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斐守岁撇过头将木盆移近,深秋的夜晚很冷,水也凉得快。当温吞的水擦去陆观道身上的腌臜时,斐守岁还是没忍住开口问。
“你背上怎么有刀疤?”
陆观道笔直着背,好像在忍耐什么。
斐守岁专心致志未能注意这点,以为戳到了孩子的伤心处,便开口:“就是怕弄疼你。”
小孩说:“不记得了。”
又是“忘记”二字。
斐守岁依旧一个力道擦着后背,等察觉身前人在微微颤抖时,他抬眼。
这回陆观道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斐守岁的手挪开,一.丝.不.挂地转过身,脸上是憋红的笑意。
“痒,我怕痒的!”
声音很轻,孩子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只能说悄悄话。
斐守岁被这四个字冲击到,刚才的担心全无,神色只剩不知所措。
痒?
伤疤比不上痒吗。
他看着陆观道站了会,舔舐着嘴唇,似乎在决心什么,不过念句话的时候。那个思考完的小孩俯身就要喝木盆里已经脏掉的水,还好斐守岁拉住了他。
“不准喝!”
陆观道浑身抖了下,悻悻然起身,似乎是委屈了:“可是、可是我一路上喝的就是这样的水啊。”
斐守岁表情并无变化,但是心里已经皱成一团,他将孩子拉过,拿起黑牙老者给的寿衣。
“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喝这样的水了,知道没。”
陆观道听到这话眼睛一亮,脸上像是开出了花,语气满载欣喜:“我可以跟着你了?”
斐守岁的动作停滞,他狠心道:“不可以。”
“不跟着你,就没有漂亮衣裳穿……”
斐守岁看着他手中的寿衣,忍不住想说:漂亮衣裳可不长这样。
就算斐守岁再怎么嫌弃,还是让陆观道穿上了寿衣。就是寿衣有点大,罩着陆观道像个胖胖的套娃。
陆观道穿着寿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有铜镜,他不晓得自己穿出来是什么样子。那双不合时宜的破烂布鞋还在,孩子却很开心,时不时拍拍寿衣上的花纹,时不时仰头去看柜子上的纸偶。
这么看纸偶都不再恐怖了。
斐守岁将装满画卷的箱笼放在杂草堆旁,他就看着陆观道来回走动。
“可以睡了。”
陆观道这才乖乖地走回来。
虽然穿着寿衣的本人不嫌弃,但要斐守岁和穿着寿衣的人一块睡,还是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总有一种自己变成了陪葬品,一块入土为安的感觉。
陆观道心情很好,他脱下原来的破烂布鞋,又伸手抹去脚背的灰尘,这才心安理得般凑到斐守岁身旁。
杂草发出被压弯的清脆声。
小孩左看右看,确定了一个不会打扰到斐守岁的位置,方才坐下。坐下时又伸手,他试图赶走寿衣上没有的脏东西。
旁边躺着的斐守岁看到这多此一举,本复杂的心情倒是消散得差不多了。
“早点睡。”斐守岁这么说。
陆观道连连点头,他默默缩在角落,身子弓成一个西瓜虫的样子。
“……”
斐守岁侧躺,一时很无语。
小孩眨眨眼睛。
“你可以大方点睡。”
“大方?”
“嗯。”斐守岁拍了拍身边不远处的枯草。
陆观道眼睛亮了瞬,他就一点一点地挪过去,但还是西瓜虫的模样。靛蓝色底子,纯白的花纹,还有个不合身的小孩,穿着寿衣蜷缩,像极了话本里成团的小僵尸。
斐守岁知道了,面前的小孩不光失了记忆,或许是个常识也没有的公子。
闲出屁的老妖怪坐起来又躺下,在昏暗的夜里,烛芯慢慢地燃烧。斐守岁这样连续坐起躺好,陆观道才明白和别人一块睡觉时,不用缩成个虫子模样。
小孩挠挠头:“以前和别人一块睡,是、他们教我要好好地缩起来,不然……”
“不然?”斐守岁耐心听小孩的话。
“不然,碗里的馒头就会被抢走。”
陆观道说完,他的肚子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和窗外的风一起搅碎了草屋的寂静。
斐守岁笑了声,便起身从箱笼里拿出一个用纸包的烧饼,他递给陆观道。
陆观道看着烧饼,又看看斐守岁,眼睛里头闪出些不舍。
“吃吧。”
斐守岁顺便将蜡烛移来。
烛火清晰地照亮陆观道的脸。因为太瘦了,所以整张脸不怎么好看,脸颊两侧没有肉,却有浓眉突兀。吃起烧饼来很斯文,完全不像乞丐该有的样子。
老妖怪满是慈爱地看着一个小孩吃烧饼。
可惜小孩还没吃上几口,院子大门传来辅首敲击的声音,吓得他立马将烧饼藏在身后,喉咙使劲咽下没嚼碎的饼。
隔壁屋子亮了灯。
斐守岁说:“慢慢吃,没事的。”
陆观道做出一副贼眉鼠眼的表情,嘴里嚼着含糊。
“真、真的?”
“嗯。”
紧接着是老者骂骂咧咧的声音。
大门打开,吱呀又吱呀,门闩空空地挂在上头,撞击着木门。
咚。
咚咚。
斐守岁注意听外面的动静,起初的沉默,到沉默后爆发的破口大骂。老人家不知为何将来者骂了个头破血流。
屋内的两人,好似没有困意了。一个停下了嘴歪着脑袋偷偷听,一个干脆闭上眼感知来者。
万物间,斐守岁的神识飘出,再次睁眼,他的一半魂灵在院子上空看清了院外之人。
昏暗。
被唾骂的男子正垂头,双手拽着衣角,颇像个小媳妇。
听老人骂道:“唐年,你没事别半夜来行不行,我也是要睡觉的!再说了你那事我不给你办妥了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可直说。别深更半夜来吓唬人行不!”
名叫唐年的男人,好似在忍耐,等到老者说完,他才终于开了口:“不是的,我……我是有事相求。”
“那你说!”
唐年局促地扭着衣角,话还没说出就被老者堵了回去。
“不会又是做纸偶的事情吧?”
唐年眼睛一亮,复又灰黑。
“不成吗……”声音柔软,全然不像个男子。
“不成!省省吧。”黑牙猛地将大门关上,临走不忘给唐年的胸口刺上一刀,“就你那复杂的条件,怎么不找镇里的木偶匠,还说什么发钗步摇,想得到是美。”
斐守岁见唐年杵在院子门口,双手撑着院门,嘴巴不知念叨什么。本想凑近了去听,谁知黑牙老者直径走向他与小孩在的纸偶屋子。
出于无奈,斐守岁放下看热闹的心情,回到躯壳之中。
老者先是叩门,方才打开。
“就知道你们被吵醒了。”
一排比黑夜更加闪烁的老牙亮在陆观道面前。小孩子后仰些许,愣愣地点头,背着手悄悄戳了戳斐守岁。
在旁故作打坐的老妖怪缓缓开眼,又装出惊讶表情:“大爷怎么?”
“我也是睡不着了,来找点活干。”黑牙盘腿在两人面前坐下,顺手拿了个纸偶给它点上腮红,“刚才你们也听到声响了,奉劝一句,要是想进镇子,就别搭理一个叫唐年的。”
斐守岁笑着将浆糊递上去,秉持着看客心情。
“唐年?一路走来没听说这号人物。”
“哼!他也算不上什么人物,就是他家那点破事而已。”
斐守岁心中嘀咕。刚才在小路上追着他与小孩的轿夫,也说什么“唐家娶亲”,难不成这和院外的男子有关。
屋外的风横冲直撞。
纸糊的窗子被撞出一副大厦将倾模样,给人下一瞬就要被刺破,将风送入的错觉。
斐守岁一边注意着院外之人的动静,一边客气应和黑牙:“这是什么事?”
黑牙吹出一口浊气,叹道:“他家大嫂勾引他,结果被他大哥发现了。”
陆观道在旁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开口:“狗引是什么意思?是小狗汪汪叫吗?”
“哈哈哈!这事小娃娃听不得,还是睡去吧。”
黑牙伸出手揉了揉陆观道杂乱的顶发。
陆观道又看向斐守岁,斐守岁一副难以解释又无法开口的表情。小孩好像知道了什么,起身拍拍屁股,自个一人跑到旁边打盹去了。
躺下时不忘:“要睡着,要睡着了……”
斐守岁不放心地望了眼小孩,终松口气转头道:“那他怎会半夜来棺材铺。”
“是他大哥发现后啊,怒气之下失手杀了他大嫂,他哥唐永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事,就在家里上吊了,所以他。”黑牙乜了眼门口,“疯了!天天晚上找我做什么好嫂嫂的纸人。我说做那荡.妇的东西干什么,他也不解释,就一趟趟来,白天问他,他说又没这回事。这不是疯了,这是什么。”
黑牙老者摆手做出很可不理喻的表情。
斐守岁笑眯眯地听着,权当个路上解闷的新鲜事,听过也就忘了,也不会去讨论。他人之家事,他本是不该听闻的,可奈何故事就是这样流传出来,经久不息。
老者陆陆续续将这镇子的故事都说了出来,斐守岁当成合格的倾听者,不发言亦不反对。
直到黑牙提及陆观道,他才有了回应。
“您说这孩子来讨过水?”
“七天前的晚上吧。唉,刚好是唐家出事的时候。”
斐守岁剪着红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盘算个不停。陆观道确实可疑,一个没有妖力的普通人,居然能感知到怨念。确实会有感知能力很强的凡人,但能这样的很少。
更有夸张的早被修仙门派给绑了去,哪里轮得到流浪。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斐守岁放下剪子,在烛火之下,起身作揖。
“原来他是镇子里的人,刚好劳烦大爷送他回去吧。”
陆观道已经熟睡,听不到这番言语。
斐守岁又说:“大爷,你也看出来了,我一介书生出家赶考,糊口本就困难,实在是带不了个孩子在身边。要是真带着走了,也是拖累了他。不说万一,这小孩要是与那些贵人有缘,被捡了去,也能讨到一个温饱,跟着我就只能受累。”
黑牙听罢,看了眼陆观道。
孩子睡相不好,又很瘦,手腕细得好像用力就能拗断。
“你……唉,说的也对。”
斐守岁默然,心叹:世上可怜人很多,不可能每个都能被拯救,他已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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