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守岁低头看到腿上的挂件。
黑色眼睛中带一点绿,在杂乱如鸟窝的头发下,还算漂亮。
昨夜烛火中无法端详这一细节,眼下看清了,小孩子是有点惹人怜惜。这样可怜的小人儿,虽无法激起一个老妖怪的同情心,但捉弄之意难免。
斐守岁故意扳出严肃神色:“松手。”
“不松……我怕你不要我。”陆观道咬牙不愿离开,他晃着脑袋,委屈溢满眼眶。
这让旁边的女儿家看了都蹙眉。
斐守岁感受到周围人炽热的眼神,他挑了挑眉,扒拉开陆观道的手,又将这个在撒娇的孩子抱起。语气被温柔浸透,仿佛是夜晚在哄孩子睡着的母亲。
“怎么会不要你,那日都是和你闹着玩的,当真了?”
斐守岁等着陆观道的话,他眼见陆观道被这串话问住,呆呆地看着他。
“没……”
“乖孩子。”
斐守岁心满意足,拍拍陆观道的脑袋,复将他放下。
拿着软尺的女儿家着急忙慌上前给陆观道量尺寸。那被突然哄懵的人儿就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直到量完,女儿家将陆观道推到斐守岁面前,陆观道才有些该为人的反应。
小孩仰首而问,语气微颤:“我、我可以当真吗?”
斐守岁得逞似的回他:“你说哪句话啊。”
“嗯……”陆观道思索道,“就是你说,你还要我的话,就是那句。”
一气呵成,都被逼得不结巴了。
斐守岁俯首看着那双真诚的眼睛,眯眼笑说:“乖些我就留下你。”
有个好玩的活物,似乎也不算什么坏事。
得知这个回答,陆观道脸上的局促一下子被欣喜填满。孩子露出少有的真挚笑容,像朵完全开放的迟粉芍药,却因开得太过了,容易傻乎乎的败下花瓣。
斐守岁见着这朵花儿,伸手摸了摸陆观道的小脑袋。
“别张嘴笑。”
陆观道立马把嘴闭上,后怕般用手背去擦脸。擦了会,抬头拉着斐守岁的衣角,晃道:“你听我说。”
“嗯?”斐守岁放下手中布匹,俯身将耳朵凑过去。
陆观道笑嘻嘻地踮起脚,小声着:“我有家了呢!”
“……”
斐守岁回不了孩子的话,他不过一时兴起,就这样有了家?可他也没有家啊。
小孩偏头自言自语:“陆姨说了、说一个人不算家,两个人才算。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个是家。所以我有家了。”
斐守岁的目光复杂,他被小孩单纯的想法击倒,也佩服那位陆姨,借着小孩的嘴说出了这样的道理。
于是老妖怪笑道:“那我多亏你,第一次有了家。”
“嗯!”
陆观道乐呵呵的样子,映入斐守岁的眼瞳,还算有点可爱。
一会儿。
裁缝娘子很快将衣裳改好。斐守岁付了钱,穿着整齐。一大一小,一浅一深。斐守岁的品位百年没有变过,他替陆观道选的虽差强人意,但总比寿衣好看。
小孩子着深绿绣墨竹的衣衫,在斐守岁面前转圈。
“好看。”小孩这么说。
斐守岁颔首与陆观道出了铺子。
路上,陆观道问他:“这衣裳多、多少钱啊。”
“不贵。”
陆观道低头琢磨:“我不会弄脏的。”
斐守岁笑了笑没有回复孩子的话。
走了些路,斐守岁想在宵禁前找到客栈住下,一路从市集出来拐进个巷口。
巷子口开了家卖肉包的铺子,香味在很远处就能闻到。陆观道趁着斐守岁去买笔墨纸砚,偷偷地往包子铺走。小孩子站在街对面,眼睛盯着小贩。
小贩注意到陆观道,百无聊赖地盯了回去。
盯到斐守岁买完东西,还没结束。
老妖怪看着小孩一动不动,便顺着目光看到了小贩。他都忘了自己是妖怪不吃凡人食物没事,陆观道可不行。
斐守岁摸出一只素色绣槐花的荷包,取出十枚铜钱。
“喏。”
陆观道看着那十枚铜钱,他又回首望了眼小贩,小贩正憨憨地朝他笑。孩子领悟了斐守岁的意思,接过钱,还没把铜钱捂热乎,对面的包子铺就一顿吵闹。
眼见着店里走出个穿围裙的中年男子,男子左手拿着把笤帚,右手从地上拖了一人。
那人蓬头垢面,胡子攀上半张脸,眼睛没入刘海里头,什么也寻不着。看着像未开化的野人。
陆观道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还好他尚且穿着干净衣裳,不过是不敢去买包子了,转头就把钱塞回斐守岁的手里。
“不去了!”
斐守岁捏着铜钱,笑看:“不饿吗?”
小孩沉默片刻,撇着头去看包子铺。包子铺前的男子出口就骂:“没钱吃什么包子,别影响我做生意!”
声音从街的对头一巴掌扇到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吓得躲到斐守岁身后,连声:“不饿、不饿!一点都不饿……”
斐守岁乐得看见这么个可怜样子,他蹲下又将钱塞给陆观道。
“饿就去买,这点钱我出得起,你跟了我就不要委屈自己。”
陆观道不懂拒绝,接过钱,又张望包子铺的情况。
被摔在地上的乞丐居然抱着中年男子的腿,一张看不清嘴巴的脸吐出一长串字。
“哎哟,大爷给口热乎的吧,小的再不吃着东西就要死啦!您就大发慈悲赏口饭吃,就吃口客人吃剩的,绝对不给您添堵,可怜可怜小的,小的给您磕头了!小的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三个响头落在地上,铿锵有声。
陆观道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随即看到,中年男子抄起笤帚就往乞丐身上打:“你这腌臜货,这一头的虱子我看了就恶心!要不是今日我生辰,早就押你去见官老爷了。还不识相点滚。”
乞丐磕完响头蜷缩在地上很久,人群一点点围拢过去。忽然乞丐不再赔笑,他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圆圈里站起身。
这一站好像换了个人。
乞丐朝着中年男子痞笑道:“大爷不给就不给,别嫌出这种话啊。”
说完他拍去身上的灰,拄着木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喧闹。
街对面的陆观道呆呆地目送乞丐,他缓缓伸出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很粗糙,很乱。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眼泪水,就是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喉间湿润,鼻子酸涩。
斐守岁见状立马将他的手牵过:“包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们去吃烤鸡好不好?”
陆观道没有回话,斐守岁便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孩的手心本该柔软,可在斐守岁手里的,仅剩伤疤。
好像是终于缓过神般,陆观道开了口:“嗯,吃烤鸡,没吃过烤鸡……”
斐守岁知晓玩笑开过了头,惭愧之意慢慢从陆观道的手掌传入他的心里。想是做妖怪高高在上看人久了,竟然失去了感同身受。但他拉不下脸,连旁敲侧击都不愿意,他始终不会和孩子站在一个视野。
老妖怪垂眸。
“等会儿买些点心,再去客栈好吗?”
陆观道猛地吸鼻子,仰头时恢复了原来模样,笑呵呵地说:“好啊。”
“……”
这一笑,斐守岁的良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走出去几步,陆观道一直不愿说话,只是愣神看向街道两边。斐守岁为讨小孩开心,还给他买了糖人。
糖人吃去大半,小孩只觉得舌头是甜的,另外有说不出的酸味。
于是陆观道问那一手食盒,一手烤鸡的斐守岁。
“为什么我心里头噎噎的,你心里头噎吗?”
“我不噎,是你受委屈了。”
斐守岁说得很慢,慢到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愿搭理他。
陆观道看着仅剩一对脚板的麒麟模样糖人,他忽然说:“不晓得委屈的意思,就是有点吃不下东西。”
斐守岁还没回话,一个熟悉的语调闯入两人的耳朵里。
语气是恳求带点羞愧,似乎是不好意思又恬不知耻,声音靠陆观道近些,幽幽的,做贼心虚般。
“那小公子不吃,可以赏给我吗?”
陆观道被声响唬一跳,糖人从他手上啪唧掉在地上。
小孩子瞪大了眼,他看到方才包子铺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的乞丐,正贼兮兮地捡起地上的糖人。
乞丐咧嘴憨笑着抹去糖人上的灰尘。
斐守岁皱眉拉着陆观道的手要走。
乞丐却说:“公子有事来镇子里打听,不如问问我们做花子的。说不准这消息比那些妇道人家的快。”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一眼周围的人。
街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陆观道不解地看着他。斐守岁拍了拍小孩肩膀。小孩歪头不语。
“回去再买一只。”说着那只烧鸡已丢在了乞丐手上。
陆观道盯着烧鸡,问:“真的可以再买一只?”
“嗯,真的。”
……
客栈。
陆观道洗了离家后的第一次澡,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斐守岁便趴在窗口望来往路人,烧鸡被孩子拆入肚中,只等乞丐的那只是否有回应。虽然斐守岁不缺钱,但付出没有回报的事情,他也不愿做。
客栈在好寻的地方,且这间屋子邻面红枫成排。红枫林又靠近小河,河边有隐蔽走道,很适合暗通款曲。
等不了多久,一个拄着拐,动作却不减慢的人影从红枫林里突兀。乞丐抬眼就看到了斐守岁,他的手里还掐着一只鸡腿。
斐守岁叹一息,也不知靠不靠谱。虽然如此,但确实如乞丐所说,有时候他们的消息会更加快,斐守岁需要唐家的故事,只能忍着洁疾与之会面。
将房门阖上,老妖怪下了楼。
红枫被风儿吹起落在屋檐上,毫不自知地吹到二楼的窗子旁。
斐守岁在一片红色风景里抱胸而立,他淡淡表情,又倚墙衬着身姿,像是一抹白颜料点在赤红画卷上,用强烈冲击的美感形容再合适不过。
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三天前唐家发生的事情。”
只见乞丐指着鸡腿说:“公子,这烧鸡太好吃了,您哪家铺子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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