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军营
怀雍听说是在十五年前,父皇登基后不久,逐步将原本的府兵制更改为募兵制。
而他此次去往的西北军营正是改/革募兵制后的其中一处成功典范。
管理此处的最高将领是一位四品的宁朔将军,品阶与怀雍相同,本人姓巍,名愬,是个阔脸方额、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很是老实可信。
他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在军营外一里处迎接作为监军而来的符节令怀雍,见到怀雍身边伴着孤自跑出十里地去的赫连夜也没发火,还笑呵呵地说:“赫连公子与雍公子果然情谊深厚,不枉费您天天站在山坡上眺望,可算是被您接到了好友呢。”
又跟怀雍套近乎:“雍公子可还记得小人?我进京述职的,在皇宫见过您一面,给您请过安,说不定您吃过我做的果脯、肉干哩。”
怀雍:“果脯?”
魏将军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京城强调道:“是咧,我们这儿没什么好吃的嘛,闲了没事也种点田,养些牛羊,太苦了,比不得京城好吃好玩的多。”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说:“喏,雍公子,前面到了,正是军营。”
军营中一切入场,并未设立迎接监军的仪仗。
魏将军道歉表示,因为怀雍来的突然,他刚收到消息不久,没空做隆重的仪仗,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怀雍自然说无妨。
只是在心下暗自忖度了一番,不知这究竟是魏将军个人给他的下马威,还是父皇所说的要让他多吃“苦”。
京营的黑甲亲兵为了仪仗好看,皆是选的高大勇伟的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尤其在皇城里当差,可能会被皇上见到的,还得加以相貌齐整的要求,远远苛刻于一般兵役的选人。
先前怀雍没觉得有什么稀奇,见到了驻守边疆的藩兵,发现与京城的委实是大为不同。
目之所及的士兵长得奇形怪状,高矮不一,面作土色,牙黄嘴裂,皮肉坚实,行为举止毫无礼数可言。
这些人大多乍一看都有一副老实的模样,然而目光落在怀雍的身上,却让怀雍觉得寒毛直竖,很不自在,仿佛想要扒光他的衣服,充满威胁。
怀雍小声问赫连夜:“他们为何都对我如此敌视?是觉得我来抢夺兵权不成?”
赫连夜哈哈一笑,他胯/下的马儿恰好鼻息一声,他说:“哪能呢?我看啊,多半是看你细皮嫩肉,瞧不起你罢了。”
怀雍还没来得及气恼,赫连夜探过身子来,与他离得更紧,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说:“他们这样盯着你不放是因为你细皮嫩肉,太久不见女人,畜/生/劲/儿犯了。”
怀雍忍了忍,忍住了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但没忍住后颈红了一小片。
赫连夜这人说法如今愈发没个谱。
什么畜/生/劲/儿?这到底是在说别人,还是再说他自己。
“令使。”
这边赫连夜的话音还没落下,荆护卫已上前,将赫连夜隔开,护在怀雍身侧,像道屏障。
……
虽说荆护卫是尽职尽责,但是这过于回护的姿态还是使得营中士兵之间很快传开,说新来的符节令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此地非繁华京畿,就算拿出最好的也颇为艰苦,更何况父皇属意要他好好吃苦。
赫连夜屁颠屁颠地给他送来了一车起居用品,一车精细吃食。
赫连夜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来也没几天,来不及准备太好了,你一定用不惯,但还是先用着,到时我再给你换。”
赫连夜好言好语,怀雍却觉得被讥讽到了,不肯要他送的东西,还说:“你也觉得我一定吃不了苦是吧?你骂我娇气不如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一路过来可没有挑剔过吃住。”
赫连夜拿他没办法地说:“是是是,你不娇气。你不娇气,你天生能赶了那么久的路过来还袖不霑尘、面白如玉的,身上……身上还有萦萦淡香。”
怀雍被恼的,唰地一下子红了脸,真被怼住了。
他解释说:“我只是昨日洗了个澡,总不能邋里邋遢地见人吧,我担心被人轻视。”
赫连夜:“你初授官职就是四品,与魏将军同阶,他们不敢找你麻烦。你是皇上宠爱到闻名天下的雍公子,他们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的,只是……”
怀雍并未追问,而是仿佛心有灵犀般,接话道:“只是,他们也不会信服我。估计他们会将我当作一尊泥偶,高高供起,敬而远之。”
赫连夜用一个浅笑代替了附和。
赫连夜状若无意地伸出手,想要揽住他的肩膀与他哥俩好地说话,有点流里流气地说:“刚进军营都这样,尤其我们还是贵族子弟……”
手指还没搭上怀雍的肩膀,怀雍一个眼刀飞过来,像在说你自己看着办。
赫连夜打了个哈哈,挥手假装赶苍蝇。
……
赫连夜从怀雍的院子出来,没走几步,路过伙房,几个士兵正端着豁口磨边的破碗蹲在路边吃饭,边吃边聊笑。
赫连夜心情烦躁,走过去往碗里看了一眼,就是些剩菜拌饭,他说:“又吃狗饭呢?”
士兵把碗举高给他看:“可不是?狗饭香啊!”
话音未落,角落响起奶声奶气的汪汪叫。
拎出来一只小奶狗,灰粽的皮毛,看上去不像纯种狗,你说像狼吧,目光却太乖了,没什么野性,它身子脑袋都小小的,唯独四只脚丫子不协调的大,显得有很有几分滑稽可爱。
赫连夜蹲下来逗狗。
可小狗压根不想跟他玩,一心惦记着香香的饭,呜呜嘤嘤地从他手里挣扎出来。
赫连夜:“……艹,我有那么讨人嫌吗?连只狗也不爱搭理我。”
小狗端正地蹲在吃饭的士兵脚边,眼巴巴地看着吃饭的人,晶莹的口水都吧嗒吧嗒地滴落了下来。
赫连夜看着总觉得很不顺眼,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狗头,又骂:“没出息的狗东西!口水都流一地了也不敢舔上去!”
也不知道是在骂小狗,还是骂他自己。
小狗莫名其妙被揍,委屈地嗷呜哀鸣,躲到了士兵身后。
众人旋即哄笑起来。
……
怀雍此处出行甚是急促,行李不多,不到一下午就整理好了。
临要去参加晚宴前,荆护卫熬好药端来给他服用。
怀雍双手端完,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完。
这药闻上去就极是苦口,他却像是喝水一样平淡,一看就早已习惯。
他们的辎重中带的最多的竟然就是这药材,皇上交代要谨记督促怀雍每日喝药,一日不可停。
这些时日下来,他发现怀雍虽身形纤荏,却绝非是个药罐子。
怀雍应当很健康。
所以,他每天在吃的药究竟是治什么的?
但。
作为帝王近身的禁宫高等侍卫,他深明闭口藏舌的道理。
照办就是。
怀雍喝完药,对他说:“多谢。”
荆护卫总有些奇怪。怀雍每次都会这么说。奴才伺候主子是这世上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谢的?
……
将军府中。
众人等候了半晌,方见一锦衣小儿手捧竹笏,行至筵前朗声禀道:“符节令至——”
各官听此,停下觥筹交错、风声谈笑,齐刷刷向外张望过去。
大门口。
缁黑的铁力木门板宽大赫奕,被推开时不比小门,隆隆似闷雷。
一群黑甲带刀侍卫犹如乌云雷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抹青色。
那是本回宴会的主角,少年符节令,怀雍。
西北本就是风沙漫天草木荒凉的地方,少有人穿淡色,不耐脏。
身着雪色青衫的怀雍仿似一滴最为晶澈娇嫩的清露,坠落在他们一群刀尖舔血过日子的莽夫之中。
饶是几个不好男色的,骤然见到怀雍,也不由自主地急饮两杯酒压惊。
这“惊”不是“惊讶”,而是“惊艳”。
朝廷之中早有传闻说皇上对这个养子的宠爱非比寻常,前所未有。
这次突然封官,打发来军营,一气呵成,事发突然,目前还没人摸透圣意。
雍公子是失宠了?
若是失宠,为何起封就是四品大官?
还是陛下将他送来镀一层金?
那何必要发送边疆,京城里有的是清贵闲职,皆可平步青云。
罢了,罢了。
估摸着这小公子也待不久。
要是待久了,真的失了圣心怎么办?
怀雍在赫连的左手边落座,已是除了主人以外的最高位,而魏将军也没高座,而是跟他平座。
寒暄几句,又听了两曲循规蹈矩的乐曲,该喝酒了。
怀雍偷偷打量桌上的海碗,直到众人往里面倒酒,他才意识到这是喝酒用的碗,他原先还以为是吃饭用的呢!
京中的宴会可不用这么大的碗。
乖乖,这一碗得满上半壶的酒。
魏将军一拍脑门,说:“怪我,给忘了,您是京城来的,在国子监学君子六艺的学生,不比我们大老粗,不习惯用这样的大碗喝酒吧?我让人给您换作小杯?”
怀雍绪迅思急,立刻想到,在这样的地方,魏将军能去哪找小酒杯?
估计只有从他的姬妾的屋子里了。
那他岂不是会惹人笑话。
怀雍一瞬捋清,托住话不落地,笑答:“哈哈,确实是第一次见,甚是新鲜,正好一试呢。”
微浊的酒水被倾入海碗中,看上去沉甸甸的。
怀雍先是下意识地如喝药般,双手去稳稳地拿碗,他留了个心眼,装成动作慢,先偷看别人是怎么喝的,见在场的武将十个有十个是单手拿碗,他便也换成一只手。
说实话,在京中时,父皇约束得紧,不许他喝酒,也可以独身参加像这样的私宴,更别说喝醉了,顶多小小的酩酊两杯。
怀雍打这辈子没有敞开来喝酒过。
怀雍刚举起酒碗,旁边插过来一只手,仅捏着一个边,就将他的碗给拿住了。
怀雍抬头,照见荆护卫,说:“怎么?父皇有交代不让我喝酒。”
荆护卫:“皇上没说。但是,您才喝了药。药理相通,刚喝完药多半是不能喝酒的。”
怀雍不想被落了面子:“无妨。”
荆护卫视若罔闻,略一用力,就要从他的手中把酒碗直接夺走。
怀雍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实在忍无可忍,顿时蹙眉噬齿,霎时屏息,沉气运力,与荆护卫较劲起来。
看似柔弱的符节令竟然没有直接被横夺酒碗。
这已然足够让众人吃惊了。
众武将见状,纷纷聚精会神、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这可比歌舞让他们觉得有趣多了。
那碗酒装得很满,可在这拉扯中,表面却没有剧烈的晃荡,而是细微地漾开,波纹水圈越来越细而密,像是一线雨点愈发急促地敲在水面中心。
碗先是向怀雍的方向被拉近了数寸,就在碗底即将要回到桌面上时,又硬生生地被拉走。
力气本来就是怀雍的弱项,要是一时爆发不能成,他知自己比力气是比不过荆护卫的。
怀雍在心底骂了一声,接着在面色不变、毫无征兆的同时,猛地松开手。
荆护卫没有防备,一时没有守住力,眼见了整碗酒要洒了,他骤一歇力,碗身一旋,不知怎的竟然把酒液都牢牢地收回碗中。
好功夫!
武将们眼睛一亮,正好出声喝彩,话刚到喉头,却见怀雍出手了。
怀雍仍是只用一只手,鳗蛇般电掣,雨燕似轻巧,他们大多没看清动作,依稀瞧见个残影,大约是点中了荆护卫的手腕处某个穴位,紧接着荆护卫再抓不稳,酒碗眼见了要掉下来。
怀雍上身一动不动,只伸出手,先是托住碗底,接着犹如兜住倾覆的雨点般,将挥洒的酒液通通接进碗里。
洒出些许。
无妨大碍。
在热燥的叫好声中,怀雍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虽用的是海碗,喝得也快,同时还保持了斯文,一大口一大口,更不掩袖。
喝完,面不改色的怀雍将碗倒过来展示,表明自己喝得一滴不漏。
“好!好酒量!”
“令使海量!”
“好身手!”
一杯酒的工夫,怀雍方才感觉自己稍稍融入这个军营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格格不入了。
魏将军问:“哦?未曾想令使还有这样的好功夫,还以为您只是个书生呢。”
赫连夜抢过话头,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地炫耀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要小看怀雍,别看他长得这样昳丽美貌,实则也是个练家子,我们在大内师从过同一位师父,也算是师兄弟呢。”
怀雍:“……”
他回过头,甚是无语地斜睨赫连夜一眼。
赫连夜嘿嘿一笑,脸上像是写着:你这样好,我忍不住不显摆嘛。
魏将军笑得豪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来!大家喝酒!”
一碗接一碗地豪饮后,宴会上的醉鬼七倒八歪醉成一片。
怀雍以前也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这一碗碗酒对怀雍来说有如破/戒,除了饮火般的烫喉刺/激之感,更有一种心理上的畅快肆意。
哈哈。
今天父皇管不着他了呢。
而且,何必要那样严防不许他喝酒?
喝酒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他也没醉。
原来不过如此呢。
就是喝得有些肚胀,让怀雍起身想要去如厕。
他刚要起身,赫连夜敏锐地问:“你要去哪?”
怀雍忽然打了个酒嗝,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忽然露出点孩子气的迷茫之色,说:“我衣服都脏了,我要去换一身衣服。”
赫连夜积极地说:“我扶你去!”
手刚抓到怀雍的袖子就被拍开了,又打了个酒嗝,没好气地说:“谁、谁要你扶?我好着呢!”
说罢。
怀雍直挺挺往前走,他自觉在走直线,可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歪到一边去了。
整完侍奉在侧,滴酒未沾的荆护卫被再一次走歪的怀雍撞到肩膀,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无奈叹气:“雍公子,请让我来扶您吧。”
怀雍依然拒绝说:“不说。”
手掌在他胸前一抵,反力向另一边倒去,又撞到了匆忙赶上来的赫连夜。
赫连夜半抱住他,低头说:“那我送你去好不好?小雍。”
怀雍脑子锈住,迷惑看他一会儿,忘了动弹。
荆护卫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雍被这个显而易见、居心叵测的赫连夜带走,上前来拦,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不必小将军费心,怀雍是我的主子,自然该由我照顾。”
赫连夜换上一副傲慢面孔:“你还想替怀雍换衣不成?他的身子是你能碰的吗?”
身子?
碰?
一提到这些关键词,怀雍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冻结了酒意,瞬时清醒许多。
他这幅畸形的身体是他藏得最深亦是最为忌讳的秘密。
绝不可以为外人所知。
哪怕是碰到也不行。
正想着,赫连夜的手状似无意地在他腰间摸了一把。
怀雍像被蛰了一下,回身一巴掌揍在赫连夜的脸上。
……
时辰不早,酒宴也进行到了尾声。
怀雍告辞回去。
他褪下外袍,将脸浸入一整盆的冰凉井水中,这才终于醒神。
荆护卫说:“雍公子,请您下次不要酗酒了,太危险了。”
“哗啦——”
怀雍从水盆里抬起脸,冷声问:“你在小瞧我吗?”
荆护卫不置可否,上前一步,踩在清冷的月霜上,他沙哑老陈的声音像是裹着雪砂砾的风:“这里不是京城,雍公子,这里想要搞你的人太多了。”
怀雍寒毛直竖,慢慢地、难堪地直起身子。
他任由水珠淌在脸上,挂在睫毛上,像被大雨淋湿,像充斥怒意。
可又无从发泄。
他想,为什么呢?他已经都离京千里了。
为什么父皇对他的控制还是这样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
隔日一早。
酒也醒了。
还在吃早饭,赫连夜跑来找他,不知羞耻地给他展示还印有绯红掌印的脸,委屈吧啦地说:“你看看,你昨晚上喝醉了发疯了揍我。”
怀雍忍住再揍他一顿的冲动,“哦”了一声。
除了“哦”还能怎样,难道摊牌骂赫连夜轻薄自己。
流氓就是这点最可恶。
到时候更丢脸的是他,而不是赫连夜。
赫连夜倒打一耙:“就这样啊?不补偿补偿我?”
怀雍:“来人,给赫连少爷加个蛋。”
赫连夜:“这是在军营,你应该叫我‘赫连将军’,自昨日来了以后你都没有讲过我的‘职称’,我好想听你这样叫我,你叫一声行不行?你温柔点,我便不生你的气了。”
怀雍:“我管你生不生我的气。你爱生气就生气,最好是真生气,不要整日再往我这里跑。都快要打仗了,你还不务正业。不怕死的吗?”
赫连夜:“那不是你说的我要是死了你一定给我上坟,我就安心了呀。”
怀雍:“……”
怀雍夹起一块烧鸡塞进赫连夜的嘴里,说:“那请你吃,就当提前给你上坟了。”
赫连夜看了一眼这块肉,笑嘻嘻:“哇,小雍,你特地把鸡腿给我了,你心里有我。”
怀雍当没听见。
……
吃完饭。
赫连夜不客气地拿他家的茶水喝。
这时,怀雍伸手按住了茶壶。
赫连夜还在笑:“不给我喝啊?”
但怀雍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笑意,他想着昨晚荆护卫跟他说的话,开口道:“赫连夜,我有话要对你说。”
赫连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却未散去,略为忐忑地问:“什么?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吗”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怀雍不耐烦地打断,怀雍的目光像是覆了白雪的剑锋,径直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你就那么想艹/我吗?”
这话太粗俗太直接了。
赫连夜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怀雍的嘴里听到,他那样厚脸皮的一个人,一下子心跳爆炸、面红耳赤了。
赫连夜答:“嗯。”
怀雍冷酷地像在给他判刑:“很好,赫连夜。那么,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连朋友也不要再做了。”
这是斩立决了。
第17章 发烧
怀雍与赫连夜撂完狠话的第二天便又在军营中见了面。
他品阶最高,来了这,要行礼也是旁人向他行礼。
魏将军并不多跟他废话,怀雍一问,他讲起了当年的战势。
他们军营隶属于赫连大将军的九原塞之下,侧于军资囤粮,亦是重要据点,一般打不到他们这儿来。
在两个月前的初秋,前头进行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之后就没了动静,但依据他们的经验,在冬天到来之前那些人一定会再打一次“秋风”。
魏将军腆着大肚皮,笑呵呵地安慰他说:“雍公子不必担心,咱们这儿还是很安全的,您吃好喝好就是,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怀雍略一皱眉,笑不出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
也不怕一语成谶。
斜后侧一条被拉的细长的人影照过来,半边叠住怀雍,怀雍连头也没回,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赫连夜。
转身时,赫连夜抓着个间隙,可怜巴巴地与他说:“怀雍,我走了。”
怀雍像没听见,冷漠无情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之后过了两天,没见到赫连夜。
怀雍这才听说赫连夜本不被编在这个军营里,来这一趟交接事务,如今又回去了。
士兵们夸赞赫连大将军是个秉公无私的人。
赫连夜安排在最危险的关隘百里关。
百里关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死伤多,驻守士兵流动极大,老兵油子都想方设法避开不去,而赫连大将军竟然把亲生儿子安排在那里!
赫连夜还有送信过来。
怀雍一封没看,当着荆护卫的面全给烧了。
玉白的脸上映照着彤彤的火光,怀雍说:“这下你可以在给父皇所去的函书中写个明白了。”
怀雍知道荆护卫在给父皇汇报的每日言行,只是心照不宣,先前并未戳破罢了。
荆护卫僵滞片刻,尴尬地跟随上去。
既然都说开了。
荆护卫干脆直说,颇有点头疼:“雍公子,皇上很是想念您,希望您早点回去,他说您的生辰日快到了。皇上还说,他已经为您想好了几个表字,只等你回去以后亲自从中选一个最合意的。您是在皇宫里被养育长大的雍公子,当然也要在皇宫里做及冠礼。”
怀雍:“这哪来得及回得去?”
荆护卫委婉劝说:“或许你可以写封信给皇上。”
因着是和父皇吵了一架跑出来的,出来这么久怀雍也没跟父皇通信。
如今荆护卫开口,也算是父皇先向他低头了,怀雍心一下子软了,当晚便给父皇写了一封信。
……
他跟父皇就没有这么久不联系过。
幼年有那么两回,父皇出远门期间不方便带他。
一次是他六岁时,父皇南巡,那会儿他刚写字,小孩子连笔都还抓不准,写字就更别说了,写得歪七扭八。但他非要写,每天在信里翻来覆去地说:父皇父皇,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父皇便不停给他送东西,三趟快差轮着送,这趟刚送到,下趟又来了。
还有一次是在他十岁时,父皇御驾亲征。
有一旬时间父皇都没送信过来,起先大家还瞒着他,怀雍自个儿打听到父皇是受伤昏迷了,所以才没法给他写信。
怀雍急得不成,连夜去求皇后送他去见父皇。
皇后实在拗不过他,使了一队人马将他送过去。
那会儿他还是个娘胎里带病、先天体弱的小孩子,身子骨并不强健,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日夜兼程的奔波,真的赶到了父皇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
昏迷数日、意识模糊的父皇一听到他的声音没多久便有了动静,抚摸趴在床边哭的他的头,嘶哑地开口让他别哭了,再没多久,起身吐出一盂的瘀血。
他看见父皇吐血,哭得更凶。
父皇一副被吵得头疼的样子。
他扑上去就抱着父皇。
父皇拍拍他的后背,无奈地问:“不嫌臭吗?”
小怀雍哭了一会儿,在父皇怀里抬起头,泪汪汪地抽噎地问:“父皇,你要死了吗?”
顷刻间四周阒静无声。
父皇却笑起来,问:“你希望父皇死吗?”
旁边的人被吓得冷汗直冒,不知是不是有人腿软,不小心跪了下去,跟着整个屋子所有人都跪得整整齐齐。
小怀雍摇摇头,揪紧父皇的衣领,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说:“父皇不要死。”
父皇弯下腰,把小小的他搂在怀里,倒仿佛在依偎着他她,轻轻抚拍他瘦弱的后背,哄他说:“好,好,不哭了,父皇听雍儿的,父皇一定会活下来。”
念及旧事。
怀雍愈发觉得心软。
是他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陪在父皇身边尽孝。
也是他任性要跑这么老远。
在京城时,他觉得被父皇管束得密不透风。
可人真的出来了,自由归自由,也思念父皇。
附近有个名叫榷场的集市,是两国百姓之间交易除了盐铁等重要物资之外的普通商品的地方。
怀雍打算去看看,一是查探民情,二是买点小东西送给父皇。
这种小东西无须多贵重——皇宫里,什么财宝没有?——能让父皇看了觉得有点趣味,把玩片刻,开怀一笑,便足够了。
……
这月初十。
榷场。
午前巳时。
集市已铺开,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沸反盈生,热闹非常。
虽说比不上京城那样锦绣繁华,但是琳琅满目、前所未见的异国情调的商品还是让怀雍看得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换上了布衣的怀雍与荆护卫就像是一对年纪差较大的兄弟般走在路上。
今儿荆护卫的心情似乎不错,见那像是出了笼的小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样子,怀念地说:“这才哪到哪啊?你是没见过南下之前的大梁首都,在那里每逢初一十五的集市都会汇聚来自四海八方的各国商人,钿车宝马,笙歌夹道,城中河上夜夜盛满溢彩流光,永不眠休……”
怀雍问:“比现在的建京还要繁荣吗?”
荆护卫没憋住,以一种不可追溯的自豪的语气说:“那是当然,十倍,百倍。”
那是怎样的盛世?
竟然比现在的建京还要更繁荣吗?
怀雍难以想象。
说着说着,荆护卫停下脚步,出神地眺望某个方向。
从这里出发,走上小半个月就能回去。
可是他的大半生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还有那半个月吗?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自顾自地跑到了街道对面。
怀雍蹲在一个摊位前问一串五颜六色的羽毛怎么卖。
这时,几个身着鲜艳楚巴、腰配手柄镶嵌宝石的弯刀的青年路过,撞了怀雍一下,随即低头看见了怀雍。
荆护卫眼见吵嚷起来了,连忙剥开人群赶过去,刚走进就听见那个淡色眼眸、轮廓深邃的异族青年用腔调奇怪的汉话正在对他们家小主人说:“你真美丽,做我的新娘吧,我用一百只羊换。”
这人说得理直气壮,昂首挺胸。
怀雍被逗乐了。
他一笑,边上几个男子都红了脸,看着他的眼神更发直了。
怀雍说:“我不是女人,我是男人。”
他开口说得却不是汉语,而是对方的民族语言,说得也不怎样。
异族青年们听见他会说自己的语言就很吃惊了,但更吃惊的是他说自己是个男人。
为首的青年不相信地摇头,叽里呱啦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以为你穿着男装我就会相信你一定是个男子,你是不是谁家穿男装跑出来玩的女孩子?你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的雪白细腻,你的嘴唇像花瓣一样嫣红,你的脸部轮廓也像水一样柔和,和硬邦邦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嘛,你在骗我。”
他追着问:“你是觉得一百只羊不够吗?那么三百只呢?”见怀雍还是不为所动,他轻描淡写地加码说,“你们中原人不喜欢羊的话,换成黄金也可以。”
青年旁边的人出主意说:“你喜欢的话抢回去不就好了,一个异族女人而已……”
首领否定朋友的说法,噼里啪啦地说:“抢回去的话,她不爱我那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姑娘愿意陪你们生孩子呀。男人在求爱的时候一定要大方一些才能得到伴侣的回应。而且,她看上去还很瘦小,没胸没屁股的,带回去也得给她吃肉喝奶养一阵子养成健壮一些才更好看呢。”
怀雍:“……”
怀雍:“你们觉得说得快一些我就听不懂了吗?”
几个异族青年顿时尴尬不已。
怀雍:“抱歉,我真的是个男人,你还是向女人求爱去吧。”
说完,他抬脚就要走,然后果不其然地叫这群人给拦住。
荆护卫先动手了。
而其余的护卫也从四散的状态回来,不知不觉地围拢了上来。
他们拥住怀雍,隐隐有聚威之势。
周围的小摊贩们就像是感知到地震来临前的小动物,纷纷收拾东西,开始四下逃散。
怀雍慢条斯理地叫住身边要溜走的挑货郎,说:“我还没买东西呢。”
挑货郎吓得撒手,拱手求饶:“您、您行行好,您要的话,这些都送您了,不收钱不收钱。”
怀雍:“那不行。”
他挑好自己要的东西。
挑货郎在两帮人的注视中一边发抖一边飞快地包好货品,用双手捧高过头顶递给怀雍。
怀雍把什么放在他手心。
挑货郎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一看,手心里放着的竟然是一锭金灿灿的金元宝。
他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来了。
怀雍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都是赏你的。”
说完,怀雍以行走宫中、位居人上的态度扫了这几个异族青年一眼。
几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不怎么的,竟真的被这个看似斯文漂亮的中原男人给唬了一唬,不自觉地让开了路,刚要懊恼,首领已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让路。
这一场景,就像是一群老虎乖乖地册立两旁,恭送一只小羊羔子。
委实是有几分诡异又好笑。
走开没多远,怀雍直接对荆护卫说:“走,等他们发现不对就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异族人中的首领男子也在交代同伴:“盯着各处出口,他一走就追上去,一定要把他留下。最好在偏僻地方。”
同伴惊讶地问:“老大,你还不死心?刚才你不是说不能用枪的?那好像真的是个男人诶!你现在连男人也可以了吗?”
首领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说:“蠢货!在这种地方,带着一群精良的战士,还能熟练地外国语言,看上去那么有文化的,长得也很美丽,难道会是一个平民吗?他一定是梁国的贵族少年!很有可能是个官员!”
他看着怀雍离开的方向。
他想起一些梁国的事。
听说梁国的皇帝有个非常喜欢的养子,才貌双绝,有雌雄莫辩之美。
可惜了呢。
这样美丽的人就要死在今天了。
……
荒凉无人的小道上。
怀雍一行人策马直奔军营。
这种野路不比平坦的官道,坑坑洼洼,很是考验骑术,然而驰掣之间众战士并不用为怀雍特地放慢速度,他一手拎缰绳,一手持马鞭,俯低上身,一路是长驱直入,纵横自如。
怀雍心下憋着一股滔天的怒意。
他自小听一些从南边来的老臣痛哭流涕地述说过失去故土的悲伤,漠国人如果如何横行霸道,最后甚至侵占江左大片原本属于梁国的土地。
但这还是第一次切身实地地发现在自己身上。
怀雍终于意识到,在父皇的羽翼下,他就像是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暖房中。
尽管有一些来自后宫的明枪暗箭,但那些与漠国人起来,都显得如此温柔。
虽说这里是两国边界,但也是两国协定的和平地带,离他们的军营也不算太远,这些人怎么敢就这样明晃晃地提刀追着他们要杀?
未免太不把大梁放在眼里了。
此时的他与当年被北漠国的人赶去江的另一边的老臣们有什么区别?
他感受了几乎相同的屈辱。
前方眼见着要跑进一处洼地狭路。
这时,背后忽然胡哨声四起,那些个北漠人喜不自禁地呼唤起来:“羊儿们入圈喽!”
操!
怀雍气得脑袋充血,耳边一嗡,右手提缰,回身直展左手,对准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北漠人的其中一个,按下了袖弩的开关。
同时下令:“射!”
话音未落,众弩齐发。
这群北漠人亦是微服出行,带的盾牌并非重盾,而是小且轻的藤盾。
这些藤盾离得近了就难以阻挡劲锐的弩箭,直直被射穿,有两个运气差的直接被射中头颅,爆出赤血白浆,还有马儿被击中要害,轰然倒地,连着马上的骑士一起被掀翻。
怀雍毫无犹豫,勒马急停,骤然转向,从腰上飕地拔出宝剑,直指敌人,驱马向前,再下令:“攻!”
而此时,这些北漠人仔细一听,却发现向他们奔来的声音不知从前方传来,还从后方传来。
北漠人的首领难以相信,他看着怀雍骑马踏着暮色绯尘向他奔来,手里那柄细小轻盈如柳枝般的剑简直像他七岁侄儿的玩具。
这是能杀人的玩意吗?
……能。
的确能。
直到他身边的亲信被一剑封喉,鲜血飙射溅到他脸上。
攻守异也。
现在,猎物成了猎人,猎人成了猎物。
这个羔羊崽子一样的梁国贵族少年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布置,且缜密执行成功,用他的清秀柔弱作饵,反过来要把他们给包圆了。
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傲慢。
不该久留了。
他大喝一声,示意属下们推出山谷往回折返。
在人群中,怀雍一眼就望住了他,明明倒映着火一般的夕阳,怀雍的眼神却冷的彻骨,他微微歪了下头,阴鸷狠戾地说:“不许走,把命给我。”
语气很静,他那敲金掷玉的声音,伴随山谷间的一阵风,像突然重重拨了一下筝弦,杀意振扬而出。
怀雍亦身先士卒,与荆护卫一起和对方的首领展开了战斗。
什么?你说二对一不公平?
这又不是江湖门派的比武,什么公平不公平?
怀雍用的是一柄软剑,软的可以伪装成腰带系在腰上。
软剑自古有百刃之君的美称,与硬剑不同,若是一试不中,轻轻一抖就可以转接下一招,逸如江海俯清光,看似缥缈轻盈,实则杀机四溢。
比如对面这男人,躲了许多次,但到底还是被他划中了下颌,正待要被他隔开喉咙的时候,对方强行制住自己前倾的惯力,怀雍随之变招,剑尖上挑,男子再侧过脸,如此总算是躲过了致命一招,换而从下颌到眼睛的脸皮都被划破,皮开肉绽。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也被割破了,视线一下子失去了一半。
但他仍能看到怀雍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近在眉睫的死亡使得这一瞬的时间像被拉成,四野周围的光与音如潮水般褪去,他的五感都在无限放大,怀雍这张美丽无匹又杀气咄咄的脸猛然照进他的视野,使他的心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泵裂。
……
“穷寇莫追。”
怀雍看着逃走了零星两三个北漠人,说,止住众人去势。
他取出一块丝帕,将自己的软剑擦干,重新藏进了腰带里。
如今,大家看到他的细腰已没有了先前的狎亵轻浮之意,只有敬畏。
荆护卫问他:“原来你武艺这样厉害,就是独自行走江湖也会有一番作为,难怪,难怪……我还说你任性,是我无知了。”
经过此次的并肩作战,怀雍莫名觉得自己跟荆护卫的关系拉近了许多,笑答:“没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学武本来就是暗地里学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师从名家。我学的和武林中人的也不一样。父皇只让他们教我怎么杀人,没教我点到即止。”
父皇教他的。
一旦出剑,必要置对手于死地。
旁边听闻他这句话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痉。
怀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有条不紊地吩咐说:“太阳快下山了,赶紧回去吧。把这几个人身上的武器、钱财剥光了,尸体不用费劲带了,把头割下来带走就行,若是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可疑物件也带走,回去让魏将军认一认我们今天遇见的到底是些个什么人。”
护卫们默不作声地低头干活,一时间,附近除了风吹草低的窸窣声,只有刀剑切割人/肉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一转眼,总算是望见军营的灯火就在前方。
怀雍“驾”了一声,加快骑马的速度,回头说:“荆侍卫,你带人先行去向魏将军禀报。那些个胡畜溅我一身血,脏死了,我回去洗澡。”
荆护卫答:“是。”
这回,甚至没人敢在心底骂他麻烦。
离得远,在后面几个的还交头接耳了起来: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这么狠。”
“他小小年纪是已经见过死尸了吗?我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直接吐出来了,他还能镇定自如地指挥我们呢。”
荆护卫训斥:“主子一走就没规矩了?”
他用鞭子点了两个人:“你!你!赶紧跟上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然后再看怀雍,怀雍已经骑马去远了,身边衬着阑珊灯火,看上去像是孤独地从红尘走进了遗世独立之中。
荆护卫若有所思。
晚上。
魏将军来见怀雍。
魏将军本以为怀雍是在周边游山玩水,结果一直到天黑没回来,害得他担心受怕正要派人去找,结果怀雍不光自己回来了,还跟带手信似的若无其事地给带来了十几个北漠人血淋淋的脑袋,更是吓得他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活祖宗啊!
然而,怀雍说遇见北漠人是在晦气,他沐浴洁净后早点睡下了,不想见人,让魏将军明天再来。
魏将军哪敢有逆言,只得悻悻作罢。
活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寝室外,荆护卫端着食盘,敲门问:“雍公子,我让他们给你煮了一些宵夜,今儿你累着了,吃了再睡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怀雍的声音:“端走吧,我不想吃。”
荆护卫索性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怀雍与进门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气得想要坐起,可是手脚发软,胳膊都没什么力气支住自己。
荆护卫心想,果然如此。
他把汤药端到怀雍的床前,说:“喝了药再睡吧。”
荆护卫无语地说:“你脸都烧红了。不喝的话你一病几天,谁都知道你是因为杀了人而发烧数日,你猜他们还会不会敬畏你?”
又哄他:“我偷偷熬的药,没人知道。喝了药,明天就好了,有精神了,你去听他们都夸你厉害。”
怀雍被撞破伪装,脸更红了。
荆护卫已经为他想得这样周全。
怀雍知道自己再拒绝的话,又不保准明天一定能好起来,那到时候真的得出大丑,也不说别的,只说:“把药拿过来吧。”
他端起药想要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没两口就呛到了。
荆护卫扶他坐好,说:“我喂你喝。”
怀雍犹豫了一下,荆护卫已经把瓷勺里滚烫的药水吹成温热,递到他唇边,他张嘴便喝下去了。
算了。
都被发现了。
不挣扎了。
喝完药。
荆护卫又扶他躺好,给他掖好背角。
躺下的怀雍解开了发髻,披散头发,看上去愈发的稚幼无辜。
不知怎的,荆护卫觉得心痛,哪怕是兵役都要招二十以上的成年男子,而怀雍还没十八岁,不是孩子是什么?
而这个半大孩子却已经精通杀人的伎俩了。
他见怀雍满头是汗,转头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来。
浸了井水的帕子凉丝丝的,揩拭去怀雍的汗珠,反反复复,照顾了他大半个晚上。
夜半,怀雍惺忪睁开眼睛。
恍惚之间,兴许是烧糊涂了,怀雍看着半跪在他床头伺候的荆护卫,竟觉得像父像兄,踏实可靠,叫人安心。
他摸索地握住了荆护卫在给自己擦汗的手。
这时候怀雍也才十七岁,他还没有强硬到连受了伤也不忘伪装,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软弱之态。
怀雍信任地望着他,一双眸子似是含泪般波光粼粼,柔柔羽睫颤了一颤,轻声恳求道:“荆叔叔,我有件事想求你——”
“求求你,在给父皇的信里不要写我因为杀人而发烧了。好不好?你写我出兵致胜,写我一点没有害怕,让父皇能知道,我是个英勇的男子汉。”
第18章 被窝
玉枕绫罗人似醉,不惮素手血满尘。
比起一个仿佛柔弱无依的小美人求你更可怕的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这原本还是个浑身带刺的小美人,却肯放下身段来求你了。
荆护卫无法不答应。
没想到病了的怀雍性情有变,变得爱说话了起来。
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起来。
荆护卫冰凉粗糙的大手贴上他的额头,他怜惜地说:“雍公子,你是做主子的,不需要事事亲自动手,以后这种杀人的事让我来做吧。”
怀雍想,父皇教过他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真的不用杀人吗?
父皇说做主子的就不能心慈手软。
没等怀雍想明白,又听荆护卫对他说:“雍公子,既然皇上将我送给了您,那么我就是您的人了,我为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都是应当的,所以,请您尽管驱使我吧。”
说着要为他杀人的话,声音却很柔和。
倒像是在对他起誓效忠似的。
怀雍烧得迷迷糊糊,时梦时醒,浑身湿漉漉。
到后半夜热度也没降下来。
荆护卫拿来白酒,说要用土法子给他治疗试一试。
怀雍被脱了白绫袜子,荆护卫把白酒擦在他的脚底板、手心揉搓。
怀雍忍住痒,没笑,见荆护卫出神,问:“你想到什么了?”
荆护卫:“我想起,我十七八岁时,我三岁的小侄儿发烧,我也是这样通宵照顾他的。”
怀雍:“你有侄儿啊。他现在在哪那?和你一样当武官吗?”
荆护卫:“死了。南渡的时候死在路上。”
怀雍愣了一愣:“……抱歉。”
荆护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他揉脚。
荆护卫给他揉过脚,拎着剩下的小半壶白酒,说:“再把白酒敷在腋下揉一揉就好了。”
怀雍忽然忌讳起来,别扭地说:“我自己来。”
荆护卫并未坚持要触碰他,毕竟揉个脚怀雍就很不自在了。
但还是说:“我不好南风的。”
不说还好,说得反而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是说,你不用怕我。”
怀雍尴尬:“嗯。”
在护卫们的面前,怀雍坚持每时每刻保持衣冠齐楚。
他知道这显得很麻烦。
一般京中的少年郎也没他这样讲究。
譬如赫连夜,夏日炎热时,在骑射课上也会光膀子。每到这时,赫连夜还要嘲笑他热得衣襟都汗哒哒了也不肯少穿半件,都是男人怕别人看什么?
怀雍拿过干净帕子,侧过身去,背对着荆护卫解开衣带,瘦伶伶的背整片裸露出来,热度一下子消散不少,他为自己补充说:“我小时候生病,父皇拿山珍海味喂我我也没办法长得很强壮,我很羡慕你们能那么强壮,要是我也能那么强壮就好了。”
荆护卫方才对怀雍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岂止不好男风。
他今年四十好几,别看瞅着外貌不算老,但自觉已快到知天命之年,对男女之事兴致寥寥。
他侍奉过的皇亲贵族中许多人会带他去参加宴会。
宴会上,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们鱼贯涌出,像是钿螺艳奁被倾翻,绛红氍毹托举的他们一个个美的似明玉宝珠,却只求被座上的老男人亵/玩。
帐子里很暗,衬得怀雍的背白的发亮似的。
他的胯骨边拥簇脱下的丝绸里衣,雪莹蚕的布料,柔滑如月光,乌鸦鸦的黑发睡得有些许乱了,极长,到腰,沾上汗水一绺绺地黏在颈窝、后背。
草略一看,不大像个男人,线条处处都很柔和。
荆护卫只看了一眼,便莫名不敢再看,转过头去。
少年轻声揩拭身体的轻声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少年的脚被他握在掌中,竹骨玉肌,趾如珠贝。
忽然,怀雍忽地问:“要擦几下?”
他钝愣两息,答:“把酒都用完吧。”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都是男人,还是个小屁孩,有什么好介意的?
***
过了秋分。
前方的战事愈发频繁起来。
九原塞边三天两头地起摩擦,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入冬之前的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对于这个运转十年的军事要塞来说,怀雍的到来几乎是无关紧要的。
年轻的怀雍无法产生太多影响,但也不会带来害处。
自从上次去集市的事情后,魏将军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怀雍安全回来了,虽然怀雍甚至还带回来一串人头,虽然不知道怀雍杀的是谁,但是,但是……这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哪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他转头给怀雍搞了不少活,请怀雍清点历年某些兵器、粮草、车马。
这么多事一定够干到年底,只要熬到那时,估计皇上应该坐不住要把养子召唤回京城过年了。
一来二去之间,军营中的人慢慢地与这些来自于京城的贵公子相熟稔。
那天怀雍去外头转了一圈便带回来那么多个血淋淋的脑袋,着实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而听说其中好几个脑袋还是怀雍亲手杀的,真是想不到,大家明面上没有一直说,心里对怀雍却是刮目相待了。
更别说怀雍实实在在地在干活,他为士兵们翻新兵器、购置棉衣,有好处谁不喜欢呢?
日子略久,他们偶尔也敢和怀雍开玩笑,拿着帐条来领东西,等在外面闲了没事,便问怀雍:“令使您过年可是要回京城?还是要留在我们这过年?”
怀雍:“早着呢,以往你们怎么过?”
“不早了,这么个把月的,一眨眼就过了。每年都差不多,无非是买点肉买点酒,吃顿好的呗。”
“大家一年下来受累许多,过年了是该好好享受享受,那到时我自掏腰包给大家添些酒菜。”
“哈哈哈,我可就等着令使请客吃饭啦。”
既然要请客过年饭,总不能到了大年三十才出门采访。
怀雍支使了几个人先去镇上订货,要活羊活猪,陈酿的美酒,到时候提前三五天送过来。
……
是夜。
怀雍从混乱无章的短暂梦魇中醒来,揭开床帘,窗纸像是被蒙上浅茜色的,外面隐隐映了摇曳的火光。军营中日夜需要值守,夜半也有响动不足为奇,但今天似乎格外慌乱。
院子里有人在来来去去,怀雍披上外袍,提上软剑推门而出。
“吱呀——”
“呜——!呜——!呜——!”
几乎在他开门的同时,嘹亮的吹角营啸响彻。
随之,鸣锣、敲盆各种各样的警示也接踵而至。
有人边跑边喊。
“敌袭!敌袭!”
院子里荆护卫正与其他几个护卫在说话,后者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跑回来。
见到吵醒了怀雍,荆护卫交代完去拿东西回身与怀雍快速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说:“半夜粮仓那边起了火,本以为是没看好,忙着灭火混乱之际,一伙北漠人约有三千多人奇袭攻开城门闯了进来,正在到处放火,魏将军那边已经组织人去抵抗了。”
荆护卫做主说已经让人去快点收拾细软,请怀雍换上衣服,他打算立即带怀雍离城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怀雍惊诧:“我是监军,岂可撇下那么多军民将士一走了之?”
“我先去见魏将军。”
方才三言两语的功夫,外头已经愈发混乱,人们的脚步声,号叫声、叱骂声,马儿的嘶鸣声,搬运兵器的哐啷声,混杂成一团乱麻。
这时,怀雍听见了一声从未听见过的尖锐似羌笛的声响。
他看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荆护卫脸色剧变,急转直下,说:“不妙!是鸣镝声!”
话语与行动几乎同时,他抓起怀雍的手就快走到小跑起来,直奔马厩,赶怀雍上马。
上马归上马,怀雍却不肯被他们护送着独自先走:“敌已至而将先走算怎么回事?我不能走!”
荆护卫黑着脸,急火攻心,顾不上恭敬,反诘道:“您是符节令,是个文官,不算是将!魏将军自有主张,他经验老到,想必不是第一次应对,您现在过去才是给他添乱,只怕他还得分出人手来保护您。您先走吧。若是无事我再送您回来。”见怀雍冥顽不灵,他索性说得难听一些,“大战与您先前的小打小闹不是一回事!”
怀雍登时间怒火中烧,面色生寒,目光利箭似的刺向荆护卫。
荆护卫怔了怔,竟真的有那么一瞬心生惧意。
怀雍忽地想起魏将军曾经说过的话:
「……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敌临阵前,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苟且偷生吗?
这是平生第一次父皇给他一份差事,他若是连这都办不好的话,有什么颜面回去见父皇?
赫连夜在百里关九死一生,他不能在第一线就罢了,难道在胆色上还要输给赫连夜吗?
电闪火石之间,决意倾注于怀雍心中,他策马而出,直奔帅帐。
“雍公子!”荆护卫头疼欲裂,只能随手抓起一匹马追上前去,其余人等也随之反应过来,纷纷跟上。
营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怀雍放目四处,心沉息凝。
太乱了,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指挥,就算突遭敌袭也不止于此啊。
魏将军在做什么?!
这时,迎面而来一位怀雍认识的军官,是魏将军的左右手,怀雍连忙上前借机问:“魏将军怎样说?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对方面色惨白,一意要走:“魏将军?魏将军死了。”
怀雍:“怎么回事!”
对方惊惶说:“我、我也不知!我只看到魏将军的脑袋被他们割了下来插在长矛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令使,您也快走吧!这城是一定守不住了!”
战还未开,统率先死。
魏将军真死了?怀雍难以置信,若是真死了,他还能去找谁?
荆护卫二话不说,直接揪住他的缰绳要调转方向:“请不要意气用事了!公子!这不是您能掌控的局面!”
怀雍一咬牙,却说:“魏将军既死,那我就是这里品阶最高的人。我更不能走!”
荆护卫着急极了,嘶声劝导:“公子!!”
怀雍厉言更甚:“这是命令!!!”
不等荆护卫还违逆他,怀雍快舌道:“荆叔叔?你已国破家亡过一回,逃了一次,还要逃第二次?还能逃第二次吗?逃得了这一次,还能接着逃一辈子?”
荆护卫似是被他说中痛处,嘴唇嚅嗫,很多话哽在喉头。
他觉得怀雍太年轻了,怀雍什么都不懂,怀雍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
惧怕死亡有什么错,他听说太多人说这种话了,对他这么说的人都死了。
到那时,才是万事皆空。
火光仿似澄澄金风泛斓在怀雍的脸庞衣袖。
荆护卫恍惚了一下,怀雍的神情让他像是看见了几位故人,那是他早已逝去的家人、朋友,还有,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他自己。
怀雍的目光不再看他,只看前方,转瞬间胸中已经酝酿出几个主意,将身边的护卫叫到近身,两三人为一组,分派不同的任务。说罢,又肃色连声道谢,请大家在危难存亡之际齐心协力,将来重重有赏。
但怀雍还没有找死到哪个地步,他指了城外一个方向,说往此处去五十里地有个人少的旧营寨,易守难攻,若是事不成,也不必拼命,逃出来以后大家在那聚头,路上遇见跑散的士兵也可以一并收拢过去。
不多时,夜空中绽开赤金红色的烟花。
这是派去确认魏将军是否身亡的人发来的讯报,意为确定魏将军的死亡。
这烟花原本是为了过年所准备的。
怀雍阖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口气。
大势已去。
又深呼吸。
能做的他都做了。
东西南门几个方向放的烟花也都是红色,只有北门是绿色,意为此处还没沦陷。
比他想的还要更糟糕。
走吧。
再不走就真的是瓮中捉鳖了。
……
但等怀雍赶到北门的时候,似乎也来晚了一些,这里已有不少北漠人。
麇集在此、四处慌逃的溃兵多的像蚂蚁,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尺一寸地抢夺生机。
与怀雍上次遇见的不同,这次的北漠军人全副武装,看上去更难对付了。
互相拥挤砍杀的人群中,怀雍听见有人用北漠语大喊:“就是那个人!美丽的长得像女子一样的男子!兄弟们,将军说了,杀了他赏三千金!”
怀雍心下一惊。
眼见骑马根本挤不出去,而就算到这种关头,他也没办法纵马踩踏无辜的人,便干脆抛下马儿施展轻功。
一待离开城门,正好有匹受惊但无伤的马儿冲到他面前,怀雍翻身上马,辗转腾挪,或踢或躲或砍,逃开数个漠人的追共。稍作喘息,并不停止,他不往外逃,反而返回,他一手提缰绳,一手伸出去,大喊:“荆叔叔!”
荆护卫身后追了好几个敌寇,他对怀雍的呼唤心领神会,在这疾驰之中一把握住怀雍的手,亦飞身坐上去。
怀雍飞快调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然而北漠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一直跟在他穷追不舍。
怀雍随手抓来的这匹马并非良驹,更何况还背驮两个人,即使他再三踹催,马儿都跑得要口吐白沫了,但是也无法再继续加快速度。
敌我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远,反而越来越近。
凛冽的冬天刀片似的刮在脸上,怀雍紧咬牙关到脸颊作疼。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底催促道。
荆护卫在他身后,忽然说:“公子,请您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风太大了,才说出口就被吹散了。
怀雍大声问:“你说什么?!”
荆护卫改口,指了一个方向:“我说,你看左边,那里有一条路。”
有吗?
怀雍也没空想了,左右荆叔叔不会害他。
那儿有一道被高大的灌木丛隔出来的狭路。
也是豪赌。
正当越过这道关卡的时候,怀雍突然感觉到身后一轻,原本紧贴着他后背的温度消失了,他未曾料想地回头看去,跳下马去的荆护卫同时狠狠地扎了一下马屁股。
马儿尖声哀嚎,难以控制地狂奔出去,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重量也变得快了不少。
“荆叔叔!”转头的怀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只抓住了一片衣角,巨大的重力让他根本抓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荆护卫坠落下去。
荆护卫在地上卸力地滚了两滚,重新站起来。
他没回头,手持一柄大刀,朝追来的北漠骑兵直直地迎了上去,略一矮身抬刀,没有覆甲的马腹犹如劈纸一样被划开,战马轰然倒坍,其背上的骑兵也被摔落。
血落如雨,尘流惊湍,掩藏住人们的身影。
荆护卫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去迎下一个。
像用这□□凡躯为怀雍筑起一面墙,在他倒下之前,没人能跨过去。
一眨眼的工夫,受惊的马儿已经越跑越远,怀雍目之所及的荆叔叔越来越小。
怀雍愣了愣,他的脑子有点空。
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了。
回过神来,他已经拽紧缰绳,僵硬地把脖子转正,重新看向前方,孤身奔入刚飘扬起的大雪之中。
***
大雪落满松枝时,马儿也累死了。
怀雍跪坐在地上,把马儿身上的几块破布囊摘下来裹在身上取暖,搜了三遍,没有粮食,只好割了两块肉下来。
好消息是,下雪了,就算北漠人追上来找到马,他的脚印估计也被大雪给掩盖了。
坏消息是,他可能会在被抓到之前先冻死了。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手冻僵、天将亮时,怀雍找到了一个草棚。
怀雍太累了,他靠在角落,把茅草破布都堆在自己身上,不敢睡觉,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
“雍公子,雍公子。”
怀雍醒过来,看见荆叔叔在他身边。
怀雍惊喜不已,抓住他的手腕,说:“荆叔叔,我就知道你会追上来的,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口渴,我要喝水。你饿不饿?我割了马肉,但我不会做,你会做吗?做熟了我们分着吃。”
但荆叔叔的表情看上去毫无变化,人偶似的,像是听不懂他的问题,又说:“公子,公子。”
他死气沉沉地问:“您还活着吗?”
怀雍痉挛似的狠狠冷战一下,从梦里醒过来。
跟他说话的不是荆叔叔,是个大婶,问他:“公子,您还活着吗?”
怀雍咳嗽起来。
大婶把怀雍带回藏在家中,诚惶诚恐地照顾。
大婶是个寡妇,带着捡来的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过日子,他们一家人都没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只怕招待不周,将家里唯一一床茅草被子给怀雍睡,仅有的一点大米煮成白粥,还道歉说自己家里没有好东西。
这次冻了一晚上,怀雍却没发烧。
他想出发,可是雪下个不停,大雪封山,农夫让他等雪停了再走。
大婶去了一趟山下,听来了不少坏消息。
不光是怀雍所在的军营被攻破,附近的数个关隘营寨都丢了,又下起雪,气温骤降,很多溃兵冻死在路上,十分凄惨。
怀雍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百里关的地方,大婶不识字,根本说不清楚。
过了两天,大婶去山中捕猎,说要给他抓只兔子回来。
结果兔子没抓回来,倒是又捡回来个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人,问他:“公子,你看看,我在附近捡到的,是不是你那个走丢了的叔叔。”
怀雍仔细一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心想:哇,长得这么年轻,顶多二十岁,能是我的叔叔吗?
也不知道该说巧还是不巧。
大婶这次捡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赫连夜。
……
赫连夜醒来,见到胡乱用荆钗粗布束发,用麻布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雍,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怀雍:“真遗憾,你已经烧了五天,连药都没有,我还要以为死了,居然被你活过来了。”
赫连夜:“……”
赫连夜:“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你也不能对我温柔点。”
怀雍正在给他清理伤口,他没学过医,直接揭开裹伤布,连着血肉一起撕扯下来。
赫连夜疼得直撕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没死。
不但没死,他还和怀雍重逢了。
怀雍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浑身是伤,这么凄惨地倒在路边?”
赫连夜不爽,回嘴:“你不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穿成这样,你父皇派给你的那些护卫呢?人都去哪了?”
怀雍沉默了。
赫连夜也沉默了。
两个少年都觉得失败透顶。
其实他们都没资格嘲笑对方。
他们自以为饱读兵书,又有武艺在身,还出身高贵,更有一腔热血,不说能像谢安那样以数万军队就战胜百万敌军,起码也得是个霍去病霍将军之类的吧。
谁曾想这就跌了个大跟头。
怀雍想,荆叔叔骂得没错,他先前就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却自信心膨胀,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不拌嘴了。
怀雍说自己自己和护卫们约定的计划,问赫连夜要不要一起去。
赫连夜觉得自己的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躺床上说:“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
怀雍:“我现在走了,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赫连夜:“呵,现在关心我死不死了?我们不是绝交了吗?你烦我烦得紧,我死了你不是觉得更好!”
怀雍:“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骚扰我吗?你要是不骚扰我,我也不用跟你绝交了。赫连夜,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学点好?南风不是正经之道……”
可他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男子。
怀雍颇有点难以启齿地说:“还是,你觉得我长得像女子,所以你才喜欢我?”
赫连夜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十三岁第一次梦/遗就是梦见你了。我每次拂/柄/自/亵都是在想你,我一想到你就想把手往裤……”
话没说话就被怀雍捂住了嘴:“这是在别人家你也敢说这么响!还有小孩子呢!”
赫连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掰开他的手:“那说轻点声就可以随便说了吗?”
怀雍满脸通红,败下阵来,说气话:“你还是死了算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当天中午,原本退烧了的赫连夜又烧了起来。
要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怀雍后悔自己口出恶言,心想以后即使要骂赫连夜不能骂人去死了。
正好怀雍发烧时被荆护卫照顾,有些经验,他拿烧酒给赫连夜揉手心和脚心,折腾好久,烧总算是又褪下去了。
赫连夜意识不清地对他说:“你别睡着。”
怀雍:“就一张床,我不睡这睡哪?”
赫连夜直愣愣地说:“妈/的,你这样摸我,都给我摸得要不好了,你别睡我边上,你睡我旁边我怕我半夜爬起来搞你。”
怀雍气得又想咒他了:“你怎么稍微活一点就那么讨人厌呢?我那是照顾你生病!你病成这样了还搞我?哈,笑话!”
怀雍太冷太累了。
就这一张床一张被子,他只能跟赫连夜凑合睡了。
还别说,赫连夜本来就体热,发起烧来更像个大火炉,热腾腾的,在这大雪天,缺衣少炭的屋子里,依偎在赫连夜身边睡觉非常暖和舒服。
怀雍很快蜷缩在被子里面睡着了。
睡意最浓的深夜。
怀雍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痒意给弄醒了,这种感觉是从他的下肢漫上的,酥酥麻麻的,腰和腿周围最深。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翼而飞了。
赫连夜半压半搂着他,滚烫的黑黢黢的被窝里,赫连夜也很困惑,发现他似乎醒了,一边按住不许他挣开,一边在他耳边问:“怀雍,你不是男的吗?你身上怎么长着女人的部位?”
第19章 回京
怀雍终于意识到是谁在碰自己,在碰哪儿。
他似触电般,身子猛地一弹,但赫连夜早有防备,他们又是师兄弟,彼此的招都知道,飞快将他继续牢牢按住。
极怒极慌瞬时灌满了怀雍的身体。
一瞬便沸腾。
现在他说什么也不是,只想尽快挣开赫连夜的手指。
赫连夜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地问:“你还没告诉我呢,怀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疼。
不是多么剧烈的疼。
是羞耻通顶的疼。
怀雍急红了眼睛,也不管赫连夜受不受伤,直接往他的伤口上抠去,也不会回答赫连夜的问题,发着抖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怀雍的声音压得很低。
即便是最愤怒惊恐的当下,他的身体依然是他不敢高声宣扬的秘密。
赫连夜也不知道自己伤病卧床这么久,几乎没进什么水米,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简直是回光返照了。
不,不。
他想,他是活着的。
因为他切切实实地能感觉到怀雍为了阻止他接近而撕开他的伤口的疼痛,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硬生生地裂开,这比当初受伤的时候还疼。
比他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会儿还疼。
可滔天的疯狂的渴望还是盖过了疼痛。
他想要拥有怀雍。
死了也想要。
被杀也想要。
他要亲手一寸一寸拨开怀雍隐藏最深的秘密。
发现赫连夜不为所动,怀雍以为是自己下手太软,于是更加用力。
太黑了,看不到,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湿了,温热的鲜血涌了他满手。
赫连夜是真的不怕死的吗?
怀雍感到荒谬。
赫连夜不但不叫痛,感觉到他的迟疑,甚至还低低地得意地笑起来:“怀雍,我的好怀雍,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操/你。”
怀雍气得头晕,又一狠心,手上血流得更多:“王八蛋,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赫连夜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他这人嘛,好交友四方。
他曾经听说过那么一桩秩事,说在一户人家生出了个阴阳同体的孩子,家里觉得不祥,一出生就偷偷溺死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想。
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怀雍都快十八岁了,身形还这样纤柔。
所以怀雍特别忌讳与男子的接触,也不怎么喜女子。
所以怀雍生得这样雌雄莫辩。
赫连夜还在笑:“你敢,你当然敢。杀了我呗。反正我本来就要死了,我一定要亲近个够本。”
又问:“真想杀吗?小雍,你嘴上说着那么狠的话,可是我的手都被你弄得湿透了呢。你看看。”
怀雍从没这样过。
他羞耻到一时间被抽空力气,想要逃跑似的蜷缩起来,反而更像是在往赫连夜的怀里钻似的,额头抵在赫连夜的胸口。
赫连夜身上的血腥味、汗味、药味混在一起,味道极浓,像将他无形地桎梏住。
怀雍从灵魂往外,浑身都在发抖。
除此以外,一动不动,像假死的小动物。
直到赫连夜把他从被子里捞上去,胡乱舔/吻去他脸上的眼泪,他才动了一动,别过脸,不肯让赫连夜亲他,他几近咬牙切齿地问:“赫连夜,你就非得操/我吗?”
赫连夜一只手按在怀雍的后腰,一只手按在他的脊背,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贴紧,恣肆恶意又斩钉截铁地说:“对,非得/操。我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是男的我想/操,你是女的我也想/操。”
赫连夜怀里的怀雍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身体似乎没那么抵触了,放软了很多。
似乎是被他给哄住了。
赫连夜继续乱七八糟地连哄带骗,不停地往怀雍的耳朵里灌迷魂汤。
“怀雍,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都要死了,你就满足一下兄弟最后的愿望吧。”
“要么你当我发疯,你帮我治疯病,你行行好。”
“我保证不弄疼你好不好?我听说多弄点水就不疼的。”
“我的好小雍,我的乖小雍……给我打开吧。”
怀雍还是说:“不要。”
赫连夜亲他的脖子:“不能不要。”
怀雍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是你强迫我的,要弄你自己弄,我不管。”
一切就那么稀里糊涂、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在一个大雪弥漫、严寒彻骨的夜晚,在一间黑暗逼仄的土房子里。
明明在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怀雍还是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可以将那种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的倒错感给控制住。
当赫连夜准备侵凌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害怕了,忽地说:“父皇会杀人的。”
赫连夜好像可无可无地哼了个音节算是回答他。
他还没听清就被侵/进更多。
父皇从小用皇权为他浇筑起的一尘不染、固若金汤的规则高墙一厘一厘地坍塌。
在怀雍认知的世界里,世上所有人都怕父皇,可很奇怪,赫连夜似乎不怕。
默认也是犯罪。
他觉得自己在赫连夜的诱使下成了共犯。
这是欺君大罪。
……
公鸡打鸣第一声时,怀雍就醒了。
他衣衫凌乱地躺在赫连夜的身上,黏糊糊的。
他记起来,好像是他说石头砌的炕床太硬,硌得他很不舒服,赫连夜就上赶着要用身体给他当床。
沾了他一身血。
怀雍一边轻手轻脚地爬下来,一边嘀咕:“也不怕死在我身上。”
他还以为睡着,或者是昏过去的赫连夜冷不丁开口了,很幸福地说:“不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现在很满足,如今若叫我突然死了我也不会不甘心了。”
怀雍翻了个白眼:“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怀雍:“你没睡啊。”
赫连夜:“没睡。哪睡得着啊?”
怀雍心情复杂。
回想起来,这事他自己也有责任,他怎么就能天真地认为赫连夜病得快死了就不敢操/自己了?
睡前赫连夜还威胁过他,他自己没当回事。
赫连夜意犹未尽地说:“可惜我还是病着,不然的话我真想一整天都赖在你身上。唉,小爷我平时战力可没这么弱。改天我们再来。”
这家伙的厚颜无耻真是令人发指啊。
怀雍一巴掌拍了过去,声音很响,听上去就疼,骂他:“下次?你还想有下次?你做梦!”
赫连夜叫痛两声:“我的心肝,你等我好了再打我好不好,你昨晚上下手可太狠了,再打我真的觉得我可能要死了。为什么你说没有下次啊?怎么没有呢?我们不是很要好吗?你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嘴上说不要,我一碰就湿嗒嗒的,呃。”
怀雍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强行让他闭了嘴。
大婶做好早饭送来,她看见赫连夜的样子,吓了一跳:“呀?公子,这位兵爷怎么、怎么一夜之间伤得更重了,他要死了吗?”
怀雍心虚嘴硬地撒谎:“不知道。”
当事人赫连夜则靠在床头,满身是血、脸带掌印、脖子被掐红,却笑呵呵地说:“我没事啊,我很好啊。”
睁眼说瞎话呢。
大婶说:“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被子都弄脏了。”
赫连夜也不知从哪掏出来一锭银子,让她把旧被子扔了就行,买两床新的回来,最好今天就换。
过了一会儿怀雍才意识到是哪不对劲。
他骂赫连夜:“有钱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那我们就不用睡一床被子了!”
赫连夜冷笑,不要脸地说:“你以为睡不同的被子就能挡得住我吗?”
怀雍真想再往他身上添个血窟窿。
当天晚上,怀雍没跟赫连夜睡一起,而是跑去东房和大婶和三个小孩挤一张炕。
小女孩和他说:“大哥哥,那个叔叔好可怜哦,他说他很痛,要你去陪他。”
嗯?
他是哥哥,赫连夜是叔叔?
不过赫连夜好些日子没刮胡子了,看上去是挺潦草。
怀雍觉得有点好笑,翻了个身:“不用管他,他命硬的很,死不了的。”
正如怀雍所言。
不过十数天,赫连夜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伤口结成红蜈蚣般的又大又长的血痂,不再发烧,还能下地帮大婶砍柴了。
当他们下山以后,这一场洪水般突袭的战争也结束了。
尽管损失惨重,但是赫连将军再一次把北漠人赶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熟悉地在战时躲藏起来,等到太平了再出现。
树林没变,山川没变,军营重新搭建,粮草再次筹集,日子似乎没有变化。
怀雍和赫连夜去了锦云寨,起初一个他的护卫都没找到,这让怀雍十分慌张内疚,而后才知道大家七七八八都活了下来,按照他的命令来到这里收集游兵散勇。
没多久京城那边知道消息,皇上八百里加急送来命令,先是附近的厢兵来了,他们这群护主不力的全被关押起来。
幸好怀雍全须全尾地找过来了,不然的话,他们一概人头落地。
听说皇上都已经安排好建京的事务,打算亲自领着禁军人马扑过来找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儿怀雍一现身,消息就连夜送去了京城,平抚天子的暴怒。
信件来往比先前快了许多。
皇上知道怀雍安然无事后,直接连带私信和圣旨一起送回来。
都写的让怀雍回家。
最后按照信里写的听话一些,那给你留点面子,不听话的话就按照圣旨里地押送回去。
怀雍能说什么?
只能收拾收拾回京了。
一道回去的还有赫连夜。
赫连夜受了伤,且死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皇上也给他写了封信,夸他够英勇了,就带了几百个人守了好些日子,虽败犹荣,先回京城,赏罚再定。
怀雍按照记忆去找那条他和荆护卫走散的小道,一直到出发前也没找到。
临走时,他委托了几位军官帮他寻找荆叔叔,哪怕是尸体,甚至只有头颅,一旦有消息立即告诉自己。
赫连夜安慰他:“荆墨彻是个厉害人物,说不定他跟我们一样,受伤被困在某个地方,伤好了就会回来。”
怀雍问:“你知道荆叔叔的名字?”
赫连夜疑惑:“荆叔叔?你们关系都这么好啦?我当然知道啊,我在禁军兵营混过啊,他河西世家出身,弃文从武,武功是禁军中屈指可数的厉害,但是性情不好,非常不近人情。”
他有点酸:“你怎么对谁都挺好的,光骂我一个人呢,你也叫我‘赫连哥哥’。”
发什么颠。
怀雍不理他。
启程回京那天已是春天。
莺飞草长,陌上花开。
怀雍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时已过去小半日,他有点口渴,噔噔地轻叩两下车板。
没人应他。
他这才记起来,荆叔叔不在了。
以前他有一丁点动静,荆叔叔都会马上来问他要什么的,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了。
怀雍想起,那天晚上,荆叔叔对他说:「雍公子,你是做主子的,不需要事事亲自动手,以后这种杀人的事让我来做吧。」
父皇教他杀人,可荆叔叔不要他杀人。
为了不让他杀人,荆叔叔会保护他。
那就像是个誓言。
荆叔叔一向不轻浮言语,他是言出必行的男人。
可惜荆叔叔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快就走了。
其实怀雍也打从心底不相信这种话。
但他有那么一刻,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的一刻,真的相信了这个承诺。
回京后过了小半年,怀雍也没收到关于荆叔叔下落的回音。
荆叔叔就像是一片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那个混乱的夜晚,再无踪迹。
于是怀雍在京中费劲寻找了一番荆叔叔的亲人。
这才知道,荆家当年有一半人留下不肯走,死了;还有一半南渡,但只有少年时的荆叔叔一个人活着到了建京。
***
十七岁,怀雍自国子监结业,受封银印青授的符节令,出任九原塞后防的监军。
隔年他灰头土脸地回京,父皇却夸他大敌当前抵抗到底,很有气节,不光如此,战后还妥善地安置了溃散的士兵,做得很好,有赏。
这次怀雍在京城待了小半年,憋不住,又想出去。
父皇这次不肯让他去边城,送他去管盐道水利,怀雍办得妥当,中途还带厢兵剿匪两趟。
二十岁,怀雍又回到京城。
父皇把他升做了二品光禄大夫,金章紫绶,着绛色朝服,执象牙笏。
同年。
在父皇钦赐的府邸中,父皇为他举办了及冠礼,不过没邀请很多人,只邀请了一些他的亲朋好友。
从此怀雍多了一个表字:隐鳞。
父皇祝祷道:“隐鳞者,谓君子如龙之隐也。愿你从今往后,行如君子,从德从毅,务本生道。”
第20章 情人
怀雍住得离皇宫近,坐马车两刻钟时间就能到。
父皇不要求他提前到,但就任光禄大夫的半年多来,怀雍一次也没懈怠。
怀雍每日寅时便起。
通常他会花半个时辰就洗漱完毕,正衣整冠,不吃饭,然后驱车前往皇宫。
直入皇城帝宫。
这时父皇也起了,早膳也准备好,都是他从小爱吃的,吃个七分饱差不多了就可以去前朝了。
鸣辨前提前抵达的官员们一贯是等在听泉阁,以前怀雍四品时只设了几张可供一品大员坐的椅子,其他品阶低的都站着等,挤成一堆。
在怀雍第一次上朝后的第二日就加设了很多椅子,正好到他也有坐。
怀雍起初做的是左手边倒数第三张的椅子。
那个位置不算靠前,多坐了两次,椅子上也没写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以后这张椅子就成了他在听泉阁候朝时的专座。即使他不在时,这里也没第二个人敢坐。
虽说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他在父皇那吃早饭,但怀雍还是会掩耳盗铃地绕一大圈从前面进听泉阁。
他今天到得早,还没几个人在,先自行落座了。
刚坐下就有不少人到怀雍面前来打招呼。
怀雍见到其中有一个四十几许、蓄有两撇胡的男人,几乎难以掩饰地微微皱眉,露出个扫兴的神色。他表现得如此明显,但对方似乎浑然不觉,还殷勤地凑到他的面前。
“怀大人贵安……听说您喜欢琥珀珊瑚,前阵子我恰好得了一座琥珀珊瑚屏风,您若得空要不要赏玩看看,下午我让人送到您府上?”
这个中年男人是羽客公子的长兄。
羽客公子本名沈明翎,长兄沈明远,还有三个妹妹。
在幼弟进宫做皇上的嬖宠之前,他屡试不中,在某县衙里做了十五年的师爷。
几年前,他侍奉的长官进京述职,他与几个弟弟妹妹一道来了京城,也不知怎的,竟然让他幼弟混进了皇宫的春宴,似乎是作为少爷的仆人,在后花园一不小心被皇上碰见,当天就被留了下来。
做嫳宠并不光彩,哪怕是做皇上的。
以往皇上有过男宠,但从没赐过名字。
羽客公子并不张扬,他脾气温润,从不问皇上要财宝官职。他是个男人,没有封号,胡乱住在后宫一隅,与奴仆比邻而居,加之又不能生孩子,是故后宫的女人们也不把他当一回事,皇上每个月叫他三四回,也算是个得意人了。
日子久了,兴许是皇上自己觉得过意不去,便给他的兄长封了个七品小官。
去年,他哥给自己的十五岁的小妹找了一门亲事,将小妹嫁给了前头死了两个妻子的时年五十九的中领护军做填房。
怎么说呢?
算是整整齐齐把所有弟妹都给卖了个好价钱,换了自己的好前程。
官场上什么人都有,沈明远考试不行,做官还算不错,极是拉得下面子,是以也有人跟他交好。
但其中不包括清高的国子监祭酒,他想送自己今年十八岁的儿子进国子监,一直未果。
有人指点他去讨好光禄大夫怀雍。
毕竟这国子监都是他养父为他设立的。
怀雍前前后后被烦了快一个月,沈明远变着花样来求他,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怀雍生硬地拒绝说:“不必,没地方放。”
相当惜字成金。
恰好这时卢敬锡来了,怀雍起身走上前去。
“文起。”
“隐鳞。”
虽说他俩私下交好,可卢敬锡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古板,在宫中见面向来是以官职称呼他。
昔日的国子监同窗不过才过去短短数年,怀雍已是金章紫绶的二品大员,朝会时在第一列,而卢敬锡今年刚在尚书台混到六品的兰台谒者。
除开怀雍和赫连夜,卢敬锡其实已经很拔群了,比之一些有祖荫的同龄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之王尚书很看好他,甚至有意要他做自己的女婿,如此一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在尚书台尽职尽责,不出差错,在熬上二三十年,到他四五十岁时说不定也有机会入阁。
怀雍将卢敬锡当作良师益友,这些年情谊也没淡去。
两人在一边说些有没有吃早饭之类的话,王尚书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对两人的交往乐见其成。
大梁的早朝要两个时辰。
中间歇息一刻钟时间,可以去如厕,个别官员会被皇上赠食,怀雍倒不用特地赠食,他肚子饿的话和旁殿的小奉说一声,每天给他准备好的。
早朝结束,怀雍兴冲冲去找卢敬锡,说新开了一家酒楼不错,那家的杏花酒尤其好,请卢敬锡一起去吃。
卢敬锡如今有了俸禄,手头没那么拮据了,一个月跟他出去吃一两顿饭还是可以的。
朝会结束,还有内阁小会。
光禄大夫作为皇帝的近臣,文臣之首,自然要参与,不过其实他并没有固定的职务,差事主要看父皇有没有吩咐。
父皇不高兴他整天想往外跑,时不时要敲打他一下,教导他都及冠了,该收收玩心了。
点卯完,怀雍正打算回家,当今的大内总管杜公公上请怀雍留步:“怀大人,皇上请您去见他。”
怀雍不解地说:“早上我问父皇中午要不要一起用饭,他又说不用,我已经约了朋友去‘打野食’,父皇有什么事找我?是要紧事吗?”
上任范公公正是夹在这对天家养父子中没能斡旋妥当才短短上任没几天就下马了,换他上位之后,他那叫一个如履薄冰。
偶尔他还是会被怀雍的话给吓到。
范公公只能把腰弯得更深,恳求道:“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天子心意,还是请您亲自过去一趟吧。”
天子就是天子,生杀权予皆在他的掌心。
别说是区区行程,普通人的命运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怀雍穿着朝服去了御书房。
中间路过东暖阁,杜公公叫人伺候他换了一身藕荷色常服,不配金银,腰上配块翠色欲滴的双鱼吊坠。
是的——
怀雍在幼时居住的东暖阁的一应东西依然被保存,每季还会按照他的新尺寸做衣服。
到了御书房。
父皇也已经把朝服换下来了,等他过来的间隙正在看奏章。
很安静。
怀雍想起唐公公死前跟他说父皇得了疯病。
可他左看右看都觉得父皇挺健康。
就是这两年父皇的眼疾愈发严重,让怀雍甚是担心。
去年他在外面治水时偶遇了一个渡海而来的红毛商人,从其见到了一种将放大镜片用金属丝框起来可以架在鼻梁上的设计,回头他去找了个皇家工匠,用水晶和黄金给父皇也造了一副。
父皇很喜欢这份礼物,对此爱不释手。
见怀雍来了,他取下单片眼睛,环框上嵌了一根细金链子,连在领口的翡翠玉扣子上。
怀雍熟练地请过安,父皇把他叫起来到自己身边,又命人取为怀雍准备的东西。
为他准备的什么?
怀雍困惑。
足足五个小太监捧来不知其数的画卷,堆成小山般高。
这时,怀雍大抵心里有了个数。
画卷还没展开,父皇直接道:“你如今已及冠,年岁不小,该成亲了。”
“喏,这些画你今天下午看完,选是个比较合眼缘的,过段时间朕把她们安排在融春园前排,你相看一下,若是看对了眼就可以成亲了。”
“朕已替你草略选了一遍,这些都是品行端庄的名门淑女。”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及冠前父皇根本不许他考虑这些事,但当他一及冠,父皇便开始催着他成亲。
怀雍不乐意。
怀雍:“父皇您待我好,您一直抬举我。但大梁结亲看家世,我家世不好,谁家名门淑女想嫁给我的?”
“胡说什么,你才二十就已经是光禄大夫了,又有实干,还仪表堂堂,谁敢说你家世不好。”父皇屈指轻叩桌面,嗒嗒嗒地轻响,“是谁在你面前摆累世清贵家族的架子了?告诉朕,如此狂妄不得压一压才是。呵,世家,朕看他三十年无人做官,到时候还敢不敢自称清贵。”
怀雍不吱声了。
画卷被堆到怀雍面前,父皇紧盯着他,又叩一下桌面。
“看。”父皇说。
逼他不得不选。
怀雍懒洋洋地提起一根系带要自己解开,还没展开画卷,他又改口说:“父皇,儿臣就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吗?”
父皇问:“这不就是让你选一个喜欢的吗?”
怀雍道:“儿臣是说,儿臣自己去认识,自己去了解,而不是像这样给我几幅画都让我选过一辈子的人。又不是买东西。还名门、相貌什么的,您这样做,搞得儿臣的亲事一点也不要两情相悦,就像、就像御马苑里配/种。”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怀雍不是没有害怕。
果然父皇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住嘴。你这不孝子,又忤逆父亲,让你坐着看画你不喜欢是吧,那你出去罚跪。”
怀雍觉得自己是跟赫连夜学坏了。
他问:“还是半个时辰是吗?”
父皇更生气了:“先跪着,朕没让你起来不准起来!”
父皇脸上很严厉。
但怀雍知道还是对他心软的,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杜公公熟练地已准备好了厚厚的蒲团。
毕竟跪久了,若是把怀雍的膝盖跪青紫了,到时候心疼的还是皇上。
怀雍打小跪习惯了,姿势很端正,就当练功了。
只是今天时间比较久,跪着跪着就到了午膳的时间。
怀雍正在这跪着,听见有人来了,还有饭菜的香味。
心想父皇应该是心软要与他一起吃饭,抬头看见,却跟沈明翊打了个照面。
两人容貌还是有几分相似。
只是神态不太一样,几年下来,沈明翊愈发地沉默寡言,皮囊仍然是年轻人的皮囊,装在里面的魂魄却给人感觉不知老了十岁。
他看见怀雍在这立马慌了神,提着过身去不敢与之对视。
怀雍被宫人看到自己被罚跪都觉得无伤大雅,可他就是不乐意被沈明翊看到。
没等到父皇的赦恩,他就气得自己站了起来。
杜公公惊呼:“雍公子,您怎么自己起来了?”
老皇帝听见,隔着屋子骂他:“越发不像话了,朕准你平身了?”
说着,他走出屋子,却见怀雍瞪眼攥拳,和小时候一样气呼呼的,而另一边沈明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皇上见此场景,明白过了。
哦,他忘了今天让沈明翊过来一起用午膳。
怀雍很讨厌他的这个小男宠,每次见到都要生气。
他略一思忖,训斥沈明翊道:“你冲撞了雍公子,回去自己领罚吧,去佛堂跪三天。”
话音刚落。
怀雍:“他不过是来给父皇您送饭,罚他作什么?父皇您今天罚他,明天外面就又有人传是我小心眼容不下他,故意害他。”
父皇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那哪能呢?”牵起他的手,带他往别的宫殿去,“走,跪了那么久,饿了吧?膝盖疼不疼?等会儿父皇给你揉一揉。”
怀雍:“我没胃口,不想吃了。”
这会儿父皇也不骂他是忤逆了,只说:“不行,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好好吃饭?”
……
怀雍在宫里简单吃了小半碗就说饱了。
回了家,他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的武,还是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口难以消散。
于是怀雍让人去把赫连将军府的小槊叫来。
小槊是赫连夜的亲信跟班。
其实不用来他都知道怀大人找自己要做什么,他被主子留在将军府而没带去军营就是专为了这一件事。
离开怀雍的府上,小槊直奔郊外军营。
赫连夜见他来了,怔了怔,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问:“是小雍让你来找我了?”
他连衣甲都没脱,直奔京城家中。
怀雍可算是有性致了。
他得抓紧把自己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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