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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太极

    伏灵在幻境中就失去了肉身, 储物法器随着肉身一起不见了,他的本命法宝都天恶鬼罐也丧失了灵性。

    不过都天恶鬼罐内倒是还有一批阴魂怨鬼,三大恶鬼只剩修罗鬼还在。

    何不见用灵识探查了一番都天恶鬼罐, 发现伏灵的本命法宝还挺精妙。

    只要都天恶鬼罐内有足够多的阴魂怨鬼作为养料,它就会自行孕育出夜叉、罗刹、修罗三种恶鬼,每个都有相当于金丹期的修为。

    阴魂怨鬼都交给了张道一,但修罗鬼他却没有带走。

    张道一道:“修罗鬼是这法宝凝聚了阴气和怨气孕育而出的,我带回去超度了它,它就会直接消失,不若道友收着当作助力。”

    “好。”何不见应道。

    何不见把装着修罗鬼的都天恶鬼罐外加了几重封印,扔进了自己的储物法器里。

    接下来是十绝的储物法器内是各种僵尸、役使僵尸的法门和功法, 何不见看了眼就也扔进了储物法器的角落。

    何不见招了招手, 之前沉入海底的天魔蚀心剑飞到了他手中。

    蚀心剑原本腥红的剑身外多了一层金色锁链组成的封印。

    这层封印紧贴在剑身上,仿佛为蚀心剑绘上了华丽的花纹。

    此剑刚一入手,哪怕隔着封印,何不见都能感觉到它之上散发的蛊惑、魔魅意味。

    虽说这是把危险的魔剑,但到底它也是一件灵器。

    何不见顺手将它递给了越荒州。

    都是剑,也给师弟研究研究。

    何不见打扫战场时, 张道一的目光落在了海底的大阵上。

    启动大阵的星珠已经消耗完了,但阵纹和符文还在。

    张道一的目光注视着那些符文, 看了良久。

    直到何不见收好蚀心剑后, 他才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道友……”

    刚开口,张道一才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称呼何不见。

    张道一也有幻境内的记忆, 但在他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名何不见,道号灵和, 定虚的师兄。”何不见接话道。

    “灵和道友,究竟是从何处习得的这种符文?”张道一接着道。

    何不见与越荒州对视一眼, 迟疑道:“这……”

    张道一也意识到自己问的太直了,有些不妥,道:“灵和道友,你应当知道我出身万化归一宗。”

    “万化归一宗与金阙太极宗都传承自玄通道祖。”

    “金阙太极宗性命双修,主清静无为,主太上忘情,主出世。”

    “万化归一宗则自道祖处受箓,主无上威法,主诛魔卫道,主入世。”

    “万化归一宗自道祖处传承了云篆、箓印。”

    “师门经多年发展,门内弟子或自创设符文,或自外游历习得符文交予宗门,久而久而之,万化归一宗可谓是藏有符文最全的宗门。”

    “宗门弟子也有了收集天下符文,交回宗门的惯例。”

    张道一诚恳地道:“我看此符文乃是宗门内未有记载的,想与灵和道友交易,将此符文带回宗门秘藏。”

    “若道友不想此符文被他人随意习得,交易时也可附带修习条件,万化归一宗以宗门名誉保证绝不违背。”

    何不见明白了。

    万化归一宗相当于云篆符文的收藏馆,正如太无宗的藏书楼内最多也是各种阵图一样。

    “此符文名为九劫符文,是我自太元世界一处秘境偶然习得的,倒也没有绝对保密的必要,能在万化归一宗留下一份副本自然是好的。”

    “这样,日后九劫符文也能寻到下一个有缘之人,传承下去。”

    至于他想要什么……

    张道一提到了金阙太极宗,倒是让何不见想起了之前他在藏书楼查到的。

    自古以来,有记载的唯一一个具有百脉通玄灵体,修炼至羽化飞升之人,正是金阙太极宗的弟子。

    何不见很想知道这位前辈的修炼经历,也为自己后续修行做个借鉴。

    但正如张道一所说,金阙太极宗主清静无为,门下弟子是四大宗内最少的不说,还大多避世,少有在世间行走游历的。

    何不见同太极宗弟子没什么交情,贸然上门去请教其前辈的修炼经历,恐怕很难。

    金阙太极与万化归一同出玄通道祖之下,彼此之间联系更为紧密。

    何不见迟疑道:“我确有一事要麻烦张道友,不过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需张道友发下道心誓言,永不泄密。”

    寒松夜眨了眨眼。

    这两位师叔祖修炼速度简直惊人,他意识到了何师叔祖所说恐怕涉及到他修炼速度如此之快的秘密。

    寒松夜看了眼越荒州,发现越荒州一直在研究蚀心剑,没有露出半点对何不见所说好奇的模样。

    也是,他不知道,但两位师叔祖是同一个师父的亲师兄弟,彼此之间很少分离,恐怕两人之间没有秘密。

    张道一当即发了道心誓言,会替何不见保密。

    无论是幻境里的经历,还是刚刚与十绝的对战时出手相助,都能看出张道一行事磊落、刚正不阿。

    何不见也相信他的誓言,传音张道一:“我是百脉通玄灵体,我知道金阙太极宗曾有位飞升前辈与我相同。”

    “我想去太极宗请教这位前辈的修炼心得,却与太极宗并无什么交情。”

    到这里,何不见改为正常说话:“不知张道友与太极宗弟子之间是否相熟,能否为我引荐一位。”

    百脉通玄灵体!

    张道一眼中浮现惊讶的神色,不过他很快控制好神态,道:“我与太极宗这一代的道子尤胜舟相熟。”

    “不过……”

    张道一苦笑道:“不过我上次得到他消息时,他静极思动,离开太极宗,去万界内寻另一处有缘之地隐居去了。”

    “我并不知他现在具体在哪里,还需要先联系上他,等他回信。”

    “不过,他行事率性,回不回信、多久回信都不一定,恐怕要道友多担待了。”

    “那就劳烦道友了。”

    何不见表示理解。

    修士嘛,闭关都是以年论的,外出游历更是不知会浪到哪里。

    何不见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段九节青玉竹的枝叶,以指为笔,在枝叶上绘制了全部的九劫符文。

    一个个金色符文围绕着枝叶飞舞,紧接着如飞鸟投林般扎入枝叶内,完全隐没了。

    何不见将这一截枝叶递给张道一,道:“看到九节青玉竹的枝叶,想必道友也明白为何这符文被我取名为‘九劫符文’了。”

    “昔日,我正是从一株九节青玉竹上偶然习得的符文。”

    “我今日将它交给道友,道友将它放在藏书阁里也好,寻一处灵田种在宗门里也罢,都可。”

    “至于谁能学习九劫符文,”何不见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就看谁能自其内发现九劫符文了。”

    “有缘者得之。”

    何不见还是很喜欢这种到处放暗子,成为别人的机缘的感觉。

    没准他今日的行为,未来会促成下个有大气运的“主角”崛起呢。

    “好。”张道一接过枝叶将它收好,又取出一个符纸折成的纸鹤递给何不见。

    “若我联系上尤胜舟,会以纸鹤给道友传信。”

    “那三位太无的道友,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别过。”

    何不见将纸鹤扔进储物法器里,拱手跟张道一道别。

    “我们也回宗门?”寒松夜问道。

    何不见点了点头。

    越荒州将手中的蚀心剑收回储物法器中,也颔首同意。

    三人一同向着远处的柱珊瑚飞去,通过其上的跨界传送阵,直接来到了九重城。

    又借九重城的传送阵,直接回到了太无宗。

    三人各架一朵白云,向着府邸飞去。

    寒松夜叹了口气,道:“本来只是去参加一场拍卖,谁想到被困在幻境里,一去十七年。”

    “是啊。”何不见再次向寒松夜道谢,“也多谢松夜陪我们在海底多待了七年。”

    寒松夜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必谢,这也是我该做的。”

    “若不是你们提醒,我还不知要在幻境里困多久,没准要困个几十上百年。”

    “困得时间长了,经历的事多了,记忆就会混乱,不仅空耗了寿元,还扰乱道心。”

    三人飞到了分别处,寒松夜向他们道别。

    “没想到幻境中的灵药也带出来,我这次也算收获颇丰。”

    “两位师叔祖就此别过,我要回去整理灵药了。”

    待寒松夜驾云离去,终于又只剩下了何不见与越荒州。

    何不见和他驾云向着紫藤小筑飞去。

    飞的过程中,何不见看向越荒州,突然笑出声来。

    越荒州侧头看他,露出询问的神色。

    “刚刚松夜的话让我想起了还留在幻境里的那些人,比如……蜀寻。”

    “现在想来,当时我们跟蜀寻打赌成功,让他给我们算能不能顺利解决你灵魂中的毒,他算出来是大吉。”

    “没想到他居然算中了。”

    “等等,既然第八个格子是大吉,第一个格子怕不是大凶。那个指针先指了第八,又指了第一,先大凶后大吉。”

    “不仅算中了,还算得很准,连这一波三折的过程都算中了。”

    “我以前觉得他不靠谱,难道他其实很靠谱?”

    何不见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越荒州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神色,无奈中又带了点笑意。

    在何不见的喃喃自语中,他们也飞到了紫藤小筑。

    第142章 翊圣

    紫藤小筑内, 紫藤花终年盛开,与他们离开时并无两样。

    趴在院中的小狐狸看到落在院中的两人,高兴地蹦起来扑到何不见的腿边。

    何不见摸了摸它, 从自己的储物法器内取出几颗丹药给它当零食吃。

    小狐狸如今正处于蕴气小阶段。

    妖修本就修行缓慢,它少说要修炼个百年,才能开启灵智,踏入筑基。

    回到宗门,何不见与越荒州又回到了往日修炼的状态。

    何不见本来想将蚀心剑带给元辰掌门,让他看看这把剑究竟是出于谁之手,却被元辰掌门座下的仙鸥童子告知掌门闭关了。

    李危弦和萧淡水都在外游历还未归来。

    不过自仙鸥童子口中,何不见得到了更多消息。

    在他们离开的这十七年里, 灵天内多处地方发现了魔修行动的踪迹。

    不过这些魔修最高修为也不过是筑基大圆满, 并没有金丹期以上魔修出现在灵天。

    因而各大宗门也多是挂出相关任务,让底下弟子前去剿灭。

    弟子们既得到了磨砺,又挣得了善功。

    “就这样被动应对吗?”何不见不解道。

    站在山石上的仙鸥脖子一低,又猛地扬起来,发出“啊哈哈哈”的大笑。

    “灵和真人,你以为主人为何‘闭关’?吟心、了灭两位真人为何在外游历?”

    “主人让你与定虚真人专注修行便好, 看那些魔修蠢蠢欲动的模样,日后恐怕和他们有的打呢。”

    “啊哈哈哈哈。”

    何不见有些无奈。

    别的修行者都是点化只仙鹤、灵石, 看上去特别有牌面。

    偏偏元辰师兄的童子是只仙鸥, 还是说话声如洪钟的那种。

    不过,听仙鸥的意思, 元辰掌门未必真在“闭关”,或许是出去找那些魔修麻烦去了。

    既然宗门有数, 何不见也就安心了。

    之后的日子,越荒州又一次闭关, 巩固修为,研究蚀心剑。

    何不见则悠哉得多,他牵引星光补充好之前消耗的星珠,剩下时间就是去藏书楼看书,顺带等张道一的消息。

    在宗门这段日子,何不见也得知,曾经被越荒州重创本命法器的韦束龙陨落在了问心秘境内,曲修贤也是同样。

    昔年在藏宝阁外碰见的三人,竟然先后都陨落在了问心秘境内。

    与此同时,何不见也见了林幽一面。

    这次再见,林幽结成了中品金丹。

    在海市蜃楼举办时他还在闭关,就这么错过了。

    林幽还有些遗憾。

    何不见跟他讲了沧溟世界发生了什么,道:“没什么可遗憾的,你若是去了,没准现在还陷在幻境里。”

    林幽不可思议道:“那这么说,下次海市蜃楼要等数百年了?唉。”

    紧接着,林幽的神情有些古怪。

    “上次在问心秘境也是遇见了怪事,师叔祖,你和定虚师叔祖的气运真不知该怎么说。”

    “下回你们要去哪里游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避开。”

    说着,林幽和何不见一起笑了。

    何不见不由想到还在闭关的越荒州。

    没办法,这个锅按理来说不该他来背,该师弟来背才是。

    毕竟,他才是标准的“主角”。

    待越荒州出关后,何不见又得到消息,文清一回到宗门内了。

    何不见与越荒州携手去拜访文清一。

    文清一依旧是外表四十许、颇具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见到何不见与越荒州,先恭喜了两人。

    “我早听闻二位师叔祖成就上品金丹,只是我在外游历,今日才有缘相见。”

    “文道长,不必唤我们师叔祖,叫我们道号便好。”何不见道。

    “我今日来,其实有一物想要给道长。”

    何不见从自己的储物法器内取出了装有玉清金液丹的瓶子,放在了案几上。

    “玉清金液丹。”

    文清一极为惊讶,他伸手拿起瓶子,用灵觉扫了下内部,确认确实是玉清金液丹。

    “这……”

    文清一如今是筑基大圆满的修为,只要服下这枚玉清金液丹,他立刻便能结成中品金丹。

    不过文道长如今才一百六十岁,还剩一百多年的寿元,并没有到急于进阶的地步。

    何不见解释道:“我知道道长还有不少寿元,但我怕下次外出游历一去数百年,耽搁了给道长的时机,不如现在就将它给道长。”

    文清一本想拒绝,但这可是玉清金液丹……

    他狠狠闭了闭眼,脸上浮现挣扎之色。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脸上犹豫之情尽退,他睁开眼,双目清明。

    “灵和,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请把它拿回去吧。”

    “道长……”何不见还想说什么。

    文清一打断了他,坚定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将它留在手里,心中就总想着自己还有退路,想着实在不行还能服用玉清金液丹。”

    “若真如此,反而永远与金丹无缘。”

    “虽然我比不上你和定虚,你们是天骄,拜入太无宗以来,只花了十五年就结成上品金丹。”

    “但我这样的平庸之辈,对大道的向往之心、求道的坚定之志,与你们是相同的。”

    “我还剩一百三四十年的寿元,寿元到了还能兑换延寿丹,无论如何,在有限的寿元内,我总要自己去寻求金丹之道。”

    “若当真耗尽寿元,也未能结丹……”文清一捋了捋自己的清须,洒然道,“我亦不悔。”

    “所以,拿回去吧。”

    何不见沉默片刻,收回了瓶子。

    “是我太过冒然了。”

    越荒州道:“道长如此坚定,必能结成上品金丹。”

    文清一平和地笑了笑。

    他看着越荒州与何不见,眼中多了几分长辈般的关爱和感慨。

    他还记得自己在天苍山下,第一次见到这两位时的场面,想来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时光匆匆啊。

    离开了文道长的住处,何不见望着涌动的云海。

    原本因直接到达金丹三元境界,多少有些轻浮的心,重新沉了下去。

    “长路漫漫啊。”何不见忍不住道。

    “走吧。”越荒州道。

    ……

    两年后,何不见终于等到张道一的消息。

    符纸折成的纸鹤扇动翅膀,其内传出了张道一的声音:“灵和道友久等了,我没有等到尤胜舟回信,但打听到了他现在正在翊圣世界。”

    “我们九重城见。”

    “我们走。”何不见对越荒州道。

    ……

    九重城街道上,何不见、越荒州与张道一向着跨界传送阵走去。

    张道一道:“翊圣世界我曾去过,没想到无垢子居然在那里。”

    无垢,是尤胜舟的道号。

    张道一向两人介绍道:“翊圣世界的天地法则十分独特,那里特别重功德、气运与信仰,因而那里神道极为昌盛。”

    “翊圣世界内,行善或作恶都可得到相应的功德、气运,任何人、妖甚至鬼都可行善作恶,来凝聚信仰、气运成‘神’成‘圣’。”

    “正因此,翊圣世界遍地都是鬼怪神异之事,百姓们也信神好巫,愿意建庙立像,虔诚信仰。”

    “反倒是道门正宗衰弱,在那里近乎于无。”

    “当然,翊圣世界所谓的‘神’‘圣’,最高境界也就是相当于修士的元婴期。”

    “盖因元婴之后再想进境,要面临水火风三大地灾。”

    “这些神道修士借了天地法则之利,修行速度极快,但自身的灵魂和肉身仅仅比凡人略强一些。”

    “他们的全部威能都来自于信仰和香火,一旦信仰动摇,自身也会随之陨落。”

    “哪怕信仰不动摇,他们不够凝练的神魂连水灾都抵抗不了,大概率要陨落。”

    张道一细细为他们一一解释。

    不仅如此,何不见听完想到的更多。

    神道修士既然威能都来源于信仰香火,想必在扩展信徒的过程中,少不了与其他神道修士争抢厮杀。

    光听张道一简单几句,何不见都仿佛看到了万千“神”“圣”轮番转换的场景。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何不见淡淡道。

    “没错。”张道一拍手称赞道,“正是如此。”

    “而且,由于翊圣世界神道昌盛,不少魔修改头换面,套上个金光闪闪的外壳,就去冒充‘神’‘圣’。”

    “淫祠野庙遍地,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说着,张道一也摇了摇头。

    他这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道士,想起翊圣世界就头疼。

    “也不知无垢子为何要去那里隐居。”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跨界传送阵。

    三人迈步走入其内,一阵白光过后,他们已经来到了翊圣世界。

    何不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传送阵前面的一面水墨屏风。

    屏风上绘制着写意的泼墨山水,在近处有一处水榭,水榭之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凭栏而立。

    等他看久了,发现那凭栏的书生头正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不妙的是,他头不断歪斜的方向,正是水面。

    “咳嗯。”张道一咳嗽一声。

    书生吓得一激灵,本来他的身体已经歪了一半到栏杆外,这一激灵,他直接翻过栏杆掉进了水中。

    扑通。

    明明没有水声,何不见却仿佛听见了。

    屏风内留白的水面上,多出一笔墨色的漩涡,漩涡内的书生冒出头来,看向屏风外,一脸的无奈。

    张道一潇洒地挥了挥袖子,迈步走向了房间外。

    何不见与越荒州跟上。

    何不见笑道:“道一兄何必吓他一下。”

    第143章 画卷

    张道一失笑, 道:“那书生应当是风云书院派来看守跨界传送阵的,却自己跑进水墨屏风里偷懒了。”

    “风云书院的先生们治学严格,他要是被发现偷懒, 恐怕要被关进书斋里罚背几百本书不可。”

    “吓一吓他,算是帮他醒神了。”

    说话间,他们三人已经离开了刚刚的那间屋子,来到了庭院内。

    庭院内假山湖石一应俱全、山径水廊起伏曲折,处处栽种着高大的榉树和桂树,树下花草郁郁葱葱,入目是一片盈然绿意。

    “叮、叮、叮……”

    伴随着阵阵读书声,挂在檐下的风铃被几只半透明、背生翅膀的小人摇动, 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我已经听见了。”远处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伴随着“哒哒哒哒”的脚步声, 一头矮小的瘦驴驮着一个老者向着三人走来。

    驴瘦,老者更瘦。

    他麻杆一样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绿袍,头上松松垮垮束着一个小发髻,更多蓬发支棱着,随风飘荡。

    瘦驴走到三人面前,老者却没从驴上下来。

    “就依贵客所言, 待会儿罚他背三百本书。”

    “您是?”张道一迟疑道。

    “风云书院的一个糟老头子,唤我随翁便好。”

    “随翁?您就是天下士人之首、执掌大楚文脉的当世文宗?”张道一吃惊道, 随即他神情中多了几分严肃。

    随翁双手袖在宽大的袍袖中, 呵呵一笑,接着道:

    “今日, 风云书院豢养在洗笔池内的墨龙忽然腾飞,老夫我仰观天象, 见紫气红光浮现于东方,因而知晓今日必有贵客造访书院。”

    “果然老夫等到了三位贵客。”

    何不见失笑, 问:“随翁为何笃定贵客是我们三位呢?难道不能是今日来此的其他人?”

    随翁老神在在地道:“三位贵客经由传送阵到此世,传送阵白光焕发。”

    “一室光明,天下光明,这正是三位乃是贵客的证明。”

    “三位贵客来翊圣作何?风云书院愿全力配合。”

    这位老人,周身气息不弱于他们三人。

    但听他说话,怎么是一股……迷信的味儿。

    何不见不由看向张道一。

    这位到底靠不靠谱?

    张道一捕捉到了何不见的疑惑,他传音给何不见和越荒州。

    “翊圣世界内最强大的王朝名为大楚,大楚王朝的皇帝自号为‘天子’,得举国信仰供奉。”

    “除了皇族外,大楚王朝内最强大的势力就是风云书院。”

    “风云书院内的书生通过科举出仕,辅佐天子经营天下,由此获得信仰和功德成圣。”

    “面前这位随翁,我之前来翊圣世界时并未见过他,倒是从其他士人口中听过他的名字,算是‘当世圣人’。”

    “这个世界的‘神’‘圣’们,大多忠于自身神职。”

    “风云书院善养浩然之气,以君子要求自身,有话倒是可以直说。”

    何不见明白了,对随翁道:“随翁,我们想寻一个人,他名为尤胜舟,道号无垢。我们只知他在此世,不知他现在具体在何处,风云书院可有他的消息?”

    随翁听了,袍袖一挥。

    一卷雪白的宣纸自他袍袖中飞出,在三人面前摊平。

    随翁枯枝一样的手中,出现了一支竹笔。

    竹笔在空中一挥,三人不远处的澄澈的池塘里突然跃出一条墨色游鱼。

    游鱼飞到竹笔笔尖,围着笔尖轻灵自如地游动。

    随翁挥动竹笔,墨色游鱼随着他的动作,在宣纸化作“尤胜舟”“无垢”五个字。

    随翁动作随意,落笔迅速,却自带一股行云流水的韵味。

    五个墨字骨俊神清、瘦硬挺秀。

    在何不见三人的注视下,五个墨字缓缓晕开,化为五个活泉,其内喷出一股又一股墨色。

    墨色在巨大的宣纸上延展开来,绘出泼墨山水、鳞次栉比的建筑、一池墨荷。

    荷花池畔,寥寥几处闲笔勾勒出一个遗世独立的背影。

    随翁的袍袖一挥,这卷宣纸自行卷起,落入何不见的怀中。

    “你们要找的人就在画中所在之地。”

    “按照画中所绘,你们应溯流泪河而上,去河源郡,寻百里府。”

    “多谢随翁。”何不见道。

    ……

    三人离开风云书院后,张道一望着天空,不由得道:“河源郡啊,随翁的主意打的到好。”

    “道一兄何出此言?”

    张道一一边领着两人向前走,一边道:“河源郡,因处流泪河发源之地而得名。”

    “河源郡在百里家的掌控下两千年,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前后五代家主都是元婴期修为。”

    “哪怕是大楚朝廷、风云书院,也奈何不了河源郡百里家。”

    “这千年来,百里家的势力还不断向外扩散,当地人千年前还称百里家为百里侯,现在已经改称百里王了。”

    “我们这一去,若与百里家不起冲突还好,起了冲突,岂不是为风云书院作先锋?”

    “而且,两位道友可能不喜多管闲事,而我……”

    说着,张道一露出个苦笑。

    何不见也笑起来,了然道:“道一兄怕是没少给风云书院和大楚朝廷打白工。”

    张道一还是忍不住提议道:“两位道友是否急于去河源郡,若不急我们可如随翁所言,去流泪河上乘船溯流而上,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何不见回头与越荒州对视一眼。

    “师弟?”

    越荒州平静道:“师兄决定就好。”

    “那就走吧,去流泪河,也见识见识这方世界的风土人情,烦请道一兄带路了。”

    三人并肩,不紧不慢地向着流泪河渡口走去。

    ……

    流泪河渡口。

    百里燃没骨头一样瘫在一把圈椅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美貌侍女半蹲着服侍,背后还有两个佩刀护卫如门神一样站着。

    在渡口等渡船的其他人一看这个架势,都远远躲着。

    百里燃歪过头、张开嘴,把右边侍女递过来的葡萄吃进嘴里嚼了嚼,又呸的一声吐在左边侍女伸过来的手上。

    “烦死了,船怎么还没来。”

    身穿绸缎衣服的管事刚想说话,就被他旁边另一位管事抢先道:“二公子莫急。”

    百里燃一听他开口更气了。

    “大管事,大哥突然让你来告知我,必须带我回家也就算了,怎么还非得走流泪河?”

    “不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百里家的子嗣不准靠近流泪河吗?”

    “我百里家是穷到没有飞舟云鲸了,还是穷到用不起传送阵了?”

    “是,就算非要走流泪河,你为什么不早安排好楼船接本公子,反而要本公子在这里等着。”

    百里燃看了眼缩在远处的不敢靠过来的人,不由得嗤道:“本公子是来这里给别人看笑话、演猴戏的吗?”

    “难不成还要本公子和这些贱民同乘一艘船?”

    旁边等船之人,不乏身穿襕衫的士子,或同样穿着不凡的富贵之人。

    被百里燃蔑称作“贱民”,他们有些面露怒色,想要上前来理论,却被同伴拉住了。

    “他姓百里,是河源郡的百里王,少惹麻烦了。”

    “别去招惹。”

    百里燃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快点把他们赶走,本公子才不想和他们乘一条船。”

    穿绸缎的二管事瞄了一眼大管事,发现大管事没有出言反对。

    他又抖了起来,去往另一边,将所有等船的都打发走了。

    这时,远处的大路上,一黑、一白和一青三道人影悠然向着渡口走来。

    他们迈步的动作不大,但走路的速度却奇快,几乎一眨眼就走到了近前。

    “这就是流泪河。”张道一传音给何不见与越荒州。

    “流泪河自南向北,纵贯整个大楚王朝。”

    “在民间传说里,据说是一位神女下凡与人间男子相恋,那男子却负心于她,神女伤心流出的泪化作成了此河。”

    “据说行船河上,常能听见哭声呜咽。甚至在夜晚,能见到河面上的水鬼背月面河哭泣。”

    “若有人听这哭声听入了神,就会自己投入河中溺死,也化作水鬼。”

    “常年在流泪河上撑船的船公,都说这些水鬼是被神女的悲伤困住了,不得解脱,才为自己悲伤流泪。他们的悲伤,又传开来,拉更多人入河。”

    “为了平息神女的悲伤,许多人在河两岸建起了庙,祭祀神女,祈求行船平安,那些庙都被称为哭娘娘庙。”

    “渐渐的,众人也甚少称呼神女,反而以哭娘娘代称。”

    “靠近河源郡的河段,两岸连山,山上终年缭绕云雾,常有猿猴哀鸣,因而那段又被称为猿鸣峡,是流泪河行船中最危险的河段,也是风景最好的河段。”

    何不见好奇道:“真有神女吗?若真有,她被改称‘哭娘娘’难道愿意?”

    “不清楚,”张道一说,“神女有可能是假,哭娘娘却真的存在。”

    “翊圣世界就是这样,存在还是不存在,都要看百姓信仰。”

    “昔日无人问津的小庙一朝得势,也能统治一朝、盖压一代。”

    “昔日香火鼎盛的正神,若是被人遗忘,也会落魄消散。”

    正说着,二管事拦在他们身前,昂首天外,道:“我们二公子不和贱民乘一艘船,你们三个穷酸道士快点滚。”

    何不见脚步一顿,一点不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这就是百里家吗?好生霸道。”

    张道一眼中多了些厌恶,继续传音给何不见与越荒州。

    “我刚刚所说的,套在百里家也同样。”

    “百里家的家主之所以代代都是元婴修士,就在于他们牢牢掌控了河源郡百姓的信仰。”

    “百姓越是认为百里家威势无双,越是传唱‘百里王’的名号,百里家就真能割据一方、裂土为王。”

    “相应的,百里家必须向外展示他们的威势和霸道,以此来让更多人相信。”

    他们三个金丹修士,灵识能覆盖方圆千里,离这里很远就看到了百里家这位二公子的所说所为。

    只是没想到,这二管事居然还真的拦到他们三人身上了。

    第144章 船公

    鹓鶵岂会在意鸱鸟之“吓”。

    何不见伸手转腕一指二管事, 随即甩袖迈步,走向百里燃。

    “唔。”

    二管事还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二管事出离愤怒了, 他身上亮起一层火光,但这层火光却没能“烧化”他喉中之物。

    “唔,唔唔唔唔唔!”二管事气得脸色胀红。

    在何不见路过他身边时,他裹着一层火光的手胡乱抓向何不见。

    “飒——”

    越荒州身上杀气喷薄而出,鼓动周围的空气化为一道道风刃。

    “锵锵锵锵!”

    “唔——”

    无数风刃劈头盖脸向着二管事劈去,每一刀风刃都刮去二管事身上的一层火光。

    二管事的手无助地在空中胡乱挥舞,想要抵挡风刃。

    但风刃的数量太多了,力道也太大了, 他只能凭本能收回手臂抱头被动挨着。

    千万道风刃交击在他身上, 让他站都站不稳。

    “当。”

    “唔——”

    二管事被刮得踉跄两步,双膝一软,膝盖骨结结实实和码头地面来了个碰撞。

    痛得他脸色狰狞,想叫都叫不出来。

    何不见这时已经走到了百里燃五步之内。

    百里燃背后的两个带刀护卫紧张地拔出刀,一股金石锐气自他们的刀上散发开来。

    百里燃身周也升起了一层金色的防护罩。

    “二公子不必这么紧张,我们的朋友此时正在百里府做客, 我们三人此行正要去河源郡、登门拜访百里府。”

    “这艘船,二公子不想与我等同乘, 也必须要乘了。”

    此时天色将晚, 长空寥廓,暮色四合。

    天边堆积的云呈黯淡的紫色, 用它们的身体挽留着最后一丝霞光。

    何不见背后的,围绕着二管事的风刃散去, 带动的风吹动何不见墨色道袍的衣袂,带起烈烈声响。

    何不见笑着说完, 眉目间不见愠色,长身玉立,姿态出尘。

    百里燃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眼中多了分凝重之色。

    围绕着二管事的风刃,将他身上的火光一层层削去,却连他的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

    这等控制力,远比风刃本身还要惊人。

    若发出风刃之人心有杀意,二管事怕是会被千刀万剐。

    大管事这时开口道:“既然三位是去百里府访友的,就是百里家的客人,自然当同乘一船。”

    “谁让你插嘴的?本公子还没发话。”百里燃狠狠瞪了大管事一眼,“什么时候本公子的事轮到你来决定了?”

    大管事平静道:“二公子,家主请您务必在‘长明节’祭祖之前回去,我们不能在此耽搁时间。”

    百里燃脸颊抽动,他泄了劲儿一样靠回圈椅里,冲着后面挥了挥手。

    两个护卫归刀入鞘,他面前的金光屏障也消失了。

    “好好好,”百里燃不阴不阳地道,“你倒是会拿鸡毛当令箭。”

    大管事充耳不闻,反而向何不见三人拱手作揖。

    “这位是我百里府的二公子,百里燃。二公子被家主宠坏了,三位仙长不要介怀。”

    “不知三位仙长贵姓大名?”

    “仙长之名不敢当。”何不见淡淡道,“在下道号灵和,这位是我师弟定虚,这位道号承真。”

    这时,流泪河上,一艘大船劈开水流,向着这边驶来。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缓缓靠岸的大船吸引。

    何不见摆了摆手,解开了二管家的禁言,对越荒州、张道一道:“走吧。”

    三人越过百里燃一行登了船。

    百里燃暗地里咬牙,瞥了眼二管事,冷哼道:“废物,还不快滚过来!”

    说完,他一拍圈椅。

    椅子凌空飞起,带着他登上了船。

    二管事刚刚膝盖和大地来了次碰撞,也不知骨头裂了没。

    听到百里燃的话,他忍着痛连滚带爬跟上了百里燃。

    这艘大船共有三层,此时三层之内已有不少在其他渡口登船的乘客。

    依照百里燃的脾气,早就将他们都赶下去了。

    不过由于刚刚撞上了铁板,在船上他也不好发作,只能愤愤不平地抱怨:“为什么非要搭船?大哥真是脑子有病。”

    大管家沉默地跟在百里燃身边,只要百里燃按照家主的指示行事、只要百里燃没惹出大祸事,他都闭口不言。

    二管事刚刚办事不利,现在反而更加殷勤地贴过来。

    “公子,公子别气,我这就安排最好的房间给您和姑娘们。”

    何不见则漫步在走廊上,好奇地用灵识探查这艘船。

    “这么大的船,也不是法器,也没有扬起风帆,我也不见上面有什么阵法……”

    “它是怎么能逆流而上的?”

    这连张道一都不清楚了。

    “我没来流泪河上乘过船……”

    很快,何不见就得到了答案。

    他的灵识看到二管家跑到了甲板上,找到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怪人,从怀中掏出一把信香,点燃后插在怪人身前的香炉里。

    “船公船公,船费已付。”

    “顺风顺水,直到河源。”

    盘膝坐在甲板上的船公猛地低头凑近信香。

    信香上冒出的烟凝为细细的两股,投入到船公脸上应当是鼻子的位置。

    船公深深吸着,低下的头越仰越高,烟柱越拉越长。

    信香燃烧的速度极快,几个呼吸间,信香柱头上的火星就湮没在了香灰中。

    船公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够。”

    “不够?!”二管事炸了,“这可是被一百位百姓供奉了百天,用了上好香料制成的百日香。”

    “一百位百姓的信仰还不够吗?”

    “不够。”船公还是吐出这两个字。

    二管事脸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从袖口里掏出六颗表皮鲜亮、水灵的鲜果,放在船公面前。

    这回,船公道:“够了。”

    二管事啧了一声,转身离去。

    何不见的灵识分明看到,他袖口里还有一颗果子。

    何不见忍不住传音给越荒州和张道一:“乘船这一趟到真是丰富了我的见识,我好久没遇见过这等恃强凌弱、又贪滑自私之人了。”

    张道一不在意地笑笑,他常在各大世界游历,除魔卫道,见过太多难言之人、难言之事。

    “能拜入四大宗的人,性情或有缺点,张狂也好、争强好胜也罢……性情虽然各有缺点,却少有这般不堪的。”

    “我们这些修士远离尘寰,久而久之,也忘了人之性情中最幽微难言、灰暗不堪的部分,也就少了一份警戒。”

    “也因此,常常有大能、老怪重入红尘,以世人千面、红尘百态作镜鉴,反照自身,审视道心。”

    “也不能太沉溺世情中。”越荒州道。

    何不见也点点头,道:“我们也去交船费吧。”

    三人迈步走向甲板。

    此时何不见已经大致搞清楚船公究竟是什么了。

    船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凡人肉眼看不穿,但修士的灵识一扫,就能发现蓑衣下其实是木头。

    没错,这船公是一块被雕成了人形的木头,木料还和这艘大船相同。

    也不知是船生了灵附在了木偶上,还是某个孤魂野鬼贪恋供奉附在了木偶上,渐渐木偶化为了船公。

    船公受了供奉,有了神力,以自身力量驱动大船。

    何不见走到船公面前,不由得感叹翊圣世界当真适合神道,连木偶稍微受到供奉都能化为船公。

    “我身上也没有信香,没有鲜果,不知灵石能不能作供奉。”何不见传音给两人。

    “试试。”越荒州道。

    张道一思索片刻,道:“我身上倒是有些和信仰有关的材料,我绘制符箓时,有时会用到香灰之类的东西。”

    “没事,我先拿灵石试试。”何不见道,“实在不行拿点丹药和百里家的人换点信香,想必他们会很乐意的。”

    何不见从储物法器里,先取出一块下品灵石,放在船公面前。

    船公又一次猛地俯下身,在灵石上左右摇摆,随即猛地深吸一口气,将灵石吸进体内,生怕何不见反悔一样。

    “三个人,一块不够。”

    “三块。”

    “一共要三块,这样的。”

    何不见笑了笑,又取出五块下品灵石放在船公面前。

    “三个人的船费,再加三间上房。”

    船公立刻道:“成交。”

    三人上到大船第三层。

    大船第三层,除了百里家的人之外,每个房间都空着。

    本来三层价格就贵,住的人少。

    住得起第三层的人,也不敢招惹百里家。

    一看到百里燃的架势,他们就识趣地搬去了第二层,给百里燃空出了第三层。

    何不见三人可不怕百里家,第三层清静少人,正适合他们。

    张道一跟他们道别,选了间房就进去了。

    何不见与越荒州则进了同一间房。

    何不见选的是临河的房间,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奔流的河水和辽阔的江景。

    此时天色全黑,弦月如钩,却钩不破薄云。

    天空宛如被一层轻柔的纱笼罩着,月光与星光都朦朦胧胧。

    “哗哗哗……”

    川流不息。

    越荒州从自己的储物法器里取出一坛猴儿酒,给何不见倒了半坛。

    何不见接过抿了一口,感受着馥郁的百果香气自舌尖蔓延到喉中。

    “怎么连一整坛都不舍得分给我,只分我半坛?”

    越荒州靠着窗框,望向江景,道:“除去此坛,只剩最后一坛。”

    “原来不是小气,是舍不得啊。”何不见托腮。

    “没什么舍不得的,下回碰见其他好酒再买点。还有灵果。”

    “嗯……虽然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但下回再遇见好景致,没有佐景的好吃的,总觉得少些什么。”

    第145章 夭娘

    三层的房间内。

    二管事躺在床上, 船只晃动,他的鼾声连绵不绝。

    渐渐的,睡梦中, 二管事听到一个声音絮叨个不听。

    “大管事神气什么,他再怎么神气也不过是个管事,他怎么管得了二公子?”

    “大管事是奉家主的命来的,当然管得了二公子。”

    “哦,家主?老家主还没死呢,大公子就等不及自称是家主了?”

    “大管事奉家主的命令,是家主的人,二公子能放心去信大管事吗?”

    “我才是二公子身边人, 大管事算什么, 二公子到底还是离不开我的侍奉。”

    “可是今天我被那三个妖道打跪下时,二公子一点没给你出气。”

    “是,我体谅二公子,那三个妖道确实有点本事。”

    “可我也是奉了二公子的命令去赶人的,我被打了,怎么连伤药都不赏给我?”

    “别说伤药, 连一句夸我忠心的软话都没有,还骂我废物。”

    “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二管事的眉毛拧得死紧, 他的鼾声不知不觉停了, 眼皮下的眼珠快速转动。

    他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甩掉那让他不喜的声音。

    可那声音, 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是不是杏娘、桃娘那两个小贱人在二公子耳边吹枕头风,才让二公子厌烦我了?”

    “还是大管事针对我?”

    “不, 大管事那么厉害,哪里需要挑拨我与二公子之间的关系。”

    “那两个小贱人什么都不会, 就会奉承着二公子。”

    “上次我想摸摸她们的肩,还敢去二公子面前哭哭啼啼。”

    “没错,没错,我是二公子的好狗,二公子也该知道离了我,就再也找不到第二条这么用心去舔的狗了。”

    “就是那两个小贱人!”

    “该死的贱人!”

    二管事呼出一口浊气,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浑浊的怒火。

    他糊里糊涂站起身,因船舱摇晃踉跄了两步。

    二管事就这么歪歪斜斜、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大船逆着水流飞速前行,流泪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凄楚缥缈的哭声。

    哭声似远又似近,在朦胧的夜色和水声的掩饰下并不清晰,除非专注倾耳去听,否则完全察觉不到。

    “呼哧,呼哧,呼哧……”

    二管事喘着粗气,沿着走廊走向二公子的房间。

    这时,大船一个颠簸,二管事站立不稳撞到了船边,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下才没一头栽进河里。

    这一下子给他吓出了冷汗,睡迷糊的大脑激灵一下,清醒了些许。

    二管事再抬头时,看到三层船头围栏处立着一位女子。

    她背对二管事,身着天水碧色轻纱罗衣,微垂着头。

    看到她后,二管事才注意到夹在水声间的哭声。

    是她在哭?

    她是谁?

    二管事用力闭了闭眼,上船前受过的窝囊气再次涌上心头。

    管她是谁。

    这三层就两个女子,一个桃娘一个杏娘。

    左不过就是这二者之一。

    怕不是惹了二公子生气,被赶出来,在这里偷偷哭呢。

    教训教训她。

    替二公子教训教训她。

    我可是管事,她不过是个侍奉的婢女,连个妾都不是的东西。

    二管事大踏步向着船头走去,脚步急切许多。

    这时,他面前一步的距离内,一扇房门突然弹开。

    “当!”

    “啊!”

    一声巨响和二管事的惨叫同时响起。

    二管事走得太急,刹不住脚,整张脸结结实实拍在了门板上。

    鼻梁当场撞断,两道鼻血从鼻孔里淌出来,额头更是高高肿起。

    “怎么回事?”大管事推门出来,厉声道。

    二管事这一声惨叫,把整条船都惊动了。

    百里燃也打开门,不悦地看过来。

    恰在这时,船头哭泣的女子似乎也被二管事惊动了,也回头看了一眼。

    朦胧的夜色下,一张清丽脱俗、犹带泪痕的脸,让百里燃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姑娘……”百里燃迈步走出门,向着船头走去。

    二管事捂着脸还在哀嚎,他的鼻血流了一脸和一手,耳边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门板弹开的那间房里,张道一潇洒迈步出来,看着二管事的惨状,只冷哼了声。

    二管事抬头看见他,认出他是码头上三个妖道之一,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去死!去死!!!”

    二管事从怀中抽出一把罩着乌光的匕首,向着张道一扎了过去。

    张道一伸出手,轻飘飘越过匕首抓住二管事的手,猛地压腕向下方用力一折。

    “啊——”

    二管事的手腕被张道一轻松废掉,他手中握着的匕首也“咣当”一声掉在船板上。

    张道一没有松开手,而是将二管事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另一只手抓向二管事的头顶。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张道一从二管事头顶揪出一道灰色的影子。

    “啊!”

    又一声二管事的尖叫响起,不过这次却不是出自二管事的口中,而是张道一手中影子发出的。

    灰影扭动挣扎着,不断用二管事的声音咒骂着。

    “百里燃你个孬种,活该争不过你哥,连自己的狗都护不住!”

    “都是废物!”

    “妖道放开我!”

    张道一一手掐着影子,另一只手松开二管事的手腕,紧接着收回手往腰间挂的流火金铃上一敲。

    “叮!”

    一声清越的铃铛声响起后,张道一手中的那道灰影化为飞灰。

    “是非鬼。”张道一放下手,解释道,“这样的小鬼自人心中诞生,最爱在人耳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张道一看着狼狈的二管事,冷声道:“这位管事,所谓‘心有是非人,招来是非鬼’,你会被是非鬼缠上,也是因为你心中有太多是非。”

    何不见这时也推开门走出来看了眼二管事,道:“是啊,刚刚那只鬼絮絮叨叨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若你再不出门,我们恐怕要进你的房间帮你解决一下了。”

    金丹修士的灵识覆盖整艘大船轻轻松松,何不见把一切都听在耳中,只是张道一先一步出来管了。

    “我……我……”二管事这时才清醒过来。

    他回想起自己刚刚干的事,和是非鬼说的那些话,人都凉了。

    二管事“扑通”一声给百里燃跪下,嘴唇颤抖着。

    往昔那些轻易就能说出来的奉承讨好的话,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百里燃这次别说骂他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眼睛从船头女子身上拔出来,看向张道一腰间。

    “你这个铃铛看起来挺有用的,说吧,要点什么才肯卖给我。”

    “算了算了,你跟大管事说。”

    百里燃扭头吩咐大管事:“这铃铛只要他开价别太过,就买了来,给本公子听个乐。”

    说完,百里燃大踏步走向船头,贴到了那位女子身边。

    大管事先让护卫把二管事拖走,又与张道一对视一眼。

    “不卖。”

    不待大管事开口,张道一扔下两个字,回了房间。

    大管事本来也不是真心听百里燃的话,他也就没纠缠此事。

    何不见看完了热闹,侧头看向船头围栏处的两人。

    他并不是有意偷听,但灵识还是让他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你叫什么?是什么人?为何跑到这里哭泣?”

    “小字夭夭。”

    “我在这里等人。”

    “他曾许诺我,求得功名后,必亲迎我入府,百倍千倍地报答我曾经赠给他的”

    “可他一去至今未归,我等不见他的人,不由得哭泣。”

    “何必为那等负心人落泪,夭娘不若来我身边伺候。”

    “……”

    “谁不知道我百里燃包下了三层,你特意跑来三层哭,不就是为了接近本公子。”

    “你这点把戏,确实勾到本公子了,怎么,还不愿意?”

    “我只怕公子下了船,就抛弃了夭娘。”

    “不会不会。”

    “本公子今次就是要回府上的,必将你也带回府中,让你和桃娘、杏娘一起伺候。”

    “这是公子的许诺吗?”

    “是是是,大丈夫一诺千金,夭娘跟本公子走吧。”

    何不见脸上多了一点古怪之色。

    百里燃固然让人厌恶,但他说夭娘是故意接近他的,这句话很可能是对的。

    这位夭娘并不是走楼梯到三层来的,而是突然出现在三层的船头。

    何不见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和“是非鬼”一样的魑魅魍魉,但灵识一扫,她却又是个真正的普通女子,身上没有半点异常。

    别说鬼魅气息,连点灵力波动都没有。

    本来,何不见也想着若这女子不情愿,百里燃非要死缠烂打的话,自己稍微阻一下百里燃,就如同张道一出手阻二管事一样。

    但听了这两人的谈话,这位夭夭姑娘,倒像是等待许久,终于等到鱼咬钩的钓鱼人。

    何不见摇了摇头,回了房间,正对上越荒州看过来的眼神。

    两人对视一眼,何不见笑了笑,传音给他道:“罢了罢了,且看看她想做什么。”

    夜色渐深,午夜过后,流泪河上起了风。

    狂风呼啸间,之前那若有若无的哭声也大了起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响起,何不见的灵识扩散到河上,看到河水中浮现出许许多多浮肿发白的身影。

    这些身影的上半身立在河面上,下半身溶在河水里,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被水泡的发白的布料贴着它们浮肿的身体。

    它们都低垂着头,有些捂着脸,有些没有。

    哭声自他们口中传出,重叠在一起,连成一片。

    这些,应当就是张道一说过的,溺死在流泪河里的水鬼。

    大船在划过它们身边时,有些水鬼无动于衷,有些水鬼却朝着船身扑过来。

    这时,大船的船身上散发出一股白烟。

    扑船的水鬼刚一接触到白色烟雾,就停了下来,也不再哭泣不止,而是痴痴呆呆立在河水中。

    这些白烟,正是带着信仰的信香烧出的烟雾。

    脱离了白色烟雾后,这些痴痴傻傻的水鬼如梦初醒,像是意识到了自身悲惨的处境,哭声更凄惨了。

    何不见也听见了船中其他乘客的喃喃祷告。

    “哭娘娘……”

    “哭娘娘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祝祷声让烟雾带上了一层金光,使得水鬼纷纷自动退却,不敢接近大船。

    流泪河上,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

    放眼望去,整条河上密密麻麻立着的,全是哭泣不止的水鬼。

    霎时间,流泪河宛如传说中的忘川河在人间的分支。

    河上回荡的哭声仿佛夹杂着世间一切心酸悲凉之情,凄神寒骨,使听到之人心神为之所伤。

    何不见也不免又想起了地球和穿越前的事,一股背井离乡、无法回还的忧郁和悲伤涌上心头。

    幸好他如今已是金丹期修士,早已过了心中那关,不为过去所困,他心中默默念了几句《真经》,驱散了那些被勾起的千般悲情。

    “噗通。”

    何不见的灵识在哭声间,捕捉到了一声清晰的落水声。

    从船上跳下河的,正是二管事。

    二管事落入河水中后,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就沉了下去。

    第146章 法门

    房间内, 大管事听到重物落河的“扑通”声,猛地睁开眼。

    随即,他又闭上了眼, 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翻了个身继续睡。

    ……

    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天边之时,河面上哭泣的水鬼随之消散。

    何不见、越荒州与张道一三人走出船舱,来到三层船头的位置凭栏观赏江景。

    清风徐徐,鸟鸣声声,颇有一种自然幽静的自在氛围。

    “大概还有十天的航程才到河源郡。”张道一道,“也不知无垢子去百里府,是不是和长明节有关。”

    “长明节?”何不见疑惑道。

    之前大管事也提过, 百里家的家主要求百里燃必须在“长明节”前回去。

    张道一解释道:“百里府上供奉有一盏千颗琉璃珠制成的珠帘灯。”

    “这盏珠帘灯, 自百里家第一代家主百里流火定居河源郡开始,就一直长明,迄今已经两千多年了。”

    “每年霜月雾日,哦,也就是翊圣世界鬼门大开之日,都要举办长明节。”

    “百里家会举办隆重的祭祀典礼, 为珠帘灯增添灯油,同时百里家还会从珠帘灯内分出火种赐予河源郡的百姓。”

    “百姓得了火种, 会回到家中燃起一盏明灯, 并虔诚供奉。”

    “据说鬼魅惧怕珠帘灯的灯火,这一日只有在明灯的照耀下, 才能安全度过、不被鬼魅侵扰。”

    何不见听完,结合这两天看到的种种, 大致也明白了。

    “这是百里家攫取百姓信仰、控制百姓的一种方式吧。”

    张道一颔首,说道:“什么事物存在得久了, 就有了不同的意义,也就有了被信仰的资格。”

    “一盏长明两千年不灭的灯,只有不到百年寿命的人们,当然相信它具有某种‘力量’,可以祈福驱邪。”

    说话间,三人后面的房间内传出一阵喧闹,打破了清晨的幽静。

    “大管事,还不给本公子准备饭菜?你要饿死我吗?”

    “点心呢?酒呢?”

    “大管事,快点去船头给本公子布置布置,本公子要和几位小娘去船头,一边看景一边吃。”

    “这河上昨晚鬼哭狼嚎的让人睡不好,今天更是无聊,连点乐子都没有。”

    大管事在旁边听得额头青筋直跳。

    二管事跳进河里死了,现在百里燃颐气指使的对象换成他了。

    该死的,为什么昨晚这对主仆没有一起作一对水鬼。

    大管事的目光阴阴地划过百里燃身边的夭娘,咬了咬牙。

    本来以为百里燃跟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混在一起,活不过昨晚的,谁想到他居然没事。

    这就麻烦了,二公子要是不死在流泪河上,岂不是他办事不利?回去家主该责罚他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大管事一边恭敬答话,一边示意护卫去准备饭菜。

    不急,反正还有十天。

    二公子就是不死在水鬼手中,他也要出手了结了对方。

    船头,何不见三人很快就看到护卫在地板上铺了厚毯子,搬来了桌椅,准备好了一桌酒菜。

    百里燃身边跟着三个女子,大摇大摆走过来坐在了桌边。

    穿着杏黄色罗裙的杏娘怀里抱着一把琵琶,聘聘袅袅坐在圆凳上,调了调弦,随后开始弹奏。

    另一位身着石榴裙、臂挽长披帛的桃娘,正依偎在百里燃身边,帮他布菜。

    身穿天水碧色轻纱的夭娘被百里燃抱在怀里,却望着河面怔怔愣神。

    这场面把何不见三人看得愣住了。

    百里燃喝了两口桃娘递到嘴边的酒,扭头看向何不见三人。

    “呦,你们还没走啊。”

    说着,百里燃脸上浮现出兴味,他冲杏娘摆了摆手,让她停下。

    “四处招摇撞骗的假道士不少,码头上和昨天晚上,能看出你们是有真本事的。”

    “跟本公子说说,你们是会烧丹画符啊,还是会御剑千里、降妖除魔啊?”

    张道一听到他这么轻浮的语气,不由得皱了皱眉,想出手给他点教训。

    何不见却伸手拦在他面前。

    何不见笑着挑了挑眉,觉得这位二公子还算有点意思。

    “二公子,烧丹画符、御剑千里,我们三人各会其一。我算是会烧丹,承真兄会画符,我师弟定虚会御剑千里……”

    “哦?”百里燃挡开桃娘递过来的酒,“说说,你会烧什么丹,能让人长生不老吗?”

    “长生不老岂有那么容易,道家确有长生不老丹,可惜那是仙人才能炼制的,在下只是修道之人,并非仙人,自然是不会炼长生不老丹。”

    “不过解百毒、治百病、生骨肉,还是做得到的。”

    百里燃不屑地靠回椅子上,说:“这些拜拜灯、求求神也能做到。”

    “那画符呢?你的符能干什么?”百里燃看向张道一,问道。

    张道一看了眼何不见,接到何不见给他的眼神。

    他又转头与越荒州对视一眼。

    越荒州冲他点了点头。

    张道一冷着脸,开口道:“斩魔诛邪,号令鬼神。”

    “你连神都能号令?”百里燃又起了兴趣。

    “真的吗?我不信。”

    “要不然你画个符给我看看,就画给……”百里燃向着四周望了望,“画给哭娘娘吧。”

    “让她管管流泪河上的水鬼,别晚上哭了,吵得人睡不好觉。”

    张道一冷哼一声,背过身去看向河水,不愿理他。

    若不是涵养好,他简直想给百里燃脑门上贴个禁言符。

    何不见接过话来,道:“符岂是这么轻易画的?”

    “那就是办不到喽。”

    百里燃转头又问越荒州,道:“御剑千里之外,你能做到,那能给我表演一个吗?”

    “取你的项上人头吗?”越荒州冷淡道。

    何不见赶忙又将话引到自己这边来:“剑修的剑自然也不能轻易拔出。”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百里燃嗤笑一声,“你们和骗子有什么区别。”

    何不见笑眯眯道:“这样吧,既然公子不信我们三人的本事,在下可一施手段,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一颗。”

    “说什么大话。”

    百里燃根本不信,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道:“就算你能摘下星星,现在正是青天白日,星星都隐没了,哪里来的星星?”

    “我自有手段,让星辰白日显形。”何不见老神在在地道。

    船头,听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张道一传音给越荒州:“灵和居然是这样的性子吗?我以为他和你一样。”

    越荒州平淡传音道:“师兄有时是会这样。”

    “船上无聊,不介意的话,可以稍微配合下。”

    你那叫配合吗?

    张道一回想刚刚越荒州那句话。

    不过……嗯,按照越荒州冷漠的性子,能回句话也算是配合了吧。

    张道一摇了摇头,转身回了房间。

    他可没这个兴致,他宁愿去冥想。

    在百里燃的注视下,何不见施展了引星落辉决。

    何不见施展法决的一瞬间,天空中被引动的星辰发出辉光,亮度一高自然浮现了出来,能被凡人肉眼看到。

    紧接着,一束璀璨的星光自天空落到何不见手中,凝成了星珠。

    何不见将手往百里燃的方向递了递。

    星珠当然不是星辰,只是星辰之力凝结成的珠子。

    不过刚刚一幕,像极了天空中的星辰落入何不见掌中,糊弄百里燃这个凡人足够了。

    百里燃盯着何不见手中的星珠看了半天,又猛地仰头看天,再低头盯着星珠。

    他脸上看猴戏一样的神情收敛了,却还要嘴硬,道:“你……”

    “摘下星星来有什么用?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何不见转手一挥,将星珠掷入空中。

    星珠在空中炸开,化为一片璀璨的光海。

    百里燃沉默了。

    “我……我能学吗?”

    何不见听了笑出声来。

    他的笑容晃得百里燃出神。

    这人……容貌甚至比桃娘、杏娘更胜,可与夭娘相比了。

    “你笑什么?”百里燃气急败坏地说。

    “没什么。”何不见转移话题,“我们今日能乘同一条船,也算是有缘,既然如此,教教公子也未尝不可。”

    百里燃听了直起身,脸上有了些激动之色。

    何不见回想着在藏书楼内看过的诸多典籍,开口道:

    “我辈修道之人,也可称之为修仙者,自有大神通。”

    “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镇邦家,小可以却灾祸。[注1]”

    “然得之在修,失之在堕。”

    “入我门者,当改非从是,一刀两段。”

    “须断贪嗔、绝爱欲,掣开爱网、跳出凡笼。”

    “虽则妻妾儿孙,如同栖之宿乌;金银珠玉,似过眼之浮云。”

    “从前恩爱,割绝渐休,日后冤憎,相逢莫结。[注2]”

    “常守清静,常持用戒,唯此方可羽化飞升,与道长存。”

    听完何不见所说,百里燃心中的激动之情冷却了下来。

    “你的意思,要跟你学摘星之法,必须和百里家断绝关系,舍弃富贵荣华,离开小娘子们,去守什么清静?”

    “是。”何不见道。

    何不见是太无宗的真传弟子,自然不可能将《真经》随随便便讲给他人听。

    他说的是在藏书楼内看到的一部修行法门。

    此法门与金阙太极宗的大法相类,主清静无为。

    何不见知道百里燃做不到,故而才选了这一法门说出来。

    毕竟……法不可轻传。

    修行者虽然不在乎什么“灵根”,但重心性和悟性。

    百里燃这样的心性,别说四大宗,就是一些修行正道法门的小门派,都不会收他。

    不过何不见也不是单纯戏耍百里燃,若百里燃当真能做到,这法门也是可以真正修行的。

    此时何不见的话,自然就成了百里燃的仙缘。

    百里燃看了看桃娘、杏娘,还有昨晚他才碰见的夭娘。

    别说是百里家的权势富贵,单就这三个小娘子,他就舍不下。

    “修仙修仙,修个鸟仙!”

    第147章 神尊

    “哈哈哈哈哈哈……”

    何不见愣了下, 随即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百里燃向看傻子一样看着何不见,“若真断绝七情六欲,那我修仙为了什么?”

    “就为了飞升或是大道?”

    “大道又不能摸不能亲, 不是个娇滴滴的可人儿。”

    “至于你说的那些什么神通,你不是一样做不到吗?”

    “你做的到的那些,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斩魔诸邪,我百里家拜拜灯也能做得到。”

    “我既有本事,又能在尘世间享用恩爱富贵权势,那我干嘛跟你修仙?”

    “道士,要我说,不是我跟你修仙, 而是你该归顺我百里家一起供奉珠帘灯才是。”

    何不见摇了摇头, 传音给越荒州,与他一同向房间走去。

    中途,何不见脚步一顿,回身问百里燃。

    “二公子,若有一天,灯灭了, 百里家不复今日的盛势,你又当如何?”

    百里燃喝着桃娘递过来的酒, 浑不在意地说:“珠帘灯长明两千多年了, 不可能灭掉。”

    “再说,真要灭了也是很久以后了, 反正我活不到那一日。”

    ……

    时间一日日过去,大船已经到了行了猿鸣峡, 马上就要到河源郡了。

    大管事也越发焦躁。

    百里家有祖训,不准任何流着百里家血脉的人靠近流泪河。

    大管事离开百里府时, 特别被家主叮嘱要带百里燃来流泪河上乘船。

    他心领神会,一直在等着百里燃出事。

    这几日晚上,他也一直有听见水鬼的哭声,但百里燃居然安然无恙。

    这简直不可思议。

    大管事又想起有关百里家的传说,据说长明的珠帘灯会护佑每个百里家的人,让他们万邪不侵、逢凶化吉。

    他以为流泪河会击破珠帘灯的护佑,要不然为何祖训不让百里家的人靠近流泪河?

    无论大管事怎么心焦,大船前行的速度都不会慢下来。

    猿鸣峡附近地势落差大、河道窄,水流速度也更快。

    两岸的崖壁向着河流倾斜,遮天蔽日。

    到了晚上,云雾缭绕的深山里,传来老猿声声哀鸣,与河面上浮现出的水鬼哭声夹杂在一起。

    这些哀声仿佛一双双大手,帮着水流拖拽着大船。

    大船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

    度过这个难捱的夜晚,在第二天天光大亮之时,大船终于到了河源郡。

    何不见三人跟着百里燃一行下了船。

    百里府的下人备好车马,早已等候多时。

    百里府的马头生一角、脸带鳞片,浑身皆是白金色的毛发,不带一点杂色,看上去仿佛是具有妖兽血脉。

    这样的神骏只一匹都已难得,哪怕是王公贵族也不舍得让它拉车。

    但百里府一出手就是足足八匹,还仅仅用于拉车。

    百里燃走过去拍了拍神骏的脖子,颇为骄傲地斜了何不见一眼。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百里家的权势财力。

    何不见却只觉得好笑。

    “看,这就是你多跟他说那几句话闹的。”张道一也跟着摇了摇头。

    “走吧。”何不见道。

    三人跟着上了百里家的车,神骏扬起蹄子,踏着风向着百里府奔去。

    ……

    河源郡,百里城内的一间砖瓦房。

    一个瘦弱的少年匆匆撞开门,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

    “娘!我回来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打开竹筒盖子,小心翼翼将其内保存的一点火苗小心翼翼凑到灯芯上。

    待看到一点微弱的火苗燃起后,他才松了口气。

    “咳咳……阿奴,你去哪野了?我让你跟我一起在神尊前祷告,你怎么……”

    不大的房间内,一个骨瘦如柴的女性跪在地上,一边说着一边回头。

    待她看到桌上那盏灯,顿时怒道:“你这火是哪里来的?”

    “我……我……”阿奴嗫嚅着。

    女人蜡黄的脸色因怒火而多了几分血色,她歇斯底里地道:“你是不是去外面长明节的灯上借来的火?”

    “我跟你说了这没用!咳咳……咳咳咳……”

    “神尊说了,百里家通过灯火吸我们的生气!”

    “你爹已经被百里家害死了,你要我也被害死吗?!咳咳咳……”

    阿奴顿时走过去跪在她身边,帮她拍背顺着气,道:“不是的,娘,以前我们一家在灯神庇护下,都好好的。”

    “分明……”

    阿奴看了眼女人身前神龛里摆放的八臂神像。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偏偏眼前的神龛做工精细。

    “分明你信了神尊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咳疾才加重了!”

    “娘,我问过大夫了,现在你这个样子只有百里府的珠帘灯能救。”

    “马上就到长明节了,我就是豁出去命去,也要去百里府求一点灯火回来。”

    女人猛地推了阿奴一把,对着神像连连叩首。

    “小儿无知,神尊莫怪,神尊莫怪。”

    女人叩完了,口中念念有词。

    随后她扭过头盯着阿奴,瘦得皮包骨头的她,两只眼都凸了出来。

    “阿奴,你要是再敢冒犯神尊,我就不是你娘!”

    “娘……”阿奴瘦削黝黑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女人的神情也忍不住软了下来,她喃喃道:“阿奴,娘也是为你好。”

    “你别去百里府,百里家那几个邪魔,早晚被神尊所杀。”

    “你和百里府扯上干系,未来同样会被神尊降罚。”

    说着,女人的膝盖往阿奴这边挪了挪,她伸手想抱阿奴的腿,嘴里还不断恳求着:“你早点改信神尊,算娘求你,好不好?”

    阿奴再也受不了,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满是郁气。

    屋檐下,一只燕子探出头来,看了他一眼,低头整理了下自己的翅膀,紧接着从巢中飞出,落在阿奴的肩膀上。

    “怎么了,阿奴?你没按我说的,避开护卫拿到火种吗?”

    “拿到了,可没用,我娘不信灯火有用,偏偏信什么不坏神尊。”

    阿奴抱着头,崩溃道:“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我娘。”

    燕子的头歪了歪,它展翅飞起,在小院里飞出几个玄奥的弧度。

    阿奴被它翅膀扇动的声音吸引,抬起了头。

    在他眼中,半空中翩然飞舞的燕子,恍惚间化为了一个巴掌大的、身披黑灰色纱衣的少女。

    少女在空中跳着他看不懂的舞蹈,他眼睛慢慢直了。

    许久后,燕子重新落在他肩上,啄了啄他的耳朵让他回神。

    “我刚刚问了下春风,春风告诉我,近日会有神仙去百里府。”

    “你要赶在日暮之前跑到百里府门前,抓住时机诚恳地向他们求告,或许你娘的病还会有转机。”

    “真的?”阿奴眼睛霎时一亮,“天女,谢谢你!”

    “不用谢。”燕子展开翅膀遮了遮喙,仿佛在害羞一样,“你之前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帮你是应该的。”

    阿奴立刻站起身,向着百里府的方向跑了过去。

    百里府门前长街的尽头,立着一面足有两人高的大鼓。

    此鼓名为定神鼓。

    这样的鼓常常被设立在庙或祠大门正对着的路口处,意为“神明在此”。

    每天日出之时,都会有僧侣或信众来此击鼓,以鼓声划分阴阳清浊,告知夜游的魑魅魍魉,白日已至,该是活人的世界了。

    阿奴正躲在这面定神鼓下。

    百里府外戒备森严,像他这样的穷孩子根本无法靠近。

    在听完燕子的话后,他就想到了这面定神鼓。

    唯有躲在这里,才能找到机会接近要来百里府的神仙。

    他屏息凝神,看着白金色的神骏拉着马车自他身边路过。

    阿奴一时被神骏的气息慑住,两股战战,几乎动弹不得。

    但他想到娘亲,心中突然生出勇气来,猛地从定神鼓后冲了出去。

    一边跑向车队,一边喊道:

    “神仙——”

    “神仙————”

    “求神仙救救我娘!”

    ……

    神骏踏风而行,速度飞快。

    待到日暮时分,何不见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百里城。

    神骏的蹄子踏在青石板上,何不见看着车队路过的房门,从旧木门、漆着桐油的实木大门到紫铜大门……再到百里府的朱红大门。

    大管事先下了车,前去扣门。

    然而不待大管事的手碰到大门上,朱红的大门自行开启。

    几乎有人小腿高的门槛后,一个红衣侏儒袖手站在那里,向着大管事鞠躬。

    百里燃也跳下马车,回手扶了夭娘一把。

    “百里府……”夭娘望着这扇朱红色的大门,一时有些失神。

    她侧头看向百里燃,问道:“你要请我入府吗?”

    “当然,都到这里了还问这个?”百里燃拉着她大步往里走。

    从马车上下来的何不见三人,则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了跑向这边的干瘦少年。

    阿奴跑到马车附近,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燕子说的神仙,只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给几人叩了个头。

    额头“砰”地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血印。

    何不见心中一跳,立马打出一道灵力托住少年的额头,让他别磕了。

    磕这么狠,再磕几下恐怕头要磕坏了。

    阿奴发现自己的头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他惊喜地抬头看着挥手的那人。

    面前人长得说不出来的好看。

    简直是阿奴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连小巷里几户人家中,长得最好看的小月都不及他好看。

    不,连燕子化作的天女也不及他好看。

    阿奴看得呆住了。

    “这哪来的小乞丐?怎么跑到门前来了?你们怎么看门的?简直污了本公子的眼。”

    百里燃听到声音也回头看了眼,随即嫌恶地皱了皱眉,拉着夭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声音惊醒了阿奴,阿奴赶忙道:“神仙,求求你救救我娘吧,我娘重病在身,求求你救救她吧!”

    第148章 混隐

    “你先起来……说说你家住哪里, 方位准确点。”

    阿奴大喜,等不及起来,他一连串地报出了自己家的位置。

    何不见的灵识一扫, 果然在瓦房内看到了一位不断咳嗽的妇人。

    他大略感应了下,随即皱起了眉。

    这妇人虽然有咳疾,但问题并不严重。

    她如此虚弱,是因为她身上有一条淡淡的白线,连到神龛内供奉的双面八臂神像上。

    神像通过那条丝线,不断从妇人身上抽取精气神。

    这双面八臂神像的样式,何不见在蜃楼拍卖中见过。

    头生双面,背生八臂。

    左侧四臂执箭、杵、戟、索四样不同的兵器, 面容作怒目相;右侧四臂持宝铎、金珠、琉璃灯、树枝四种不同的宝物, 面容作慈悲相。

    他的灵识投向那道淡淡的白线,本想斩断它。

    那尊神像却突然活过来了一般,左臂所持的戟向着他的灵识斩来。

    何不见猛地撤回灵识,神情多了些凝重。

    几乎是同时,张道一也深深皱起了眉。

    “灵和,但就这神像的一击, 威力不下于你我,此事不能贸然行之。”张道一传音给何不见。

    何不见点了点头, 他看到阿奴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挥手打出一道灵气将他从地上托起来。

    “你娘的虚弱不在于咳疾本身,而是另有原因。”

    “是神像!果然是因为那尊神像!”

    阿奴现在已经完全信了面前人是神仙。

    他只说了自己娘病重, 却没说是什么病。

    面前人听了他报出的住址后,就能准确说出是咳疾, 还看出了背后另有原因。

    “我来百里府是来寻人的,你先跟我进府找到人, 然后你再跟我详细说说神像的事。”

    “放心,耽搁这一会儿无碍的。”

    “这……”阿奴看向百里府的大门,手不自觉地扣着自己粗布衣服下摆,面上露出畏缩之色。

    “我不能进的吧。”

    “我们说能进就能进。”张道一说完,率先迈步走向大门。

    “来吧。”何不见冲阿奴点了点头,与越荒州一道跟在张道一后面。

    阿奴咬了咬牙,心一横跟了上去。

    门槛后的红衣侏儒对着何不见三人鞠了一躬。

    朱红的大门在阿奴身后缓缓关上。

    这时,百里府门外传来了一阵孩童的歌声。

    “一下白,土上田。”

    “灯灰冷,珠帘断。”

    何不见若有所感地站住脚步,回头望去。

    昏黄的暮色下,两个从头到脚浑身漆黑的小孩,一边跑过定神鼓,一边唱着歌。

    他们身后,有十数个孩子跟着跑跳打闹,学着他们唱和着。

    “一下白,土上田……”

    朱红的大门一点点关闭,洒进百里府的暮光从一片收束成一线,再到彻底被隔绝在外。

    “怎么?”越荒州问道。

    “我们来的可能不是时候了。”何不见喃喃道,随即他摇了摇头,“反正和我们无关。”

    他继续迈步跟上张道一。

    ……

    百里府内,在神像持戟斩向何不见、张道一的灵识时,百里家的家主百里朱神情突然一变。

    他闭上了眼,似乎在听什么。

    良久,他阴沉着脸,自言自语道:“这三个道士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们要救人,那就让他们救。”

    “要找人就让他们找,找到了让他们赶紧滚。”

    “百里燃居然没死,难道是灯又救了他?”

    “长明节就在明日了,今晚不动手也是不行啊……”

    良久,百里朱拉开门,叫了仆人过来,对他道:“告诉大管事和全府上下,善待来访的客人,他们要干什么全力配合,尽快送走他们。”

    “是。”仆人应下。

    百里朱关好门,走到书架前拉出了一本书。

    “哐啷。”

    书柜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了后面的密室。

    密室内摆放着一个神龛,神龛内,金塑的双面八臂神像注视着走进来的百里朱。

    百里朱跪倒在神像前,口中念道:“不坏尊王,请降神威,熄灭明灯!”

    ……

    百里府占地面积几乎等于三个皇宫,其内山湖河流一应俱全。

    张道一一路走到莲池前,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何不见望去,只见芙蕖、碧叶之间,一个身穿素色道袍的人正拱着身子,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水中摸着什么。

    很快,他抓到了什么,用力往上一拔,水下的泥点崩了他一身,还有一些溅在他脸上。

    他尽管把道袍下摆卷起来系在腰上,衣服依旧湿了大半,两手到小臂处都被塘泥包裹着,一身狼藉。

    他看到张道一,开心地举起手里抓着的东西,大喊道:“承真,你来的正好,现在正是今年新藕可吃的时节,你可要尝尝我亲手拔出来的藕!”

    何不见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截还裹着泥的莲藕。

    “快上来吧,你这像什么样子。”张道一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止不住带上笑意。

    尤胜舟扭头跟身边的书生道:“我朋友来了,我先上去了。”

    说完他捉着藕,蹚着水,一路到了池边爬了上来。

    书生这时才慢吞吞直起身,手上根本没沾泥,他也跟在尤胜舟身后上了岸。

    尤胜舟经过这一段蹚水后,身上的道袍更加凄惨了。

    张道一戏谑道:“前半生无垢,而今拖泥带水。”

    尤胜舟浑不在意,随口接道:“只知藕在淤泥长,不识莲花出水新。”

    “藕何比?莲何比?”何不见好奇地插口。

    尤胜舟看向他和他身后的越荒州,接道:“当然是此身与我心。”

    “此身染尘,我心无垢。”

    后面上岸的书生暗暗翻了个白眼,道:“与其出淤泥不染,不若一开始就不染纤尘。”

    “君子正衣冠,行为世范,岂能如此胡闹。”

    尤胜舟也不恼,只掐了个清洁法决扔在自己和书生身上,一下子让两人恢复了衣衫干净的模样。

    书生这时一板一眼地向何不见三人拱手行礼,自我介绍道:“仆艾安,字宴清,百里府幕僚。”

    何不见三人各自通了名姓与道号。

    “这位是……”轮到跟在何不见身后的少年,何不见一时卡住。

    “阿奴。”阿奴主动开口接话。

    “宴清兄,我们此来寻无垢子有事,失陪片刻。”张道一道。

    “阿奴也在此稍等。”

    说完,何不见三人与尤胜舟沿着莲池漫步远去。

    张道一传音给尤胜舟,告知了他们的来意。

    “你们问混隐仙人的生平经历和修炼心得?”尤胜舟惊讶片刻,目光落在越荒州和何不见身上。

    随即他排除了越荒州,目光锁定在何不见身上,

    尤胜舟的相貌比不上何不见、越荒州,甚至不及张道一,只能算中上,但他的神情却极为纯净。

    眼神更是不加掩饰,一派赤子般的天真和坦诚。

    因此哪怕这样直勾勾看着何不见,也不让何不见感到不适。

    “没错。”何不见在尤胜舟的注视下承认了,“我与那位前辈一样是百脉通玄灵体,此事还需道友为我保守秘密。”

    “不知道友需要什么来交换?”

    尤胜舟连忙点头,道:“我以道心发誓,绝不向外泄露此事。”

    “不用拿什么来交换,这没什么不可说的。”

    “说起来,之前我在宗门穷极无聊之时,把所有典籍都看了一遍,我可以直接告知灵和。”

    尤胜舟回想了自己看过的混隐仙人生平和修炼心得,缓缓道来:

    “混隐仙人的修炼核心就是,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混隐仙人出身于灵天的一个小宗门,父母皆是修士。”

    “他的父母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孩子是百脉通玄灵体,几番思虑后,连夜将孩子送至金阙。”

    “金阙太极宗,主无为、出世、忘情,这或许就是混隐仙人父母在四大宗中选择了太极宗的缘故。”

    “混隐仙人自小在太极宗内长大,断绝尘缘,与凡世几乎没什么因果瓜葛。”

    “他由于是百脉通玄灵体,修行极为顺利,他自被送至太极宗开始,头个千年都没有踏出金阙半步。”

    “待他第一个踏出金阙,已经是元婴大圆满的修为,准备去突破化神了。”

    啊?

    何不见听到这里都惊了,这位混隐仙人,是个宅啊?

    “可结成金丹要道心圆满,成就元婴要五元归一,元婴期更是要凝炼七魄才能达到大圆满……他不外出游历,如何能做到?”

    尤胜舟应着何不见震惊的目光,一派天真的说:“可能混隐仙人的道心,就是不入世吧。”

    “入世有入世的修法,出世有出世的修法,只能说混隐仙人选的路契合他的道心。”

    “混隐仙人后来虽然踏出了金阙,但外出游历时也没遇见什么大事,待他回到宗门时已是化神真君,后期化神游历红尘更是没什么可说的。”

    “哦对了,混隐真人写到过,自己在外游历时曾经被天罗化血宗的化神真君一眼看破自己的灵体。”

    “可那时他都还虚境已过,都是合道境的道人了,当场就让那位化神真君陨落了。”

    “天罗化血宗甚至不知道自家的真君到底是为什么陨落的。”

    “待他渡劫之时,同时代的灵天修士们甚至不知道他的道号。”

    “也就唯有四大宗关系密切些,彼此之间有往来,典籍内还有对他的记载。”

    “总而言之,混隐仙人在典籍里留下的修炼心得就一个字——”

    “隐。”

    隐?我还以为是“苟”。

    何不见听完只觉得不可思议。

    转念想想,好像确实也可以理解。

    正常修士的修行过程中,哪来的那么多大灾大劫、大风大浪,大多是自己道心的问题罢了。

    若他没有系统,不需要插手越荒州的人生,他恐怕也会拜入四大宗之一,然后靠着自己的体质在宗门苟内个数百年。

    但,谁让他被迫参与了“标准修仙文”“主角”的一生呢。

    第149章 望气

    “对了, 无垢,你怎么会在百里府?”张道一问道。

    尤胜舟无奈道:“我是被‘请’来的。”

    “之前我在山上自己搭了一间木屋,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偶尔遇见的只有樵夫和猎户。”

    “有一次,猎户送了些山间的浆果给我,我看出他身上有点不对的地方,就出了手。”

    “结果百里家的人很快找上山来,说什么长明节快到了,请我入府一叙。”

    “猎户身上到底是什么不对?”张道一追问道。

    “猎户身上缠绕着淡淡的‘白线’,他的生机不断被白线抽取。我出手时,猎户身上的白线显化出了双面八臂神像的模样。”

    “我问了下猎户, 他说他信奉乃是不坏神尊。”

    “神尊手中的琉璃灯可为他照见猎物所在之地, 使他富足安康,他才改信了不坏神尊。”

    何不见与张道一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猎户身上的问题与阿奴的娘一样。

    “不坏神尊……”张道一皱起了眉,“百里家牢牢控制着河源郡的百姓,不可能放任不坏神尊显露神迹。”

    “百里家与不坏神尊有勾连?可百里家为何要做这种毁自己根基之事?”

    “无垢,你被请来百里家后, 见过百里家的家主吗?”

    尤胜舟望着莲池,道:“没有, 但听百里家的艾安说过百里府的事。”

    “百里家的上任家主不久前病重离世了, 下任家主的继位者当是大公子百里朱。”

    “今年长明节上,百里朱要主持供奉珠帘灯的祭礼, 祭礼过后他就是真正的家主了。”

    “我们来得不巧了。”何不见笑了笑,“看来有什么事, 今晚过后就能知晓了。”

    四人沿着莲池漫步,交换完了信息就转身折返。

    这时, 大管事带着另一人走到了艾安身边。

    “他们在干什么?”大管事看着那四人,疑惑地问道。

    艾安的神情有些古怪。

    何不见四人交谈时所用方式是传音,在艾安眼中,这四个人根本没有张口说话,只一同走了一段路然就折返向回走。

    艾安答道:“他们说要谈什么事……”

    “尤胜舟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大管事道。

    “看起来是的。”

    跟在大管事身后之人捋了捋颌下三缕清须,无奈道:“大管事,贫道说了他们真不是来找贫道的。”

    “他们找到了人就好。”大管事没理身后之人,对艾安道,“一会儿你好生接待他们,家主说了,若他们达成了目的就尽快送他们走。”

    “也要放尤胜舟走吗?”

    “他在府中不是没什么异常吗?既然他是那三人要找的人,就让他们一起走。”

    “是。”艾安应道。

    待大管事走后,艾安眉目间多了几分郁色。

    他本是带着抚境安民、治理一方的志向,入百里府做幕僚的。

    可看看他如今干的都是什么事?

    迎来送往,和下人有什么两样,甚至连大管事都不如。

    “唉。”

    艾安听到叹息声,差点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实际上这声叹息声是跟着大管事一道来的李通遇发出的。

    “假道士,你叹什么气?”艾安疑惑道。

    李通遇被艾安这么喊也不气,道:“穷书生,我叹的是世人愚钝,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啊。”

    阿奴看看这个颇有仙风道骨的道士,又扭头看看身穿襕衫的书生,眼中都是好奇。

    “得了吧,”艾安道,“你三日前扣门,开口就是什么红光转凶光、赤运转凶运,金气凌火,将有灭门之祸。”

    “百里家没把你这个信口雌黄的假道士打出去,就已经够宽容了。”

    李通遇正待说些什么,就见何不见四人就已经走到了这边。

    “神仙!”阿奴期待地看着何不见。

    何不见对他安抚一笑,道:“不急,我已有了头绪,先在百里府待一晚。”

    接着,何不见饶有兴致地看向李通遇,问道:“道长是如何看出百里府大祸临头的?”

    “贫道精通‘望气之术’,”李通遇拱了拱手,颇为自傲地道,“世界万物皆有自己的‘气’,望之可预知吉凶祸福,只是庸碌凡俗之辈不得见。”

    “哦?”何不见笑眯眯地捧哏,“还请道长详细说来,也让我等听个明白。”

    李通遇终于见到个不把他当骗子对待的人,憋坏了一般竹筒倒豆子地说来:

    “我前些日子途径百里府时,见到百里府上空笼罩的红光有向凶光转变的迹象。”

    “这红光本是吉祥之兆,百里府所走的也是赤运,也即世人常说的‘鸿运’。鸿运当头的人,自然是蒸蒸日上,想什么什么成,做什么什么好。”

    “百里家昔日的盛势,正是应了红光与赤运。”

    “可是……”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何不见接话道。

    “对对对,”李通遇连声叫好,反复咀嚼了这八个字几遍,“这位是有灵性的,这八个字当真精当。”

    “此八字是一位前辈所写,非我之言。”何不见平淡道,“之后呢?道长还没说完。”

    李通遇反应过来,接着道:“红光与赤运是极盛之相,可是月有阴晴圆缺,极盛之相内蕴藏着极凶之危。”

    “我见百里府上,原本应让人看了身心舒适的红光,转成了带着煞意的血光,就知道百里家要大祸临头了。”

    尤胜舟听着眨了眨眼,张口要说什么,却突然看到何不见对他笑了笑。

    随即何不见道:“既然如此,道长为何不快跑,反而扣门告知百里家?”

    “这……这……”李通遇捋了捋胡须,一时呐呐。

    艾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若真是有本事的人,看到大凶之兆早就跑得远远的,谁还会靠过来?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这样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开口闭口就是‘印堂发黑’‘血光之灾’‘大祸临头’……以此来忽悠人,不要被他唬住了。”

    何不见笑而不语。

    张道一看向艾安,看着他身上的襕衫,忽然道:“看宴清兄的穿着,难不成也是风云书院的学子?”

    提到风云书院,艾安的眼睛一亮。

    “仆确实曾在风云书院读书,可惜仆不才,未能通过科举求得功名,为大楚效力。”

    百里家、不坏尊王、风云书院……

    张道一想起骑着瘦驴的随翁说过的话,心中暗暗叹气。

    果然,还是又要给风云书院打白工了。

    “看在风云书院的面子上,”张道一负手而立,淡淡道,“艾安,还有这位望气士,现在走还来得及。”

    艾安神色一滞,李通遇捋胡须的手扯断了几根。

    李通遇定睛打量面前的四人。

    这四人穿着不一、气质各异,却个个都皮肉紧实、眼神清正,看着就神完气足,不似寻常人。

    难道……这四位是真正的修仙者?

    “这……不知几位是否要走,若几位要走,贫道就随几位离开。”李通遇试探着道。

    “我们?”何不见看了眼阿奴,“我们先不走。我们恰逢其会,要帮阿奴解决一下他娘亲身上的问题。”

    “那贫道也不走。”李通遇又向几人恭敬拱了拱手。

    这几位既然愿意帮这个瘦小子,想必是有善心之辈。

    他留下,哪怕遇见大凶之事,或许还能被几人捞一把。

    若他们真是传说中的修仙者,自己走了岂不是错过了仙缘?

    张道一也没再劝他。

    艾安的神情几番变化,心中更是一团乱麻。

    他本来没把李通遇当回事,但看何不见几人都一副百里府要出事的模样,该不会百里府真要出什么事吧?

    艾安既不期望百里府出大事,因为这样会影响河源郡的安定;又隐隐期望看到百里府出什么事,好让他能一展拳脚,得到百里家的信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直边缘化。

    ……

    夜晚,百里燃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忽而他做了个梦。

    百里燃发现自己正站在供奉着珠帘灯的祠堂外,手里端着一个细瓷杯。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还光着脚踩在石板上。

    夜风一吹,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手中一滑,瓷杯坠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百里燃怔怔看着地上的细瓷杯,想起这是他睡前与夭娘饮酒时所用的。

    不知为何,他突然道:“人之性命,有如瓷杯,失手百碎。”

    话音刚落,百里燃猛地醒了过来,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向身边看去。

    他一个人睡在高床软枕之中,原本应当依偎着他的夭娘已经不见了踪迹。

    百里燃的房间内并未点灯,此时房间内漆黑一片,他望着床柱上的雕刻出了会儿神。

    白日里那些看上去精美的雕刻,在黑暗中带上了扭曲成了模糊的影子,让人联想到各种鬼怪。

    百里燃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不对,不对不对。

    今晚是长明节,为什么他房间内的灯没有亮着?

    百里燃扭身从床上下来,鞋都没有穿,向着祠堂奔去。

    谁曾想,他刚拉开自己屋子的门,迎面有一杵向他的头上砸来。

    “啊!”百里燃下意识抱住头。

    他身上突然亮起一道焰色的光,将他整个人护住。

    这一杵砸在他身上,只将他砸地向后踉跄两步。

    “谁敢……”百里燃暴怒,然而当他看清对面是谁什么时,口中的话噎在了喉中。

    他对面,是一尊足有三人高的金身塑像,塑像双臂中拿着金杵。

    在这尊塑像后面,还有一尊手持金箭的塑像。

    这两尊塑像面容一模一样,都是怒目圆睁,神情威严。

    百里燃被塑像面目间的煞意慑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远处的塑像向他一挥手,一支金箭向他射来。

    另一尊塑像的金杵也再次当头砸下。

    百里燃身上的焰光大盛。

    那支射向他的金箭居然偏移了轨迹,从他的头顶划过。

    金杵则再一次被挡住。

    百里燃被金杵砸下的力道震得在地上翻滚,反而接连躲过了塑像射过来的一道道金箭。

    “嘶——”

    一连串在石板面上的翻滚让百里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

    这时,一道带着淡淡嘲意的声音响起。

    “你还真是难杀。”

    百里燃从地上撑起身体,抬起头,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面前人的模样,他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百里朱!”

    第150章 谋皮

    莲池旁的水榭内, 何不见睁开眼,道:“来了。”

    什么来了?

    艾安和李通遇奇怪地望向水榭外。

    今晚乃是长明节,百里府按照惯例处处陈灯, 一眼望去,连属不绝,洞照府邸,荧煌如昼。

    莲池内倒映着灯火,水波荡漾间,浮光跃金。

    芙蕖开得正好,在碎金一样的池中亭亭玉立,时不时随夜风摇曳, 各具情态。

    艾安与李通遇皆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还奇怪什么来了。

    很快,他们看到远处一盏灯灭了。

    莲池四周的灯火接连灭掉。

    在艾安于李通遇的眼中,浓重的夜色吞噬了烛火,如同什么怪物一般向着莲池两侧游走,将莲池包裹了起来。

    莲池内倒映的灯火全部消失了,重新恢复了一片漆黑。

    这时, 一尊三人高的金身塑像忽然出现在莲池之上。

    一尊、两尊、三尊……

    金身塑像接连出现,直到最后足足有六尊出现在莲池上。

    其中四尊面带慈悲怜悯之色, 分别拿宝铎、金珠、琉璃灯、无忧树枝。

    另外两尊作怒目相, 分别拿着戟与索。

    这六尊金身塑像,正是不坏尊王的六具法相化身, 且每个都有相当于金丹期的力量。

    “神像,活了?”李通遇完全呆住了, 他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左眼。

    艾安在震撼过后,心中浮现更多的是忌惮与警惕之情。

    六尊金身塑像现身后, 没有动手的意思。

    其中手持长戟的那尊飞向了其他方向,不多时,百里府中响起了惊恐与绝望的惨叫。

    住在百里府内的,还有许多身上流淌着百里家血脉的分支和远亲。

    金身塑像从天而降,落在他们面前,挥戟横扫。

    一片金光从中洒出,化为一线锋刃,斩向了他们。

    所有人身上都亮起了或浓或淡的焰色火光。

    焰光浓的人被锋刃一扫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或家具上。

    焰光淡的人,则被锋刃当场腰斩。

    “啊啊啊啊——”

    “不!”

    “救命!家主救救我!”

    “放过我,我只是个奴婢,求求你放过我!”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百里府内杀人!”

    一时间,哭泣声、惨叫声、求饶声、怒喝声混杂在一起。

    鲜血染红了地面,分为两截的尸体倒在地上,狼藉一片。

    身上焰色浓的人,在一片狼藉中,居然还能闭上眼,面朝祠堂的方向跪下,口中念念有词祷告着:

    “求珠帘灯庇佑。”

    “百里家,百里王,逆神必被诛杀。”

    “谁敢在百里府动手!”

    金身塑像冷漠、高高在上,他再次挥动沉重的长戟,划出一道道金色锋刃。

    一道道金色锋刃打在还活着的人身上,硬生生打碎了他们周身的焰色火光,将他们砍成几段。

    “不——”

    大管事也是还活着的人之一。

    他看到那些人身上的焰光被打散,发出了不敢置信地悲鸣。

    怎么可能?珠帘灯的庇护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个塑像打破?

    百里家明明是王,是不可动摇的!

    大管事的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

    眼前的景象,他再怎么想否认,也无法否认。

    难道面前的塑像才是真神,而百里家什么都不是?

    一念至此,大管事身上的焰光忽然淡去。

    但下一刻,焰光就化为了真实的火焰,将他整个人点燃了。

    “啊啊啊啊!”

    “不!百里王——”

    “百里王!”

    大管事惨叫着在火光中挣扎扭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向着莲池冲去。

    此时,漆黑一片的百里府中,除却金身塑像散发的金光外,大管事就像行走的烛炬。

    “呃……啊啊啊啊……”

    大管事冲了一段后,倒在了距离莲池几步之遥的位置。

    他的躯体在岸边不断扭动着,赤红的火焰越烧越旺,将他整个人包裹其内。

    莲池边的水榭内,艾安与李通遇将大管事的惨状尽收眼底。

    旁边,尤胜舟温柔地挡住了阿奴的双眼,同时没忘用灵力堵住他的耳朵。

    阿奴瑟缩了下,本来怕自己身上的灰蹭脏尤胜舟的素衣,但年少早熟的他很快安静下来,乖乖不动了。

    “这……这……”

    火光映入艾安眼中,他站起身来,下意识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书,想要救人。

    可不待他翻开书,水榭外五尊金身塑像中手持树枝的那位,向着大管事一抖树枝。

    大管事身上的火焰熄灭了,同时灭掉的还有他的声息。

    “可怜啊。”金身塑像叹了一声,“可怜人被百里魔头蛊惑,作了珠帘灯的灯油还不自知。”

    “四位修士,若你们不插手百里府之事,可自行离开。”

    “不坏尊王,你这可不像是要让我们自行离开的架势。”张道一冷声道。

    五尊金身塑像就在水榭之外,与他们四人对峙。

    ……

    另一边,百里朱神色披着一层金光,他身上缠着无数金色丝线,分别与两尊神像相连。

    百里燃忍着痛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百里朱,满脸地不敢置信。

    “不坏尊王?”

    “你想杀我这我理解,但你已经是百里家板上钉钉的家主了,为什么要信外神?”

    “你是不是傻叉啊?”

    “好端端的‘百里王’不做,当别人的走狗!”

    百里燃悬浮于半空中,周身缭绕的金线仿佛为他穿上一件金装,如同神像外镀的金箔。

    他高高在上,俯瞰着只穿着中衣、狼狈不堪的百里朱,如同神明俯瞰蝼蚁。

    “你又知道些什么!”

    百里燃一手成爪,向着百里燃一压。

    轰——

    一道水桶粗的金色能量柱向着百里燃轰去。

    百里燃身上的焰色光芒再次大盛,帮他挡下了金色能量柱。

    但焰光能让百里燃活着,却不能化解全部威力,百里燃被直接掀飞了出去。

    他重重撞到了院墙上,直接将院墙砸出一个大洞,紧接着又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才勉强止住去势。

    “呃……”

    百里燃浑身都是灰尘,他下意识想要蜷缩身体,但稍微动一下,整张脸就因痛苦扭曲起来了。

    他一个富贵公子,何时遭过这样的罪。

    是珠帘灯。

    百里燃很清楚,他现在还活着,显然是因为珠帘灯的庇佑。

    这时,两尊塑像已经追了过来,一道道金箭射向他,金刚杵也向着他砸来。

    百里燃瞳孔一扩,在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向着侧面开始翻滚,居然又好巧不巧地将所有攻击躲了过去。

    “该死的!”百里朱紧随塑像之后,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

    “又是那盏该死的灯!又是那个老登!”

    百里朱两手前伸,两道金色光柱从掌心喷吐而出。

    百里燃此时仿佛一个傀儡一样,整个人自地上以一种不合理的方式向后上方猛地一窜,又向后下方猛地一降。

    这一上一下,恰好躲过了两道金色光柱。

    不仅如此,百里燃整个人如同被丝线拉扯着,向着祠堂的方向飞去。

    百里朱与两尊塑像紧咬在他身后,发出的攻击要么被百里燃躲掉,要么百里燃硬接过后却还活着。

    眨眼之间,百里燃被一股巨力拉扯着重重砸在祠堂门前。

    百里燃落地之后“哇”地吐了口血,几乎只剩下半条命。

    不过此时他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祠堂内,千颗琉璃珠制成的珠帘灯散发着温暖而耀眼的光,这光透出祠堂,落在了百里燃的身上,帮他挡下了所有后续的攻击。

    “为什么?”百里燃抬头对百里朱怒目而视,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爆吼道,“为什么!”

    “你这个傻叉!”

    百里朱望着祠堂,神情尤为可怖。

    “为什么?”百里朱冷笑道,“若有机会,我也想这样问百里流火!”

    百里流火?

    百里燃的脸僵住了。

    百里流火是百里家的第一代家主,是他们的祖宗。

    百里流火都死了两千多年了,这时候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和百里流火能有什么关系?

    “哼,我就清楚你不知道,是啊,你这个蠢货怎么可能知道。”

    “百里流火一直活着,珠帘灯内长明不灭的就是他的魂魄。历代百里家的家主,都不过是他备用的容器!”

    “呵,若不是神尊告知我此事,今夜过后,我就要被那个老登夺舍了!”

    百里朱怒吼出声,脸上尽是发泄的快意。

    百里燃猛地回头看向祠堂,仍然不敢置信。

    百里朱在空中突然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他道:“你以为珠帘灯是在庇护你吗?灯魂是在庇护你这个容器。”

    “你才是那个傻叉!蠢货!”

    “所以你改信了不坏尊王?”

    百里燃痛到站不起,他靠着台阶的落差,勉强撑起身体。

    “没错。”

    百里朱在空中张开双臂,两尊金色塑像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

    “我要砸碎那盏灯,让整个河源郡改为供奉神尊!”

    “神尊承诺我继续做百里家主,继续做‘百里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百里朱大笑着,眼中满是看到了未来景象的癫狂之色。

    百里燃看到了远处燃起的一簇簇火光,听到了百里府内众人的惨叫。

    “那你为什么要杀其他人?”

    百里朱收敛了笑容,前倾身体俯瞰委顿在台阶上的百里燃。

    “那也要怪那个老不死的,不能怪我。”

    “那老不死不能夺舍我了,可还有其他百里家其他直系血脉,尤其是你,我同母所生的、嫡亲弟弟。”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可我之前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对你下手,居然都没有成功,就是因为灯护着你。”

    “我让大管事带你去流泪河,就是想让你违背百里流火留下的祖训,看能不能破掉珠帘灯对你的庇护,让你死在流泪河上。”

    “可惜……哼,现在杀了你也不迟。”

    百里朱再次举起手,对准了祠堂外台阶上的百里燃。

    “哈……哈哈哈哈哈哈……”百里燃忽然也笑了起来,他脸上沾着的又是尘土又是自己吐出来的血,笑起来状若疯癫。

    百里朱的动作一顿,冷声道:“你笑什么?”

    “你说我是个蠢货,你才是、比我更蠢……的蠢货!”百里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居然信一个外来的邪神!与虎谋皮,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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