会做出为祸江南的举动。”

    用这等骤然激化的交战方式,在今年春耕之前结束徐州的战事,对于身在徐州和扬州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即便在这种激烈的引爆中,处在中心作为这个诱饵的周瑜必定是最危险的,也是最不信任乔琰的,他们依然要促成这等局势。

    乔亭又道:“我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乔琰准允了她们姐妹俩尽快从原本危险的情报传递和推波助澜工作中退出,让她们在学有一番本事后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成为被人用来联姻的棋子,而是那天下风云中的一处推手,这是“士为知己者死”中的知己者所为。

    但现在还不是她死的时候!

    她还得将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落在乐平乔氏的宗祠族谱之上!

    周瑜再未多问,示意下属将这位特殊的说客安全保护起来,面对来势汹汹的张飞,做出了迎敌的号令。

    对敌我的分辨耗费了他的不少心神,接受孙策身死的事实又让他徒添了几分疲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在张飞的进攻中落入下风!

    他此刻极力压制着的心力交瘁也仅仅是他个人的表现而已,绝不是他的前军所表现出的状态。

    他先前这个佯装出的半是追击半是退兵姿态,让他将盾兵和弓箭手安排在行军队列之前,也丝毫没有引发敌方的警觉,只觉他这越看越是想要从徐州战局中抽身而退的样子。

    当张飞所率领的骑兵和战车在平坦的徐州土地上狂奔而来的那一刻,周瑜的眼中也已经彻底回复了平静。

    无论是他还是他所率领的队伍都不必在此时去想,在孙策死后他们到底该当何去何从,只需要——

    击败他们的对手!

    在两军交手的第一时间,张飞便已意识到了不对之处。

    周瑜这边的防守过于牢固了。

    平原之上的箭雨没了从城头高处飞落而下的速度,却依然有着高抛角度发射中的干扰,以及从盾牌缝隙中直射而出的精准度。

    对于本应当在一个照面间先以冲车打乱敌方队伍的张飞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更让他深觉此刻局势不太对的是,当他试图将自己骑兵绕行侧翼,切断周瑜的行军队伍之时,对方进军速度缓慢的优势终于在此刻显现了出来。

    周瑜这一方的骑兵已经在他达成目标的前一刻,精准无误地拦截在了他的前方,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即便后方陆续跟上的援军,让这片刻的阻挡很快变成了两道洪流在此地交汇碰撞,也难以阻遏住一件事——

    在这一刻,张飞心中生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周瑜的行军缓慢,好像根本不是他在为了面对孙策身死消息之中的抉择两难,而根本就是将自己当做了一个诱骗他们入套的陷阱!

    他手中的长矛极快地甩开了身边围拢上来的骑兵,在这短兵相接的混战中捕捉起了周瑜的所在,正见那神容清瘦的年轻将领正在有条不紊地将一支刚经历了消耗战的步兵调度回撤,又将手持长矛甲胄齐备的另外一支队伍调度上来。

    这些行动之中的士卒,让这本应该相互穿插撕裂的队伍中,渐渐地形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壁垒。

    随着一声声盾牌落地的声响,这座由盾牌与长矛组成的壁垒像是在这此地瞬间完成了扎根。

    扎根在这旷野之地。

    张飞此刻退不得!

    一旦调转方向离开,恢复到还相距有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对面已就位的弓箭手对他的杀伤势必极高。

    可他也进不得!

    若能势如破竹地将这些扬州兵给打乱阵脚,优势必然在他这一方,但在这道壁垒形成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落入了被动的局面之中。

    偏偏又在此时,周瑜朗声高喝的声音混杂在交战频频的声响里也被张飞听了个一清二楚。

    “乱我军心,离间联盟者,正是这燕人张飞,谁与我取他首级献与孙郎,我保他一个都尉的位置!”

    345. 345(二更) 谁包围谁

    孙郎?

    孙策他人都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孙郎。

    但说出这话的人,是周瑜啊。

    如果说这支队伍中有谁做出的判断最能为这些士卒所相信,也唯有周瑜!

    在他字字坚定地说出孙郎二字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他早已认定了孙策身死便是此刻在扬州发生的事实,那动摇我方军心、挑拨离间的指控也完全就是周瑜对张飞扣上的黑锅。

    张飞自己对这样的鼓舞士气方式嗤之以鼻,却无法忽略掉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局面。

    当这句话被传递消息的令官扩散出去,确保置身此地的周瑜部从都能听到此言的时候,突遭张飞袭击所带来的惶惑情绪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了一个个人紧盯对手的战意。

    杀张飞者可为都尉,真正能夺取到这个位置的只有一人,可周瑜向来在军队中赏罚分明,协助完成击杀张飞的必定也有赏赐。

    在此刻他们并未显露出颓败之态的情况下,为何不能拼一把?

    那可是都尉!

    固然扬州不像是并州,会让边陲重镇上的都尉职权得到越界的提升,但这对于大多数士卒来说也已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官职。

    在这出旷野交战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说不定……这个高升之人就成了他们呢!

    如果说先前张飞已经意识到,周瑜这有条不紊的“撤军”会让他们从进攻的主动方变成撞上挡箭牌的蠢蛋,那么此刻,对方所表现出的便是让人心惊的士气高涨。

    周瑜麾下的部从中还有一支兵卒,乃是他叔父周尚在担任丹阳太守期间训练出的步卒,在他追随孙策转战扬州后成为了他的部下,比起陶谦当年用来平衡泰山贼势力的丹阳兵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此刻朝着张飞的反攻中便赫然拿出了绝对的精兵姿态。

    在这一片混战中,周瑜弯弓搭箭,箭矢直指张飞而去。

    “将军当心!”这一箭迅如雷霆地穿过人群扑面而来,好在张飞的下属反应及时,将箭给拦了下来。

    这可把张飞给气坏了。

    周瑜这小子如此能守已让他头疼不已了,结果还仗着他此刻未能冲过前方的盾牌阵仗,来上了一出远程射击。

    “周瑜小儿!你若有胆便随我阵前决战!”

    周瑜面不改色,“连挑拨离间都未能令我上当,这激将法又想骗谁呢!”

    他此刻要做的绝不是干出斗将这等行动来。

    这看似也得算是拖延时间的好举动,却远不及他在此刻尽心调配整支队伍的戍防,让其在原野之上也能承担起半座军营的效果。

    毕竟,抵挡住张飞来袭的考验仅仅是他所需要面对的第一道难关。

    是做被夹击吞掉的那个馅饼,还是做那个咬定此地成为破局关键的顽石,全看今日他如何操作了!

    “调度后军,将粮车上的东西在我军后方布置妥当。”

    周瑜的下属连忙领命离去。

    这些参与到搬运工作的士卒这才留意到,在与他们同行的粮车之上装载的根本不是粮食,而是鹿角木。

    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要布置在军队后方?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了这样一个疑问。

    但想到正是因为周瑜的沉着指挥才让他们并未在刘备部从的掉头进攻中失利,这些士卒便并未对此做出什么问询。

    周瑜的兵力不多,但每一个都用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比如此刻搬运鹿角木树立后方阻挡骑兵屏障的士卒,就是先前在第一轮冲击中消耗体力过多的那一批。

    身在此地的乔亭不由暗赞了一声。

    此人的决断效率和统兵能力都当得起君侯对他的另眼相待。

    虽然这种另眼相待在此时表现为让他承担着这个最危险的任务,但……

    徐州之战确实需要速战速决,严防刘备将乔琰身在扬州的消息送往袁绍那边后迎来对方的发兵支援,由这支队伍吸引住火力来完成这徐州中路战线的破局势在必行!

    所以把周瑜放在这等处境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在她思忖之间已听周瑜下达了第二道指令,“取钩镰枪来,令丹阳骑兵休整待命。”

    随后便是第三道指令,“驻队就地休息,半刻钟后前军轮换。”

    战场上的交锋和乔亭在二州间对局势推波助澜全然不同,她既已完成了对周瑜的说动,又在此时充当着个类似于盟友人质的作用,并未对周瑜的种种举措提出任何越界的指导。

    她安静地看着在军令下达的同时,别管前军此刻的交战有多么激烈,被周瑜指派为接替下一波攻势的驻军当即就地开始将随身的干粮啃了起来,又将身上的甲胄刀兵完成了一番检验,正是要为接下来的硬仗做准备。

    在毫无自然屏障阻挡在前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养精蓄锐。

    事实上这样的准备绝没有错。

    周瑜的有条不紊让张飞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做出对周瑜这道屏障的有效进攻,否则只会让他将一座军营树立在淮阴和射阳之间。

    张飞这一支队伍没能取得有效进展的消息也很快往后传开,让刘备的其余部从尽快朝着此地汇聚。

    在这半刻钟后的交换人手间隙,早已抵达此地的刘备援军在张飞的率领之下朝着阵型紊乱之处便发起了全力的进攻。

    周瑜想都不想地抓过了一旁的长枪,取代了他先前用于指挥的长剑,随着他这一骑有所动作,在他身后早已待命的钩镰枪队也一并发动。

    刚从阵型中杀入的张飞部从便对上了这样的一支队伍。

    周瑜既是主帅,也能在此刻发挥出武将之能。虽不能同孙策相比,但当他首要目标是率领骑兵完成对敌军拦截,而非是跟张飞正面交锋的时候,这一点在武力上的差距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没等张飞朝着周瑜的方向杀奔而来,意图对周瑜来上一出正面挑杀敌将,击退了骑兵越境攻势的周瑜就已在下属的掩护下退回到了盾牌拦阻之后。

    “驻军”虽是备用兵力,但能被周瑜在此时选中迎敌的也绝非等闲,起码要在我方制造了机会后补上这个缺口绝非难事。

    在铁盾合拢的那一刻,箭矢的袭击已紧随而上,要不是张飞撤退及时,他怎么都要损失一匹坐骑在那里。

    “我们还是小看周瑜了!”

    陈珪看着从前方送来的情报,不由摸着胡须感慨道。

    他们小看了周瑜在面对孙策死讯之时的从容,也小看了周瑜的作战素养。

    不过此刻他们未必就得算是劣势。

    不同兵种的行军速度注定了刘备的兵力不可能同时抵达周瑜的面前,所以他遭到的一次次攻击会逐渐增加人数和力度。

    他所用的盾兵毕竟也不是真正的城墙,总会有被击破的时候。

    何况——

    哨骑探报,交战之地的北面隐约可见烟尘,似乎是有骑兵出没。

    或许,关平已快要到了。

    等到双面合围之时,便是周瑜这支军队被围剿在此地的时候!

    陈珪的猜测并未出错,当然,在他的认知之中其实也只有这一个结果而已。

    在张飞发起对周瑜所率队伍的第六次冲阵之时,除却发觉敌方的拦阻已经出现了摇摇欲坠的架势,更是听到了在周瑜的后军出现了一阵冲杀混乱之声。

    没等那声音出现多久,已有一骑遥遥来报,“张将军!小关将军已到!”

    张飞面上一喜。

    别看他在出兵之前,还在听到陈珪调侃别让战功被关平抢走的时候,在那里信誓旦旦地宣称这个首功必定是他的,在这等持久战斗中己方出现了支援势力依然让他身上的压力一松。

    他们既已发动了进攻,便绝不能功亏一篑。

    他倒要看看,在这样逐渐加重的攻势面前,周瑜到底要如何应对!

    不过从张飞的视角其实看不到,在周瑜的后军位置,冲杀和混乱都是同一批人发出的。

    远道而来的关平先遇上的并不是周瑜的队伍,而是那一片专门为了拦阻骑兵而设置的鹿角木。

    直到骑兵减速的一瞬间,后备的弓箭手这才在副将的指挥之下放出了一排箭矢。

    谁都看得出这守备一方的箭矢匮乏。

    只因这段原野之上的僵持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们不得不选择更有命中可能性的时候发动攻势,以节约下来更多的武器。

    但这样的两道阻拦对于关平来说已是不小的麻烦了。

    跟随父亲领兵和自己亲自带兵,着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自淮浦往淮阴方向赶去的时候,关平在心中还做出了一番自觉妥帖的算盘——他要先攻占淮阴城,彻底拿下周瑜的这条退路后前去和张飞会合。

    谁知道淮阴城中城关紧闭,只有周瑜的帅旗立于城头。

    在无法分辨出城上到底有多少守军的情况下,关平选择了直接攻城作战,却遭到了城头的滚水袭击。

    为防夹击周瑜这个更为要紧之事有变,他留下了数人盯梢淮阴城,随时来向他报信后,便继续南下,顺着大部队行进的轨迹追击而来。

    但显然周瑜对这个方向的敌军已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一点大大超出了关平的预料。

    行到近处方才发觉的鹿角木和等待他们减速后方才射击的箭矢,分明就是要以最小的人力和代价完成对他们的拦阻。

    不知道是不是关平的错觉,他觉得周瑜既然有此等余力在淮阴城准备戍守,又能在后军防备敌方来袭,一点也不像是对他们的这出合击一无所知的模样。

    对方人虽年少,在扬州、徐州地界上的战果却一点也不差。

    倘若对方明知要遭合围,却还不在身处劣势之时撤退,那么他到底打的何种算盘?

    关平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凛。

    糟糕,莫非周瑜还在此时有援兵在手?

    他有心要将这个消息汇报给刘备张飞等人,又怕自己到底是年轻识浅,倘若分析错了情况还有可能要贻误战机。

    想着张飞已与周瑜交手了这样长的时间,若是真有什么异常也该当已经发现了才对,尤其是制定下这合围计划的陈珪既在张飞后方做出支援,也该当对这个情况心中有数,关平又连忙挥退了这个想法。

    他此刻该做的,是在明知敌方后军的人力物力都不足的情况下,尽快完成进攻的任务。

    不错,就是如此!

    收拾好了心情的关平当即下令,重新发动一次进攻,目标正是那后军方才箭矢射出最薄弱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当他冲到此地的时候,遭到的却是一轮疾风骤雨的打击。

    周瑜的副将陈武朝着乔亭说道:“姑娘好眼力。”

    乔亭摇了摇头:“只能在这等年轻将领上玩一点小招数罢了,随后的正面交锋还是要将军来办。”

    她收回了朝着关平等人看去的目光,颇有几分忧心地看了看天色。

    自周瑜和张飞交手到此刻,就算再怎么进行轮转人力、调动军中士气,也已经过去了将近半日了。

    鏖战到此时,就连她这个并不需要参战之人都觉得在精神上稍有疲态,更何况是这些真刀真枪交战的人。

    眼看天色已近黄昏,若援军再未抵达,在这旷野无有屏障的环境中,周瑜的这支队伍哪怕是难啃的骨头,也得被凶悍的饿狼分吃个干净。

    她虽觉得南北总有一路能前来支援,还是难免因为年轻,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惶惑的情绪。

    可或许正是因为这等希冀,让她将所有的精力都从面前的对峙中挪开,飘到了更远的地方,以至于她忽然听到了从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这个混杂在周遭声响里显得不太分明的动静,在她侧耳倾听之际,果然变得越来越明显。

    好像正是有军队到来的迹象!

    “你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一队人到了?”

    乔亭突然抓住了一旁的陈武,示意他朝着北方看去。

    陈武一时之间还没从乔亭这大转变的态度中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朝着她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还真从那后方的烟尘中看出了点端倪来。

    “这少年将军还带着援军?”陈武做出了个在他看来最有可能的猜测,“这怎么还带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呢。”

    乔亭连忙打断了他:“不,倘若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我们的人!”

    那当然是他们的人!

    鲁肃臧霸等人就在关平离开淮浦后不久进的城,又没在城中耽搁多久便已继续南下。

    他们还未抵达淮阴城,便已收到了身在城中的乔岚给出的消息,当即过城不入,直扑关平的后军而去。

    正打算尝试在这第三轮进攻中杀入周瑜营垒的关平,忽然听到了后方军队发出的动乱之声。

    他一回头,便愕然看到,在他从未多加防备的后方,一列军队杀奔而来,毫无迟疑地动了手。

    为首之人,一个是曾经效力于刘备麾下的鲁肃,一个是刘备从未说动来投、始终和徐州北部关系微妙的臧霸!

    关平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眼前出现的一幕。

    他们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在此刻联手发起了倒戈?

    而更让他在此刻身陷险境的,是在周瑜后军的陈武将信将疑地先筹备起了进攻的队伍,又在发觉来人真如乔亭所说乃是己方援军后,立即选择统兵破围而出。

    这位庐江出身的英豪在去年以十八岁的年龄朝着孙策递上了拜帖,秉承着庐江人躁劲果决的作风,颇得孙策的赏识,令其跟随周瑜行事。

    此刻眼见机会在手,他这等骨子里的悍劲便占据了上风,也顾不上向着周瑜问询此刻是否是他出兵进攻的好时机,就已冲杀到了关平的面前。

    不过战局瞬息万变,他在此刻做出的直觉反应恰恰是最有用的。

    这种丝毫不经犹豫的合兵,让关平先前就在心中做出的那个猜测彻底变成了真,这后方的来势汹汹和前方的寸步不让,更是直接打断了他维持稳定指挥的状态。

    他一面让人从围困的缝隙中脱逃,前去寻找张飞刘备等人报信,一边勉力结成防守抗衡这两方的来袭。

    但他面对的情况,和周瑜的情况又如何一样呢?

    周瑜有意放缓的行军速度和完整的军种构成,让他的就地守卫成为了可能,关平却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死,要么逃!

    除非再度天降一支队伍对他做出支援。

    但刘备等人显然不会是这样的一支队伍了。

    关平这方后援的抵达和屡次突破防守的失败,让张飞在并未朝着刘备陈珪这边咨询的情况下,选择了朝着周瑜军中做出了破釜沉舟式的袭击。

    “这可真是一员悍将。”周瑜都忍不住佩服起了对方的好体力。

    支撑到此刻,周瑜的面上都已经浮现出了一层冷汗。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稍有松懈只有死路一条,又若非他还渴求于得到一个让他解惑的答案,他早已无法支撑下去了。

    张飞这长在幽州的猛将倒是还有此等勇力,在心中的郁气急于纾解出去的猛力一击中,一矛震开了两面合拢的盾牌。

    长兵在他的手中有着远比人想象中的灵活。

    随着他所骑战马突入,那两名持盾的甲士脖颈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当即倒了下去。

    这本该是防守坚固之处,竟随着张飞的逞凶,就这么被打开了一道口子,他的下属也紧随其后杀奔入内。

    在这一刻,周瑜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只是短短的十数息的时间,原本尚算稳固的壁垒就被这个疯子造成了不少伤亡,即便这一次的箭雨以更加精准的点杀将其逼退出去,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张飞的这一次成功攻破和先前的数次都不同。

    周瑜能清楚的意识到,他这边的士气随着暮色的降临而渐渐衰颓了下去,又被张飞的这一次进攻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当张飞再一次率兵攻入的时候,明知此举或许并不妥当,周瑜依然选择亲自应战。

    主帅的入场让原本已如死水一般的士气重新沸腾了起来,也让同样濒临疲累界限的张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周瑜的身上。

    这也正是关平的求援信使抵达的时候。

    可他根本没能从人群中发现张飞的身影,因为此刻这两方的队伍早已交战成了一团,而张飞正深陷其中。

    关平的信使连忙朝着刘备所在的方向奔去。

    好在,即便是为了调动后军和人员调配之事落在后方,刘备与张飞所在的位置也并没有距离多远。

    “坦之遇袭,急需救援?”刘备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坐得住。

    张飞还在和周瑜等人交战中,刘备已能看到他这边渐占上风的局面,也能时刻留神到张飞的安危。一旦局势有变,他当即就能对张飞发起支援。

    虽交战到此时,总还是好消息占先的。

    可关平那边的情况他是看不到的。

    这也本是他放心于其安全的一路。

    关平自北而来,背靠的便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啊,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那信使不得不长话短说,焦急回道:“鲁子敬和臧宣高在后方袭来,小关将军根本未曾设有防备,只怕局面不好,请府君尽快支援。”

    鲁肃和臧霸?

    关平在见到这两人出现的时候是何种茫然,刘备此刻也是何种反应。

    但此刻不是他去深究此事的时候。

    支援……对!当然得支援。

    关平乃是关羽长子,在刘备这里便将他当做了半个儿子看待,绝不能让他在此刻身陷于乱军的围困之中。

    又即便是陈珪的建议之下他才做出的调度关平来此的指令,真正做出决断的人还是他,他必须为关平的安危负责。

    “立刻令翼德回撤,支援……”

    可支援关平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刘备骑乘的那匹骏马忽然有些焦躁不安地甩了甩蹄子,随后便有清晰的大地震颤之声从远处袭来。

    而这个远处不是别处,正是刘备他们这一方队伍的后方。

    如果说关平的后方还有可能是他们的自己人,那么刘备的后方,绝不可能是他们的人手。

    这只有可能是从射阳方向赶来的贾诩援军!

    刘备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便见远处果然有大股队伍来袭。

    “不好,我们拖的时间太长了,只怕射阳守军发觉此地不对出兵来援了!”

    但这若只是射阳来援的守军,对刘备来说或许还能算是一件好事。

    贾诩手中握有的兵卒除却确保射阳不失之外,几乎都是从东海麋氏那里借调来的门客,看起来阵仗不小,真正能起到的打击效果却未必有多少。

    而此刻朝着刘备所在之处杀来的,却是扬州军和文聘统帅的荆州军。

    这两支队伍中,前者正为周瑜之安危而担心,在得到了贾诩那头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越发担心其会出什么岔子,将赶路的速度又加快了不少,后者则一心想证明,他们这些荆州兵的战斗力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的多方会师中打出一番战绩。

    说他们是猛若虎豹的联军也毫不为过!

    烟尘似乎还未散去之时,这支队伍的刀锋已至面前!

    在刘备仓促令人列队应战的指挥中,陈珪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到底是谁在包围谁啊……”

    他们满心以为是他们将周瑜包围在此地剿灭,甚至距离得手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

    却在这将要冲破敌阵的前一刻,收到了前狼后虎的消息。

    关平被夹击在了鲁肃和臧霸这路援军与周瑜的后军之间。

    刘备张飞的队伍则被夹击在了射阳援军与周瑜的前军之间。

    这局势的主动被动与否竟在顷刻之间完成了一番转换!

    一瞬间,周瑜已不再是那个猎物,倘若他们处理不当,他们和已经陷入重围之中的关平才是那个猎物!

    甚至远比他们的捕猎更有效率。

    已经被迫求援的关平姑且不论,这从后方杀来的队伍俨然不是寻常军队可比,不过是在一交锋之间,已尽显精兵悍将的气度。

    张飞正与周瑜及其部从激斗正酣,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鸣金收兵之声。

    他手中长矛动作当即一滞,意图从这战场上抽身而去。

    张飞和刘备相识十数年,早知对方是何种脾性,刘备既要收兵,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麻烦。

    可他来时容易,要想走却何其困难。

    刘备那方发出的鸣金之声既是对张飞尽快抽身的警告,又何尝不是对周瑜这边给出的一个信号。

    周瑜此刻已很难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了,却还是陡然意识到,这不是刘备看张飞没能成功破局而让他稍事休息,分明是他这一边的援军到了,还已在交锋之间给刘备造成了大麻烦!

    这若不是他趁机反攻的好时候,又还有什么时候是!

    周瑜当即咬了咬牙,朗声喝道:“援军已至,我等还在坐等何时?”

    几乎就是在他喊出这句话的下一刻,那由远及近传来的冲杀声也传入了周瑜等人的耳中。其中还混杂着一句格外嘹亮的号角声,正是扬州军进发之时的信号。

    即便有没人能听到周瑜那句振臂一呼,这回荡开的号角声也足以让人听清这个援兵抵达的真切信号了。

    敌退我进,从来如此。

    那些原本还对张飞屡次进出盾兵队伍心怀恐惧的士卒,在对方急于离去和刘备会合的举动中,都凭空生出了胆魄,也想到了那由周瑜亲口提出的封赏。

    富贵险中求,在我方占据上风之中也就更是如此。

    刘备本已因形貌特征被文聘追赶,只等着张飞脱身回返便即刻离开,却在刚见到张飞的身影的那一刻,见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个小兵,一刀削向了张飞所骑乘的马蹄。

    哪怕下一刻这小兵的胸口就被一记长矛贯穿,刘备依然清楚地看到张飞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而后被围拢在了人群之中。

    “翼德!”

    刘备的高呼被掩盖在了混乱的战况中。

    可惜他何止是声音无法传递到张飞的耳中,他也已经来不及发兵做出救援了。

    在韩当前去与周瑜会合之际,蒋钦和文聘都捕捉到了刘备这因兄弟落马而失神的一幕,匆匆拨马而来,眼看便能杀奔到面前。

    比起担心落入敌手的张飞,他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走!”陈珪年纪虽大,行动却还尚且灵活,他一把拉住了刘备的衣袖,将其拖上了其中一辆战车,正好靠着战车的屏障挡住了几支飞射而来的箭矢。

    这箭矢击打战车发出的声响和在启动中的一瞬颠簸,把刘备的神思给拉了回来。

    他有些恍惚地听到陈珪说道:“府君,别愣神了,我等必须尽快前去和关将军会合,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346. 346(一更) 无路可逃

    距离他们最近的援兵,便是正在和马超、严颜等人对峙涟水的关羽,虽然未必就能在这合兵之中起到效果,起码在退回到北面后他们就有了更多的人力支援。

    刘备在徐州北部数年间的经营绝非无用之功,陈珪也相信,虽然出现了鲁肃和臧霸这样的特例,他们在北面的人手不可能全部对他们做出了背叛。

    何况,徐州发生此等异变,如果说最开始袁绍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才未能及时支援,那么到此刻他也该当做出反应了。

    他们是有机会的!

    眼下唯一要做的,便是从这等重重困锁中逃离出去。

    但刘备却在此时打断了陈珪的话:“不!我不能就这么走,翼德与坦之还身陷险境之中未能知晓其生死,或许还能一救。围攻周公瑾的最后指令是我下达的,这些陷战其中的士卒,都是因我而至如此境界的。我此刻一逃,如何对得起我这作为府君的身份。”

    他来不及阻止张飞落马的那一幕,和来不及对对方重新做出侧面支援完全是两回事。

    再说,他当即撤走,未必就能摆脱掉蒋钦和文聘那两路的袭杀。

    还不如试一试,能不能来上一出绝地反击,以死博生!

    他坚决且快速地回道:“我刘备也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更非只能高坐明堂,昔年能杀黄巾贼子,而今也能征战沙场。此刻周公瑾前后方向各自与援军会师,人人都当我刘备要逃,若我自中军侧翼杀入,寻找破局机会,或许便能给他们找到脱身之法。”

    他话说到此,当即跳下战车转而上马,接过了下属递来的长剑,“请汉瑜先生先行,战祸危急,不宜久留,坦之与鲁子敬等人既要过河,在淮阴渡口必有渡船,先生速往便是。”

    下一刻,陈珪便见刘备扬鞭策马,率领着他手下未曾参与到先前破阵交战中的精兵,在这乍看将要北逃的举动中忽然转向,朝着周瑜因两面会师后稍有松懈的队伍中部杀奔而入。

    刘备昔年能聚敛起那样一批游侠好手为伍,又能在黄巾之乱和征讨董卓中崭露头角,确实也不是个寻常的文士长官,眼下的决断力更令他在举止之间有着一种惊人的号召力。

    若说他言语间从未将此番战败的失误推到下属的头上,已让人深觉自己跟着这位州牧绝非误认庸主,那么此刻他身先士卒的进攻,便让这些绝不愿倒戈的下属热血沸腾。

    张飞早在落马摔进这些士卒之中,凭借着一身蛮力夺过了两把刀兵,在身被数创之际还真杀出了一条血路。

    此刻他敏锐地听到了在北面传来的骚动之声,其中混杂着士卒合力发出的“张将军”呼喊,当即精神一振,与自己同样陷落阵中的兵卒一道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会合而去。

    因他伤势不宜上马,干脆弃了手中的一把刀,又从一旁捡起了一块被人丢下的盾牌,一把撞开了面前的长兵横冲而入。

    刘备并未弃他而去,反而舍命来救的选择,让张飞明明已算是力穷之时也重新升起了奋力一搏的动力,竟还当真让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即便是刚刚赶赴此地的韩当都不由对他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这些为求升官和结束战事的士卒里到底也有惜命之人,眼见张飞左挡右刺之间丝毫不顾忌于自己的损伤,怒目而视的姿态中更有一番令人胆寒的拼劲,也不免露出了畏缩的姿态。

    而他所投效的明公也毅然为他涉险而来,谁又能说这一幕不令人动容。

    可惜,动容是动容,立场是立场。

    此战若不能对刘备张飞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杀伤,如何对得起他们这种种筹划付出。

    周瑜和韩当配合数年,虽彼此之间从未以上下级的身份行动,但在此刻的会师中,没有人提到扬州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劫后重遇的庆幸和叙旧,只有韩当快速地将自己所统帅的部从挪交给了周瑜指挥。

    “放刘备入阵,增援外围!”周瑜当即下达了指令。

    他既然要逞这个英雄,和自己的下属一道身陷重围,那就干脆将自己的命也给留在此地!

    内部的追杀力度好像依然未变,外部的困锁却变得越发坚固。

    随着周瑜的指挥,新一批的盾兵形成了包裹住中心的一道屏障。

    于是当刘备和张飞终于会合到一处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合兵在一道,并不意味着他们达成了目标,恰恰相反,这正是他们的麻烦开始。

    这些新组成屏障的几乎都是刚从南面而来的兵卒,虽然经历了一番快速的奔袭,在体力上的消耗却远不如经历了一番激战的士卒更多。

    张飞环顾四周,在心中已有了个决断。

    “往北!无论如何我们也一定要杀出去!”

    北面到底是周瑜的辎重后军,在作战的本事上逊色于前中军良多,就算还不知臧霸的队伍到底是何种表现,总比此刻这显而易见的三位将领统帅的援军弱上些才对。

    何况,只有往北才能渡江,方有最后的一条生路!

    刘备也是这般想的。

    在和张飞会合到一处的下一刻,他便已传达了北向突围的指令。

    可周瑜这军阵的变化,难道真的会没有令人察觉出端倪吗?

    乔亭跟随着贾诩和李儒学习的便是这在细枝末节中发现信息的本事,虽因军阵的范围过大,林立的甲兵也拦阻住了她的视线,让她难以看清那头具体的情况,但她已意识到,此等阵仗——

    好像是在围困住什么人!

    “快,告知陈副将,不必再和那关平缠斗了,回军堵截,否则怕是要错过大鱼了。”

    先前她协助后军阻截关平的建议已经得到了陈武的认可,此刻她说令陈武回军,陈武的部从虽心有疑惑,还是先将这个消息送到了陈武的面前。

    陈武回头望去,连忙令人登上了巢车,朝着南面望去,果见那边正是军队合围的征兆。

    如果说他们这边还有何处可能成为敌方奔逃的方向,只有后军了。

    激战至此,就连他们手中的箭矢也早不剩下了多少!

    他确实眼馋这击败关平的战绩,但此刻有鲁肃和臧霸在此,关平想来是跑不掉的,他还不如将这捕捞大鱼的网收得更紧一些。

    他飞快地调度士卒回兵,臧霸不疑有他,只觉对方真是个让功的厚道人。

    他一刀砍翻了面前的敌人,策马已到关平面前。

    借着这股迅猛的冲劲,他这下一刀便挑开了关平手中的长刀,将人给干脆利落地拍翻下了马。

    关平可不比张飞,围困住他的也并非是周瑜那些早已疲惫不堪的兵卒,根本没能等他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他就已被按在了地上五花大绑了起来。

    臧霸抬了抬下巴,朝着远处行来的鲁肃问道:“子敬先生,你看这位能换取多少战功?”

    鲁肃回道:“能换多少战功我是不知道,不过生擒总比死了的好。”

    “那便好,”臧霸朗声一笑,“且看看还能不能再多领上一二功劳。”

    他刚说到此便陡然意识到,陈武方才的回兵很可能并不是要将功劳谦让给他,而根本就是对方要谋个更大的!

    “失策了,这狡猾的扬州人真会做买卖!”

    臧霸连忙将关平丢给了鲁肃看管,自己也朝着陈武离开的方向追去。

    不过此刻,陈武已经遇上了刚从重围中冲出的刘备等人。

    周瑜的列阵封锁,对于刘备他们来说,和撞上了一堵铁壁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当他们极力将求生作为坚持前行的动力破开一条口子的时候,身边的人已一个个倒下,就连刘备自己也已身负了不轻的伤势。

    在看到这领兵疾冲而来的陈武之时,饶是刘备已自觉自己心态沉稳,也感觉到了一阵的眼前发黑。

    他举目四望之间未能发觉关平的动静,已让他意识到他无法再救出第二人,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带着这些剩下的残部杀出去!

    好在他可以确信,经由他们的这一番吸引注意力,先前庇护着陈珪离开的那部分军队,该当已经脱离开了战场。

    但还没等刘备重新将手中的剑朝着前方挥出,他忽然看到张飞已抢先一步,领着一队人冲向了陈武所在的方向。

    只留下一句“大哥先走!”

    自黄巾之乱后刘备领了个明确的官职开始,张飞就很少在正式的场合称呼他为“大哥”,而是以官职或者后来的府君相称,只在此刻,这个称呼重新从他的口中蹦了出来,却一点都没能让刘备感受到这种亲近称呼之中所表现出的喜悦,只有一种深重的悲哀。

    在张飞冲向陈武的时候,他分明不是要继续如先前一般合力突围,而正是要用视死如归的姿态,给他争取出一条活路来。

    可刘备已经没有了犹豫的机会!

    周瑜部从的反应和后军的防守回援速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原本或许可以达成的逃亡在此刻难度陡增。

    他但凡在此地多犹豫一瞬,都会让后头的追兵赶上,让这好不容易杀出的一个口子重新被围拢回去,让张飞在此刻做出的抉择失去意义。

    他紧咬着牙关,在此刻做出了一个令他心中悲愤不已的抉择,“走!”

    随着张飞率领着断后的余部在阻挡住了那个缺口的同时迎上陈武的回兵,刘备领着残存的数十骑快速冲出了重围。

    后方的追兵要么还被自己人阻挡在更远的后面,要么便是被张飞这些已舍生忘死的断后之人拖在此地,竟还真让刘备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但也正是在刘备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张飞已着实没有再战的气力,被围拢在他身边的士卒砍倒在了地上,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周瑜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陈武让人隔绝开一块区域保护着的张飞尸体。

    “先记你一功,即刻追击刘玄德!”

    杀了张飞对于刘备来说,和断他一条臂膀没有区别;说反了鲁肃和臧霸,意味着徐州北部已经无形之中出现了裂痕。

    可刘备和陈珪都逃出了重围,就算他们此番南下的兵卒几乎都被这场合围侵吞了个干净,等他们回返到东海郡后依然有卷土重来的资本。

    要知道,刘备正是被陈登给迎入徐州的,而陈珪陈登的存在,正代表着徐州的士族势力。

    不能擒获或者杀了刘备,这出战局就还没有到最后终结的那一刻!

    但事实上刘备的逃亡绝没有周瑜所想象得那么简单。

    他告知陈珪令其往淮阴渡口寻船的决定并没有错,也成功地将这位长者送到了淮河对岸,但当刘备赶赴江边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剩余的渡船之上烧起了熊熊烈焰。

    刘备不知这把火是身在淮阴城中的乔岚所放,他只觉得,这大概不会是陈珪因自己没选择和他一道撤离后对他做出放弃的举动,但船没了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他已无法在此刻渡河,和关羽完成会合。

    他唯独能做的也只是在此刻重新选择另外的一条路去走!

    淮河一带的三处交战,中路已是面临着这样的惨败,他必须选择与左路或者右路会合,这个大方向是不可能变的,故而他该放弃在淮阴渡河,先往东或者往西走出一段后再行过河!

    若选往东,有陈登这位谋臣协助,有陈到这位武将在侧,安全是能保证的,也不需由他孤身定计,或许还能有机会在会合后尽快朝着豫州和兖州发出求援信号,得到曹操这边的支持。

    豫州沛国的倒戈充其量也就是他们想要回归豫州的统辖,并不代表他和曹操撕破了脸皮,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可这样的会合求援,会不会也能被乔琰知晓呢?

    只因这也是一条对于刘备而言最有利的道路!

    一想到此,刘备不敢去赌这样的可能性。

    他还不如继续按照先前预设的方式来走,前往海西一带与关羽会合,不过是需要往东再走出一段再行渡河之举罢了。

    在与关羽会合后他还能继续朝北而行,请求青州那边的支援。

    他这个东西方向的选择其实并不算错。

    他那些被擒获的下属里也难免会有被俘后投敌的,将陈珪对刘备的建议给说了出来。就连周瑜都以为,刘备势必要另换一条路去跟关羽会合了。

    却哪里知道他在虚晃往西行出一段后又南下兜了个大圈子,避开了周瑜等人沿江搜捕的追兵,重新往东而去。

    夜幕也在此时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而从西面的战局来看,他这个决定就更没有错了。

    只靠着张任和张杨的本事,绝无可能突破陈登的戍守,尤其是在对方手中既有下邳本地势力,又有陈到麾下白毦兵的情况下,可庞统和孙观这一路的突入,让陈登本已找到破局契机的出战忽而变成了受困于楼亭。

    刘备若真来了这边,难保便是要来上一出自投罗网。

    反倒是按照他此刻的抉择,还真让他找到了一线生机。

    从盐渎往海西越过淮河的渡口不在少数,刘备等人稍事休息了一番后夺取了其中一处渡口的乘船北上而去。

    倘若陈珪和那批先撤走的兵将能先一步往关羽处会合,他再随后赶上,也不算是真落到一个谋划不成反而全军覆没的地步!

    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关羽军营的那一刻,刘备的体力也当真是到了耗尽的时候。

    这都已到了第二日的正午了。

    马尚且受不了了,更何况是人。

    关羽本还在盘算着有无可能再尝试一次进攻涟水对岸的海西,却未曾想到会突然收到刘备到来的消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会看到刘备以这等狼狈的姿态坐在地上。

    送来的食物和水被他分给了这些跟随他逃亡到此的残部,而后他也拿起了一份,极力让自己将其吞咽了下去,以驱赶掉身上的疲惫。

    在他将头盔摘取下来的时候,无论是刘备本人还是匆匆抵达的关羽都清楚地看到,在这头盔之上赫然有一道深深的砸痕,似乎是被近距离爆发的箭矢击中所形成的。

    但凡没有这个头盔庇护,刘备的脑袋很可能已经被扎了个对穿。

    二人随即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心有余悸之色。

    关羽连忙快步行到了刘备的面前,“大哥缘何至此?”

    一听到这个称呼,刘备的心中顿时一痛,“云长啊,淮阴围困周瑜的计划战败,被南北两路夹击,翼德为送我突围而生死不知,坦之也不知如何了。是我对不住他们!”

    张飞和关平生死莫测!

    关羽脸色一变。

    这两个消息中的任何一个,对关羽来说都是个莫大的打击。

    一个是相处了十多年的兄弟,一个是亲生的儿子,哪一个战死疆场都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可此刻他哪里还能再往刘备的身上扎一刀,又或者是两人抱头痛哭之间耽搁时间。

    若徐州中部真出现了这样的战况,就连刘备都是这等疲于奔命侥幸脱逃的状态,这海西附近他们恐怕也不能停留了!

    他连忙朝着刘备安抚道:“此时不是多说此事的时候,若他们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也只是被俘,我等总有机会将人赎回来的,眼下要紧的是尽快北上回返,莫要留在此地了。”

    “好在这海西的两位将领并未如同中路一边调兵来袭,让大哥还有安然抵达军营的机会。”

    刘备握紧了关羽的手,“是极,我等速速回返。”

    可还没等他起身,他便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等等,汉瑜先生未曾来到你这里?”

    陈珪还没到简直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刘备的先往西后南下又往东,绕了不知道多少路,又是比陈珪晚出发的,根本不应当比陈珪后一步抵达才对。

    这么一想,关羽先前的反应也确实不像是先见过了陈珪会有的表现。

    关羽茫然:“汉瑜先生不该随同大哥在一处吗?”

    刘备回道:“他早先我一步过河了,按照计划他是该当来寻你的……”

    陈珪确实是该当比刘备早到的,他也并未在过河后做出计划的变更。

    他深知陈登的本事,便没打算往下邳而去,还是决定去找关羽。

    可他的体力比起刘备要差上太多,在抵达淮浦城下的时候眼见城头依然树立着“关”字旗号,他便在城下来上了一出叫门,打算进去休息会儿,而后被门内把守城池的臧霸下属抓了个正着。

    这一出插曲并未被关羽获知,他知道的只是,在刘备战败的当口陈珪这位徐州士人代表竟然不知所踪了!

    “我看大哥不能随便北上了,若是陈汉瑜已决定在此刻率领徐州北部投敌,我等回返徐州州府便如同送入敌手。”

    关羽笃定地说道,“大哥,你的命是翼德他们极力保全下来的,不能再冒任何的风险!不若我等北上行到胊县便从此地寻船出海,直抵青州东莱郡的海湾,去寻那坐镇青州的袁氏公子,向他借兵重回徐州!”

    刘备不喜欢将人往坏的方向去想,但关羽觉得,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谁会背叛谁还忠诚已实在难料,与其去试这个可能性,还不如选择更稳妥的方式。

    等青州借兵在手,以刘备在徐州的民望,难道还不能重新寻回立足根基吗?

    刘备心中一番挣扎后回道:“便按云长所说的做。”

    先至胊县,再行东莱!

    只不过当他们拔营北上的时候,又当即遭到了马超和严颜的强攻,若非关羽先一步射杀了马超的坐骑,将马超手下的西凉骑兵阻挡了一阵,只怕要想轻易脱身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等到行抵胊县的时候,在他们身后剩下的竟已只剩下了一千多人。

    刘备的心中已不能用苍凉来形容。

    一夕之间,他所遭到的生离死别打击,几乎将他在徐州的基业断送大半,甚至此时他还需要暂时离开徐州以图未来。

    然而他在此时连悲秋伤春的时间都没有,还得尽快寻船而渡。

    带着一千多人乘船渡海显然是不现实的,刘备将其中的七八百人留在了胊县内守城,领着余下的人坐上了从此地港口开出的船。

    想到海上到底没有在陆地上会遭到那等穷追不舍的打击,明明脚下水波摇曳让船身也有些晃荡,刘备还是不免在此刻终于有了几分将心落定之感。

    但还没等船只行出多久,他就忽然发觉周遭的情况不太对劲。

    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的船只,悄无声息阻挡住了他所乘的这艘航船北上的道路,打眼一看,竟都是东海麋氏的商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胊县隔着一段海峡相望的郁洲山岛屿正是东海麋氏一度盘踞的渔港。

    在东海麋氏转而南下前往盐渎后,这一批人手是未曾做出迁移的,也变成了此刻拦阻住他去路的存在。

    渔船和商船或许在单独出现的时候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此刻以这般密集成群的方式出现,却成了一道海面上不可逾越的屏障。

    更麻烦的是,还没等他寻出一个突破重围离开或者回到岸边的机会,从他的南边又已有船行了过来。

    而这一次,不是大型的渔船,不是海航的商船,而是一艘艘名副其实的战船!

    刘备听到下属的惊呼声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在那为首的战船船首站定的身影负手而立,那被海风吹开的风氅之下正是被日光映照清楚的金印紫绶。

    她的面容还未能被人远远看清,那声音倒是已经传到近前了。

    “刘使君,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347. 347(二更) 徐州请命

    大概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听到这句“别来无恙”,还能够心平气和地回上一句自己安好。

    如果说东海麋氏船队的出现已经让刘备意识到,在此番徐州之战中乔琰设下的天罗地网到底覆盖了多大的范围,分明是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点退路的意思,此刻她本人的出现,则让刘备感到了一种被命运擒获的在劫难逃。

    来得好快,也来得好生精准!

    他朝着乔琰看了许久,直到随着船队的靠近对方的面容慢慢清晰,对方的弓箭手尽数将箭指向了他,她踩着稳健的脚步跨过搭建的木板桥走到他的面前,重新问出了这一句问好,刘备才缓缓平复下了心绪,回出了一句“尚可”。

    的确是数年不见了。

    天下各方势力的领袖能正面相见的情况少之又少,像是乔琰和曹操这般如此和谐的煮奶茶论英雄还能和平分开的,更是几乎不可能存在,这么一算,距离上一次刘备和乔琰的见面,居然已经快有六年了。

    当年他还是随同卢植一起参与到讨董一战中的成员,在那虎牢关下由关羽完成了斩杀华雄的任务,随后与袁绍、曹操等人一道进军于洛阳,和乔琰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

    今日重逢,却是沙场对决,还是此等上天入地无门的困锁处境,实难生出什么故人相见的喜悦。

    即便,按照卢植一度为汉灵帝所授意教习乔琰,他们两人还得算是同门,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对于这位可怕对手的敬畏。

    徐州战局的出手果决,三线作战,和扭转战局的一瞬反复,在背后都透露着对方布局策划的影子,而她的出现,则直接堵死了刘备最后的一条求生之路。

    除了算无遗策,竟然没有一个多余的词可以用来形容她。

    但刘备又怎么会知道,乔琰原本并未打算亲自前来,不过是因为在告知了吴夫人,她在徐州会让周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对方问了她一句“原本君侯打算亲往,而今为小儿之死留于扬州,可会出现纰漏”,这才让乔琰改变了决定。

    孙策之死和扬州权柄的挪交,都完全按照她所希冀的方向发展,好像的确让她有些疏忽大意了。

    刘备是什么人?

    在家世贫微的早年间门就学之时,他便能得到同乡的资助和中山马商的财力支持。

    在背景远不能和其他各路英雄相提并论的情况下,他硬是闯荡出了一番名声资历。

    在屡屡濒临绝境的得失之间门,他又能以平常心看待,又逢凶化吉直到建立蜀汉。

    若是在这场对刘备的追捕之中出现了任何一点错漏,让她将刘备给放跑了回去成为袁绍的助力,再倘若又有那样的一场赤壁之战,在时局天定之间门让刘备找到了容身之处,那她又何必于数年前便令乔岚乔亭在徐州搅弄风云,以至今日有这样的一出围猎?

    她这被系统点上去的气运固然能让她在横跨秦岭的时候毒蛇入锅,能让她在偷渡阴平道的时候并未遭到任何的险境,谁又知道会否在此刻失效,让刘备逃出生天。

    所以她必须亲自北上,再进行一道拦截,确保万无一失!

    这道拦截,被她选在了海上。

    鲁肃和庞统北上琅琊的消息早前就被贾诩送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安排等同于截断了刘备一部分从陆路进入青州境内的希望。

    豫州沛国在今年初的倒戈,或许能被刘备所接受,但在真正绝路的逃生之间门,人会下意识规避掉这条路的。

    此外,有鲁肃这个投敌的案例,倘若胜利在乔琰这一方,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这会更进一步削弱东海士族和下邳士族在刘备这里的可信度。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与关羽会合后走水路抵达青州境内!

    故而在乔琰决意亲自前往追捕后,她将扬州这边的政事留给了张昭,令黄盖、程普等人各司其职,由典韦留守寿春,暂代监督之职,而后,调令新任豫章太守的吴景和孙策堂兄孙贲与她一道统帅荆州扬州水师北上。

    将吴景和孙贲带走,美其名曰增加水师势力,实际上则是防止吴夫人所属吴氏与孙氏联手,重新占据扬州。

    留下的孙策部从各有来路,联合起来扶持孙权的机会,在孙策已有托孤诏令,扬州又隶属于长安朝廷的情况下可能性不大。

    不管这种举措到底是否会有派上用场的可能,有备无患总是硬道理。

    抽调走的这两支,也并不影响其余人等继续警告山越势力,和在她回来前确保吴郡四姓都安分待在牢里。

    起码,在徐州平定前没有问题。

    徐州战罢,手中兵力和将领有余暇布置,扬州也就更不是问题。

    事实证明,乔琰这个北上拦截的举动并未出错,她这一路顺着海岸航行的队伍刚抵达淮河界限,正好遇上了刘备和关羽会合,没能被马超和严颜拦截成功逃遁的情况。

    听闻陈珪在淮浦被擒,乔琰当即继续行船,赌一把刘备走水路的可能性有增无减,这才有了这出海上狩猎,将这位邺城朝廷册封的徐州牧擒获的胜果。

    没能继续从陆上追击得手的马超是什么心情,乔琰就懒得去关照了,最多就是看在他和严颜联手成功留下了关羽大半人手、让乔琰这出海上围剿更加容易的份上,给他把那匹倒霉阵亡的汗血宝马给补上。

    现在要紧的还是如何处理刘备。

    在押解着刘备和关羽等人行船南下至盐渎登岸后不久,她便令人前往射阳报信,贾诩也没耽搁,干脆亲自前来见她,让她获知了淮阴那头具体的战况。

    乔岚和乔亭的劝说显然是让周瑜暂时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将这个诱饵的职责成功担负了起来,最终造成的结果是刘备张飞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不是战死便是被俘,作为刘备左膀右臂的张飞战死,关羽之子关平被俘虏。

    “张飞死了……”乔琰敲着桌案心中思忖。

    张飞之死对于眼下的局面来说既是好事,也可以说不是好事。

    说是好事,因为这对乔岚和乔亭来说,是父仇得报。

    当年还想着从她们这对姐妹花身上捞到点好处的兖州乔氏,反正是绝不可能助力于她们达成这个报仇心愿的,现在她们则是以自己的能力达成了这个结果。

    听到乔亭细心留神到军阵之变,并令陈武及时截击的时候,乔琰甚至还忍不住为她叫了声好。

    不过说这不是好事也没错。

    作为坐到一方州牧位置的汉室宗亲,对于大汉的意义是不同的。

    刘焉、刘虞、刘表这些人和汉灵帝一脉的血缘关系远近其实也很难分出个先后来。

    乔琰若在此时诛杀刘备,虽在这建安四年的开端又手握上了收一州克一州的战绩,也难免要令她遭到不少非议,而这显然不是在曹操和袁绍还在的时候她希望看到的场面。

    但若不杀,张飞之死已注定成为她和刘备之间门难以消弭的仇怨。

    或者说,刘备的汉室立场已经注定了他不可能为乔琰所用,现在只是又多了一个原因而已。

    “不好用,不能用,杀不得,放不得,君侯是否正在为此感到担忧?”贾诩开口问道。

    虽然不太明白为何同样是姓刘的,也同样是州牧之名,乔琰对刘备的重视要远比对刘表的重视得多——毕竟那荆州刘表早年间门也得算是单骑入荆州的豪杰人物,刘备在这几年间门的表现也还远没到那等百折不挠的地步——但既然这是乔琰所想,身为臣属的当然就该分忧。

    乔琰回道:“我有个对他而言合适的去处,但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令其发挥出更有意义的效果。”

    贾诩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回道:“那便请君侯先做出要杀他的表现吧,余下的事情会有人替您往前推动的?”

    乔琰挑了挑眉头:“由你来做?”

    贾诩回道:“那我可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至于是谁,君侯心中其实也该当有数了。”

    “我知道了,”她道:“那便不管刘玄德的情况,将其关押着就是,我们先扫尾徐州战况!”——

    中军的覆灭对于徐州北部势力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

    关羽这支队伍留在胊县的兵卒也随着马超和严颜的向北推进,毫无悬念地被攻破俘获。

    这样一来,还剩下需要平定的势力只有两支了。

    目前还身在徐州州府的王朗、赵昱等人,以及身在下邳的陈登陈到等人。

    前者几乎称不上是乔琰的敌人,毕竟这偌大一个徐州州府郯县随着刘备的三路发兵应对南部势力的北上,已经不剩下多少守卫了。

    现在刘备被俘的消息也被乔琰令人送了过去,这样一来,他们到底是引动袁绍的人南下驰援还是被乔琰攻破的速度更快,好像并没有第二个答案。

    与其负隅顽抗,甚至给徐州仅剩的二郡之一招来灭顶之灾,还不如干脆一点投敌,看在王朗除了是谋臣外还是经学大家,赵昱怎么说也是个名士的份上,乔琰总不至于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当这份徐州请降的书简被人送到乔琰手中的时候,另外的一封信也到了,正是下邳地界上的战况。

    陈登此人的本事倒是很对得起他在徐州的地位。

    早前他和陈到支援夏丘的速度其实比张任张杨预料的还要快,在双方交战的第一时间门,他还依然令夏丘以偃旗息鼓的状态示弱,直到在眼见对面松懈之时,这才悍然发动了攻势。

    若非张任这位益州武将的实力在此战中被尽数展现,说不定张杨他们还真要吃个大亏。

    在随后的对峙中,他先后以障眼法增兵迷惑张杨这头的哨探,又以他在徐州地界上兴修水利积攒起的民心发动下邳民众迎敌,更是将守城的战术玩得花样百出,总之,在庞统和孙观这一支势力到来前,始终是陈登占据着上风。

    庞统还未抵达夏丘,便令张杨做出佯装撤兵之举,做出中路有变需要支援的假象,且令张杨不必刻意伪装,只需要按照正常发挥的“佯装”就行。

    张杨不太理解庞统的意思,总之就是一边慢吞吞地往东边撤一边留意着陈登的表现,随后按照庞统所说北上而去。

    在陈登的判断之下,张杨此举显然是在屡次进攻夏丘无果之后,意图用拙劣的办法趁机进攻下一处县城僮县。

    如能得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划,可以直接绕过夏丘这地方。

    就是……执行这计划的人稍微蠢了点。

    陈登当即出兵,意图在楼亭拦截张杨的队伍,谁知道北面还埋伏着庞统和孙观,直接将他堵死在了此地。

    这几乎是与中路那头的交手同时发生的事情。

    而后的情况便没有悬念了。

    无论是守御设备还是府库存粮,楼亭都远不能跟陈登先前戍守的下邳相比,他对上的也不再是两位武将组成的进攻队伍,以至于在三日后还是被攻克了城关。

    于是在乔琰接受了王朗赵昱等人的投降亲自抵达郯县的时候,陈登和陈到也被庞统等人押解了过来。

    但让乔琰听下属说起也觉格外好笑的是,庞统都没觉得自己先说动了豫州沛国转投曹操,顺势说降了鲁肃,又在下邳击败了陈登,是什么需要值得他吹嘘的战绩,已算对得起君侯给他的凤雏之名,倒是那投降过来的泰山贼臧霸挺觉得得意的。

    他早年间门身在陶谦麾下,与其部从中的徐州士人格格不入,甚至在前往东海郡述职的时候,时常被人当做贼寇来看待。

    陈登虽然不是其中的一员,但他是被徐州士人推崇备至的存在,便等同于是臧霸的对立面。

    臧霸这么一算,姑且不说他这一路来援令中路的战况进展顺遂,甚至俘获了关平,他的下属也给他添了不少战功啊。

    陈登的父亲陈珪是被他的下属在淮浦抓获的,陈登被擒也有他下属的一份功劳,四舍五入——

    就是他自己击败了陈登。

    若非投靠了乔琰,他哪里能有这等翻身做主的机会。

    这么一看,他这个投降投的不是一般的划算!

    “所以君侯打算对他做出何种委任?”庞统问道。

    臧霸这种性格,是能放心地将其用作下属的,谁让此人根本没有成为更大范围内统帅的野心。

    但要如何用好他,却不太容易。

    首先很肯定的一点是,不能将他留在琅琊郡了。

    徐州既下,琅琊郡就变成了和袁绍正面接触的地盘,以臧霸的实力还不足以达成替乔琰戍守边界的目标。

    这个地方是肯定不能让他待的。

    一旦他受到更大的威胁,难保不会选择倒戈相向。

    乔琰回道:“让他去扬州,告诉他,我很欣赏他的部从,但是他们此前没有经历过足够的交战,只是因为同乡意气的缘故到了他的手下。而跟随陶谦平定徐州境内的黄巾,其实还不足以算作正式的交战。所以我有意让他们前往扬州和山越交手,磨砺他们的实力,同时会定期将乐平书院达到年限的学子派遣过去在他麾下参战。”

    “且让我看看他能否在与山越的交手中拿出令我满意的成果,也能否给我送去的这些潜力股提供一个发展的平台。”

    要将山越从山中找出,实在是个很费事的工作,交给她麾下的正规军去做,也实在是太浪费人力了,尤其是考虑到还有各地的戍防任务的时候,这种持久战里的消耗更不是乔琰乐于见到的。

    但巧的很,臧霸的出现无疑是填补了这种相对低端战力的空缺,且在山越是扬州难以根治的弊病这种普遍说辞之下,这种委任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在高看于他。

    吴郡四姓即将遭到的全面打击,又让扬州势必不会是世家繁盛的地界,对臧霸来说也是个合适于生存的空间门。

    在加入了乐平书院学子的演兵试炼后,臧霸的部从也可以被小范围动兵的调派陆续瓦解,起码不会引发聚敛兵卒过多的动乱。

    简直没有比扬州更合适于他的地方了。

    同样身在此地的鲁肃不由合掌一拍,“此法甚妙。”

    自打鲁肃转投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在庞统口中令他开启眼界的大司马本人,而乔琰的这第一个安排便令他不由眼前一亮。

    “说到扬州便不免令人想到周公瑾此人,君侯对他又是如何考虑的?”贾诩随即开口问道。

    周瑜此刻并未在列,但在这场谋士之间门的会议之前,乔琰已经单独找周瑜谈了一次。

    鲁肃并不知道周瑜和乔琰之间门隔着个孙策之死,只当贾诩是在问乔琰,到底要如何安排周瑜这个作为诱饵立下大功的角色。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可作为孙策在世之时的左膀右臂,周瑜若是继续留在扬州且担负重任,难免会成为下一任扬州牧的掣肘。

    所以必须得给他找个合适的去处。

    “这件事我已同公瑾说过了。”乔琰回道,“等徐州事毕后,我有意向天子奏请他为徐州刺史。”

    徐州刺史?

    这话一出,就算前有乔琰和孙策的例子,鲁肃还是不由为之一惊。

    可他旋即便听乔琰说道:“此番淮阴会战,周公瑾于旷野之上与张翼德和刘玄德相持,一直坚持到四方人员到位,军阵转圜自有章法;昔年孙伯符于扬州征讨,周公瑾为其筹谋支援,堪称内政外务精通。徐州乃四战之地,地势平旷,若需有一人在此坐镇调度,周公瑾为首选之人。”

    “在其任下调度的将领我也会另行安排,何况,不是还有你鲁子敬吗?”

    “我?”鲁肃愕然地指了指自己。

    乔琰神情从容地回道:“你鲁子敬看得清臧宣高的态度,难道看不清你自己的实力?徐州既下,你总该升迁才对,我看着主簿之位对你来说实在是有些屈就了,倒不如试一试徐州别驾的位置。”

    “周瑜虽自数年前便开始插手徐州南部之事,但若要论起对徐州的了解,还是需有徐州人士在侧相助。还是说……你鲁子敬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

    鲁肃拂袖起身,朝着乔琰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激将法这东西,君侯便不必用了,您既对我有此等信心,我自然敢接下这个位置!”

    “好!”乔琰应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她不会对鲁肃说的是,徐州刺史这个特殊的位置交给周瑜,既是对周瑜的考验也是对其他各州抛出的诱饵。

    可一个太过明显的带毒诱饵,在乔琰屡屡行事出人意表的情况下,反而最不容易让人咬勾。

    而这种心理暗示,也恰恰是对徐州的一种保护。

    这样一来,徐州这里真正剩下的大问题也就只剩下一件了。

    鲁肃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君侯对刘使君准备如何处理?”

    自建安元年六月里的徐州之变,到如今也已有三年多的时间门了。

    刘备在徐州境内的种种举措,虽不能和乔琰在关中与其余各州所做的相提并论,但已算是难得的贤明之人所为。

    如果说让鲁肃迟疑于是否要投敌的原因删减到只剩下一个,那便只有可能是刘备。

    他眼下被俘,权柄被剥夺,到底要面对一个何种后果?

    乔琰叹了口气,“从才干和人品的角度来说,我很欣赏他。徐州北部这几年间门登记在册的信息我都一一翻阅了过去,不难看出他是个做实事的人,最难得的是他早年间门的贫寒经历让他的眼睛还看得到下头的民众,和陈元龙配合,堪称政令通达,但——”

    这一个“但”字一出,鲁肃已敏锐得意识到,乔琰绝不可能对刘备从轻处理了。

    “他与张翼德情同手足,而张翼德已于此战中身故,若我将刘玄德送交中央,令其凭借着资历重新有升迁为一方大员的机会,参与此战的将士士卒真能因为此人心性仁慈便毫无忧惧之心吗?”

    “去岁我进取幽州,陈兵幽冀边界,袁本初依然固守伪朝,自恃州郡在握。若不杀一谋逆之重臣,我以何震慑此人及其下属?”

    “刘玄德若为庸才,纵其归山无妨,可他若不是,又难以说降,我为何要留其性命以为后患?”

    这三问后,乔琰抬手止住了鲁肃意图开口的话茬,“你不必与我说什么你的想法能发生转变,或许刘玄德也能。他若真有投效长安朝廷之心,早该看在他恩师卢公的面子上投诚而来,绝不必等到此刻!”

    “传讯州郡,三日后,杀叛贼乱党于郯县州府之前,以儆效尤!”

    ——————

    “你就没阻止一二?”王朗听着鲁肃转述了乔琰所说的三个理由,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几句乍听有理,再一听总有哪里不太对。

    但不管这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让乔琰绝不能在此时杀刘备。

    刘备有徐州的民心!

    准确的说,徐州北部的民心!

    正如乔琰在跟鲁肃说起对刘备的那两句夸赞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刘备虽为州牧,却并不像是寻常的上位者一般将眼睛长在头顶上。

    三年多的时间门足够一个人在此地培养出根基,尤其是对刘备这等脚踏实地的人物来说。

    淮河战线的屡屡对峙,并不影响刘备和陈登依然妥帖地处理着徐州的民生事务,让他成为继陶谦之后为徐州北部民众所认可的徐州牧。

    他是不是叛贼,对这些百姓来说根本不重要。

    若忽然被告知要将刘备处死,无疑会激起民愤的!

    这对于刚夺取了徐州的她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我是这么说的……但是君侯说她自有想法。”

    自有想法?

    王朗一拍大腿,有想法也别在这种关键时候啊。

    就算现在徐州易主的战报还没送达邺城朝廷,也难保不会被人寻到可乘之机打上门来。

    要么就趁着交战之际直接杀人了事,要么就直接将人扣押送走,无论是哪一种,都好过她这番以示惩戒的夺命。

    王朗的担心是对的,几乎是在欲杀刘备的决断下达于东海郡各县的第二日,郯县的周遭就已聚拢了数千民众。

    这些众人口中纷杂的话语,在最后只汇聚出了一句话——

    刘使君不能死,他是个称职的州牧啊!

    正因为这个缘故,即便明知找上这位徐州的新主或许会给他们惹来天大的麻烦,他们也依然选择了聚拢来到此地。

    耳闻这些消息传到她的面前,乔琰的眉头都没动一下,照旧和贾诩商讨着徐州各地的驻兵安排,看得一旁的鲁肃和庞统等人都暗赞了一声她的心性。

    可这种冷处理的方式非但没有让这些为刘备请命的声音消失,反而让距离郯县更远地方的人也赶来了此地,顺着这县城的城墙将此地围堵了个水泄不通,唯独留下了一条供给行人和车马通行的路。

    这些徐州民众选择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最直观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态度:若是人少的声音还不足以被听到,那就声音更大一些!

    莫非这还不足以挽回刘使君的生命吗?

    从这两方朝廷对立的角度,刘使君确实站在了错误的一方,可他是从没有对不起徐州的。

    那么为何不能将他救上一救呢?

    在这些请命之人的群情激昂中,他们并未注意到,一辆疾行的马车便是在此时抵达了此地,朝着州府而去。

    而车刚一停稳,便有一衣着朴素的老者从车中跳了下来,直奔正好因民众闹事而从州府出门的乔琰奔去。

    那老者似乎是跑得急了,直接将一只鞋子给跑丢了出去。但他并未在此时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着自己的目标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一路行来匆匆,在他面上的风尘仆仆之色混合着焦躁的表情,让他显得无比的狼狈可怜。

    他一把抓住了乔琰的手,连粗气都来不及喘,便已用另一只袖子半掩着面容,出声嚎道:“烨舒,手下留情啊!元叹与那扬州之变有何关联,你且罚他便是,可切莫伤他性命!”

    能对乔琰称呼“烨舒”的,在方今这世上本没有几个,眼前之人不是蔡邕又是谁。

    但在这一刻,乔琰做的并不是搀扶起这位“嚎哭”的长者,做出什么安慰的举动,而是将手缓缓地抽了出来,随即往后退了一步。

    在那张素来运筹帷幄,只让人觉得远比她年纪冷静成熟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种伤痛悲愤之色。

    她静静地看着蔡邕许久,方才用一种沉重至极的语气开口问道:“蔡公,连您也要在此时逼我吗?”

    348. 348(一更) 两种待遇

    乔琰这话一出,蔡邕当场就懵了。

    什么叫做“也要逼她”?

    这好像跟典韦在送信过去时候所说的情况不太一样?

    蔡邕在收到来信的时候根本没想太多。

    扬州有变,吴郡四姓中有人在孙策之死上做出了推手,既然和顾雍这个弟子没有关联,他来救上一救实在是分属应当。

    他还专门拿着信找了身在乐平书院的郑玄和卢植相询,两人一致认定,典韦在信中写到的需要他扮惨一些来表演是有必要的,如此一来乔琰便可以顺着他这一求情举动中给出的台阶往下走,进而将顾雍给放出来。

    或许被放出来的还并不只是顾雍,吴郡四姓随着朱荣之死和此番的牢狱之灾警告,若再加上随后的小惩大诫,在眼下的情况里便已够了,若将其干脆利落地连根拔起,反而会导致扬州局势动乱,不利于乔琰随后派遣人坐镇。

    蔡邕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想想乔琰给他还有他那两个女儿所提供的容身之所,想想这个对他而言再安逸不过的治学环境,想想顾雍到底是当年他给出过“元叹”之名的弟子,再想想他在乔琰面前做出的丢脸举动反正也不是那么一件两件的了——

    现在又能千里救徒弟性命,又能对乔琰有所裨益,他何乐而不为呢?

    走个过程就走个过场,大家的面子都好看。

    虽然典韦话中说是希望蔡邕来劝,但卢植也说了,乔琰能坐到今日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上,对于一些利益纠葛和私人交情的问题是看得很明白的,并不需要他有多少口才,便足够达成这个劝说的目的。

    何况,他得想想,典韦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明确的意识让蔡邕来救人?

    这必然是乔琰已经在无形中展现出了几分自己的态度。

    所以蔡邕大可不必担心自己会落到一个下不来台的份上。

    故而就算在他抵达扬州后又因乔琰身在徐州,被人转道送了过来,蔡邕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他一心盘算着等到见到了乔琰后该当拿出何种表现,在入城的时候是听到了那么点吵闹的动静,却心无旁骛地将其忽略了过去。

    而后便是乔琰和随同她走出州府的人一并看到的这一幕了。

    蔡邕着实是表现出了一派急于将徒弟给捞出来的状态,甚至不顾形象地将鞋子都给跑丢了,还几乎掩面而泣,只或许是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这才并未失态到这个地步,都来不及和乔琰寒暄两句,就已经单刀直入地切入了自己的主题。

    他想要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只不过对于并不知情的人来说,正如乔琰所表现出的那样,蔡邕出现得着实太不是时候了。

    城外正包围着那些前来为刘备求情之人,甚至在这郯县之内也不乏有人试图将这求情的讯号传递到州府来,不过碍于乔琰是统兵夺取的此地,这些人和她之间还有着一段距离。

    偏偏在此时蔡邕这位对乔琰来说得算是长辈的人来了此地,所为的目的还是求情,又给这威逼加上了一道。

    这多令人难办。

    眼见蔡邕呆愣在原地,乔琰面露激愤之色的一幕,众人也觉得实属寻常。

    唯一在状况之外的也就只有一个蔡邕。

    他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现在他应该做什么来着?

    眼下身在这徐州郯县的地界上,并没有一个卢植或者郑玄来给他解惑,为什么在他说出了这句求情之言后,乔琰做出的回应并不是将他搀扶起来,解释自己在将顾雍连带着吴郡四姓之中的无辜存在一并下狱的身不由己,顺着长辈给出的梯子往下走,而后将人给放出来,却竟然是做出了这等反应。

    但他并不知道,对于蔡邕恰到好处的赶到,乔琰是惊喜得很的。

    这也正是要让他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过,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只需要他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为顾雍求情!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乔琰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对蔡邕这般说话有些不妥,她稍平复了几分情绪,又开口问道:“蔡公真要在此时为顾元叹求情?”

    蔡邕觉得自己该当是明白乔琰的意思了。

    这是要来个三请三辞的拉锯戏码啊,才好让人相信她要释放顾雍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

    蔡邕完全不知道自己将眼下的情形猜错了十之八/九,当即回道:“元叹长于文辞音律,又在担任郡县小官期间恪尽职守,料来同那孙伯符之死无有关联,倒是能为烨舒在扬州地界上协理政事做一番贡献,饶他一命也无妨吧?”

    “饶他一命,饶他一命……”乔琰冷声将这四个字反复在口中念诵了两边,在蔡邕又一次没料到她下一步举动的时候将人带着往外走去。

    在途径那只被蔡邕跑丢的鞋子面前,还不忘让他先将鞋子给穿上,这才带着他一路往南行到了这郯县的城头。

    城头上出现了人,还从气势上看可能是主事者的存在,让这些身在此地为刘备请命的民众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也或许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并不只是因为有人来了,也因为这两人此刻出现的表现着实有些怪异。

    但他们的安静,并不意味着本不知周遭民众所为的蔡邕无法看出他们的诉求。

    置身在此地,还是被乔琰给拖过来的,又将此地密密麻麻的人看在眼中,就算是个傻子也该觉得眼下的气氛不太对劲了。

    蔡邕一打眼便看到,在这二丈高的城墙之下,在距离他不算太远的位置,正有一张以布帛写成的横幅,所书正是“为刘使君请命”六个字。

    那或许是他们之中为数不多的识字之人所为,又或许是有依然听从于刘备命令的官员在其中做出了一手推动,但无论是何种缘故引发了这一幕,蔡邕看到了一张张面带殷切期许的面容,简直像极了太学生为了达成劝诫的目的而发起的请命。

    他也陡然意识到了,为何乔琰会说出那个“又”字。

    这么一看,他好像确实来得不是时候。

    乔琰已松开了拉拽住他的手,面上带着几分愤慨之色问道:“他们说刘玄德为一方州牧,政绩清明,德行堪为表彰,不当杀之,蔡公说顾元叹才学具备,为官务实,也不当杀之。好!那么我也想问几句。”

    “自中平六年孝灵皇帝驾崩后,先有董卓乱权后有天下二分,这汉室便合该权柄不再,尊荣不再,天下州郡只知有长官不知天子何人,州郡之间随时有相互攻讦侵吞之可能吗?”

    蔡邕回道:“……当,当然不是,如能天下一统,四海清平,民众各有其家,不必因征兵之祸担惊受怕,自然才是正道。”

    乔琰道:“便如蔡公所言,这天下合该只能有一处朝廷。可彼时孝灵皇帝过世,以皇子协为继承人,皇子协尚在人间,董卓也非不可铲除之人,邺城朝廷便急不可待而建,其又无坐镇中央之能,匆匆迁都,以至于令天下人均知——若天子有祸,臣子不当救援,而合该另立新主;若都城危亡,臣子可不必固守,迁出无妨。虽不似董卓倒行逆施,却仍为乱臣贼子无疑,是否如此?”

    蔡邕眨了眨眼睛,试图从乔琰这里听到一点别的暗示,但在对方似乎当真是在质问的目光中,他除了说出一个“是”字来也没有别的答复可回。

    但乔琰这话问出,何止是蔡邕,就连听到此话之人也觉得好像合该回以一个“是”字。

    这么一看,长安朝廷何止是在地盘多寡上强于邺城朝廷?

    在这些原本还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现在看来,在正统性上也更强得多。

    若非刘协失踪,乔琰不必请有仁德之名的刘虞入主长安,这和袁绍袁术彼时拥立刘辩即位的情况大不相同。

    她所问出的问题也实在有着发人深思之意。

    邺城朝廷的存在是否意味着,天子有难,臣子可不救,国都有难,臣子可随意迁都?

    这都与都城、宗庙、社稷、天子的存在意义有悖。

    “刘玄德先领荡寇将军之名进攻豫州沛国,后领徐州牧之名,于陶恭祖死后接掌徐州北部,遥尊邺城天子为帝,他非乱臣贼子吗?”

    “扬州牧孙伯符,其先父为图救驾之事意外亡故,其领扬州牧期间始终以长安天子为帝,历年岁贡无有缺漏,能渡海远击辽东也仰赖于他送来的扬州船工,然天下归于一统的大业未成,他便因吴郡四姓意图独尊于江东之念遭到谋害,此四姓者,非乱臣贼子吗?”

    “我杀贼救汉,你等缘何拦我!”

    乔琰这字字句句铿锵,虽有这四五米高的城墙间距,依然被最接近于城下的民众和紧随她而来的鲁肃王朗等人听了个明白。

    若按照她先前评判的逻辑,既然邺城朝廷立足不正,那刘备确是叛党无疑,杀害了孙策的吴郡四姓同样是叛党。

    而她的下一句更是为她的这番行动打上了一个再正义不过的名号。

    “董卓小钱问世于长安,令人知晓贸易秩序也可被随意破坏,四年间我等殚精极虑、维护市价,这才彻底断绝其影响。”

    “天下二分,帝王可随意废立、迁都而走的影响,却必当等到天下一统之日方能恢复,若不杀人为诫,如何能令此风尚独绝!”

    “刘玄德是英雄,是好官,但他看错了君主、站错了位置,令天下随时有灾变复兴之可能,我便容不下他!”

    不知是何处传来了一句小声的问询:“可刘使君乃是汉室宗亲,可否问询天子他当不当杀呢?”

    乔琰说得是挺有道理,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若是能让刘虞来决断的话,说不定刘备的命就能保住了。

    然而他们听到的只是乔琰冷笑了一声:“汉室宗亲?泱泱炎汉四百年,汉室宗亲不计其数,光只是那中山靖王便留下了百余子嗣,散布于各地,若人人都因身为汉室宗亲便需由陛下裁断生死,这社稷兴衰,政令法典之事又由谁人来定夺?”

    “先益州牧刘君郎之子刘璋,意图割据蜀中称王,趁其父病重之时兴发动乱,枉顾父子礼法,君臣纲常,我杀之便是,不必等到天子裁决。”

    “倘汉室宗亲都如陛下昔日为幽州牧之时那般,恪行操守,节俭自律,开启互市,镇守边陲,虽动乱之年幽州谷价也不过三十一石,我便是将汉室宗亲都个个供奉着又有何妨?然人有私心贪欲,有不尊章程,有犯上作乱,桩桩件件合该由律法定夺,而非其汉室宗亲之身份!”

    “敢问诸位,是否理该如此?”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虽有人觉得乔琰此话像是在将大汉宗室的脸面往下踩,可这宗室子弟犯法也按法典行事,与庶民同罪的言论,对于他们来说,却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按照这样说来,刘备好像也……

    等等!

    乔琰语气之中的种种,分明都对昔年还在担任幽州牧位置的刘虞推崇备至,可若如此算的话,刘备在徐州的表现其实也并不差!

    既然汉室宗亲的身份在她这里不是个求情的由头,那他们可以拿政绩来说话!

    刘备是有话可说的!

    当即有脑子灵活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仰头朝着乔琰看来,问道:“敢问大司马,倘若有人虽不能令粮价平抑在三十钱,却能一家一户四方走访,令笮融所传佛经陋法彻底杜绝于州郡之内,而后令民众有田可耕,遵循天时,耕作以图收成,能否称之为仁?”

    “倘若有人走访乡里,敦促水渠开凿营建之事,以图徐州民众有水可饮,能否称之为恪尽职守?”

    他这一开头立刻便有人接了上去。

    “去岁有下邳郡县吏不满使君治理,竟意图派遣刺客将其刺杀,却因亲见使君裁断冤案诉讼,倒戈后将实情告知,此为德行高尚之辈表现啊。”

    “笮融偷盗三郡粮食为己用,在徐州南部大兴佛会,却令下邳和彭城二郡无粮,若非使君走访郡县大户,以州郡税收为抵,先行借贷之举,换到了一批粮食,我等之中有不少人早活不到如今了!”

    “还有……”

    一个个声音争相响起,最后被一个更加出挑的声音盖了过去,“大司马,可否亲自看看,这徐州北部在刘使君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种面貌呢?”

    “纵然他实有过错,也当功过相抵了!”

    乔琰立足于城头,看着这一张张将求情说辞说得言真意切的面容,开口道:“将陈元龙从牢中提出来。”

    “久闻其乃是湖海之士,文胆武志,不屑于说假话,又为徐州典农校尉数年,深知徐州各处田亩收成,所以——我要他来说。”

    陈登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一个处境下被释放出来。

    被庞统这个小辈算计了一手后被囚,对于陈登来说其实也不算是个难以接受之事,他只是无法理解,为何乔琰能选择此时,发动出这样的一出仿佛人人相助的徐州攻伐之战。

    正因为这种困惑,当他和父亲相继被囚,甚至被关押进了郯县的囚牢之时,陈登只是闭目沉思着思忖此番战况之中的种种,意图复盘这整场败仗。

    他并未对自己即将面对何种灾劫而忧心,却还不免有些担心刘备的处境。

    他有时候觉得乔琰的行事像是仁善之人,有时候又觉得她的对手相继离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征兆——

    一种刘备很可能会亡命于她之手的征兆。

    可陈登怎么也没想到,乔琰会将刘备的生死交托在他的手上。

    他看了看身后依然缀着的请命民众,又看了看已停放在他面前的车驾,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便听得乔琰说道:

    “我听闻昔年有襄阳名士来见你陈元龙,却见您毫无对待客人的礼节,径直上床高卧,令客人坐在下头,自此有人说您有骄狂之气,不知今日元龙要如何为我这个客人介绍徐州?”

    陈登回道:“君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令客下床而坐非我有轻看他人之心,实是我欲其有忧国忧民之念,他只有求田问舍之心,既言无可采,自然为我所讳。眼下君侯却是要同我问询刘使君之政绩,我便是与您说上三天也无妨,为何要有骄狂之态。”

    乔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笑道:“好啊,素闻下邳陈元龙养耆育孤,视民如伤,让我听听你有何可说!”

    陈登毫不避讳这个才从囚牢中出来便登上敌方车驾的举动,拂袖而上,“请车驾慢行,令后方百姓跟从,我等便以这郯县周遭言说一二。”

    “郯县之东为徐州州府军屯所在,然此地军屯与君侯在关中的军屯不同,并非正规兵卒所有,实为我等兼并海贼薛州之部从所得。然期年一满,贼已成兵,再无为祸于民之举。此为沿海民众之福祉。”

    车驾缓缓行驶过这片还未开始春耕的土地,在田地间已能看见几位耕夫正在松土,远远看去其肤色确实是要比寻常的农人看起来更接近于古铜色,体格上也的确更像是水手。

    乔琰缓缓收回了目光,回道:“下一处吧。”

    陈登道:“郯县之北有缯山,山中有民户分布,使君曾念山中民众田耕不易,水渠不至,亲自走访于此,因民众不愿出山,便只在山中必经之路上多为他们修建了一座桥梁,此桥可见使君待民之诚。”

    这座桥正在两侧山崖之间,乔琰并未亲至,但当她回头看向后方民众的时候,便见有人焦急点头以证其事实。

    车驾未停,又听得陈登说道:“郯县之西有沂水支流经行,土地平旷,适宜耕作,可惜早为郯县大户所占据,使君亲往游说,与之对谈数日,这才将其拿回,随后将其分给了县中阵亡士卒亲属。”

    “而那郯县之南……”

    “你不必说了。”乔琰忽然开口打断了陈登的话,也随即号令车驾停了下来。

    让众人都未曾料到的是,这位而今主宰徐州生死的大司马下车后,并不是打断他们意图救援刘备的举动,而是先朝着陈登拱手行了一礼,又朝着这些始终尾随在车驾之后的民众行了一礼。

    “若非刘使君诚然明审赏罚,威信宣布,爱民如子,今日没有这字字句句间的功劳,只以其支持邺城朝廷一事便欲将其处死,实为我之失职。”

    “然其若仍留徐州,难免因其曾听从邺城朝廷号令引发动乱,我会将其带回关中,交由陛下发落,并表奏天子,看在其有功于民的份上从轻发落。刘玄德既为宗室子弟,便是秉承宗庙祭祀之礼,料来也算合乎情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不知道是谁人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了一句呼喊——

    “大司马英明!”

    这样的一句话喊出,旋即引发了一声声的响应。

    这怎么不是英明呢?

    虽是她意图将刘备处死以儆效尤,但也同样是她听着他们的据实已告,决定将刘备给释放。

    只不过是押解到长安暂时留观而已,甚至还能得到个官职,已比原本的结局好上不知多少了。

    那关中需要刘虞这等爱民如子的天子,大约也需要刘备这样的好官。

    固然有些可惜他无法待在徐州这地界上了,总还是有了个合适的去处。

    他们这番请命的目的达成,也能安心了。

    不过——

    刘备的事情是解决了,其他的事情可还没解决呢!

    蔡邕看着眼前一片欢腾的景象,自觉应当是个合适的说话时候了,又挪到了乔琰的身边,开口问道:“烨……大司马啊,既然玄德之命可保,还能回长安去做个闲官,那元叹那事?”

    可几乎是一瞬之间,随着乔琰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周遭也重新归于一片安静。

    乔琰抿了抿唇,“蔡公啊……这实不是我不想帮您。”

    众人见这稍显冷淡迟疑的语气便知道,这个对徐州民众来说陌生的扬州吴郡四姓,大概是远不如刘备品行的,也没有这样多可以用来说服她改变决定的理由。

    果然他们随即便听到乔琰说道:“您可知道,光是在我启程北上徐州督辖战况之前,查抄出的四姓非法营收便已达万金以上,侵占良田耕地不计其数,藏匿隐户逾四千人,顾元叹或许对此毫不知情,可他行至沿江港口留神我于何处登岸,分明是知道——一旦我剑指吴郡,他们到底会面临何种后果!”

    “就算不管孙伯符之死,又有蔡公求情,他们也势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要周围的百姓看来,这还活什么罪啊,直接杀了便算了。

    可他们眼看着乔琰看向蔡邕的眼神,便知道这位求情之人分量不小。

    “蔡公亲自来说,不惜披发赤跣,我总得给您一个面子。”

    乔琰深叹了口气,很是一副经过了心中挣扎纠结,这才说道:“我可以不杀他们,但会奏请天子,扬州之东有海岛名为夷洲,上有高山族居住,然无有高屋楼阁,美食珍馐,令吴郡四姓居处其上,开岛田耕作,如能自此一改陋习,重现士族之风,再行将其接回。”

    “凡岛上所需书籍法典我都会令人送达,食物饮水武器药品也绝不会有所缺漏。此外,蔡公既对顾元叹称许有加——”

    “那便令其为夷洲太守,看管族人,敦促他们早日改过向善!”

    349. 349(二更+55w营养液加更) 徐……

    夷……夷洲太守?

    蔡邕虽然没有亲自去过夷洲,或者说对于汉朝而言,从来就没有哪一支船队是通过海航正式抵达夷洲境内的,但因顾雍是他的弟子,时常会在给他的来信中提到些南方的奇闻异事。

    扬州的丹阳郡在光武中兴之后的后汉,经常作为流放的边境地界。

    这种流放或多或少和西面和北面面临的种种动乱有关,毕竟因这些麻烦,凉州并州幽州这些地方不再适合于一直作为充边流放之地,反倒是南面的扬州丹阳和交州日南,原本就已经够偏僻了,又还没动乱到不可遏制的地方,正可以作为惩处之地。

    但丹阳郡也至多就是山越横行而已,随着和寻常居住于郡县之中的汉人往来增多,无论是吃住习性、耕作方式和使用工具上,都完全是和中原人一样的风俗。

    可夷洲不同。

    按照吴人在海航中遭遇风暴漂流到夷洲地界后的经历所说,岛上所用的绝大部分器具还是石制、木制或者是用兽类骨骼制作的,与生活在数千年前的状态没有太大的区别。

    将原本在扬州地界上养尊处优的吴郡四姓子弟送到夷洲这样的环境之中去,还要让顾雍在那里担任太守,让他们从此改过向善?

    蔡邕忍不住在心中吐槽道,可能已经在地下的凉州汉阳四姓之人都要觉得,他们这个痛快一刀的待遇已经算不错的了。

    “蔡公莫非是觉得这个决断不妥?”乔琰拧了拧眉头问道。

    蔡邕朝着周遭一转,便知道这些不明就里的人显然是觉得,在吴郡四姓已经做出了这些蠢事后,他还能成功将人求情保命下来,已是实属难得之事,绝不该再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连忙回道:“不,我只是意外,君侯居然还愿意让元叹做个太守……”

    夷洲太守就夷洲太守吧,对外说出来还挺像益州太守的,总比直接被杀丢了性命要强上太多了。或许治理得当,也有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可惜……如此一来,吴郡四姓的尊荣便自此不复了。

    扬州这地方的世家势力虽是以这四家最为出挑冒尖,但并不意味着只有这四家。

    乔琰并未对这四家行斩尽杀绝之道,他们便不会有真正直面困境的危机感,甚至说不定会觉得,头顶的一个个大石被搬开,正是他们趁机从中抢夺利益的时候。

    等到吴郡四姓回返,只怕再怎么深厚的根基也已经被挖了个干净了。

    最多也就是剩下已经在乔琰手底下的陆苑陆议,再加上一个还在就学的陆绩而已。

    也罢!

    这些和他一个在乐平书院中做学问的人有什么关系,总归是先有了让乔琰发作的因,这才有了最后的结果!

    乔琰目送着下属将蔡邕送下去休息,脸上露出了一闪而过的笑容。

    这出并未提前预演过的戏码,因为刘备的去留问题又加入了新的参演人员和回应台词,但总算还是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式完成了落幕。

    现在的徐州扬州地界,才是真的只剩下扫尾之事了。

    “大司马既然并没有杀刘使君之心,为何非要来上这样的一出?”

    见为刘备请命的民众已在陆续散去,陈登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些只因听说乔琰要杀刘备这才匆匆赶来的百姓,或许并不能看出乔琰此举中所用的花招,甚至觉得是因为他们将刘备在数年间于徐州积累起来的民望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这才让刘备得以免除一死。

    可但凡是稍有几分政治修养的人便不会看不出——

    从头到尾,乔琰就没有要杀刘备的想法!

    如果说此前因为陈登对乔琰这位敌方统帅有些刻板印象,还没将她的这种态度给看出来,那么当她在陪同陈登乘车巡游郯县四周,又在还没绕行满一周便匆匆打断的时候,这种“敷衍”的顺应民意,就已经足够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了。

    她只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让刘备得以保有性命被送往长安,绝不是她被刘备在徐州境内所做的种种所打动,这才有了一出想法上的转变。

    乔琰朝着陈登看来,一点都不奇怪这种心思会被陈登看出,反正她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她坦然回道:“你可以认为我这是在惜英雄。”

    刘备确实是个英雄人物,还是个在德行操守上远比大多数人对自己要求更高的英雄人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徐州得到这样多人的拥趸。

    “可以认为我是在借机收买徐州百姓的民心。”

    民众的请愿,能让对他们来说有恩的刘备从原本的谋逆等死变成被送往长安担任闲职,其中的参与感和扭转命运所带来的成就感,让他们对被纳入长安朝廷的统治之下本会产生的抵触,或多或少会有些削减。

    “可以认为,我是在为邺城朝廷那边提前展示出一个范本。”

    刘备一度做到州牧的位置上,还和乔琰正面交锋,尚且可以因为民众的请愿得到活命的机会,那么他们呢?

    显然,幽州的公孙瓒这等被彻底剿灭的情况,还是跟他本人与刘虞之间的恩怨有关。

    “或者也可以认为,我是希望给长安这头的大汉宗室势力再增添一二助力。”

    她虽在口头上说什么中山靖王之后不知凡几,但刘备得算是汉室宗亲这一点,是实打实的。

    这位徐州北部的徐州牧若是完成了从邺城朝廷所属到长安朝廷臣属身份的转变,对袁绍来说必定是一个重磅打击。

    乔琰道:“你看,随便一说便有这样多的好处,而我所要做的不过是放过这等斩尽杀绝的想法,顺着民众铺设的阶梯走下来而已,为何不这么做呢?”

    陈登此刻的心绪稍有几分复杂,也只能回了句:“能够如大司马这般思维缜密,收放得宜的人,实在是少见。”

    “那倒也未必。”乔琰认真地朝着他看来,“你陈元龙难道不能算一个吗?在将你从囚牢中请出来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你是湖海之士,文胆武志之人,这话就像我对刘玄德的夸赞一般,并不是一句假话。”

    陈登道:“大司马不必绕着弯子说话了,直言无妨。”

    乔琰笑了笑,“徐州之败,败在积淀不足,人手不足,更输在了全盘统筹之谋划,非输在刘玄德和你陈元龙的德治教化。我乔琰也非心胸狭隘之人,不会因你曾力主刘玄德入主徐州,成为徐州牧,又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替他守城应战,便对你存有何等偏狭意见。”

    “而今天下动乱未平,偏生天公多不作美,似你这般的治世能臣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又何敢将你滞留在这囚牢之中作为反贼对待。”

    “不过——刘玄德在徐州可谓是一呼百应,足下又如何不是呢?我听士元说,你在楼亭被擒之时,有夏丘民众扶老携幼,要与你一道前往徐州州府,还是被你给劝说回去的,要真让你继续留在徐州,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陈登听到这里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先前的一出表演,还让他觉得乔琰是个习惯于让自己绝不露出弱点和被人攻讦之处的存在,此刻的这番话,倒是有几分过分坦白的利弊权衡了。

    他问道:“那么大司马的意思是?”

    乔琰回道:“我原本是想表举你为扬州别驾,请你将这在徐州境内治理一方的本事用在刚被平定下来的扬州上,可惜有个麻烦事,我所属意的扬州刺史也是徐州人士,为防你二人同乡叙旧,给我惹出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只能劳驾元龙换个位置了。”

    “不知,你可愿担任河南尹的位置?”

    陈登眉头一皱:“这不是……”

    乔琰打断了陈登的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司马建公的位置,他也并未在任上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可在方今时局之下,能力不足就是最大的问题!”

    “河南尹接邻袁绍所据的河内郡与曹操的兖州,又承载着去岁引入洛阳的流民,倘若今年人口续增,光靠荀文若并不足以管控河南尹连带周遭之地。”

    “我有意表举司马建公长子司马伯达为扬州刺史麾下的簿曹从事,任期满一年后接任扬州别驾之位,其次子司马仲达也已于幽州任职,正在立功上升之际。家族迭代,长者让位,养志自守,此为求全之道,无有不妥吧?”

    陈登将乔琰的这番安排在心中思忖了一番后回道:“若如大司马所说,极为妥当。登愿从大司马安排。”

    无论是从利益交换还是从势力平衡的角度上来说,乔琰对人手的安排都堪称精妙。

    一二月内的连番变故,令徐州和扬州尽数被归并到了她的手中。

    便如同益州的情况一般,此二州内的州牧位置被废除,只设立刺史和各郡太守,连带着驻兵将领一道形成州中的统治势力。

    徐州的情况已经明朗了。

    周瑜担任徐州刺史的位置,作为他此番吸引到了全部火力并成功支撑到合围陷阱完成之时的嘉奖。鲁肃担任徐州别驾的位置,以表彰他在大局已定前便弃暗投明,并成功说服琅琊的臧霸前来投诚。

    原本由长安朝廷委任的张懿,按说在这番南北对峙之中也没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甚至在最开始能进行这沿淮河界限分割,还得多亏有他的存在才能让这出对峙成立,不过就像乔琰和陈登所说的那样,在方今这个局面下,没有能力也是另一种罪过。

    徐州毗邻青州和豫州,随时可能重新变成争锋的战场,比起张懿,当然还是由周瑜身在此地驻守,要更符合乔琰的诉求。

    此外留守于此地的武将,便暂时先是身在此地的马超、张杨、严颜、张任等人了。

    在已经有周瑜、鲁肃作为策划进攻方案头脑的情况下,武将能否独当一面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而扬州这边也已基本敲定了情况。

    由张昭出任扬州刺史,由司马朗出任簿曹从事,往后候补扬州别驾的位置。

    因徐州这头戍防压力明显要比扬州更大的缘故,乔琰意在令程普和韩当留守扬州,在将臧霸调任至丹阳郡平定山越之乱后,将黄盖和蒋钦调度至琅琊郡,防备北面的青州。

    孙策的旧部中如周泰等人,多有加官安顿之举。

    以上的这些安排在她送往长安的奏报中均有明确的原因交代,以刘虞对她向来放心的情况,应当不会被拒绝。

    就算真有人要在其中折腾什么幺蛾子,身在长安朝廷中的程昱等人也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最后三件要紧事了。

    其一便是孙策孙坚家眷的安排。

    对孙策旧部的少有调度,是为了让扬州局势尽快完成平稳过度,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将孙氏子弟尽数留在扬州。

    吴夫人为孙坚生有三子一女,除却已经身亡的孙策之外,剩下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孙权也还只有十三岁。

    乔琰要说服她将他们带往乐平就读,顺便暂时定居于并州不算难事。

    正好前来给顾雍求情的蔡邕也已完成了属于他的戏份,正要被乔琰着人送返回到乐平书院去,到时候还能凑一个同路。

    为显示这番就学的安排并不只是针对孙氏家眷,将孙权等人扣押为人质,吴郡四姓子弟中年不满八岁、不适合经历海上风浪的孩童,孙权的伴读朱然,凌操之子凌统等人,全被乔琰预备着打包送过去。

    其二便是对一些不适合于在徐、扬二州担任高位官职,又在此番战事中立下战功的人做出安排。

    比如说贾诩。

    此番三线出战,若无贾诩的居中统筹和消息传达,进展绝没有如此顺利,可看看贾诩为何会身在此处,便发觉其中有些问题了……

    “原本令文和先生以乐平书院师长的身份莅临指导,得算是个掩护,现在看起来倒是个不大方便的情况了。”乔琰看着面前的贾诩开口说道。

    眼下孙策已死,无论贾诩是否和孙坚之死有着过分密切的关联,他都已少了一份性命威胁。

    因此番立功洗刷了过往投敌的履历得到升迁,在情理上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何况,徐州扬州新定,无论是扬州刺史张昭还是徐州刺史周瑜,其实都还不是能被乔琰充分信任的存在,还需要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作为监督,贾诩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给他的位置低了,无法节制住周瑜和张昭,给他的位置高了,又容易招惹来非议。

    贾诩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很难。”

    乔琰道:“文和先生既然已经有了想法,不如说来听听。”

    “……”贾诩迟疑了一瞬,但想到他若真是要当个闲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应当接受带着诸葛亮等人前往徐州的任务,君侯的种种举动已让他从归心到安心,便果断地回道:“请君侯向朝廷上奏,举荐我为——”

    “青州刺史。”

    乔琰讶然于这个答案了一瞬,又忽然拊掌一拍,“文和先生,论起老辣,果然还是得看您的。”

    青州刺史!

    青州根本还没在他们的手中,何来青州刺史的官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贾诩是没有实权在手的,这很符合暂时不给贾诩以高位的利益诉求。

    但一旦有夺取青州的战略目标,贾诩随时可以联合徐州、扬州甚至是幽州发起联合会战,是有一定权柄在手的。

    以贾诩的眼力和本事,乔琰毫不怀疑,这个官职在他的手中还能玩出别的花样来。

    这简直是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官职。

    “我会一力促成此事,绝不让任何人影响到这个官职的落成。”连贾诩这种咸鱼都难得在他们越发高涨的气势中被带动了起来,乔琰这个做领头人的又怎能令他失望。

    无论是贾诩曾经所做之事,还是他身为凉州人的身份,都绝不会是这个官职落成路上的障碍!

    “此外还有个人的官职,想请文和先生帮忙参谋一二。”乔琰顿了顿,开口道:“庞士元。”

    庞统在此战之中的作用毋庸置疑,从沛国劝投、说降鲁肃,到擒获陈登,完成对徐州最后一路兵马的围剿,都表现得极其精彩。

    按说卧龙凤雏并称,既然诸葛亮现在担任着幽州的治中从事的位置,庞统也该当对应一个徐州的治中从事才对。

    但徐州刺史是周瑜啊……

    历史上的庞统也曾经是周瑜的下属,现在把周瑜鲁肃和庞统这三个家伙凑在一起,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这种纠结的表情在贾诩看来可不像是面对真正意义上难题的迟疑,而像是有几分孩子气的较劲。

    大概也就是徐、扬二州的战局平定之时,才能让她有思考这等奇奇怪怪事情的时间。

    贾诩道:“我不知道君侯此刻到底在存有何种顾虑,在其位谋其职这个道理,不需要君侯说,庞士元自己也是明白的,无论君侯给他做出了哪个位置的安排,他都会竭力去做好的。”

    在这片竞争出头的大环境之下,庞统这种不服输的性格会推动着他力争上游的。

    乔琰接话道:“看来文和先生对他还是很看好的,那我便还是按照先前考虑的治中从事来举荐了。”

    “君侯这话说得不太对,”贾诩回道,“应该说是您对士元看好,这才让他随同这批乐平书院的学子一道前来扬州,而非是我对他有什么另眼相待。非要说的话,我倒是还想问君侯一句,能得我另眼相待的那二位,您打算安排什么职务?”

    这也正是乔琰在思索之事,那便是乔岚和乔亭的官职。

    张飞之死虽不是此战的必然结果,但既然能达成,无疑是让这两姐妹在世人面前刚以自己姓名出场,便带上了为父报仇的孝义之名。

    这就如同乔琰在黄巾之乱中为自己造势的举动一般,有了个绝佳的。

    乔岚将关平拒于淮阴城外,又恰到好处地烧毁了刘备的渡河船只,乔亭在周瑜军中也沉稳若定,阻拦关平外成功提醒了陈武的回军,再加上二人对于周瑜的劝阻退兵,怎么算都是个大功劳!

    乔琰一向不吝于给自己人争取福利,自然不能只是让她们将名字写在乐平乔氏的族谱上而已。

    不过,她们二人所学的东西,更偏向于速成的情报业务技术,若是现在让她们去担任什么郡县长官之类的职务,对她们有害无利。

    乔琰思忖了一番,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想请文和先生参谋一二。”

    见乔琰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贾诩也不由来了兴趣,“君侯但说无妨。”

    “我想让她二人回返长安后,在廷尉司寻一奏谳掾或者奏曹掾的官职。律令、刑狱、礼仪、度量均出廷尉司,其间消息往来尤多,正可令她二人从中研读长进。”

    “她二人一者长于大局,二者长于谋划,又在文和、文优先生的教导下,对细枝末节的分析有独到之处,廷尉司中的诉讼断狱案例里,也能令她们大有收获。您看如何?”

    “君侯啊,”贾诩意味深长地一笑,“您可不只是要给她们选择一个合适的进学环境啊。”

    这是要将桓灵二帝时期多由酷吏掌握的廷尉,捏在自己的手里!

    立法的权柄已经让出去给制定五刑的那几位了,执法的权柄的确还需要自己人。

    情报与刑律的结合,更不会是一场简单的变革!

    可在当下会意识到这种悄无声息改变的,或许只有知晓乔琰图谋的几人。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乔琰没有趁机为乔岚乔亭索求更高的位置,其实是并不贪恋权势的表现。

    但事实到底如何,却要留待往后来看了。

    贾诩又如何会反对此事呢?

    能将这样的内幕透露给他,已是绝对心腹的待遇了,他也势必会将这个青州刺史的位置给做到最好。

    在这番交谈后,乔琰便启程折返了扬州,与她随行之人还有周瑜。

    这一趟回去,一来是为孙策的葬礼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二来也是为了将吴郡四姓打包丢去夷洲。

    荆州的船只在乔琰看来还是不太能扛得住风浪,为了确保在这趟海运中不会出现什么船毁人亡的情况,她还专门让一度前往辽东的船只回航走一趟,可算是为他们还能重回故土做了充分的准备。

    但大概对吴郡四姓的子弟来说,都即将被流放到跟蛮夷之地无异的夷洲去了,这种所谓的安全措施根本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的感动情绪,只会觉得他们简直像是扬州地界上最大的笑话。

    就算是大有可能得到那个夷洲太守官职,作为其中领头人的顾雍,也不会觉得这是乔琰对他的优待。

    可形式比人强这个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

    他们有什么资格跟乔琰对抗呢?

    如果说,还有徐州那头南北对峙的交战拖住了乔琰的脚步,或许他们还可以在扬州这边施压,迫使她不得不将他们给释放出来。

    可在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引爆了徐州全面开战,又以天罗地网将刘备击败后擒获的情况下,他们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只要她能令人阻截住袁绍和曹操夺回徐州的攻势,她便可以凭借着徐州这个屏障,在扬州地界上进行随意的经营,就如同孙策之前所做的那样。

    甚至因其已在凉州等地有了足够的经验,在抽丝剥茧对付各方势力的掣肘上更为驾轻就熟。

    这个流放的消息随同徐州大胜先于乔琰一步抵达了吴县的监牢之中,一时之间此地便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但乔琰大概是不会顾忌于他们心情的,她此刻正在与周瑜一道登上跨越长江的船。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那场作为诱饵的陷阱中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因为接受孙策之死和接受某些立场对周瑜来说有过抉择煎熬,比起当年乔琰在长安城中和他见面的那次,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周瑜并未忽略掉乔琰对他的打量,他拢了拢被早春的冷风吹动的衣袖,回道:“大司马请放心,徐州刺史绝不会是一个病秧子,等操持完伯符的丧事,我会尽快投入到徐州的政务中。”

    事实上若不是乔琰为了定周瑜的心,他连回返扬州这个举动都不该有。

    此刻徐州之变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到了邺城,以徐州这等难以严守之地,势必会面对袁绍的进攻。

    不过眼下还有贾诩、庞统和鲁肃等谋士,外加那一群武将身在徐州,暂时掀不起风浪,还是让周瑜亲自回扬州走一趟才是。

    对于乔琰的这份特许,周瑜心中有数。

    可当他望着被风吹动的江面之际,依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乔琰敢如此放心地让他回返扬州,去见一见孙策的其余部将以及为其操持葬礼的吴夫人,便已足够说明,她或许在孙策之死中扮演了一个推手的作用,却绝非是决定了这个结局的凶手。

    孙策将扬州交托给她,也是在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抉择。

    无论是出于对庐江周氏前途的考虑,是对先主公遗愿的继承,还是对时局的评判,他都应当顺着这条给他划定的徐州刺史之路走下去,不当还有任何一点犹豫的情绪。

    或许唯一遗憾的,便只剩下孙策未能善终了。

    可就像刘备也在这徐州交战中痛失臂膀助力的张飞一般,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可以两全的事情。

    在这船只启航南下渡江的时候,他又见乔琰扶栏而望,似有所指地说道:“公瑾,你看——”

    “百川总会归入江海的。”

    350. 350(一更) 军报抵邺

    百川终有归海之日……

    周瑜无法确定,乔琰所说的到底是天下重归一统的趋势已随着她南征北讨之间奠定的优势,变成一种再不可阻挡的潮流,还是在说,孙策的过世也不过是这些自然规律中的一份子。

    但或许她也是在说,百川东流入海的滔滔向前,也是他此刻该当让自己保持的状态。

    人不能再多回头去看了。

    扬州要想不再成为历年间多被选作官员流放的地方,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等山越横行的局面,要让他庐江周氏的子弟踏足中央得以一展抱负,他便必须在这个没有第二选择的时候站在乔琰的这一方。

    主择臣,臣亦择主的双向选择,有些时候没有那么简单。

    无论背后还有多少未知的隐情,起码现在他不能有疑虑了,否则只会给另外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而这个敌人,可能并不只是袁绍曹操而已。

    “我有个建议不知君侯是否愿意听一听。”周瑜忽然开口说道。

    见乔琰颔首示意,周瑜接着说道:“请君侯见一见虞翻虞仲翔。”

    渡江而过,便是扬州吴郡的丹徒。

    等快马行路赶赴富春,已又过了一日。

    距离孙策下葬之日已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

    周瑜去见孙策最后一面,乔琰也没打算打扰这等手足之交阴阳相隔的叙旧,而是思忖起了周瑜所说的虞翻。

    虞翻此人的名字,曾经在陆苑的口中跟她说起过。

    当时的孙策刚得到乔琰所表奏的会稽太守位置,又由陆苑南下送交了乔琰给孙策的礼物,顺便将陆氏的一部分子弟送至并州,陆苑提到过,吴会名士中有看到孙策潜力的并不太多,其中得算是凤毛麟角的,便有这位虞翻。

    他的父亲虞歆是当时的交州日南太守,不过在去岁的年末,这位日南太守病故,虞翻也辞官归家替父亲守孝去了。

    虞翻此人,若说毒舌直言,倒是可以和祢衡来打个擂台,但这显然不是他最大的本事。

    历史上孙权曾经对他有一句评价,说他就算比不上伏羲,也应当比得过东方朔了,说的正是他在卜卦上的本事。

    不错,他学《易》,还将在易经上做注的几位前辈批驳了好一顿,说郑玄和宋忠都各自立注,宋忠稍微逊色于郑玄,但两个人都还没有入门,作品是不能给人看的。郑玄和卢植等人的老师马融这个人呢,可以和他一起学习易经,但是不能跟他作为同道中人。

    天下在易经上作注的人里,唯一一个能算是比其他人强的,也就是一个荀爽了,可惜他写的有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和原文之中的意思颠倒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将赞美大衍四象的那一章列为卷首,就更是很可笑的解读。不过这已经超过其他俗人了,不能要求太多。

    要不是这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冲着郑玄还在她的乐平书院里教学,荀爽也葬在太行山中,乔琰就应该学习一下孙权,把虞翻这家伙丢去交州让他清醒清醒。

    “我听说你曾经和伯符说过一句话,说白龙鱼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希望他留意此事,是否确有其事?”

    白龙鱼服,困于豫且,说的是白龙下凡,化作了鱼的样子,被豫且射中了眼睛。

    白蛇自放,刘季害之,是说白帝之子变成白蛇,被汉高祖刘邦给斩了。

    这两句话是在劝诫孙策不要总是轻出微行,带着太少的仪仗部从,可能会像是白龙和白蛇一样遭遇到不可预知的横祸。

    可惜周瑜那等直白的劝阻,按照孙策这样的脾气都不会听从,更何况是虞翻这种相对迂回的表述方式。

    站在乔琰面前的虞翻因为其父病故的原因,还身着孝服,不过也或许这孝服也可以算是为自己选定的主君所穿。

    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大多因为乔琰雷厉风行的举动对她怀有几分敬畏之心,就算不是畏,也因孙策对她的托孤之举已将她视为新主,唯独这位虞翻站定在那里,颇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的姿态。

    听乔琰这么问,他道:“说过如何,没说过又如何?”

    乔琰回道:“公瑾说让我来见一见你,我倒是想听听,你对我有何种建议。”

    虞翻看着乔琰似乎当真是在认真问询的样子,回道:“大司马近两年内不宜居处长安,今日方起一卦,见兑下坎上,节,五爻变之临,有身首异处之嫌。”

    乔琰面色未变,只问道:“那你宜居何处?”

    虞翻想了想回道:“长安富贵之地。”

    长安富贵之地是不是要比交州那等流放之所更适合于虞翻居住,暂时不得而论。

    但乔琰本以为因虞翻和孙策之间的交情,在见到对方的时候会见到的其实是一个刺头,却没想到好像并非如此。

    不过无论是虞翻凭借着自己的眼力在这期间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周瑜在回返扬州前给虞翻的信中说了些什么,他此刻的态度对乔琰来说都不算是个坏消息。

    乔琰挥了挥手,“那你就去吧,只是——”

    “我其实不信谶纬之说,也不信天命。”

    不过,有些人会相信的,尤其是当他们还有了个助力的情况下。

    当然,此刻的长安还未收到那封由乔琰上表的扬州徐州官职安排,也自然还没听到虞翻的这出言论。

    先一步收到徐扬战局消息的,还是袁绍。

    自从年初开始徐州消息的陆续送达,让袁绍为了防止出现去年幽州突变的情况,干脆将辛评、郭图、许攸、审配等人组建了个临时会议团体,就住在他的住所隔壁。

    因还未来得及对辛毗做出调动,暂时让他还是留在北面。

    这个会议团体早在徐州有异动之时就已对袁绍做出了建议,令他支援徐州,以防刘备和陈登等人难以戍守住地盘。

    可随即而来的乔琰陈兵洛阳,幽州似也有异动的消息,让袁绍不得不做出取舍,到底是先顾自己还是先顾刘备。

    随后他又收到了乔琰对着曹操邀约会面于虎牢关的消息,在暂时被下属打消了想法,确认曹操此举的用意是在表现自己并不会和乔琰达成联盟,而不是希望逼迫他将豫州牧位置也封赏出去后,袁绍才勉强送了一口气。

    但这一出连环的变化,已让袁绍再难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东南面那一片,只先留神于司隶校尉部和兖州、豫州交界地的变化。

    他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将许攸先借调给曹操,让他在前往虎牢关下赴约之时再多带上个人,又想着这等举动难免让曹操觉得自己是在对他生疑,最后还是将其压制了下去。

    不过让他这等紧绷情绪舒缓开来些的,显然不是他在某一处的战场上取得了什么突破性的长进,而是他那年少的三儿子袁尚在他的扶持之下正式走到了人前,带着袁绍的默认参与到了政事的讨论之中。

    可此时的袁尚其实还没到及冠之年,也就是袁绍才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几个儿子之中有所偏私。

    他的长子袁谭虽然被他过继出去给嫡长兄袁基了,已经不能算是他的儿子,但嫡系的名头还在这个长子的身上,现在又驻兵坐镇在东莱郡,明摆着是在替他这个长期身在邺城的父亲行使青州刺史的职责。

    从身份和名位上,袁绍觉得自己给袁谭的已经极多了。

    次子袁熙,虽然曾经被长安朝廷忽悠了一通,但袁绍也没对他做出任何的问责,甚至在他的夫人过世后,还给他提前预定了一门亲事,定下的是河北甄氏之女,打算等到两年后甄宓十五岁的时候再令二人完婚。

    无论是在信任还是子女婚事上,袁绍也觉得自己给袁熙的不少。

    这么一算,他只是将袁尚带到了自己的下属面前,又让他也听听这些军政要事,哪里能算是对其过于偏爱呢?

    袁绍一边满意地看着这个相貌极佳的儿子坐在堂上,觉得为自己增光添彩不少,一边将手中下属送来的刘备奏报展开,当即大喜。

    这封信还是刘备和陈珪等人截获了扬州信使后,在对着周瑜展开围捕行动的同时朝着袁绍送出的,希望他能在徐州无暇从战局中脱身的时候,看看能否对乔琰在扬州的行动做出一番限制。

    这封信报原本早就应该送出去,谁知道因在半道上遇到了快马发病,又正好在泰山郡境内,没能尽快完成和兖州地界上的送信驿站交接,以至于当这封信送到邺城的时候,其实已经比它该当送达的时间晚了两日有余。

    可袁绍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在信中提到的孙策之死。

    孙策死了?

    这简直是袁绍自打开年以来收到的第一份好消息!

    自从乔琰扶持着刘虞在长安登基到如今,袁绍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为何不让这位亲自征讨的大司马干脆身殒于某一场战役之中,到时候他便不必再面临着这样多的困扰。

    可偏偏谁都知道,乔琰的武力值比起顶尖的武将也不差多少,年岁也比他小了一半。

    除非出现什么意外,否则必定会是袁绍先死。

    但此刻这条孙策过世的消息,却好像是让他看到了一种原本只能算是奢望的可能性。

    各州州牧之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在亲自征讨祖郎的路上意外身死!

    而刘备和陈珪都判断,这并非是敌方为了迷惑他们而做出的障眼法消息,也没人会拿这等州牧身死的消息来开玩笑,可信度相当之高。

    那孙策能因为这等情况离世,乔琰为何不能?

    这些个年轻人个个仗着自己的本事高超,便行横冲直撞之举,还都与他袁绍站在了对立面,而今总算是到了让他们吃到苦头的时候。

    可还没等袁绍得意多久,便已看到了刘备信中的后半段,说的是乔琰抵达扬州已完成了对祖郎的征讨,又拿下了吴郡四姓,不日之内便有北上徐州之可能。

    倘若他们在对周瑜的围剿中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请袁绍务必尽快做出支援,以防当乔琰本人也亲自参与到此战后,徐州这边会无法抵挡住这两方合兵来击的压力。

    袁绍脸上的喜色直接凝固在了当场。

    “她是阎王吗!”袁绍震怒间将手中的信报拍在了桌上,“她前脚刚到扬州,后脚孙策就死,还让她顺利地接手了扬州的势力,顺带完成了对祖郎的剿灭任务。”

    但凡让乔琰的人手晚一点抵达扬州,让扬州内部因为孙策身死而发生动乱,最好是干脆变成一团散沙,他就有了从中拉拢人手的机会。

    目前身在徐州支援的周瑜也就必须回返扬州平乱,徐州地界上的僵持顷刻间就会被打破,甚至将徐州南部彻底给夺取回来。

    可乔琰来得太快,达成战果也太有效率,以至于根本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一点插手的机会。

    就算是写信的刘备希望袁绍能在空暇之余对扬州的情况做出干扰,原本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还是更多地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算计周瑜上,毕竟要让袁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对扬州做出什么影响,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非袁绍能隔着海从青州出发前往扬州,然后来上一出军事拦阻。

    但姑且不说袁绍的人到底有没有这个海航作战的本事,就说这航船进军的时间,对比乔琰历来扫尾的效率,只怕也已来不及了。

    “也未必来不及,我听闻孙伯符有个堂兄名为孙暠,向来有些桀骜气性,也和孙伯符的关系不算太好,若是能够将他表举为扬州牧,或许还真能给乔烨舒制造些麻烦。”许攸在从袁绍手中将信给接了过来,看了看其上的内容后开口说道。

    “不过,就像主公所说,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对扬州造成什么影响了,乔烨舒不会随意对着周瑜做出这样的征调指令,极有可能是已经基本掌控了扬州局势,确定孙氏旧人不会做出对她违逆举动,这才送信给周瑜的。”

    “最好还是在支援徐州上做出些安排。”

    “若父亲需要孩儿的话,儿愿为父亲分忧。”身在席间的袁尚当即接话说道。

    许攸的眼神漂移了一瞬,但想到袁绍对袁尚这个儿子的喜爱,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并未说出什么“此事不适合三公子来做”这样的话。

    他将目光朝着在座的另外几人都看了眼,不出意外地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色。

    或许也就只有袁绍本人会觉得这是袁尚孝心可嘉的表现,而不是这个年轻人过于好高骛远。

    不过袁绍还是有点数的,他自己都不是乔琰的对手,他那个未成年的儿子更不可能会是。

    袁绍夸赞了袁尚两句后,便转向了许攸问道:“子远,你觉得倘若让曹孟德自豫州出兵,有无可能在乔烨舒北上之前拿下徐州?”

    让曹操出兵其实是个很危险的决定,尤其是在兖州豫州可能会面对司隶那一路兵马入境的情况下。

    可危险归危险,也未尝不可一试。

    要知道乔琰和曹操之间还有那约见于虎牢关的邀约,倘若人人都觉得曹操是要前去赴约的,那么谁又会想到他会在此时进攻徐州。

    许攸心中一番思忖,当即回道:“有可能,不过明公必须在此时从河内郡发兵一路,再给西边制造出些压力,同时作为曹孟德的援军,这才有可能令他放心发兵。”

    得到这个回应,袁绍脸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忽而有急报送达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明明急报的内容还没呈现在他的眼前,袁绍已被数次打击造成的下意识反应,让他先站了起来,又走到了桌案之前,以防自己在激怒之下又将桌子给踹了。

    这来报的信使根本没意识到袁绍的这等举动背后还有这意思,想到他要汇报之事,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向袁绍的胆子,而是在疾步进入此地后当即伏地跪倒,用颤抖的声线说道:

    “明公,徐州急报,刘玄德沿淮河战线相继落败,张翼德身死,刘玄德、关云长、陈元龙等人均被擒获,乔烨舒亲征北上,于海上登岸,下令各郡,于三日后处决刘使君,只怕此时已只剩一日了。”

    袁绍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信使喃喃:“我说……徐州已落入了乔烨舒之手,徐州北部势力全线溃败。”

    袁绍:“……”

    袁绍听到这里,只觉一阵天旋地选的眩晕感朝着自己涌来。

    “父亲——”

    袁尚才头一天参与到议事之中啊,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能见到这种场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袁绍在这一条条消息轰炸面前,忽然一口气没接上往后摔倒,晕厥了过去。

    直到医官迅速被调来此地,才让他重新理顺了那口气悠悠转醒。

    袁绍的手中还捏着那张前脚送来的扬州情况,又想到方才听到的信使来报,只觉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比如说这封信是被人有意扣押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这才送到了他的手里,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意想不到的突变。

    扬州被乔琰给拿下了——这反正本也不是袁绍的地盘,他可以当做与他无关。

    但徐州北部的彻底丢失,便是在他原本就不算丰厚的饭盆里又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肉。

    眼下他该当如何办?

    总之这绝不是他束手待毙的时候。

    他握住了凑上来的袁尚的手,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令……令曹孟德还朝,邺城议事!”

    再不联军而击,他就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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