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姜照狠狠瞪了手上扒着不放的骨龙一眼。
这条龙怕不是跟他主人心连心的吧!
痴缠的骨龙察觉到他的不满, 讨好地甩动水尾蹭他。
“还不进来?”与此同时,脑海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你想在外面站一宿么?”
算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姜照硬着头皮走到门前, 骨龙这次倒乖乖地游回圆珠上盘卧不动了。
他推开门,半只脚才跨过门槛,一道目光便直直望来, 凝在他身上。
姜照无法忽略,迫不得已回视:“我、我回来了, 你灵力炼化完了么?”
应璋正坐在书案后的交椅上,坐姿笔挺,手执一卷散发灵光的玉册。
他不答,问:“什么都没买?”
姜照停下脚步, 旋即反应过来,狐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哪儿?”
他分明只说了去散心而已。
应璋沉默一瞬。
但他藏得住情绪,面上表情是惯来不变的淡然。
“猜的。”应璋说。
堪称坦坦荡荡。
姜照那点怀疑马上散去。
好像确实能猜出来,毕竟凭他自己也不能去仙府别的地方, 这座岛能逛的地方屈指可数。
他总不能去别的弟子那儿串门吧, 又不认识。
这般一想很合理。
姜照轻轻哦了声不再追问, 突然想起什么继续往里走,边走边解下腰间的龙珠。
“昆吾。”他啪一声把水晶圆珠放在书案上,压根不顾力道,“还给你。”
他没有低头看, 此时手还未收回,而原先温驯卧着的骨龙被这动静一震,似乎察觉到什么, 扭头想咬住他指尖。
应璋垂眼,趁骨龙还未得逞, 飞快伸手夺过,眨眼间龙珠便消泯在他掌中。
姜照:?
莫名其妙。
不过总算摆脱这条黏人的龙,姜照倒没想那么多。
他缩回手,便听见应璋说:“过来。”
姜照下意识看他。
蓦地想到什么,警惕后撤一步:“干嘛?有什么事不能我站这说?”
应璋放下玉册,掀眸看他,说:“你不过来,莫非想自己梳理灵力?”
姜照一怔。
对哦。
这半月以来,他堆积的灵力太多,一时半刻耗不完,甚至这些灵力还够他再用上十天半月去炼丹的。
炼化与梳理是修士在修炼出灵力后熟悉它并将之化为己用的过程。
倘若不进行这个过程,炼丹时所需耗费的灵力会更多。
总之就是会亏。
姜照有过灵力稀缺的苦日子,而且这具身体的丹田、灵脉和识海还像个漏勺,灵力是一刻不停往外流走,他自然不舍得挥霍,加之这回灵力太多,他一个半桶水修士确实无法独自炼化,还需劳烦宿主善后。
所以姜照犹豫片刻,还是依言照做。
他绕过书案,乖乖递手出去。
好在应璋此刻没想动他,瞥了他一眼后便抓住他的手,将一缕神识化进他体内。
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姜照的身体几乎是毫不设防,轻而易举地便让这缕神识没入丹田。
一个元婴修士的神识,帮一个连炼气的境界都称不上的半吊子梳理灵力,实在不需分出太多心神。
应璋一手扣住软滑五指,另一边重新拾起玉册,倘若不看二人交握的双手,着实看不出来现下正襟危坐的剑修,几日前的行为何等恶劣。
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姜照横看竖看观察半晌,最开始姿态还十分紧张,后来见这人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注入体内的灵力又温纯,片刻后不禁松下心神,倒没再如原先般提防。
还好还好,宿主在床下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理智,姜照腹诽。
突然他咦了一声。
应璋的注意力立即从玉册上挪开,瞄向一旁。
视野中一只素手从宽袖中伸出,从笔架旁拿起一只小巧精致的铃铛。
姜照两指夹着铃铛晃了晃,说:“这是玉流玠给的静心铃吧,你还留着呢。”
应璋收回目光,淡淡说:“你那日病疾来得蹊跷,此物既于你有用,便索性留着。”
姜照皱眉想了想,过了会儿才说:“那日的确古怪,不过后来我也没再有过那种……头晕犯恶心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这铃铛起了作用。”
“若论净心顺气,此物确属一流法器。”应璋语气平静,手中玉册发出清脆声响。
姜照极少能听见应璋对什么事物做出高评价。
看来宿主还是认可玉流玠的炼器水准的。
难怪是人人称颂的流玠师兄。
谈到法器,姜照的思维马上跳跃:“对了!”
他想起一个人。
应璋侧眸。
姜照把铃铛放回原处,旋即单手一挥,一只装有数颗灵丹的素瓶便落在书案上。
“这几颗丹药,你认识吧?”姜照拎起瓶子,说,“是不是很眼熟?”
应璋微微拧眉,须臾吐出三个字来:“益体丸。”
姜照两手都不得空,只得猛点头:“就是它!你猜谁给我的?”
应璋尚未开口,姜照便迫不及待说:“方含星,你记得不?”
见过三回的人,还是少数能和姜照搭上关系的人,应璋记性又素来好,怎可能记不住。
但方含星之前便已替自家女君送过一回益体丸,这回却又忽然冒出来新的一瓶。
姜照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家宿主又忘了,正打算出声提醒一句,却见应璋面色微变。
他下意识消声。
与此同时,应璋立时放下玉册,将之拨到一旁,而后伸手在书案上一拂,召出两颗熟悉的灵丹。
他视线沉在这两颗益体丸上,突然朝姜照摊开掌心。
姜照心领意会,将瓶子里的丹药悉数倒在他掌中。
应璋随手把手中丹药放在另一侧,只见两种本该相同的益体丸,被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左侧色泽暗沉,右侧色泽鲜亮。
甚至有两股截然不同的香钻进了姜照的鼻腔中。
应璋垂下黑睫盯了少顷,才各捏起一颗,紧接着姜照看见他指尖溢出一抹灵力,分别流入两种灵丹之内。
数息过后,只见他眉眼沉肃下来,神情散发着一丝冷意,眼神都危险了几分。
姜照见状,面色微妙,说:“……你知道了吧,宿主。”
事实上,如果没有两种益体丸的前后对比,出自崔灵洗之手的灵丹,也并没有很明显的劣品迹象。
只是旁边后来的那几枚,实在有着上好的品相,哪怕事先并不知情,两厢比较之下,自然也会惹人生疑。
应璋压着嘴角,表情不虞,低声说:“所幸……”
“什么?”姜照没听清,下意识走近些许。
少年的馨香慢慢飘来,随着距离的缩小,逐渐遮掩了那两种灵丹的香气,萦绕在应璋身边。
应璋骤然回神,他哑然一瞬,“没什么。”
姜照歪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甚在意,说:“幸好我没吃,虽然方含星说她主人给的这两颗药性温和,其实我当糖豆子吃了也没事,不过可能会有一阵不舒服吧?”
而随着他话音一落,那只握住自己的手陡然一紧。
姜照吃痛,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无奈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过了会,应璋才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力道微松。
“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仙子明知是劣品也要这么做,但是仙子应该不至于要害我吧?”姜照斟酌道,“方含星说,仙子那儿是实在没有成品了,而且她再开炉炼的话很麻烦,加之长老不知情,所以无可奈何之下才送来劣品的……”
尽管乍然得知真相的时候,他除了震惊,还有一点莫名的难过。
“你倒是乐观。”应璋却冷冷说,“她若实在送不出手,大可直接回绝,而不是拿劣品充数,以图蒙混过关。”
紧接着姜照感觉到辗转体内的神识忽然收回。
应璋的手随即撤开。
姜照伸出的手便在空中一顿。
但他没有计较,反倒抿唇笑了笑,露出两枚浅浅的酒窝,软声说:“梳理完啦?”
应璋不想理会他,闷着神色拂开案上数颗灵丹,转头再度捡起玉册。
姜照眼珠转了转,感受了一下身体中流动的灵力,发觉要比之前平稳不少。
“你怎么生气了啊?”他觑了应璋一眼,小心说,“虽然这件事的确有几分可疑,不过我只是觉得……至少在确定她是坏的人类之前,首先要把她当作好的人类看待。”
时间逐渐流逝,室内陷入一时安静。
应璋眉头紧蹙,仿佛在思考姜照所说的话,他攥着玉册的手,微微迸出青筋。
片刻后,一直冷脸的应璋似乎终于忍不住,哗啦一声丢下玉册。
姜照显然被吓了一跳,眼皮微微颤了颤,屏息一瞬。
应璋当然察觉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反应。
他闭了闭眼,轻吐出一口气来,再睁眼时,眼底那抹锐利已经淡去。
他起身说:“罢了,天色不早,休息吧,此事明日再说。”
姜照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应璋却已离开原地,径直步往床边,与他擦身而过。
好吧,他好像又惹宿主哪里不高兴了,姜照纳闷地想。
他脑筋飞速地转,却始终没想明白,只得眼巴巴跟在应璋后头,像一条安静的小尾巴。
等应璋坐到床上,盘起腿似乎又要准备入定修炼,姜照不敢出言打扰,乖乖脱了鞋袜爬进里侧。
屋内温暖的烛火在他躺下的那一刻骤然熄灭。
在近乎纯黑的空间里,只有一扇月光透过窗,洒在姜照身侧那道宽阔背影上。
姜照悄悄侧头望着这道背影。
不免忧虑地想,希望明天一起来宿主就消气了吧……到底在气什么啊,好愁。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正要酝酿出一点点睡意时,背影的主人陡然出声:
“过两日,我再带你去寻一趟长老。”
姜照登时恢复清醒,问:“长老?游滁长老?”
“嗯。”
几秒后应璋补充:“你魂魄不稳有些频繁。”
姜照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你以为?”应璋淡问。
姜照心下一凛,不动声色说:“不,我没以为。”
“……”应璋岂会猜不出他所思所想,“我不会寻她麻烦。”
姜照眨眨眼,没接话。
“此人虽心术不正,既要这份人情,又不愿付出。”应璋淡淡道,“但她应该庆幸,她的师尊救过你,而你也并未服下那两枚丹药。”
“人、人情?”姜照一愣,噌地直起身来,“你是说,她是想卖个好给我们,好让我们记住这份人情吗?”
应璋回头,意味不明地说:“不过区区两枚益体丸。”
月光将他的眼尾拉出一道狭长的阴影,衬出眼底的冷厉。
姜照顿悟,讷讷说:“我明白了……”
按理,崔灵洗犯不着故意害他。
但对她来说,姜照受伤反而是她的一次机会。
她不会不清楚,以“小师叔”的实力和名望,益体丸于应璋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重点是谁给的益体丸。
游滁或许也有心要助她,才提出让应璋收下崔灵洗炼的灵丹。
“修者做事,皆有缘由。”应璋敛下眼睫,说,“凡人无利不起早。修士脱身于尘世之中,在人性上,与他们并无差别。”
利益。
修士追求强大,有的是为了获得显耀盛大的声名、举足轻重的地位,有的是为了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也有人为了公正、为了复仇……
所以为了这些,总有人铤而走险,手段层出不穷。
姜照默默屈起双膝,用手臂松松围住,垂头丧气:“你们人类,好复杂啊。”
也不能说崔灵洗是单纯的坏人,但也不会是什么单纯的好人。
“人性复杂,是因为欲望复杂。”应璋看着他,低声说,“你若不认清这一点,迟早会吃亏。”
若非这次已经要害到姜照头上,应璋也不会选择点破。
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这颗第一次来到人类世界的太阳,永远不会被俗世污浊的欲念沾染。
姜照心脏莫名跳了一下,片刻后他才弱弱说出万能金句:“……这不是有你在嘛,我再吃亏能亏到哪儿去。”
应璋半侧身体隐没在黑暗里,他蜷起手指,别过头,安静了会儿,才说:“我非全能的神。”
甚至灭族仇人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第二次伤害到他珍重无比的人。
这一回,又来了劣品灵丹。
从未有哪一刻应璋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他若想护住这份纯善之心,便需要百倍的强大。
就算手刃仇人,也仍不够。
须叫这世人皆畏惧他的声名,方能守住这一捧净土。
就算视野很是漆黑,姜照都能莫名感觉到宿主身上开始散发一种黑气。
有点吓人。
明明好像应该是我吃亏,怎么感觉自闭的成了宿主?
姜照怜爱心顿起,他收拢所有乱糟糟的心思,鼓起勇气上手拍了拍宿主的肩,说:“宿主你要自信呀!哪怕神不是全能的,但在我这里你就是全能的!”
他笑眯眯说:“以后等你真的成了神,那你就变成全能的神啦!”
他就算吃亏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也没关系。
但宿主,一定会成神。
然后姜照十分满意地感受到宿主身上那股黑气逐渐消散。
果然他说得很有道理吧!必要时刻给予任务对象一定的加油打气,主系统诚不欺我。
“……嗯。”许久,应璋才轻轻点头。
第 72 章
薄霄云浮, 霞光潭影,奇花秀草漫山遍野。
天凝峰顶,石桥蜿蜒, 流水潺潺,共同构筑起一道无形的边界。
姜照在一串水晶风铃前站定,好奇地伸手一点。
悦耳的叮铃声随着这一动作响起, 并且没有停下的趋势,反倒摇得愈发欢快。
姜照瞪大瞳孔, 骤然缩回手。
“我、我是不是把它弄坏了?”他扭头求助。
一旁的剑修微微抬头,嘴唇轻动正欲开口,古朴屋舍内,蓦地传来一声怒吼:
“滚滚滚!”
紧接着劈里啪啦一阵嘈杂, 姜照被吓住,噌一下窜到宿主身后。
一个模样周正的青年被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
姜照认识那个身后之人。
“长老他……”姜照顾不得那串风铃了,他扯着身旁的衣袖, 小声说, “看起来好生气呀,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只见游滁手上卷着本书,恨铁不成钢般往那青年身上三番两下地敲。
边敲边怒声道:“你这臭小子,前段时间听讲听到哪里去了?炼的都是什么丹?啊?我让你炼东,你跑去炼西, 你真是诚心气死我——”
“师尊、师尊先别骂我……”青年抱头鼠窜,“有人,有人来了!”
“人什么人!”游滁追着他跑, 此刻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还想诓你师尊, 平日真是惯得你无法无天了!”
那青年指着姜照的方向吼:“师尊!您家小水晶都响了,真的有人来了啊!!”
水晶风铃在空中轻盈摇曳,叮铃声连绵不绝。
除却这道声音外,一地安静。
游滁遽然停住脚,果然顺着徒弟所指的方向,看见了来人。
青年眼泪汪汪:“我就说吧……”
应璋见游滁望来,适时行礼:“天命峰应璋,拜见长老。”
姜照左看右看,也跟着有模有样地拱手,“拜见长老。”
游滁登时收回那只高悬在空中的手,恢复昔日和风细雨的长老形象,遥声说:“是你们啊,进来吧!”
然后侧头瞪了青年一眼,“臭小子,改日收拾你。”
青年委屈,不敢说话。
姜照跟在宿主身后,沿着石桥步入院内,待他们走近,便听游滁宽和道:“怎今日突然上门?是哪儿不舒服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姜照的。
长辈问话,姜照总不能一直躲宿主身后,于是乖乖站出来,道:“回长老,我的魂魄最近还是有些不稳定,所以来找您看看。”
游滁微一皱眉,正要出声,却察觉到一旁的徒弟身体抖了一下。
他似有所感,立马将视线落在姜照身边,沉默寡言的剑修身上。
发现游滁看了过来,应璋若无其事地敛回眼神,浑然不觉自己把人徒弟恐吓了一番。
游滁下意识扭头和青年对视,传了一道心音过去。
你干什么了?怎么惹了你小师叔?
青年心中大喊冤枉,更委屈了。
我怎么知道,我就看了他身边那个小漂亮一眼,顶多、顶多两眼……
游滁:……
他再丢了道心音。
你活该。
青年:???
姜照眨巴眨巴眼睛,分毫不察空气中的暗流涌动。
但见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由问:“长老是不方便吗?”
窒息被打破,游滁回神,轻咳一声,道:“无事,咱们进屋说。”
而后他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背,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嘴里吐出在青年听来堪称噩梦的话:“你,三日之内,务必交上十份聚睛丹,否则……”
姜照好奇歪头,在识海问:“宿主宿主,聚睛丹是什么呀?”
“千里眼。”应璋不咸不淡回。
姜照秒懂。
就是吃了这丹药的话能看见特别特别远的地方。
感觉很难炼诶。
他同情地望向那青年。
果然,只见青年露出如遭雷劈的神色,继而试图讨价还价:“不是,师尊,聚睛丹……之前连师姐都炼得时灵时不灵的,我这……”
游滁冷漠:“你师姐一日前已经交上了,最差的都乃中品地级。”
姜照听了一耳朵,偷偷又问:“宿主,这是什么概念?是不是很厉害的意思?”
应璋嗯了声。
哇,宿主认证耶,姜照想。
紧接着青年哭丧着脸,又说:“那……师姐是师姐,我,我的天赋也比不上师姐啊……”
游滁更冷漠了:“三天,从现在开始。”
他话音刚落,姜照便看见方才还在原地唉声叹气的青年一溜烟地跑了。
跑真快,姜照啧啧称奇。
不过他没能目送青年远去。
他才转过头没看几眼,身旁便伸来一只手拢着他后脑把他扳了回来。
他哎哟一声,在识海里怒道:“你干嘛!我头发都要被你弄乱了!”
现实里应璋悠悠收回手,在识海中回:“怕你扭伤脖子。”
姜照更生气了。
什么狗屁理由!
他正打算追问,面前游滁却笑眯眯开口:“咱们也不在外面站着了,进去吧?”
姜照一口气登时被憋得不上不下。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你最好是!”
……
姜照重新回到长老的居所,屋内熟悉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动。
等三人坐下,游滁才从不知何处掏出一块脉枕,示意姜照把手放上来。
姜照依言照做。
片刻后,应璋问:“敢问长老,他情况如何?可有不妥?”
游滁摸了摸下巴,沉吟少许,道:“倒也算不得什么不妥。只是……”
应璋接话:“只是?”
游滁瞥了应璋一眼,又瞥了姜照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你们神交了多少回了?”
姜照表情突然一空。
连应璋都握拳掩唇,干咳了声。
游滁见他们不答话,心里有了数,语重心长说:“其实吧,我问这个呢,也是让你们,嗯……节制一些。这孩子的魂魄,目前来看倒是无甚大碍了,只是盈满则亏,过犹不及,他如今修为不高,灵魂不够强韧,若贪恋神交,反倒于魂魄有碍。”
姜照闻言心神微定,倒也不避讳了,说:“那依长老的意思,是以后我都不需要借神交来固魂了么?”
余光中,他的宿主正习惯性地用指尖轻点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节制,又不是禁止。魂魄一旦受伤,非长年累月难以恢复,更何况你又未经雷劫淬炼,魂魄甚是脆弱。”游滁不以为然,他比了个手势,“按你如今的状况来看,最好一月三到四次。当然,若你日后修为提高了,这数字还能往上提一提……”
……多谢,不用了。
姜照无语。
“对了。”游滁想起什么,“既然如此,之前留给你们的益体丸,可曾服用过?”
不提还好,一旦聊起这茬,姜照的面色便陷入一种莫名的微妙之中。
应璋指尖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姜照觑了宿主一眼,而后低下脑袋,小声想解释:“其实……”
“这段时日情势紧迫,还未曾服用。”应璋陡然开口道。
“没有时间嘛,理解,理解。”游滁并不意外,也不曾察觉到这股奇异的氛围,语气乐呵呵地,“现下你家孩子没什么大碍,想必也不太需要益体丸了。若你们还留着,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呢。”
应璋道:“不知长老是有何难处?”
游滁端坐在另一侧,闻言却先是给二人各斟了盏茶。
“也不算是难处吧。方才那臭小子,你们也看见了,他是我膝下最不省心的徒弟。”游滁将茶杯推至应璋面前,笑道,“他么,空有一身天赋,却不勤加运用……只不过,他十分崇敬他的师姐,也就是我的大徒弟灵洗,你们之前也见过的。”
应璋礼貌地双手接过,小饮一口才放下,道:“是,见过。”
姜照捧起茶杯的动作微弱地顿了下,他不由得瞥了宿主一眼。
何止见过。
还颇有渊源。
“益体丸是灵洗的得意之作。”游滁叹道,“这小子谁都不服,只服他师姐,平日里也仿炼灵洗所制的丹药居多。我不愿他埋没天赋,便想着让他师姐送他一颗,虽也不指望那小子能仿炼得明白……可惜,灵洗那儿已经没有多余的益体丸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儿,游滁的意思已昭然若揭。
他是个爱才惜才的师尊。
应璋沉默着与游滁对视,这一瞬间他似乎在思量什么。
姜照瞥见他左手的拇指不自觉地抚上食指的指节,缓缓摩挲。
这个时间很短,只有一两息。
紧接着,应璋不再多言,姜照看着他手心一翻,流光一闪而过,一只素瓶便躺在朝上的掌心中,瓶身内赫然可见两颗光泽清亮的灵丹。
姜照定睛一看,待他看清那两颗益体丸时,眼神微变,旋即慢慢蹙紧了眉心。
这好像……
应璋将素瓶放到桌上,往前一递。
“弟子感念长老当日恩情。”他说,“此物曾是长老赠与,如今长老若需要,弟子自当归还。”
第 73 章
姜照努力掩饰眼底的震惊, 头脑一片混乱。
这、这算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不对好像不是这么用……
因为应璋此刻送出去的,并非是崔灵洗托女侍送来的那两枚。
相反,是方含星的。
他这厢脑袋还在飞速转动, 那厢游滁已伸手拿起素瓶,竟是毫不怀疑里头的灵丹是不是原装的。
游滁将素瓶攥进掌心,手指抚摩着瓶身, 面上挂着苦笑,道:“师侄不介意便好, 可恨我那劣徒贪玩又不知勤勉,我此番为了他,当真是豁出一副老脸了……”
他旋即从袖口处掏出一颗姜照从未见过的灵丹。
它周身焕发赤艳绝伦的光芒,通体如玉质, 无一丝杂色。
“它唤天穹,是我那珍藏的十枚天阶灵丹之一,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游滁道,“此事我贸然提起, 着实是我不厚道, 我也不白拿你们的, 这颗灵丹权当作我的赔礼。”
他半点也不肉疼,直接将天穹放到二人视野之中。
姜照盯着这颗红得几乎滴血的天阶灵丹暗暗抽了口气。
大手笔。
用天阶灵丹换益体丸,足可见游滁拳拳爱徒之心。
应璋静了片刻,并未接过, 而是推拒:“长老好意,弟子心领,只是弟子归还益体丸, 一则是为解长老烦忧,二则是为报长老当日恩情, 如此种种,弟子怎可再收下此丹。”
游滁长长叹了口气,话语间透露出一丝不满:“正因如此,你若想替我解忧,才更应收下它,莫非你要我终日于心不安么?”
“弟子不敢。”应璋顿了顿,道,“既是长老所愿,那弟子便恭敬不如从命。”
继而他伸手一拂,天穹便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游滁的眼角这才浮现一抹笑意,如释重负:“如此便好……”
眼见他准备把素瓶揣进囊中时。
千钧一发之际,姜照提气下意识喊住:“等等!”
游滁的手突然定住,眼皮稍抬,疑惑道:“怎么了?”
姜照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嘴巴微张,表情纠结,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要坦白吗?
场面仿佛静止了,迎着游滁的目光,过了会儿他才含糊说:
“这个……嗯……它、它不太对……”
“不对?”游滁闻言纳闷地低眸,而后晃了晃瓶身,“什么不对?”
他还未来得及细问,与此同时,应璋嗒一声放下茶盏,而后自然地接过话头:“的确不对,是弟子一时不察,弄混了。”
姜照霍然偏头。
只见应璋手中蓦地化出一只稍矮些的白瓶,迎着二人的目光,送到游滁面前。
应璋抬眼,眼底是一片坚寒的漆黑。
“这一瓶,才是半月前,弟子收到的益体丸。”
后来的白瓶与起初那素瓶不同,它不是透明的,按理,游滁不会知道里面到底是崔灵洗送来的益体丸,还是方含星送的益体丸。
此时,姜照清晰地看见,游滁愣了一下,面上继而掠过一丝不解和惊讶。
“这……师侄莫不是在同我开什么玩笑?”
他并未拿起那白瓶探查,手中仍旧拎着最开始的素瓶。
“弟子所言,”应璋缓缓道,“句句属实。”
他的音量不高,却如有一块无形的巨石挟着惊雷劈落至平静的水面,无声地扼住了诡异的气氛。
良久,游滁一点一点敛起唇边一直挂着的笑意,直勾勾地盯了应璋半晌。
空气紧绷,氛围骇人,屋内外鸦雀不鸣。
游滁五指紧攥,过了会儿才说:“我的徒弟炼了什么丹,我再清楚不过。为了炼这益体丸,当初灵洗闭关近半月,只为参悟‘魂’与‘魄’。”
“哪怕连我这个做师尊的想探望,都被她的女侍拦在门外,说灵洗不眠不休,仪容不整,不便接见。”他眼神微冷,“她的勤奋与刻苦我记在心中,她出关之日我也亲眼见到了她所炼的益体丸,正是我手上这瓶!如今你却同我说……”
他的眼睛轻轻落在那白瓶上,一抹草绿灵力随之拂过。
游滁面沉如水,肃然道:“那瓶子里的两颗劣品,才是我徒弟亲自炼的么?”
一室死寂。
姜照默默把手藏回桌底,暗暗搓了搓,更不敢大声呼吸。
他怎么感觉满地都是冰碴子,冻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应璋的表情仍旧淡淡的,但游滁却清楚,面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尊者之徒,不动声色地支起了一道无人可见的屏障,游刃有余地回挡了他所有的威压。
否则,姜照此刻不会单单只是觉得冷了。
森冷的寂静后,姜照没忍住,鼓起勇气替宿主辩驳:“长老,莫非仙子不曾同您说过,她为了这益体丸,曾开炉炼过两回,其中第一炉正是劣品,后来她才炼出成品么?这白瓶里的,便是仙子的第一炉劣品。”
他语速很快,但是吐字十分清晰。
游滁闻言一怔,那抹威势也稍稍弱了些。
“……灵洗从未同我说过。”他眉心蹙起一条细微的纹路,“此话当真么?”
姜照用力点头,并未思索便一股脑说:“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长老。而且,长老手中这瓶,甚至也并非仙子所炼的成品……”
他这话一出,可谓是语出惊人了。
游滁瞬间色变。
姜照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这是我朋友送我的。”
他的心底开始涌现出不安。
不对。
心念电转间,姜照突然发觉,他们和游滁之间存在着某种信息差。
若按方含星所言,崔灵洗给予长老过目的成品,与她隐瞒下来的劣品,都是崔灵洗亲自炼成的。
那么,方含星后来给他的上品益体丸,又怎会被长老认为……
种种弯绕在姜照脑海中一闪而过。
既然如此。
崔灵洗和方含星之间,必有一人撒了弥天大谎。
素瓶中的益体丸,到底是出自崔灵洗之手,还是方含星那云游在外的朋友炼的?
游滁目光闪烁,他的神情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迟疑。
他其实并不愿因此猜忌自己重视的徒弟,但姜照方才语气诚恳一脸坦荡,分毫不似作伪,令他一时陷入沉思,忘了追问。
“是与不是,长老一试便知。”应璋适时启唇,冷漠眸光一动不动,“灵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相信以长老的修为,不会探不出。”
原本笔直端坐着的天凝长老,脊背缓缓一弯。
姜照眼尖瞧见,游滁的手渐渐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宿主……”
毛绒球在识海中轻轻滚了滚,冒出一双如葡萄般滚圆的黑眼睛。
“你是不是早就发觉不对了?”
“疑点从未消失。”
一缕神识将小毛绒球自然脱落下来的几根软毛裹走,藏进识海深处。
“端看你想不想追究罢了。”他道。
现实中,青青幽绿如水流般的两道灵光从游滁的指尖慢慢剥离。
一缕飘向白瓶,一缕围住素瓶。
须臾。
游滁面色如冰,抬手召出一面铜镜——
铜镜旋转着飘向半空中。
“桁之。”游滁抬头看向铜镜,沉声道,“唤你大师姐来见我。”
随着游滁话音落下,铜镜镜面发出一声嗡鸣,紧接着迸开一抹金光。
少许,一道声音从铜镜传来。
“师尊?”
姜照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还未等他细想,那声音的主人疑惑问:“师尊是要找师姐么?可今日正好是一月一次的丹道授学,师姐她现下估计正忙……”
姜照想起来了。
这声音,就是方才那青年。
“正因如此,我才让你亲自去找她。”游滁道。
或许是他的声音含有显而易见的怒意,铜镜的另一头,他的徒弟安静一瞬,而后慌乱地应承下来。
铜镜随即褪去金光,黯淡着旋落,咣当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桌上正中央。
姜照吓得一激灵,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肩。
嚯,长老是真的生气了啊。
时间仿佛随着这声脆响停滞了,四周流动的空气眨眼便被凝固住。
热茶渐凉,姜照没有再碰。
漫长的沉默里,坐在对面的游滁似乎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轻阖着眼睛,一手抬起两指用力揉搓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
姜照面上不敢吭声,识海里已经在狂戳宿主:
“长老这这这是要干嘛!?咱们待会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应璋侧眸瞟了他一眼。
“从一开始,我们便已无法置身事外。”他淡淡回。
姜照受伤是这一切的导火索,他们是局中人,何谈回避。
“可是……”姜照犹犹豫豫。
然而就在这时,游滁蓦然开口:“你们……是如何得到这一瓶的?”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姜照下意识向后坐直了身体。
“这个是我朋友送的。”他小心看了宿主好几眼,迟疑着说,“我朋友说……是她认识的丹修送给她的。”
游滁追问:“此人现下在何处?”
姜照一五一十答:“前辈四处周游,行踪不定。”
游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陷入沉默。
识海中,毛绒球忐忑地拨了拨身上的软毛,说:“宿主,我这么答没错吧?这是方含星的原话。”
应璋嗯了声,眸光沉静,没有多言。
气氛再度沉凝下来,就在姜照绞着手指愈发不安的时候,屋外终于冒出响动。
风铃声乍然响起,伴随着一道由远及近的男声。
“师姐,今日师尊心情好像不太好……”
是那个名叫桁之的青年。
姜照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一阵衣料的细碎响动之后,传出一道女声:
“我知道了。”
下一刻,铃声息去,屋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外头的人一字字道:“弟子崔灵洗拜见师尊。”
游滁沉声道:“进。”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姜照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绯衣女子,而她身后,分别站着三人。
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青年桁之正从门边探头探脑地朝里看。另两人与崔灵洗站得很近,也都是姜照认识的人。
一个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粉衣女侍。
另一个,便是方含星。
方含星全程低顺着眉眼,姜照无法与她对视。反倒是粉衣女侍自以为不经意地频频张望,恰巧与姜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姜照对她微微一笑。
粉衣女侍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也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姜照莫名收回目光。
崔灵洗先是往屋里扫了一眼,继而向身边二女摆了摆手,道:“你们在十步外等候,没有本君的吩咐不许靠近。”
女君发话,两名女侍莫敢不从,皆低眉顺眼地答了句是,而后倒退出众人视野。
紧接着,崔灵洗在门外躬身作辑,扬声道歉:“今日是丹道授学,徒儿为行事方便带了侍从,却闻师尊急召,情急之下只能带她们上山。灵洗知晓师尊不喜人多喧闹,如今此举犯了师尊忌讳,还望师尊恕罪。”
游滁一时并未答言。
姜照的眼睛止不住在她和游滁之间来回。
屋内窗扉紧闭,只有这一扇门是敞开的,而崔灵洗站在屋外,挡住了大半日光,令屋内光线稍弱了些,反倒叫姜照看不清游滁眼底的情绪。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游滁才道:“我素来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你。进来吧。”
崔灵洗顺势迈入,而后在五步以内停住。
她始终毕恭毕敬地微低着头,礼数纹丝不错。
“见过师尊。”她没有直视游滁,“不知师尊是有何急事,徒儿愿为师尊分忧……”
“哒——”
崔灵洗立即止住了声音。
姜照觑了一眼,是游滁把素瓶搁在桌上造出的声响。
“我今日让你来,”游滁紧紧凝视着她,尽力温和着说,“盖因我突然想起,自你成为我大弟子以来,我已有近百年不曾考较过你。”
姜照怔了怔,神识迅速飞回识海求助他通天晓地的宿主:
“考较是什么意思?”
应璋的目光不冷不淡地滑过崔灵洗几不可察抖了一下的手指,而后了然收回。
“课业是实操。”他说,“考较则是考察理论。”
“理论?”毛绒球在识海中嘀咕,“仙子还需要被考较这些么……”
然而,他口中的仙子却身形微僵,嘴唇动了动,谨慎道:“但徒儿今日一直忙于授学,此番又太过匆忙,并未有太多准备,师尊可否宽限徒儿一日……”
“只是几个常识而已,不会为难你。”游滁道。
他为自己斟了杯茶,唇边挨着茶沿,衣袖宽掩着他的手,“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相信我的徒弟,不会出错。”
姜照假装没看见那轻抖着的衣袖。
崔灵洗估计也是头一回同自己师尊争辩上:“可是——”
“我信你。”游滁放下茶杯,眸睫低垂,遮去复杂而锐利的神思,“莫非我的徒弟,不信自己么?”
崔灵洗默了默,终是接受:“徒儿遵命。”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透过大敞的门扉,流进屋中。
姜照觉得怪冷的,也不知是风冷还是什么冷,他下意识想捉起茶盅暖手,全然忘记这杯茶早已凉透——
谁知手刚碰到杯身,身侧便探来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背,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脉络化进他指尖。
冰冷的茶水转瞬冒起白雾。
做完这些,那只手才悠悠松开,但这一切也不过用了一两息。
故而姜照没来得及反应,只能隐晦地侧眸睖了自家宿主一眼。
他家宿主淡定做了个口型:凉。
姜照怒:那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你当现在这是哪里!
然而二人之间短暂的暗流涌动并没有被在场的其他人察觉。
因为游滁只默然了数秒,便开口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你还记得自己一百九十六年前,作为拜师礼,献上的第一份灵丹么?”
崔灵洗平静道:“回师尊,徒儿记得,是涤心丹。”
“那时候我说,你若能在三日之内炼上一万枚涤心丹,我便收你为徒。”游滁回忆道,“你做到了。虽然涤心丹不过是入门级的灵丹,但能够于三日内炼就一万枚,除了天赋异禀,也证明你心性坚定。”
崔灵洗不卑不亢道:“徒儿不敢当,师尊谬赞。”
“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以你的修为和学识,也不再需要炼涤心丹了。”他眸光复杂,叹道,“也不知你现下可还记得,炼制涤心丹所需的主要材料?”
崔灵洗没有犹豫:“铁檀香、梵天蝉、流萤毒。”
“不错。”游滁点头,但面上并未表露出一丝喜悦,反倒是异样的平静,“难为你能记住。”
“徒儿从不敢忘记初心。”崔灵洗盯着地面,道。
游滁捏起茶盅,浅饮一口,才道:
“方才是第一个问题。那么,以屠蚕骨和七煞血为主材料的灵丹,你可曾听闻?”
他话音一落,屋中便静了下来。
屠蚕骨、七煞血,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善茬,姜照腹诽。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崔灵洗才略略松开紧皱的眉。
“……一百七十年前,徒儿第一次参加百狮炼的丹修狮斗时,曾在最后一轮比试时炼过此丹,最终侥幸取得胜利。”她轻声说,“师尊所言,可是不知摧山?”
游滁一动不动地望了她半晌,才缓缓道:“当时狮斗,胜负难分,后来你说,你要炼出能决定胜负的灵丹,而后闭关足有一月。”
丹修炼丹或器修炼器往往都需要在安静稳定的环境中进行,而且时间长短不定,难以控制。所以为了让丹修更能发挥自身最好的水平,他们的狮斗环节是被允许闭关完成的,除却在内伺候起居的侍从,只需另派人在外看守监督即可。
游滁闭了闭眼,紧接着说:“你出关那日,天生异象,你带着几乎近仙阶的不知摧山出现于人前……”
近仙阶??
姜照被这三个字打得猝不及防,几乎是瞬间便瞪圆了眼睛。
他望向崔灵洗的眼神登时变了。
“宿、宿宿宿宿主,一百七十年前仙子就能炼出近仙阶的灵丹??那不就是天阶了?她那时不是刚拜师没多久吗?”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扒拉宿主。
除了宿主以外,活生生的丹道鬼才啊!
紧接着哐当一声门外爆出巨响,打断了游滁接下去要说的话。
姜照被这声响惊住,正欲回头的动作也被掐断,自然没有看见应璋听见这句话后,慢慢皱起的眉心。
只见门外一样貌周正的青年仰倒在地,呆滞半晌才知道自己暴露了,旋即尴尬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慌乱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便朝着屋内长辑作礼:“拜、拜见师尊!”
游滁眯了眯眼睛,不悦道:“裴桁之,你怎么还在这里?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裴桁之的腰折得更低了:“其其其、其实……我,我说我担心您老人家的身体,怕您生气气着自己……呃,您信吗?”
场面凝固了一瞬。
姜照后知后觉,看着裴桁之险些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后颈一凉,似乎有一道危险的眼神落在自己的后脑上,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着寒意。
笑意瞬间消散,他立时回头,却见八风不动的宿主坐姿清正,姿态优雅闲适地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
没有异常。
但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姜照深感莫名其妙,狐疑地扫了他一眼,但怎么也没抓住破绽,才慢慢转过头。
他一转过头去,便见游滁一直沉绷着的脸色微松,似乎颇觉荒谬又好笑,道:“我在考较你师姐,生什么气,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谁说没生气……”裴桁之小声道。
游滁面色一正:“有什么话就大声点说,没吃饭么?”
“我说——”裴桁之没憋住,扬声道:“那小师叔他怎么能在这儿?师尊你不是说只考较师姐么!”
他此话一出,连一直垂着头立在原地的崔灵洗都未能免俗,惊讶扭头瞥了他一眼。
而姜照的第一反应,则是你小子真大胆。
第二反应,是连忙去看自家宿主的反应。
——很好,他家宿主一副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模样,秉持着平日里永远的处事不惊。
似乎一点儿也没把裴桁之放在心上。
下一刻游滁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被气笑了:“你怎么跟你小师叔说话的?又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平日是不是管教你管教得少了,把你养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裴桁之不服嘀咕:“……我说的哪里有错了。况且这儿还不止小师叔呢……”
其实修士耳聪目明,不会听不到他的声音。
就连半桶水的姜照也几乎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很快发现裴桁之闭上了嘴。
甚至肩膀还明显地颤了一下。
姜照似有所觉侧过头,便见宿主终于放下茶杯,黑沉沉的眼睛意义不明地凝在裴桁之身上。
见姜照望来,才收回视线和他对视。
姜照突然明悟了什么,无声指了指自己:
‘他在说我吗?’
而他还未等到应璋回答,耳边便传来游滁严肃的声音:“我让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在场,自然是因为我接下来要问你师姐的,与他们二人有关。”
姜照:?
姜照戛然呆住,连心脏都停跳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
等等!我怎么就被盖章成宿主的道侣了!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他在心里抓狂呐喊脚趾不停蜷缩,甚至抓着应璋的袖子企图让应璋说几句反驳的。
但应璋自顾自地一口茶接一口,神色淡定姿态从容,似乎并不打算辩解。
与此同时,姜照感觉到似乎有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完了。
只见门外的裴桁之神情恍惚,愣愣的目光落在姜照身上,忍不住来回在他和应璋之间梭巡。
不用姜照猜,裴桁之此刻一定不再纠结为什么小师叔在这儿了。
他的心理活动一定是:小师叔有道侣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等……”姜照眼见指望不上宿主,于是挣扎着想开口,却被崔灵洗打断了。
“不知师尊要问的,可是益体丸么?”她低眸说。
姜照合上嘴,一只手撑在桌上而后掩住上半面,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而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才听游滁道:“我希望这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姜照一愣,慢慢放下了手。
游滁那张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上,此刻是迥异的平静。
姜照奇异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每一种灵丹,既有主材料,自然也含有额外辅料。”游滁突然道,“不过自你独斗赢得魁首之后,我也不再过问和探查你炼丹时所用的材料。灵洗,不知你可否替为师解惑,告诉为师你所炼成的益体丸中,都添了什么辅料么?”
崔灵洗此刻背光而立,她的神情被映得模糊不清,但姜照总觉得自己仿佛听见她默默松了口气。
只听她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徒儿为打磨其色泽,加入了天山雪莲的一瓣莲叶,同时,为去其杂质,尝试用了冰霞凝胶……”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堪称五花八门,直把姜照听得云里雾里,暗自咂舌。
这益体丸居然添了这么多辅料?真不愧是精益求精的天凝首徒。
连门外回过神后的裴桁之都不免惊叹:“师姐你真厉害!这些药材你都能加在一块……”
然后收到了游滁的死亡凝视,瞬间夹着尾巴不敢出声了。
“可惜。”
识海之中,应璋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响彻姜照耳边。
毛绒球陡然一惊,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恰在此时,游滁一字字问:“你说,你为了附凝香气,添了造化乾坤泪?”
崔灵洗微顿,道:“是,只不过造化乾坤泪若充作辅料,药性太烈,徒儿不敢添太多,以免影响药效。”
游滁原本就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更像是被寒冰冻结了一样。
良久,他才道:“造化乾坤泪,世人传说它之所以药性刚烈,是因它的源头来自幽冥九天的一滴岩浆,若其中当真加了这味辅料,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哗啦一下同时拂落素瓶和白瓶,它们砸在地面上发出两声不轻不重的脆响,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但世人也传说,曾有仙人去过一天外有天之地,此地埋着一条奔流不息的赤水,仙人从中取出一滴水,发现它竟与九天岩浆同源共生。”游滁的每个字都分外沉缓,“这滴水被意外带回人间,世人见之,为它取名为,一念长生泪。”
素瓶和白瓶碰撞着,骨碌碌滚到崔灵洗的眼前,晃了几下后才安静停住。
崔灵洗的瞳孔蓦地放大。
“扑通——”
姜照瞬间变了脸色,慌忙扯着应璋从木椅上站起身。
只见绯红的裙摆像靡丽盛放的花,天凝首徒长跪不起,面色终于不复从前的镇静稳重。
“请师尊息怒……”崔灵洗颤抖着声音,艰涩地说:“弟子愚钝,一时忘记自己加的是一念长生泪而非造化乾坤……”
裴桁之一步跨进门内:“师尊!你别这么生气啊——师姐最近太忙了,说不准是真忘了呢?”
见他欲要进屋,游滁再挥衣袖带出一阵狂风将之挥出门外,而后咚一声摔在远处安静等候着的两名女侍跟前。
一秒后传来裴桁之的痛叫和粉衣女侍的惊呼。
姜照后背一凛,只觉手脚都发疼,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反倒踉跄着撞在了应璋身前,被人握着肩稳稳扶住。
“灵洗。”游滁心平气和地凝望着自己爱徒的发旋,“你不妨打开那白瓶,仔细认真地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崔灵洗紧抿着唇,唇色发白一语不言。
“灵洗,你的确用了造化乾坤泪。”
游滁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崔灵洗面前,居高临下地垂视着昔日为之自豪的爱徒,少顷长长叹出口气:
“那白瓶里的,不正装着你所说的灵丹么?”
崔灵洗瞳孔微栗,死死盯着白瓶上的一丝裂痕。
“你瞒下劣品之事,将之偷梁换柱,交予我的反倒成了上品。甚至这成品也并非出自你之手……”游滁低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相反,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弟,灵洗。如若今日师侄和他的道侣不曾来访,我恐怕永远会被你蒙在鼓里。”
哐当!
裴桁之连滚带爬狂奔而至,听到后半句话愕然说:“师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师姐不可能是这种人啊!!”
游滁置若罔闻,面色如寒霜。
但姜照分明能看见他眼底藏着的一缕悲哀。
“他们说,劣品才是你炼的,因为这是你亲自吩咐你的女侍交付的……直到你来之前,为师都不愿相信。”只听得游滁轻声道,“只因这两种益体丸虽非源自同一人,但成品中蕴含的灵力,为师认识。”
“认识了一百九十六年。”
天光洒进,光景正好,却莫名冰凉。
崔灵洗哑然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游滁却并未让她开口。
他说:“如若成品出自于你,那么,你便是随意寻了劣品来敷衍了事。你如此应付你小师叔和他的道侣,已是不敬。倘若他不是你的小师叔,他的道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为师这一百九十六年来,对你的所有教导么?”
崔灵洗握紧拳,抖声打断:“……师尊,灵洗知错了,但这劣品的确不是灵洗炼的……徒儿一时鬼迷心窍,请师尊——”
她面朝游滁,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请师尊原谅徒儿。”她说,“徒儿下次……必不再犯。”
余光之中,姜照隐约能看见裴桁之不可置信的眼神。
崔灵洗此举便是承认了她品行有亏。
长久的沉默后,游滁长吸一口气,竭力压下胸腔中沉蕴的情绪,再度道:“你如此笃定,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天山雪莲、冰霞凝胶……打磨色泽、平滑杂质,或附增香气、改进味感,这些你都做到了。但你可知,你所炼的成品益体丸中,还加了一味药?”
屋内安静得吓人。
姜照心头蓦地升起一股荒唐到极点的直觉。
他不由得悄悄问宿主:“所以……仙子是少说了一味药吗?”
应璋松松搂着他,答:“不算药。”
“是。”崔灵洗强捺迟疑之色,镇定道,“徒儿想起来了,是……独角白鹿的断角。”
她始终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因此没能看见此刻游滁复杂的神情。
游滁静静地望着她,突然唤了声“灵洗”。
一身艳丽绯衣的天凝首徒膝行一步,仓皇说:“师尊……”
“你修行已有两百余年了吧。”游滁将手背过身后,仰头闭上眼,道,“从你入我门下的这一百九十六年……”
“你怎么会糊涂到,把断角当作一条柳枝?”游滁厉声道,“白鹿的角的确可作一味药——但,偏生这成品中,加的却是无法药用的柳枝!”
崔灵洗深深埋着头。
半晌,她颓然地,再度把头重重一磕。
门外,裴桁之怔怔地呢喃:“柳枝……”
姜照从温暖的臂弯中茫然偏头,与应璋四目相视:“一条柳枝加进去,会怎么样?”
应璋略笑了下,而后压平唇角,半嘲不嘲:“背后之人运气不错,歪打正着。”
一条并无任何药性的柳枝加进去,偏偏误打误撞,反倒画龙点睛,催发了一念长生泪,为它增添了一股独特的自然清香。
而白鹿的断角,是做不到的。
“如今想来……恐怕那涤心丹,那不知摧山……都并非是你炼的吧。”游滁满面疲态,像是苍老了十岁,“当初你炼就不知摧山时,我便心有疑虑。你虽非出身世家,但也是丹道名门之女。据我所知,你在本家中从未受过苛待,因嫡脉身份,反倒待遇优容有佳。”
崔灵洗艰难挤出声音:“我……”
游滁语气沉重:“但不知摧山,是魔丹啊。”
如一道惊雷,劈向在场诸人。
裴桁之失声道:“魔、魔丹?!师姐炼的……是魔丹?!”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反倒忘记,那日你赢得并不光彩。”游滁并未理会,反而叹道,“我的弟子炼出举世不容的魔丹,虽然是天阶灵丹,可当时诸位长老已隐晦暗示我,要我将你从门下除名——因为若要炼就魔丹,需经历过世间最惨痛之事,当时的心境必须是一生中最悲伤、最愤恨的时候……这样的人,是潜在的危险。但我抗下了压力,保住了你。”
他甚至已经往轻了说。
然而自幼享受着鲜花与掌声的丹道名门之女,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后一帆风顺地拜入游滁门下的天凝首徒,怎会有如此心性?
游滁摇了摇头,语气自嘲:“可叹我识人不清……想必是你背后之人,当初心境动荡,才会炼出魔丹吧?”
姜照眼睛一动。
他似有所觉,蓦地拧头朝门外看,视线越过裴桁之,落在遥遥的两道身影上——
紧接着,游滁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此人为你保驾护航了一百九十六年。”他说,“他是谁?”
第 74 章
“此人为你保驾护航了一百九十六年。”游滁的声音轻而淡, “他是谁?”
周围静得可怕,地面上的阴影都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不动。
良久,游滁才沙哑道:“如果你不愿说, 那便让一直跟随你这么多年的她们来说。”
崔灵洗闻言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她蓦地支起上身,面上难掩惊愕, 喊道:“师尊!”
游滁不再看她,抬眸扫向门外呆呆立在原地的裴桁之:“桁之, 你去把她的两个女侍带过来。”
裴桁之愣怔地和自己的师尊对视了数秒,半晌才转了转晦涩的眼珠。
姜照冷不丁地同他游移过来的视线撞上,将裴桁之空白的表情收归眼底。
他默默叹了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法言说的滋味, 别过脸避开裴桁之怔忡的目光。
裴桁之似乎被他细微的动作惊醒,神情茫然地道了句“是”,而后才僵硬地转身一步步朝外走。
两个女侍出现在众人视野的时候,二人都明显地愣了下。
因为她们都见着了双膝跪地的崔灵洗, 加之四下气氛凝重, 往日慈眉善目的长老此刻神色肃厉, 她们才甫一跨进门便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二人皆异口同声:
“拜见——”
话到一半,便被游滁冷漠制止:“虚礼便免了,本座有事要问你二人。”
“师尊!桃瑶和含星虽跟随徒儿多年,但……”崔灵洗仰头直视着游滁, 语气间染上一丝几不可察的央求。
“噤声。”游滁冷冷丢下两个字。
崔灵洗的声音戛然而止,面色几经变幻,最终化作浓浓的难堪。
游滁不再理会她, 视线落在崔灵洗身后穿着朴素灰衫的少女身上,沉声唤:“含星。”
姜照眼皮一动。
只见方含星身形微顿, 而后恭顺地答了个“在”字。
“你做事稳重缜密,为人聪慧机敏,本座一直觉得你和天凝的普通弟子一般无二。”游滁负过手,面上不露声色,“本座认为,这个问题,最该由你答。”
方含星深深垂头,迟疑了会儿才低声道:“含星不敢当……但长老有疑,含星必竭尽所能为长老解惑。”
“那好,本座问你。”游滁直直盯着她,“平日里,你主子除了你们与仙府的人之外,是否有和外人接触?”
姜照眼尖地瞧见崔灵洗因紧张而握紧的五指微微一松。
他默默歪了歪头。
好奇怪。
而那厢方含星一五一十道:“女君平素只在仙府走动,采买事宜皆交由侍从打理,若论外人……女君每月十五会修家书一封,以鸿雁传信,联系家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无懈可击的回答,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游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面上已全然掩去了情绪:“……如你所言,本座倒依稀记起,你主子深居简出,的确极少见外人。”
方含星压着气息,没敢回答。
“既然如此,那本座换一种问法。”
游滁伸手一点,只见一隙灵光从他指尖弹出,向地面俯冲而去——
灵光卷起素瓶,随后悠悠飘荡至方含星眼前。
“当日你主子炼制这一瓶益体丸时,身旁除了你们,可还有第三人?”
被灵光环绕的素瓶闯入方含星的视线之中,随后安静地浮在半空不动。
她在凝视着它,没有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但相对应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姜照隐约猜到了她的沉默的原因。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过自己的朋友便是方含星,所以在游滁的视角里,方含星对这素瓶中益体丸的来历并不知情。
无论她的回答是与否,都会把这件事推向另一个深渊。
游滁说:“含星,你可以想清楚再回答。但不用想着欺瞒本座,本座之所以私下召问你们,是不想让你们受天权堂刑罚之苦。”
她们毕竟修为不高,想让她们吐出真话,天权堂有一万种法子。
无人注意那名唤桃瑶的粉衣女侍颤了下。
方含星微微抖动眼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突然笑了笑。
游滁不由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轻轻朝下一拜,说:“长老既有此问,想必答案已有定数,含星回答与否,皆不重要。”
游滁半晌徐徐叹出口气,难掩失望神色,“你……”
与此同时,崔灵洗慌张地膝行两步,火红的衣裙挡住了方含星的大半面容。
她迫切地说:“师尊,徒儿知错了师尊……徒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师尊给徒儿一次机会,哪怕让徒儿从此做仙府的洒扫弟子也成!”
游滁定定地看着她,说:“本座虽不知那人为何要帮你,但你窃取旁人的天赋是真,你得到了仙府的顶尖资源也是真,你受到的赞誉都是真……如今事情败露,你却希望本座轻拿轻放?你是天凝大师姐,可知你今日之举,足以令仙府人心惶惶,败坏仙府名望、天凝立峰多年以来的风气!”
崔灵洗嘴唇痉挛了一下。
紧接着,游滁突然伸手指向姜照,声音朝向崔灵洗,如雷霆震怒:“你不仅骗了本座,还骗了你小师叔的道侣!你修炼如此多年,莫非不清楚道侣于修士而言意味着什么吗!倘若他真因你一念之差出了什么好歹,你是不是要拿你的命偿还!”
四下死寂。
姜照被骤然一指,下意识抓着宿主的手臂退了一小步。
手指触碰到那层肌肉的时候,他才发觉应璋是绷紧的。
他不由侧眸瞥了眼应璋。
剑修寡言,但眉目沉冷,周身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戾气。
良久,崔灵洗颓然跌坐在地,一直讷讷着“徒儿没有”“徒儿不敢了”。
游滁冷眼垂视,漠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现在说出来背后之人是谁,本座还能念及这一百多年的师徒情分,只将你赶出仙府了事;但若你仍执迷不悟……凭你所作所为,你们主仆三人,便都去天权堂走一遭罢!”
门外头,裴桁之失声道:“师尊!这——”
但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游滁猛地挥袖,紧接着咣当一声屋门紧闭,直接将裴桁之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
崔灵洗浑身一震,霍然抬头。
她双肩颤栗着,脸色分外苍白,轮廓锋利的眼睛盈满了脆弱的不可置信。
她喃喃说:“徒儿这辈子,一直以师尊为目标,为了拜入师尊门下,拼了命地想入仙府……徒儿珍惜这能够成为您弟子的机会,一百多年来事事谨慎如履薄冰……如今师尊却说,要将徒儿赶出仙府么?”
“你为了这个机会,抢了旁人的功劳据为己有,你把这叫珍视么?”游滁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
“抢?”
她惨笑一声,双目赤红,紧接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嗓音嘶哑如厉鬼,咬牙切齿爆出凄吼:
“我没有抢!所有、所有的一切,自两百多年前开始——他的天赋、他的能力……不,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用我的东西,何错之有?!”
随着她最后一字落地,屋内只余下她喘着粗气的急促声。
游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悲哀。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姜照从她的话语中,终于读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看了始终维持着跪拜姿势的方含星一眼,压紧眉心,忍不住开口:“……可是没有谁的一切天生就属于谁的啊。”
喘气声遽然一滞。
“就算是生育你的至亲、陪伴你的兄姊、教养你的师长,也没有道理说你的一切都属于他们的吧?”姜照困惑地小声说。
他慢慢松开了紧紧扣住应璋臂弯的手,静静地看着怔愣的崔灵洗,轻声道: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你非要说这个人的一切都属于你,那你经历过他的人生、体验过他的困境吗?你感受过他的喜怒,知道他的伤悲,明白他的难处,懂得他的爱恨吗?如你所言,这些……也本该属于你的才对啊。”
崔灵洗呆呆地扭过头,慢慢望向他。
“仙子,你没有做到,对吗?但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啊,所以怎么会有人说谁的一切属于谁呢。”姜照犹豫了一下,小心说:“既然你不能悲他所悲,恨他所恨……你并没有认为他的一切都属于你,你只是想要他的天资和能力,作为你仙途的垫脚石而已吧?”
绯色罗裙将崔灵洗的面容衬得惨白如霜。
她呆滞地自言自语:“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姜照心觉不对,立马闭上嘴,脑袋里一根名唤警惕的弦陡然绷紧!
“——你懂什么!!”
崔灵洗泪淌满面,倏然尖锐地怒吼!
紧接着血红的灵光冲天而起!电光火石间,以崔灵洗为圆心,环形的灵力冲击无差别地朝在场众人迫面而去!!
所有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姜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眼前一黑,因为在毫无保留的灵力巨浪中,他被应璋当机立断攥住手腕护进怀中,分秒之内疾退至墙角。
玄衣遮住了他的视野,令猩红成了在他眼中只一闪而过的瞬间。
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阖屋爆出咣啷啪啦的可怖动静,器物撞击声、瓷瓶碎裂声、木柜倒塌声、屋门坍塌声如狂雷骤雨砸在每个人的耳边。
烟尘伴随着锐响,日光再度扑进,许久才驱散了漫天尘埃。
在漫长的窒息中,从来亲切和蔼的天凝长老终于回过神来,他一把撤掉幽绿的光罩,而后面色扭曲地对着安然跌坐在中央的绯衣女子大怒厉喝道:
“崔灵洗!!你放肆!!!”
第 75 章
姜照被应璋完全护在怀里, 除了受到惊吓,连衣角都没破。
在游滁怒不可遏的余声中,姜照眼前的那片玄黑才向旁退开一步, 掩住他口鼻的手在尘埃散尽后也慢慢撤开。
下一刻满室凌乱便映入姜照眼帘。
屋顶被炸出了窟窿,碎屑还在扑簌簌地落,曾被爱惜擦拭过的精美瓷器皆四分五裂化作飞灰。
离崔灵洗最近的两名女侍受到的波及最大, 尽管在那一瞬间她们已经尽力支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但仍然因这猝不及防的一手而被掀翻在地。
方含星的状况还好一些, 只是衣衫破烂了几处,脸上变得灰扑扑的,在姜照看过去的那一刻还在擦着额角和唇边的血。
而桃瑶明显要比方含星狼狈得多。她痛呼不已,七窍流血不止, 瘫倒在地半天都没能爬起身,还是游滁弹了一指灵光过去,才勉强稳住了她的伤势。
游滁怒火中烧,他失望地指着崔灵洗, 喝道:“你是疯了吗?!你想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来掩盖你的错误吗?!”
崔灵洗被骂得顷刻回神, 她浑身颤栗地紧盯着自己青白发抖的十指, 连头都不敢抬起,绝望又迷茫地喃喃:
“我……我做了什么?不……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
游滁气得难以平复剧烈的呼吸,“你”了好几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师尊?……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屋门坍塌拦腰砸成两半, 裴桁之站在几步外茫然地张望了几秒,才踉跄着跨过已经不存在的门槛。
“——长老。”
与此同时,姜照陡然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轻轻一松。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宿主往前一步, 将他挡在身后。
“若我没看错。”剑修森冷着眉眼,语气沉沉, 直截了当:“您的徒弟,方才是要蓄意攻击我的道侣么?”
站在角落的剑修投来骇人的视线,他身形高大颀长,结结实实地将他的道侣藏在了身后。
崔灵洗转了转干涩的眼珠,不复从前的持重守礼,咬牙大吼:“我没有!是他什么都不懂,他污蔑我!!”
姜照在应璋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紧皱着眉探头出来正欲反驳。
应璋却抬手摁住了姜照的肩制止。
“……若长老不能给弟子一份交代。”他微抬下颏,冰寒的目光审视着面红耳赤的崔灵洗,轻声道,“那弟子只好以自己的方式,来为我的道侣讨一个公道了。”
崔灵洗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刹那变得惨白。
游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猝不及防地被扑身跪来的崔灵洗扒住衣袖——
“师尊,徒儿真的知错了,徒儿不该欺瞒您这么多年,师尊,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让徒儿留下来吧……”
昔日身份贵重前途无量的天凝首徒此刻声泪俱下,死死地拽着游滁的衣角不愿松手。
游滁见状,长叹一声,哀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你真心悔过,为何到现在都不愿说出背后之人的名字?”
崔灵洗痛苦地闭了闭眼,游滁的话似乎戳中了她心里的什么伤心事,令她不住哽咽:“不,我不想……”
姜照方才被崔灵洗那么一冲,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忍不住嘟囔:“长老都说了坦白从宽……”
屋里一阵窒息的沉默。
游滁深深吸了口气,在场诸人都是五感敏锐的修士,怎可能错过姜照的只言片语。
不过姜照向来不是因为不高兴就口出恶言的性子,纵然如此他心里仍颇不畅快,正在他垂头将闷着气默默消化时,有人攥住他细伶伶的手指捏了捏。
姜照瞳孔张大,旋即蓦地抬头,遽然与应璋四目相视。
他的宿主朝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识海中传来应璋的声音:“不能生气,仔细身体,记得么?”
姜照眨了眨眼睛,难得没有选择挣开。
这个过程仅仅是一两息,但他莫名地就觉得内心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下一刻应璋支过眼,冷声提醒:“长老,您意下如何?”
崔灵洗闻声重重一抖,拼命扯着那角纤尘不染的衣袖:“师尊!师尊求您……”
游滁阖上眼睛,不顾那点微弱的挣扎,神色纠结半晌,最终颓然叹道:“此事确属我识人不清、管教无方……桁之。”
裴桁之一直缩在角落不敢吭声,此刻被点名才硬着头皮站出来作辑长拜:“请师尊吩咐。”
“把这三人都带去天权堂。”游滁再度叹了口气,“你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这件事便全权交由天权堂处置罢。”
“什、什么?”裴桁之霍然抬头,惊问,“真的要交给天权堂?!师尊,您请三思啊——”
他声音还未落地,本还躺在地上哀呼嚎痛的桃瑶,登时噌一下弹起身尖锐地叫唤起来:“不!不行——长老、长老饶命!桃瑶不想去天权堂……求长老饶命!”
她颤巍巍地爬了两步,拖出一地血痕。
“长老恕罪,饶命啊长老!”
但任凭她如何语无伦次痛哭流涕,游滁心意已决。
他眼神沉暗,语气加重,道:“带她们走。”
裴桁之为难片刻,终是迈步走向崔灵洗,小声道:“师姐……我们走吧。”
“不、不……”
崔灵洗表情空白,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步后退,脊背贴紧墙壁,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化出一道殷红利剑,双手紧握剑柄费力地将之抬起,而后直指众人——
“我不能走。”
她似乎再次变回了那个沉静稳重的天凝首徒。
她重重地把剑挥了一下,幽幽指向游滁:“我是师尊的徒弟。”
游滁瞳孔微缩,失望而愤怒道:“崔灵洗,你到底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她置若罔闻,紧接着挥了第二下,转向裴桁之:“我是你的师姐。”
裴桁之满面不可思议,抖声唤她:“师姐……”
她眉眼间满是阴戾,拼尽全力挥动了最后一下——
姜照漆黑的眼睛里,赫然倒映出直指自己的血红剑锋。
“我在这仙府,做了一百九十六年的天凝首徒!”她嘶哑着嗓音,压抑着愤怒和不平,“世人予我赞誉,家族以我为荣!师慈徒孝,人人称颂!我谨言慎行了这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而你们,你们却想在一夕之间,夺去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让我身败名裂么?!”
迎着那抹凌厉剑锋,姜照终于冷下了脸。
他轻声说:“如果仙子所说的努力,是指企图用劣品灵丹瞒天过海,是指将他人的果实占为己有……”
“这不是努力,是傲慢。”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极为漫长,连桃瑶痛哭的声音都渐小了下去。
崔灵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喘息道:“你胡说!”
姜照蹙紧眉心,说:“胡说与否,只有仙子自己知道。”
崔灵洗紧紧地瞪着他,这一刹那许是求生的意志起了作用,令她不知从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力,作为丹修竟朝前挥动了一道微弱的剑光!
“我不能去天权堂——你们休想,休想知道一切!!”
“住手——”“师姐!!”
游滁下意识挥出一缕青芒想要阻挡,但已然来不及!
下一霎那,只见应璋反手在掌心中凝出一柄玄黑小剑,剑身上附带一抹极重极稠的无上剑意,随着他轻轻一拂,化作咆哮的剑光与那赤芒轰然相撞!
不,不是相撞,而是毫无悬念的碾压式吞没!
所有的攻击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丹修拼死凝出的剑光与剑修凝练多年的剑意相比只能称作班门弄斧。
诸人还未从心神俱震的惊异中回神,只见一击不成的崔灵洗被隔空掐住脖颈拎至半空中!
崔灵洗在空中不住地蹬腿挣扎,面色涨紫,已是濒临窒息——
游滁目露不忍,忽然回头道:“师侄!”
姜照瞥见长老的神态,犹豫了一小下,也扯了扯应璋的衣袖。
砰!地一声,崔灵洗直直摔落下来,她跌坐在地死死护住脖颈,发出粗粝的喘息和咳嗽声。
游滁显然不会忽略应璋冰冷的面庞,他知道崔灵洗此番彻底犯了他这师侄的大忌,于是连声催促裴桁之:“把她们三个人赶紧带走!”
裴桁之忙道:“是,师尊!”
崔灵洗作为丹修,挥出剑光已是极限,加之又被应璋的剑意覆没,更是令她受到了反噬,方才又遭扼喉,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仅无法反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照见场面终于稳定下来,才慢慢松了一丝心神。
不过他压根不用看自家宿主,便知道应璋此刻心情有多糟糕。
因为刚才应璋的那个举动,明显是被激怒了,他有一瞬间是想下死手的。
姜照正踌躇着不知同宿主说些什么来平复他的怒气,下一瞬耳边陡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哭喊——
只见桃瑶死死扒着裴桁之的黑靴,身体抖如筛糠,痛哭流涕:“长老恕罪,饶命啊长老!我说,我什么都说,求长老放过我!”
事态峰回路转,没有人会想到崔灵洗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背叛了她,要把她守口如瓶的秘密公诸于世。
游滁皱眉,急迫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女君……女君背后之人,是她!”桃瑶一把擦去泪痕,而后霍然抬手,直指阴暗处一直沉默坐在原地的方含星。
姜照愣愣地看向桃瑶,视线慢慢地越过她,投在那道暗沉的身影上。
灰衣朴素如旧,但众人看向方含星的眼神,瞬间都变了。
第 76 章
真的是她。
姜照此前已有了隐约模糊的猜想, 只是推测乍然被证实,心中难免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姜照忽然忆起, 方含星曾经对他说,崔灵洗不会想知道她擅长炼器这件事的,因为她的女君会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如今想来, 这“正业”指的,便是替自己的女君炼丹吧。
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空气中溃散开来, 姜照清楚地看见游滁的表情逐渐僵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嘴唇蠕动片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话……当真?”游滁声音干哑,不可置信地喃喃, 眼睛慢慢飘向那片阴暗。
桃瑶拼命点头,泪如雨下,张了张嘴正欲再说些什么时——
“啪——”!
只见本该已是强弩之末的崔灵洗霍然暴起,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重重甩了桃瑶一巴掌!
她最亲近的女侍对此毫无防备, 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偏了头, 尖叫一声松了手狠狠摔在地上!
整个过程在一瞬间发生, 崔灵洗动作快得几乎只有残影,力道之大令姜照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控制不住地后背一凛,下意识扣紧了宿主的手不敢放开。
“师姐!!你做什么!”裴桁之惊呼, 连忙弯下身想把她二人拉开。
“桃、瑶!!”
崔灵洗充耳不闻一把推开他探来的手,她双目赤红,脸色飒白如幽冥恶鬼, 边咳嗽边一字字道:“本君自认这么多年来待你不薄……你如今是想如何?叛主吗?!”
桃瑶捂着青肿的脸颊疯狂摇头:“仆没有叛主……女君,仆只是不想去天权堂……我想活下去, 难道有错吗?!”
崔灵洗怒极反笑,见状欲要再甩她一掌!
“够了!”游滁震怒大喝一声,手一挥放出一道灵力,将二人强行分开!
崔灵洗还欲挣扎,游滁当即用灵力把她捆住,甚至还下了噤声术。
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余下桃瑶时不时的啜泣声。
姜照觑了眼游滁阴晴不定的脸,趁此时机又偷偷看了下自家宿主,见他双唇抿得很紧,长眉下压,周身萦绕着一股“我很不爽”的气息。
姜照被这不善的脸色一冰,正欲收回视线,却无意中瞥见应璋空着的那只手上一直盘旋不散的一缕黑雾。
他瞬间屏住呼吸不敢再看。
好吓人。
姜照默默腹诽,又不由庆幸。
幸好他家宿主向来克制自持,还尊师重道,堪称全天下性格最好的剑修。
否则场面真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短暂的寂静中蓦地传来声响,姜照立即觅声望去,只见游滁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
便听他唤了声:“含星。”
置身于阴暗之中的人影顿了顿,才慢慢起身步入诸人的视野之中。
只见方含星虽一身浅灰凌乱狼狈,步伐却仍轻而从容。
游滁紧盯着她,问:“事已至此,你可还有话要说?”
方含星并未直视他,喉咙微微滚动,须臾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没有。”
游滁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来维持自己的心平气和。
他怒道:“你既有此等天赋,为何要做这等为人不齿之事?你可知此事传出去后,她便成了欺瞒世人的主谋,而你就是帮凶!”
方含星沉默以待。
游滁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回答,更是失望至极,道:“无可救药!你们主仆,都无可救药!”
“长老、长老!”桃瑶霎时止住哭泣,慌忙朝前膝行,哀声道,“她不说,仆说!只求长老开恩放仆一马……”
游滁再次深深地看了方含星一眼,但少女毫无反应,他不由恨恨拂袖,旋即低头,冷声道:“若你如实相告,本座或会考虑。”
在游滁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姜照眼尖地瞧见崔灵洗微弱的挣扎。
他将崔灵洗愤恨不甘的表情纳入眼底,轻轻叹了声,再度将目光放在桃瑶身上。
桃瑶此刻自顾不暇,她痛苦地点头,颤声道:
“女君她……她之所以能让星儿心甘情愿替她炼丹,是因为女君救过星儿的母亲。”
桃瑶颠倒的话语为在场诸人隐约拼凑出真相的全貌。
崔灵洗乃是嫡脉,她的母亲自然是高门主母,身边仆从如云,而方含星的母亲正是其中一个。
方含星是方母的第一个孩子,后来方母怀第二胎险些难产时,是崔灵洗派了族中医术高超的修士去诊治,才将将挽回了方母的命。
二人的渊源就此结下。
而崔灵洗虽出身丹道世家,却天资平平,若摘了她大小姐的称号,也只能算作修界中最不起眼的一名修士罢了。
可方含星与她截然相反,就像天秤的两端。
纵然身份卑微,却拥有着崔灵洗、乃至每一个丹修都梦寐以求的丹道天赋。
“所以、所以星儿这么多年来一直甘愿隐姓埋名替女君办事,都是因为女君的救命之恩!”桃瑶眼含热泪,言辞恳切,“桃瑶跟随女君多年,也不敢妄称全然了解女君……但唯有这件事,不仅我知道,全族上下的人几乎都知道!!”
她激动得毫不作伪,众人神色各异。
游滁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犹豫之色并未正面回答。
姜照抬手挠了挠侧颊,恍然道:“这么说来,仙子其实本性不坏,只是因为特别想成为长老的徒弟,所以一念之差便行差踏错了?”
裴桁之也是这么想的,他听罢桃瑶的话,便扭头朝游滁迫切道:“师尊!若按这么说来,师姐只是想岔了才欺瞒于您……”
“不。”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方含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只见方含星定定地朝桃瑶望去。
“蔺桃瑶。”她语调平直地唤。
粉衣褴褛的桃瑶身形极明显地一僵。
“我记得你在女君出生不久,便被主母拨作她的贴身女侍了。”方含星漠然道,“那你可还记得,我本不姓方,而姓崔?”
她话中内容便如咆哮而下的惊雷,分明四周安静得只有众人的呼吸声,却愣是能让人听见轰隆巨响在头顶炸开。
日光透过上方的巨大窟窿洒下淡淡的暖意,但几乎所有人都莫名感到心头微凉。
姜照灵光一闪,不由更加紧握住宿主的手,这一瞬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震惊喃喃:“所以……方含星是仙子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姜照忽然记起崔灵洗那句“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莫非是因为这层血缘关系,才令崔灵洗一直心安理得地借用方含星的天赋么?
桃瑶显然没想到方含星会反驳,艰难道:“我、我记得……你娘后来,后来被家主看中……”
方含星冷声截断桃瑶:“不要再提我的母亲。”
而后她慢慢转动眼珠,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昔日的主人。
她缓而有力道:“女君,我不提,不代表我忘了。我娘是个凡人,而您的母亲,也就是主母,她克扣我娘的月俸,让她不得不省吃俭用,甚至要上外头多打几份工才能养活自己;她让一个凡人,在隆冬时节却吃不饱穿不暖;您的母亲,甚至罚跪一个有孕的凡人!”
崔灵洗双瞳一栗。
空气寸寸凝固,周围陷入窒息的沉默。
“我娘那次难产的确活下来了,还有我妹妹。”方含星陡然勾了下嘴角,但是眼底没有笑意,“可因为主母——我娘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能活过我的十七岁生辰。”
姜照听得浑身恶寒。
他直面着人类的恶,却无法回到过去击碎它。
应璋似有所感,眉心微皱侧眸望来。
他甫一看见姜照苍白的脸色,立即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手掌一翻,象征不祥的黑雾旋即消弭于手心中。
应璋确定黑雾消失了,才沉声问:“何处不适?”
姜照恹恹地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不舒服。
应璋凝重着表情,显然不信,随即通过二人交握的双手,熟稔地开始朝姜照灌输温纯的灵力。
姜照无奈又无力,正想说不用之时,耳边却传来桃瑶瑟缩的声音。
“……但,但女君救了你娘的命,是事实啊。”
桃瑶牙齿咯咯发抖,似是恐惧,却更像心虚。
方含星重新低头看她,半晌轻轻说:“她的母亲磋磨我的母亲,事到临头却让自己的女儿来施以好意,妄图安抚我笼络我,最后还要将我襁褓中的姊妹带走,借口说我母亲体弱,我又年岁尚小不好照顾她……蔺桃瑶,你知道吗,我已经快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桃瑶哆嗦着,问:“你、你为什么……”
“因为你说错了,我娘没有救命恩人。她之所以选择活下来,是因为放不下我和我妹妹。”方含星冷冷道,“崔家,没有人配做我母亲的恩人。”
所以,她才会选择撕碎沉默。
尘嚣落定,水落石出。
方含星虽然已经失去了母亲,但她为了自己的妹妹,“甘愿”成为崔灵洗的棋子任她摆布,百年如一日地成为她的影子。
崔灵洗和桃瑶的反应已经足够印证方含星话语的真实性。
在众人仍处于愣神之际,方含星蓦地抬脚走向屋里的另一侧——
没有人阻止她。
她一步步走到姜照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姜照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不少,伸出手下意识要扶起她,“方含星?!你怎么……”
方含星拒绝了他探来的手,她深深朝姜照一拜,埋首低声道:“含星这么做,是因为小公子是第一个……愿意在我窘迫之时,伸出援手的人。”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谢谢。”
姜照弯下的腰微微一僵,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的发顶。
原来她一直把那日祭延,铭记在心。
紧接着,方含星再度起身,走向游滁在他面前站定。
“长老。”她恢复成曾经的温顺,低下头颅,道,“含星虽非自愿,但欺瞒长老已是既定事实,大错既已铸成,我自知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所以,我自请入天权堂受罚,也接受长老将我逐出仙府。”
姜照听得怔了一下,继而便听见游滁叹道:“你们……”
他还未说完话,姜照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且、且慢!”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姜照迎着这些目光,硬着头皮含糊道:“我,我就有一个问题……要是真这样,那、那她妹妹怎么办啊?我是说,她妹妹不是还在崔家嘛……”
他小心翼翼,但不会有人听不出来他在替方含星求情。
崔灵洗瞒天过海了一百九十六年,如今东窗事发,倘若将她们三人都逐出仙府,或者让她们受罚,这消息一旦传出去,那方含星留在崔家的亲人便危险了。
游滁闻言沉思片刻,良久终于深深长叹。
“既然如此,桁之。”他抬起手指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最终下了决断,“即日起,将蔺桃瑶逐出仙府,方含星没入天权堂受罚十日,同时,你去带一队弟子,到崔家把方含星的妹妹接来仙府,务必安全地把人带回来。”
姜照蓦地睁大眼睛,一抹喜色划过眼底。
这是,让方含星留在仙府的意思?
“至于崔灵洗,也一并逐出仙府罢。”游滁停顿了下,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与他共处了一百九十六年的徒弟四目相视。
崔灵洗慌张惶恐,她不能说话,也不能行动,只能拼了命地摇头。
游滁闭上眼,不再看她。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关系不复存在,你不是我徒弟,我亦不是你的师尊。”
“我与你,恩断义绝。”
第 77 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少年趴在书案上,莹白如玉的手从袖间探出,中指上戴着一枚轻盈的骨戒, 淡粉的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铃铛。
霞光扑进,将他薄红的唇映得湿亮,却驱不散他一脸的倦容。
距离崔灵洗被逐出仙府已过去了半月, 这件事在仙府乃至修界都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极大部分人都只知是天凝首徒犯下了无法被容忍的大错, 至于是什么大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背后只有极少数的仙府精英弟子知晓内情。
而被罚入天权堂的方含星,不知是不是游滁有意为之, 半月以来,关于她的一点消息,都不曾在仙府走漏。
整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自此事之后, 姜照总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铃铛在案上滚动发出悦耳的声响, 叮叮铃铃很是轻快, 少年枕着一侧的手臂,懒恹恹地垂着一点眼尾,听着满耳的清脆,忽然一指摁停, 将之捏在两指间提起。
随着小巧铃铛映入两眼之间,姜照的视野里蓦地出现一道朦胧高大的身影。
他愣了一下。
人影逐渐清晰,他抱臂倚在门边, 不知看了姜照多久。
姜照立时定睛看去,眼前铃铛化作视野里模糊的色块, 反衬出一身玄黑的剑修纤尘不染。
“宿主?”
姜照下意识把铃铛放下,他坐直身子,怔道:“明天就是百狮炼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剑修却未动。
他指骨搭在手臂上微微蜷着,指尖慢慢地轻敲手肘,漆黑的深眸静静凝在少年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姜照等了少息,没等来回音,轻抿唇不解地又唤了他一声。
还是不理他。
姜照纳闷,莫非是为狮斗做的准备不顺利?不然今日怎么会不到傍晚就回来,回来了还一句话不说,在门边看了他这么久。
难道心情不好?
越想越合理,既然如此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便在姜照作势要起身时,他没注意手边的铃铛,一个不慎忽地将它从案上拂落。
姜照惊呼一声,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蹲下身要把铃铛捡起来。
铃铛掉在书案的另一侧,在他目光定位到铃铛的那一刻,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已先他一步拾起了铃铛。
姜照眨眨眼,视线一转便看见一双黑靴,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扒住书案边沿,微微探出了脑袋。
只见那只手的主人将铃铛放回原位,姜照甫一探出头,便撞见了一片宽大冷白的手背,和利落明晰的指节。
他立时仰头,冷不丁同那双冷淡锋利的眼睛对上。
四目相视。
姜照瞬间醒神,他张了张唇正要说话,眼前人已收回手,冷冰冰的声音罩下来:“今日怎么仍不炼丹?”
他慢慢起身,思索了一下才道:“我……我感觉最近我炼不好,总是炼得有瑕疵,炼了几轮便不想继续了。”
“炼丹需你心无旁骛。”应璋顿了顿,眼底浮起一抹疑虑,“你这段时日在忧心什么?”
姜照不自觉地掐了下掌心,耷拉着眼皮道:“没有……”
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在忧心,只是骨子里沉着一股乏累,令他如何都打不起精神。
“……对不起宿主。”姜照垂头丧气,“我最近有点懈怠,把灵力都浪费了。”
应璋定定看他,忽地朝他伸手。
姜照反应不及,一把被他从书案后拉到他跟前,趔趄了下才堪堪站稳身形。
“怎么了?”他茫然问。
下一瞬,熟悉的灵力透过皮肤融进姜照灵脉之中,它没有如往常那般直奔丹田,反倒一点点地行通周身,几秒之后,一直沉积在姜照体内的那股疲累竟慢慢散去了。
应璋将他逐渐红润的脸色收入眼底,半晌才叹道:“若说道歉,你该同你自己道歉。”
姜照才感觉心头郁结一松,突然又听到他这句,有些莫名:“什么?我和我自己说?”
“你最近很是心不在焉。”应璋攥着他手腕没放开,“出门都能撞门板上,走路也能摔跤,便是睡醒起身也能磕到床头……”
姜照连声打断:“停!停停……别说了!”
彼时姜照已稍稍恢复了些精气神来,经宿主这么一提醒,才惊觉自己这半月来实在过得恍惚。
……真的好傻,走路都能险些摔跤。
他回想了一下,他已经有些记不起他那日要做什么了,只是走几步路绊了下脚,人没跌在地上,但一膝盖磕了桌角边,结果当时没觉得疼,还是后来宿主下了课回来后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问他发生什么事。
他想想那时他怎么回的?
好像也是说不记得了,整个人都懵懵然的。
还是应璋当时觉得不对劲,将他裤腿一撩,青紫发肿的膝盖赫然映入二人眼帘。
那时应璋一见着这伤势,眉心都拧出了沟壑,当下便以为姜照在他不注意的地方摔了一跤还不同他说,那晚给他治好了膝盖后便一直生闷气。
姜照可以对什么都没印象,独独忘不了那日应璋黑得滴墨的脸色,浑身气息都泛着沁骨的凉意。
第二日姜照醒来的时候,他家宿主已经去天枢修习了,而他才清醒没多久,喝水的时候蓦然觉得左手有异物,抬手一看——
一枚骨戒突兀地戴在他中指上,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疑惑,一条缩小版骨龙在骨戒上幻化出虚影,先是亲昵地贴了贴他的手指,而后把自己团团卷起,假装成一颗圆珠。
姜照:……
姜照无语又诧异,但他那时竟然没有多问宿主一句,稀里糊涂地戴了好几天骨戒,任由昆吾时不时跑出来蹭他一下,直到今日。
不过自有这枚骨戒傍身,姜照倒再也没出现一些说出去能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哪怕要摔上一跤,也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力护住。
思及此处,姜照不由摸了摸骨戒。
他动作隐晦,但应璋没错过。
“若你再这般下去,”应璋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反倒要担心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姜照:“?”
“什么决定?”他愣道。
应璋道:“辟独。”
姜照更呆了:“啊?跟辟独有什么关系?”
应璋将他手放开,道:“若要参与辟独,需要组成四人小队。”
姜照和他大眼对小眼片刻。
然后蓦地怪道:“你的意思是,我?我也参与?”
应璋并未直言,只道:“攻、防、器、丹,四人中最好如此分配。”
姜照:“……”
姜照表情更怪异了:“你让我来做你队伍里的丹修?!”
他没听错吧!?他这个半吊子丹修……
姜照顿感压力倍增,仿佛无形中有一座名为“责任感”的大山悬在他头顶将要落到他肩上。
应璋短暂沉默了下,须臾道:“我会时时在你身边,你的灵力来源于我,所炼灵丹不会比天凝弟子要差。”
道理是这么回事儿。
但姜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迟疑道:“你也太相信我了吧……我真的不会拖后腿吗?”
应璋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勾了下唇角,但姜照缺莫名能从他眉眼间看出一股落寞:
“既是一个队伍,自然要和有默契的人组队。但除你之外,我同其他的丹修不熟……”
姜照闻言微怔。
应璋的笑落在他眼里变成了四个大字:强颜欢笑。
滤镜八百层厚的姜照突然觉得自家宿主有点可怜。
像那种上学很难和同学发展友谊的小朋友,回到家里委委屈屈。
他忽然心软了,犹豫又犹豫,道:“那、那先说好,要是到时候我炼丹出了什么差错,你不能骂我……”
应璋知他要松口了,似笑非笑道:“我何曾骂过你?”
骂倒是没骂过,就是曾经凶过他,要把他赶走。
昔时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后来倒是不凶了,但姜照一想到应璋“不凶”的原因,宁愿自家宿主还不如对他脾气差点。
姜照最后纠结了下,终道:“好吧……”
应璋唇边那抹笑才终于微微凝实了些。
然而姜照顿时又想到了什么,好奇问道:“那其他人呢?你是剑修,那你肯定是‘攻’那一方,防和器又是谁啊?”
应璋转开视线,敛起笑意,淡淡道:“你认识。”
姜照困惑:“我认识?我认识谁……”
等等。
姜照蓦然瞪大了眼睛。
他好像确实认识,符合条件的人。
姜照忽然想起一口巨钟,以及凭一人之躯挡住戮魔弓箭矢的人。
“你说的……不会是盛非襄,和她哥哥吧?”姜照恍然道。
一个体修一个器修,还正好同他们都认识,完全符合。
那些世家之人定都是同自己本族的人一块儿,至于其他散修出身的弟子,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自然不如本就打过交道的盛家兄妹。
应璋侧回眸,平静道:“你不是同盛非襄关系不错么?”
姜照歪了歪头,思索了下忽笑道:“嗯!她是我朋友,而且彼此都是认识的人,行事方便,也不用再费心思磨合,毕竟你们还要参与狮斗,哪有这闲工夫。”
提及狮斗,应璋忽道:“明日你同我一道去百狮炼。”
姜照怔道:“啊?狮斗不是你们每个峰自己举行的么?我也能去?”
若要细究,他只是侍从,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弟子。辟独能容许他参与,是因为这是团体比试,有些散修出身的弟子很可能存在找不到人组队的情况,所以这时候拉上侍从参赛是被允许的。
应璋没有忽视姜照面上露出的惊愕。
他凉凉道:“为何不能?狮斗至少要进行一月,莫非你喜欢待在浮榭,不知何日又跌上一轮么?”
姜照气道:“……我只是不小心!再说了,以我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去你们天衡峰看狮斗,不合适啊!”
应璋盯着他,停了几息。
“身份?”他莫名笑了下,“你如今的身份,足够你光明正大在天衡峰走上一百回。”
姜照惊疑不定,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什么身份?”
应璋笑意未褪,轻轻启唇:
“你忘了么?”
“道侣。”
姜照:?
姜照:????????
第 78 章
无论仙府内如何因崔灵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百狮炼却不会因此而停滞,仍旧如约而至。
一日之后。
旭日初升,朱霞万丈, 磅礴劲风从泛着金光的天际吹拂而过,霞光之中,有成千上万只赤羽仙鹤展掠绚丽的双翅, 伴随悠远的朗朗钟声从遥邈瑰丽的云海一端破开沉寂长空。
万里高空之上,数以成千计的修士正御剑飞行, 更有不少弟子结伴立于灵舟上,正朝着同一个目标跃近。
百狮炼第一日,天鹰仙府将会升起一座几乎比肩天命峰峰顶的悬岛,所有参赛弟子必须如时到达, 与此同时,众长老亦会出席,在正午时共同宣布十年一度的盛会开幕,之后, 诸弟子才会前往各峰进行第一项比试, 狮斗。
姜照一大早便被宿主从被窝里挖出来, 迷迷糊糊地被人架起来换衣服,直到穿好鞋,姜照整个人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虽然宿主确实同他讲过今日要早点起,但也没说是天不亮啊!
于是姜照一路出门困得路都走不动, 恨不能当场倒地再睡十个时辰——
啊,还是小睡了一会儿的。姜照心想。
他在宿主背上睡着了。
直到他在昆吾剑上被冷风吹了个半醒,才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
“还困么?”
姜照耳边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他眨眨眼睛,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目光下意识地四处梭巡。
额前凌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滑落。
云。
高空,太阳。
好多剑,好多人,但是离我好远。
怎么感觉他们都在看我?
啊,我也在剑上?
我在哪?
姜照一侧首——
我靠!我刚刚居然躺宿主怀里睡觉??!!
姜照腾一下霍然起身,指着应璋震惊得语无伦次,“你你我我”了好半晌,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你怎么不把我叫醒?!”
应璋道:“我有自知之明。”
姜照没有错过他眼底滑过的那缕促狭笑意。
……这是说他喊不醒的意思!
姜照羞愤欲死,涨红了脸,道:“你、你看看周围!全是人啊!!”
应璋颔首:“我知道。”
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你知道。
你知道个屁!
姜照要被气死了,却因为在高空上不敢乱跑,想了又想只能忍气吞声,一寸寸从应璋身边挪走,整个人直接坐到了剑尾。
应璋淡淡睨他一眼,不知为何心情好,没拦他,任由他坐远了。
姜照生着闷气,没注意自己身侧环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正安静地护着他。
狂风袭来,剑修乘风御剑飞跃万里,姜照才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一座占地广阔辽远的悬岛便映入眼中,与此同时,那阵萦绕耳畔若隐若现的钟声伴随着昆吾剑的靠近而渐渐明晰。
姜照赫然瞪圆了眼睛,面上慢慢露出一点惊叹之色。
只见千丈悬岛之上,一座如莲花盛放的庞大高台占据正中心,它九片质如琉璃的花瓣晶莹剔透,朝外远远伸展,在洒着莹光的花瓣上,几乎每一片都置放着成百上千的青叶,它们悬在半空,于阳光下泛出熠熠生辉的光泽。
同时,在莲台不远的上空,散乱分布着不大不小的圆台,上面已经站了些服饰不一的弟子,正围绕着莲台缓慢地转动。
昆吾剑往下飞速坠去。
姜照才把这岛上看仔细了,结果转眼之间,昆吾剑已将他们二人稳稳送到其中一片花瓣上。
他下意识回头四望,陡然发现这片花瓣上只有他和宿主,其他八片已经到了不少人,皆自以为隐蔽地朝姜照这儿窥来。
“姜照?”
乍然听到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姜照不由回神,一转头便撞见应璋的眼睛。
他的宿主朝他伸出手,道:“下来。”
姜照盯着那只手。
以及无处不在的、如芒在背的目光。
姜照轻轻“哦”了声,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选择避开宿主的手自己跳下了昆吾剑。
那只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收回,在姜照无法注意的地方,缓缓攥成了拳。
姜照一站定,便感觉脚底触感坚硬,和正常的地面没有区别。
他立马回头,好奇问:“宿主,这花瓣是假的呀?”
从远处看,和真的没什么两样。
此时应璋刚把昆吾收回,他站在姜照身后,闻言掀了掀眼皮,道:“九转莲台,是天枢重宝之一。”
姜照秒懂。
“原来是人造的啊。”姜照点点头,“那我们坐哪儿?”
应璋并未回答,而是越过他径直往前走。
姜照纳闷看着宿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抬步跟上。
花瓣似乎感应到来人,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微微抬起,不过这速度再慢,姜照还是感觉到了。
他还在惊奇天枢器修的技艺,走了会儿神一时不察忽然撞上了应璋背。
原是应璋突然停下了脚步。
姜照小声痛呼了一下,不由抬手想揉揉脑袋,却被人捉住手腕制止。
他愣了下,紧接着一抹黑影投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热的手背贴上了他额心。
那阵痛意顷刻消散,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四周更加热切的视线。
姜照站在原地还没回神,眼前那只手从他面上滑下来,转而挪到他肩侧拍了拍他。
“去里面坐。”应璋低声道。
姜照顺着他视线转头,便见巨型花瓣的末尾,安置着一席缩小版莲台,只不过这莲台只有四片花瓣。
以它为中心,四周空了好大一片地,此举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打扰。莲台旁,甚至还如出一辙地环绕着缓缓转动的缩小圆台,只是圆台上站着的不是修士,而是供着上品灵丹、百年灵泉、千年灵果、万年灵参,甚至还放有小巧精致的法器等待来人赏玩。
这一整处便是九转莲台的复刻,该是怎样地位的人能坐在这儿。
姜照将之收入眼底,他的第一反应:好奢侈。
第二反应:这不会是给宿主留的位置吧?!
见他站着不动像发呆,应璋几不可察地微叹了声,正想拉起他手把他往里带,姜照却已瞬间回神,立马像乳燕还巢般飞奔过去。
姜照第一时间是抓起圆台上的一把扇子。
其状如芙蓉花瓣,扇面触感如轻软的丝绸,却莫名泛着冰凉的寒意;扇柄雕刻纤细的花蕊,系着几根长长的浅蓝棱冰。
他兴奋扭头问:“这是什么?好好看。”
应璋走近,淡淡道:“冬时雪。你待会若觉得天气酷热,可用它一扇。”
姜照又拿起另一侧圆台上放着的一把伞——
“这个呢?”他问。
应璋道:“遮阳。”
哇。
姜照心叹,这待遇,这福利,还有吃有喝,占地宽视野佳,果然是给宿主留的吧。
结果下一刻,应璋道:“你坐下吧,这位置是留给你的。”
姜照:“?”
他懵了:“怎么、怎么是给我的?”
应璋抱臂而立,莫名笑了下:“参赛的弟子都需于圆台上准备。”
所以。
这地方其实是观众席?!
姜照迷茫了,那这规格也不太对啊,瞧别的观赛弟子都坐一片青叶上了事,怎么轮到他能坐这么好的地方?
方才他还以为是留给宿主的,还觉得十分合理。
应璋仿佛是看出了他的迷惑,好整以暇道出两字:“亲属。”
姜照:……
五雷轰顶。
晴天霹雳。
现实不容许他再逃避了。
全仙府的人,真的都把他误以为是尊者徒弟的道侣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姜照已经听不太进去了,他迷迷瞪瞪如神游般坐在“亲属位”上,整个人僵硬得像在数九寒天中被冰冻住了一般。
临近正午,越来越多的弟子到达九转莲台,空着的席位逐渐被填满,人影憧憧,连上空转动的圆台都站满了人。
他们位于的这片花瓣的最顶端,此刻下方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这些人皆衣着华贵,颈间、腰侧或者腕骨都或多或少带上几件法宝,一眼看去便是身份不凡之人,到场时都引起了不少轰动。
不过这些人上座的时候,举手投足间都诡异地一致安静,与外界的喧嚣格格不入。
像在忌惮什么,不敢有太大动作。
此时应璋微微侧眸看了眼莲台四周,便在这一瞬间,几乎所有隐秘窥视的目光都消弭不见。
应璋将诸人逃避的举动看在眼里,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而后才垂眸看向姜照,轻声道:“我要走了。”
姜照此刻坐如针毡,没注意他家宿主像变脸一样换了副模样的温和,只觉得四周的窥探眨眼消失了不少。
“哦……哦,”姜照呆呆看着他,唇瓣微张,半晌才傻傻道:“加、加油?”
应璋见状,没忍住又笑了下。
周遭传来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再待下去便耽误了,应璋不再多留,转身便走,迈出几步身影便消散在空气中。
直到确定在整座仙府中都威名赫赫的剑修已然离去,安静下来的周围渐渐响起嘈杂的讨论声:
“娘啊,这就是小师叔那个藏在家中日夜疼爱、不许任何人见、甚至还不准出门的小道侣?”
“什么?我怎么听说是小师叔的救命恩人,是小师叔千辛万苦求来的,爱重得不得了,不至于锁在家里吧……?”
“让开让开,都听我说,我从裴二那儿听来的一手八卦,这是小师叔从小订下的婚约!过了明路的,他们是命中注定的道侣!”
“……”
姜照一点一点的扭头。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脖子喀嚓喀嚓的转动声。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四周的热火朝天,听着他们讲述自己和宿主之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裴、桁、之!
你这个大嘴巴子!!
别让我再遇见你!!
第 79 章
周围形形色色的弟子皆眼冒精光不住往姜照这儿望来, 想来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他们小师叔的威名,恐怕早就冲上来了。
姜照坐立难安,想了半天, 突然灵机一动,一把抓起放在圆盘上此刻绕着他转圈圈的伞,砰一下打开伞撑。
然后手腕一转——
半个身子被完美挡在伞后, 隔绝了所有人窥探的视线。
其他弟子:……
似乎是察觉出来小师叔的道侣此举用意为何,那些弟子面面相觑, 而后皆讪讪转身,倒没再看他了。
姜照视野被伞挡住,并不知道弟子们的反应,但他自然能听见附近渐小下去的讨论声。
姜照偷偷松了口气, 僵硬的腰板亦慢慢松懈下来。
他正打算吃颗灵果压压惊,手正扒拉着缩小圆台没多久,突然有什么人敲了敲伞面——
“姜、姜照?”
姜照眨巴眨巴眼睛,稍稍挪开了伞。
只见面容清丽的小姑娘手上拎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木凳, 正怯生生地四处张望时, 她仿佛察觉到姜照的视线, 蓦地回头与姜照对视上。
姜照惊讶:“盛非襄?你也坐附近吗?”
盛非襄摇摇头,做贼似的把木凳放缩小莲台旁边,而后一屁股坐下,把自己也藏在伞后。
好在这柄伞够宽敞, 把他们挡的严严实实。
二人一高一低,盛非襄抬头小声道:“我偷偷来的,我哥不让我来找你。”
姜照:?
他愣了, 低头问:“为什么?”
莫非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会吃了盛非襄不成?
“我哥说辟独之前咱们最好不要私下见面。”盛非襄道,“保持距离爱护生命……”
姜照一脸莫名:“生命?这和生命什么关系?”
盛非襄语重心长:“你不是小师叔金屋藏娇的道侣吗?虽然我早就猜到了……这半个月都传遍了全仙府了, 我哥怕我冲撞了你惹小师叔不高兴,他先前知道我认识你震惊了好几天都……”
姜照:???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金屋藏娇??早就猜到?!你和你哥怎么什么都信?!”
盛非襄连忙竖起食指“嘘”了声,无辜状:“你平日和小师叔的言行举止,不是道侣说出去谁信啊?我早就在等你们公开了。”
姜照痛心疾首:“谣言!!都是谣言!!我本人郑重辟谣,我没有道侣,过去、现在,以后,都是!”
他气得一把从果盘中捞起一手灵果啃,以图消气。
盛非襄张张嘴正欲说什么,忽然只听莲台上空传来朗朗玄音,圣洁神秘的歌谣在空中回响,无边花雨自天际纷扬而下。
“肃、肃、肃——”
在场所有的喧嚣顿时沉寂,姜照默默将伞收回,只见转动的圆台在空中停滞,所有人都目视前方,神容肃穆。
忽而莲台中央,一扇漩涡凭空显现,过了大约几秒,有仙气飘飘的修者陆续从中缓步踏出。
姜照认识他们。
他作为小狐狸的时候还近距离见过呢。
仙府长老团,不过其中有些姜照没见过的生面孔。
突然附近传来如蚊喃般的窃窃私语:
“怎么这次只来了这几位长老啊?尊者这回也不来啊?”有人捂住嘴悄声问。
“我听我认识的人说,外头因为崔……总之就是那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其他几位现下不在仙府,忙着处理这件事呢。”
“啊,我说怎么次次都来的天凝长老如今也不来了。”
姜照听了一嘴,心想这么严重,竟是世人皆知了么?
与此同时,莲台中央远远传出一道庄严的声音:
“天命、天衡弟子,何在?!”
只听嗡——地一声长鸣,四面八方如潮水浩荡的回应声响彻云霄:
“在!”
“天枢、天凝弟子,可在?!”
“在!”
弟子们有力的回应声留下阵阵余音,紧接着磅礴法光从中心一扫而开,蔓延至整座九转莲台!
“我宣布——”
“百狮炼,开!”
在这浩浩仙光与袅袅仙音之中,随着为首长老话音落下,刹那间四周隐隐传出千百声狮吼,震彻寰宇!
片刻后声音随着光芒黯淡而隐没下去,诸弟子屏息凝神,九转莲台上鸦雀不闻。
安静的气氛中,长老们各自对望一眼,在众人瞩目下先后踏入那扇漩涡。
随着他们的离开,寂静的九转莲台如一滴沸水落在平静的湖面,转瞬沸腾!
姜照眼睁睁看着九片花瓣上的各峰弟子开始四处走动聚在一团,而后冷静从容地掏出自己的家当,然后开始……
下赌!
“来买来买,今次百狮炼各峰谁是魁首……”
“别挤我,我要压闻师兄和周师兄……诶诶诶!你们怎么全投小师叔?”
“废话,”有人白他一眼,“小师叔可是天衡赛道的,绝对是此次的天衡魁首啊!简直毫无悬念!你不压我压,走开!”
众弟子间人声鼎沸,热闹得在一瞬间打破了姜照对仙府弟子沉稳持重、高贵清冷的仙人形象。
盛非襄见他石化当场,笑眯眯道:“嘿嘿,怎么样,小师叔是不是特受欢迎?”
姜照心想,是挺受欢迎的,没看这附近只要是赌天衡的,就没一个压的是旁人,全把赌注落应璋身上了么。
……和当初天鹰试炼时的无人问津相比,堪称掉转了个天翻地覆。
姜照不知道应璋在仙府的这段时日到底做了什么令一众弟子又敬又怕,但此时此刻他看四周人不要命地丢灵丹法宝出来下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欣慰,真的欣慰,都是慧眼识珠之人啊。
总觉得离完成任务那天不远了。
盛非襄忽然用手肘顶了顶他,道:“快看。”
只见莲台上空停滞的圆台突然金光一闪,随后连带着其上的弟子一同在原地缓缓消散。
“这是……”姜照瞪大眼睛,眼底划过一抹震色,“传送阵?”
盛非襄点头:“对,为了节省时间,狮斗的参赛弟子直接被传送到各峰的四叶莲台同时进行比试,而这里同时设有阵法,让大家一起观赛。为了方便观赛,九转莲台会匀速旋转一月,保证所有人能都看见。”
虽然大家也不会坐在原位等着看就是了,有些人还会专门跟着天衡峰的实时影像跑。
“……这时候不抠了啊。”姜照喃喃。
盛非襄疑惑侧首:“你说什么?”
姜照讪笑摆手:“没有没有。”
果然钱只花在刀刃上。
盛非襄没再追问,支着下巴,道:“不过,像器修和丹修弟子,有的人为了不被打扰会闭关,所以这里头咱们是看不着一些人的。”
这一点姜照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崔灵洗参加狮斗的时候,就是闭关炼丹,才能蒙混过关的。
过了半晌,九转莲台开始缓慢转动起来。恰在此时,一道灵光从天而降,随着灵光乍现,三峰画面随之在莲台中央缓缓铺开。
有人惊呼:“开始了!天衡开始了!”
只见影像之中,天枢和天凝两峰的四叶莲台人影寥寥十分冷清,只有零星几个穿着朴素的弟子在莲台上准备炼器或炼丹要用上的物什。
而与之相反,天衡战况一触即发——
属于天衡的四叶莲台上,两名修士遥遥对立,身环灵光,隔着画面都能看出他们身上飘逸的仙元。
姜照探头细看,赫然发现其中一位是熟人。
“居然是周尘虑周师兄?”盛非襄忽道,“他竟然选择首斗啊。”
不止是她,台上有人也仿佛产生了相似的疑惑,开始交头接耳。
姜照不明所以:“什么意思?首斗?很奇怪吗?”
盛非襄道:“比赛分三斗,首斗、次斗和末斗,在四叶莲台上,赛程越靠后,就越会受到阵法约束。比如参加首斗比试的弟子,能调用自身全部修为来战斗;次斗比试的弟子,则限为二分之一;而末斗更严苛,只有四分之一。”
“当然这么严格也是因为赛制是积分制,同时有系数加成,首斗系数一倍,次斗两倍,末斗三倍,所以很多修为高的弟子都会选择报名次斗或末斗来赢取更多积分。毕竟如果在次斗和末斗赢下那么三四场,积分远比首斗嬴十场要多。”
“参加首斗比试的莫非一般都是修为低的弟子么?”姜照歪了歪头,不解问。
盛非襄颔首:“是啊,这应该算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吧?因为厉害一点的都会报后面赛程的来赚系数分,你像那些蕴灵境的普通弟子,只剩四分之一修为跟凡人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打得过?所以修为较低的弟子大部分都会主动报首斗避开,世家旁支和厉害的散修报次斗,核心的精英弟子那批报末斗。”
姜照听得一知半解。
她笑了笑,继续解释道:“虽然拿不到魁首,但是百名以内的奖励也是很可观的啊,我听闻有些天衡弟子就冲着这机会去拿其他峰珍藏的灵丹法宝呢。不说百名,千名以内都能赚很多灵石,去外头换些值当的天材地宝也成。”
姜照煞有其事地点头。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平日仙府那么抠了。
原来都是为了在十年一次的百狮炼上不亏待自家的弟子们。
他重新将目光挪向莲台中央,显然周尘虑的对手也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周家二公子,几乎没有人会错过此人铁青的脸色。
说话间,画面之中,僵持的二人闻风而动!
在惊叹声里,周尘虑的身形快如闪电,出手如雷霆,木琴在他修长手指的拨弄下漾出琴音!
他不愧是出身七大世家的修士,哪怕听起来温柔似水的琴音刮到对方身上也如锋刃刀割,更何况其中蕴含着足以碾压对方的灵力,可谓招招制敌,不消一炷香,他的对手立即浑身挂彩,高喊认输。
九转莲台上发出一阵嘘声。
虽然大家早便能猜到周尘虑取胜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不过许多人还是疑虑着周尘虑怎么跑来首斗比试了。
任凭众弟子如何猜测,清冷出尘的翩翩公子环抱木琴,从容不迫地步下四叶莲台。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上空适时响起:
“天衡周尘虑,首斗第一场,胜。”
“我感觉不对劲。”盛非襄思索道。
姜照嘴里嚼着灵果,闻言脸颊一顿,转了转眼珠,问:“怎么?”
小姑娘掰着手指数:“我听我哥那儿来的小道消息说的,我哥好不容易挤进的精英弟子圈……说是七大世家轮流做魁首,玉家没人,盛家就我和我哥哥,韩家人少,这回就该轮到闻家了。我之前还纳闷怎么轮流当魁首,原来是这样啊。”
姜照艰难吞下灵果,震惊小声问:“所以……这是周尘虑自己主动选择少点积分不成?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弃赛啊?”
盛非襄手指停住动作,匪夷所思脸:“弃赛?他可是七大世家上三姓之一的嫡脉二公子,百狮炼可不仅仅面向仙府,比赛结果不出三天全修界的人都会知道,要是传出去周二公子没参加,到时候以世人的想象力,那编排的……”
姜照又不傻,顿时恍然大悟。
“你这么说好像也对啊,这比赛是积分制,到时候周尘虑首斗全胜,只是因为赛制问题积分稍逊一筹,世人也不会说他是实力不济问题……”姜照若有所思拎起冬时雪,边扇边道。
确实是一场滴水不漏的谋划。
既保全了自个儿的颜面,又能将魁首之位不动声色地让出去。
“等等。”姜照忽然想起什么,手上扇扇子的动作微滞,“他要让的人不会是闻、闻纵吧?”
盛非襄重重点头:“据我了解,如今尚在仙府的闻氏嫡脉子弟里,现下好像就闻纵没有魁首名头了。”
……感情又是垄断又是包分配的??姜照腹诽。
“不过么。”盛非襄冲他傻笑:“这回不一定,要知道我小师叔你道侣可是不世出的鬼才,全仙府的长老见他都是赞不绝口夸他天资卓越……”
“停!停停停——”姜照左手掌心朝下右手食指顶住,立时打住她,“我主人他确实是鬼才,也确实是天资卓越,我敢说全天下有他这种天赋的修士屈指可数——但是我,重申!他!不是我!道侣!!”
盛非襄愣愣看着他说到后半句时的咬牙切齿,半晌忽然挤眉弄眼道:“我懂,我都懂,没关系。”
姜照:靠你懂什么了你又懂了!!
盛非襄也不知看没看出他此刻满是槽点的心情,又道:“总之,这一回,谁做魁首还不一定呢。毕竟……”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满座哗然!
二人霍然扭头,下意识循声望去。
原来因为这回周尘虑加入了首斗的战场,首斗落幕的速度比以往每一次百狮炼都要快,周尘虑意料之中地获得全胜,就在二人谈话间,赛程已然来到了次斗!
盛非襄将方才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咂舌道:“……虽然积分是少了点,但是全胜啊,稳稳进到下一轮了吧。”
“下一轮狮斗又是什么?”姜照好奇回头。
“乱斗。”盛非襄谈起这个,讳莫如深的模样,“特别残酷,因为大部分弟子在第一轮三斗就拿完大部分积分了,所以第二轮就是来筛出魁首的。首斗和次斗的第一,以及末斗的前二,四个人,同时在四叶莲台上决出胜负。”
“那、那怎么判定谁嬴?”姜照讷讷问,心里莫名紧张。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背影。
盛非襄耸肩:“谁灵力耗尽先认输,谁就分别是第四、第三、第二,和魁首。”
“……而且,有资格参加第二轮的人,是可以弃权第二轮,直接当作灵力耗尽认输,从而保留第一轮积分的,那样名次也不会变,参与第二轮纯粹是为了争夺魁首罢了。”她顿了顿,道。
“因为——生死不论。”
第 80 章
“……生死不论?”姜照怔忡一瞬。
与此同时, 莲台中央不知发生什么,引起人潮一片震动:
“居然是谢子慎谢师兄!他怎么来次斗了?”
“戮魔!乖乖,这谁敢跟他打?这可是半步天阶法器啊!谢师兄此举莫不是警告他的那些对手赶紧投降吧?”有人幸灾乐祸道。
盛非襄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而后突然扭头对姜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要离开一下。
姜照笑了下,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任由小姑娘拎起小木凳悄咪咪跑进人群中听八卦去了。
姜照目视盛非襄离去的背影,正惆怅地叹气时, 忽然又听得有人扬声道:
“要我说,以谢师兄如今的修为,尚不能完全发挥戮魔弓的实力,你怎么能确定没人敢和他对打?”他的语气十分不赞同。
原先幸灾乐祸的弟子闻言哈哈笑指:“且看!”
只见画面中, 头戴饕餮额饰、一袭青袍的谢子慎高举手中血红长弓,赤尾箭矢上灵光闪烁,正对着四叶莲台下脸色严峻难看的众弟子。
无人轻举妄动。
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见, 参赛弟子之中有人高喊一声认输, 就此投降。
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 认输的声浪此起彼伏。
——与周尘虑秋风扫落叶般的战斗相比,谢子慎不费一兵一卒,成了次斗第一。
幸灾乐祸的弟子啧啧叹道:“你当他们不想打么?半步天阶法器的威力是其一,其二是谢师兄的身份。他堂兄谢大公子, 如今可是谢家掌权的,道侣还出身玉家,这谢师兄本人还是谢韩两家的血脉, 谢、韩、玉……除了上三姓的嫡脉,谁敢惹他?”
众人一阵唏嘘。
姜照没有错过诸弟子的反应, 心念电转间,神识已沉回识海。
软塌塌的毛绒球脱离待机状态,从圆滚滚的身躯中伸出四条细伶伶的黑。
姜照慌忙问:“宿主在吗宿主在吗!”
识海中余音未散,下一刻姜照便听见应璋的声音:“在。怎么了?”
似乎是没想到姜照主动找他,停了一两息,应璋又沉声追问:“可是灵泉难饮,灵果难咽?抑或天气酷热,何处不适?……还是魂魄不稳?”
小毛绒球一骨碌撅起身,道:“不!等等!打住!不是我!是你!”
应璋顿了顿:“我?”
姜照下意识点头,结果做人身太久,一时忘记现下自己成了毛绒球,一个不慎一头磕在识海冰冷的地面上。
他“哎哟”一声,细黑的两条“手”委屈地揉脑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需要我帮忙吗?”
识海中飘来一声轻笑,应璋并未作答,反而有一道神识从极远的黑暗中拂来,掠过茫然的姜照。
小毛绒球眼睛扑闪了一下,慢慢放下“手”,紧接着应璋又道:“何出此言?”
姜照犹豫道:“我听盛非襄说,狮斗很危险……你报的是末斗吧?”
应璋道:“是。不危险。”
他语气从容,倒叫姜照心里那股不安稍稍淡去了些。
“但是,按照她的说法,你可能会和闻纵对上……”姜照思忖道,“她还说,这次闻纵就是冲着魁首来的,而且是他们七大世家内部默认的一种,嗯……规则?”
应璋沉默了下,说:“我知道。”
姜照松了口气,然而另一种担忧又在心底升起:“真的不危险吗?第二轮狮斗不是要一打三么?你只有一个人,首斗的周尘虑,次斗的榭子慎……他们都互相认识。”
更多的忧虑隐没在声音中。
四个人,如果有三个人彼此相识,投鼠忌器的情况下,难保他们不会选择把矛头先对准应璋。
识海中安静了一瞬,应璋并未多言,只是强调:“不危险。放心。”
姜照纠结得毛都自动打结了,哪怕宿主现下给他喂定心丸吃,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心被吊得高高的。
无边无际的识海里不知从何处飘起了一阵风,细细抚平凌乱的毛绒球。
“宿主,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姜照鼓起勇气道。
远在天衡峰的应璋不知遇到何事,半晌并未回答。
姜照等得心焦,过了会儿才听应璋道:“什么事?”
姜照并不知道,就在他神识回到识海的这段时间,次斗赛程竟宣告终结,末斗已然开始。
诸弟子几乎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神色兴奋,盖因没人想到这届狮斗进展如此迅速。
他们几乎能窥见,前面越轻松,后面便越腥风血雨。
这届次斗都是些世家旁支弟子的比试,大多都是蕴灵后期和筑基初期的弟子,由于修为根基尚浅,他们的灵力并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长时间战斗,更何况他们都出身世家,彼此熟识,打斗点到为止。
加上谢子慎嚣张地直接垄断了第一,更是消磨了众参赛弟子的锐气。
当然,先前的狮斗之所以能进行一月有余,也有重头戏都在末斗和第二轮的原因在里头。
四叶莲台之上,一身玄衣的剑修临风而立,玉冠高束落下马尾,眉目儒雅端正,是一眼望来便能让人心生亲切的面容。
偏生那双眼睛凛冽如刃,似天上鹰隼的锋利注视,只一眼便能让人胆寒。
不是没有人想过因这副样貌接近他。
但往往只被他睨上一眼,便瞬间消了心思。
既是万众瞩目的末斗,应璋的第一位对手自然不俗,是一个在天衡弟子中小有名气的枪修。
二人都没有废话。
刹那间,四叶莲台上狂沙一片,只见枪修手中缓缓幻化出一柄长枪,飞舞的狂沙裹挟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汇入长枪之中!
枪修动了。
电光火石之中,枪修眼含杀意,脚下轻旋急速靠近岿然不动的应璋!
“看枪——!!”
姜照迟疑片刻,道:“不如你暂时把卡牌回收权限交给我?”
众人敬畏的小师叔哪怕面对强敌,此刻仍神色平静地伫立原地,任凭枪修飞快接近。
应璋淡淡道:“为何?”
噌——!
剑鸣突起!
狂沙之中,衣裾翻飞的弧度之间,纹丝不动的剑修轻轻抬起手,剑意在手心凝聚,时间在他掌中仿佛放慢了百年——
嗡!!
枪修蓦然睁大了双眼,额上滑落一滴冷汗。
只见应璋神色不变,两指间赫然夹住了长枪的锐利尖头!
“虽然宿主你现在的确很强啦。不过你们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吗?叫双拳难敌四手……”姜照慢吞吞道,“你到时候要面对的很可能是结成联盟的三个人诶……”
应璋两指稍一用力,将之从面门前偏挪一寸。
枪修的手微微发抖。
随着长枪尖头的挪移,冰冷的视线一瞬攫住了枪修的心神。
他答道:“那又如何?”
一霎那间罡风骤起,长枪发出一声凄厉嚎鸣,应璋只轻轻一震,眨眼枪修便被一道深厚气劲掠至莲台边缘!
“哎呀,闻纵不是最爱带法宝么?他身上肯定有很多好东西,而且谢、谢什么慎,他身上还有个半步天阶法器……”小毛绒球拔起了毛数数,“尽管他们修为比不上你,但他们可是资源大户,那些法宝都是实打实的厉害,咱们不能轻敌啊!”
场面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手撑长枪的枪修蓦地单膝跪地,喷出一口淋漓鲜血!
应璋琢磨了一下“资源大户”这四个字,而后蓦地轻笑一声,道:“你是想用技能么?”
他不冷不淡地瞥了那兀自擦血、重重咳嗽的枪修一眼,继而慢慢收回手,将之背过身后。
从战斗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竟并未移动分毫。
小毛绒球狂点头,也不知他家宿主有没有看见,严肃道:“你放心啊!我来做你的另一双眼睛,到时候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就放开手去打,如果有人偷袭你,我到时候看准时机,直接用[合欢]的幻术技能把他控住!”
枪修喘着粗气,狠狠咬牙,目露凶光,瞬间咆哮着挥起长枪,悍然飞袭而来!
姜照喃喃碎语,越说越觉得合理:“而且,闻纵他不是剑修么?咱们那个[剑魂],这不是稳稳压制他了么?三个人直接先废了一个战力,哇,宿主,你相信我你就稳嬴!”
枪修跃至空中,身影挡住了应璋身前的那缕天光——
应璋微微仰头,他周身隐藏在阴影之下,神容波澜不惊,连眼睫都不曾抖动。
所有的一切好似在这一瞬间定格。
“元婴之下皆蝼蚁。”他忽道。
在如狂风骤雨般的杀机中,应璋漫不经心地再度扬起手,指尖在身前随意纵滑而过,刹那绽出破空锐响!
“你就是洞虚老祖也要保障的啊,你只是人,还没飞升成神,保障你懂不懂?能让你少受一点伤。”姜照纳闷嘀咕,“你肯定不知道人类有个词叫保险……我可是你的系统诶,我就是你的保险啊。”
剑芒转瞬便在应璋身前成形,在无尽狂沙之中,只见本无喜无悲的剑修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下,然后随手轻轻一挥——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啊,宿主?”姜照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由催促道。
凝聚成形的剑芒便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挥中携带着惊天威势如暴风般朝那尚在空中的枪修扫去!
“噗——!!”
剑芒以雷霆之势迎上怒吼而来的枪修,在这被陡然拉长的一瞬间里,枪修躲闪不及,生受了这一击!
枪修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便见鲜血飞溅染红了一地流沙,滔天剑势毫不留情地刺破枪修的坚固法衣,留下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痕。
那抹被遮挡的天光慢慢重回应璋身上。
枪修如断线的风筝,颓然摔落在风沙之中,浑身抽搐不止。
过了半晌。
姜照听见应璋慢条斯理地答:“好,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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