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鸟掠过,惊了一树繁花。
陈耀之被吴庆领着急急进殿,天子长身如玉立于窗前,眸色淡淡,听闻脚步声也不曾回头,那凛冽的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永宁长公主受了惊吓云鬓散乱,手里捏着一张丝绢,双目无神,愣怔着盯着窗边天子的身影。
白若冷瓷的纤纤玉颈赫然留有数道指印,红紫色的。
她鸦睫微湿,柔弱的身躯一动不动跪坐在团蒲上,好似被打碎的美玉,脆弱又凄凉。
陆小侯爷受伤的手臂缠着布条,将血止住了,倒是相安无事,只是站在相隔数步的地方看着永宁长公主。
而年轻俊朗的定国公似有闲情雅致,在炉火边优哉游哉地饮茶,讳莫如深地看着陆小侯爷手臂的伤。
殿中的气氛有些古怪,陈耀之一时间不敢吱声,拎着医箱来到长公主跟前,瞧了眼她脖上的淤青指痕,“长公主,臣先给您诊诊脉。”
永宁慢慢回神,摇了摇头,杏眼蓄着点点泪花,抬首便对上陆涿绪漆黑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苍白又无力地说道:“先给陆小侯爷治伤,他手臂还在流血。”
“这……”陈耀之为难,下意识瞧了眼窗边天子的背影,等着天子的指示,可天子并无举动。
片刻后,陈耀之犟不过永宁,悬着一颗心,拎着医箱朝陆涿绪走去。
“陈耀之,给长公主治伤。”
天子低沉的声音响起,陈耀之只觉背后一凉,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坠了,他又拎着药箱,回到永宁跟前。
定国公唇角微勾,浅呷一口热茶,闲情雅致更足了。
殿中安静得可怕。
刘胤转身,幽潭深暗的眼看向陆涿绪,目光匆匆略过,看着微低着头的少女。
她似不敢抬头一样,每每犯了错事,总是这副模样。
陈耀之先给永宁号了号脉,脉象比几日前好了一些,他微微点头,可瞧见她脖上的触目惊心的指痕时,心里惋叹,这是受了多大的罪。
医箱中一排排瓶瓶罐罐,陈耀之从中拿了青色小罐出来,教夕岚如何将药膏擦拭消淤。
夕岚照做,取出点点药膏。永宁见陈耀之没有离开的意思,说道:“我会乖乖擦药的,你能不能先过去为陆小侯爷止血。”
乖巧得让人心疼。
殿中气氛凝滞,陈耀之不敢擅自做主,瞧向天子低沉的脸色,得到天子的默许后,才去了陆涿绪那边,为其止血包扎。
永宁自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五味杂陈,慢慢低下头。
她没见过皇兄佩戴她送去的玉佩,她就知皇兄还有怨念,至今没有原谅她。
自花园偶然撞见,她便感觉皇兄怒了,看她的眼神凶凶的,可这又与以往的凶意不同,有些奇怪。
皇兄好似不喜陆涿绪。
陆涿绪伤在大臂,故止血包扎时,需脱半边衣裳。他看了一眼永宁这边,背过身去,永宁这才放心了,也转身背对外男上药。
永宁微微仰脖,方便夕岚上药。
她没照过镜子,不知脖上的掐伤如何,但脖颈稍稍一伸,便疼,更莫说伤处在擦药时被碰了。
永宁下意识躲开夕岚擦药的手,余光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
似鹰隼,紧紧盯着她的脖子,静待时机俯空急下,衔走猎物。
这凌厉的目光,好似梦中所见,她逃下床榻,男人将她捉回,冷白长指拿着金锁链,套她足,居高临下看着她。
永宁心头一颤,惶惧不安,低头避开皇兄的视线。
然而那道让她惶惶的视线,却不曾离开,在她脖上逡巡,永宁能感觉到皇兄还看着她。
是她惹出祸事,耽误了皇兄与定国公的正事,皇兄正在气头上?
还是她方才使了性子,执意先让陆小侯爷包扎,惹了皇兄不快?
许是后者……
“嘶。”
脖上一阵刺/痛袭来,永宁没忍住,叫出声来,本能地往一侧躲开。
夕岚惶恐,“奴婢该死,弄/疼殿下了。”
永宁没有责备,让她擦药时轻些,殊不知那道沉沉的目光紧盯着她脖上的红紫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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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长信殿。
镜中映着少女娇艳的容颜,眉眼如画,自有一股书卷气,黑发如云披散肩头,正重梳着乱糟糟的云鬟。
太后拿着篦子,捻了一束长发,缓缓梳至发尾,温声道:“咱们郑家的女郎,倾姿国色,是旁人不能比的。”
她看着镜子里芙蓉般俏丽的脸蛋,篦子从少女鬓角斜斜滑过。
尖锐的檀木梳齿在脸颊停留,稍有不慎划伤脸颊,郑文瑶诚惶诚恐,不敢乱动,梗着脖子盯着正前方的镜子,这时的姑母却让她感到陌生、害怕。
太后微微一笑,贤淑又慈爱,“今日伤了手掌,顶多两三日不能提笔写字罢了,可若是被那疯疯癫癫之人伤了脸蛋,怕是一辈子都不能见人。”
尖锐的梳齿在脸颊的存在感明显,郑文瑶心惊,寒毛倒竖,目光有些闪躲,颤声解释道:“我一时慌了,才帮永宁挡了一下,以后不会了。”
梳齿慢慢滑过水灵的脸颊,太后敛着手里的一束头发,轻梳。
像位慈母为女儿梳妆打扮般,眸含温柔。
俄顷,发髻重新梳好,太后从妆奁里拿出鎏金步摇,簪入发髻中,看向镜子,调整步摇的位置,“喜欢这步摇吗?哀家送你了。”
郑文瑶浑身僵直,一股寒意自镜中和善的笑容袭来,她咽了咽嗓子,“喜、喜欢,谢谢姑母。”
太后的手放在郑文瑶的肩上,凑近了些,“文瑶呀,你何时才能让哀家省点心。”
郑文瑶对上镜中威仪的眸子,眼睫轻颤,下意识抓住缠了纱布的手,心紧到嗓子眼。
“那冷宫的妃子,是恨惠贵妃,但她又岂是你能去招惹的?哀家只救你这一次。”
郑文瑶心惊,本以为她这事做的极其隐蔽,谁也不会发现,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姑母的眼。
她慌忙起身,跪在太后面前,诚惶诚恐道:“文瑶知错,我见永宁突然回宫,恐与陛下重修旧好,情急之下才出此狠招,哪知……”
郑文瑶欲言又止,哪知陆涿绪恰好从长乐宫出来,将永宁救下。
差点!就差一点永宁就没命了!
太后垂眼看她,幽幽说道:“皇帝追查起来,怎会查不到你头上?哀家只救你这一次,你若执意要当阿斗,哀家也可另扶她人。”
郑文瑶如闻天堑,连连摇头,仰头去抓太后的手,好似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不不不,文瑶知错,以往不敢再擅作主张,请姑母原谅文瑶这次。”
自十三四岁豆蔻年纪时,她便被父亲和姑母告知,那尊贵威严的皇后之位,是她的,所学的种种才德便是为此准备。
郑文瑶这才有了对后位的执着,而姑母此刻的话无疑是将她的期望浇灭。
太后没有情分地拂下她的手,淡声道:“近日别进宫了,避避祸。槿素,送她出宫。”
槿素扶郑文瑶起身,“娘子,请随奴婢离开。”
脚步声渐渐消失,太后立于窗前,眸色淡淡,状若深思。
同样的招数用两遍,却只受了些皮外伤,久居寺庙竟将那运气变好了。
*
“依臣之见,倒不是永宁长公主气运好,此乃天赐良缘。”
定国公谢枭看着天子颀长的身影,娓娓道来。
殿中哪还有永宁和陆涿绪的身影,龙涎冷香弥漫各处,可却散着一股若隐若无的冷意,静谧的气氛愈渐凝重。
天子闻言转身,眼底是一贯的冷冽和漠然,周身的气息沉降。
谢枭见惯了天子这副冷意,讨巧似一笑,说道:“臣听说那日大长公主的赏花宴上,永宁长公主与陆涿绪初识,抚琴舞剑,往那儿一站,便是幅郎才女貌的养眼美画。”
刘胤敛了敛眉,不喜那日所见。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定下终生,快哉快哉!戏本里都这样写。臣倒觉得永宁长公主是个突破口,可借此收集武安侯更多的罪证,再顺藤摸瓜捕到大鱼,打他个措不及防!”
谢枭:“表哥,柳暗花明又一村,连老天都在帮我们。”
天子生母谢氏,乃谢枭父亲的亲妹妹。
可惜妹妹红颜薄命,兄长英年早逝战死西北。
老国公悲恸万分,一夜白发,硬朗的身子骨不似从前,便让年仅十岁的长孙谢枭承袭爵位。
一晃十年多过去,谢枭成了比他父亲还要出色的武将。
刘胤不置一言,神情严肃,唇角微压的弧度冷凉得比霜雪更胜几分。
谢枭见天子没说话,又道:“太后平白无故召见陆涿绪,怕是与永宁长公主有关,然而太后必不是有意撮合两人,因为那日赏花宴裴文炳也去了。”
刘胤薄唇轻启,道:“此事朕自有考量,先将朕交给你的事情办妥。”
刘胤淡淡看了他一眼,“退下吧。”
谢枭告退。
博山炉中升起袅袅轻烟,殿中冷香浮动,静谧无声。
刘胤漆黑的眸仁看着方才少女坐过的地方,好似她仍在一样。
少女静静坐着,纤白的脖颈微扬,好似细细的花枝,娇柔脆弱得宛如一折便断,而脖上一道道红紫的掐痕,过几日便会转成青紫色。
无暇的羊脂美玉被打碎了。
她轻咬下唇,不让吃痛的声音溢出,眼里闪着泪花,隐隐忍痛的模样令人心生怜悯。
刘胤心中微动,她从未受过这样的欺负,换作往日她早就哭出声来了,这次却安静得仿若没有活气的布偶一样。
是真的吓坏了。
然而她在看别的男人,惦记关心着别的男人。
一股莫名的烦闷涌遍全身,刘胤眉心紧拧,他不该有此情绪。
清风从窗柩拂来,龙涎冷香里夹杂着一缕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有些突兀。
是栀子花香。
幽幽花香与弥漫的龙涎香打架,却还是融了进去。
刘胤眉目微动,胸腔内的烦闷非但没吹散,反而愈加浓重。
刘胤转身缓步去了案边。
她的栀子花开了,小小的一朵,纯白无瑕。
他拿起栀子花,静看片刻,修长的手指轻拨雪白轻盈的花瓣,一双漆黑的眸子似渊谷寒潭,深不可测。
这花,他才不会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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