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选在周五的目的很简单,即使这次打架受了伤,也完全可以在家休息两天,等到周一上课基本能好得差不多,不容易被发现。
只是,整件事里突然多出个贺远川,这让他的心变得不安宁。
那天就不应该坐在教室里唯独空着的那个位置上,不应该和这个人沾上半分瓜葛。
楼下的麻将依旧轰隆作响,偶尔几声清脆的炸音,应该是哪位输钱了,往桌上掼牌,能听见江蔓高着嗓门和人吵:“收你们五十块头子钱多吗?手气不好全送回去了,这个月我就没赢过!”
话是这样说,其实江蔓这个月压根没打上几场麻将,轮不到她的份。一楼客厅常年有人打牌,虽然没有挂牌子,但基本就是棋牌室,家庭版,包水果包茶水。
来打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桌上第一个自摸的得给主人家个几十块钱,这叫做头子钱,算是水果茶水与场地的报酬。
主人家头子钱拿着,就不能占位置,人够一桌时得主动烧烧茶水,人有事临时来不了,不够一桌了,便要自己上去凑个数。
客厅旁边就是程赴的房间,正对着楼梯,缩在那扇掉了漆的铁门后面。
院子中间有根水龙头,裸露在外的,长长的管子突兀地竖立在院子中。
程赴每次抱着他那个看不出颜色的铁桶和几根沧桑的画笔出来,叮呤咣啷洗的时候,江蔓都会抽空从客厅里朝着这边扔几句:“那地我才刷过!”
程赴耳朵塞了驴毛,像是根本没听见,留个后脑勺背对着客厅。污糟糟的颜料顺着水流淌了一地,从破了个角的下水道石板口漫下去。
桶拎出来什么样,拎回去就还是什么样,依旧看不出颜色,雾蒙蒙的颜料牢牢爬在上面,厚厚一层。笔头炸的更开。
桌上人抬起眼示意江曼,摆摆手,撂了张八饼,声音不大似是调侃:“害,老爷们画画赚钱,你刷点地还计较个什么哦。”
江蔓脸色不好看,但也没再吭声。
这会又听见楼下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笔杆无规律地反复敲击铁桶。程澈伸手啪地关了灯,摸索着上了床。
他站在床上把被子朝地上踢。铁架子床和墙壁之间有块不算大的空隙,六七十厘米顶到天了。
被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折过来盖在肚脐上。他挤在这个小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睡了。
程澈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为了更快入睡,他尝试过很多办法。铁架子床原本底下是空的,扫干净后他曾经尝试过睡在床底下。
后来觉得不太吉利,作罢了,又索性用箱子把床底全填上,睡在这条小夹缝里,这样倒是能睡得着。
一觉睡到早上九点,程澈是被热醒的,也是被饿醒的。
半夜还能从纱窗外吹来点风,早上大太阳一出,连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随散着热气的地面一并蒸发了。
昨晚上他就没吃,此时饿的有点难受。程澈坐在那里发了一会愣,才慢吞吞地爬起,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叠好。
下楼时太阳刺得他皱眉,伸手挡着光下来,江河已经站在水龙头下刷牙了。
江河过了好半晌才看见他。看见他先是高兴,咧着白花花的牙冲他笑,笑了会又突然停住,忘记漱口,没端着杯子的手抬起来指他的嘴,啊了几声。
程澈故意做了个夸张的滑稽表情,扯得嘴角疼,做完表情伸出食指贴在嘴边嘘了下,又“说”:多大个事儿,和蚊子亲的一样,别和他们说,不然哥又得挨骂。
江河连忙点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咕噜噜地含了半天。
江蔓虽是继母,就是嘴坏点,爱打麻将,其他方面做的事都说得过去,连偶尔从老家过来一趟的胡翠兰都对这个后儿媳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眼。
所以程澈有热乎饭吃,就是为了顾及江河,肉必须拿水焯一遍,盐也严格控量,不好吃。
家里的事,程赴除了画画其他是一概不管的,平时和这三人也基本没什么交流,沉默寡言,紧闭他那张房门,有时一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些天,饭点也不见出来。
江蔓怕他把自己给饿死了,每天一边骂一边拉开窗户给程赴端点饭菜。
吃完饭程澈出了客厅,往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扫了眼,门锁着。
程赴外出是不锁门的,在家时才会锁。
他上楼梯回房间,从书包里把昨天小卖铺买的几根火腿肠掏出来,有一根从中间断了,在包装里顶着塑料皮凸出一小块。
他伸手把这根变形的给挑了出来,叼进嘴里,剩下的揣进口袋。
出门看见江河抱着书回房间,程澈“说”:到点了,药吃了吗。
江河点头,点完头盯着他嘴里叼着的火腿肠。
程澈知道她想吃,但不能给她。江河的饮食受严格把控,不能出丝毫的差错,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足够引发一场巨变。
他“说”:哥喂猫去,听话,明天透完带你去玩。
江河又开心了。她特别容易满足,生活中的限制太多,这种出去玩的机会她非常珍惜,即使明天能够出门是因为她要去血透中心做透析。
楼下那几只猫没出来,程澈把嘴里叼着的那根吃完了,靠着墙等了会。
不一会,就从赵庆家小商店门口的树后面拱出两个脑袋,毛色和那晚围墙上的几只又不一样。
程澈从口袋把火腿肠掏出来,蹲着撕掉肠衣,掰成几块喂猫。其实猫吃火腿肠并不好,高盐高钠,容易对肾脏造成负担,程澈知道。
但程澈不喂,猫就去垃圾桶里吃垃圾,九月的天,垃圾桶里有各家各户的剩饭剩菜,围着嗡嗡的苍蝇,全是馊臭变质的。
“程澈啊,又来喂猫啊?帮叔看看这电视怎么突然没声了?”赵庆透着窗子朝外喊。
“啊。”程澈应,再抬头时挂着笑意,眼神却是淡的:“来了。”
今天的太阳比平常要晃人,程澈把塑料皮扔进垃圾桶,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烦躁的暴晒过后的粉尘味。
脑袋里反复浮现巷口顿住脚步的那道身影。
程澈掀开帘子进小卖部,赵庆把遥控器递给他,絮絮叨叨地念些七零八碎的琐事。
程澈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今天连搭腔的精力都挤不出来,摁了下解除静音模式后就把遥控器还给了赵庆。
赵庆笑了几声,“学习好,就是干什么事都快!”
他笑笑,没说话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澈带着江河准时坐上了开往血透中心的5路公交。
江河头上扎着个揪,挎着帆布包,包上印着几个掉了些屑的彩印大字,正中间有个托着手的图标。
她像个小尾巴,紧紧跟着程澈,人一多就伸手拽住程澈的衣角。
血透中心在清野镇的东边,比较偏,旁边建筑物不算多。
坐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到站程澈拉着江河下车。
下车时正碰上有人往血透中心楼前的灰色电线柱子上粘东西。
程澈扫了一眼,是几张方正的广告单子,上面字很大,一眼就看得见。
他不动声色地将江河往里侧拉了拉,低头和江河“说话”:勇敢。
江河没看见那边,对着程澈点点头,比划:勇敢。
江河要在医院床上躺四个小时,期间江河睡了会,程澈趁这个功夫出了门。
他将灰色电线柱子上贴着的几张广告传单揭下来,把“水晶棺”等字眼也一并在手里揉成一团。
之前看还有好些张,贴在别的地方,这会看不见了,大概是先一步被别人撕掉了。
程澈将纸团扔进垃圾车,掏出手机看时间,江河一般能睡个半个多小时,这段时间他可以不用陪在旁边。
但也不能离开太久,透析过程中随时会血压变动。
这儿离家比较远,不是他平时日常活动的区域,每次带江河来,医院里的大家表情都木木的,不怎么交流。常年持续性的治疗让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
程赴这次回来,不知道能待几天。他一天在家,门一天锁着,程澈就一天拿不到烟。
其实他烟瘾不大,抽的频率不高。烟对程澈来说更像是抑制剂,能让他快速平静下来。
算了。程澈抬步往血透中心的小卖部走,这儿谁也不认识他,谁知道他叫程澈?他说他叫澈程都有人信。
他在玻璃柜上敲敲,喊老板给他拿眼熟的那包,老板看他一眼:“小子,你没成年吧?”
程澈笑,“给我爸买的。”
老板从鼻孔哼了声,很懂的样子:“每个来都这么说,身份证掏来我看看。”
程澈出了店,抬头看了眼太阳,叹了口气,叹完气往隔了两米的对面随意一瞥,整个人突然顿住。
这块儿的路很窄,单一排门面店,剩余的就是路了,平时没有机动车开进来。
这也就导致,在路的一侧说话,对面完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烟没买到,这件事就足够让他心烦。
他的同桌,贺远川,鬼魅般立在对面,再一次目睹了他买烟未遂的全过程,程澈盯着他轻轻勾着的嘴角。
见了鬼了。
“哟,同桌。”几秒后,贺远川不大的声音传来,程澈能听见其中含着的不知意味的笑意:“买烟呢?”
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扑棱着飞走,燥热的空气凝滞住,像一团固体压得人不好呼吸。
程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什么叫阴魂不散。
那两只鸟怎么不在这人的头上拉坨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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