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羽第一次见苏砚心,是在个寒冬。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窗外树叶早就落光,暴雪一场接一场席卷而来,像要世界末日般,没完没了。
因天气严酷,班里陆续有学生开始发烧,咳嗽,接连几天,课堂气氛都无比低沉,连带老师们也丧失了活力。
江羽是住读生,一个月才回趟家,所以寝室里备得物品向来齐全,刚出现鼻塞时她就赶紧吃了颗感冒药,情况没那么糟。
此外,被褥也是刚入冬时,沈玉华给她换的十斤重的棉花被,羽绒服有三件,足够抗风御寒。
她想只要不是世界末日来了,她应该能顺利度过寒假前的这两周。
谁知第二天课间有位女生突然晕倒,救护车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校园,弄得人心惶惶。
学校领导紧急召开会议,商讨完上午的突发事件,决定先给学生放假,至于放几天,什么时候再来,以及期末考试时间都另行通知。
通知发下去后,教学楼里学生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不确定寒假前还来不来学校,江羽只收拾了几本书装进书包里。
下午两点钟,天上又开始落雪花,风吹得窗户吱吱作响,隔层玻璃仿佛都能感受到室外的凛冽,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家长来接才让学生离开,走读生也不例外。
念及沈玉华的工作性质特殊,江羽料想她看到群里通知也无法立马赶来,肯定会晚些到,便抽出之前一直没时间读的小说,身体轻轻倚向墙壁,悠哉看起来。
刚翻看几页,耳边忽然传来两声敲玻璃的声音。
江羽余光轻瞟过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瞳孔微张,有些意外,忙坐直了身体,男人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快出来。
“好。”江羽把小说装进书包里,阔步走到教室门口,向老师表示:“我家长来了。”
班主任看了眼,见男人眼生就问:“您是?”
“我是小羽舅舅,她妈在忙,没空过来。”
班主任了然,点点头关切:“路上滑,你们慢点,注意安全。”
“好,谢谢老师啊。”男人笑笑,扯了下江羽胳膊,“走吧。”
江羽跟在舅舅身后,脚踩在薄薄的雪上,嘎吱嘎吱响,“舅。”
男人回头,冲她笑了下,“书包重不重?取了我给你拿吧。”
“没事,不重,我自己背。”江羽加快了点步伐,跟上他,好奇地问:“舅妈来了吗?”
男人顿了下,摇摇头,“没呢。”
江羽有些失落,“哦。”
“小羽啊。”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江羽,面色凝重,沉默好一会才开口:“你爸他突发脑溢血,这会儿在医院抢救。”
江羽的心重重坠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严,严重吗?”
男人的不语让她的心情一沉再沉。
到达医院,沈玉华坐在抢救室外面,低垂着头,一脸失魂模样,见女儿来了才打起几分精神,拍拍身边的椅子。
“小羽,来坐这。”
江羽走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手术室上方亮着的灯,什么也不敢问,只轻轻叫了声:“妈。”
沈玉华拉她坐下,对丈夫的病情并未隐瞒,而是一五一十告知:“医生说做了开颅手术你爸还有一丝希望,所以妈就签了字,至于后面会怎么样,现在谁都不知道,只能等。”
江羽那时候太小,什么忙也帮不上,可她知道沈玉华此刻内心的煎熬,是任何话语都安慰不了的,所以她什么都不说,就日日夜夜陪伴在母亲身旁。
手术结束后,父亲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高额的医疗费用很快花光家底,沈玉华除了保姆的差事,还出去打零工,白天留江羽一个人在医院照看丈夫。
其实也说不上是照看,因为重症监护室不让家属进入,留个人只是为了有突发情况时,能有个人来签字,决定抢救还是放弃。
江羽那几天过得提心吊胆,生怕被护士叫到名字,好几次梦中惊醒,医生带着悲恸的表情,劝她签字,别让病人再受罪了。
江羽流着眼泪不肯,一次次哭醒,后来就害怕睡觉,也睡不着,成宿成宿地坐在电梯间发呆,不切实际地想。
或许父亲明天就好了,和以前一样。
带着这样的期许,江羽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将近十天,父亲终于被转到普通病房,当时她天真地以为转病房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可现实情况又不得不让她承认,并不是这样。
非但没有好转,好像还更严重了,父亲整日昏迷不醒,需要靠身体插满管子来维持生命,沈玉华好几次被医生叫出去,回来时眼眶都红红的。
她声音哽咽,跟江羽商量:“医生说后面的治疗没什么太大意义,提议让我们把你爸弄回家。”
江羽当然知道现在回家意味着什么,这些日子她一直不肯在沈玉华面前哭,怕惹她伤心,可听到这话,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涌出,她抓住沈玉华的胳膊,无助摇头:“不要。”
“好,好。”
沈玉华低着头,边擦眼泪边点头,最后实在抑制不住,跑到洗手间大哭一场,出来后走到病床前,轻轻俯下身子,跟丈夫道歉:“对不起,我跟小羽都舍不得你走,要让你再受阵子罪了......”
话没说完,女人趴在床边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
父亲那边没什么亲戚,爷爷奶奶早些年就不在了,倒是有个姑姑,但远嫁福建,一年到头很少见面。
这次听说哥哥病重,过来瞧过一次,但因家里还有孩子,来伺候两天就走了,走之前抱着沈玉华直哭,说对不起她哥。
沈玉华轻抚她的背,没说什么。
转眼又下起雪,停停落落,没有尽头。
天迟迟不见好转,学校通知学生不用再回学校,直接放寒假,至于期末考试,挪到来年开学时。
江羽没心思学习,借读小说转移注意力,可望着书本里密密麻麻的字体,还是频频走神,怎么也看不进去。
稍一抬头,望见病床上的父亲,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水。
没有亲人帮衬,沈玉华每天白天要照常上班,晚上给东家做完饭再来医院伺候,让江羽休息一会儿。
但大多数时间,江羽是睡不着的,她躺在看护床上,盯着天花板,一手拉着沈玉华的手,“妈,我们家是不是快没钱了?”
沈玉华愣了愣,低下头:“有钱,别瞎想。”
江羽根本不信,坐起来说:“我想去做兼职。”
沈玉华看她一眼,想也没想就拒绝,“现在还没到你挣钱的时候,你就安心待在医院,帮妈看着你爸,你去兼职了,白天没人在这看着,我不放心。”
“我晚上去兼职。”江羽说。
沈玉华转过身,面对江羽坐下,“小羽,妈知道你想替家里分担,但现在真的不用,你爸他......没多少时间了,你留这里多陪陪他。”
心里某个地方被戳了下,江羽鼻子酸酸的,低下头不吭声。
沈玉华吸吸鼻子,抓住江羽的手放在掌心里,“妈工作那家的女主人是个热心肠,听说我们家的事后,不仅减轻工作量让我能有时间出去打打零工,还借了十万块让我先拿着应急,所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江羽仰起头,“真的吗?”
“真的。”沈玉华点头,语重心长地说:“小羽,你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人家这份恩情。”
没过几天,江羽就见到沈玉华口中热心肠的女主人,她穿了身黑色的大衣,带着水果来看望病重的父亲。
住院这些日子,除了舅舅和父亲昔日那些工友,甚少有人来看望,沈玉华看见华嵘出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华嵘轻抚她肩膀,安慰:“再困难的日子都会过去,你还有女儿,一定要保重身体。”
沈玉华擦掉眼泪,“你说的是。”
然后转头朝江羽招手,“这就是我跟你提的华嵘阿姨,快来谢谢——”
沈玉华的话还没说完,江羽已经深深朝华嵘鞠了一躬,发自内心地说:“谢谢您。”
华嵘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年龄跟自己女儿相仿,不禁有些动容,“不用这么客气,我和你妈妈是朋友,遇到困难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对方可能是抽空来看望,在病房里跟沈玉华说了些话便要离开,走之前注意到站在墙边的江羽,她身形纤弱,穿了件棕色羽绒服,双手垂在身侧,原本漂亮修长的手指因为生了冻疮,看起来有些可怖。
此外,这孩子估计是好几天没睡好,黑眼圈重的吓人。
华嵘停下脚步,回头说:
“天气预报说今晚还要降温,我看病房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睡,不如让小羽晚上去我家睡吧,顺便洗个澡,换身衣裳。”
没料到华嵘会发出这样的邀请,连江羽都愣住,她看向沈玉华,有点不知所措。
沈玉华搓搓手,无所适从地笑:“不用这么麻烦,华总,医院晚上能租床,将就一下能睡的,你已经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怎么好意思再去打扰。”
“一点都不打扰。”华嵘走过去搂住江羽的肩膀,“小羽这些天在医院照顾她爸爸,实在辛苦,让她去好好睡个觉吧。”
沈玉华抿了下唇,犹豫起来,自己的女儿怎么会不心疼,江羽从学校回来就一直待在医院,这些日子,洗换不方便不说,还休息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
“要不,你去华嵘阿姨家洗个澡。”她看向江羽。
江羽迟疑了下,点头。
沈玉华为了省钱,不肯租两张床,每晚都是抱着被子在外面过道的休息椅上将就,自己要是去别人家睡,母亲晚上也能睡个好觉,只是不太放心地看了眼病床。
知道江羽有顾虑,华嵘低下头,说道:“不用担心,明天我会让司机再送你过来。”
坐上车。
华嵘贴心地替她调整座椅的高度,“路上结冰,不太好走,可能需要些时间,你先睡会儿。”
江羽点点头,可能是车内的座椅过于舒服,她闭上眼睛竟真的睡着了。
醒来后猛一抬头,瞥见车窗外精致的别苑,江羽有片刻愣神。
之前虽也在一些偶像剧里看过这些住宅,可那和真正身临其境后的感受还是大为不同。
华嵘看出江羽的惊讶,领她参观了一圈才带她上楼去洗澡,“里面的毛巾和浴袍都是干净的,你放心用,不用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谢谢。”
江羽关上门,环视浴室里豪华的陈设,不可避免地拘谨起来,尽管华嵘对她很热情,可到底不是自己家。
连挤洗发水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把别人家的东西损坏,洗完澡,江羽取下花洒,把浴室每个角落都冲洗了遍,见没有一丝脏污,才提上换下的衣服开门。
噔噔——
拐角的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江羽心里一紧,扭头望去。
视线里出现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鹅蛋脸,高鼻梁,水汪汪的大眼睛,深邃又明亮。
她穿了身灰棕色的校服,外面套着黑色羽绒服,遮挡住校徽上的名字,高马尾随她轻快的步调左右摇晃,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歌。
但在余光瞥见家里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后,歌声戛然而止。
苏砚心瞪大眼睛,发现眼前穿浴袍的女生她并不认识,吓得嘴里的棒棒糖都快掉出来,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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