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唐青困倦地起了个大早。
萧隽正在院子里练刀,动作大开大合,有力拔千钧之势,他看着看着,只觉倦意一扫而空。
老马抛出一杆枪,萧隽将长刀落回鞘内,枪尖横扫,锋芒将木桩嚯出一道口子。
半个时辰后,萧隽侧目,打量屋檐底下的唐青。
“用过朝食,一会儿领你的赏钱去。”
今日无朝会,不必太早回皇宫。
唐青一想,去后厨准备碗筷。
老马盛出做好的朝食,笑着看院中那两道身影。
在院里打了井水洗漱的萧隽擦去面上水珠,他已将方才那身练武穿的布衫换去,清晨井水凉快,坐近了,唐青能清楚感受到水汽的发散。
他不由侧首,和萧隽的距离仿佛近了些。眼前的男人,跟龙椅上的帝王有些不同。
萧隽放下茶盏:“看够了?”
唐青眨眼。
“……皇上恕罪。”
萧隽淡道:“恕卿无罪。”
气氛莫名的朝食结束,唐青随萧隽又前往邺都的那口圣泉去了。
一早,太常寺果然派了工匠赶来修缮,昨日和唐青对接的那位官吏在场,见唐青来了,冲他摇摇手,笑呵呵道:“公子,这边。”
唐青上前,官吏喜道:“照公子的法子,用通了孔洞的木罩子盖上口子后,吩咐人定时倒水,那些水果真就如下了牛毛小雨似的,泉底狭道的雾气果真慢慢散了,前头正差工匠修缮呢。”
唐青微微一笑:“那便恭喜大人了。”
官吏羞愧:“公子这声大人我可不敢当。”
说罢,看唐青气质不俗,又瞧了瞧跟着唐青一起来的男人,只觉魄力逼人,不敢让人直视。
太常寺的一介小吏,哪里进宫面见过圣上,当下就问:“公子和身旁的那位爷看起来浑身不凡,可是在哪处府上谋事?”
唐青略忖:“我和……大哥只是平凡百姓,家中做了些小本买卖的生意。”
他看时辰不早,便想今早去太常寺领取赏钱,于是先行告退。
回到萧隽身旁,唐青问:“爷可要先回去?太常寺那边,小的可以独自一人过去。”
萧隽瞥他:“难得出来一趟,急甚。”
唐青哑口无声。
萧隽忽道:“你何时有位大哥。”
唐青脸颊微热,没想到隔了段距离,对方耳力竟如此之好,将他胡扯的话听了去。
如果与寻常人随意称兄道弟就罢,萧隽贵为一国之主,他称帝王当兄弟,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爷,小的都是虚话。”
萧隽未在此事纠缠,而是问:“修缮圣泉的法子,是何道理。”
唐青寻思,他说了原理,古人也不能理解呀。可话都问了,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便解释:“小的在南郡生活时,在僻壤的乡里遇到过此情形,圣泉与当时所见相同。”
“泉底弥漫的阴气,常人难以接触,皆是因为底下积聚了诸如硫化氢,甲烷这类的气体,浓度太大,使人吸入便会立刻中毒,或窒息而亡。”
“逢下雨,底下的阴气就会下沉,工匠方才进行修缮,所以只要让上面始终有水落下就好。”
萧隽听着唐青款款而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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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太常寺,萧隽道:“自己进去。”
唐青微撩衣摆,朝人笑笑,独自步行上台阶。
方才那位小吏已将昨日一事做了登记,唐青拿出鱼符给太常官员核查,顺利领到赏钱。
他摸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出来时眉眼堆着明亮的笑意。
萧隽:“如此高兴?”
唐青拍拍钱袋:“小的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若节俭着用,可以……”
他收了声,也渐渐止了笑容
如果还在梁王府生活,这笔钱可以让大家吃饱喝饱,省着点用,他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好几年。
昨日之景恍惚从脑海浮起,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唐青收起心头杂绪,看见个卖点心铺子,开口示意。
“爷,小的想去买点东西。”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几盒口味不同的糖饴,途径首饰小摊,又买几件耳坠和簪饰。
萧隽微眯双目,长眉一挑:“女子的首饰,拿来送人?”
唐青没有否认。
“兰香从陇州到邺都,一路上悉心照顾了小的那么久,她还是个小姑娘,也不容易,送给她这些玩意她会开心些。”
萧隽“嗯”一声,余光将唐青萦绕笑意的脸收入眼底,不予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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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道回了皇宫,唐青手上抱着几个盒子,寻思先去颐心殿上值还是先把东西找个地方收好再过去。
他听萧隽说道:“午后再来御前侍奉,回去歇着吧。”
唐青诧异:“皇上……”
欲下跪叩首:“谢皇上恩——”
萧隽皱眉,断了他的动作:“好了,孤回了。”
唐青目送萧隽离开,得了半日闲假,慢悠悠往潇湘殿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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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很喜欢唐青送的首饰,刚开盒,立即换上花瓣样式的耳坠,又把配套的簪子小心珍视地别在发髻上。
小姑娘围绕铜镜来回走动,几乎要将脸贴上镜面,怎么打量都不够。
她欢喜道:“多谢先生,兰香很喜欢。”
唐青递给她钱袋,声色温和:“今后需要添什么尽管添,这份钱交给你保管。”
兰香瞪着钱袋子,惊诧。
“好多银钱,哪里得来的,莫非是皇上赏赐?”
唐青浅笑:“非也,在外头帮了太常寺一个忙,这是赏钱。”
兰香感慨:“看来昨日先生似乎和皇上在外面做了许多事啊。”
唐青:“……只正常办公,没有别的。”
他往脸颊和颈侧抓了几道,兰香目光细致,很快发现异常。
“先生,您起了些疹子。”
唐青叹息:“昨日夜里就起了,在城里寻了大夫看,还开了药。”
药效下去,此刻又微微泛痒。
兰香迟疑:“外头的大夫总不比宫内的好,兰香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替您再瞧一瞧吧。”
看她就要出去,唐青连声制止:“兰香,不必如此。”
想起宫里近来传过有关他的流言,唐青明白,时下他的处境较为尴尬。
当前形势,若再让兰香请太医上门问诊,容易引来非议。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道:“我自己过去让医官瞧瞧就好。”
兰香:“还得麻烦您自己过去……”
瞥见唐青眼底的不赞同,她便闭起嘴巴,收拾好桌上的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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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医署中途,遇到韩擒。
那人见到他,径直走来,低沉唤:“先生。”
唐青拱手:“见过大统领。”
韩擒:“可是要去医署。”
唐青:“回大统领,正是。”
韩擒左手拎了几包药材:“刘执还在署里,先生过去吧。”
唐青心内一惊,韩擒竟连刘执专门给他看过病都清楚。
他冷下脸:“不知大统领何意,私下调查下官?”
韩擒薄唇微动,沉声解释:“先生误会了,有一日刘太医奉命给先生看诊,我就在附近当值。”
因为对唐青有着超乎预料的关注,所以总下意识的把关于他的风吹草动都放在心底……
唐青道:“既然如此,多谢大统领关心,如若无事,下官先一步告退。”
韩擒目送对他回避不见的人,心脏无法遏制的抽了抽。
多希望那双潋滟眉眼能停在自己身上,脑海不由浮出在梁王府时与这人偶遇,迎见那和煦似春风的眸光,心头摇悸。
他想要那样的眼神,如春风再次拂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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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方过,看完太医的唐青来到颐心殿当值。
皇上和李显义都不在,洒扫的宫人看见他,道:“陛下吩咐,让侍郎来了就去尚书台。”
唐青只得转道,去了尚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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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大门前,守尚书令寇广陵看见他,笑道:“唐侍郎,来得正好。”
唐青正欲行礼,寇广陵挡了他的动作:“同我一块出宫,查点东西。”
唐青问:“何事?”
寇广陵道:“上次你盘出来的那几本帐,有一家酒楼的账不对,那座酒楼属公冶侯名下,照着你说的,我让秀莽他们又查了几日,怀疑这位老将军名下不止在一处私产动了手脚。”
唐青随即跟寇广陵动身,两人前往朱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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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街周围,有着邺都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圈。
他们先去了账簿上发现有问题的酒楼“人间极乐”。
酒楼大门外车马络绎,还没进去,寇广陵就发现朝堂上的一些官员进出此地。
他拉住唐青:“唐侍郎,我若进去只怕会被认出来,你在皇上身边不久,朝里那些官员有很多人都未曾见过你,进去调查的事只能交给你,我到附近再寻寻,”
唐青颔首:“好,大人且放心。”
寇广陵指着对面:“一会儿我们在那家茶坊见。”
两人分头行事,唐青从“极乐人间”的一楼逛到四楼,细心观察周围,只觉此处虽为酒楼,却犹如销金窟一般。
从个别雅客的言行推断,唐青认为对方是朝中官员。
查完“人间极乐”,寇广陵还未回来。
唐青索性沿着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没走太远,忽然看见路边停置的一辆华美马车上,跑出一名疯疯癫癫的妇人。
妇人面容憔悴,似乎久病,从当前状态判断,约莫最多四十出头,身上的钗裙精致华贵。
她扭头看了眼,旋即跑动,却在经过唐青身侧时崴了一脚。
唐青出于条件反射扶稳她,温声道:“夫人当心。”
那妇人似没注意身边有个大活人,眼神混乱,嘴里碎碎着杀人偿命遭报应,而杀人者的名字,却是……
唐青还待询问,赶来的护卫大声呵退周围旁观的人群,将妇人强硬地搀回马车。
待四周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唐青走到一间铺子前,买了些糕点。
他若无其事地问:“掌柜,方才的夫人是哪位大户人家里的吧,派头真足。”
掌柜见买糕点的公子生得跟个仙人似的,热情搭话。
“那位啊,是公冶老将军的夫人,前两年总去城郊的洪光寺礼佛,还从我的铺子买祭拜的点心,可惜吧,好像在年初还是几时,不知怎么地就疯了,说是患了什么癔症,常常胡言乱语,可惜呐。”
唐青皱眉,事关公冶侯,直觉告诉他,此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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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时辰后,他与寇广陵在茶坊碰面。
除了唐青查探的酒楼,寇广陵在周围发现几座朝廷没有记录在册,却记在公冶候名下的产园。
寇广陵压低声音道:“动了些银子跟附近的人探听,玄水街上的那几间歌舞坊,全是这位老将军的。”
朝廷不允许官员名下经营声色赌坊一类的场所,大邺统建三年,老将军借着势力,私下在邺都置办了庞大产业,发了不少横财。
两人喝着茶叙事,临近傍晚,方才走出茶坊,准备乘坐马车回宫。
街头一群孩子攥着糖葫芦跑闹而过,唐青避之不及,身子往旁边的包子摊撞去。
寇广陵扶起他时,唐青迈出半步,额边顷刻渗出冷汗。
寇广陵问:“可是崴到脚了。”
唐青隐忍:“应当是的。”
乘坐马车回到宫门,寇广陵想搀扶唐青走回去,又觉得对方的情况不合适步行。
他打算差人送个坐撵来宫门,却见韩擒骑马经过。
韩擒外出回宫,把马交给下属,和寇广陵打了招呼,下一句却问:“唐侍郎怎么伤了。”
寇广陵道:“是我照顾不周,侍郎随我外出办事崴了脚。”
韩擒道:“若再走动容易二次损伤,我来背着侍郎。”
唐青:“恐怕不合适。”
寇广陵暗想:这严肃得像块石头的禁军统领,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
抱着探究的心态,他道:“既统领如此大义,侍郎,咱们也尽快回去吧。”
僵持中,唐青不想耽搁了时间,只好趴上韩擒的肩膀。
霎时间,韩擒只觉温暖淡雅的香风袭面,沉默背着人稳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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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宫道上,唐青,韩擒,寇广陵诡异地沉默了一路。
这阵缄默不言被铁骑踏响的声音打破。
从猎场回来的皇帝骑着雷首远远而望,韩擒和唐青齐齐抬首。
虽隔得远,可帝王那股淡漠的气场让众人僵了僵。
最后,还是唐青慢吞吞从韩擒背后滑了下来。
远远地,三人朝皇帝行了一礼。
寇广陵寻思:为何气氛有些不对呢。
场上三人,他们作为帝王身侧重要的近臣,谁不是忠心耿耿?
可皇上此般漠然……似乎想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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