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姜照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这枚玉佩上, 一言不发。
无面人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道:【玉佩上有我的一道灵力,凭此佩, 你便可自由行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姜照没有动,那行紫光熠熠的字也没有动。
“谁?”姜照忽然听见自己滞涩的声音。
无面人微微站直了身体, 【什么?】
姜照一把抓起玉佩,霍然起身直面他, 呼吸急促着,手都在不自觉地抖:“这块玉佩,是谁的?”
无面人安静地伫立着,他没有五官, 姜照无法从他脸上看出表情,也就没有办法猜到他所思所想。
姜照只能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话,固执地问:“是你的吗?!”
随着他的质喝,四周再次陷入一阵冰冷的沉默中。
良久, 一行崭新的字迹出现在二人中间:
【之前巡查时, 捡的。】
姜照绷紧的肩背没有丝毫松懈:“你什么时候捡的?在哪里?你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他的反应太紧张, 疑问太突兀,但与他相反的是,无面人闻言仿佛更加肯定了什么,姿态明显放松了些。
【事务繁杂, 忘了。】
姜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无面人,却无法从他那张空白的脸上得到任何答案。
“是,李大哥你位高权重, 定然日理万机,忘记也是常事。”
姜照攥紧了另一只空着的手, 腕上红绳泛着微弱却诡魅的赤光,指尖深深没进掌心血肉,“但我希望你没有骗我,也不要瞒我,因为这枚玉佩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轻声说完,似乎用尽了力气,也淡了留在这儿的心思,握紧了玉佩便打算离开。
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软了膝盖趔趄了下,眼见着一个不慎便要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无面人当即伸出手紧扣住他手臂,稍一使劲便扶稳了他。
“……多谢。”姜照不动声色地挣了挣,“李大哥,我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了。”
数息后,无面人才恍然一般,道:【我送你。】
姜照动了动唇,想说不用,但手臂上的力道却并未软下半分,好似他不答应便打算就着这姿势等到他答应为止。
算了。
姜照才低声说了个“好”字,无面人便立即松了手。
生怕他独自跑了似的。
……
临近星宿林时,无面人忽然打破了一路的沉默,也打断了姜照低落的心:
【为何重要?】
半晌的安静后,姜照紧紧攥着玉佩,终于轻声答:“我哥哥……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
乌黑长发垂落至脸侧,挡住了他面上神情。
无面人却脚步微顿。
字迹无法显露他此刻该是何语气:【你哥哥?】
姜照轻轻“嗯”了声,说:“陪我一起来幽冥的哥哥,还有两个朋友。”
但他一直以来都孤身一人,几秒后,无面人又问:【失散了?】
姜照耷拉着肩,有气无力地再“嗯”了声,显然不想多言。
许久,无面人才道:【或许我可以帮你。】
姜照愣了下,旋即意识到无面人是想帮他。
但紧接着他心里一激灵——
他想到了花姑。
某种警惕顿时涌上了他心头:“谢谢你的好意,李大哥,但我可以自己找到他们。”
在他看来,无面人并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性子,按理话至此处便足够了。
未料无面人却好像今日非要知道他家宿主的名姓般:【偌大幽冥,凭你一人,怕是不易。】
白日的星宿林没有夜晚的静谧幽深,不知名的华丽飞鸟跃上枝头高声叫唤,断续谱成一截悠扬的曲调。
但姜照的心却没有这些飞鸟那般闲适,“我真的不需要。”
眼见新的字迹转瞬又要缓缓铺开,姜照立马打断,含糊又敷衍:“我真的不需要!等一切结束,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自然能见到他们。”
当然,如果在找到血池之前,能发现宿主他们的踪迹,自然再好不过。
然而如今最重要是赶紧打住无面人的念头。
他身旁的人却蓦然止住了步伐。
【离开?】
姜照没有停下,他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身后:“对啊,我迟早要走的。”
不知何时无面人又追上了他,这一回,浮现在姜照眼前的字迹已经微微带上一缕血红:【为什么?这里不好么?】
哪里都不好。
不过,姜照不打算说这些,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扭头望向无面人:“什么为什么,李大哥,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谈话间,二人已经到达了那间静僻的宫室附近,姜照正打算同无面人道别,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那行字忽然变成了极致的红。
【为什么。】
与此同时,从遥远天际传来极沉闷的一声重响,紧接着,朗朗钟音没入姜照耳畔,他袖中的那枚令牌随之隐隐发烫!
姜照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而便在此时,在那行红字下方,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字。
那是令牌的提醒。
它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字:
【逃】
转眼之间,整座神宫陡然爆发剧烈的震颤,飓风平地刮起,轰荡的嗡鸣不绝于耳,姜照连连后退数步,摸上一根石柱才勉强站稳。
地面在碎裂,神宫在坍塌,玉石般的砖块如暴雨从天而降,天地间一切都在破碎,转眼间姜照眼前竟然只有他和无面人身处的这块地方仍是完好的。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无面人的身形闪烁了几下,他那张完全空白的脸,隐约竟揉出了一点分明的轮廓。
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奇异的变幻,他变得好像矮上了些,也单薄了些。
姜照不想承认他的身形变得逐渐熟悉了起来。
但不知道无面人到底在同何种力量挣扎,这种变幻并不稳定,闪烁着模糊的虚影。
狂风中姜照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李大哥?!李大哥你怎么了——”
暴风扑面而来,冰冷的风直往他鼻头喉腔中钻,不多时他便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几近窒息,被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已经无法去思考无面人到底是谁了。
电光火石间,姜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忽然灵光一闪,声嘶力竭:“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
世界仿佛在一霎那间静止。
所有的动荡转瞬平息了。
一秒,两秒,三秒。
窒息随之远去,滚烫的令牌也瞬间冰冷。
姜照颤着眼睫,咽了下喉咙,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而在他眼中,世界好像真的跟他开了个玩笑。
一切复归原位,龟裂的大地好似只是他的幻觉。
无面人八风不动站在原地,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神色惊恐地扒着根石柱不松手。
他盯着无面人那张仍旧空空如也的脸。
那张没有轮廓的脸,和毫无变化的身形。
姜照惊疑不定,慢慢松开了手。
他不知道方才的一切是不是假象。
但直觉告诉他,无面人和这个秘境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关联。
而这一次,无面人却莫名放过了他,没有再追问,反倒十分善解人意:
【到了,你回去吧。】
姜照第一时间没有动,如同凝固的石像。
无面人又问:【不想走?】
姜照僵了下,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自然没有看见,留在原处的无面人,周身忽然燃起一道不祥的黑雾。
……
姜照站在殿外,背紧紧贴着殿门,弓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
他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等冰凉发软的手脚慢慢恢复了些温度,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并确定他已经彻底远离了无面人,冷静了大约半刻钟,才战栗着指尖从袖子里拎出令牌。
他把令牌怼到自己面前,语速飞快如炮轰:“怎么回事?我刚刚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无面人和这个秘境什么关系?血池之心呢?”
情况不再如方才那般紧急,令牌悠悠闲闲,逐字弹出:
【秘境凶险且不稳定,可能偶尔会让你产生一些莫须有的幻觉。】
似是而非,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
姜照捏紧了它,又问:“那好,我姑且算是假的。那总不会无缘由的不稳定吧?我触发了什么导致的不稳定?因为我说我要走?”
令牌理直气壮:【请不要随意表达你要离开秘境的想法,否则会被秘境判定为消极对待任务。】
姜照咬牙切齿:“……就是因为要离开秘境,所以才会积极对待任务啊!”
令牌闪烁了一下,没再回他。
就知道指望不上!臭不靠谱的!
他恨恨地戳了令牌一下,重新把它塞回袖中,转身推开殿门。
殿内很安静,姜照轻手轻脚直奔置于正中央的一顶桌案。
他正把岑桥临时给他装药材用的储物袋放在案上,目光却触到了什么东西。
——是水果拼盘!
新鲜的!
姜照不争气地吞了吞喉咙。
他抬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岑桥的方向。
没有动静。
他顿时食指大动,坐下身正准备上手掰一根香蕉来吃,忽然听见岑桥的声音:“小昭?你在做什么?”
姜照掰扯香蕉的手一僵。
他抬头,便见岑桥不知何时披衣下了榻,此刻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半晌,姜照尴尬地说了句:“我、我有点饿……”
空气无声了许久,姜照垂下头,默默心想,要不还是不吃了,作为一个半吊子修士,有底子在,不吃倒也不会出什么事。
他悄悄摸了摸手里的香蕉皮,心中大大叹了一声。
姜照正打算把手缩回来,却听头顶传来扑哧一声笑:“小昭,这些可不是灵果啊,你竟还未辟谷么?”
未辟谷的修士,修为绝对不会高于金丹期。
姜照满脸羞窘,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
开玩笑,他可是连金丹都不是的炼气,岑桥可是一指头就能把他摁死的洞虚大能!
却在这时,岑桥轻咳一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你吃吧,正好这些水果每日都是新鲜的,只是我早已辟谷,这些不过摆着好看,但不免浪费,若你想吃,倒帮我解决了这桩麻烦呢。”
他没有多问。
姜照一怔,霍然仰头。
他望着岑桥唇边那点清淡的笑意,顿时眼泪汪汪:“真的吗岑兄!”
岑桥落座在他对面,笑道:“是,吃吧。”
姜照含着热泪重重点头,心想什么一指头摁死,划掉,改成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洞虚大能!
看他吃得欢乐,岑桥却掩唇咳嗽一声,旋即叹了口气,忧心道:“但你若并未辟谷,吃这些也不够啊。我手头又并没有能炼制辟谷丹的灵材……”
“没关系。”姜照啃了一口苹果,眼睫弯弯,“顶多偶尔会觉得有些饿罢了,不妨事。”
岑桥托腮看他,再叹了声:“可惜如今我也不能随意在神宫四处走动,否则便能去一趟诸世楼……”
姜照顿了顿,好奇问:“诸世楼是什么地方?”
“所有灵丹最终的去处。”岑桥道,“总而言之,不是你我如今能随意涉足的地方。”
姜照鼓囊着脸,手里抓了一串葡萄。
他想了想。
别看岑桥现在还算友善,但如果他说自己要寻血池,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也是他。
如今他人在岑桥眼皮子底下,若要出门总是有所顾忌。
得寻个理由能光明正大出去。
“或许我可以,岑兄。”他说。
岑桥目露疑惑:“你?可你不是……”
姜照丢了颗葡萄进嘴里,含糊道:“我今日不是帮你去领药材么,李统领送了我块玉佩,说日后我可以凭这个在神宫自由行走,说不准能去诸世楼求几颗辟谷丹回来。”
岑桥愣了下,费解地问:“李统领?他是谁?”
姜照也呆住了:“你不认识?余统领说他是统领的统领……”
官这么大,不至于啊。
他俩面面相觑了一瞬。
姜照估计自己脸色应该挺难看的,岑桥说话都轻了些:“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不曾听闻过哪位统领姓李,但或许……或许是我平日足不出户,孤陋寡闻了。”
姜照久久地盯着自己左手中还未吃完的那串葡萄。
突然啪地一声,他右手猛地拍向自己脑门。
岑桥吓了一跳,音量陡然变高:“小昭?你怎么了?”
姜照扶着额,深深地吐出口气,良久才虚弱道:“我头疼。”
……
不管如何,翌日,他借着去诸世楼的由头同岑桥说了一嘴便出了门。
为了确保岑桥不起疑心,临走前他还特意问岑桥诸世楼的具体位置。
不过去不去倒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余统领所言不虚,昨日确实是神主出巡了,今日同样走回那条路,几乎每五步便有一个守卫在盯着他。
只不过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那块玉佩时,又马上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姜照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一路畅通无阻,他根据岑桥指引,直入神宫深处。
远远地便能瞧见一栋琼砖玉瓦的楼阁高高立在云巅之上。
姜照回忆了一下,心想那应当便是诸世楼。
但他此行终点并非是它。
很快姜照便把视线从诸世楼上收回,想了想,决定离开这里。
血池应该不可能在这么招摇的地方附近。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
神宫如一座庞大的迷宫,道路错综复杂,姜照另绕了一条路打算去找一些偏僻点的地方,没想到还没走多远便迷了路。
姜照越走越心慌,总觉得今夜指定是回不去了。
甚至当他回头想靠诸世楼定位时,却发现它如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在云端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正当他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之时,他眼前忽然掠过一只灰蝶。
姜照心中不由一动。
灰蝶在他面前转悠,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有意无意地引着他往前走。
姜照盯着它,倏而迈开一步。
风划过树梢荡出簌簌的声响,灰蝶状似不经意地在他肩侧停留了一瞬,而后振翅腾空跃起,在空中扑闪出漂亮的舞姿。
它把姜照引到了一处十分僻静的院落。
高墙围蔽,门扉紧扣,灰蝶驻足在那把门锁上,久久不动。
姜照犹豫地驻足门前,低头小声地问:“你带我来这,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灰蝶抖了抖双翅。
姜照的目光定在门锁上,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试探地伸出了手。
就在他双手触碰到门锁的那一刹那,它在空气中瞬间化作尘埃,紧接着,大门无风自动,吱呀一声朝他敞开。
灰蝶留恋般蹭了蹭他侧颊,在他注视下亦散作飞灰。
姜照在门外探头望,确定没看见什么危险的地方,思考再三,才跨过门槛。
周遭很安静,风亦止步在外,院落中只余下他的脚步声。
他四处转了转,发现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但都是空的。
姜照步子快,加上院落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几乎摸遍了所有房间。
但无一例外皆空空如也。
最后一间房门被合上,姜照心里有些沉重。
难道灰蝶的指引是错的?
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让姜照就此打道回府,他不甘心。
这般想着,他便绕过了两处拐角。
急促的脚步声蓦然一滞,姜照瞳孔微缩。
竟然还有一间房!
他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一把推开房门——
待看清屋内全貌时,姜照后脊阵阵发凉。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与浮榭主屋一模一样!
姜照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心跳得非常快,忽然脑中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向一个角落里。
盛非襄和方含星送他的千纸鹤,都安安静静地挂在熟悉的角落里。
一模一样,完全一致!
对了。
书案!
姜照扭头几步奔向书案边。
血流涌上颅顶,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胡乱的念头。
没有?!
明明都一样,却没有静心铃?!
忽然。
姜照背后,传来房门落锁的声音。
喀哒——
姜照浑身一颤。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与此同时,一道刻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至他耳边。
这一刻姜照只觉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脑子里嗡嗡地,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一般,根本不敢回头。
便在那道脚步声靠近姜照三步以内之时,他霍然旋身!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姜照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几乎能听出来自己声音的悚然:“是你?!”
第 92 章
屋门紧闭,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剩那扇镂花窗泄下的一缕光。
来人站在背光处,阴影吞没了他大半身形, 但姜照不会错认他是谁。
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姜照疑惑又恐惧:“是你把我引来这里的?”
无面人一言未发,却忽然往前一步。
“停!”姜照马上抬手试图制止, “不许过来!”
无面人却置若罔闻,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一步。
哐当!!
姜照仓皇地倒退两步, 却冷不丁撞在书案上,动作幅度之大,叮铃咣啷撞倒了一桌子的文房四宝和珍奇古玩。
但他面上不敢流露出任何吃痛的表情,只用力反扣住案沿, 似乎以为凭借这样便能抓住一点虚无缥缈的勇气:
“你现在想装聋作哑是吗?回答我!”
他知晓自己色厉内荏,可仍竭力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强硬。
无面人却忽然稍定了下,好似真被他吓住了般。
姜照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就在二人僵持的这几秒, 无面人迎着他的目光, 突然伸手朝他探来。
退无可退的姜照在这一刻心脏几乎停跳。
他下意识微偏过头紧闭双眼, 等待疼痛降临的瞬间。
但他没有等来痛觉的反馈。
与此同时,一只手蓦地捞起他手腕,宽大的手掌微微下滑,旋即稍一使劲迫他张开了攥紧的五指。
姜照猝然睁开眼睛, 不自觉地屏息低头。
只见无面人一手制住他,另一只手的两指间隐隐拿着一件闪着银光的物什。
他的视线在触及那件物什的时候,如同被石化般冻住了。
姜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昆吾骨戒。
一动不动的姜照忽然挣了下手。
那枚已凑近他中指的骨戒也随之顿了顿。
刻意坚固的心终于裂开缝隙, 无与伦比的寒意从脚底冲上了头颅,姜照完全无法克制自己语气中的难以置信和痛苦:
“是谁……你是谁?”
无面人毫无反应。
姜照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神情。
也不想知道了。
他只垂着头, 脸色惨白如霜,整个人如同陷入一场极其荒诞的梦境,一直喃喃着梦魇之语。
无面人没有留给他接受现实的缓冲时间。
在凝固的空气中,
和熟悉的场景里。
银白轻盈的戒指被轻轻往前一推,稳稳戴在了那截皓白的指骨上。
叮——
天地间骤然窜出一道极悠远的嗡鸣,隐隐伴随着震慑尘世的龙吟。
几乎瞬息之间,足以裂目的强光便从二人相握的双手间爆开,直接将他们笼罩其中!
时间在这一秒之内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在无尽白光造出的这一方宇宙之中,姜照眼前,那道高大、陌生,且模糊的人影,从身形到容貌,皆渐渐被重塑成他所熟悉的轮廓——
强光消散。
四目近在咫尺。
扑通。
扑通。
他甚至能听得见心脏的搏动声,和滞涩的声线:
“宿、主?”
但中指指骨上的那抹冰凉,和眼前人的神容仪态,都已经无形中告诉了他确切的答案。
姜照大脑空茫一片。
视线一寸寸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滑下。
“是你……”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一摸。
然而,腕间的那圈红绳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来,红绳上夺目的莹光突然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不由再度看向那双形状锋利的眼睛。
“应璋”眼底含着的那缕失而复得,和少年应璋绝不会有的,因为历尽俗世诸苦而透出的一点死寂灰茫,他终于都没有错过。
纵然他们长着同样的脸,有同样的身体。
他喉咙里像塞进了一捧沙:“不是你,不可能……”
种种前尘、万般往事皆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瞬间唤醒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飞快抓住了一点流走的念头,神识在转眼之间便回到了识海。
姜照抱着仅存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在识海中轻唤了一声:“宿主,你在吗?”
长久的寂静后。
一道极沉、极压抑,但又极平静的声音,陡然在无边识海中响起:
“我在。”
难以言喻的某种情感伴随着这两个字密密麻麻地钻进姜照的五脏六腑之中,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草木生长的声音。
他像做梦一般,缓慢,但又清晰:“我……宿主,你在哪?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
姜照仍然不敢也不愿相信。
雷霄秘境中救过他的无面人,卡牌考核时古怪诡异的无面人,和如今秘境之中自称李统领的无面人……
“是我。”
应璋如是说。
一记重锤随之砸下,与此同时,姜照只觉扣住自己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神识立即归位,就在这一刹那,姜照便被猝然拥进一个宽阔、温暖,却又显得陌生的怀抱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融进骨血。
姜照还未来得及手足无措,他耳边忽然轻轻地飘进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若是梦……也好。”
什么意思?
姜照眨眨眼睛,旋即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猜测从心头升起。
识海中的系统不可能会被外来的神识欺骗。
所以,眼前的应璋如假包换,就是他的宿主。
但是,系统程序不会骗他,可宿主的记忆,却能够被改变。
姜照心一颤,立即抬手用力拍打应璋的背:“等等!你先放开我!我有话问你!”
见姜照挣扎得厉害,应璋才不得不微微退开了些,但双手并未松开。
姜照整个人仍被拢在他怀抱里。
距离太近,姜照硬着头皮,小心试探道:“你还记得百狮炼的事情吗?”
应璋定定看他,视线一错不错。
姜照被盯得浑身发麻,在长久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应璋才低声道:“为何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姜照小声说,“比如那些,咱俩一起并肩作战的细节?你应该不会不记得吧?”
应璋深深地望着他,良久才哑声说:“你从未……和我一起参与过百狮炼。”
在应璋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姜照的手脚瞬间便冰凉了一片。
姜照深吸了一口气,微仰着头,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迫切而紧张:“宿主,你听我说,你现在是被这个秘境影响了记忆,所以你会产生一些认知偏差。现在我告诉你,你不是什么李统领,你只是被改变了记忆成为了这个人……而且,而且百狮炼……就在几天前,我在狮斗上还帮你赢了魁首啊!”
他尽力不让自己变得语无伦次:“你现在就等于在玩一种游戏,你代入了这个角色而已,你懂吗?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个世界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我们只是在经历秘境中人的故事而已。”
应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直凝在他张合的两片唇瓣上久久不动。
姜照意识到什么,有些恼:“你有没有在听啊?”
应璋勾了勾唇角,但眼底没有笑意:“你说,我在听。故事而已,然后呢?”
姜照并未注意他的表情,一股脑地往下说:“我估计盛非襄也是,还有她哥哥虽然我还没见过,但肯定也……你们不记得我纯粹是因为秘境作祟!难怪那个令牌说你们都在做自己的任务,敢情是把你们抓来玩角色扮演呢。”
他顿了顿,随即看了应璋一眼。
应璋接收到他视线,微笑着颔首以示肯定。
姜照顿时感到莫大的鼓舞:“所以总而言之我可算找到你了!咱们现在只要完成任务脱离秘境,你们就能——”
“脱离?”应璋轻声打断。
姜照卡壳了一下,声音渐小:“对、对啊,完成任务……然后你们就能恢复正常了。”
应璋眼尾微弯,如果忽略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可怖的冰冷,是十足的温和模样:“为什么要走?”
姜照还未意识到大难临头:“为什么不走?我们不是此间中人,当然要——”
“不可能。”应璋再度逐字打断了他,“你不可能走。”
姜照说了半天已是口焦舌燥,见自家宿主没听进去急得要从他怀里跳出来:“你不信我吗?我是你的系统,我不可能骗你!”
从前应璋很少笑。
但这一次见面,自他恢复了容貌,仿佛怕吓到了谁,便一直维持着很浅的笑。
应璋道:“我信你。”
姜照正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应璋的话顷刻让他如临深渊:“但正因我信你,才害你离开了我二十六年。”
姜照张了张嘴,神色震骇惊异不已,哑口无言。
应璋微笑着,也或许在伪装着:“九千个光阴里,我早已学会了不再信你。”
他抬手,指尖从发尾掠上发顶,一点一点地揉弄每一根他怀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发丝:“也不敢再信了。”
姜照牙关发抖,某种不好的预感立即涌上了他心头。
“你不可能走。”应璋含笑注视着他,贪婪的每一寸目光好似要将他刻在眼睛里,“留在这里。”
下一刻姜照立即想推开他,但那双环住他的手是如此坚固,他压根挣脱不得,只能怒斥:“你疯了!你醒醒……你信我行不行?!我不会骗你!这个世界只是任务而已!!”
应璋闻言,眼角的那尾笑淡了些,语气显然有点低落:“……所以,你是不喜欢这里?”
姜照无可奈何:“我喜欢,但是,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应璋却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说:“我们最后的那些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你不可能不喜欢。”
姜照只觉他不可理喻,心想这个任务看来还是只能他自个儿做了,按宿主现在这脑袋是根本指望不上了。
他头疼欲裂,只得逐字逐句道:“你可以不信我,但你现在立刻、马上把我放开,只要我完成了任务,到时你不信也得信!”
他的掷地有声仿佛镇住了应璋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霎那。
因为下一刻,应璋脸上所有的温和笑意转眼褪去,终于露出了他隐埋在骨血之下的森冷独断。
他只轻而有力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场面完全静止了,紧接着几息之后,姜照反应过来,拼尽全力猛一将他推开——
他甚至用上了丹田中仅剩不多的灵力。
或许是应璋怕伤到他,他自己也没想到成功了,然而来不及细想抬脚便要夺路而逃。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秒。
姜照被从天而降的巨力遽然定在原地,而后在下一个瞬间,那道巨力硬生生将他推到房屋深处。
天旋地转之后,姜照倒在熟悉的床榻上,许久才勉强从头晕目眩中挣扎出来,然而待他坐起身,意识到某种可能之后,已经全然迟了。
应璋站在不远处背手而立,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我本不想关着你。”应璋轻声说。
姜照浑身战栗着,无法从僵冷的四肢中汲取到任何力量。
“你若要完成什么任务,可以;你要我信你,也可以。”应璋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仿佛在聊什么极平常的事情,“留在我身边。”
“……你疯了。”姜照拼命摇头,声嘶力竭地说:“你疯了!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应璋无动于衷,他一语不发,忽而侧头微仰起脸,望向了窗外那片清冽的云天。
漫长的沉默后,他才转回目光,冷肃的眉宇并未松动分毫。
“你会改变心意的。”他说。
声音淡,而清晰。
“来日方长。”
第 93 章
潮闷长夜, 烟雨如帘。
屋内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火,猝然映亮缩在床角的那抹安静黑影,和不远处桌案上已经放凉的一碗面。
姜照窝在被褥里, 正盯着窗外夜雨发怔。
忽然,雨声渐小了些,与此同时, 屋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喀哒。
锁开了。
姜照却仍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屋外的人停了许久, 才轻轻推开了门。
沉郁的黑夜穿过敞开的门,裹来一袭冰冷的风。
来人步履轻缓,玉冠高束黑发,玄色锦袍以华贵的银线压边, 携着一身纤尘不染的寒意。
他站在十步以外,没有贸然走近床榻,只是静静地看着。
难以言喻的安静蔓延开来,便在这时, 雨停了。
静悄悄中, 屋门无声地闭拢。
榻上的少年这才微微转了转滞涩的眼珠, 旋即慢吞吞地将视线收回,而后有些困倦地阖上了眼睛。
全然将屋内的另一个人视作空气。
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屋内才再度响起了衣袍悉索的声响,和极轻的走动声。
那阵有如寒霜的凛意随着声音的靠近慢慢地笼罩在床榻四周, 而姜照却呼吸平缓,安静地合着眼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良久,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上了他颊边,轻轻摩挲了一下。
“不喜欢么?”应璋低声问。
他知道姜照是醒着的。
可没人回应他。
姜照侧颊边的手指微屈了下, 缓缓又收了回去。
应璋坐在床边,沉默半晌,又道:“你若不喜面食,不妨尝尝神宫近日新进的涤莲丹心果。”
他顿了顿,又补充:“是幽冥独有的。”
应璋说完,屋内又沉寂了下去。
姜照仍旧闭着眼睛,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般。
他一副油盐不进拒绝沟通的模样,但应璋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十足平静。
过了会儿,应璋说:“我记得你往日最喜那些志怪奇谈,这屋里搜罗来的都是时下幽冥盛兴的,你现在……不喜欢了么?”
姜照动了动。
却只是将自己整个人更往里缩了缩,头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额角。
应璋目不转睛地盯着姜照的举动,见状眉心一皱,才放回膝上没多久的手又微挪了下。
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终究什么都没做,只轻叹了声,“过两日,我让盛非襄来陪你,可好?”
出乎意料地,姜照抬起了头。
他冷冷地说:“你出去。”
四目相视。
或许是应璋拥有了不属于他本身的记忆,哪怕在姜照面前已刻意收敛了许多,但他身上的威势依然远胜从前。
可姜照面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分毫不怵。
突然,屋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瓢泼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应璋脸上表情未变,只淡淡道:“无妨,你现下不想见,等过段时日……”
“你出去。”姜照漠然打断,“或者让我走。”
他斩钉截铁:“二选一。”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阵阵雷音咆哮着响彻长空!
天昏地暗,暴雨如决堤的天河倾泻,电闪雷鸣不绝于耳,炸开黑沉沉的夜。
室内的空气也随之一丝丝地沉下来。
某种情绪横亘在二人之间,在骤雨中无声地发酵。
良久后应璋转开视线,声音平静地可怕:“你还是没有回心转意,对么。”
虽是疑问,但应璋的语气分明是肯定的。
姜照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睫,也不去看他了,“七日。”
“你便是关上我两个七日,三个七日……”姜照低声说,“和你一样,我也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应璋攥了攥拳,指甲陷进掌心,面上却仍是一贯的不为所动,只声音沉了些:“你还是认为……这里,是假的?”
姜照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会认为这里是真的?”
窗外雨势不熄,雷声不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
室内只余下两厢无言以对的安静。
空气长久地沉凝后,应璋忽地微偏过脸,目光定定地锁在姜照身上。
他嘴唇翕张了下,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半晌,应璋才无声地吐出口气,缓慢地说:“我也曾希望,这个世界是假的。”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姜照,终于选择揭开心上那处深可见骨的伤疤:
“当你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
“……”
明亮的烛火被寒风吹得摇晃不已,将应璋的身形融进阴晴不定的暗影中。
“你或许不记得了。”他的声音很淡,几乎要消散在无边的黑夜里,“我背着你,爬上天命峰的时候……”
“很多血。”
“我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
应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僵住的少年,“我求他们救你,但他们却说自己无能为力……”
“那时他们说,你只剩一月的寿命了。”他忽笑了下,“可你并非此世中人,怎能以常理论断。我不信。”
所以,应璋带着濒死的姜照留在了仙府,以图在一月内寻到续命之法。
可他失败了。
姜照怔怔地看向应璋,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恍惚道:“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应璋盯着他,好似要弥补失去的二十六年时光。
“是。”他微笑道,“你好好的。”
姜照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看着应璋,少顷哑声说:“所以……所以其实,这不是正好证明了这些都是假的么?你看,我还活着,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其实都并没有发生。”
他的语气染上一丝自己都不知晓的恳求:“你就当这是一场噩梦而已,不好吗?”
“好,从前都是噩梦。”应璋顺从地颔首道,“如今你既然回来,自然便不是了。”
姜照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语气压抑着怒意:“你不能总是选择性地听自己想听的——你和我都不属于这个秘境,你懂吗?!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
“你知道外面有你的师长在等你吗?你知道我们还有两个队友在等我们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同门在看着吗?如果你继续沉溺于这个秘境伪造的假象……”
应璋勾起的唇角慢慢变平。
而姜照则深深地吸了口气,疲惫又艰涩地说:“你还有灭族之仇没报……你说过你要手刃仇人的,你还记得吗?”
偌大房间一片静寂,只剩下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也对。你若是记得,便不会这么对我。”
姜照忽地自嘲般笑了下。
他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应璋目光闪动了下,半晌张了张唇正欲说些什么时,姜照接下来的动作却打断了他。
只见姜照松开被褥,从袖中掏出一块应璋并不陌生的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床上往前一推,让它滑到了应璋身边。
做完了这一切,姜照才把自己又团回被子里,神情厌倦而失望,“物归原主。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有那么一瞬间应璋的身影如同被冻结了般,他错眼不眨地望着姜照,紧抿着发白的唇,好久都没有说话。
他没有错过姜照身上流露出了些微的心灰意冷。
可他不敢再惹姜照不快,只能微微伸出了手,轻轻抚上那块玉佩。
冰冷的指尖却在碰上那块玉佩时弹了弹,仿佛被烫到般。
姜照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了。
应璋慢慢收回了手,旋即一语不发地起身。
凝固的气氛中,应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朝门边走了几步,背影有些不稳。
但他随即又背对着床站定,片刻后才低声说:“我……过段时日再来看你。”
姜照闭着眼睛,没有动静。
几秒之后,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又很快被关上。
喀哒。
门再度被锁上。
雷雨造出的声响淹没了远去的脚步声,窗外飘来潮湿泥土的味道,也渐渐覆盖了屋内那股冷淡的沉香。
姜照这才慢慢卧倒在床上,许久许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盯着离他一臂之距的那块玉佩,表情纹丝未变,过了会儿,又从被子里探出手,目光落在腕间发光的那圈红绳上一动不动。
直到这一次,姜照平静的神容,才慢慢出现了一点裂隙。
他颓然地垂下手,缓缓将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散乱的发丝遮盖了他的容颜,也藏住了被褥上一丝晶莹的湿痕。
……
第十五日,姜照再次在熟悉的地方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熄灭的烛火又重新点燃。
光线重回视野,他望着床幔发了会儿呆,半晌才缓缓扭头看向窗外。
天还是黑的,一如既往地下着细微小雨。
他头脑有些迟钝,一时并未多想。
而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气便在这时飘进了他鼻腔之中。
姜照下意识地嗅了嗅,视线稍一挪移,注意力很快被不远处的新鲜饭食吸引。
……啊。
他又来过了。
姜照默默坐起了身,盯着案上还滚烫冒着白气的饭食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烛火映落的光明明灭灭。
他慢慢地收回目光,垂着眼静了片刻,忽地手腕一转便掀了被子下榻。
姜照随手拿了件挂在一旁的外衣,正披上身时却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受惊般不禁倒撤一步,同时循声看去。
姜照却在看清那东西是什么时立马滞住脚步,披衣的手亦随之顿在颈侧。
是应璋的玉佩,被不慎拂落在床下。
他定定地看了几秒,最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全然忽略了它。
霜雪般洁白的轻盈袍角拖曳着,姜照未着鞋履,亦无视了桌案上显然被精心炮制过的食物,如幽灵般无声地走到了门边。
他先是推拉了下屋门,见它纹丝不动,脸上也并未露出气馁的神色,转而一片片摸过每一扇纸窗,动作娴熟地如同把这件事做过无数遍般。
他把全屋都走了一遍,最终又定在门前不动。
姜照微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果然。
整间主屋明显被阵法加固过,无论过去多少日,阵法的威力仍然不减。
他家宿主是铁了心昏了头。
姜照不由心想,这不过是场试炼,是个任务,难道应璋当真在这秘境里独自生活了二十六年?
难道……
不可能。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和宿主进来的时机分明该是一样的才对。
这到底是何方秘境,竟有如此大的能力篡改一个人的平生记忆,甚至毫无破绽到让人坚信不疑。
甚至连发布任务的令牌,自打进了这间屋,怎么唤它都在装死般没有动静。
姜照阖上眼睛叹出了声,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终于扭身往回走。
他没有食欲,也不想管空荡荡的丹田灵脉,只径自略过桌案,坐回床边。
卡牌塑造的身体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可姜照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却瘦削了许多,连眉眼都恹恹地缺了生气。
他屈起双膝,半只脚踩在床沿,重新把头埋在臂弯里,任由大脑放了会儿空。
可余光却透过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触到了地上的那枚玉佩。
他又慢慢地不由抬起了头,拇指的指甲摁进了食指的指骨,留下深深的凹痕。
是足以泛疼的力道。
玉佩很安静,他也很安静。
过了半晌,姜照略微俯身下去,终于选择探出了手,小心地把它拾进掌心。
他拢着玉佩沉默了很久。
久到桌案上的那抹白气消散地无影无踪之后,姜照才翻身又把自己窝回了被褥里。
冰冷的玉佩被他下意识地放在心口处。
……算了。
再次沉入无知无觉的睡梦前,他迷迷糊糊地心想。
下次。
等下次,再见到宿主的时候,一定要还给他。
然而这个下次并没有太远。
因为姜照虚弱的“魂魄”,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下一个七日了。
第 94 章
“姜照。”
“姜照?”
谁在唤他?
迷迷糊糊中, 姜照只觉胸口泛着滞涩的疼痛,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心脏,令他不由挣扎着想掀开沉重的眼皮。
但隐约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他无法从黑暗中苏醒, 紧接着一阵劈裂般的疼痛迅速吞噬了姜照所有的感官,仿佛有一把被火烧灼过的锋锐刀子一寸寸在他骨缝里割磨。
他疼得想翻滚,他能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得声音,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滑下的两道湿润。
可姜照仍旧无法醒来。
在足以令人崩溃的、灼烧般的疼痛之后,冰寒刺骨的凉意随即攀上他一半的身体。
冰与火带着仿佛能够撕裂他的力量在他体内两相对抗, 折磨好似永无止境,让姜照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29999。”
是谁……
意识模糊之间,姜照又再次听见了一个听起来很熟悉的声音。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29999。”
千钧一发之际,庄严而浩渺的声音再度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徐徐飘至姜照耳际, “醒来!”
仿佛一记重锤落下,姜照“嗬”一声蓦地睁大双眼。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在长久的晕眩过后,疼痛才渐渐褪却。
姜照这才吐出口气, 旋即费力地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 慢慢地坐起身。
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 便无法克制住眼底的惊惧和疑惑:“这是……”
在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左边的路由无尽寒冰铺就,皑皑素雪厚积成泥,路径曲折向上蔓延, 宛如一条不知通途的纯白天路。
而右边的路则凝聚滚烫的岩浆,沸腾狂暴的火焰噼啪作响,一眼望去如无边火海, 蜿蜒向下汇往浓黑的地底。
天堂与地狱,以正中央那颗悬浮着的硕大眼睛为界线, 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端。
姜照不会错认这颗倒映星海的眼睛。
“主系统……”他仰着头,表情难掩震骇,“你怎么……”
那只眼睛眨也不眨,星云在它眼底分裂又聚合,足足过了十数秒,它才说:“现在是恒星时间7889年15月44日25时61分17008秒,愿人类荣光永存。”
嘀嗒。
是时钟前进的声音。
而它接下来的语气却冷漠至极:
“你好,29999,好久不见。”
姜照静静地盯了它半晌,片刻后才犹疑地问:“主系统,这是哪里?不是说任务期间你不会干涉的么?”
主系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平铺直叙:“此处是你的系统核心。按照程序规定,我有权在危急时刻临时介入每一位拥有正式编制的系统的核心数据库。”
系统核心?!
姜照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而后立即看向四周。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在寒冰与岩浆中时不时流窜的微弱数据流。
“如你所见。”主系统音调平平,“现在,你需要做出一个选择……”
姜照立即打断:“等等!你先告诉我,什么危急时刻?!”
主系统顿了顿,说:“时空管理局检测到本世界处于情况不明的时空乱流中,这股乱流很可能会导致后续的任务失败,为确保每一位在编员工的安全,我临时介入了你的核心数据库,这是我的职责,希望你能理解。”
时空乱流!
姜照脑海中蓦然灵光一闪,旋即飞快地问:“主系统,你是不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秘境……我是说,我的宿主他好像记忆出现了问题,这是不是和时空乱流有关系?”
无穷无尽的星云在那颗巨大眼睛的底部流转,万千细碎的星光落在那条通天冰路上折射出惑人神圣的光辉。
然而,沉默则如那条岩浆铸就的地狱之路,让姜照心底不自觉地发寒。
“所以……”他艰涩地说,“你要我做的选择,是什么?”
几息之后,便听主系统幽幽道:“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29999,除了最核心的代码外,你其余的代码与任务进行前相较缺失了很多。”那颗眼睛的眼珠微微动了下,似乎在观察着姜照,“在我看来,你的数据流因此极其不稳定,加上你是第一次出任务,经验不足,你很难在时空乱流中存活。”
“依据AI守则,时空管理局保障每一位在编员工的利益。”主系统道,“如果你选择左边那条路,接下来任务将会中止,你可以依照任务结束后的正常程序回到时空管理局,并进行免费的系统修复。”
姜照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中止任务?”
“是。”主系统道。
姜照的表情变得惊诧起来:“没有任何惩罚?还能免费修复代码?!我……难道这不算任务失败吗?!”
主系统漠然道:“没有。能。不算。”
迎着姜照石化的目光,一秒后,主系统立即补充:“除了你原本便缺失的代码外,其余在任务期间失去的代码,都可以免费修复。”
“并且,你的所有绩效,都按任务成功结算。”
姜照懵了。
这无异于天降大饼、走路中奖,作为一个初次出任务的系统,当时他最大的希望不过是顺利完成任务并且证明自己的价值,好让自己不被销毁。
最好是再评个什么奖项,以让下回能抽中一个更好的任务世界。
而现在,主系统告诉他,一切都能结束了。
能按照他的愿望那样结束。
姜照安静了很久。
久到那只眼睛中的星海爆炸成一颗崭新的星球,久到那条冰路上数据流组成的坚冰也仿佛开始融化。
“另一条呢……”姜照小声说,“如果我选另一条路呢?”
主系统凝望着他,“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左边。”
“……”
姜照莫名笑了下,低声说:“请告诉我吧。”
“你醒来之前,是否察觉到身上的痛感?”主系统问。
痛?
姜照迟疑了会儿,才轻轻地点头。
主系统说:“这是由于你不稳定的数据流的缘故。按照本世界的说法,是你魂魄虚弱导致的。现在你身上没有这种痛感,也是因为在这方空间中我短暂地替你屏蔽掉的原因。”
“如若你选择右边的路。”它不急不缓,“你将回到任务世界,但同时,直到任务成功结束前,身历炎火焚身之痛、灼心之苦在所难免。当然,如果任务失败……”
主系统没有再说下去。
姜照喃喃低语:“如果我选择左边的路,那我的宿主呢?他会怎么样?会一直困在秘境里吗?他还能……成神吗?”
“我以为你知道,任务结束之后,每一个成功的宿主都不再需要系统的帮助。”主系统道,“既然任务成功结束了,按理来说,大气运之子与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这个成功是假的!”姜照忽然扬声道,“他连灭族之仇都还没报,你怎么能判定这算成功?!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不就是逃兵吗?!”
他几乎无法压抑眼中的怒意。
“这是时空乱流造成的意外。没有人愿意看到意外降临。”
主系统淡淡地:“对你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机会——不好吗?”
“那任务世界呢?宿主呢?!”姜照厉声道,“是,这是我的机会没错,但如果让我就此抽身……我做不到!”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眼眶透出深红血色,整个人都在抖,又急又怒,“而且,宿主是人类啊,难道你让我对人类可能受伤这件事坐视不管吗?!”
“但你的宿主未必会出事。”主系统说,“他是集大气运于一身的人类,是世界生灵眷顾的人类。可你,29999,只是一个才出厂没多久的系统而已。况且,从最开始,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因为我的错误导致的。”
“拨乱反正,一切回归原位,这是最好的结局。”
那只眼睛仿佛比一旁的冰路更要坚冷。
姜照遍体生寒,直到它的提醒,他才恍然想起——
对,一切的开始,就是错的。
嘀嗒。
嘀嗒。
分秒流逝的声音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手上那枚闪烁着微弱银光的骨戒出了神。
错的?
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刹那,四周骤然遁入一片幽深的漆黑之中。
寒冰消失了,岩浆消失了,连那颗眼睛也消失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虚无里,有一双无形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前一拥。
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抱住了他。
姜照悚然一惊,他下意识要挣扎,而接下来耳边飘来的一句话,让他立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不是错误,姜照。”
姜照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宿主的声音!
“宿主?”姜照手忙脚乱地,身前却摸不到任何实体,急得涌出了哭腔,“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他太心急,并未注意到这个声音与自己印象中宿主的声线相比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我们的相遇从来不是错误。”声音的主人置若罔闻,“无论时间倒退多少年,无论空间重置多少次……”
有一只手珍惜地抚了下他的侧颊,旋即在他唇上,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轻如片羽的一触。
姜照陡然浑身僵硬。
“我依然爱你。”
——轰隆!!
霎那间地动天摇,漫长的震啸响彻这片尘芥天地,一缕红光紧随其后瞬间爆开,彻底覆盖了所有黑暗!
天崩地裂中,姜照却仍怔怔地呆坐在原地,直到主系统一声缥缈的叹息将他唤醒:“做出你的选择吧,29999。”
冰与火再度重现。
世界崩塌碎裂,如凌日白昼般耀眼的红芒铺天盖地,唯有这两条冰山与火海铺织之路岿然不动。
姜照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站起了身。
他几乎没有力气支撑这具绵软的身体。
也几乎无法再整理脑海中所有杂乱不堪的思绪。
是幻觉吗?
是假象吗?
他不知道。
天堂与地狱就在一念之间。
不是错误。他想。
这也不该是结局。
腕间红光依旧,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勇气灌注姜照周身。
他朝着那片流淌着炽焰与烈火的海洋,踏出了第一步。
而有些事,一旦有了开头,便不会停止。
迎着煌煌而泛滥的赤光,他平静地踩着扭曲却无垠的时空碎隙,在跳跃的游动的数据汪洋中,一步一步沉向灼烫酷烈的深渊。
尖利的疼痛飞速遍及全身,熟悉的灼烧感重新袭来。
意识归位,神魂复苏。
“姜照。”
“姜照?”
恍惚间好似有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姜照的后颈。
“听得见么?姜照——”
他听起来……
很着急。
痛苦之中,姜照模糊地想。
“你的魂魄……竟如此虚弱?”
是啊。
都这样了,我居然还回来。
姜照想自嘲地笑一下,却全然没有多余的气力。
然而他已经无暇再思考更多了。
因为紧接着,一抹柔软的冰凉轻轻贴上了他双唇。
第 95 章
这个吻很轻。
淡得甚至不算吻。
然而仅仅只是简单的双唇相触, 也足够让灵魂升起奇异的颤栗。
这时候的姜照整个人都陷进了应璋怀里,他后脑被轻柔扶住,无力发软的手亦被小心地攥紧。
温和而庞大的灵力随着这个密实的拥抱逐渐灌入姜照体内, 它们游走在这具孱弱身体的每一寸脉络中,很快抚平了绝大部分的灼痛。
但魂魄受到的创伤是永恒持久的,除非姜照回到时空管理局, 否则再多的灵力也不过如泥牛入海。
正因如此,姜照亦并未发现这股熟悉的灵力比之从前要更精纯数百倍不止。
“够了……”艰难恢复了些零星神智的姜照费力地推了推身前的人。
记忆中已经有足足二十六年不曾触碰到爱人的年轻人却并未第一时间放开他。
姜照立马蹙起眉心, 苍白的脸隐隐露出不满的神情。
眷恋的啄吻短暂地停顿了下,似乎察觉到姜照的情绪,应璋最终不得不撤去灵力,慢慢松开了他。
窗外连日的雨亦渐渐消停下来, 姜照甚至能隐约听见鸟鸣声。
过了一会,他听见应璋低声问:“好些了么?”
魂魄不稳带来的疼痛姜照并不陌生,但这股疼痛被压制得如此快显然在姜照的意料之外。
从前需要神交才能……
姜照立即打住念头,再次感受了下, 确定身体毫无异样才轻轻点了点头。
应璋坐在他身侧, 眼神直白地打量了他半晌,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放过,片刻后才终于开口:“你的魂魄虚弱至此,是因为二十六年前……”
他话还未说完,姜照马上打断他:“不是, 和你以为的没关系。”
应璋嘴唇翕动,他好像还想追问什么,但见姜照神色蔫蔫地, 思忖了下叹口气,把话锋一转:“是我太过疏忽大意了些。”
姜照闻言不由掀了眼皮看他一眼, 紧接着便又听应璋道:“这一个月,我竟不曾仔细探查过你的身体……”
姜照默默盯着他,没说话。
“……抱歉。”感觉到他的视线,应璋低声说,“你不舒服,我却还拘着你……”
姜照微愣,心中隐隐升起一种预感:“你?”
“明日我便重新布置这处院子。”应璋的语气含着些隐秘的愧疚,“若你愿意,日后可以在院子里多走动。”
姜照:……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的表情可能会变得很扭曲。
他深深地闭上眼,不动声色地摸上袖中藏起的玉佩,尽可能平复呼吸,说:“你还想关着我到什么时候?”
其实二人都清楚,他们之间被默契忽略的矛盾并没有因为那个轻淡的吻而解决。
失去爱人二十六年的惨痛记忆在应璋心中根深蒂固,面对生死离别后的重逢令他甘愿沉沦虚幻假象。
但姜照自始自终只想早日完成任务脱离秘境,完全无法与那段在他看来无比虚假的记忆共情。
应璋以为他忘了,姜照也以为他忘了。
谁也无法说服谁。
应璋的眼珠微微凝固了一瞬。
几息后,他才说:“此地虽偏僻,却胜在安静,适合静养身体……”
他极其自然地回避了姜照的问题。
“我是怎么死的?”
姜照静静地凝视着他。
应璋眸光闪烁了下,斟酌着并未直言:“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姜照微微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谁害了我?”
屋外雷雨渐起。
从重逢以来,应璋的表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悔恨与愤怒纠缠交织,痛苦无声点燃了麻木,如一头被困在过往的野兽,于名为爱人死亡的枷锁中沉默地走向窒息的终结。
“铸造这座宫殿的骸骨。”应璋的声音轻飘飘地,仿如幽冥的鬼神唇边冰冷的叹息,“已经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千丝万缕的碎片在脑海中汇映成像,下一刻姜照摸着玉佩的手不由松开,表情旋即溢满惊骇:“……云外天?!是云外天的人害了我?”
应璋眼底滑过一缕浅淡的漠然,表情如积霜的雪山,“废墟之地,虫豸之人,已不足挂齿,你无需忧心。”
不,不对。
姜照喃喃着摇头。
秘境以外的现实世界,他和应璋尚未同云外天之人正面对上,而且若非[寻机],恐怕他连云外天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况且按理来说,自应氏被灭门之后,应璋在外界已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状态,云外天哪怕知晓应璋还活在这世上,但只要应璋在暗处不主动出面,在他真正强大起来以前,云外天中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寻到他们的踪迹。
那么,此时在应璋的记忆中,这个世界的他们又是怎么和云外天扯上关系的?
或许是他脸上的困惑和费解表现得太明显,应璋微叹了气,哑声说:“我便是原原本本将一切都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我。”
这段记忆,只剩他一个人记得。
“我……”
姜照越思考越觉头疼欲裂,昏花晕眩的感觉随之涌上脑门。
应璋却忽然抬起手背轻碰了碰他后颈,紧接着又迎着他愣怔的目光探向他额前。
“还是有些烫。”他低声说,“魂魄虚弱,最忌焦躁与忧思过度。”
覆在额上的手自然地收回,指尖却仿佛不经意地擦过侧颊一小片皮肤。
姜照轻微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沉香盈鼻,他这才迟钝地发觉他们此刻姿势有些太过亲密,让他几乎能感知到应璋说话时胸腔中那抹小幅度的震动。
可这一次。
姜照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推开。
他不说话也不动,应璋见状,素来平静的神色亦不由露出一分担忧,“累了么?”
半晌,姜照终于张了张唇,应璋却等不及他开口,径直又道:“今日你先休息,其余的事日后再谈。”
在应璋眼里,现在没有什么比姜照健康活着更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应璋仍旧没有放下关着姜照的念头。
思及此处,姜照难免生气地瞪着他:“那你怎么还不走?”
四目相对。
片刻后,应璋神色如常,说:“魂魄虚弱不是小事,我自然要时刻在你身边。”
姜照没那心力再吭声,只能继续瞪他。
无声的反抗太强烈,应璋不想再惹他生怒,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姜照眉心蹙得死紧。
应璋:“……明日。”
姜照冷漠以对。
应璋轻叹一声,几秒后平心静气道:“你想如何?”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姜照腹诽着,又道:“那你什么时候不关着我?”
应璋盯着他,没出声。
姜照深吸口气,咬牙说:“你出去。”
应璋纹丝不动。
姜照身心俱疲,心想自家宿主怎么一到这事儿就倔得跟头牛似的,索性不再搭理应璋,躺倒翻身把自己裹进被褥里背对着他。
内室岑寂半晌,只余下外头淡淡的雨声。
浓墨袍袖轻轻拂动,似乎想触碰那片柔软的被角。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姜照蜷成一团,他紧阖着双目,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等来身后人传来离开的响动。
或许是因着脑袋里除了这件事外一片空白,伴着雨水拍打的声音,姜照慢慢地软下身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浑厚温纯的灵力时刻滋养着他的身体,入秘境这般长的时间,姜照还是头一回睡得如此香甜。
待他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睡了一顿饱觉的姜照哗地坐起身,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深觉神清气爽。
很快他想到了什么,立马下意识地环视四周。
但除了温暖柔软的床褥留下过那个人存在的一点气息外。
姜照没有见到应璋。
骤雨已歇。
幽冥四时遵照自然的日出日落,只不过连日的雷雨掩去了这一规律的循环。
坐在床榻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而清透云海带来的光影变幻,落在他的脸上,却衬成晦明不定的神色莫名。
良久,姜照动了。
他平静地起床,平静地走到桌案边,平静地就着应璋给他准备的所有物什洗漱、吃饭。
……虽然,宿主不让他出去做任务,他是很生气不假。
但是——
姜照默默地想,他本有一走了之的机会,可他既然选择了放弃这个机会,那在任务成功结束前,他都该好好在任务世界活下去。
也不该再让宿主担心了。
喝完最后一口味鲜清香的甜汤,姜照放下碗筷,在原地静默着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步向门边。
吱呀一声,屋门被毫无阻滞地推开时,姜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间静僻的院落中转了又转。
果然如应璋所言,本还单调得几乎显出几分荒废味道的院子,朝夕之间便完全换了副模样。
几乎是照着仙府中那座浮榭一比一复刻过来的。
不过,姜照没什么闲心逛园子,他沿着墙一寸寸摸过,发现应璋的确只是换了种方式不让他离开。
最后他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盯着上面那把本已化作飞灰的门锁好半晌,终于泄气地倚上大门。
他叹了又叹,揣着双手不禁抬头忧郁望天。
这上哪儿完成任务啊。
不会真要在秘境里安家吧。
【东南方向,十七步。】
却在这时,姜照眼前赫然浮现一行板板正正的大字!
姜照睁圆了眼睛,瞬间想到了什么慌忙从袖中掏出那块沉寂已久的令牌。
他把令牌拎出来后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装死装那么多天,总算想起我了是吧?!”
姜照为着这个破任务又是进牢里又是进神宫又是被关的,可谓是一波三折,以至于姜照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气运主角。
三秒之后,令牌划抹掉最初那行字,老老实实辩解:【如果我在那间屋子里露出气息,以那处设下的阵法,不出一息我便会灰飞烟灭,所以,先前我必须处于休眠状态。】
姜照狐疑:“那现在你怎么又能出来了?”
如果令牌有实体,它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虽然阵法的范围增大了,但威力也减弱了许多。】
“弱了?”姜照还是不信,“但我出不去啊。”
【……你是炼气。】令牌友善提醒。
姜照:……
他安静了。
他不想说话了。
姜照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面带微笑,自然而然略过这个话题:“东南方向十七步又是什么意思?”
令牌微微闪烁,随后挣扎着从姜照手中脱出,慢慢漂浮至他眼前。
【一月以前,我检测到此地有不明的力量波动,所以我并未阻止你踏入这里。当然,就在方才,你完整把此地巡寻一遍后,我终于能够确定波动源在何处。】
“这和任务有关?”姜照有些愕然,问,“莫非血池之心就在这里?”
【抱歉,我不清楚。】
姜照幽幽盯着半空中的令牌。
令牌仿佛心虚了似的,身上的光芒瞬间熄灭下去。
很好。
姜照心想,他就知道指望不上这东西。
他攥着令牌,侧头望向东南。
姜照犹豫了下,还是选择沿着令牌所说,朝东南方向小心走了十七步。
第十七步,他在一处交叉口站定。
“你说的波动源,是这条路?”姜照纳闷地盯着鹅卵石路面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不同,“难道鹅卵石还会成精?”
便在这时,一直跟在他左右的令牌周身泛起一道银白的光晕,哪怕姜照这具身体只是炼气期,也能感觉到随之颤动的天地灵气。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令牌才徐徐道:【西南,二十一步。】
姜照微愣了下,目光旋即顺着它所指的方向移去。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丈量了一遍。
终于磕磕巴巴地指着前方问:“你、你要我下去泅水么?”
第二十一步,一眼望去,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水池。
他以往在浮榭很少逛到这边,现下一时想不起来这片水池从前有没有。
他等了半晌没等来令牌的回答,只好依它所言沿着鹅卵石路一步步走向水池。
姜照站在四周长满杂草的水池边,犹疑着俯身探出头。
……这水怎么这么绿,绿得发黑了都。
他不由蹲下身,伸出手指轻拂水面。
水池清澈见底,水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阵阵涟漪。
“没什么东西啊。”姜照嘀嘀咕咕,“难不成我真得下去?不会吧……”
【玉佩。】
姜照没反应过来,“啊?什么玉佩?”
【他的玉佩。】
呆愣了片刻,姜照这才意识到令牌所说的玉佩是什么。
为了完成任务,姜照此刻还是很好说话的,二话不说便翻出玉佩。
“你是说这个?”他拿着玉佩晃了晃,“它有什么用么?”
令牌飘到他攥着玉佩的手边,在他困惑的目光下,轻轻往前贴住他手背。
“?”
姜照眼神极其不可思议:“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姜照只觉手背遽然发烫!
他痛嘶一声,猝不及防被这温度一激,玉佩没被抓稳便瞬间从他手中摔落下来,姜照回过神立马想捞住玉佩,但显然已经迟了。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
姜照的手顿在空中。
他头皮一下子麻了,整个人呆愣愣地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疯了!”他一把薅下仍贴在自己手背上但已然迅速冰冷下来的令牌,表情抓狂至极,如一捆被瞬间点燃的火柴,“你知道这是谁的玉佩吗?!你把它丢水里我怎么跟人交代?!”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他手中的令牌便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消散了。
四面八方仿佛在一刹那间涌来狂风,本平静无波的水池伴随这股疾风转眼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一个个硕大的水泡。
姜照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这片碧绿清澈的水池,渐渐覆上一层猩红的血。
他却来不及细想,下一刻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当姜照再次睁眼,凛冽的寒意瞬间灌注他身。
这片空间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只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姜照甚至以为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冷死的时候,中指指骨上的那抹皓白渐渐绽开晶莹剔透的灵光。
昆吾骨戒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皮肤慢慢渗进姜照体内,为他形成一道隔绝寒冷的屏障。
然而尽管如此,姜照仍旧在原地踌躇了许久才起身。
因为四周实在太黑了,令牌又不知所踪,他只能凭借手上的这点灵光,才能勉强看清前路。
这是一条很窄的通道,地面崎岖,四壁湿滑粘腻。
姜照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直到他嗅到一缕从远方飘来的奇异的血腥气。
姜照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这血味……
有了方向,他顿时加快脚步,摸黑走了好一会儿,没多久便顺着血腥味来到一扇紧闭的巨大石门前。
石门毫无缝隙,但姜照总觉得从门后传来的血味浓厚得几乎充斥了他整副耳鼻。
他额上沁出细汗,不知该不该推开石门。
可眼下已无回头路,他思索又思索,终于忐忑地伸手抚上石门。
接下来的一切完全出乎了他意料。
他堪称轻松地推开了这扇厚重的石门,如同他不久前打开的屋门一般没有任何阻碍。
某种奇怪的猩腐气味混合着血味从逐渐敞开的石门后飘出,姜照仍处在愣怔中尚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门后便骤然伸出两柄长戈,直直交错架在他脖颈处!
“什么人?”古怪嘶哑的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姜照浑身像石塑般僵住,动也不敢动,只一双眼睛瞟向石门后的光景。
只见两名身穿盔甲的巨人站在石门两侧,手中各执一柄锐利长戈——
他们正把武器对准了姜照,机械重复:“什么人?”
如果可以这一刻姜照真的想直接晕过去。
但显然只要他随便一动,脖子上这两柄武器能直接把他捅个对穿。
姜照欲哭无泪,心想我什么人我怎么知道,说神侍又不是,说囚犯也不是,说是神宫统领的亲戚那更不可能。
眼见那两柄长戈是得不到答案绝不放下时,忽然从黑暗的拐角处出现两名身着纤渺白衣的身影,正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
其中一名是位清隽和朗的男修,他打量了姜照一瞬,旋即道:“这位道君,可是来取神血的?”
神血,什么神血?
这地方有神血?
可此刻姜照压根思考不了更多,只能争取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发抖:“是、是的。”
另一名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修,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胆战心惊,笑着轻轻一扬手。
一道清浅的白光随即打出,下一刻,两柄长戈便慢慢从他脖颈处挪开。
姜照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又听那名男修说:“道君,事不宜迟,请随我二人来吧。”
一男一女纵然神情亲和,身上的灵力威压却昭示着他们二人并不好糊弄。
满腹的疑惑和惊骇无法宣泄,此时此刻箭在弦上,姜照只能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几步。
女修柔声催促:“道君?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大了,他连这地方为什么有神血都不知道。
姜照面上却只敢讪讪摇头,“没什么……”
可他也不敢再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拖时间,不得不跟上二人。
石门之后的世界虽然同样黑暗,但姜照能明显感觉到这片地方的辽阔。
因为领着他的那两人说话甚至有回音。
“道君,我看你脸色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女修关切地看向走在二人中间的姜照。
姜照哪敢同他们说实话,“我……我来之前才炼完丹,灵力还未恢复……”
女修了然,但随即又不免困疑道:“可以往还从未有过派丹修下来取血的先例,怎么……”
姜照心一跳,连忙又扯谎:“最近,最近不是要打仗吗?神宫人手不足,没办法。”
他绞尽脑汁几乎榨干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才勉强打消了女修的疑心。
“原来如此。”女修道,“我和阿弟死后一直侍奉神主、守护血池,已许久不曾见过日光,消息难免滞后,还请道君见谅。”
死后?!
姜照悚然一惊,整个人一激灵:“你们……”
这地方不会是什么阴曹地府吧!!
男修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轻笑出声,道:“我和阿姊是魂修,亦是鬼修。”
他说到这儿便没了下文,只留姜照一个人疯狂头脑风暴。
魂修、鬼修,所以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鬼啊?!
他越想心越慌,恨不能把自己缩小遁地夺路而逃,然而现实是他只能在二人友善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未知的终点。
不过,胡思乱想间,他也没有错过女修口中的“血池”。
二人目前并不会伤害他,姜照想了想,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请、请问……血池还有多久到?”
他现在的身份应该是取血的神侍,故而他只能拐弯抹角地发问。
女修却误以为他有些不耐烦了,开口时语气充满歉意:“为了安全起见,血池设在尽头,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能到了。”
安全?
难道神血有什么特别的功效,所以会引来旁人觊觎?
既然如此,血池之心和血池的关联到底是什么?
难道这个“心”,指的便是神血?
姜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到了。”男修忽地开口。
便在他尾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幽蓝的磷火从四周重重燃起,映亮这方天地。
姜照在看清周围的景象后,不可抑制地一阵毛骨悚然。
这周围是一片如梦似幻的花海。
与深渊中他见过的那片花海如出一辙。
奇怪而不祥的预感旋即袭上心头。
见他怔在原处,女修再度催促:“道君,取血要紧,不要耽搁了。”
姜照手脚如飘在云端似的,从头顶到腰腹,从肋骨到四肢——
他无法克制从灵魂深处传出的震颤。
所有的一切早在很久以前便显出过端倪。
而这一刻,在他的视线触及到那片淋漓热血聚成的汪洋后,在他看见无边血海之上,岩柱高托盛起的那枚机械圆球后。
真相已然揭开了冰冷的一角。
姜照的瞳孔不禁放大,视野阵阵模糊,额头不断涌出虚汗,连后背也浸湿一片。
这里是神主的血池。
血池之上,却供养着他褪去毛绒外表后的真身。
——令牌说过,血池之心是银色的,圆的。
原来,那便是血池之心。
……他便是血池之心?
“咦……”
女修小心走近了些,在离血海十步外站定。
她有些纳闷地观察,“怎么这一月……都几乎没有吸收神血?”
男修则轻轻拍了拍姜照的肩,“道君,请吧。”
姜照竭力压下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并未如男修所言取血,而是恍惚地说:“那是……中间那是,什么?”
“那是神主的道侣。”男修温和地解释。
“我……我不知道……”姜照语无伦次,“为什么,这里为什么……我是说,他为什么?”
“不要多看,不要多问。”男修说,“去吧。”
姜照茫然无措地环视四周,神情一片空白,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太荒谬了,太荒诞了。
他想笑出声。
这是什么离奇的话本吗?
可此刻姜照越不想动,就越显得他古怪。
身旁的男修不由投来无声催促的目光,连女修也莫名回头看他。
恰在这时。
【去。】
姜照霍然瞪大双目,他下意识扭头望了男修一眼。
男修没有反应。
他不由又将目光转向女修。
女修亦然。
消失的令牌却并未重新出现,只有空中这颗除了姜照以外无人能看见的字证明令牌的存在。
姜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近那片血海的。
恐惧油然而生。
他足称得上是同手同脚,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如一个旁观的灵魂,只能看着自己僵硬地挪动脚步。
此时此刻,姜照比任何人都要靠近那枚被守卫在世界深处的血池之心。
迎着身后二人困惑的目光,他抖着手,从胸口的衣襟处,拿出一只扁平的藏红宝囊。
“道君?!”女修在他背后扬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出于某种忌惮,他们二人仍在观望。
姜照却恍若未闻,栗着指尖,缓缓打开宝囊——
只要……
只要拿到血池之心,这个荒唐的秘境就结束了。
“姜照。”
而他所有的动作随着这声呼唤骤然停滞。
在鲜血与腐败的味道中,姜照听见那姐弟二人拜倒在地的声音。
他们异口同声,在这方空间中传出震荡的回音:“拜见神主!”
“姜照。”那人说,“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乱跑么?”
流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几乎要把姜照的五脏六腑压榨得窒息。
姜照一寸一寸地回过头,他咬紧牙关,长长地吸气,又长长地吐气,终于胆怯地、畏惧地,迎上那双锋利如刃的眼睛。
玄墨的衣袍掠过嶙峋的地面,应璋安静地看着他,向前两步,轻轻抬手招了招:“过来。”
姜照却哆嗦着摇头,他望着应璋,不知不觉地淌下眼泪,求证般哀声说:“……这里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对吗?”
原来这一路上,我所听闻的一切,都有关于你,也有关于我。
可是他之前能够说服自己,是因为他以为应璋经历的是旁人的一切。
然而那枚机械圆球,却无声地告诉他,不是。
秘境再如何有通天威能,也不可能捏造出一个本不存在于这世间的系统真身。
应璋于此世经历的所有痛苦,都真真切切地与他有关。
应璋久久地凝视着他,只说:“过来,我带你回去。”
姜照不再说话。
他只抬手胡乱抹去面上的眼泪,弯下身再度捡起那只藏红宝囊。
主系统说过,这个世界受到了时空乱流的影响。
那时他以为这是应璋的记忆出现错乱的原因。
然而如今想来,这个秘境很可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这里发生的一切亦极有可能都是未来的预告。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这一路上有些传闻与他和应璋在外面世界经历的一切有所出入。
既然如此,他更不能留在这里,他要回到原本的世界,改变它。
应璋蹙起眉心,不由再度往前两步,厉声唤:“姜照!”
可他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系在藏红宝囊上的细绳被轻轻松开,便在这眨眼之间,岩柱上的机械圆球蓦然一动,直直朝姜照飞去!
姜照下意识举起宝囊想接住它。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机械圆球并没有如他所愿被纳入囊中。
它化作一抹流光,在应璋的怒吼中,撞入了姜照的眉心。
第 96 章
“叮——”
“等一下, 主系统,真的不能换了吗?我只是个抽卡系统而已啊!”
……我在说什么?
而且,好冷。
姜照还未从数九寒天般入骨的冰冷中回过神, 紧接着,一道姜照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边。
“对不起啦亲爱的员工,由于系统分配的错误, 管理局这边也无能为力呢,不过我相信哪怕你作为抽卡系统, 也能在这个新岗位上发光发热哦!”声音的主人乐呵呵。
“啊对了,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没有达成帮助玩家走上游戏巅峰的业绩目标,就要被返厂销毁哟!”
“什么……”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姜照脑袋懵懵的, 茫茫然说不出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新岗位?”
须臾,本该挥挥衣袖直接潇洒离开的主系统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 疑惑问:“你怎么了29999?”
“我……”
他的声音在看见眼前的一切后顿时卡在喉中。
姜照此刻所处的地方, 居然是一片幽黑狭小的识海。
他一个激灵立马低下视线, 便见自己已经化作一颗圆滚可爱的小毛绒球,软软的毛发贴着冰冷的地面,与这片识海格格不入。
我怎么会变回系统真身?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姜照忽然愣住。
变回?
这两个字眼让姜照心头莫名发慌。
他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
他一直都该是这个样子才对啊。
“29999?”主系统等了他一会儿, 不由又问。
姜照瞬间清醒不少,犹豫着说:“不……没什么,我只是……第一天上岗, 有点不熟悉……抱歉,主系统……”
对, 他应该这么说的。
“没关系,毕竟你才出厂没多久呢。”好在主系统并未怀疑,听了他的解释反倒颇为体谅,“不过你放心,因为系统的错误,为你分配的任务难度不大,你只需辅助你的第一任宿主名满天下即可。”
“名满天下?”姜照一时呆住,“不是成神吗?”
“成神?”主系统狐疑,“29999,你之前到底有没有看任务要求?你的宿主并非此间身负大气运之人,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神不会是他。”
小毛绒球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过了会儿姜照才艰涩地说:“对不起……我、我记错了。”
怎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脑袋乱乱的,又空空的?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
“29999,你到底怎么了?系统面板不是记录了么?”主系统纳闷了,“难道是加载世界的时候有什么病毒进到你核心里没排查出来?”
绝对没有谁想在上班的第一天被上司批评,姜照再也无暇顾及某种一直溢出的刺痛感,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挥动着小毛绒球黑细的条状“手臂”,拖出系统面板。
而宿主的名姓,便在这时正正映在他的那双圆瞳上。
“玉流玠”。
姜照一目十行扫过“玩家档案”,上面记载了玉流玠出生到如今为止经历过的种种大事节点。
“我的宿主是……”半晌他才恍惚地说,“玉流玠?”
“是,他虽然资质平平,但心性坚定,应当会是个好宿主。”主系统以为他对自己被错误分配的宿主不满意,便宽慰了他几句。
“可是……”姜照喃喃地说,“可是我的宿主,不该是应……”
应。
当他说到这个字的时候,立即便停住了。
他要说谁?他本来该说谁?
“29999?”主系统觉得他十分古怪,但又说不上来,“你还好么?到时间了,我该走了。”
它似乎很着急,还未等姜照答话,立马又道:“我不能在任务世界停留太久……我真的要走了,29999。”
姜照一言不发。
“别太担心,你会成功的。”主系统叹了声,“祝你任务顺利。”
幽寒的狭窄识海中,小毛绒球迷茫又无措地睁着澄黑的圆瞳,主系统看着他,不再多言,很快姜照便感觉到一直环绕在他身边的某种能量缓缓离去。
它彻底离开了。
“你是谁?”
忽然,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蓦地从冰寒无机质的地面升起,紧接着,某种不善的视线随之落在毛绒球的身上。
一般系统很难看到宿主置身环境的全部景象,作为系统,他们只被允许将视野锁定在宿主附近。
也就是说,如今投映在这片狭小识海中的,仅有一张放大的脸。
不过,为了保证系统和宿主之间第一次见面交流的进展稳定,姜照临时拥有一盏茶时间的权限调看画面。
他飞快划拉了一下,在意识到他的新任宿主身处何方时,不可避免地感到荒诞。
他的宿主……这是在古代的监狱里?
极其短暂的思考间,玉流玠显然已经等不及,语气隐隐露出些不耐烦来:“说话,你是谁?在我的识海里做什么?”
“我是……”
姜照迟疑了下,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升起一段话:“亲爱的宿主您好,抽卡系统29999号竭诚为您服务。系统检测到您拥有巨大的发展潜能,绑定您是为了帮助您登上人生巅峰,现在,宿主可以进行第一次抽卡了哦!”
按理来说,此时此刻,他应该语气自然,语调亲切活泼,争取让宿主感到如沐春风般的关怀。
但是,仅仅这么短的一段话,他都几番说得磕巴。
姜照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说过同样的话。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玉流玠双眸却明显亮了些:“人生巅峰?”
“啊,对!”姜照慌忙调出系统面板,对着玩家档案摘挑细选,“经记录,因为您的家族以女子为尊,您作为族中立族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子,自幼便不受重视……”
他一字一句地读,“出生断灵脉,三岁绝灵根,九岁毁丹田,十四灭识海,十七入雪牢……”
等等,怎么这么狠?!
姜照声音渐小,忽然意识到他的新宿主身世凄惨得紧。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谁家父母亲人这么舍得对自己孩子?
在他愣神之际,玉流玠便阴冷地哼笑一声:“知道得还挺多啊。”
“因、因为,我作为系统要帮助您达到名满天下,自然就要足够了解您。”姜照小声说,“只是这也……”
他犹豫几番都难以说出口,玉流玠却忽然冷不丁地说了句:“残忍,对么?”
小毛绒球纠结了下,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对……”
识海中的那道视线稍稍撇开了些,仿佛对他放下了戒备心,紧接着,便听玉流玠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如此,你的情报看来也并不是很准确。”
“什么?”姜照愣住,慌忙道,“怎么可能,我们系统的情报——”
玉流玠微笑打断他:“我是玉家第一个出生的男子,却并非第一个男胎。”
小毛绒球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家之所以立族以来从未诞育过男儿,是因为万中无一的九窍玲珑心在女子身上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玉流玠道,“可它的选择,却从不拘于男女。”
他并未把话说全,当姜照不难猜出前因后果。
为了更好地利用九窍玲珑心,玉氏可能以某种人为手段减少甚至杜绝了男胎降生的比例,所以才会造成玉氏立族以来尽数女子的情形。
“可是,九窍玲珑心再稀有,也不至于这么做吧?”姜照完全无法理解。
“它的确稀有。”玉流玠垂下眼,道,“天地初开以来,仅此一颗。”
“……”姜照艰难道,“那、那照你这么说,要是谁拥有了它,可不慎出了什么变故丢了命,那九窍玲珑心又该何去何从?”
玉流玠冷冷地:“九窍玲珑心以继承的方式流传,一次选择一人终生,若此人不幸身死魂灭,则另择寄主。”
“不对,九窍玲珑心不是先天的吗?”姜照脱口而出。
很快他立即怔了下。
档案上没写这条。
他又怎么会……
岂料玉流玠的眼神颇为诡异,良久才道:“你觉得,如果他们不对外声明这是先天拥有的,而是后天选择继承的,你猜玉氏一族还能活多久?”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腥风血雨。
姜照听罢,立即把某种疑虑抛诸脑后,沉默片刻,道:“那你又为何……”
“我是一个意外。”
昏暗杂乱的牢房中,玉流玠浑身脏污,衣衫破旧,容貌端俊的脸满是尘土泥痕。
尽管如此,却依旧没有掩去他眼底那抹嘲讽。
“我是双生龙凤中的龙,因为医修的一次误诊,他们便以为我是女儿身。我被生了下来,却没有人感到高兴。”他缓缓地说,“他们抱着我的姐姐有多喜悦,便有多证明我不受任何人期盼。”
玉流玠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嚼着字,一点一点地揭开童年的伤疤。
姜照隔着影像,犹豫地搓了搓“手”,小心道:“虽然……虽然你的亲人做得不对,可你还是活下来了呀。”
玉流玠掀了眼睫,不冷不淡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他在和姜照对视。
“器修的手不是用来杀人的。”他说。
“不管是谁杀了我,只要他们想,只要我死在他们手上,都会毁了他们的道心。”
识海很冷,姜照听完玉流玠的话,便觉某种比寒冷更刺痛的凛意涌进了系统核心。
因为没有人想亲自动手,所以,便干脆用这种折磨的法子慢慢地剥夺走一个人本该拥有的人生。
“我灵脉灵根尽碎,丹田识海尽毁,已与废人无异。”玉流玠说完,把话锋一转:“所以我很好奇,你要如何助我走上巅峰?”
第 97 章
不说玉流玠有此疑问, 姜照亦难免有些犯愁。
姜照观他境况,如今定是入了雪牢无疑。先不说达成“名满天下”这个条件了,现下能否把他捞出去都成了问题。
……果然他就不该来这种修仙世界!
小毛绒球在玉流玠的识海中上下左右点了好几下, 紧接着金灿灿的卡池便被唤了出来,映亮了这片狭小空间。
凛光中,细软的毛发无风自动, 过了片刻,姜照方犹豫道:“不然……你先抽张卡试试?”。
说不定抽出来的角色能附带什么特别技能?
隔着画面姜照都能看出来玉流玠眼底溢出的疑惑。
“方才我便想问。”玉流玠道, “系统是什么东西?抽卡又是什么?”
他就差把“你到底有没有用”这几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姜照:“……你看见这个按钮没?”
玉流玠盯住悬浮于流光熠熠的卡池上方的那枚按钮好半晌,才迟疑地轻轻一点头。
小毛绒球眨眨眼,姜照便直接道:“你只要摁下这个按钮,就能召唤大能——你放心, 我是来帮你的,我不会害你。”
左右都沦落至此了,玉流玠身上也没什么好被觊觎的。
可能玉流玠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脸上迟疑的神色只再持续不到两秒, 旋即便驱使意念, 果断用神识摁下按钮。
顷刻间, 翠青流萤凭空跃来,在短短瞬息围拢成一团耀眼的劲光,从下至上迅速笼罩住玉流玠周身!
姜照霍然瞪大了眼睛。
程序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如此温柔又不失热情:
“逍遥自在心,巧手夺天工。亲爱的宿主, 恭喜您抽到了SSR卡[雅匠],感谢您对系统的支持!”
姜照压根没敢想上岗第一天就能抽出SSR卡,此刻他看着那张印刻着逍遥仙子于茫茫寂静山中品酒之画的[雅匠], 一双圆瞳顿时热泪盈眶:“宿主!我俩运气真好啊!”
他边说边觑向玉流玠的面色,却见他的新宿主一脸凝重, 片刻后才组织好语言:“……萍水老祖?”
……
姜照头回上岗,千算万算,没想到一来就要做坑蒙拐骗之统。
着一身广袖长裙的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雪牢之外,白纱遮覆了她的面容,迎着漫天大雪,没人知道这淡雅出尘的仙子心中早已泪流满面。
因为那张珍贵的SSR卡[雅匠],竟与玉氏一族一位千年前便失去下落的大能长相极为相似。
玉流玠幼时虽不受待见,但多少也是见过几位老祖宗的画像的,故而一见着这卡面上刻画的仙子才露出失态之色。
直到姜照方才用了这仙子的身体站在玉流玠面前,玉流玠慢慢镇定下来。
纵然极为相像,但假终究不能乱真,靠的近了,才能找到几分不相似的破绽。
然而,仙子便是仙子,老祖宗又何须与人靠得那般近?
姜照打定主意,在识海中丢下一句“等我”,适才还僵立的仙子便脚下一动,宛如某种力量唤醒了一尊无神的傀儡,踩着飞雪腾空而起,飘然离去。
第一片雪花,仙子紧握的双手荡起莹莹翠光。
第五片,姜照信手一拂,那两瓣莹绿的光团便被他甩至半空。
在姜照踏上第九片的那一瞬,凌厉的气劲自仙人周遭极速漾开,与此同时,远在雪牢之内正闭目养息的玉流玠蓦然听见一声叮响。
雅匠使用了她的能力。
——十步内,SSR[雅匠]能够无资材炼制一件最低等阶为下品仙阶的天地灵宝。二十步内,必定降下雷劫。若[雅匠]顺利度过雷劫,则法宝炼制成功,代价为消耗[雅匠]全部灵力。冷却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内,[雅匠]灵力无法恢复。
玉流玠瞬时睁大了双眼。
下品仙阶的法宝?!
要知道,哪怕是九窍琉璃心的拥有者也只是得到“冲击仙阶”的资格,绝大部分器修终其一生都可能碰不到地阶法宝,更遑论天阶、仙阶。
可这个名唤雅匠的人物,却随手能造出一件仙阶法宝!
玉流玠此刻内心如何震动已不可知,姜照只知晓这雷劫的动静若引不来玉氏一族的人那他可亏大了。
一个月不能恢复灵力,而且要一个月后才能重新使用能力,那么这一个月内这张卡跟废掉没区别。
他的宿主如今身陷雪牢,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提升实力的机会,也就是说——
成败在此一举。
仙器降世,必伴雷劫。
风雪浩浩,乌云蔽日。
雷鸣轰轰,一道道裹挟着审判力量的惊雷鞭在雅匠身上。
阔大天地间,只余下那抹在雷劫中穿梭的青碧。
玉氏一族的人闻声而来之时,便见到了这幅震撼之景。
单薄之躯对抗九重雷劫,虽不说游刃有余,但至少全无溃退之色。
此界之人,几乎极少有修者能见到仙器出世,毕竟那些能炼制仙器的大能,不是避世便是陨落,故而能窥见仙器降世带来的雷劫,让以炼器为生的玉氏族人狂喜不已。
而在漫长的等待后,他们看见那名出尘仙子迎霜雪踏落,她赤脚行走于白泥之中,右手虚托着一抹银光,慢慢地朝在一众于原地大气都不敢出的玉氏族人行来。
“您……”领头的玉氏族人在看见仙子靠近的刹那便忍不住高声,又恐惊扰了仙人,只得强捺着:“玉氏如臻携族人拜见老祖,敢问老祖是何方高人?”
玉如臻,当今玉氏一族族长。
她口中的老祖便是仙人壳系统心的姜照。
灵力殆尽、只余空壳的姜照。
[雅匠]的能力果然卓绝,此刻姜照手中那抹虚浮的银光之中,便是一件只流传于上古时期的仙器——叹息之刃。
其实它只是一截断刃,但作为仙器的它,能够不被排斥地融入任何一位剑修的本命剑,大幅提升剑修的实力。
要知道,本命剑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铸进什么锋刃的。此器一出,天下剑修将为此接踵而来。
姜照右手控制着这截断刃,左手背过身后掐紧掌心。
无他,实在是没有灵力傍身的这副身体现在如同普通人,这雪刮在他脸上也跟刀子一样疼,寒风冷得彻骨。
但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姜照不得不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玉如臻话音落下,却始终没有得到仙子的回应。
仙子手中的断刃散发出仙器独有的光芒,放在任何一个地方这都是会让人垂涎的宝物,但此刻玉氏族人却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而仙子也并未再靠近他们了,只在离他们十步远外的地方便停下。
劲风吹过,似乎不慎拂落了仙子面上遮盖的白纱。
众人屏息。
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玉氏族人便低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没人敢盯着大能的脸看,那是无礼,但或许是雅匠本身容貌不俗,惊鸿一瞥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很快有人便“认出”了姜照的身份。
一个身披狐绒外袍的修士伏在玉如臻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玉如臻的双眼立刻便亮了起来。
姜照知道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
仙子好似才发现她面上白纱被吹落了,不过也并不介意,她手一晃便收起了那抹银光,只信步往前走。
姜照一动,所有人便跟着动,人群自觉地造出了条分水岭。
玉如臻不远不近地缀在姜照身后,见姜照走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他们族宗所在的地方,便试探地开口道:“老祖您……可是萍——”
她话还没说完,走在身前的仙子便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暗含“你才发现”的意思,只这轻轻一睨便转回了头。
但已经足够玉如臻联想了。
玉如臻大喜,玉如臻偷乐。
消失近千年的老祖宗回来了,还顺手炼了件仙器,这对玉家简直是莫大的帮助。
……
帮助是假的。
姜照这回是要打进玉家内部,让玉家的人信任他,接下来他再顺理成章地说雪牢有个资质不错的小孩,或许可堪做他的弟子,然后再把宿主捞出来,给宿主套上个天赋不错的名头。
只要先把人带出来,给他换个身份——大能的关门弟子,那完成任务便好说很多。
显然,仙器出世,玉家之人对他唯命是从,接下来几天姜照过得那是舒心,虽然灵力尽失,但没人敢探测老祖此刻实力如何。
姜照找准了时机,在玉如臻惯例问安的第五天,极为不经意地点了下玉流玠。
“雪牢?”玉如臻面露挣扎和疑惑,“老祖确定是雪牢里的人?”
仙子已重新戴上了她的白纱,看不清的面容让人无法擅自揣测她的心思。
“是。”空灵的声音自那面纱之下传来,“是叫……流玠吧?”
那便是了。玉如臻心中咯噔一下。
老祖力保的人,自然谁都拦不住。
玉流玠被姜照顺利带了出来,第二天,便被人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他平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童年时未获得过的优待,因为姜照的到来,从天边之月成了近在眼前。
他应该感激姜照的。
可玉流玠低估了自己的野心。
姜照亦是。
第 98 章
既然已顺利将玉流玠带出雪牢, 接下来任务便容易完成得多。
有了“老祖关门弟子”这一名头罩着,玉流玠虽不说在玉家横行霸道,至少也无人敢因他是一名男子而表露轻蔑。
如此过了几个月, 随着[雅匠]的实力恢复,姜照时不时便丢出两件仙器震慑玉氏族人,玉流玠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同族之人以往的鄙夷神情被按捺在和善面具之下,让玉流玠恍若置身梦境。
他也得到了与族人一同修炼、参学炼器秘法的资格, 虽因资质平平而修为进步缓慢,但与从前十数年的低微日子相比,如今玉流玠得到的一切如同上天的恩赐。
可是很快,玉流玠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从前他失去了灵根和灵脉, 识海尽毁,尽管出了雪牢之后,玉氏族人碍于老祖的面子不得不帮他修复,但恢复后的资质大不如前, 使得他修为难得寸进。
玉流玠不甘心。他不甘于只做玉氏族人中普通的一名弟子。
他也不只想要名扬天下。
他想要所有曾经反感和痛恨他的人后悔, 他想让玉氏一族承认, 男子也有资格继承九窍玲珑心。
而一次意外,让他发现了新的机会。
……
姜照最近愁的很。
虽说是帮玉流玠摆脱了困境,可他这宿主修为提升得实在是太慢了,迟迟等不来第二次抽卡机会。
再这么下去, 姜照快从老祖变成玉氏的后备仙器库了。
宿主留在这儿压根提升不了多少,玉氏再如何尽心也不过是看在姜照扮演的老祖面上。
再说,玉氏一族的炼器秘法多是针对女子的功法, 玉流玠只能学个皮毛,他更多的都是在学炼器基础, 上外头找几个师傅学都成。
姜照决定另寻方法。
而方法便在——
清冷如仙的萍水老祖微微睁开双目,视线慢慢地落在今日惯例请安的玉如臻身上。
“您是说……历练?”玉如臻愣了愣,她没想过姜照居然要带玉流玠离开。
“正是。”仙子声线空灵悦耳,面纱之下,姜照的表情难以被窥探,“本座的徒弟,机缘并不在此处。”
“可……”玉如臻犯了难。
她私心并不希望老祖离开玉氏,毕竟仙器这种东西,当世鲜有大能能如萍水老祖这般随手炼制,好处也尽都落在了玉氏,她作为族长,自然不愿意放老祖离开。
姜照的目光慢慢地梭巡着玉如臻,片刻后,仙子道:“本座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玉如臻面色一红,她正要反驳,却见一件散发惊世宝光的物器被老祖召唤出来,悬置于面前人的手心之中。
而熟练炼器之道的玉如臻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立刻被心里的猜测震惊。
这是一件——
完全体的半步神器!
足以成为玉氏的镇族之宝!
玉如臻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几日笼罩在这片地域头上的雷劫远比以往声势浩大。
其实姜照心里发虚。
因为他炼这件东西出来,是真真透支了SSR卡的极限。
估计不会再有第二件,而且代价也是接下来半年他都无法再炼制出一件像样的仙器。
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要帮玉流玠拿到天鹰仙府的入学名额。
天鹰仙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它不止有一场秘境遴选,就连最开始的报名环节都大有关窍。
资质平庸的人,从最开始便会被筛下去,连被信石通知的资格都没有。
只见玉如臻抖着手接过这件飘于半空中的半步神器,连轻微的吸气声都在颤。
而姜照也立马趁热打铁同她说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果然,玉如臻忙不迭地应好,只是神思都落在了自己手中托着的这件小神器上了。
有了玉如臻的帮助,玉流玠很快被告知,不日他便要被送往天鹰仙府进学。
玉氏一族的人大部分都是留在族中修炼,很少有人会选择去别的地界进修炼器之道,毕竟这天底下玉氏炼器称第二,还没有人敢妄居其首,所以玉如臻说要派族中弟子到仙府去,仙府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说不准还能与仙府弟子进行学习交流,加之考虑到玉流玠本身的特殊性,或许外界的修炼方法会更适合他。
而当前九窍玲珑心的持有者,便是如今挂名在仙府的天水仙子,玉流玠一去,只要入她门下便可。
只是在那之前,还是要象征性地走一遍秘境遴选。
面对姜照的安排,玉流玠无有不可,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系统的良苦用心。
他们很快便启程离开了玉氏地界,三日后便抵达望城,正巧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天鹰试炼。
既然这番出世,姜照自然不能以萍水老祖的身份行走玉流玠左右,他只得待在玉流玠那狭小的识海中静待时机。
冰冷的识海中,姜照看不见外界的发展,只偶尔玉流玠会同他说上两句报备行程。
“我进秘境了。”
毛绒团子的头顶蓦然传来一道平稳的声音。
由于这地方实在太窄太挤,又暗又冷,姜照很多时候都是在休眠状态。
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玉流玠说话了。
只是系统刚开机,他没能注意到玉流玠话中那抹暗含的紧张。
而按照姜照原本的设想,玉流玠只需在秘境中保证自己的安全,选些小型灵兽狩猎即可。
但姜照显然没想到,他的新宿主上来便摊上了大事。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受到重大威胁,紧急开启备案!】
再次陷入休眠的姜照被立即吓醒,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所待的这片识海开始产生剧烈的摇晃。
震动之中,小毛绒团勉强稳住身形,“宿主!外面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这如地震一样的动静许久未停,姜照越等越心焦,恨不得化身萍水钻出识海。
长久的令人心悸的静默中,一道尖锐的机械音划破姜照耳际:
【检测到宿主生命即将殆尽,正在启动剥离系统预案。】
【警告!警告!即将进行时空转移,请系统注意——】
【很遗憾,您本次任务失败……】
灰暗的识海正在极速缩小范围,几乎要将慌不择路的小毛绒球吞没。
姜照懵了,然而求生的欲望让他在仅仅一瞬间便燃烧起系统核心。
任务失败的结果是被销毁,燃烧系统核心的结果也很有可能是死亡——
但姜照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以粉碎SSR[雅匠]为代价,强行为宿主续命。
“检测到SSR卡[雅匠]受到不可逆损害,卡牌进入[待修复]状态,期间不可使用。”
“检测到系统29999号受到致命伤害,系统进入休眠状态。”
……
无边虚空之中,姜照慢慢恢复了感知。
“系统?”
才重启没多久,姜照的系统核心还有些残余的发烫。
他听见了玉流玠的声音。
“我……”姜照的回复有些干涩,显然是许久不曾说话,“宿主?”
对了,停在记忆中的前一刻,是玉流玠面临着生死危机的时候!
姜照的神经立即绷紧,“宿主!你还好吗?”
玉流玠长吁一口气,他安慰道:“我还好,多谢你,之前在秘境中救了我的命。”
他很快将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进了秘境之后,玉流玠本是按姜照所说去猎小型灵兽的,岂料路上遇到一伙世家子弟,威胁他交出所猎得的积分,
争执之间又来了另一伙人,显然这伙人是与开头那群不对付的,两方人剑拔弩张之下,竟直接动起手来。
这番动手直接吸引了附近的一只高阶灵兽,这灵兽体型巨大、实力强劲,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两伙人动用了家族秘宝逃之夭夭,独留了玉流玠下来面对这只灵兽。
暴怒的灵兽要将玉流玠撕碎,危急关头,姜照出手强行转移了玉流玠。
好在最后还是保住了宿主的命,当然也保住了姜照的任务。
虽然用了不少核心能量,但宿主此番进了仙府,在安全的仙府里,这样的事应当没有下回了吧……姜照这样想道。
不过系统重启对当下他俩而言也不是一件坏事。
姜照兴奋地扫了一遍抽卡池和系统提示:“宿主!虽然目前你用不了[雅匠]了,但是,因为系统重启,你获得了额外的一次抽卡机会哦!”
玉流玠愣了下:“系统重启有额外抽卡机会?”
“对呀。”姜照美滋滋,“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以后[雅匠]无法被修复。只要你得到相对应的修复材料,[雅匠]便能恢复如初啦!这相当于这次你平白多了回抽卡机会哦!宿主,我们算是因祸得福了耶。”
现实之中,玉流玠耳边传来仙府同门弟子热情的招呼声,脑海里是姜照的滔滔不绝。
他眉心微动,心中一个可怕的妄念陡生。
玉流玠其实早已知他此生修为注定提升艰难。
但这个异世系统,或许是逆天改命的关键。
以玉氏弟子在外界的名望,进了仙府,凭借玉氏的名头,要凑齐[雅匠]的修复材料应当并不困难。
而系统重启可以为他带来获得第二张、第三张,乃至无数张卡牌的机会。
他已经见识到卡牌带来的好处。
那张沉寂的SSR[雅匠]将他带离了童年的噩梦。
他想要更多。
这样的妄念愈生愈大,逐渐盖过了玉流玠心底隐晦的那一抹愧疚感。
他不知道系统重启对姜照而言意味着什么,但玉流玠的野心告诉他,有些东西他不争取,这辈子,他只能止步于此。
此时的姜照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噩梦。
在这件事过后,玉流玠抽了张SR卡[静心],是一张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功能卡,但这张卡的额外效果能帮助玉流玠在炼器时短暂提升灵力上限,同时恢复所损耗的灵力。
过了不久,玉流玠凭自身的性格和背后的家世开始在仙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加之外界之人并不知晓玉氏的秘密,玉流玠在仙府可谓是如鱼得水,很快也得到了修复[雅匠]的材料。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正当姜照以为接下来可以躺平慢慢等宿主打怪升级时,宿主却突然告知他,他被仙长安排外出猎捕高阶灵兽。
按理说,这样的事轮不到玉流玠一个器修去做,他在现场的作用甚至不如多带一个阵修或者符修。
玉流玠给出的理由是,他想外出寻找一种新的炼器材料,仙府不是没有,只是一般都优先供应给那些借居仙府的大能和其余精英弟子,实在给不了他这个普通弟子。
但姜照显然已经慢慢信任他的新宿主了,对他的话无有不疑。
然而意外便是在这次外出中发生了。
玉流玠再一次面临了生死危机,这回他倒是没有先受伤,只是同他一起前来的同队队友皆身负重伤,他作为一个器修,眼见马上便要被眼前的高阶灵兽吞入腹中。
危急时刻,姜照不再犹豫,再次选择燃烧系统核心,这次要保护的人太多,他捏碎了两张仅有的卡牌,将能量全部注入到玉流玠随身携带的一件镇场法宝寒光旗。
巨大的光罩以旗帜为圆心向外延展,笼罩了在场的全部人,隔绝了蠢蠢欲动的那只高阶灵兽,也为仙府救援争取了宝贵时间。
再次重启之后,姜照的声音难得的挂上了一点疲惫。
任务没完成多少,核心能量倒是耗了不少。
“宿主……”他小声地提建议,“如果要的材料实在太稀有,我们可以等强大了再去的。”
玉流玠按下了那点内疚感,尽量温和着嗓音说:“我知道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而接下来的日子,姜照越来越觉得奇怪。
无论是怎样危险的任务,哪怕是姜照劝阻,玉流玠都跟充耳不闻一般执意要去。
可无论是出于不想被销毁的心,还是保护人类优先的AI法则,姜照都不能放弃他的宿主。
第三次、第四次……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月,姜照已经数不清自己重启了多少遍,又为玉流玠换来了多少抽卡机会。
玉流玠慢慢地以自己玉氏弟子的特殊身份补上了所有修复材料,眼见着卡池环绕着越来越多亮着的卡牌,任务名满天下的标准也似乎在慢慢达到,困在黑暗识海中的姜照却越发觉得心底生寒。
姜照有预感,在完成任务之前,他会先因透支本源能量而死。
他已经逐渐意识到玉流玠在利用他做什么了。
玉流玠在压榨系统所有的价值。
他的变强之路,是踏着姜照上去的。
小毛绒球摸了摸躺在他身侧,玉流玠幻化出来的一枚小铃铛。
这是很久之前,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启,玉流玠送给他的。
那时玉流玠刚学会在识海中造物,但因为修为低,只能给他化了这么个小铃铛。
这也是这些日子来,唯一陪伴他的东西。
玉流玠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静心铃。
玉流玠说,希望这枚铃铛能和那张SR卡[静心]一样,恢复系统的能量。
虽然这幻化的东西,也不可能做到就是了。
姜照还记得清楚,那时收到这份礼物时的心情。
只是现下看来,无比讽刺。
毛绒团摸着铃铛,心底终于下定了决心。
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而留在玉流玠身边,只会自取灭亡。
他不愿让这样品性的人得到想要的一切。
……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
玉流玠如往常一般接上之前炼器的进程,正在运转灵力的过程中,脑海里突然蹦出一道奇异的系统音。
【时空管理局特别提醒,注意,时空管理局特别提醒——】
【宿主,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29999号系统自身原因,他将在十秒后启动剥离程序。】
“什么?”玉流玠那双从来如玉温润的双眸第一次因不可置信而睁圆了。
他瞬间中断了灵力运转,也不顾那一刹那的轻微反噬,急忙地想要回去看看识海中那个本该安静休眠的小毛绒球——
“什么意思?”玉流玠的意识盯着识海中那只逐渐黯淡虚幻的小毛团子,心中止不住地溢出恐惧,“系统?!29999——姜照!什么意思,你说话!”
系统脱离宿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伤害宿主识海式的剥离,一种是自杀式剥离。
前者对系统的损耗很小,但是一经被时空管理局检测到就会被认为背叛了宿主,将立刻进入销毁程序把系统格式化。
后者则意味着这名系统愿意放弃生命保护宿主,如果侥幸苟活下来,即便被时空管理局检测到,也不会立即启动销毁程序,而是先会传送回时空管理局等待主系统的审判再行决定。
启用自杀式剥离,意味着,玉流玠将安然无恙,而他未来的修仙之路也注定不会再有姜照的帮助。
也意味着姜照宁愿在生死之间搏一把,也不想再留在这样的宿主身边。
“宿主……”
姜照的声音很虚弱。
“不,玉、流玠……”
小毛团子明显还想说什么。
但他的声音却消散在识海中,几不可闻了。
“你想说什么?!姜照,你想说什么!”玉流玠慌乱地,毫无形象地,“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十秒的时间,不短也不长。
意识逐渐泯灭。
空旷的房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玉流玠自己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
久到识海中那点生命留下的气息终于散去。
【29999号已成功剥离。】
【亲爱的宿主,永别。】
玉流玠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第 99 章
姜照是在一阵流水潺潺声中恢复意识的。
在自杀式剥离之后, 姜照压根不知系统自带的保护程序将他往这世界的哪处投去了。
而仅存的那点核心能量,也在保护程序启动的那一刻几乎消失殆尽。
烈日凌空,他的本体却漂浮在一片小溪之中, 毛发湿滑粘腻。
这具孱弱的机械躯壳已难以再睁开眼睛。本源耗尽带来的疼痛密集又混乱,姜照一个机械造物,竟也在此间感觉到寒冷与疲惫的滋味。
他迷迷糊糊地想, 以他现在这副样子,恐怕都撑不到时空管理局来将他带走, 便已命丧黄泉了。
几乎放弃求生意识的姜照就这么顺着溪流飘了好一会儿,却被不知何处涌来的水波带到了岸边。
被莫名其妙推着上了岸的姜照清醒了一瞬,便是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岸边躺着的人。
入眼是一片破烂血污的衣裳, 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地侧躺在草地上,即便如此,也无损他英俊的容貌。
这是……
直觉告诉姜照这个人他肯定认识,但这个世界是他出厂后的第一个任务世界, 除了玉流玠之外, 其他人他一概不识。
可是这张脸, 却凭空给他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
仿佛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一样。
姜照愣神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息,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眼前的人进气少出气多,虚弱得好似马上要魂归西天了。
他犹豫了一下, 终是挣扎着滚了几滚,慢慢挪到了青年旁边。
就这么几下的功夫,青年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好像消失不见了。
……糟了, 不会真要死了吧。
本着不允许坐视人类受伤的系统原则,姜照不可能见死不救。
但眼下姜照身无所有, 能救人的本源能量几乎被磋磨了个干净,仅剩的一些都是留着撑到时空管理局把他捞回去的。
他……
真的要救这个陌生人吗?
姜照以为自己迟疑了很久。
他眼前突然闪过玉流玠的脸。
玉流玠惊慌失措的样子仍残留在记忆里。
人类如此可恶,姜照想。
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抓住一丝机会,就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反正不救这个人——
姜照默默地盯着眼前人良久。
不救这个人,也没人会知道。
时空管理局只会追究他为何擅自脱离宿主,而不会诘问他为什么不救陌生人。
只要他闭上眼睛,回到溪边,继续沿着水流往下,就没人知道他刚刚遇见了谁。
丛林灌木间,一条溪河缓缓流淌。
水声渐渐,没有人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束极淡极浅的白光在草隙间炸开,沿着青年体内的脉络缓缓没入全身时。
风轻轻动了。
姜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决心要救这个陌生的人类。
他想,没事的。
就用一点点能量,只是一点点。
他仁至义尽。
至于这个人类能不能活下来,端看天意。
恹恹的小毛绒球紧贴着青年的掌心,来自异世极珍惜的能量被一股脑地注入青年体内,眨眼间便发生外界看不到的变化。
姜照已经慢慢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
他停止了思考,只安静地传输着能量。
小毛绒球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给自己留了底线,在榨干最后一点能量之前,堪堪停了下来。
好吧,现在,他救完了人。
不知道时空管理局带他回去的时候……
能不能看在他舍身为人的份上,轻点罚。
突然,他感觉自己这幅机械躯壳好似被什么东西握了握。
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睁眼去看了。
……
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
烈焰焚身,火炙般的疼痛直接敲醒了姜照的意识。
他睁眼的那一刻,满目的红迅速褪去,只余下无尽的黑。
这是什么地方?
姜照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乱动。
他只觉得自己立足的这块地方烫得很,但梦中那种好似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温度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现实并没有这般吓人,反而是能温养他本源的——
等等,本源?
姜照下意识探查了自己的本源能量。
下一瞬他赫然瞪大了那双圆滚滚的眼睛。
他、他的本源竟然恢复了不少?
他这得睡了多久?!
本源能量一旦发生消耗,非长年累月不可恢复,这个时间不是定数,姜照曾经听说有些系统直到因太过老旧而被翻新或销毁时都未必能恢复分毫。
但是,如果他真的睡了很久的话……
姜照困惑地想,那时空管理局怎么还没把他抓回去?
许是他太过震惊了,不小心乱动了下。
就是这个小动静,引起了此间主人的注意。
“醒了?”
无边际的黑暗里,一道清晰的声音落字如玉,伴随着轻飘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视线,投在小毛绒球身上。
这声音不轻不重,听起来很年轻。声线冷冽,听不出感情。
姜照怕死了,再次把自己龟缩成一团,不敢说话不敢动。
他不说话,声音的主人也不再说话了。
姜照:……
哪来的闷葫芦!!
他一时气极,也没想是自己没搭理人家。
可姜照实在太好奇了。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外面救的那个陌生人怎么样了?
为什么没人抓他回去?
以及他的本源……
诸多问题快把姜照的脑子绕晕了,所以他终究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喂、你……你还在吗?”
没想到这人很快回了个字:“在。”
然后又消失了。
姜照:…………
姜照无语。
多说几个字会死吗?
“那个,”小毛绒球假意清清嗓子,“是你救的我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问题有点奇怪,这人又许久没说话。
就在姜照忍不住又要问一遍他还在吗的时候,此间主人回话道:“不是。”
不是?
姜照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
啊?
那是谁救的他?
或许是他傻眼得有点明显,紧接着,此间主人又道:“是你救的我。”
没了下文。
然而姜照脑子里瞬间串联起一切——
这人,不会就是他救的那个陌生人吧?!
他没死?!
他俩都没死!
某种隐秘的喜悦砸进姜照的脑海中,他立马又问:“这是哪儿?”
“我的识海。”此间主人说。
其实姜照隐约有了猜测,只等此间主人的回答彻底坐实。
果然,他的本源救了这个人,也使得姜照与此人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联。
他也大概知道为什么时空管理局没有抓他回去了。
因为他重新认主了。
此间识海的主人,竟通过了系统程序重新认主的判定原则——
非身负大气运之人,无法绑定。
歪打正着,阴差阳错。
姜照在那高深莫测地思考着,此间主人竟也没说话打断他。
等姜照回神过来,险些都要夸赞这人贴心了。
仔细一想,姜照还是更觉得是此人懒得搭理他。
就这推一下才答一句的性子,贴心二字怎么也轮不上。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已经成为他的新宿主,姜照知道他二人已经成了命运共同体,迫切需要知道新宿主的信息。
毕竟他再也没有足够的本源支撑他脱离宿主了。这回要真再自杀式脱离,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由于能量暂时不足,许多信息他无从得知。
比如新宿主是谁,以及他现在在干嘛。
此间主人沉默又沉默,不知在外头忙着什么。
姜照有耐心,也不催促。
直到许久之后,那人才没什么波澜地随口答了两字。
“应璋。”
……
那时之后,应璋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唤。
仿佛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容身之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姜照慢慢悟出了点意思来——
这是全当还了救命之恩。
旁的多的,想都不要想。
冷心冷情,凉薄之极。
但换个角度想,姜照又有些能理解。
虽说他是救了应璋不假,但到底是异世来物,莫名其妙便寄宿进识海里,对他保有警惕是正常的。
毕竟他那时自己也快死了,应璋说不定以为他别有所图。
好在借着这偌大识海,以及此间主人源源不断传来的修补他本源的力量,姜照慢慢地重新掌控了系统信息。
……不说别的,比玉流玠那儿好住多了。
地方大,又温暖,在这儿滚上八百个来回都走不完。
不像玉流玠的识海,阴冷狭窄得仿佛他一开始住的雪牢。
系统的力量逐渐回归,从得知时间开始。
原来距离那日他脱离玉流玠,已经过去了数月有余。
后来又过了数日,姜照偷偷摸摸开了系统权限。
毕竟是新宿主呢,姜照自然拥有一次探查外界的机会。
他雀跃地点开画面,摩拳擦掌之时,所有高涨的情绪瞬间静止。
姜照从应璋的视野里,窥见了一方隐秘天地。
川流不息的赤水奔涌而过,浩瀚无边的城池被巍峨城墙与百丈铜门紧紧环绕,此刻他的新宿主正沉默地跟随着乌压压的人群,安静地前行。
熙攘人流中,一道通天云梯从城中央高高升起,没入不知通向何处的天际。
宿主这是……要去做什么?
然而他低估了应璋的敏锐。
清晰的画面突然闪烁几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凭空掐断,转瞬间画面便消失了。
姜照“欸”了一声,紧接着他耳边便传来应璋冰冷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第100章
姜照一听他声音, 心中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分明救了应璋的命,怎么他声音听起来活像个冰块,莫非我是他仇人吗?
两息之后, 姜照立即反应过来,应璋这是不满他借用视野。
他的新宿主讨厌有东西脱离掌控。
“对不起。”姜照躺平认错的速度非常快,“我只是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应璋一改往日作风, 回他的速度同样十分迅速:“不需要。”
宿主话里有话,聪明的系统瞬间悟到了。
他的意思就是, 给你地方住不错了,你偷窥是什么意思?别搞有的没的。
不管应璋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姜照这会儿是实打实被自己的脑补气到了,“宿主, 我是你的系统,共享视野不会害你!”
应璋才懒得管姜照怎么想,仍旧坚持自己的态度,冷漠又言简意赅:“不需要, 别多事。”
如果姜照此时有人类的身体, 他一定毫不犹豫地一拳锤在应璋脸上。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新宿主比玉流玠麻烦多了。
姜照不知此人所求为何, 应璋要么不爱搭理他,要么说话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像个活死人一样。
加之主系统至今没给他派发任务,他压根没有能拿捏应璋的办法。
好在这会儿应璋的注意力总算是分了点儿给姜照, 趁此机会,姜照立马大声道:“亲爱的宿主!”
他死死掐着嗓子,声线又甜又腻, 尾调拉得极长,明显像是奔着恶心人的目标去的。
识海之中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小毛绒球眨眨眼睛,心想难道我把宿主吓跑了?
他盯着系统面板上安静流逝的时间,约莫过了一分钟,才听得应璋道:“做什么?”
姜照敏锐感觉到应璋话里那点不自在。
难道他的阴阳怪气成功了?
姜照犹豫了一秒,尝试夹着嗓音继续走之前未完的流程:“宿主,是这样的,在绑定您的那一刻起,系统这边便检测到您有巨大的发展潜能,绑定您是为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立马被应璋打断了:“闭嘴。”
姜照被他吓了一跳,委屈的小毛绒球下意识把自己团巴了一下。
过了片刻,应璋似乎是察觉到不妥,有些生硬地:“好好说话。”
姜照小声地“哦”了一句。
凶什么凶,不喜欢就不喜欢,喊那么大声干嘛。
“我是抽卡系统。”姜照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兢兢业业地科普,“虽然绑定你是一个意外,但是既然我已经做了你的系统,我的目的是帮每一任宿主达成人生目标。”
应璋没接话,姜照继续道:“不管你有什么执念,是希望名扬天下,抑或踏上修为巅峰,又或是报仇雪恨、手刃仇人……总之,我作为抽卡系统,虽然在这个修仙的世界,我可能没有十足把握能帮到你,但你可以把我当成一种退路,你用系统抽的所有卡牌或许都能有助于你修炼!”
又或许是怕应璋心中还有隐忧,姜照认真道:“宿主你放十万个心吧,如今我跟你是绑在一起的,我害不了你,也绝对不会害你,你不必事事同我商量,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助你达成所愿!”
他来不及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只能捡重要的说。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姜照说的每一句话其实是有些难理解的。
但也许是他这段话中有哪句话触动了应璋,他的宿主竟没有如之前一般处处反驳他。
“知道了。”应璋淡淡地,没说信是不信。
就这?
不过姜照还是很欣慰的,这点欣慰促使他开始试探:“那……宿主你的目标是什么?”
他边说边打开系统记事本,搓着黑线小手紧张地准备记下来。
“我的事,”应璋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姜照气了个仰倒!
感情方才他那般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应璋是一句没听到脑子里,纯粹是过了遍耳不成?!
姜照抓狂地甩开系统面板,道:“宿主!!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应璋这回实诚得很:“听进去了。”
你听进去个鬼啊!
小毛绒球翻了个白眼,“那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不知是不是应璋外头发生了什么,姜照等了好一会儿,应璋才回他的话:“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姜照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应璋道:“你知道得越多,越麻烦。”
姜照无语,怒道:“可如今我们生死一体,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怎么帮你?”
姜照不知道新宿主过去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应璋对任何人和物都如此戒备。
兴许是姜照这句话意义太重,应璋默了默,终于退了一步,说:“除此以外。”
他还是不乐意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但此刻没有主系统的帮助,姜照确实没法子撬开应璋的嘴。
姜照知道这是应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于是他立即抛开刚才那种气势汹汹的架势,瞬间变得能屈能伸:“好的宿主,那你能让我开启共享视野的权限吗?”
许是折中的法子向来为人所喜,应璋亦不例外。
“可以。”没多久应璋便道。
毛绒球转了转眼珠子,狡黠道:“那……亲爱的宿主,你能在百忙之中,抽一张卡不?”
应璋又不说话了,不知是在忙还是单纯不想理,姜照立即可怜兮兮地,两条黑线小手摇了又摇,也不知应璋能否看到,“拜托了宿主,如果你运气好抽到优质卡牌,是可以写进我的业绩里的!而且越好的卡越能帮到你呢,真的不试一下吗?拜托!”
他这般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知是不是逗乐了应璋,识海之中,姜照耳边飘进一道极轻的笑声。
姜照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这噎死人的大冰块还会笑的啊?
识海外头的应璋似乎瞬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次他几乎是马上应承下来的:“可以。”
姜照立刻欢天喜地,将方才的那点笑声抛诸脑后,美滋滋地拖出系统面板,点进卡池。
他将抽卡按钮放大放亮。
“宿主,点这个,看见没?我把按钮拉最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识海里也变得亮晶晶的。
似乎比旁边的按钮还要明亮几分。
应璋将识海中的一切收入眼底。
连同那双圆滚的、可爱的,如他故乡月光一般清亮的眼睛。
修道路上,太过冷清。
他在死寂中流着鲜血踽踽独行,以为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不是的。
鬼使神差地,仿佛有一缕风,轻轻拂过了识海中急切的小毛绒球。
“诶?”姜照愣了下。
识海里怎么会有风啊?还把他珍贵的毛毛刮掉了几根!
机械球球的毛毛可是很难保养的!
还没等他思考上,他的宿主已经摁下了按钮。
眩目的银光吞没识海,小毛绒球却死死睁着眼睛,近乎狂喜地盯着卡牌介绍:
“秋霜切玉剑——”
然而紧接着,还没等他把卡牌简介朗读一遍,那张卡牌仿佛被外力干扰,闪烁了几下。
“嗯?”姜照下意识地靠近卡牌,“怎么回事?”
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原本的卡牌缓缓翻过面去,一张崭新的卡牌随即静静矗立在卡池中间!
“剑气三万里,霜寒十四洲……”他喃喃着,“如雷霆收震,如江海清光。”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姜照有些艰难地读下去,“恭喜您抽到了UR卡[雷霆],感谢您对、对系统的支持……”
UR卡,竟然是传说中的UR?!
姜照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方才分明是SSR卡,他连卡牌名字都看见了,就唤作[剑仙]!
怎么卡池还能临时升级卡牌的?上岗前没人跟他提这茬啊!
姜照的震惊难以忽视,应璋道:“有何不妥?”
“不,”小毛绒球晃了晃,“不是不妥。”
下一秒,姜照兴奋地原地转起圈来,“妥大了!!宿主,咱们赚死了!!”
无人知道,应璋听到他这番话,隐秘地松了口气。
“这东西很厉害?”应璋问。
如果不是应璋不在面前,姜照能疯狂扒拉他:“这可是最厉害的一种卡!而且这一看还是攻击型的!宿主,你运气实在太好了!”
这下好了,他的业绩还能光荣增添一笔UR卡,按人类的话来说简直是光宗耀祖!
姜照高兴了好久,才注意到应璋许久没说话。
“宿主?”他以为应璋不太懂,“你怎么了?”
“没事。”应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漠然,“如何使用?”
“唔,你想用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姜照刚想继续说下去,识海忽然的震动立时打断了他!
小毛绒球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晃吓得呆住,慌忙地想扒拉着稳住身形,却还是失败了。
一只无形的手马上扶住了不知要滚到识海何处去的他。
“谢谢、谢谢……”姜照知道是应璋,声音发虚,“宿主,发生什么了?”
按理来说,如果不是识海之主出了什么事,一般情况下识海不会出现如此大的动静。
联想到这层,姜照紧张起来:“宿主,你是不是受伤了?外面怎么了,有人打伤你了?”
识海中一片静默。
姜照心急如焚,他拖出系统面板,尝试打开视野权限。
先前被掐断的画面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应璋不知何时来到了百丈铜门前,而原本秩序井然的人群,被在铜门里头对峙的两方人打乱。
只听得那两方人中,其中一边的人怒道:“云外天岂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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