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昏迷后第三天醒来的。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福地叔叔。
并没有电视剧里所演的那种四目相对抱头痛哭,福地叔叔只是沉默地坐在我的床边,摸了摸我的头发。
但那一瞬间,我却很内疚。非常内疚。
我明白,他定然是非常担心我的。我明明知道横滨不安全,却还是不够小心,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在那个巷子里应该是撞上了两方势力冲突现场,并被其中一方抓去当了人质。如果稍有意外,我应该就醒不过来了。
而福地叔叔,在继我父亲之后,他已经无法再承受失去我的痛苦。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身中数枪,也没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告诉我,我在开学前都不用再去酒馆,他会请专门的老师来家里教授我日语。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问我,那天害怕吗?
我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当然害怕,怎么能不害怕。那一天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被人勒住脖子,被人用枪扫射,经历连环爆炸……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我往日里做梦都不敢想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想回华国吗?”福地叔叔这么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诚实说道:“想回,但是不回。我会留在这里陪着你的,福地叔叔。”
他似乎想说不需要我陪着。但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不出这种违心的话。
福地叔叔并不知道,在很久之前,我的父亲鹿文秉曾将我抱在怀里,眼含笑意地跟我讲述他和我的母亲如何与福地叔叔相识,最后又如何能在战场上生死相依,性命相交。
他偷偷跟我说,他本来是不喜欢福地叔叔的。
我那时候还傻傻地问,为什么啊,难道他也喜欢妈妈,你们是情敌?
父亲气到失笑,轻轻打了一下我的额头才告诉我是因为他那时候觉得福地叔叔更像个战争机器。
没有人情味,不懂变通,只有一身蛮力,哦,还特别偏激。我的父亲如是吐槽着。
那你们为什么最后会成为朋友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啊,我听到他在哭啊……父亲一边叹着气一边摸着我的头发,他那个人,看着高高大大的,其实心软得很。他见不得无辜的人因为战争家破人亡,也见不得只是个孩子的敌军死在战场上,还见不得自己的队友永远躺在被炮火烧红的废墟里……所以他就每天都在哭,哭得太吵了,所以你爸爸我就只好跟他做朋友了。
我眨眨眼,福地叔叔这么大的人了,还每天在爸爸面前哭吗,好羞羞。
父亲哈哈大笑,然后轻轻摇头,伸手点了点我的左胸,他啊,是在这里哭啊。
原来是在心里哭。我恍然大悟。
所以,呦呦,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你福地叔叔了,看到他难过的话,就陪陪他。他很好哄的,就陪着他就好啦。父亲笑眯眯地说着。
彼时我似懂非懂,直到我在南城见到他的第一眼。
高大的男人踏着漆黑的雨幕走到我面前,雨水不停地从他的睫毛上落下,他看着我,哑着声音说,我是福地樱痴,我来带你回家。
那一刻,我看着他雾蒙蒙的眼睛,听到了父亲曾经提起的哭声。
那哭声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们的飞机从华国的万米高空划过,落地在异国他乡,才稍稍停歇。
而现在,我又听到这哭声了。
现在这哭声,是因为我。
我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学着父亲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福地叔叔,我会陪着你的。我答应你,以后我都会保护好自己,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了。”
他只是用力地回抱着我。
-
我醒来的一周后,我们就出院回家了。
因为身上有多处洞穿伤,回家也只能躺在床上好好修养。我还为此担心过会不会留疤,还是福地叔叔向我保证绝对不会,我才安心下来。
毕竟我还是想在夏天穿漂亮的小裙子的!
因为只能躺在床上,我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看漫画就是翻一翻日语教辅书,有时候也会在电视上追一些动漫番。
这一天天气很好,我本来在看漫画,突然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我高声询问福地叔叔出了什么事,他在下面说是他不小心把柜子弄倒了。
我也没太在意,直到我的窗边冒出一个黑色的脑袋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卷发男生翻身坐在了我的窗台边,因为注意到我的视线还冲我挥了挥手:“下午好啊,呦呦。”
“你……”我咽了咽口水:“这好像是二楼?”
黑卷发男生低头往下看了看,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确实是二楼。”
我:“……”
所以你到底怎么爬上来的啊!
我赶紧让他进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掉下去:“你怎么从窗户爬进来了?不对,应该是你怎么爬上的二楼啊!我叔叔就在楼下,你直接敲门就好啦。”
他利落地翻身下来,走到距离我床边有几步远的位置,细细地看着我。他还记得我伤口的位置,只是现在都被衣服和被子遮挡住。
我任由他打量,还笑眯眯对他摆摆手:“不用担心啦,我感觉我已经好了!不知道医生们用了什么方法,伤口都不是很疼了,就是还要卧床修养一段时间,反正赶得及开学啦。”
太宰治却是沉默了一下后,轻声道:“抱歉,当时没能带你出去。”
在我被困在废墟之后,当时唯一救我的人是那个拿着长刀的男人。
太宰治现在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猎犬的其中一员,名叫末广铁肠。
我却是定定看了他脸几秒,示意他到我床前来。
太宰治顺从地走近我,我伸出手指,想要碰一下他的脸,但是在快要触到的时候停下了,我皱着眉:“……你流血了。”
太宰治一愣,然后抬手在脸颊上蹭了一下,手背上湿漉漉的。
“……抱歉,吓到你了。应该是刚刚不小心摔倒撞到了。”
他面上裹着的绷带慢慢渗出血迹,几乎晕染了半张脸,他下意识侧过脸,想要往后撤,似乎是怕这幅样子会吓到我。
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啊,都是经历过爆炸事件的人了……
我直接拉住他的手臂叹气:“太宰,你从见到我开始就一直在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沉默下来。
我示意他将旁边桌子上放的药箱拿过来,我从里面找出了一卷新的绷带和消毒水。
我举着绷带看他,不知道是我的目光太真诚,还是表情太认真,他定定看了我几秒,还是坐在了床边。
我从他的发后找到打的结,将他脸上缠着的绷带慢慢解开。
暴露出来的白皙隽朗的面容上遍布着细密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痊愈,有些却是新伤,殷红的血在这张脸上汇聚。
我手顿了一下,才用棉棒蘸了药水,轻轻擦在伤口上。
他一动也不动,始终垂着眼睫,没有看我。
我仔细地将新的绷带缠上去:“你不要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有错,大概是你没有照顾好你自己。”
细长的眼睫颤了颤,那双漂亮的眼睛重新聚焦,抬眸看向我的脸。
我若无其事的继续动作,没有问他的伤口,也没有问他的一切。
我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个可爱的蝴蝶结,弯着眼睛笑着:“好啦!记得注意不要碰水,忌辛辣刺激食物。”
“好。”太宰治摸了摸重新换过的绷带,就准备站起身。
我突然拉住他,向他的方向倾了倾,与他对视着,望进他的眼睛:“太宰。要不然去学校吧。”
回到学校里。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伤口是真的,受的伤是真的,这些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应该接触的世界。
尽管横滨没有那么安全,也希望你能努力保障自己的安全。我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受政府管控保护的各个学校。
“……”太宰治看着我认真的脸,突然笑出来。他抽出被我拉住的手臂,压在我的头发上:“学校是不会想要一个做了坏事的人的,况且一个坏人也无法适应那样的生活。”
他几乎是在我面前坦白自己是个劣迹斑斑的人。
我有些难过:“太宰,你觉得坏人的定义是什么?”
“一个人,他品德高尚,遵纪守法,可是有一次却因贫困偷窃,这个人算坏人吗?一个人,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是他看到路边摔倒的奶奶就去扶起她,这个人算好人吗?”
太宰治沉默地看我。
我坐起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好坏的分界线。善与恶的判断标准本来就是人制定的。可坏人不可能永远在做坏事,好人也不可能永远做好事,只要你想的话,你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成为‘好人’。好与坏根本就无法辨别一个人的灵魂。而且,”
我对他露出笑容:“太宰,你知道吗,一个真正的坏人,是不会说自己是坏人的。”
你曾真心实地的想要带我逃出爆炸的高岛屋,也因为关心攀了两层楼站在我面前,我不知你的另一面,可我无法因为不了解,就昧着良心说在我面前的你并非良善之人。
相反,我觉得为我挑选日语辅导书的你,吃下糖醋排骨的你,举着太阳伞的你,拿着奶茶袋的你,满身是伤还站在我面前的你,是个温柔的人啊。
可你却对这样的自己毫不知情。
太宰治几乎无法直视我的眼睛。他垂下眼睑,微微侧着脸,对我说了一句:“……抱歉。”
我叹息,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啊。
太宰治站起来,看了看窗外:“我该走了。”
我点头,刚准备说什么,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门重重撞在墙上。我吃惊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
福地樱痴的目光像箭一样,直直地射向房间里不该出现的人。
我忙解释道:“福地叔叔,这个是我的朋友太宰,太宰治。我受伤的那天他也在高岛屋,他还救了我呢!今天来也是关心我的伤势。估计是敲门的时候你在忙,他就从窗户爬上来了。”
福地樱痴飞快地勾起一丝嘲讽,又落下。他当然知道对面站着的这小子是谁。
这一周来,他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诡谲狡猾,猎犬竟没有从他手上占到丝毫便宜。港口黑手党最年轻的准干部吗。
福地樱痴在发现那个赭毛小子时就猜到这人会趁机来到二楼。果不其然。
“既然是朋友,那确实要好好招待一下。”福地樱痴微笑着,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的读音。
太宰治在见到福地樱痴时就知道中原中也肯定输了。
他心情有些糟糕。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想内,中也也坚持到了他的极限十分钟。但如果可以,他不是很想跟福地樱痴起冲突。
尤其是在她面前。
太宰治跟福地樱痴对视片刻,刚想答应,就被人打断。
“福地叔叔,他该回家了。”
我坐在床上望着福地樱痴,澄澈的黑眸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帮我送他出门。”
福地樱痴僵硬了一下,最终还是往旁边侧了侧,将门留了出来。
我又对他笑着:“我还想喝红茶,福地叔叔送完太宰出门后,就帮我送一杯红茶上来哦。”
福地樱痴无奈叹息:“知道啦知道啦,你快躺着休息,医生不都说了不能久坐着!”
我立刻老实躺好,跟一边的太宰治对上视线,又冲他挥了挥手:“再见太宰,谢谢你今天来看我。”
太宰治也对我挥了下手。我目送着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出房间。
两个人沉默地下了楼梯,刚刚走到客厅,太宰治就看到被人按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中原中也。
因为无法使用异能,中原中也是绝对打不过接受过身体改造手术的猎犬。
被人用脚踩着,中原中也的双眼像是能喷火一般,可被他仇视着的人却在听到动静的瞬间就将目光转向了楼梯方向,与太宰治对视上。
“末广。”走在太宰治后面的福地樱痴瞥了一眼他们,淡淡说了一句:“放了吧。”
“是。”末广铁肠收回长刀,也将踩在中原中也身上的脚收回,站在了福地樱痴身后。
中原中也一个翻身,越到了太宰治身旁,拳头指骨因为攥得用力而发出骇人的响声:“太宰,这小子身体刀枪不入,但是只要能使用重力,不是不能一战。等会我们将他们引出……”
太宰治伸手压住中原中也的肩膀,低声道:“不用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对面一直冷冷望着他们的福地樱痴面无表情道:“你们走吧。”
太宰治拉住中原中也就往门外走。
男人低沉冷漠的嗓音响在身后:“太宰治,你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没有上报关于她的任何信息。港口黑手党能因此存活下来,是要感谢你。但他们遭此一难,也是因为你。我从不干涉她做的任何决定,但你要清楚,心怀叵测的你根本不配站在她身边,不配做她的朋友。”
太宰治脚步一顿,但随即又迈开步子,走出了这栋两层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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