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
长安西市中,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一间临近朱雀大街的酒肆热闹非凡,不时有胡姬和酒客的嬉笑声从酒肆中传出, 金发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 从酒肆门口悠悠经过, 酒肆二楼雅座, 则端坐着两个穿着绯色常服的年轻郎君, 一边观赏着朱雀大街的繁华景象, 一边闲话对酌。
两人不知道说到些什么,气盛点的年轻郎君愤愤掷下金杯:“崔珣擅挖官道, 我连上了十封奏疏弹劾他,但却如石沉大海,真是可气!”
这年轻郎君正是在守岁宴上不忿崔珣的国子司业卢淮,他如今已调任大理寺少卿,而调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个莲花纹凤首酒注给崔珣, 以表讽刺。
另一个年轻郎君则面目谦卑,正是守岁宴上说崔珣以色侍人, 色衰就会爱弛的黄门侍郎王暄, 他劝卢淮道:“怀信,这奏疏, 我劝你不用上了,太后压根没有惩处崔珣的意思。”
卢淮一怔:“为何?崔珣不是都被太后打了一百笞杖, 而且褫夺官职了吗?他在太后那边,应是失了宠啊。”
“就算他失了宠, 但我料想,太后此次,不会惩处崔珣。”
卢淮沉吟,王暄是黄门侍郎,是圣人近侍之臣,对于上意的揣测,比他要高明很多,他道:“愿闻其详。”
王暄抿了口葡萄美酒:“你可听闻昔日天威军虞侯盛云廷尸首被挖出一事?”
“略有耳闻,听说是崔珣从通化门外的官道挖出来的。”
“他的尸首,如何会在官道里呢?”
卢淮又是一怔:“不是说被山匪劫杀吗?”
王暄暧昧一笑:“是与不是,这我不敢说,但是天威军的主帅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那郭勤威昔日不过是个从七品折冲府校尉,祖上都是卖草鞋的,可以说是寒门中的寒门,太后慧眼识人,将他扶持成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他也没有辜负太后期望,亲手缔造了全是寒门出身的天威军,天威军与突厥作战屡战屡胜,成为了大周最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帜。”
卢淮摇首:“那有什么用?郭勤威还不是在六年前对阵突厥时轻敌冒进,导致落雁岭一战五万天威军全军覆没,大周丢失丰、宥、胜、盐、夏、青这关内道六州,六州百姓生灵涂炭,流民赤足千里,夜奔长安城,哭声震天,要不是裴观岳裴尚书在宁朔力败突厥,突厥骑兵就要打到长安了,如此大辱,就算郭勤威以前再多胜绩,也抵不过此次的罪过!”
卢淮说到后来,语气已满是对郭勤威的鄙夷,王暄没有接话,只是饮下葡萄酒,说道:“六年前,圣人已经亲政,但是官员任免、政令拟定这些大权仍然牢牢攥于太后手中,朝中将相,多出于寒门子弟,世家几无立身之地,落雁岭一战,六州失,山河送,天下为之震动,士子儒生纷纷上书,将此次大败归咎于太后用人不当,百姓群情激愤,国子监上千学子长跪于丹凤门外,以血上书,指责女人误国,要求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迫于压力,罪已归政,从此隐居蓬莱殿,圣人这才有了任命官员之权,如今虽然太后仍旧势大,但和六年前的一手遮天相比,已经式微了很多,至少尚书左仆射这个要职,就由怀信你的叔父担任了。”
卢淮疑惑:“博衍,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与太后惩不惩处崔珣,有何关系?”
王暄道:“太后当时虽然迫于压力,将天威军众人处置之权交予圣人,以后也绝口不提天威军三个字,但是若非天威军,太后也不至于被迫归政,若你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对此事介怀吗?”
卢淮思索了下:“介怀倒是会介怀,但我还是不明,这与太后不愿惩处崔珣有何关联?”
王暄只是笑而不语,卢淮又细细思索了阵,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太后之所以不惩处崔珣,难道是想借盛云廷被杀一事掀起风浪,再次垂帘听政?”
他想透这关节,不由更加气愤:“怪不得崔珣擅挖官道,太后都置之不理,原来这正中太后下怀!接下来她莫非又要指使崔珣这条恶犬,攀咬朝中重臣,说盛云廷是被奸人所害?天威军的覆没不是他们轻敌冒进,而是朝廷没有接到盛云廷的求援所致?从而为她六年前的用人失利翻案?”
王暄道:“翻案倒不至于,天威军已是人人唾骂的失地之军,此事已盖棺定论不可辩驳,太后没必要再去趟这个浑水,依我所见,她不惩处崔珣,是故意做给六年前逼她隐退的大臣看的,太后是要表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虽隐居蓬莱殿,但仅凭一具真假莫辨的枯骨,就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卢淮向来嫉恶如仇,如今已愤慨的瞋目切齿:“吾向来最憎狡诈之术,如今看来,所谓官道埋尸,也定然是崔珣做的一场戏!军国大事,六州百姓的血泪,居然都能成为他弄权的工具!”
卢淮说罢,连灌三杯葡萄酒,酒意上头,他不甘道:“博衍,你既对此事洞察的如此清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趁此机会,除了崔珣这个奸佞?”
王暄顿了顿,他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饮下一杯酒,摇头道:“我王博衍只是王家一个庶子,能做到黄门侍郎已经是心满意足,我没什么匡时济世之志,只愿与老母拙妻安稳度日,九重天的天太高,我无心也无胆。”
卢淮大失所望:“博衍,你可是殿试第一,状元及第啊!”
王暄只是摇头:“怀信,我与你不同,你是宰相内侄,五陵年少,出了事也有卢相公护着,你敢送莲花酒注羞辱崔珣,但我,不敢。”
卢淮心知他说的是实在之言,于是也不再劝,只是郁郁寡欢,喝着葡萄酒,王暄见状,宽慰道:“怀信,你且放心,我看崔珣此次,未必能安稳度过。”
卢淮蓦然抬头:“此话何解?”
“崔珣骄横跋扈,但长安城,还有个更骄横跋扈之人。”
卢淮略一思索,便猜到他说的是谁,王暄道:“崔珣任察事厅少卿时,与他处处作对,他还不趁崔珣免官之际,有仇报仇?”
卢淮听闻,顿时喜上眉梢:“不错,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看太后如何取舍。”
卢淮心中郁结已去,于是畅快不已,他与王暄把酒交谈,言笑晏晏,日下三竿时,却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匹敞篷马车悠悠而来,马车周围数百白衣书生亦步亦趋护送,行人看到这副场景,都纷纷驻足,有见到马车中六旬老者面容的,惊呼道:“是崔相公?”
卢淮和王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崔相公?崔颂清?”
就是那个主导了太昌新政,却在太后垂帘听政后被莫名逐出朝廷,成为一介布衣的崔颂清?
也是崔珣的伯父,天下高门之首,即使退居博陵,也赢得天下士子归心的那个崔颂清?
两人目光都是一凛,心中都是想到,这长安的天,看来又要变了-
马车缓缓,一路驶入丹凤门,而丹凤门外,白衣士子仍然不愿离去,而是席地坐于门外,等待老师归来。
蓬莱殿中,珠帘翠幕,熏香袅袅,太后抚摸着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漠然看着帘前老者行着稽首之礼,她语气淡淡的:“崔卿平身。”
崔颂清站起,与二十年被逐出朝堂时相比,他苍老不少,须发皆白,但仍精神矍铄,太后轻笑一声:“听说你这些年散尽家财,开办书院,推广雕印,寒门士子,都对你感激涕零,称你为,白衣卿相。”
“太后谬赞。”崔颂清不卑不亢:“开办书院,是为了能让寒门士子有个读书之所,但开再多书院,也无法惠及天下所有寒门,而雕印相比手工誊抄,成本低廉,可以让家贫之人都看得起书,识字的人多了,应试的举子也会增多,大周可以挑选的人才就更广了。”
太后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只是语气并非真心赞叹:“崔卿,你身在乡间,仍心系国事,果然不愧为,白衣卿相啊。”
崔颂清也听出了太后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他不以为然,反而道:“禀太后,白衣卿相四个字,臣愧不敢当,臣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为了此愿,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一个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太后喝道:“崔颂清,吾二十年前就与你说过,下一次吾再召你时,便是杀你之时!所以此次你何以敢来长安?”
崔颂清毫不惧怕:“臣之所以敢来,是赌太后不会杀臣,反而要起复臣。”
“哦?为何?”
“太后虽憎臣恶臣,但太昌新政是太后三十年心血,而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因循守旧,认为新政会动摇国之根本,如今卢党逐渐势大,与太后分庭抗争,此时察事厅少卿崔珣又惹怒太后,被除去官职,太后自断臂膀,为了不让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无奈之下,只能起复臣。”
太后闻言,嗤笑一声:“你倒分析的头头是道。”
崔颂清神情平静:“太昌新政也是臣的一生心血,臣也不愿见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即使以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臣也愿回长安。”
珠帘后,太后神色晦暗不明:“好,那吾就如你所愿,让你官复原职,但你之后的下场,吾无法保证。”
崔颂清只是微微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话之后,太后也无法再口出恶言,她虽然憎恶此人,但也不得不
承认此人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她默了默,道:“崔颂清,你与你侄儿崔珣,倒真是南辕北辙。”
崔颂清光明磊落,赤心报国,崔珣却挟势弄权,进谗害贤,同是博陵崔氏出身,一个万民敬仰,一个却人人唾弃,一个注定名垂青史,一个却注定身败名裂,千古骂名。
崔颂清敛眸:“臣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曾经修书一封,将崔珣推荐给郭勤威。”
太后冷笑一声:“饿死是小,失节是大,这句话,对崔珣可不适用。”
崔颂清压抑住自己对崔珣的厌恶情绪,他道:“崔珣虽然德行卑劣,但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他惹怒太后,太后略施薄惩便是,臣以为,太后应该摈弃私怨,重新起用他。”
太后抬眸:“你说?私怨?”
崔颂清点头:“太后是因为永安公主……”
“莫提!”太后忽然厉声打断崔颂清:“崔颂清,若你还想在长安呆下去,就永远莫提明月珠!”
崔颂清怔住,他垂下眼眸,不再言语,太后则是余怒未消,她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紧掌心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吾恨不得将崔珣千刀万剐,但……他的性命,吾不得不保……这长安城,想杀他的人太多太多,崔颂清,你去吧,去保住他一条命,但是莫要提起用他一事,吾不愿再见到此人!”
崔颂清心中叹气,但仍然恭敬道:“诺。”
第 32 章
崔颂清入京, 二次官拜尚书右仆射一职,位同宰相,崔颂清一心为国, 在朝中和民间的威望都非常高,因此此次复相, 根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百姓奔走相告, 都说太后终于不再受崔珣的蒙蔽了, 如今圣人有崔相公和卢相公辅佐, 大周必会盛世太平, 海晏河清。
崔府中,李楹为崔珣缠好最后一圈白色绢布, 然后背过身去,不去看崔珣的一身伤疤,她端起案几上的铜盆,说道:“我先出去了,你穿衣衫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扯到伤口。”
等身后传来崔珣低低“嗯”了一声, 李楹才端着铜盆,去井边清洗换下的绢布等物。
她其实以前是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但是清洗绢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她不用学也会, 她也不认为因为自己是公主,做这些事情就是屈尊, 她的身份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而不是困住她继续前行的枷锁。
轩窗前, 崔珣正在披上最后一件外衫,就算他再怎么小心,还是会不可避免的牵动伤口,他疼的微微蹙眉,但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轩窗外蹲着清洗绢布的纤柔身影。
他静静看着那个身影,伤口也似乎不再疼痛了,她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让人的内心不由自主变得平静下来,懦弱如郑筠是这样,阴戾如他,也是这样。
先帝选郑筠做驸马,应是存着若新政失败,让郑家庇护她的心思吧,其实她并不需要郑筠庇护,她性情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就算没了公主的身份,没有父母和夫家的庇佑,她也能活的很好-
李楹清洗好绢布,她直起身子,转过头时,崔珣已经穿好衣衫,跪坐于轩窗前,窗前栽了一株海棠,一半花枝蜿蜒伸到窗棂前,绯红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花瓣后,崔珣侧脸在花枝遮挡下若隐若现,透出的一点面容美如寒玉,将那满枝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如此美景,李楹脚步不由缓了下来,她心中想着,崔珣有莲花郎之称,但莲花灼灼夺目,也不及他万分之一。
崔珣似乎是感觉到她过来了,他微微侧过头,瞳孔幽黑如墨,李楹忽觉心跳快了半拍,她赶忙低下头,藏起脸上那抹莫名出现的红晕,然后又加快脚步,往卧房而来。
她进了崔珣卧房,端坐在崔珣对面,崔珣将厚厚一叠白麻纸递给她,李楹接过:“这是什么?”
“太后身边侍婢的出入录。”
李楹讶异:“不是被查抄走了么?”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不对,之前从内侍省拿到的出入录是用竹简所写,而这些是白麻纸所写,字迹是她熟悉的端正小楷,崔珣颔首:“这是我誊录的。”
李楹捧着墨迹未干的白麻纸:“什么时候誊录的?”
“这几日。”
李楹不由抬首看他,他脸色是病态的清冷苍白,难怪她这几日为他换药,发现他伤口好的格外缓慢,夜间窗纱也总是透出微弱烛光,她于是道:“你伤还没好,写字的话,会牵动伤口,不疼吗?”
崔珣摇头:“不疼。”
李楹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不疼呢?这世上谁不怕疼?只是他隐忍惯了,从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她说道:“誊录也不急于一时,不用非要这几日。”
“书简被查抄走了,我怕再过些时日,就不记得了。”
李楹翻着白麻纸,这些出入录她都看过,崔珣记的居然分毫不差,几十卷书简,他这几日居然都默写下来了,她越翻心中越觉的愧疚:“你伤的那么重,还耗费心神,为我做这些事,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
她垂下双眸,眉头微微蹙着,长睫遮住眼睑,秀雅的面容也浮现忧心神色,她是真心实意在为他担心,崔珣目不转睛的看着,片刻后,才眸光微敛,他说道:“你不需觉的过意不去,我做这些事……”他顿了顿,说道:“其实,不是为你做的。”
李楹怔住抬头,崔珣道:“我是为云廷做的。”
“盛云廷?”
崔珣点了点头:“若非你帮助,云廷的尸骨还埋在官道下面,他是我挚友,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你。”
李楹轻轻的抿了抿唇,她愧疚的心情似乎有些抒怀开来,但除了抒怀,还有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心绪,她捧着白麻纸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拢紧了些,然后说道:“阿娘不是不许你再查了么?你还誊录这些,万一阿娘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虽然心心念念要查明真相,但自从见到崔珣被阿娘责罚掉半条命后,她又有些不愿让他查了,往不往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不想牵累他。
崔珣却道:“你放心,太后不会杀我。”
李楹不太明白:“你为何这般确定?”
“上次你陵墓毁损,太后都没杀我,以后,她也不会杀我。”
李楹想了想:“阿娘是不是还需要你帮她做事?”
崔珣心中不是这个答案,但仍旧颔了颔首,李楹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些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犹疑:“可若再来一百笞杖……那也不行……”
崔珣道:“那就要劳烦你,再照顾我一次了。”
崔珣性情冷淡,很少说这种看似示弱,实则缓解气氛的诙谐话,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如以往一样,表情平静,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李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她自从荷花池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
她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窗棱暖阳下,她洁白如玉的脸庞宛若披上一层淡淡明珠光晕,崔珣唇角也不由自主轻轻弯了弯,他垂首从李楹手中取过一张白麻纸:“不过昨夜誊录的时候,还真有所发现。”
“什么发现?”
崔珣正欲说,忽然府邸大门被人用力踹开,接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李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身穿绯红官服的英俊郎君,悠悠迈进庭院-
见到那人时,崔珣倒是不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
他对李楹说道:“那是沈阙。”
沈阙?
就是姨母的幼子,她的表弟,沈阙么?
李楹不由看向沈阙,沈阙方脸阔眉,剑眉星目,眉眼间,依稀有些姨母和表姊的影子,不过不同的是,姨母和表姊和气谦卑,而沈阙则看起来十分傲慢骄纵,就和她那些被宠坏的堂兄弟们一模一样。
而且因为盛云廷是被沈阙所杀,所以就算沈阙是她的表弟,李楹还是对他心生厌恶,她见沈阙气势汹汹
而来,于是十分担心崔珣:“崔珣……”
崔珣似是看出她的担心,他安抚似的说了句:“没事。”
他起身,走到屋外,神色冷淡:“沈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沈阙嗤了声:“不过是来,杀一条落水狗。”
崔珣神情依旧十分平静:“你奉圣人的旨意,还是奉太后的旨意?”
“不是圣人,也不是太后。”沈阙悠悠道:“是我沈阙要杀你。”
他召了召手,身后兵卒就蜂拥而上,手握刀剑,将崔珣团团围住。
崔珣被刀剑围在中间,他不惧不怕,只是淡淡道:“圣人和太后没有下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声音虽然平静,但是说出来,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提刀的兵卒们对视一眼,都想到这三年崔珣的狠戾手段,想到察事厅那些惨无人道的刑具,想到被野狗啃噬尸体的王府长史王良,兵卒不由都觉的两股战战,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沈阙大怒,他扬鞭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兵卒,那兵卒被他抽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血痕,沈阙一脚踢开那士卒:“没用的东西!”
他大步迈向崔珣:“崔珣,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还仗着太后狐假虎威呢?你只是一条被罢了官的落水狗!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崔珣讥讽道:“那你便试试。”
言语间,似乎根本没有将沈阙放在眼里。
沈阙暴跳如雷,他想起此人这三年与他处处作对,连他向没有过所的胡商索要财物这种小事,崔珣都能小题大做,说他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差点将他抓入察事厅严刑拷打,思及这些,沈阙更是恨上心来,他抽出佩刀,唰的一下架在崔珣脖子上:“崔珣,你这狗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珣眼皮都没抬,他只是嘲讽道:“杀人的蠢事,裴观岳就挑唆你来,看来你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沈阙愣了愣,然后嗤笑:“崔珣,你少挑拨了,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杀了你,太后也不会怪罪我,谁让我是她外甥呢?谁让她,欠了我阿娘的呢?”
说罢,他双手举起佩刀,就往崔珣脖子砍下,李楹大惊,她手中绿色鬼火闪现,就算会被反噬,她也要救崔珣。
但她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沈阙佩刀悬在半空,他扭头一看,居然是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崔颂清。
沈阙不甘道:“崔相公,我知道崔珣是你内侄,你莫非是来袒护他的吗?”
崔颂清嫌恶瞥了他一眼:“不管崔珣是不是我内侄,沈将军都不能无故杀人。”
沈阙道:“我杀崔珣,是民心所向!”
“若民心所向就能杀人,沈将军的性命,恐怕也活不过今日。”
沈阙一噎,崔颂清负手道:“滚吧,有我崔颂清在长安一日,就谁也不能动崔珣。”
沈阙目瞪口呆,看来崔颂清是执意要维护他的内侄了,今日恐怕是杀不了崔珣了,他于是愤愤然瞪了崔颂清一眼,怏怏离去-
沈阙已走,崔颂清却始终站在大门门口,不愿踏进一步。
崔珣默了默,他走上前去,拱手行礼:“伯父。”
他行完礼后,直起身子,自始至终,崔颂清只是跟看沈阙一样嫌恶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第 33 章
崔珣怔住。
崔颂清淡淡道:“你三岁丧母, 你父续弦后,你与你继母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给你起雅号‘莲花郎’, 而将其打至头破血流,你父深恶你, 说你桀逆放恣, 喜怒不定, 但我却觉得你性情如此, 也是事出有因, 何况你文韬武略, 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时日, 定能成为大周栋梁。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无法干涉你的家事,只能于你十四岁时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天威军主帅郭勤威,郭勤威虽出身寒门,但爱兵如子, 智勇双全,我想着有他磨砺, 你定能玉琢成器, 一展抱负。”
崔珣听着,他头逐渐越垂越低, 崔颂清的声音愈发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落雁岭一战,郭勤威虽决策失误, 丢城丢地,但好歹以死殉国, 保住了他的名节,天威军其余人不愿被俘,也全都力战而死,若结局止步于此,天威军还能落得个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评价,可你,为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让史官连其情可悯都无法下笔,所以崔珣,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颂清声声质问,崔珣蓦然抬头,他看着他这个最尊敬的长辈,他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茫然,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艰难开口:“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不能活?”
崔颂清都气笑了:“好一个蝼蚁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颂清看错人了!没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发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国,为此伯父不惜和亲朋好友反目,清贫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颂清斥责:“你的道,难道就是为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摇尾乞怜吗?”
崔颂清的话,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隐痛,他双眸灰蒙蒙的,如同霜晨时薄雾氤氲的湖泊:“伯父方才问我,为什么不自尽?在突厥时,我的确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愿死。”
崔颂清大失所望:“来之前,我还给你找了许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对你看管甚严,所以你死不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愿死!”
崔珣脸色苍白,他似乎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伯父可曾听说,天威军虞候盛云廷的尸骨,从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颂清听后,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一句话,让崔珣如坠冰窟。
崔颂清缓缓道:“你莫非想说,有人故意见死不救,这才让天威军全军覆没?姑且不说天威军一案已成定局,就说带五万天威军前往落雁岭,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这罪,难道不该诛?崔珣,难道你要将自己贪生怕死的因由,归结成那不知有没有的见死不救?”
崔珣面容惨白的如同新雪覆盖的冬夜,没有一丝血色,他忽轻轻笑了声:“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其他因由。”
崔颂清终于彻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虽然低劣,但还算有几分才能,我会说服太后将你官复原职,只是日后在朝堂,你不许称我伯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颂清最后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离去-
崔颂清走后,崔珣在门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转身,回到卧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走到卧房,跪坐在书案前。
崔珣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她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片无法触及的深渊,良久,他忽然抬起头,开口道:“之前我告诉你,说我昨夜誊录时,有所发现。”
李楹看着他,轻声说道:“是什么发现呢?”
“郑皇后宫中,有个叫晚香的婢女,在郑皇后获罪时,她满宫宫女或被贬,或被杀,只有这个晚香幸免于难,而且还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却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杀。”
“你是想说,她是
YH
我阿娘的内应,所以才没有死,反而当了司膳?”
崔珣颔首:“郑皇后为人骄纵,对待宫婢并不是很客气,你阿娘为了自保,买通她宫中侍婢,探听消息,也不是什么错事。”
“既是为阿娘做事,为何又被活活杖杀?”
“若我料想不错,她应该是如王团儿一样,被杀人灭口。”
李楹悚然:“我阿娘将她灭口?阿娘为何这样做,莫非……”
后半句话,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来了。
因为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晚香知晓了她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她才会痛下杀手。
而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她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个。
李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指尖微微发白,良久,她才艰涩道:“真的……是我阿娘么?”
崔珣看着她,若换之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告诉她,她阿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却莫名生出了些许不忍,他说道:“单凭晚香之死,并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娘。”
李楹的脸上神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说得对,也许她是做错了事情,才会杖杀的,不是我阿娘杀人灭口……”
她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觉的颇为不信,到底是做错了何等大事,才会杖死一个司膳?而阿娘当时已经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错了事,书录会详细记载,不会让皇后担上打杀宫婢的恶名。
崔珣见她神不守舍,于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为何而死,也不是没有法子。”
李楹惊喜抬头:“你有法子?”
崔珣颔首:“晚香在宫中有个对食,叫蒋良,在晚香死后,他也逃出了宫,若能找到他,或许,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
“那蒋良在哪?”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长安鬼市。”
所谓长安鬼市,是位于务本坊的一处集市,长安夜间宵禁,行人不准出坊,但这个集市却半夜开市,鸡鸣散市,卖的是寻常坊市买不到的东西,货物大多来路不明,不知门道,集市商贩也不交赋税,据说官兵去查抄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商贩仿佛鬼魅一般来去无踪,因此有了鬼市之称。
崔珣道:“蒋良需要逃避追杀,又需要银钱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李楹点头道:“那我们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蒋良的踪迹吧。”
崔珣说了声:“好”,李楹只觉离真相愈发近了,但她反而愈发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问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该如何?”
“我该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没有办法报复她,我总是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的焦急模样……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为了皇后之位杀了我。”
崔珣默然不语,李楹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才叹了声:“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这世间了,我会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抬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声:“我从荷花池醒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对于天下人来说,我只是一个造成长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没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还记得我,阿娘会为我在四万佛寺遍点长明灯,只为了祈求我早日转世,她也会因为我一个香囊原谅你,会为了我栽的菩提树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杀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后,我再转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连她阿娘都无法相信,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问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吗?”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崔颂清嘲讽他不愿自尽保全名节时,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紧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这人间,不是她该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许枉死城,反而比人间干净。”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说的对,枉死城,或许比人间干净。”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你应该,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颂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说道:“是。”
“但我不喜欢他。”李楹说道:“他说你为了你的道,苟且偷生,他何尝不是为了他的道,对盛云廷的冤视而不见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继续说道:“连阿蛮都能看出来,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杀,我不信他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想为了一个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旧账,赌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罢了。”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装着万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指责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着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为了他的话伤心,他不值得。”
第 35 章
李楹说这些话的时候, 神情非常认真,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崔珣才这般说的,她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的。
鲁哀公问孔子:“人和道, 孰为大?”
孔子说:“政为大。”
或许这便是崔颂清的行为准则,他为了心中理想, 一切皆可抛, 所以他不会为了一具真假难辨的尸骨, 不顾大局, 穷极一生去追寻真相, 很难说他的做法是错的, 将来史书之上,他也大概率能留下一个“功如丘山, 名传后世”的评价,可当他指责崔珣不肯去死的时候,李楹总莫名想起在盛云廷墓前,崔珣俯下身子,去一个一个的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样子。
李楹觉的眼睛有些酸涩,她抿了抿唇, 说道:“崔珣,路是你自己的, 只要你觉得那是对的, 便走下去,不用管旁人怎么说, 即使那个人,是你最尊敬的人。”
她坐在书案前, 眼中似有万千星辰,崔珣静静看着她的翦水双眸, 神色略微有些恍惚,片刻后,他忽说道:“我方才,的确有些伤心。”
世人辱他、笑他、轻他、贱他,他早已习以为常,可当少时最敬重的长辈都这样对他时,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在意。
李楹声音柔和:“我知道。”
崔珣嘴角,勉强勾勒出一抹惨然笑意:“但我伤心,不止是因为向来敬重的长辈厌我如秽土,更是伤心云廷之死,居然轻如鸿毛。”
“云廷身上入骨刀伤,不下百处,但是刑部只用了两日,就匆匆断定他是路遇山匪,被劫身亡,满朝文武,都装聋作哑,无一人质疑。”
“他们要青史留名,百世流芳,而天威军是国之大耻,所以他们不能沾惹上,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云廷昭雪……”
连他鼓起勇气,向他最敬重的长辈试探说出盛云廷之死时,也只换来一句:“那又如何?”
那一瞬间,崔珣只觉如坠深渊。
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他耳边忽响起李楹轻柔的声音:“不,崔珣,不是没有人愿意为盛云廷昭雪,你一直在为他昭雪,不是吗?”
她说道:“你一直在找盛云廷的尸骨,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费尽心思抓王燃犀,不也是为了盛云廷的尸骨吗?你找到了,你让他不需要再埋在官道里,你就像他说的那样,是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只觉胸腔一热,眼眶渐渐湿润,他咬紧牙关,拼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我不是,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们尸骨还在落雁
YH
岭,连收敛都无法收敛,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逐渐攥紧,手背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分明,李楹目光又移向他骨瘦嶙峋的手腕,她抿了抿唇,忽问道:“崔珣,天威军的覆灭,有冤?对不对?”
崔珣蓦然抬首。
“沈阙和王燃犀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为什么要阻止他去大明宫求援?而你为什么要对裴观岳步步相逼?这一切,是不是和天威军有关?”李楹轻声说着:“崔珣,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崔珣望着她,眼神漆黑如点墨,却良久都不发一言,李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丝苦涩,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宁愿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什么都不肯和旁人说,痛不肯说,苦也不肯说,可是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他的心,真的能装得下整整五万人的血和泪吗?
她慢慢垂下头,心中莫名的愈发难过,但崔珣却忽然开了口,他声音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厥知道我们的行军路线……我不知道为什么裴观岳明明知道我们被围,却不前来相救,我更不知道为什么郭帅是接到敕旨才出兵,裴观岳却说没有那张敕旨……”
崔珣说到后来,已是连指尖都无法自控的在颤抖,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在摇摇欲坠,那一个个年轻爽朗的面容,似乎都在他眼前打马而来,他们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耳鼻却开始渗出鲜血,他们在怪他:“十七郎,你为何还未给我们昭雪?”
崔珣眼眶发红,指节已攥到发白:“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他心中绝望、内疚、痛苦,种种情绪交加,心脏就像是被大石压住一般,沉重到他喘不过气来,他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再这样下去,又要掐至流血,李楹看着他攥到发白的指节,她抿了抿唇,将自己的手心轻轻覆盖上他的手,崔珣身体微微一颤,攥紧的手指开始慢慢松开,李楹轻声说着:“崔珣,你已经尽力了,我相信,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她看着他愣怔的双眸,又顿了顿,说出一句在她心中徘徊很久的话:“让我帮你,好不好?”
崔珣只是愣愣看着她莹白的手背,良久,忽将自己的手轻轻从她掌心抽出。
他只说道:“鬼市要开了,我们走吧。”-
长安鬼市,那是长安城的另一个世界。
崔珣带着李楹,走在务本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透过云层,将青石板路映得幽幽发亮,四周是异常诡异的宁静,李楹有些害怕,她不由顿住脚步,往崔珣身边靠近了些,但当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黑色鹤氅时,她又顿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微不可见的和他拉开些距离。
两人就这般,沉默的走着,走了几步,崔珣忽道:“你在怪我?”
李楹怔了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崔珣默了默,道:“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原来在他心中,她还只是一个旁人。
李楹心中,愈发的失望,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崔珣也只是沉默,忽然两人听到一阵刺耳的扑棱棱声,李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从上空飞来,这些乌鸦仿佛被某种很可怖的东西驱赶,纷纷扑腾着翅膀,凄厉嘶鸣着逃离,有几只乌鸦甚至慌不择路,朝李楹身上撞去。
崔珣却眼疾手快,将她拉到一旁,避开那几只乌鸦,有一只乌鸦掉到了地上,崔珣低头看向那只乌鸦,微微皱了皱眉,李楹已经挣脱他的手腕,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崔珣却抬起头,抿唇道:“过来。”
李楹愣了愣,崔珣又说了声:“过来。”
李楹回过神来,她不大情愿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崔珣身前,崔珣张开身上披着的鹤氅,举着手臂,将她牢牢遮挡起来。
后面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朝两人飞来,但是李楹头顶被鹤氅遮挡,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乌鸦了,她身量比崔珣要矮上不少,看他的时候,要仰着头看,月光昏暗,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她能看见崔珣沉静如海的双眸,能看见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能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薄唇,还能闻到他伤口裹着的绢布上草药芬香,李楹忽不自然的,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腿脚也想往后退,离他远些,再远些。
但她脚刚动了动,崔珣就道:“别动。”
李楹不看他,小声说道:“我是鬼魂,这些乌鸦是活物,它们撞不到我的。”
崔珣只道:“如果你不想死第二次的话,就不要动。”
李楹愣住,她脚步也顿住,不再后退,而是安安静静的呆在崔珣为她支起的鹤氅下面,只是却再也没有仰头,去看崔珣的潋滟面容,她垂着首,不经意间看到崔珣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香球,那是她送他的香球,他真的就一直挂在腰间,从没离身过
李楹就这般,看着系着银链的鎏金香球微微摇晃,不知多了多久,她耳中再也听不到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崔珣这才放下支着鹤氅的手臂,他一放开她,李楹就立刻从他身前离开,往后退了两步,她有些尴尬,于是挠了挠自己耳垂,想了想,说道:“你刚刚说,不想死第二次?这是什么意思?”
崔珣用脚尖拨了下方才掉在地上的一只死去乌鸦:“你看。”
李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瞥了眼,这一瞥,她便惊吓出声。
原来那只乌鸦,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只留下两个流血的血窟窿,而且除了眼睛,胸口处也有一个血窟窿,血窟窿里,却没有心脏。
没有心脏的乌鸦,是怎么飞的?
崔珣抬眼,望向零星灯火传来的地方:“或许答案,便在前方鬼市。”-
鬼市位于务本坊的一处僻静荒林,林中一片漆黑,连月亮都隐在云层中,鬼市无光,李楹只能通过来往的人提着的幽暗灯笼,或是举着的火石,勉强看清摊位情况,鬼市摊位之间隔的很开,卖的也不是寻常之物,离李楹最近的一个摊位,便卖的是几件残破的金缕玉衣,而金缕玉衣,乃是汉朝贵族的丧葬殓服。
所以这一看,便是摸金校尉所盗之物。
还有一个摊位,卖的不是死物,而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黑色硕鼠。
李楹越走,越心惊胆战,但她就算再心惊胆战,也不愿意靠的离崔珣近些。
崔珣也感觉到了,他说:“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李楹说:“我是不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去承担,所以想帮你,但是,你不愿意我帮,我也没有法子。”
崔珣默然,他没有说话,李楹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走着,她却没有发现,一棵枯树上,一双幽幽碧眼,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第 35 章
鬼市里, 摊贩都神情木然,既不叫卖,也不吆喝, 和当日上元灯节的摊贩形成鲜明对比,李楹还看到有摊贩和客商起了冲突, 两人先是恶言相向, 继而大打出手, 但是旁边摊贩半点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依旧只是冥然兀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等待着客商。
崔珣道:“这些人卖的都是奇诡之物, 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来揣度。”
李楹点了点头:“但这里的确是一个藏身的好场所。”
普通人不敢来,来的大部分都身负公案, 自然不会去报官,所以蒋良才选择躲藏在这里。
李楹问:“但是蒋良,真的会在这一躲三十年吗?”
“他若还在长安,那这鬼市便是他的最好选择。”
“那他还在长安吗?”
“不知道,但蒋良是宦官,没有胡子, 我们在此一寻便知。”-
两人找寻间,并没有见到大约五十来岁, 没有胡子的摊贩身影, 正当李楹准备
YH
问崔珣,蒋良是不是不在这的时候, 却见崔珣在一个摊位前停住脚步。
那摊位卖的是弓箭、长刀等物,俱都锈迹斑斑, 崔珣目光,凝聚在一把铁胎弓之上。
这把铁胎弓弓身以全铁打造, 弓弦以柘蚕丝制成,柘蚕丝极为坚韧,制成的弓弦不但不易断,而且相比牛筋制的弓弦,更易在战场上切杀敌人咽喉,大周武将惯常用此弓,崔珣目光愣愣看着这把弓很久,他准备拿起时,忽然另外一只手,拿起这把弓。
是鬼商,鱼扶危。
鱼扶危也瞧到了崔珣,以及他身边的李楹,李楹上着碧衫,下着红黄间色裙,发髻插的是海棠石榴玉簪花,额间点的是滴珠状花子,与华裾鹤氅的崔珣站在一起,甚为般配,而鱼扶危则穿的是一身葛布皂袍,大周律令规定,商人禁华服,禁骑马,禁入仕,鱼扶危瞧了瞧两人,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摊位上的铁胎弓。
铁胎弓的弓身上似乎刻着几个字,鱼扶危念道:“崔,望,舒。”
他看向崔珣,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这把弓,是崔少卿的旧物。”
李楹也好奇的瞧着那把弓,她对崔珣道:“这是你的弓?”
但是崔珣的弓,怎么会出现在鬼市呢?
还没等崔珣回答,鱼扶危就问那摊贩:“喂,这把弓,你从哪偷来的?”
那摊贩头都懒得抬:“什么偷来的?是一个突厥胡商欠某银钱,送某的。”
“突厥胡商?”鱼扶危看向崔珣笑道:“这弓,不会是崔少卿投降突厥的时候,突厥人缴获的兵器吧?”
崔珣紧抿着唇,目光之中已隐隐有愠怒之意,鱼扶危见好就收,他将那把弓递给崔珣:“崔少卿,是某又胡言乱语了,这样吧,这铁弓的钱,某付了,就当送给崔少卿赔罪了。”
崔珣冷冷从鱼扶危手中夺过弓,铁胎弓弓身已经布满了斑驳锈迹,崔珣纤长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凹凸不平的锈痕,铁弓曾经的锋利与光泽已完全消失,他眼神有些许恍惚,或许,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弯弓射雕,箭矢如流星的少年。
鱼扶危从随身算袋中取出一吊钱,递给摊贩:“这够吗?”
那摊贩抬起头,他大约六十来岁,眼睛有些浑浊,他接过那吊钱,但发黄的双眼却定定看着李楹,他忽对着李楹身后方向说道:“小心。”
李楹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是不是能看见她,就不由顺着摊贩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树桠上一团黑色野猫,瞳孔闪烁着幽绿色光芒,正脚步悄无声息的,朝她的方向走来。
说这黑猫是一团,而不是一只,那是因为这黑猫的轮廓在夜色中,就像一团黑色的浓雾,看不清模样,黑猫眼见被发现,它尖锐呼啸了声,然后以一种近乎妖异的姿态,疾速朝她扑来。
黑猫快,崔珣更快,他迅速从摊位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然后转身,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搭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但是那把他拉开千百次的弓,此时却连拉到一半都勉强,那只箭也没射出去,而是歪歪斜斜,飞了一丈远,掉到了地上。
黑猫龇着牙齿,弓起的脊背毛发直立,尖锐的獠牙锐利如锥,身体在火石微光下居然没有半点影子,眼瞅着它尖牙朝李楹咽喉处咬去,李楹惊叫一声,鱼扶危已经从崔珣手中夺过铁弓,一把抡了过去,正砸在野猫身上,黑猫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黑猫的腿脚处被铁弓锋利弓弦割伤,滴滴答答流着血迹,它愤怒瞪了一眼鱼扶危,幽绿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然后才不甘心的龇牙咧嘴嚎叫了声,一瘸一拐往荒林深处奔逃而去-
等到这只诡异黑猫彻底消失在三人视线中,鱼扶危才拉了拉弓弦,他轻松就将弓弦拉到满弓,他虚放一箭,嗤笑道:“看来是长安城的风花雪月让崔少卿醉了骨头,这才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
崔珣看着鱼扶危轻松拉开的弓弦,手腕旧伤处传来一阵一阵如针扎般的绵绵刺痛,藏在黑色鹤氅里的拳头慢慢攥紧,他再也没理鱼扶危,而是转过身,往鬼市外走去。
鱼扶危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崔珣会因为他的话十分恼怒,但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走了,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酷吏崔珣吗?
李楹看着崔珣萧索背影,她抿了抿唇,走到鱼扶危面前,然后从荷囊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给你。”
鱼扶危回过神来,他道:“这是做什么?”
“谢你救我之恩。”
鱼扶危心中高兴,他呵呵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收下。”
李楹的语气和以往不太一样,隐隐带着一丝大周公主的威仪,鱼扶危愣了愣,然后接过这颗明珠,李楹见他收下,于是道:“我的事了了,接下来,我该和你谈谈崔珣的事了。”
鱼扶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珣的事?”
李楹摊开手掌:“把崔珣的弓,给我。”
“你要他的弓做什么?”
“还他。”
鱼扶危愣了下,然后说:“这把弓,他连拉都拉不开,公主还要还他?”
“拉不开,那也是他的。”
鱼扶危无奈,他将铁弓递给李楹:“某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对个声名狼藉的奸佞那么好。”
李楹接过铁弓,她敛眸:“鱼扶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鱼扶危的名字,而不是尊称他为“鱼先生”,鱼扶危一怔,李楹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商贾之身,当面奚落一个声名狼藉的奸佞,很了不起?”
鱼扶危怔愣,他辩解道:“某没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反而是公主你,和这样一个过街老鼠搅合在一起,不嫌脏吗?”
李楹闻言,只是轻笑:“鱼扶危,假如崔珣真像你说的那么坏,早在你在他家中说他坏话的时候,他就给你抓进察事厅了,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奚落他拉不开自己的旧弓?”
鱼扶危张口结舌,他想反驳,但不知道如何反驳,片刻后,才苍白无力的说道:“那是因为……因为他需要某给他找一些别人找不到的货物。”
他此话一出,自己都觉得无法说服自己,他就算能通阴阳两界,但充其量也只是个商人,这天下能通阴阳两界的商人又不止他一个,崔珣哪里会因为这个借口不杀他。
李楹摇头道:“他只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
鱼扶危语塞,李楹又道:“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了,我不爱听。”
鱼扶危懵在当场,李楹没再理他,而是抱着崔珣的旧弓,转身离开他的视野,半晌,鱼扶危才回过神,他攥着手中明珠,回过身子,看向那提醒李楹黑猫的摊贩,那摊贩神情依旧木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鱼扶危莫名心头一阵火起,他将算袋扔给摊贩:“全买了。”-
李楹抱着弓,这旧弓很沉,她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才追上崔珣。
崔珣眼眸仍然是以往那般古井无波,苍白如雪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李楹唤住他,将弓递给他。
崔珣停下脚步,望着那把旧弓,双眸冷淡如霜雪,半晌,才伸出手,去碰铁弓,还没碰到,李楹却抢先说道:“不要扔。”
崔珣怔了怔,李楹又道:“你扔了,我也会捡回来。”
崔珣清瘦如竹的手顿在了半空。
然后他收回了手。
他一言不发,重新往前走去,李楹抱着弓,说道:“我方才和鱼传危说了,让他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你坏话了,我不爱听。”
崔珣听罢,他沉默了下,说道:“天下人都在说,你管不过来。”
“管到一个是一个。”
崔珣默然无语,李楹也没说话了,荒林中只剩下崔珣乌皮靴和李楹重台履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会,忽然李楹说道:“崔珣,很重。”
崔珣顿住脚步,月色
下,李楹捧着铁弓,仰头看着他,眸光清亮,宛如晨露,崔珣定定看着她双眸,然后抿了抿唇,从她手中接过旧弓,继续往前走去。
李楹低下头,嘴角浮现一丝浅浅微笑,她又问:“崔珣,我们去哪?”
崔珣道:“地上,有血迹。”
李楹定睛一看,枯叶之上,是有滴滴殷红血迹,她恍然:“是方才那只野猫的吗?”
“那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是什么?”
“是,猫鬼。”
第 35 章
猫鬼, 据说是巫蛊的一种,行巫者将活了二十余年的老猫杀死,然后以符咒将它的魂魄困住, 每逢午夜时分,以自己的精血和硕鼠祭奠, 如此养了数十年后, 老猫魂魄便会受行巫者操纵, 去害行巫者要害的人。
怪不得刚刚那只野猫, 在火石微光照耀下都没有影子, 原来那不是活猫, 而是一只猫鬼。
李楹喃喃道:“所以我们方才见到的没有心脏的乌鸦,也是猫鬼所为?”
崔珣颔首:“想必是猫鬼吃了乌鸦的眼睛和心脏, 又驱使尸体飞行,其余乌鸦才会惊慌失措,迫不及待逃出荒林。”
李楹问:“那猫鬼扑到我身上,也是想吃我?”
“应是如此。”崔珣道:“猫鬼被巫术饲养数十年,已成恶魂,恶魂最喜虐杀比其弱小之物, 故而那猫鬼虐杀了乌鸦,又想去吞食你的魂魄。”
李楹回想方才惊险一幕, 不由后背发凉, 如果她咽喉被猫鬼咬破,下场大概和那几只乌鸦没什么两样, 她道:“我记得前朝宫中曾经发生猫鬼之祸,所以大周律令规定, 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 皆流三千里。是什么人,敢冒着被绞死的风险,饲养猫鬼?”
崔珣看着枯叶上的血迹,血迹一路绵延往前,他道:“顺着这血迹,便能知道答案。”-
血迹一直绵延到一个石屋处。
石屋藏在荒林深处,十分偏僻,旁边并无其他房屋,屋墙是用粗糙石块堆砌而成,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乍一看就像猎户搭的小憩之所,但夜幕中,微弱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屋墙旁的硕鼠尸骨上,屋内也没有任何烛火,这让石屋四周都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李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在害怕。
崔珣不露声色的挡在她前面,他低声说道:“拉住我衣服。”
李楹忙点了点头,她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黑色鹤氅,然后跟在崔珣身后,挪到石屋虚掩的木门处。
两人透过半开的木门,窥见石屋内场景,只见石屋内一团漆黑,而那一团漆黑中,闪着幽绿色光芒的瞳孔格外清晰。
猫鬼!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浮现这两个字,猫鬼耳朵似乎也听到了两人动静,它往门口方向望去,然后弓起背脊,龇牙咧嘴的咆哮着,但等看到崔珣手中沾血的铁胎弓时,又害怕的低吼一声,往开着的窗户外纵身跳去。
猫鬼逃跑了。
石屋内又恢复一片静寂,崔珣低声对李楹道:“我们进去看看。”
李楹十根手指牢牢牵着崔珣的黑色鹤氅,有他在前面,她惊惧的心情似乎安定了不少,崔珣已经点燃火折子,伴着火折子的焰红火苗,两人小心翼翼推开了木门,走到了石屋里面。
一走到石屋内,两人都讶异不已,石屋内部也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息,墙壁上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屋内竹编桌椅上也布满了斑驳霉斑,但更让李楹害怕的是,是石屋中间,立着一个木头十字桩,桩上绑着一个穿着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的草人,草人肩上还有斑斑血迹,想必方才那猫鬼就是栖息在这里。
李楹仔细端详着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榆翟是只有大周贵妃、惠妃、丽妃、华妃才能穿的礼服,如何会出现在这简陋石屋里?
但这榆翟,她越看越眼熟:“这是……阿娘的衣物?”
“太后的衣物?”
李楹点头:“对,这是阿娘册封贵妃时穿的榆翟。”
可是太后的榆翟,怎么会出现在宫外,而且还穿在草人身上?
崔珣皱起眉头,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太后近日身体一直抱恙,连元日的大朝会都没有出席,太医瞧了也只说是头疾犯了,却原来,不是头疾,而是猫鬼作祟。”
李楹看着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榆翟上都是猫鬼牙齿噬咬出来的痕迹,她恍然大悟:“猫鬼进不了蓬莱殿,所以有人偷来阿娘的榆翟,穿在草人身上,让猫鬼去啃噬草人,就如同啃噬阿娘身体,有人要害阿娘!”
她想通这一关节,顿时心中大急,她对崔珣道:“崔珣,你要帮我救阿娘!”
崔珣却没有答应,他迟疑了会,然后问道:“公主真的,要救太后吗?”
“那是自然,她是我阿娘!”
崔珣顿了顿,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难得闪现踌躇神色,他好像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见到李楹焦急神态,还是抿了抿唇,说道:“日前雨夜惊雷,公主墓前守墓的石狮,被劈成了两半。”
李楹怔住:“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崔珣继续说道:“公主陵墓被毁,浑天监主簿说这是有人惊扰了公主亡魂,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意为不满,之后,御史贾方就上了奏表,参我私自调查公主之案,这三件事,发生的实在太凑巧了,显然是有人想利用公主,置我于死地,这个局,我不信太后看不出来。”
李楹愣了一愣:“你的意思是?”
“太后明明看出来了,但却不去追究是谁毁了公主陵墓,反而沿着有心人设好的圈套,将我重罚罢官,太后向来睿智,她这样做,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李楹只觉手心都被汗湿,她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问道:“什么理由?”
“那就是,太后压根不想有人再查公主之案。”
李楹脑海中顿时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至于为何阿娘压根不想有人再查她的案子,崔珣不说,李楹也能猜到。
只有真正的杀人凶手,才不想让人再掀旧案。
李楹头晕目眩,身体已是摇摇欲坠,她努力想要站稳,但双腿却虚软无力,根本无力支撑,还是崔珣察觉到李楹异常,他伸出双臂,稳稳地扶住她,他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不忍:“所以,你还要救太后吗?”
李楹眼神茫然的看着那个穿着阿娘服饰的草人,她久久不语,半晌后,才艰难开了口:“我要救阿娘。”
崔珣一怔,一句“为何”也脱口而出,李楹苦笑:“如今一切都是推测,还没有证据表明我阿娘就是凶手,真相未明前,她还是我阿娘,所以我怎么能不救她?”
“但……”崔珣顿住,他本想说目前太后便是最大嫌犯,但回想李楹说的“真相未明前,她还是我阿娘”,他又沉默了。
李楹枯涩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妇人之仁?”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道:“我只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她对崔珣是这样,对阿娘也是这样,人人说崔珣是酷吏,但是李楹在明月夜见到他救了一只螟蛉,她便愿意相信他不是那般坏的人,而阿娘,人人说她杀女求荣,可李楹却见过她为了她向郑皇后低头的样子,所以她也愿意相信阿娘。
崔珣凝目看着李楹,语气虽然平静,但没有像以前那般冷淡,他缓缓道:“或许,公主是对的。”
李楹茫然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会是对的。”
她虽这般说,但心中仍旧有些心神不宁,忽然崔珣说了句:“我会帮公主的。”
他会帮李楹,救她的阿娘。
李楹有些没有预想到崔珣会这般说,她讶异抬头,看向崔珣漆黑如点墨的双眸,心中只觉泛起一些微微异样的情绪,似是惊讶,似是感动,她看着崔
珣,崔珣也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崔珣忽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他不自然的移开目光,看向竹编的祭案,平静说道:“太后恐怕不愿见我,我会去见伯父,请他向太后禀明猫鬼一事。”
李楹犹豫了下,她说道:“可你伯父见到你,定然又会说很多伤你的话。”
“没事。”
其实,怎么会没事呢?
李楹是见过崔颂清质问崔珣怎么没有死在突厥的时候,崔珣是多么难过的样子,所以怎么可能没事呢?李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她绞着手,愧疚说道:“你愿意帮我救阿娘,我真的很谢谢你。”
她低着头,手指不安的绞紧在一起,崔珣瞧着她绞紧的纤细手指,他抿了抿唇,说道:“我愿意去求我伯父,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帮你。”
李楹不由抬头,崔珣说道:“我需要利用猫鬼一事,让自己官复原职,这是最好的机会。”
李楹愣愣说:“是……这样吗?”
“是。”崔珣点头,语气波澜不惊:“所以你不需要觉得过意不去,我更多是为了我自己,不全是为了你。”
“这样啊~”李楹说了声,她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松口气的感觉多些,还是怅然情绪多一些,她手指轻微松开,不再绞紧,她说道:“那你知道,是谁要害阿娘吗?”
崔珣看着那张竹编祭案:“黔州苗蛮惯用竹编器具,而蒋良,就是黔州苗蛮。”-
夜色如墨,月隐云间。
李楹坐在崔颂清府邸旁边的石狮底座上,两只脚轻轻垂在地上,崔珣已经进去很久,到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他伯父又苛责他了,才让他这么久都没出来。
李楹胡思乱想着,她膝盖上放着崔珣的那把旧弓,她拿起旧弓,抚摸着上面的斑斑锈迹,然后微微蹙起眉头,手上绿色荧光闪现,抚摸过的地方锈迹尽除,铁弓又恢复光亮如新。
将铁锈全部除去后,李楹才重新将旧弓珍珍视视放在膝盖上,她一边抚摸着崭新如初的旧弓,一边心神不宁的在门外等着崔珣。
忽然一阵车辕声引起李楹注意,李楹抬头望去,只见一驾驷马马车,在夜色中悠悠驶来。
驷马马车,那应该是个三品朝上的大官呢,李楹朝马车望着,一阵风吹过,吹起马车的帷裳,月光之下,李楹目光瞬间凝固。
马车里,居然是王燃犀的丈夫,当朝兵部尚书,裴观岳。
第 37 章
裴观岳, 这是去哪里?
李楹想也没想,就准备起身去追,但她看着膝盖上的旧弓, 又犹豫了下,她想了想, 掌心燃起一团绿色鬼火, 鬼火腾空升起, 又瞬间消失, 幽幽碧光沁入整个旧弓之中, 障眼法已设, 李楹这才安下心来,于是便将旧弓小心摆在石狮底座上, 然后起身朝着裴观岳方向,急忙追去-
裴观岳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从宣阳坊来到平康坊一处清幽宅院,裴观岳下了马车后,从后门进入宅院, 他一进去后,后门就被宅院仆人严严实实的关上, 但没有人看见, 一个姝丽少女,身影穿过紧闭的漆黑色木门, 随着裴观岳进了后宅。
李楹进了后宅后,耳边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她跟着裴观岳朝丝竹声处走去,这宅院外部平平无奇, 但内部却装饰雅致,小桥流水,假山怪石,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一点也不输官宦人家府邸,裴观岳熟门熟路的穿过连廊,来到一处厢房。
厢房朱红木棱窗是半开的,李楹透过木棱窗,看到厢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有几个碧眼胡姬,衣薄如纱,露出丰满身材,在胡琴的伴奏声中笑靥如花的跳着胡旋舞。
胡姬衣衫实在太薄,都遮不住雪白酥/胸,李楹看的一阵面红耳赤,此处位处平康坊,又全是衣着暴露的胡姬,看样子,应是个妓馆。
但大周并不禁止官员狎妓,上到宰相,下到幕僚,就没几个官员不去狎妓的,而且还将此引为风雅之事,所以裴观岳来妓馆,也并没有什么稀奇。
李楹忍着面红耳赤,继续看下去,当看到厢房中间仰靠在榻上的英俊郎君时,她怔了怔。
那是……她的表弟,沈阙。
沈阙正面无表情的观赏着歌舞,旁边还有两个碧眼胡姬跪坐着,一人为他锤着腿,一人则负责剥了葡萄喂他吃,活脱脱一个五陵浪荡子,李楹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她讨厌这个人,就算他是她的表弟,和她血脉相连,她也讨厌。
裴观岳进来后,也皱了皱眉头,他不悦道:“沈将军,好雅兴。”
沈阙吃了口葡萄,语带不悦说道:“今日没屠成恶犬,故而给自己找找乐子,裴尚书这也要管?”
他向来骄横,裴观岳也不敢再去触他逆鳞,他盘腿坐在另一张四足矮榻上,找补道:“恶犬未屠,全怪那崔颂清突然出现。”
沈阙冷笑:“什么突然出现,八成是那老妇舍不得自己的脔宠,故意派崔颂清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笑容中满是不屑与嘲讽,眉宇间自有一抹俊美又倨傲的神采,那些胡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都满目含春的仰头看他,裴观岳见状,笑了声:“鸨儿爱财,姐儿爱俏,女人都这样,何况一个丈夫死了二十年的女人。”
沈阙听后,嗤笑了声,裴观岳也哈哈笑了起来,李楹觉得满身不舒服,她忍着不适,继续听下去,沈阙说道:“若不是那老妇色迷了心窍,六年前,崔珣就该死了。”
裴观岳也扼腕叹息:“六年前,没能杀了他,这才留下今日的祸害。”
“这要怪裴尚书。”沈阙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崔珣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时候,我就说应该杀了他,是裴尚书瞻前顾后,说什么要拿到他投降突厥的供状,才能名正言顺的以叛国罪杀他,若他在大理寺死的不清不楚,那老妇一定会借题发挥,结果呢?崔珣在大理寺呆了一年,什么刑都用过了,他愣是不松口,那老妇也完全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一年后,裴尚书你终于回过神了,要杀他了,结果那老妇又莫名其妙去了大理寺,见到了崔珣,哼,莲花郎,美如莲花,这一见,又让崔珣死不了了。”
裴观岳尴尬一笑:“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当时的大理寺卿吴录也有责任,要不是他迂腐不堪,非说什么大周律令规定,拷问犯人不能连续拷问,一定要间隔二十日,崔珣早死在重刑之下了。”
沈阙冷嘲热讽:“裴尚书,莫要推卸责任,你后来不也告诉他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吗?之后有间隔二十日吗?也没有吧,是你告诉吴录,任他拷打,但要留崔珣一命,所以他才畏手畏尾,让崔珣活了下来。”
李楹越听越心惊,怪不得崔珣拉不开自己的旧弓,怪不得他身体病弱至此,任谁在大理寺被重刑拷打一年,不死都会丢半条命,更别提能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了。
而且听裴观岳和沈阙这么说,崔珣被严刑逼供了一年,还是不愿松口,所以,他应该,根本就没投降过突厥。
李楹想起鱼扶危还奚落崔珣,说他是被长安城的风花雪月醉了骨头,才拉不开旧弓,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看向沈阙和裴观岳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厌恶。
沈阙连番冷嘲热讽,纵然裴观岳再不愿惹他,也不由有些着恼:“沈将军,如今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才能除掉崔珣,否则,等他复了官,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
“
YH
我是想不出法子了。”沈阙接过胡姬递来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裴尚书设了那么好一个局,都没杀的了崔珣,我是没法子了。”
裴观岳怏怏:“本想借永安公主陵墓毁损一事,借此除了崔珣,没想到还是白费心机。”
听到这话,李楹倒不是特别意外,果然不出所料,她陵墓毁损,是裴观岳和沈阙的主意。
胡姬又递给沈阙一杯葡萄美酒,沈阙这回没喝,而是摇晃着金杯中的血红酒液,若有所思:“说起来,崔珣查永安公主死因,他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想借此要挟太后吧。”
沈阙握着金杯,俊美双眸闪过一丝狠戾:“为了皇后之位,女儿可以杀,阿姊可以杀,甥女可以杀,这样的毒妇,简直亘古未有!”
李楹听到这里,她脸色有些发白,身体微微前倾几步,更靠近朱红木棱窗,仔细捕捉着沈阙与裴观岳话中的每一个细节。
她不知道,她在宅院打探时,崔颂清府邸那边,崔珣也终于出来了。
崔珣出府的时候,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他的如雪面庞上,他双唇紧抿,黑色鹤氅下的紧攥的手指也有些微微颤抖,他踏出门槛后,门房就迫不及待关上朱红大门,将他与崔府彻底隔绝开。
崔珣在朱红木门沉重的吱呀声中,恍惚回头,那紧闭的冰冷大门,就如同宣告伯父对他毫不掩饰的厌弃一般。
崔珣鸦睫低垂,他裹了裹鹤氅,抬首时,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然后他转过身子,去寻石狮旁的纤柔身影。
但是石狮边,却什么都没有。
崔珣目光一凛,他快步走到石狮处,但却只见到放在石狮底座上,那把泛着绿色荧火的铁胎弓。
崔珣伸手,去拿铁胎弓,他手指触到弓身的时候,弓上的绿色荧火也消失了。
崔珣拿起弓,发现弓上的斑斑锈斑已被洗去,铁胎弓崭新如初,崔珣修长手指细细抚摸着弓身,弓身新铁,倒映出他的苍白面容,他看到自己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伯父适才的冷言冷语,他紧紧握住弓身,弓身冰凉温度让他心绪勉强镇定了下,他走到石狮前,前方青石砖,似有马车车轮落下的新泥。
青石砖上有十六只马蹄印,这是,驷马马车-
平康坊内,李楹还在听着裴观岳与沈阙的对话,两人正说到阿娘杀了她,她以为两人有何凭据,但听来听去,也只有对阿娘的辱骂和嘲讽,并没有半点凭据。
所以,这也只是裴观岳和沈阙的猜测罢了。
李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裴观岳又道:“有时候,我是真不懂太后在想什么,如果说她在意永安公主,那为何猜到是我们在毁损公主陵墓,又不去追究,如果说她完全不在意永安公主,那怎么又接连罢黜贾方、刘远他们,这动作,倒像是泄愤。”
“惺惺作态罢了。”沈阙道:“一个杀了自己女儿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女儿呢。”
裴观岳不是这般认为的,他抿着血红酒液,摇了摇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沈阙却不耐烦再猜:“管那老妇是怎么想,这些年我们猜她心思也猜够了,哼,很快,我们就不需要再猜她心思了。”
李楹一惊,正准备侧身再仔细听的时候,忽听到长廊上传来门房和一个老翁的声音:“道长,沈将军就在厢房中,劳烦稍等片刻,某这就去通传。”
道长?那是一个道士?
李楹有些害怕,若这道士见了她,那定然会将她当妖邪收服,她看了看朱红木棱窗里面的沈裴二人,咬了咬牙,迅速转身离去-
夜色中,李楹一边疾步奔逃,一边不断回头观看,等确定那道士没有追上来时,她才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准备歇息片刻。
但她刚停下脚步,手腕忽然被一个人牢牢攥住,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那人拉入小巷中。
李楹惊惧抬头,是崔珣。
她顿时安下心来:“崔珣,你吓死我了。”
崔珣紧抿着唇,眸中隐隐有些怒火:“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很危险?”
崔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却连声音都带着丝丝恼怒,月色之中,李楹仰头,看着他的双眸,她没有害怕,反而忽笑了笑,说了句:“崔珣,你是在,担心我吗?”
第 38 章
崔珣明显一愣。
李楹仰起的脸庞洁白如雪, 眼睛亮晶晶的,她抿嘴笑着,又问了一遍:“崔珣, 你是在,担心我吗?”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 他放开攥住李楹手腕的手指, 往后退了两步, 眼神又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 他没有回答李楹的问题, 而是说道:“裴观岳的身边很多道士和尚, 你去追踪他,是想再死一次吗?”
他这样说, 李楹这次心中反而没有怅然情绪,她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浅笑盈盈看着他,说道:“好啦,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
崔珣又是一愣, 他低低说了句:“我没有生气。”
但是后半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轻微叹了口气, 换了个话题:“你去追踪裴观岳,有什么发现么?”
“有。”李楹道:“我陵墓毁损, 果然是他们做的。”
“意料之中。”
“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李楹目光移到崔珣手中旧弓,看向他露出袖口一截的手腕, 他手腕很漂亮,冷白如玉, 手指也是修长干净,分外好看,这样漂亮的一只手,但却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了。
李楹抬眸,她没有提裴观岳所说崔珣在大理寺的事,而是道:“裴观岳说,弹劾你的御史贾方,被阿娘罢官了,还有他们那边几个人,也都被罢官了,他觉得,阿娘这是在泄愤。”
崔珣听罢,若有所思,李楹微微一笑:“你之前说,阿娘为了阻止你再查案,于是没有追究是谁毁损我陵墓,但其实,阿娘追究了。”
她嘴角上扬,笑容就像初春的花朵一样清新明媚,她其实很容易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情开心,所以当得知阿娘没有不管她时,她就发自内心觉得欣喜,那是一种爱有回应的欣喜,她知道,阿娘没有忘记过她。
崔珣看着她扬起的嘴角,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疑虑,难道太后的勃然大怒,仅仅是因为他查到了她身边之人吗?但面对李楹亮晶晶的眼眸,他说不出口他的疑虑。
所以他撇过脸,看着皎洁月光洒在巷外的青石砖上:“嗯,是我枉做小人了。”
李楹微怔了怔,然后她小声道:“你不是小人。”
崔珣被人骂了无数遍的“斗筲小人”,听到她这话,他倒觉得有些新奇:“哦?不是小人,那是什么?”
李楹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问题,好人?他算不上,坏人?不,她觉得他不是。那应该是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说道:“你是一个……痴人。”
这回换崔珣微微怔住:“为何这样说?”
“执着为痴,你执于一念,困于一念,难道不是一个痴人吗?”
崔珣细细咀嚼着她这句话,半晌,他轻声笑了笑,说道:“执于生,执于死,执于明,执于灭,改不了了。”
李楹没有劝他放下执念,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光柔和,如朗月之华,崔珣忽问:“那公主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李楹说道:“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我也没有什么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所爱之人顺遂安康,仅此而已。”
崔珣指腹划过手中弯弓,之前弓上是锈迹斑斑,但如今弓上已光滑如初,他摇了摇头:“药师佛说,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所以,我觉得,公主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李楹还没来得及细思他的话,崔珣就没有再说下去了,他道:“走吧,伯父已经答应我会去禀报猫鬼一事,你阿娘不会有事的。”
李楹点了点头,月色中,她与崔珣相伴而行,一人有影,一人无影,朦胧月光斜斜地照在崔珣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到李楹这边,李楹低头看着他的颀长身影,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步伐优雅从容,鹤氅衣裾随着步履,轻微摆动,露出鹤氅的手腕清瘦,手指骨节分明,李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他投射到地面的修长手指,崔珣手指微微动了下了,影子中的手指就像勾起李楹的指尖一般,李楹唬了一跳,手指也慌乱缩进袖子,她偷偷去看崔珣,但是崔珣并没有发现什么,仍旧直视前方,安静走着,李楹这才安下心来,她又瞧向崔珣的影子,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她也说不清的悸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他的指尖,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她一直没有说话,崔珣终于侧过头,刚想和她说什么,李楹就跟被抓了个正着一般,动静很大的慌乱将手藏在背后,崔珣不解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楹垂下头,藏下脸颊的两抹红晕,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只是刚刚在想事情,所以被吓到了……”
“这样啊……”
“对,就是这样。”
崔珣点了点头,李楹问:“那你方才,是想和我说什么呢?”
崔珣看着她,说道:“也没什么。”
只是她一直不说话,以为她还在忧心,所以想和她说说话罢了。
他撇过脸,看向前方洒在青石砖上的莹白月光,夜阑风静,他抿了抿唇,说道:“方才想说,这月光,像琉璃。”-
暮鼓晨钟,长安城的琉璃月也渐渐隐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崔颂清的动作很快,他除了派人去石屋取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外,还火速进宫,向太后禀报了猫鬼一事,只可惜,猫鬼在鬼市受伤之时,蒋良就有所发觉,石屋之中,他与猫鬼,俱已不知去向。
宫中太医按照前朝医治猫鬼之祸的方子,取相思子、蓖麻子各一枚,朱砂末蜡各四铢,熬成汤药让太后服下,太后果然病体好了很多,圣人向来至仁至孝,闻知此事,惶恐不已,长跪蓬莱殿前请罪,言是其失察,才导致母亲被猫鬼所害。
而太后也没有怪罪圣人,行巫者用猫鬼害人,干他何事?她撑着病体,亲自于蓬莱殿前扶起圣人,圣人得到太后谅解后,就召集群臣,命大理寺速去缉拿蒋良,定要将此人生擒活捉,长安城一片鸡飞狗跳,但太后与圣人的母慈子孝,还是又传为一段佳话。
崔颂清此时,却向太后提议,以崔珣发现猫鬼之功,将他官复原职,太后本来不愿,但崔颂清道,崔珣在察事厅三年,能谋善断,侦察机密的事情,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何况,猫鬼一日不除,太后就一日不得安宁,与太后凤体安康相比,崔珣的罪过,暂且可以放一放。
最后崔颂清还问了太后一句:“太后是信崔珣,还是信大理寺?”
太后闻言,默然片刻,然后终于答应崔颂清,再见崔珣一面。
李楹得知这个消息时,很是高兴,阿娘愿意见崔珣了,那便代表崔珣有机会复职了,但是阿娘见到他时,定然又会责问他为何要查她身边人,到时崔珣该如何回答呢?
李楹搜肠刮肚的想着,阿娘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定不能欺骗她,倒不如实话实说,只是这实话,该怎么说,还是要好好寻思寻思。
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答案,于是便想去崔珣卧房找他,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但是青天白日的,崔珣卧房房门紧闭,连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
他不是马上要进宫去见阿娘么?为何要闭门不出?
李楹心中好奇,她在门外敲了敲门,但是敲了好半天,卧房内都并无回应,李楹的好奇又变成了焦急,崔珣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沈阙和裴观岳昨夜还在商量怎么要他的命,李楹心中就更急了,她忐忑了一下,然后透明身影便穿过紧闭的直棂格门,朝他卧房里走去-
李楹刚迈进崔珣卧房,便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崔珣背对着她,端坐在紫檀案几前,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他中衣褪去,露出新伤旧伤叠加的脊背,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往自己背上伤口处划去。
李楹不由惊叫出声,崔珣也发现了她,他停住动作,转而迅速披好中衣,然后侧头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不开门,我以为你有事。”
“我没事。”崔珣道。
李楹看着书案上泛着银光的匕首,她问:“你没事,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崔珣神情平静:“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什么叫该做的事情?”李楹十分不明白:“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想划伤自己,你笞伤好不容易才结痂,你想再伤一次?”
崔珣默然不语,他只是道:“你先出去吧。”
李楹咬了咬牙,道:“你的笞伤,是我不眠不休照顾你,才好的这么快的,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不走。”
她说罢,还真赌气坐到崔珣对面,一副打死也不离开的样子。
她这般执拗,崔珣也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为何?”
“太后恨我。”崔珣解释:“太后恨一个人的时候,会恶之欲其死,我见到太后时,若完好无损,她会觉得不够解气,若皮伤肉绽,她则会心中快意很多,这样,我复官机会会更大点。”
李楹听后,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事实上,这种心理,人人有之,但是,皮伤肉绽的是崔珣啊,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她摇头:“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需要你这样伤害自己。”
“来不及了。”崔珣道:“若此次不成,便不知何时才能复官。”
李楹沉默,她忽问:“崔珣,你这般执着复官,到底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死去的五万天威军?”
崔珣没有回答,半晌后,他才道:“没有区别。”
李楹咬着唇,她看着崔珣,眼前似乎闪现过很多画面,有他俯下身子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一幕,有他听到天威军全体将士跪谢时血泪盈襟的一幕,有他在雨夜徒手挖出盛云廷尸骨的一幕,李楹语气中都带着一丝颤抖:“崔珣,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崔珣望着她,眸中似悲似悯,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没再说话了,只是良久,才轻轻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伤是我照顾好的,再伤,也要我来。”
她拿起案几上匕首:“我来做。”
崔珣静静看着她,默然点了点头,他背过身,除去上身的中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
李楹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泛着寒光,锋利异常,李楹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刃尖还没碰到崔珣的伤口,她就忽扔了匕首,趴在案几上,恸哭了起来。
她就这般趴在案几上,哭到天昏地暗,崔珣看着她哭得耸动的肩膀,有些愕然,他手指轻轻抬了下,似是想去安慰,但纤长手指停下半空,却最终还是垂了下来,他也没有说话,而是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等待她哭完。
李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半晌,她才啜泣抬头,抹了把眼泪,然后颤抖着重新拿起匕首,崔珣也重新背过身去,李楹抖抖索索,闭上眼睛,就朝他脊背上一条结痂的笞伤划去。
匕首削铁如泥,只是轻轻划到伤口,结痂的伤疤就完全裂开,鲜血汨汨涌出,崔珣微不可见的疼的皱了皱眉头,李楹只划了一道,就迟迟不愿再划,崔珣没有听到声响,于是忍着疼痛,转身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背过手去,将匕首藏于身后,眼睛红肿的
和桃核一般,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倔强道:“可以了。”
崔珣伸出手,李楹却坚持不给,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条伤口已经够吓人了,可以了。”
她那样子,仿佛接下来又会恸哭一场,崔珣望着她红肿的眼,微微叹了口气,他尽量将声音放缓:“嗯,可以了。”
他忍痛抬手,准备披上中衣,李楹又道:“我来。”
崔珣默然,他放下手,李楹将匕首放到一旁,去帮崔珣披上衣衫,却不经意看到他赤/裸腰腹之上,道道骇人旧伤,李楹手顿在半空,她想到阿史那迦在梅林中的话,想到沈阙说他在大理寺呆了一年,愣是不松口,想到天下人对他的骂名,想到崔颂清的那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一股铺天盖地的委屈从她心中涌了出来,她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晶莹泪珠一颗一颗,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她去抹泪,但眼泪却越流越多,良久,她才咬着唇,抽抽噎噎说了句:“崔珣,你,疼不疼啊?”
第 39 章
崔珣还未回答, 李楹却又抹着眼泪说道:“你肯定跟我说,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疼呢?”
崔珣背后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中衣, 潋滟如霞的面容因为失血略多显得格外苍白, 眉宇也因为疼痛略显紧绷, 他尽力忍住疼痛, 胸膛微微起伏, 但冷若霜雪的双眸, 却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这六年,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 行修罗道,做恶鬼事,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数也数不清, 但从未有人问他一句,他疼不疼。
他也从未问过他自己, 疼不疼。
因为修罗道的恶鬼, 是不会疼的。
可当抽抽噎噎的秀丽少女问他,疼不疼的时候, 他才恍惚发觉,原来, 他是个人,他不是鬼。
他怔怔看着李楹,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未燃尽的烛火照映在李楹噙泪的脸庞上,将她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光晕,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洒在青石砖上,如琉璃般晶莹透彻的月光。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他喉咙晦涩动了动,有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明,月,珠。
但那三个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忽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系好中衣,李楹已经哭到一抽一抽了,崔珣从紫檀案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给她。
她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气了?”
李楹点点头,她抽噎着说:“我气你,气我,我什么都气。”
她哭到眼眶泛红,崔珣看着她,却微微笑了笑,他慢声说道:“从丹凤门出来,回宣阳坊时,会经过一家名为福满堂的点心铺。”
李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点心铺,她抽泣着疑惑抬头,肩膀还止不住一抽一抽的,挺翘鼻尖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崔珣继续说道:“福满堂的糖霜,是长安城最有名的。”
“糖霜……”李楹喃喃道。
崔珣手掌撑地,直起身子,他披上襕衫:“回来的时候,买给你吃。”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卧房,关上直棂木门,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寻,最后翻出一块,琥珀色的糖霜-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本用于缓解头疾的熏香已经没有再点,而是换上了安神静心的白檀香,珠帘之后,太后的气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她漠然看着匍匐跪于乌木地板上的崔珣,目光扫过他被血浸透的后背襕衫,半炷香后,她才开口:“起来吧。”
崔珣额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他忍痛道:“谢太后。”
他起身之后,膝盖刺痛不已,就像有万只细针在扎一般,他双腿踉跄了下,身躯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太后眼神仍旧十分漠然,她淡淡开口:“笞伤还没好,就去鬼市查猫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忠心可嘉?”
崔珣脸色如纸般惨白,后背和膝盖痛不可忍,冷汗涔涔而下,潋滟眉眼在疼痛折磨下也憔悴不堪,他垂首道:“臣的性命是太后所救,自当对太后忠心不二。”
“哦?”太后嗤笑一声:“这吾可真未看出来。”
崔珣闻言,抿了抿唇,然后又重新匍匐跪下,头垂的很低:“擅自调查太后身边之人,是臣的过错,臣无言可辩,听凭太后处置。”
“吾已处置过你了。”太后看着那跪于珠帘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珣咬牙垂首,支撑身体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道:“六年前,天威军于落雁岭全军覆灭,郭帅为全名节,自刎而死,天威军其余将士,也全都力战身亡。”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带着微微颤抖,太后沉默不语,崔珣叩首:“臣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臣,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他眼眶微热,喉咙哽咽了下,再未说下去,只是重重叩了一首,太后仍然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崔珣,吾在大理寺狱中救出你时,就告诉过你,天威军一案,铁证如山,更何况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铁蹄之下,奇耻大辱,引来民愤滔天,百姓需要一个宣泄,谁若想为天威军翻案,就会被群起攻之。所以这案,翻不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太后于珠帘之后,看着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语,待檀香燃尽时,她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胁迫吾,为天威军翻案?”
崔珣身上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仿佛在尽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扰公主死后安宁,罪该万死,但臣梦魇之中,总会重见落雁岭一战,所以才一时胆大包天,请太后降罪。”
太后掌心,还握着李楹所做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她看着崔珣颤抖的身影,眼神之中,终于划过一丝怜悯,她握紧香囊,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不许再碰明月珠。”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乌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此话一出,崔珣便知他已安然度过,他以额触地:“谢太后。”
“猫鬼一案,你全权负责,王公贵胄,俱可先抓后审,无需向吾禀报。”
“是。”
“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太后眼中,似有一丝浓到化不开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抿唇,他叩首道:“诺。”-
崔珣进宫之后,李楹缓了好大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她将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暂时冲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几上染血的匕首时,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着,他自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他说他要去给她买糖霜,她不要吃他的糖霜,她不想再理他。
糖霜含在嘴中,渐渐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到书房,她寻王燃犀受伤的时候,就住在崔珣的书房,等崔珣受了伤,她又住在书房,方便照顾他,她住在书房后,崔珣就将东西几乎都搬到了卧房之中,包括那个装满秘密的乌檀书架,所以这书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李楹跪坐在书房琴案前,琴案上摆着一瓶插好的海棠花,阳光透过开着的木棂窗,洒在海棠花上,李楹看着暖阳下的淡粉色花朵,心情
似乎好了很多。
她手指轻轻触碰着海棠花的花蕊,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去,崔珣去宫中快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刚想到这个,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说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必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着恼的摇了摇头,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顾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就让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说归这样说,但当门槛处传来脚步声时,她还是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走去。
但来的不是崔珣,而是一个长安花贩。
哑仆和那花贩在一起,花贩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采的淡黄迎春花,他一直跟哑仆道歉:“对不住,这几日家中事忙,所以才没来送花。”
哑仆倒也不恼,他接过篮子,指了指院中的海棠树,比手画脚了下,花贩笑道:“老翁是剪了海棠花枝吧,海棠花摆在房中,也好看。”
哑仆笑着点点头,花贩道:“不过海棠只在春季开花,若要一年四季房中有花的话,还是要买些其他花枝。”
哑仆递了几枚铜钱给花贩,花贩拿过铜钱,好奇道:“只是,这崔少卿怎么突然喜欢花道了?以往也没听说他让哪位花贩送花。”
哑仆摇了摇头,花贩道:“崔少卿不喜欢花?”
哑仆颔首,花贩有些迷惑:“不喜欢花还买花?”
但哑仆没有过多解释了,只是客客气气将他送走,自己则提着花篮进了院子。
院落中,李楹看着花贩嘀咕的背影,花贩不明白,她却明白了。
她受伤住在书房的时候,书房每日都有鲜花,有时是迎春花,有时是杜鹃花,有时是白玉兰,但是崔珣院落,只栽了海棠,且那几株海棠树,当时并未开花。
他不喜欢花,自己的卧房中也从未摆放过鲜花,那这些鲜花为谁而买,不言而喻。
一朵迎春花从哑仆的花篮中掉落,哑仆并未发现,仍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他身后,李楹蹲了下来,捡起那朵淡黄色迎春花。
迎春花花朵玲珑鲜艳,李楹将花蕊放于鼻尖轻嗅,香气芬芳清雅,她拿着那朵迎春花,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外-
一直到日暮时分,崔珣才从大明宫回到宣阳坊,他端坐在马车上,背后伤口皮开肉绽,凝结的血块黏在衣衫之上,稍微一动就疼痛钻心,他闭着双目,神色平静,只是惨白面色,仍然泄露了他痛楚难忍。
等马车快到崔府时,他便下了马车,让驱车之人回了察事厅,自己则走于路上,徐徐凉风吹拂,被疼痛扰的晕沉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细细想着猫鬼一案,太后说的不错,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所以,必然是有人偷盗。
而且这人,应是个地位不低的人,否则,如何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偷去太后旧衣?
那这人,又是怎么找到蒋良的呢?
崔珣思索着,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崔府门前,门前空荡荡的,这里向来是门可罗雀,人人避之不及,崔珣也早已习惯。
不过他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个秀雅小娘子。
小娘子看到他,扬起脸,笑靥如花:“崔珣,你回来啦?”
她顿了顿,说道:“我在等你……的糖霜。”
第 40 章
福满堂的糖霜, 果然很好吃。
那晚李楹趴在案几上,下巴枕着胳膊,侧头看着玉壶春瓶中插着的淡黄色迎春花, 嘴中含着糖霜,糖霜的丝丝甜味在口中渐渐弥漫, 鼻尖是迎春花若有若无的清幽香味, 李楹就这样侧头趴着, 一直看着开的荼蘼的迎春花, 目光旖旎眷念, 最后才沉沉睡了过去-
三千声报晓鼓后, 长安城又是新的一日。
崔珣早早就去了察事厅,五彩十二章纹榆翟, 本应保管在尚衣局,却莫名失窃,宫中,必有内应。
只是当崔珣下令缉拿尚衣局可疑人等时,当日看守库房的女史却突然畏罪身亡,线索又断在了此处, 不过线索虽断,崔珣却更加断定, 猫鬼一事, 定然不是蒋良一人之谋,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而要厘清整件事情, 或许,要从事情的起始, 蒋良的对食,晚香查起。
晚香于二十九年前被太后杖杀, 尸首埋于城中乱葬岗,过几日,便是寒食节,寒食节后,鬼门关关,所以大周将寒食节定为祭扫之日,以免鬼门关关上后阴间之人收不到焚烧的纸钱。
崔珣于是便让察事厅武侯,彻夜守在乱葬岗晚香的坟墓处,寒食节那日,果然有人来祭祀晚香,但却不是蒋良,而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
武侯抓到妇人后,便将其带回了察事厅,崔珣得知消息后,准备乘坐马车赶去察事厅,李楹却说:“我也想去。”
她说道:“猫鬼一事,涉及我阿娘安危,我也想一探究竟。”
崔珣点头:“那便一同去吧。”-
这是李楹第三次踏进察事厅,第一次踏进察事厅,是崔珣拷打王良,意图将她吓走,第二次踏进察事厅,是王燃犀招供杀害她的过程,但其实,王燃犀并没有杀她,一切都是崔珣威逼她做的假供,这两次的经历实在不是太愉快,所以李楹跳下马车后,看着乌漆仪门,有些迟疑。
崔珣似是看出了她的迟疑,他经过她身边时,轻声说了句:“不会了。”
李楹心领神会,她嘴角勾勒一丝微笑,嗯了声,然后随在崔珣身侧,就准备踏进察事厅。
只是察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却坐了一个约莫四岁的稚童。
崔珣眉头微微蹙起,在前方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头请罪道:“少卿,这是严三娘的孙子。”
“严三娘?”
“就是那个祭祀晚香的妇人。”武侯为难道:“他非要在这里等严三娘,怎么赶都赶不走。”
这四岁稚童不走,他们也不能打他一顿,否则,察事厅在长安城更要成过街老鼠了。
崔珣道:“不要理他。”
武侯诺了声,察事厅官衙仪门门前石阶与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层,仪门东侧是鸣冤鼓,西侧是开道锣。仪门平日关闭,只有察事厅少卿和上级官吏前来之时,才会打开,其余人等都是从侧门进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摆,走上石阶时,那稚童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号,只是睁着稚朴双眼,问崔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这稚童倒是聪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厅做主之人,所以才去问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却挡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惧,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武侯着了恼,崔珣却摆摆手,他神色平静:“你阿婆没做错事的话,我们便会放她。”
稚童闻言,说了句:“我阿婆不会做错事的。”
他说完后,便为崔珣让出一条路,崔珣有些诧异这稚童的进退有度,他端详了他一会,然后才转过头,踏上台阶,准备进入仪门,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台阶时,她的衣摆,却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头看着她,目光满是恳求,李楹错愕,这孩童,能看到她吗?
但她转念一想,都说六岁以下的孩童,心灵清净,能洞视万物,所以这孩童能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稚童稚嫩脸庞布满无助神色,李楹瞧着有些不忍,这时崔珣也回过头,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听到崔珣停下脚步,也回过头,武侯看不见李楹,只能看见那孩童仰着脸,看着崔珣方向,似在恳求他的模样,武侯胆战心惊,生怕崔珣生气,正准备呵斥那孩童的时候,李楹却对崔珣说了句:“崔珣,你先进去吧。”
崔珣看着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声,然后便随武侯,踏上台阶,先行进入察事厅中-
严三娘被关押在典狱房,崔珣踏进典狱房前,武侯禀报道:“少卿,查过了,这妇人名叫严三娘,以前
曾是郑皇后宫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宫,嫁了个丈夫,生了个儿子,前几年的时候,她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个四岁大的孙子。”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铁窗往典狱房里望去,只见严三娘身披镣铐,形容憔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很多,两鬓几乎完全斑白,脸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皱纹,双手粗糙不堪,衣着也十分朴素,看来这二十九年来,她过的并不好。
崔珣端详了一阵,察事房虽处处燃着炭火,但阴魂恶煞带来的阵阵寒意还是让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他裹紧鹤氅,推开铁门,严三娘仓皇转头,一见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没做,求你放了我吧。”
崔珣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冷淡,但却带了一丝令人畏惧的寒意:“什么都没做吗?”
“我……”严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给以前朋友烧了点纸钱,这,难道也有错吗?”
“你的那个朋友,不是普通人。”崔珣静静道:“而是触怒太后被杖杀的罪婢。”
严三娘身体因为害怕不停战栗着,曾经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风霜所侵蚀,她眼神浑浊,看起来可怜又怯懦,但是这样可怜怯懦的一个人,居然有胆量去给一个罪婢烧纸钱,而且这罪婢,还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严三娘虽抖如筛糠,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崔少卿,没有哪条律令说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没说,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我并未向你问罪,我只是好奇,一个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为她祭祀,也不会有半个人指摘,既然如此,为何你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烧几枚纸钱呢?”
严三娘低头:“我没读过书,我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害怕到发抖,崔珣和察事厅的名声,在长安城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说,崔珣就是修罗道爬出的恶鬼,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这个酷吏手中,不死也要残废,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隔壁狱房犯人被拷问的惨痛呼号声,她吓到又是一阵战栗,但崔珣却蹲下身子,一双虽潋滟漪澜,却冷如霜雪的眼眸静静盯着她,严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缩,可崔珣却低下头,解开了她手上镣铐。
严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鲁,冒犯了老媪,是某的不是。”
严三娘怔怔道:“这……这是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请老媪来察事厅,只是想弄懂一个问题。”
严三娘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问题?”
“晚香她,到底为何而死?”-
崔珣在察事厅讯问严三娘之时,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阶上,陪着她的孙儿。
严三娘孙儿名叫虎奴,长得也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是与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四岁孩童,反而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虎奴说道:“我阿婆,真的会没事吗?”
李楹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但是我听说,察事厅,还有察事厅里面很坏的那个人,都十分可怕,进了察事厅,就出不来了。”
李楹想了想,说道:“那个坏人,有时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时候,又挺好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杀人,如果你阿婆什么都没做的话,他会放你阿婆出来的。”
“真的么?”
李楹点头道:“真的。”
虎奴松了口气:“我阿婆什么都没做,她就是给人去烧了点纸钱,就被他们抓走了。”
“那你阿婆为什么要去给人烧纸钱呢?”
“不知道,阿婆说,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话,她在地府会很可怜的。”
孩童之言,质朴天真,李楹听后,却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那个坏人,他不会杀你阿婆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里,也很想在寒食节,给他们烧烧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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