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血色夕阳坠入树林,一声声鸦鸣从灌木深处传出。
斐守岁站在路边,金乌最后的几缕红光落在他浅色衣裳上,有些泛红。
风飒飒而来,吹动他的半束墨发,落到一大一小之间。
斐守岁看着面前的小孩,启唇又止,过了许久方才开口:“你……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声音温柔,没有半点不悦。
可小孩不回,还是死死盯着他。
斐守岁便蹲下.身,再次重复刚才的话。
“你告诉我,我才能送你回家。”
小孩似乎被“回家”一词诱惑,却只是紧紧咬着后牙槽,仍旧一句话不说。
斐守岁等了很久,没等到回答,实在无奈才起身掸开衣上沾到的黄土。起身时,他背后箱笼里的画卷与笔,发出碰撞的细碎声。
小孩的视线被画卷挨在一起的声音吸引,灼热的目光从斐守岁那对好看的眼眉上离开,看着那筐子画卷咽了咽口水。
“怎么,对画感兴趣?”
小孩仍未说话。
斐守岁自知如此,替小孩说:“我就一穷书生,跟着我没饭吃,刚才走过的茶摊还记得不?”
小孩眨眨眼。
“就是那一身罗缎,戴着帷帽的女子,你应该去攀上那样的人家。”
小孩听完似乎是沉思片刻,皱了皱眉头就继续看向斐守岁。一双可怜兮兮的丹凤眼死死掐着斐守岁,仿佛是斐守岁弃他而去,又叫他另寻别处。
被缠上的人儿猜不透孩子的想法,复又道:“你这是赖上我了。”
这回小孩有了反应,是极其肯定地点头。
“……”
这结果就同刚才的对话无异。
不作答,也不修饰。
斐守岁犯难,他虽有富裕的盘缠,为妖不愁吃喝。但凭空带着个孩子,可不潇洒。
于是斐守岁琢磨了会儿,得出个不要招惹麻烦的念头,转身加快速度往大路走去。
须臾。
周遭寂静。
鞋底拍打黄土的动静一直在后头,没有消失。斐守岁忍不住回首,看到身后对他不离不弃的小孩。
孩子穿得破烂,已是衣不蔽体的程度,蓬乱无章的头发下藏着一张小脸。脸孔脏得能搓出泥丸,黏在地上的脚露出五六个脚趾,在深秋的傍晚看着无比寒酸。
斐守岁的目光移到了孩子炽热的眼神上。
那双有神的丹凤眼好似在说:“看看我,快看看我。我可以再靠近点吗,就一点点,一点点行吗。”
“不行。”
两字吐出,一阵冷风穿过树丛,打在不近不远的距离之中。
已经入夜了。
鸦鸣未减,偶有几颗星星挂在树梢。
小孩驼着月色,一张腌臜小脸低下,难得吐出一字:“唔……”
?
这就没了?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真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明明茶摊可以暂时歇脚,却偏要跟着他走。一身破烂看着就知流浪已久,既然如此怎么今日就非他不可了。
“我就算看着面善,但也不至于让你这样死缠烂打。”
话毕,又是一阵凉飕飕的风。这风儿比刚才的要冷上好多,正是深秋的温度,落叶虽红,却也冻人。
晚风是一阵又一阵吹的。
那隔着两三步路的小孩涨红了脸,身子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像根枯黄了的狗尾巴草。
僵持好久,只见孩子猛然一个激灵,倏地抬头,跟着下一阵风就朝斐守岁冲来。
斐守岁本就未对孩子设防,眼下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他下意识伸出手,微微弯腰接住了孩子的慌忙。
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掌紧紧拽住斐守岁的衣裳。
斐守岁借着天上星光看到小孩黑乎乎的手印,瞬间来了脾气,他有洁疾,更加受不得这样不知来路的东西,鬼知道这小屁孩是在什么地方蹭来的泥。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孩开了口:“有鬼。”
“鬼?”
荒郊野岭,并非官道。小路无农家车辙,也无牛蹄印子,确实不同寻常。
斐守岁心中无奈,暂时放下手印一事,他望着被黑夜吞噬的路。浓重的夜色以奔跑的速度朝他与小孩袭来。可惜,斐守岁并没有感觉到鬼怪痕迹。
他是槐树妖,岂能不知同类的气息,看来只是孩子害怕罢了。
“哪来的鬼,你别怕。”
斐守岁示意小孩松手,可小孩不敢。孩子蹭着斐守岁前日刚买的衣裳,下巴也是乌糟糟的。
“我看到了。”
于是斐守岁耐下性子,再次感知四周,得出结论。
“没有。”
小孩死擒着衣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斐守岁的腰上。
斐守岁眉头皱成个墨团。
“你是想让我抱你走。”
小孩仰首沉默了会儿,点点头。
“倒是不说谎了。”
小孩摇头,一字一顿地说:“真、的、有、鬼。”
风又吹来,将斐守岁的墨发扰开,他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他想这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小小面容拧成这样,倒不像作假。
可说到底,斐守岁没有感觉到异常,他也断定不会有什么痴魂怨鬼。
面对爱撒谎的孩子,一开始就指正往往不是最好的选择。斐守岁深知这番道理,便好声道:“我抱着你走还不成,不准说有鬼了,听着多瘆得慌。”
虽然斐守岁并不害怕。
小孩又是很久的沉默,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像个节奏缓慢的拨浪鼓,呆劲十足。
斐守岁无奈,一把揽起孩子,心想衣服脏成这样也没救了,不如早点找个落脚的地方,少受罪。
那小孩稳稳地趴在斐守岁的肩头,一双墨绿色眼睛炯炯有神,正对路的深处。
“有鬼,快跑。”
“都说没……”
斐守岁话未落,狂风从他身后直冲而来,像是含了有毒的鞭子,吃一嘴就得伤风。
风来得突然,就算身经百战的老妖怪也落得个措手不及。一阵唢呐刺破夜空,远远地看去,有红灯笼,跟上轿夫结实的脚步。
斐守岁一下子提高警惕,但仔细去看,来者并非什么红白双煞,也没打什么同行的旗帜,是人。
是夜晚走在路上打着红灯笼,吹上唢呐的活人。
打头的男子拎着红灯笼,苍老的脸上糊了两个红圈。红圈底下是惨白面貌,声音沙哑无力,直喊。
“闲人退避——闲人退避——”
后面跟着的是座红轿子,不算精致,但也有些考究。一眼便知年代久远,像是哪个王朝的古董。
斐守岁退后几步,心中已猜到缘由。
如此时间出阁,不嫁活人,便是嫁死鬼。
阴风变得缓慢,仔细听有女儿家抽泣的声音。风将轿子上的红布一吹又一吹,吹出轿内人一张哭皱的脸。
女儿家正用手帕擦脸,无心关注路边。
憔悴可悲的故事悠悠地经过两人。
小孩瑟瑟发抖,脏兮兮的手指深深要掐入斐守岁的肩膀。
斐守岁吃痛,他拍了拍小孩消瘦的后背:“别怕,我在。”
一行人渐渐消失在两人面前,小孩才慢慢松开手。
“走了吗……”
“走了。”
但人走了,唢呐声还在耳边。
斐守岁叹出一气,但又想为什么他都没察觉的事情会被一个孩子反复提及。
“叫什么名字?”斐守岁边走边问。
小孩愣了会,口齿含糊:“陆……道观,不、不、她说我叫‘观道’不是‘道观’。”
“她?”
“唔……记不得了。”
斐守岁一咯噔,这些年战乱总有人家失散孩童,更甚者一把火吹散一个圆满。他身上这个看来是和战乱有关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鬼’的?”
陆观道掰着手指头,又抬眼看看四周,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嘘,还没走远呢。”
“还没走远?”
斐守岁放下四识,只用耳去感受林间风声,听闻闷重的脚步从前头赶来。
小孩喃喃自语:“他们从喝茶的地方就跟着了,快些甩开,快些甩开。”
斐守岁默然。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大一小便又与那批人马见了面。这回不是擦肩而过,斐守岁也未让步。
双方正好卡在小路中央,同时停下脚。
领头的轿夫嘴里喊着:“唐家娶亲,闲人退避。”
斐守岁摸出腰间纸扇,他倒要看看这刮得什么妖风。
只见轿夫们一个个放下轿子,笔直站在路上,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倾斜方式走来。正巧此刻圆月探出了云层,凄冷的月光照在轿夫身上,那些个轿夫一下子退出光圈之外。
树影婆娑。
斐守岁执扇站在明月下,他虚眯着双眼,笑道:“我倒是没见过怕月亮的妖邪。”
既不是鬼怪,那只能猜测是邪祟。
斐守岁心叹,他刚从前面的镇子出来,度化不少冤魂,还没歇上几天又来个同行。
轿夫们仍站在黑影中不敢上前。
月光下的人儿背手而立,一边抱着个半大孩子,一边将扇子在身后打开。他一步步向前,与圆月同行。月光洒在斐守岁肩上,宛如一张白沙,朦胧又虚无。
斐守岁长得没有什么攻击性,因他有双好看眉眼,眉间隐约能看出一点红痣。他没有皱眉思索的习惯,这样的眉目融入一张俊美的脸里,再怎么来势汹汹都显得像在唬人。
此时月光勾勒,让这张值得称赞的脸多添上几分皎白。
“敢跟不敢上前?”
轿夫们面面相觑,确实不敢。
斐守岁啧道:“那还不让路。”
没有商量的余地。斐守岁已经知道面前为何物,甚至连妖都称不上,不过是小小怨念聚集在一起,试图拖个活物件了却轿中人的执念。这样的东西斐守岁见多了,大部分的下场是被路过修行人士解决,他也没必要插手。
能不自知跟着他这千年修为的,也着实没有什么眼力见。斐守岁起初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轿夫不言,唢呐呼呼地在风里吹,像是一首困苦。轿中传来女儿家的哭声,没哭几下,轿夫起轿让出大半条路。
斐守岁挑了挑眉,光明正大地抱着孩子与它们交臂。
陆观道趴在肩上,时不时打量那群还站在原地,无法跨过月光的死物。
“怎么做到的。”
斐守岁一愣,差些忘记要敷衍这个小孩。
他未经过思索,笑说:“行走江湖要没点本事怎么活。”
“本事、本事可以教我吗?”孩子说话还不是很顺口。
斐守岁脚步加快:“我就带你这一程,进了镇子后我就与你分道扬镳了。”
小孩打了个哈欠。
“困了。”
“你……”
真不知这孩子是故意还是无意。
斐守岁望天,见月亮正慢慢退入云层。等着孩子在肩头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轻笑,手上纸扇未收。
圆月躲避,黑暗藏在阴影下伺机而动。
斐守岁轻巧地转身,执扇一旋。一阵暖风吹出扇面,毫不留情地冲向小路。
刹那,风儿卷起路面尘土,坠在那些尾随轿夫的脸上,他们一个个做捕食的姿势朝斐守岁奔来。只见风一瞬间触到他们的脸,轿夫的面具被风瓜分,宛如从高空掉落的瓷碗,分崩离析时化为尘埃。
没了面具的轿夫们,猛地一抽,瘫倒在地,好似熟睡但未有鼾声。
斐守岁站在原地:“不知死活。”
身上的小孩被细碎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斐守岁合上扇子,掸去玉制扇坠沾到的泥灰,他看向远处的红轿。那轿中新娘正以极其诡异的姿势,一颠一颠地从轿中爬出。
“没什么,有只小鸟。”
“小鸟?”陆观道好奇,想要转头却被斐守岁按了回去,“想看看小鸟。”
陆观道伸出小手想扒拉开自己的碎发,却被斐守岁按得死死的,小手只能抓住衣裳。
“不准看。”
斐守岁转身走得很快,他不打算追究下去,并非什么见鬼留一面,日后好相见,不过是他疲倦了,上前只有浪费自己体力的可能。那些被鬼怪附身的轿夫,不过明日就会醒来,至于逃走的新娘,他懒怠搭理。
“为什么不准看?”
斐守岁没有回答。
陆观道想抬头,但力气不比斐守岁,深绿色瞳孔凝视之地不过斐守岁身上的浅色衣衫。不知是在胸口绣了什么花样,他认不出来。
脚步很快,应该说是越来越快了,能明显感受到风从前面吹来。
陆观道看着箱笼里跟着摇动的画卷。
“走……这么快。”
月色被乌云遮蔽,周遭的一切变得混沌,有黑雾从灌木中吐出,渐渐漫上脚掌。
“嗯,夜深了快点走。”
斐守岁的语气没有加急,淡如一碗清茶,就放在那里观赏也好。陆观道趴着不乱动,安静得像饮茶人的一句闲聊。
小孩子不知道身后跟着什么,只是夜深了,他被人抱着走而已。
雾气愈发重了,斐守岁笑说:“闭上眼。”
陆观道不假思索地将头埋在斐守岁胸前,还碎碎念着:“观道看不到,看不到。”
斐守岁被小孩子逗笑,他腾出手抽取腰间画笔,在空中画出道符咒。
金色符文幻出一对巨人的手臂,手臂上满是模糊的字迹。
斐守岁画笔一甩,墨珠与身后黑雾一般颜色,手臂便随着墨珠朝两边分散。
在浓重的夜色里,手臂用力一合,由此带来的掌风散开倾巢而来的雾气。
雾只离斐守岁不过一尺距离。
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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