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后院
斐守岁背手而站:“来了。”
慢悠悠走去几步。与谢江两人陪着兰家婆子下楼。
楼下有三两吃酒的客人。客栈大门敞开。外头仍是刮着雨水, 扫湿客堂一部分的地面。
店小二坐着在看账本,见兰家婆子下来,后头又跟了客人, 他的脸上堆起笑意。
招呼道:“客官怎么和这老婆子一块儿来?可是要热水洗漱,小的这就吩咐去烧来。今儿天冷, 用热乎的水加上艾叶、青蒿、生姜还有苍术,保证让客官您满意。”
另一位碎嘴的回:“客气了!我们几个与老婆婆一见如故, 想聊聊,方便否?”
店小二一甩白巾,伸手指向后厨的屋子。
“哪有方便不方便的。只要客官乐意,兰家婆子也乐意, 两全其美。我在给上一壶热茶,这不齐活了。”
谢义山笑着点点头:“热茶免了!”
说完,四人伴着个花甲年岁的,扶她拐弯去后厨。
兰家婆子走起路来慢得很, 好不容易挨到了小屋。
屋子门口挂着两块帘幕,里头昏黑。唯一的窗户被四五根粗木条封死, 朦胧胧的白光透不进来,隐约能见古树贴着墙壁,发出嗦嗦的摩擦声。
下着雨。
阴暗潮湿的地面,角落里放了四个不知烂没烂的老南瓜。还有一些挂在墙上的菜篮里, 里面是白菜与萝卜。几把腊肉悬在窗边,下面堆了一层复一层的木柴。
屋子正中间是四方小桌, 每面各有一条长凳。
桌上放着掐灭了的豆油灯。
幽暗阴森的气氛扑过来, 涌在空气里的是霉烂冰冷的气息。
陆观道凑在斐守岁身边不想走进去, 小声说着。
“好暗呢。”
老妖怪先是打量有没有鬼怪,确认只是太暗, 他这才弯腰与小孩解释。
“点了灯就亮了。”
话传到兰家婆子耳朵里,她眯眼看了会,这才说:“快些点灯,不然摔着就不好了。”
陆观道仰头看看那个被他差点撞倒的老人。适才,他还没道歉。犹豫一会儿,小孩轻轻挣脱斐守岁的手,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也看着他。
老妖怪点点头,小孩这才走去几步到兰家婆子身边。
声音很轻,小手拉住老婆子的碎布衣裳。陆观道踮起脚尖,就与老婆子的耳朵离得不远了。
“对不起……”
声音小到斐守岁都听不清楚,更何况那个有些耳聋的兰家婆子。
因江千念去点灯了,谢义山又拿出布条子擦桌擦凳。
老婆子身边只有陆观道。
陆观道惯会用小孩面皮撒娇,即使兰家婆子看不清他的样貌,就光听到小孩委屈可怜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她哆哆嗦嗦地蹲下身,一张老脸尽是风霜。
“你说什么,老太婆年纪大了听不清。”
陆观道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老婆子眉头一皱,乐呵呵地伸手摸摸陆观道的小脸。粗糙的手掌滑过,香膏将小孩的脸颊弄润滑了,却被那手刮得有些刺挠。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语调宛如深秋一碗温热的南瓜粥,“阿珍啊,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
斐守岁默然。
“阿珍怎么变矮了?”
陆观道愣愣地不知说些什么。
斐守岁只得蹲下来,用手覆住老人家的眼睛,一瞬息过去,双目清明。
兰家婆子在斐守岁的术法下才看清面前的小孩。
她唬了一跳,哐当坐在地上。
“呀!”
小孩歪歪脑袋。
“这里怎么有个小娃娃?”她说,“咦,我的眼睛……”
本是模糊的世界一下子有了光亮,好似浓雾被大风散去,仅剩蓝得要滴水的天。甚至连听觉都敏锐起来,是大风刮着古树左右摇晃,还有豆油灯燃烧,白布条子摩擦的细碎声。
兰家婆子睁大眼睛,痴痴地坐在返潮的地上。
“怎么回事……”
“我不是阿珍。”陆观道晃晃手。
兰家婆子眯眼的习惯一时间改不了,她又伸头去看,一个青绿色的小孩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自然不是阿珍。
她惊呼:“客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观道看看斐守岁。
斐守岁开了口:“是您请我们来的。”
“是了。”
谢义山擦完桌子早就一屁股坐下来,他还是从店小二那里拿了一壶热茶,正倒下一杯放在一边。
伯茶笑说:“身量差这么多,不可能是阿珍姑娘。”
江千念点好豆油灯,她瞥了眼谢义山,自己去扶起兰家婆子。
女儿家扶着老人坐到凳子上。
老婆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江千念的样子,又去看谢义山。
“你们是……”
“我是谢家小子啊!”
又来了。
老婆子拧着眉头细细看,过去约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后仰几分,摇摇头。
“不是他。”
谢义山心里啐了口,他朝斐守岁点点下巴。
老妖怪知晓了,一个术法圈住老人。
一瞬息后,兰家婆子能见到的不再是什么谢义山,而是她心中挂念着的人儿。
也不知她是见到了什么,缓缓地竟流下眼泪。
谢义山问:“奶奶怎么了?”
泪水流过沟壑的老脸,很曲折地滴在桌面上。
豆油灯黄澄澄的光照亮她的灰发。影子一闪又一闪地投射在墙壁,将老南瓜笼罩。
老婆子咽了咽,话从她嘴里是颤出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她说,“你在那边待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靠。
谢义山吃了瘪,他猜到老婆子看到了什么,怕是已经不在人间的亲人。
于是谢家伯茶将计就计,声音一哑,脖子一歪,就说:“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江千念瞪大眼。
谢义山又说:“那边寂寞你也是知道的,一年到头来又能望见你几回?”
“啊……啊……”老婆子撇过头,她捂住双目,泪水便从手掌心里流出来,嗓子像是卡了一口痰,说不上来地难受,“是我的错,这些年来竟然就去了一次……是我的错……”
斐守岁幻出妖身灰白的瞳,往谢义山身上一看,果然是一个小老头。
白花花的头发,皱着一张与兰家婆子一样的老脸。
又去看江千念,倒是没变。
谢义山咳了几声,勉强维持住声嗓:“这也不怪你,我死都死了,还麻烦你做什么。”
“你的死还不是为了替家主挡灾!”老婆子声音抬高,她抓住谢义山的手,眼里都是温柔,“要不是那场劫难,你为了去告诉老爷夫人,也不会……也不会……”
话没说完,老婆子止不住地呜呜哭起来。
谢义山朝江千念示意,自己很是自然地坐到老婆子身边。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能平安活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老婆子抬起头,泪水满是他的双颊。
“可后来北家落魄了,就把我赶出来,我在海棠镇无家可归……无家可归啊!”
谢义山拍拍老妇人的脊背:“我不是常和你说,人啊,活着一世要往前走。”
“是……”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快快和我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谢义山暗示道,“北家的仆从都散了吗?”
“北家都散了,我们做奴婢的又能去哪里,”老妇人没有牙的嘴巴敛下几滴泪珠,“我倒是收留了阿珍。”
“阿珍?”
兰家婆子点点头:“姑娘嫁去薛家后,本是带着阿珍的。可前几个月不知怎么的,阿珍就疯魔了,说什么姑娘死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被赶出也没地方愿意收留她。我看她可怜又疯疯癫癫,就将她留下了。”
“唉,阿珍她……”
“她昨日又出去了,天天怀里捧着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红绣花鞋,还宝贝得很。”
谢义山握住老婆子的手,假意宽慰:“她都这样疯了,你就别管她,省得伤到你。”
“可她是你兄弟的亲生女儿啊!”
谢义山脸一僵,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老婆子又说:“虽然哥哥家对我们不好,但那与小辈无关,都是可怜人罢了……”
“你说的是,我也好久没见到阿珍了,”谢义山说,“不如带我去见见她。”
“这……”
兰家婆子似乎有些为难,她想了好久,再次去看谢义山那张老头的脸,终是妥协。
“她被关在后院里,我带你去。”
老婆子站起身,谢义山很是体贴地扶着她。
在斐守岁眼里,是两个老人相依为命,在江千念眼里是谢义山被迫弓着背慢悠悠地陪着兰家婆子往前走。
撩开帘幕,江幸灭了豆油灯。
在转角,路过后厨,无一人。
走到最里边,悬挂着老葫芦的木门,门闩垂在地上。
屋外的雨水渗进来,湿答答地黏住众人的脚。
老婆子看到垂落的门闩纳闷:“我走之前明明关好了……”
说着,由谢义山推开木门。
咯吱一声,老旧的门发出岁月的声音,葫芦瓢晃荡着。
后院与前院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上头没有屋檐,雨丝就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天井绿油油地爬满青苔,井边还有一枝斜着长出来的花儿,分不清是什么。
众人走在一旁的游廊下,往所谓的后院而去。
后院昏暗,灰茫茫的天压在头顶上,而屋子里是幽幽的黑。
推开游廊衔接的一扇窄门,人工穿凿的岩壁现于眼前。
斐守岁好奇地去看岩壁,流水娟娟不知哪里而来。
一阵凛冽的清香扑鼻。
兰家婆子骂了一句:“定是阿珍又打翻了东西。”
“东西?”谢义山笑问,“是海棠花吗。”
“不是。老东西你是死了,不是糊涂了,海棠花有香味吗?”
谢义山被呛到,还是个老妇人,他的脸色青了片刻,但索性脸皮很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兰家婆子解释:“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花。”
走到尽头,赫然一扇深棕色大门。这样形式的门一般人家都安放于入宅处,从未见过有人将它嵌在崖壁里。
斐守岁走在最后头,他先用妖身的瞳看去,透过众人的魂,视线落在大门之内。
只见满满一屋子的花,明明寒冬将至,却还开得艳丽。
第042章 娘啊
所见有春日才开的金银花、水仙与迎春。沿着屋内一株株的海棠与梨树。
屋子中间是一排青花瓷大水缸, 上头又一圈一圈亮着荷花。并蒂莲长在缸边,长长的伸出脸来。
月季与玉芙蓉贴在海棠树周围,再往里头看成排的樱花, 还有牡丹芍药。里面独美的迟粉芍药竟能与大红牡丹不分上下。
地上是厚厚的草皮,生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姓名的野花。
就连岩壁都是些爬山虎与牵牛。
这番百花齐放的瑰丽, 却被埋藏在深山洞穴之间。
斐守岁笑了,是何等人物把这样的春光藏在终日见不到金乌的黑暗里。
如此野心。
客栈老板与红衣悬棺女人……除却花越青, 这海棠镇还能藏着什么秘密。
老妖怪知道自己这趟来值了。
跟随兰家婆子。
老婆子皱如树皮的手推开大门。
轰然,似有树枝折断之声。
屋子的真相才闯入众人眼中。
谢家伯茶眼睛瞪得老大,他使劲摇了摇兰家婆子,惊呼:“这些花怎么回事?”
“别摇了, 别摇了。”
兰家婆子被晃得头昏,不得已另一只手扶住江千念。
江幸亦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老婆子的声音悠悠然穿透洞穴里的后院,像是茂密森林中的一曲笛声,“好几年了, 好几年了。这些花就这样开着……”
她低下头,一朵野花依偎在她脚边。
“多好看的花儿啊, 可惜花期太短,总是容易枯败。”
兰家婆子往左右去看,见荷花水缸旁多出了半截断掉的麻绳。她啧了声,一瘸一拐地拉着谢义山往那边走。
转个弯, 看到一只大红海棠绣花鞋藏在杂草之间。可惜鞋子的颜色过于鲜艳,绿草遮盖不住, 被捉了个正着。
江千念将绣花鞋拿起, 递给老婆子。
兰家婆子看都不看, 她无力地摇摇脑袋:“阿珍跑了。”
“跑了?”
谢义山抬头一看岩壁,又见四无窗户的粉墙。这样密不透风的地方, 能跑去哪里?
伯茶脊背弯着,凑到老婆子耳边:“老婆子,这地儿怎么跑出去?”
“用脚跑,”兰家婆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脚,“大门没有门闩,割了绳子就跑了。”
谢义山咿呀咿呀地假装在思考,目光落在天顶的牵牛花上。
一朵朵花儿挤在一起,连成一个大圈。
江幸在旁开了口:“要去找阿珍姑娘吗?”
兰家婆子叹道:“她自己会回来的。她长了脚,能跑也能跳,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不回来能怎么办呢?找呗,漫山遍野地找……总能找到的。”
老婆子碎碎念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被斐守岁记住。
老妖怪总觉着兰家婆子说的不是阿珍。若只是阿珍,一个在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婢女,走丢何须满山的找。
又为何丢去了山林里。
斐守岁上前朝谢江两人示意,心中所想通过咒法传入两人耳中。
念诀道:“阿珍姑娘既不在,我们不如去薛宅看看?”
“斐兄说得有理。”是谢义山。
等着江千念回话,看着她点点头,亦是赞同。
一会儿,谢义山与老婆子拌嘴的功夫。斐守岁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再用同样的术法赐给兰家婆子一个美梦。
双脚一软,谢家伯茶与江幸默契地扶住入了梦乡的老人。
绣花鞋掉在草地上。
斐守岁瞥了眼:“鞋子还是放回原处吧,以免老婆子醒来找上门。”
伯茶终于能挺直脊背,他颔首赞成。
“斐兄的一枕槐安真方便。”
“……等等送老人家去方才那个屋子,我们就启程去薛家。”
斐守岁这话是冲着江千念说的。
江幸知其意,微微颔首,与谢义山一起扶人走回前院。
老妖怪走在最后头,他拉了拉一直发愣的小孩。
小孩仰头看着那一棵棵不合时宜的花树。
斐守岁道:“走了。”
陆观道回过头,他荡荡斐守岁的手。
“为什么开着花?”
斐守岁也去看一墙的牵牛,满地星星点点的蓝紫。
语气柔和,只听:“它们想开就开,不开也就谢了。”
“可是,可现在是秋天啊,”陆观道指着迎春花,“它为什么现在开着?”
斐守岁暂未看透开花的原因,若说海棠能在气候适宜的春城一年四季开放,可迎春与荷花又作何解释。
老妖怪淡淡地望了眼这万紫千红,叹道:“等下次来,我们找找原因好吗?”
再找一找红衣女人与悬棺。
陆观道却还是不肯走,双脚如树根扎在地面。前头的谢江两人都催了,他还是咬唇,晃晃脑袋。
他说花好看,有好些他没看到过的。
斐守岁拗不过小孩,走上前将小孩抱起,只听树根拉扯的声音从小孩脚底传出。老妖怪低头一看,三四根藤条绑着小孩的脚。
眼疾手快,斐守岁抽出扇子朝着藤条划去。藤条被扇风拦腰斩断,蔫巴巴地垂在地上。
斐守岁急了,抱起小孩就问:“你怎么不吭声,没事吧?有哪里伤着吗?”
“噫!没有没有。”
陆观道被抱着,视线与斐守岁齐平,他看到面前人难得露出着急的表情。很好奇,双手托住斐守岁的脸颊。
小孩子歪歪头,没心没肺地笑:“在担心什么呀。”
斐守岁默然,他透过陆观道墨绿的眼睛,只能看到明晃晃的自己。
算了,哄哄他吧。
“因为你与我一同走,是我的家人。”语气平和安宁,像是深夜说给彼此的闲话。
说的那一方可能第二日就忘了,听着的却傻傻记在心里。
斐守岁带上小孩会喜欢的微笑,他见着那双在他脸上的小手默默放下。
陆观道痴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不阖,好似有话要对他说,却咽在喉间。脸色是茫然的,衬得丹凤眼都没了神。
小孩眨眨眼,凝视斐守岁,仍歪着脑袋:“家人?”
“嗯。”
“家人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一跨步离开了后院,他用术法忽得一下关上门,边走边回。
“你和陆姨就是家人。在梧桐镇你不是说了‘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才算家’,怎么还忘记了。”
话落。
陆观道喃喃自语,反复念着“家人”二字,他念啊念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斐守岁的侧脸上。
他问:“那我的家人都去哪儿了?”
斐守岁答不上来。
老妖怪是亲眼见到幻境里的一场大火,那样大的火是不可能劫后余生。而他怀里的可怜娃娃早是没了家,又何处去寻家人。
片刻后,斐守岁开口:“去远方了。”
“为何不带上我。”
语调渐渐低落,在压抑着情绪,斐守岁听得出来。
他拍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行囊太重,怕你累着。”
“所以!”
两字一下子迸出来,连陆观道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沙哑嗓音,那不要钱的眼泪毫不意外地夺眶而出。
“所以……他们就丢下我了?”
小孩紧紧捏着斐守岁的衣襟,他咬唇压制住哭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肆意发泄脾气。
哭腔啊,宛如泉眼无声,一点点灌满。
斐守岁用手按住陆观道的脑袋,温热的泪水浸在肩头。
老妖怪叹息一句:“小孩,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死……”
陆观道硬生生扭过头,双目一下子红了,又倦又累地盯着斐守岁。
“你的家人死了,”斐守岁淡淡然,“是尘世之间再也寻不到的,就是死。”
“这样啊……”
陆观道没了力气,为的那一吼,他挣脱了所有束缚。
眼皮打架,浑身乏力,不知为何他像是一点点溺在海里,周围都是窒息的大雾。
天是鸽灰色的,印在眼中落魄般哀愁起来。
小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听。
“小娃娃怎么了?”
“后院有藤蔓缠上了他的脚。”是斐守岁。
棕褐色的身影在小孩高度模糊的视线里游来游去。
“你们先回房,我与江幸送老人家。”
“小娃娃要紧,斐兄快回去……”
后来是怎么都听不清了,意识也慢慢地脱离出去。
陆观道虽然是半眯着眼,但一切都太恍惚了。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抱着,一步一步,很着急地在走。
好似缩在一只小舟之中,飘啊飘。
陆观道的魂魄被一只大手拽起来,拽出小舟,拽出躯壳,在空中一点点上升。魂魄穿过云层,海棠镇隐藏在山川之间,唯能见到北面是白雪皑皑,南面是葱绿。
陆观道寻不到斐守岁,他看呆了。
那只大手摇了摇,很突然,手一下子松开,小孩就垂直向下掉。
张开嘴,陆观道说不出话,他仰头看着大手慢慢隐去。想说话,很想说话,陆观道内心的声音在告诉他快些学会说话。他一定要去学,要看到什么学什么,如若不学他就会再一次被抛开,怎么追都追不上。
下坠得很快,将要落到海面,速度又变慢了。
就这样,陆观道躺在海水里,触目所及是没有一丝云的天,蔚蓝的大海在他身侧。
海水温柔地翻过,涌入他的耳中。
凉的。
陆观道能感知。
但并不真实。
他在寻找大手,他捏着嗓子反复训练如何开口,咿呀咿呀地学着,没过一会儿,竟真能发出声音。
“啊……啊……”
但也仅仅是一个音节。
陆观道有些扫兴,他不开口了,记起自己刚才对着斐守岁吼了句,又羞愧起来。
待会要如何道歉,才能获得原谅。
小孩想。
那个斐守岁心很软,随便说说或许就能原谅他。可又害怕太过分了,永远无法得到怜惜。
“啊呀……”陆观道张着嘴,双手在空中捉着,想要摸到什么,他痴愣地望向蓝天,“娘……啊……”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娘啊……你去哪儿了……”
陆观道兴奋地反复问天,大手没有回应他。
小孩子闭上了嘴,他很懂事,也懂得无人回应的呼唤,再怎么大声都没有用。
总是有说不出的寂寥一点点润着他的心。
陆观道感觉海上的风紧了。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他的脑袋。他捂住头,双目紧闭,一张张皮影戏闪过他的眼前。
“这个绿眼睛的小娃娃从哪里捡来的?”
声音响起,是一幕夜里,烛火照着陆观道无比熟悉的脸。
“山上那个废弃道观啊!可怜见,哇哇地叫,前些日子还下了大雨,怎么忍心的。这天有多冷,你也是晓得的。”男人粗糙的抱怨。
坐在一旁缝补的妇人上前:“没人要了?”
“当然了,都丢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会回来接了去!”
妇人似乎心有不忍,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过了好一会才说:“罢了!没人要他,我们养。一个娃娃也是养,两个娃娃不就多一口饭……”
被抱在怀里,轻轻地晃。
“小娃娃呀,”妇人的脸在陆观道面前逐渐清晰,“你以后就有家啦。”
第043章 梦里
是陆姨。
陆观道永生永世无法忘怀的脸, 是慈悲的妇人,她有一切美好的品质,在陆观道眼里, 她就是温柔。
陆姨笑眯眯地摸摸陆观道的脑袋。
一旁的男人说了句:“取个名字吧,在道观前捡的, 跟我们姓,那叫陆道观怎么样?”
“呸呸呸!”陆姨啐了口, “哪有孩子叫道观的,还不如反过来念,陆观道呢。”
“哎哎,这个名字好, 就叫观道,儒雅!”
被唤姓名的小孩一愣,原来他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
皮影戏的画面转得很快。
一下子来到丰收的稻田,陆观道看到许久未见熟悉的家乡, 蔚蓝的天,身旁坐着个高高个子的小孩。
与他说。
“观道, 吃苞谷吗?”高个子笑得淳朴,“我叫阿爹给我们烤来吃,今年收成好,多吃一个没事的!”
接过苞谷。
小溪流水穿过脚掌, 陆观道与那人坐在矮坡上。
高个子又说:“等到冬天了,有腊肉, 还可以在雪地里捉鸟。嘿嘿, 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多吃一碗饭!真希望年年都能这样啊。”
陆观道点点头, 他要开口回话,视线却渐渐空旷。他擦擦眼睛, 高个子离他越来越远,慢慢地缩成一个小黑点。
不久,又是一幕新的记忆。
没有金黄的稻谷,没有天边染了大半的火烧云也丢了。是漆黑的云雾,冰冷的石板。有个坐在高处沉思的男人,一袭耐脏的玄衣,一头及地的墨发。
陆观道就站在下面,仰首痴看。
男人不说话,似是执笔在写什么,复又将那团纸揉成一个球丢下来。
纸团一跳一跳地滚落,正正巧巧砸在陆观道额上。
那人笑他:“无用之材,还呆呆地站着作甚,快些来为我磨墨。”
果不其然,陆观道得了令,飞快地跑上去。
脚踏黑色岩石,冲开云雾,飞得像一阵风。
这时小孩子才发觉,自己长得很高,没了矮矮的视线,他能俯视很多东西。
三两下到了男人身边。
陆观道眨眨眼,皮影将要落幕。
在最后虚幻的视线里头,他低头见着男人脚腕被玄铁所困,连执笔的双手都有重重的手铐。
至于脸,是完全模糊的。
海水越来越厚重,一点点把小孩埋入它慈祥的怀抱。
小孩也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在想陆姨为什么要丢下他,他在想行囊又能有多重,只要他快快长大就一定能分担的。
可还是留下他一人在尘世里,孤孤单单地走。
眼泪在这里流不出来,干涸的双目,酸涩的刺激感从鼻腔蔓延开来。
陆观道扁着嘴,唇在发颤,他唤了声。
“娘亲……”
大手未有出现,空空的天际有一望无垠的蓝。
陆观道咽了咽,他去喊。
“娘亲啊……娘啊……”
“你在哪里啊,我找不到你……找不到……”
小孩的脸皱皱巴巴拧在一起,他以为这样悲苦就能换来关心。明明是屡试不厌的,可柔不了大手的心。
他想,大手是石做的,才能这样头也不回地走。
陆观道摸了摸脸颊,干巴的泪痕,还有海水咸咸的结晶。他想起来,也有个人和大手一样无情,头也不回地抛下他离开。
是谁?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要去找到。
要像条小狗一样,跟在那人身后。必须得一步不离,否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会跑开。
陆观道问天:“他是谁呢?”
苍天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
陆观道又说:“娘亲和他都不愿见我,都与我在玩躲猫猫……”
“我要去哪里寻他们……”
海水驮着陆观道飘去远离世俗的海岛。
海岛没在温柔里,有人在天边呼喊陆观道的名字。
“小猢狲不会睡死过去了吧?”
“斐兄,我与伯茶先去薛宅探探,你留在客栈看着小娃娃。”
接着,有靴子踏地,关上房门的声音。
屋外头还在下雨,陆观道听得见近在咫尺的滴水声,一点点把海浪取代。
热水涌入茶盏。
半阖纸窗,有风顺着呼吸将长发吹开。墨发垂在肩上,长到腰肢。
陆观道伸手去摸,那人把手迎了上去。
“醒了?”
是斐守岁。
小孩还在海面上挣脱不开,唯有那只手让他连接住真实。他想要出去。这样安静寂寥的海,太孤单了,他不喜欢。
陆观道从水面慢慢站起,水珠流下,湿了大片衣裳。他能感触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转头去看,那人不在他身边。
定是斐守岁,是那个看上去不愿柔心,却一步一步等着他往前跑的人。
不然在梧桐镇,又何必留他在身边添堵。
快些跑吧。
慈悲的风推了小孩一把。
海浪仍旧慢慢拍打,陆观道在海面之上腾空。
他问:“跑去哪里?”
“你是痴傻了吗?”风说,“自是去找他,快些去吧。”
陆观道想要回头,风不给他面子狂卷起来,薄凉的空气中携带浪花,高有百尺向他袭来。
小孩一下子被推远,眼睛看不清前方,有的是白花花的水,湿透了衣衫。
想挣扎,却被迫闭眼。
陆观道使劲力气好不容易睁开了,才发觉已不是海上。
入眼是客栈的帘帐,还有个坐在榻边看书卷的斐守岁。
斐守岁背对着他,腰脊隐没在长发里。平日书生打扮是不散发的,只会把发高高束起,藏在帽中。
陆观道也就看不到这样及腰的长发,还有些炸毛。
小孩睡沉了,僵僵地伸手勾上发梢。
拉一拉。
斐守岁倏地回头,发便从指尖逃走。陆观道慌了,又想去拉住,只见斐守岁看着他笑说。
“睡了正好两天三个时辰。”
墨发甩在身后。
陆观道懵懵地点点头,恍惚之间,他好似在哪里见过面前之人。
小孩坐起来,又只能仰头了。
“梦到陆姨……还有家了。”
“嗯。”
陆观道抬高双手,再次托住斐守岁的双颊,他细细看,笑了笑。
“好像还有你呢!”
“是吗。”斐守岁已经确认小孩没事,才在这儿唱双簧。
小孩笑得开心:“应当是你……”
眼色忽得暗淡,陆观道思考起来,他的心怎么会认为那个面目都模糊的人儿,就是斐守岁。
“奇怪。”
“梦里的我很奇怪吗?”
陆观道哼唧着摇头:“没有脸,我却以为是你嘞。”
无脸……
斐守岁笑眯眯地拍开小孩的手,转身去倒茶。背对那个大梦初醒的孩子,他打趣一句。
“梦里的事情都是奇怪的。”
“为什么?”
陆观道靠床栏,垂着眼眸。他还是有些疲倦,像是被吸去活力,变成一截干枯的藕。
藕节偏头看背影。
“梦难道不能是真的吗。”
话落,茶入杯盏,热气浮起来飘在陆观道眼前。
斐守岁递去,喏了声。
“你若能造梦,还会编出一个与现实一样的梦境来?”
陆观道捧着暖茶,他在端详斐守岁的动作。
唇的一张一合,眼睫微微地动,举手投足间的习惯。长发落于腰边,再去看手腕,没有被束缚。
小孩喝一口茶,落寞地垂下眼帘。
“在梦里我长得可高了,”一只小手在斐守岁面前比划,“比你还要高些!”
“这么高。”
“不骗你!”陆观道笑笑,一气把热茶饮尽,“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和梦里一样高呢。”
斐守岁眯了眯眼:“过几年。”
就在刚刚,老妖怪趁着小孩睡着偷偷量了他的衣裳。
从梧桐镇出发的短短几日,陆观道身上那件常穿的已经遮不住他的手腕。排除衣料缩水的问题,那也只有小孩长大了。
发了疯一般在长高。
前几日风吹雨打,同行三人吃得都很随意。
陆观道就如什么都不挑的一把野草,斐守岁随便一浇水,他就在原地抽芽开花。
小孩放下茶盏,袖子也才堪堪遮住半个手腕。
斐守岁又说:“或许在年底,你就与我一般高了。”
“真的?”
陆观道听到,双眼一亮。他把茶杯放于一边,因睡得太久,一下子坐起来还是有些犯晕。
小孩子捂着头停了一会儿,等眼前昏黑消散,他才移着身子到斐守岁身旁。
一双丹凤眼扑棱扑棱,眼瞳是黑色带绿:“你要带着我一起过除夕?”
“嗯。”
斐守岁知道,这算是许诺。许诺一个美梦,是他最擅长的幻术。
黑夜降临,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
阴影中,斐守岁俯身将额头贴在陆观道脸颊上,轻声:“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一定乖!”
陆观道猛地抱住斐守岁,小手用尽力气将怀中人圈住。
“我会乖乖长大。等我长大了就能背画卷筐子,给你摘苞谷吃!”
“苞谷……”
斐守岁笑了声。
深秋的夜来得很快,老妖怪已在客栈中照顾陆观道两天有余,不见谢江两人,也没个消息。
坐在床边,陆观道吃着斐守岁从集市买的零嘴,而斐守岁咽下一口没有咸菜的薄粥。
小孩抓抓肩膀,开口道:“太多了,要给他们留一点。”
指着袋中的果脯,陆观道拿出一小把给自己,就用绳子扎紧,安安稳稳地放在榻边。
斐守岁斜一眼。
“还不知道他们回不回来呢。”
言出。
屋子大门被哐当踢开,屋外落雨的阴湿气扑鼻。
银质烛台上的两支红烛忽闪一下。
微弱的亮光里,穿着深蓝色直裰,头上有只简单木簪盘一太极髻,手里还拿了一年代久远的拂尘,要不是嘴上两撇小胡须掉了一片,斐守岁还真看不出来那是谢义山。
这谢家伯茶长靴一踩,就是一个厚重的泥印,带着凉秋的气息,走入屋内。
跟在他身后的江千念是书童打扮,背着与斐守岁那只相差不大的箱笼。
两人都似淋了雨,湿漉漉地甩着袖子。
谢家伯茶掸好水珠,就冲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与江幸来了一杯。
茶水入喉,伯茶长叹一气,啐了口:“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老太太。薛家好歹是海棠镇的大族,居然这么小气,连口茶都不给人喝!”
第044章 患失
江千念也是一饮而尽, 与谢伯茶附和。
“还喝茶呢,就差没把我们赶出去。还好你穿了道袍去的,不然就和我当初一样吃闭门羹。”
谢家伯茶砸吧砸吧嘴, 撩起袖子拧干雨水:“得了,能说通就不错了, 还抱怨这个!”
斐守岁插不上话,只能替两人再续上一杯。
茶水点滴, 外头还在下雨。
谢义山坐在桌边,看到已经起来的陆观道,他笑道:“哟,小娃娃好了。”
陆观道扁扁嘴。
“能下地吗?要是能, 明日与我们一块儿去薛宅,去见见那个死而复生的薛少夫人。”
小孩子听罢立刻摇头,他不想去。
斐守岁在旁点烛,移着新点的蜡烛走到小孩那边, 将烛台一放。
烛火红黄交接的弱光里,那个贫嘴的谢家伯茶打趣道:“斐径缘都要去, 你一人留在客栈?我记得你不是说客栈有红衣女人,还有……嘶,一口大棺材?”
陆观道已经在话说完前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风打在窗子上,哐哐地锤个不停。
小孩咽了咽口水, 他极其小声地与斐守岁说。
“你去不?你去我也去。”
谢义山喝下半壶茶,故意抬高嗓门逗小孩:“大声点!给我和江幸也听听呀。”
他不忘朝小孩眨眨眼。
桌边吃糕点果腹的江千念不想搭理伯茶, 闷哼一声。
“不许在我们面前说悄悄话哦。”
“我没有!我去!”
陆观道很好激将, 一下子被谢义山点起来。话落才发觉是自个吃亏, 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老妖怪听够了,他看了眼谢义山。
谢义山知其意, 也就立马闭上碎嘴,只与江千念说闲话。
“那个薛老太太真是海棠镇头一号人物,我是第一回与这样的老妇人打交道,唉。”是谢义山。
江千念在旁叹道:“人家是当家主母,一个大家子由她管着,能不难缠点。”
“也是,她老人家能坐在那里听我胡扯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就等明日能不能博得她老人家一笑,成败在此一举啊。”
“一笑?”斐守岁问。
谢义山言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制令牌,在空中抛了下。
昏暗的烛光里,一闪而过一个薛字。
“薛家集能人义士,有令牌方能入宅看薛少夫人。”
“呵,”斐守岁轻笑一声,“倒是像在选婿。”
“哈哈哈哈!斐兄说的是,而且薛家在门口贴了告示,说来者不能是黄毛丫头,更不能是扎辫子的巫婆,得是得道高僧,或者那游历人间的道士。”
“真是奇怪。”
“是如此,”江千念接过谢义山手上的木牌,细细看,“照理说深闺妇道人家都是避讳男子,难有这样反其道行之的。”
“何止是反其道行之,她根本就是……啧,算了,”谢义山跷起二郎腿,“且告示底下也写了。说薛少夫人被药婆欺骗,所以才出此下策。至于是真是假,就有待考究了。”
言毕。
斐守岁笑说:“薛老夫人这样难缠,那明日我和小孩前去扮个什么身份?”
“斐兄不必担心,我已和薛家说好,还会带两个随行,到时候稍加打扮即可。”
这谢家伯茶是铁了心要带陆观道走,后路都给断了。
“好,有劳。”
斐守岁很客气地起身拱手,谢江两人也知夜色已深,便又随便寒暄几句,告了个好眠。
两人走后,一切归于宁静。
床榻上的小孩子吃着热茶。
斐守岁还坐在桌边,未有动身。他手里执画笔,正盯着桌上一张白纸。
白纸中有一点水墨悄然移动。那个墨点被两个方框圈住,时而走得极快,时而愣在原地能有好一会儿。这般的行动轨迹只在前一个方框内,他从未去过后头再大些的方框。
斐守岁见此,握笔往两个方框之间画上两道连接的线。
画完,墨点有灵似的慢慢朝连接处靠近。
雨下得很安静,落在地面也没有声音。
斐守岁静候墨点闯入后框。忽然在白纸中央出现一个染了朱砂的红点。
红点挡在墨点前,狭路相逢。
老妖怪挑挑眉,不打算干涉。
眼见墨点在甬道里犹豫,红点已经冲了上去。
在这张只有黑白红三种色调的纸上。红点的朱砂以飞快的速度袭击墨点,在靠近墨点的一瞬间,红点变幻成几个四散的小点,圈住墨点。
好似在吞噬,红点的血色慢慢咽下墨点的黑,直到白纸之上,再也不见墨点。
老妖怪似乎早料到有此结局,并未惊讶,见他画笔墨水一甩。
黑色带着些金粉的墨水染到红点身侧。
一股气喷在白纸上空。
红点的颜色被气捉住,奋力往上翻腾,又在三寸之间缓缓落下。
浓雾散去,眼见一个老妇人出现在气中,血红的身影,证明她是红点。
佝偻的脊背,那个低低的发髻,鲜红也遮挡不住的碎花衣裳。
是兰家婆子。
而被她捉住后颈瘫在地上的是店小二。也是一日前,斐守岁用术法留在店小二身上的墨。
被抓个正着。
老妖怪喝一口茶,手一平,墨水消散。白纸又干干净净地躺在桌上。
思来看去,斐守岁折好白纸,将其移到红烛旁,沾了点烛油。
火苗一跳又一跳,白纸在红烛上燃烧,照得人影一簇又一簇。
陆观道趴在桌边,他看着斐守岁,又看了看白纸。
“做什么呢?”
斐守岁笑笑:“给你找红衣女人。”
“找到了吗?”
“没有,”老妖怪拍拍小孩的脑袋,“该睡了。”
小孩子歪一歪,在斐守岁的手心里蹭了蹭,委屈道:“我才刚睡醒,睡不着。”
斐守岁沉默。
“那就去床上躺着。”
“好吧。”
陆观道灰溜溜地脱靴上榻,他靠着被褥缩在床榻角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斐守岁收拾衣裳。
被盯得很别扭。
斐守岁脱得只剩件里衣。里衣也考究,袖口处绣了两只鸟雀衔花,衣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他很懒散地倚坐在床栏边,用木梳梳头。
小孩子等了很久,觉得无聊就爬到斐守岁身后,去摸长发。
不似话本里的描述,斐守岁的墨发好几处打了结,毛躁得不像他的性格。
“做什么。”
老妖怪察觉身后那个小人儿窸窸窣窣的动作,小手绕着他的长发,微微扯下一些,但不疼。
小孩悻悻然放下发梢。
“死而复生是真的吗?”
“假的。”
斐守岁毫不犹豫地回答给了陆观道一个棒槌。
小孩子的心思散了,秉着不相信的倔,他又问。
“他们说有人死而复生呢。”
斐守岁放下梳子,转过头。碎发凌乱,唐突几撮留在面前,遮挡他好看的眉眼。
“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要阴曹地府作甚。”
“唔……也是……”小孩子眨眨眼,烛火里他的眼睛亮闪闪的,仰头追看斐守岁,“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嗯。”
入榻。
那个吵着睡不着的小屁孩,被斐守岁哄了会儿又沉入了梦乡。
在梦里长大似的,只有讲故事的人儿睡不着。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月亮溜出深灰的云层洒下些月光来。冷冷的白光透过纸窗,照在地上。
斐守岁背对着小孩,睡在外侧,月光扰得他难以安眠。
轻叹一口气。
有梦话。
“烤苞谷……想吃……”
斐守岁闭着眼默默听。
小孩子的梦里都是吃的,那双手不安分地拽着斐守岁的被褥,声音近在咫尺。
“打年糕……你为什么不吃呀?”陆观道喃喃,“不吃就长不高了……”
斐守岁坐起来,趁着月光,他默默掀开小孩被子的一角。
小孩是侧睡的,缩着身子,那只被藤蔓缠上过的双脚毫无受伤的痕迹。接连几天,斐守岁都趁着小孩熟睡去看他的脚。
什么都没有,明明那时候这般痛苦。
老妖怪在抱小孩回房间后就查看过,未见伤痕,仿佛只有那一对被藤蔓刺穿的鞋子才能证明,小孩受过伤。甚而没有一滴血。
月光泠泠,多看无益。
斐守岁探过身给小孩掖好被褥,自己则是全无睡意,披上外衣坐在窗边。
没了雨的秋夜,空气冷得仿佛能冻上一树落花。
半开窗子,对面是深夜之下的安宁。斐守岁幻出妖身的瞳,灰白眸子在月光里泛着微弱的蓝光。
打量远方,农田矮矮。一棵棵海棠树摆在田埂旁,随着风呼呼地动。
闲来无事的落寞人,左手托腮慢看未眠的三两鸟雀叽叽喳喳。
余光留给黑暗里的床榻,瞥见小孩睡得安稳,也就再也不想去管了。
斐守岁幻出一本书卷。
这几日翻看此书,在寻能验证妖怪真身的法子。其实也是无济于事,只不过寄托于小孩乃妖,而非修炼的仙。
世间许许多仙人,由妖而成的不占少数,更何况那些个菩萨真君多半有什么坐骑随从。
抱着这样一种的态度,老妖怪诚心诚意地看了大半。
且他听闻此书是几千年前一位羽化登仙的道士所写,不过那道士也没留下个名字,是世人称呼一句的“西山居士”。
风翻着书页,无聊至极的人又想起江千念的现妖琉璃花。
可叹江家姑娘不会用,不然陆观道的身世至少也会有些眉头,况且那琉璃花还碎了……
拧拧眉心,干脆阖上书页趴在桌上。
月亮正对窗户,一切的冷毫无目的窥视了斐守岁全身。
紧一紧衣袖,但也不愿回到榻上去。多少个细雨冷风的长夜,斐守岁难以入眠,便是陪着月亮待到金乌之后在歇息片刻。更多是深思打坐,这样的修行之路,比作恶的妖要慢很多。
斐径缘是个执着的,死人窟里他便压抑妖的本性未伤一个尸躯。再到后来他狼狈地走出那片死亡的荒原。满身血红的雨水,是上苍送给离别的人最后一场洗礼。
那一阵子的斐守岁更是连杀鸡都不敢,他生怕见了血就想起一张张露着怨念的脸庞。
更别说让他杀人了。
不过年岁久了,他也就释怀一些。索性乃树妖不必吃食荤腥也能修习,只需敛来一些露水,好似就够了。
斐守岁修成人形几百年里,更是连食欲都很少有。
这几日为骗谢江两人,不暴露真身,也就多少吃进去一点。有时候吃得少了,那个多嘴,总是偷偷看他的小娃娃也会给他盛粥。
一句两句,扰得斐守岁进退两难。
大致是些:“怎么不多吃点?吃这些可不够啊。不吃下去是要昏倒的。为何全都推给了我?你呢,你怎么办……”
独行时,偶尔与人结伴时,从未有人这样关照过斐守岁,哪怕一声“你怎么办”。
斐守岁越想越清醒,他干脆坐起,靠着座椅仰首闭目。墨发顺着动作点在地上。月光照着他的脖颈发白,好似在反出光。
深深叹出一气,疲倦道:
“还是一人的好啊……”
话落。
寂静的屋子飘飘然冒出走动声。
陆观道不知是何时醒的,散着乱发,擦了擦口水就走下榻来。他急急忙忙地连鞋都没穿,一双白白的脚丫子踩着冷透的地板。
一蹦一跑地飞到斐守岁身前。
小手抓住斐守岁里衣的腰带,惊呼:“你要走?!”
第045章 死结
斐守岁压根没注意陆观道的动静, 他猛地坐直。
在微光里,已是见着陆观道一双含着泪的眼睛。
小孩哭丧道:“睡醒还以为你去解手,可、可你说一个人又是要干什么!”
急得有点儿结巴。
斐守岁不过一句抱怨, 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得明明白白,真是犯难。他摆出笑脸, 用指节抹去陆观道脸上的泪珠。
“你睡糊涂了。”
“我没有!”一吸气,陆观道死死抱住斐守岁的腰, “你……你不准走。”
长高了。
斐守岁下意识打量小人儿,以前只能跟在他身后跑,现在倒是将他锁住轻易无法动弹。
“我要是想走,在你昏睡那几天早走了, 不是?”
老妖怪有点心累,一次又一次的回应小孩,他倦得都不愿再说些客套话,他都能猜到最后的结果, 至于是过程就显得无足轻重。
用手拍一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好似在说悄悄话:“夜还长, 睡去吧。”
陆观道眨眨眼:“我不。”
没想到个子长得高,心里头逆反也来得快。斐守岁秉着张虚情假意的脸,没有丝毫不悦地劝道。
“你想明日去薛宅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被那个谢伯茶嘲笑吗?”
小孩子一愣, 脑海里浮现一个龇牙咧嘴指着他嘎嘎大笑的谢义山。
“唔……”
斐守岁见有了效果,还是笑一句好哄, 便又说:“我与你一同入睡。”
“你睡里头。”
小手一指, 那叠被小孩踏得乱七八糟的被褥拱在床尾。
斐守岁摇摇头。
“你这么小一个人, 挡在我外面也没用。”
陆观道听到后,也意识到这点。他望向床榻, 沉思片刻后拉拉斐守岁的手,咬断自己的一根头发,在斐守岁的手腕上绕了三圈,再打上一个死结。
他说:“好啦,好啦,睡觉去!”
“嗯?”
斐守岁站起身被陆观道拉着往回走,打量手腕的黑丝,笑说:“头发丝能有什么用。”
“有用!”
前头的陆观道一用力,斐守岁毫无征兆地被力一倾,是斜斜地坐在褥子上。
长发散在月光里,本就漆黑的发更是衬得人发白,还穿着一件白里衣。
不着眼的单调,却因一张好脸有了细致的美。
斐守岁将将坐起来,陆观道就哼哧哼哧地爬上床给他理枕头。
看着小孩卖力,老妖怪起了调侃之心。
“为何绑了根头发就不能走了?”
小孩回头:“因为我绕了两个死结!”
斐守岁挑眉,不过个死结,他直接拉断头发又何须解开。
见他伸出手指一勾,轻轻拉了下,并没有勾断。许是绕了三圈,才使得头发都坚韧起来。
看着手腕背后的红印子。
再去看努力整理被褥的小孩。
老妖怪生出个算了的想法,先依着他吧,明后天等他忘了,自然就悄悄用剪子剪开。
陆观道理了半天也没见铺平,他呆呆地坐在一边,揉了揉乱发。
“哼……”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斐守岁笑着拍拍枕头:“还不睡?”
“可是……”
“夜深了。”
“好吧。”
小孩鼓着的腮帮子一泄气,很是听话地睡回原来的位置。小手一定要拉住斐守岁的袖子,还拍拍枕头示意斐守岁睡过去点。
两个枕头本来靠得很远,被小孩做贼似的整理后,是贴在一块儿了。
斐守岁不作挣扎,顺势躺下。垂着眼眸看小孩给自己盖好被子,又去帮他。等到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小孩便有心的与斐守岁对视。
平日里都是各睡各的,虽然到了半夜陆观道总能准确无误地抱住斐守岁,但那会子陆观道睡得沉,早上起来斐守岁已经穿戴整齐,小孩也就不知道有这会子事。
夜深人静,两双眼睛看着彼此。
外头忽得刮来一阵风,纸窗作响。
阴冷的秋从缝隙里钻进来,飘过屏风,在屋子里头乱转。
小孩开始犯困,一合上眼又抬起来,他的手拉着斐守岁,在平稳的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松开。
“不走……”
“嗯,”斐守岁反握住陆观道的手,移了移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不会走的。”
……
次日清晨。
这是第一回陆观道醒得比斐守岁早。
小孩扯了扯已经不合身的衣裳,很别扭地坐在一边。看着短一大截的袖口,他挠挠头发,以为所有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
等着斐守岁醒来时,谢家碎嘴早早地过来扣了门。
听那巧嘴大声道:“斐兄起了吗?怕你没起特意来叫你一声!一刻钟后我会再来找你。”
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吵到鸟雀哗啦啦从窗边飞远。
斐守岁被叫醒,一个起身愣愣地看着被褥。
“啧。”
收拾三四,在客栈一楼吃了热粥,便起身去了薛宅。
站在薛宅宽不知多少的大道里,谢义山与江千念仍着昨日的衣裳。陆观道穿了件小道袍,是昨夜里谢家伯茶与江幸连夜裁的。斐守岁就是普通书生打扮,并无差别。
谢家伯茶在最前头,提一嘴:“我方才说的记住了吧。”
这是说给陆观道听的。
陆观道在后头应了声,回道:“我是你的小师叔,下山历练。嗯……是虽不近人情,但修为极高的小师叔。”
谢义山在前头啐一口:“就记得占我便宜了!”
小孩在后头回敬一个鬼脸。
走到门口,见薛宅大门闭得严严实实,只开了旁边的角门。一个笑眯眯的老婆子站在角门旁,垂手不语。
谢义山耸耸肩:“我们这种三教九流是走不了正门的。”
跟着谢家伯茶到角门前,路过薛宅的一对大石狮子。
斐守岁瞥一眼,未见门神附身也就放心了。他是怕为妖被守宅的神赶出去。不过这般大的家族宅子连个门神都没有……
老妖怪深深地望了眼角门所通之处,幽暗的沿廊,偶有低头的婢子三两走过。
游廊很长,宅内草木随风拍打,一副暮年的样子。
角门婆子见了熟悉的道袍,立马上前笑呵:“是昨日的道长么?可有老夫人赠的令牌?”
谢义山掏出木牌,那老婆子左看右看,看了个天昏地暗,方才确认了来者身份。
角门婆子脸色一变,一张老脸笑得恭维,手一摆,请道:“道长里面走。”
四人跟着婆子走在通往正厅的游廊之上。
后面咯吱一声,角门隔开了宅外的喧闹,关了个严丝合缝。
谢义山在前问。
“今日来怎不见门口的告示?”
“是我们老夫人昨夜让人给撤下来。再说了,都有道长在场,也就不需要他人来。”
角门婆子虽是低着头,但她的眼神无意识间打量女扮男装的江千念,还有书生模样的斐守岁。
她笑道:“只听昨日道长说带了门中修为极高的小师叔……这不知是哪位?就是怕老奴怠慢了,惹得道爷不高兴。”
谢义山努了努嘴,朝着四处乱看陆观道就是毕恭毕敬地拱手。
“这位就是我师叔。”
“这……”
角门婆子立马抑制住惊讶,也朝陆观道尊敬。
“是老奴眼拙,竟不识道爷就在身边,老奴该打!该打!”
这话说着说着,角门婆子就要朝自己脸上扇巴掌。
“做什么煞风景的事儿呢。”
陆观道看了她一眼,角门婆子立即停手憨笑。
“道爷教训的是。”
小孩见人回了她的话,他心里记得谢义山教的话术,小手摆在正确的位置,小脸一撇。
“宅子压抑得很。”
角门婆子边走边俯身:“道爷可有指教?”
“有什么话我自会与老夫人说。”
说完,陆观道很不熟练地一甩袖子,转头暗示扮成自己小跟班的斐守岁。
斐守岁一颠箱笼,走上前抱起陆观道。
陆观道最开心的莫过于扮谢义山的小师叔,还能让斐守岁抱着走。他那股神气劲倒不是装出来的。
见他说:“走快些吧!”
谢义山叫他话不说满,自留三分便能偏到人。这是谢家伯茶行走江湖得出来的奥义。
那个角门婆子就因这短短的几个字略有些慌张,马上引众人到了正厅。
正厅门口贴着好些个黄纸符咒,大门左右各有一个婢女低头垂手。
进屋内。
因昨夜的雨,今日天色昏沉。这宽大的屋子也就阴湿湿的,越是往里面看去越黑,仿佛光只管照到开头。
厅子里放了些寻常大户人家的桌椅摆件。
薛老夫人正坐在上座喝茶,旁边各是两个婢子,仅一个穿着打扮明艳些,理所应当是房内管事的大丫鬟。
薛老夫人见了来人也不客气,自顾自抿茶,晾着众人站在里头并不赐座。
谢义山早猜到会这样,他已与斐守岁说好。只是怕太多的话陆观道记不住,得需斐守岁替陆观道开口。
老妖怪本是不喜欢这一折狐假虎威,不过见到薛老夫人的架子,他也理解了谢义山的难处。
斐守岁上前一步,不急不慌道:“老夫人,我家小师叔有话要说。”
薛老夫人这才抬眸装作吃惊,用帕子捂住嘴:“哎哟,来了也不提醒我一声,怎么好让道长站着呢,快快请坐。”
随后声音一沉:“来人,上茶。”
可惜谢义山这回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
斐守岁照着谢义山所说,皱着眉叹出一气。
“老夫人,小师叔的意思是贴那么些来路不明的破纸,就算给人脸上贴满了也是没用的。”
薛老夫人放下茶盏,仍是不恭不敬,挑眉横眼。
“哪位是小师叔?”
陆观道听到叫了自己,他看一眼谢义山。
谢义山轻咳几声,拂尘一甩,严肃着脸面。
“夫人慧眼岂能不知?”
“哦?”
薛老夫人犀利的目光扫在陆观道身上,一张老脸挤在一起,褶皱出个天地良心。她好似是放下了身段,下脚朝陆观道走来。明明是小脚妇人,那股子却带着狠劲,像一条吐信子的蛇。
眼睛上下打量,恨不得将陆观道撕扯开来看。
“莫非是……这个小娃娃?”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陆观道顺势抬腔,直视那条毒蛇,娓娓道来:“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
第046章 入宅
薛老夫人一愣。
陆观道又说:“这一卦是薛公子多年前在一道观算的签, 约莫……”
“二十五年前。”
“是了。”
薛老夫人藏去惊讶,复笑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走到陆观道与斐守岁面前,这回终于说了句让人宽心的话。
“既如此, 还请诸位跟我来吧。”
谢义山与江千念相视,看那薛老夫人的态度转了个大变, 便知是过了人家的法眼。
两人松下一口气,随着前头的大丫鬟领路, 薛老夫人边走边与在旁的陆观道搭话。
“道爷莫怪罪,先前为了救我那可怜相的儿媳妇吃了不少亏,这才做了些样子,专门吓唬来招摇撞骗的, ”薛老夫人用帕子假装抹去一滴眼泪,“也不知道爷有没有法子救救她。”
陆观道还秉着一口气,没有长须硬是摸了摸小下巴。
“还未见到少夫人,岂可妄言。”
“道爷说的是。”
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装腔作势。
江千念传音道:“你既知道法子, 为何昨日不用那首卦诗?”
“卦诗是我回来后问到的,要是能用我早用了, 还会叫个小娃娃来撑场面,”谢义山一甩拂尘,“我还顺带问了问薛家公子的命数,这薛宅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薛家公子的命数?”
谢义山眯眼似只狐狸, 他伸手在唇边:“天机不可泄。”
“你都知道了,还算不可泄。”
“知命理是要折寿的咯。”
谢义山突然放声大笑, 吓得旁边的婢女浑身一颤。伯茶瞥了眼, 仰首按了按自己的小胡子, 便走到斐守岁身后,隔着箱笼朝陆观道暗示。
“等会你只管高深, 一切有我们在。”
陆观道听罢,眨眨眼。
深灰色的天际,阴暗的游廊下,他的眼睛更是察觉不了那一抹墨绿。
小孩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他趴在斐守岁肩头,懒散地朝谢义山挥手。
“侄儿退下。”
“……”
谢义山忍着嘴里的一口唾沫星子,客气地拱手:“是。”
默默退到江千念身边。
“难得看你吃瘪。”
“看来这一路‘小师叔’有很多苦头让我吃咯。”谢义山无所谓地笑了笑。
……
须臾。
走过垂花门,跨过一道道高门槛。薛宅小道窄小,只能通一人行走,但凡有三两家丁都只能远远地停下脚,低头也不敢看来人。
不知是跟了大丫鬟往哪里去,四周的白墙越来越高,石窗也是慢慢地往上移。斐守岁注意着陆观道是否逾矩,视线始终不渝地关照着小孩的一举一动。
索性还是听话的。
弯过小道,推开一扇高窄的门。
入眼是正正方方的偏院,院中有一棵折腰的海棠树。海棠树下黄土翻新,上头正落着淡粉的花瓣。
而进入屋子,还需再走三节青阶,去推开偏院角落那斑驳的隔断小门。
领头的大丫鬟走上前轻轻敲了敲。
等了好一会,里面才有动静。
只听是门闩靠在墙边,小女子跺脚着急,有衣料的摩擦声。在场三个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便清楚很多。
斐守岁用妖身的瞳去看,灰白的眸子照出一个戴着白面罩,翠绿衣裳的小丫头。小丫头长得不高,腰上挂了一只粉色绣海棠的香囊。精致小巧的香囊随着小丫头的动作一摇一晃,发出盈盈的幽香,浸过高墙。
老妖怪下意识屏住呼吸,传音于谢江两人:“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异香?”
“异香?”
江千念舞剑,从不在药理上下功夫,她回了个没有。一旁的谢义山是个杂学出身,虽然什么都沾一点,但也就什么都不精通,他道一句并无。
斐守岁默然,只剩陆观道了。
等着小丫鬟开门,老妖怪低下头,碰巧撞上怀中的小孩仰首。
陆观道扑棱扑棱的丹凤眼在斐守岁面前闪呼。
“嗯?”
陆观道歪歪头。
斐守岁传音:“你可有闻到香味,从门里头飘出来?”
话落,木门被拉开,那股异香更严重了,对于斐守岁来说有些刺鼻。
微微皱眉。
陆观道见他如此,学着传言:“你不舒服?”
话很轻很轻,一点点流进斐守岁的耳朵里。
老妖怪脚步不停,跨过门槛。
“不是。”
“可我见你皱眉了,你很少这样。”
斐守岁轻笑一声:“那香太冲了。”
“香?”陆观道边心中说话,边看向院内,“我没闻到呢。”
去望,木门通向的是秋风瑟瑟的庭院。
竹帘哐当在枯草上,院内海棠花瓣到处都是,随着风刮。有三两女童和小丫头一个打扮,正扫着落花。
薛老夫人在前解释:“起初不知是染了什么病,才吩咐戴上的面罩。”
“来人。”
说着,已有伺候的丫鬟端着木盒上前。盒子打开是有药香的帷帽。
“我知道长乃修行中人不怕病祟,但还请道长戴上此帽,就算给病女子一个体面。”
三人自是愿意,只不过没有小孩尺寸的。
陆观道只好用手撑着帽檐,将自己盖在白白的帷帐下。
又绕去很多路,住着人的屋子在院落的最里端。
白花花的遮挡下,小孩能放松很多,他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传音,便一个劲地与斐守岁说悄悄话。
“还要走多久啊,”陆观道声音有点嗲嗲的,“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低着头?”
又在撒娇了。
斐守岁真想拧一把小孩的脸,或者拍一拍那只拽着他衣襟的小手。
“尊卑有别。”
“尊卑是什么?”
斐守岁想了会,方说:“低着头是仆从,她们要尊敬这家的主人,所以不敢看。”
“陆姨说,走路就要挺直背脊,要看前方,不要小气似地低头。”
“嗯。”
“所以是做了仆从才会低头吗?”
小孩看到游廊旁一个个停下手中活计卑躬屈膝的女子,他看不懂这样的事。在他的家乡,他从未见过低头走路,又走得极快的人。
斐守岁不知怎么给他解释,正巧前头的大丫鬟停了脚,已是到了薛家少夫人北棠的寝卧之处。
来往的婢子更多了,也都是低头快走。戴着白面罩的她们,宛如一阵阵旋风,忽得一吹就从人身边走过。
像一只白鬼魂。
谢义山在后头示意。
陆观道撑着帷帽,清了清嗓子开口:“落在此处,怕是不妥。”
“道爷何意?”薛老夫人转身,“是什么不妥,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陆观道听到一愣,他忽然忘记接下来该说什么。记忆好似眼前的白幔帐一样空白。张张嘴,还好帷帽将他遮挡严实,无人能看到他的窘迫。
顿去片刻,几乎是同时,三人的声音以气传入陆观道的耳中。
“不记得了?”
许是斐守岁离得近。陆观道听到他的话,近得仿佛是夜晚床上细语。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所说,就没那么清楚。
小孩有些歉意:“突然就忘了……”
后头的谢义山早料到有这种意外。三两步走上前,他假装在陆观道身边听,实则用传话与小孩:“我们都在,你无须害怕。”
话落。
谢家伯茶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一甩拂尘,开始他的大计:“我师叔倦了,还是由我来说吧。”
薛老夫人也不质疑,让大丫鬟引众人入外屋喝茶。
主人家坐在上座,左右依次是斐守岁陆观道一边,谢义山江千念一边。
喝下秋日的热茶。
薛老夫人再次重复了她的疑问:“不知适才道爷所说的不妥,是什么不妥?”
谢家伯茶笑呵呵地点了点外屋上挂着的一幅刺绣。
“这画?”
“这是其一,”谢义山拧拧眉头,“少夫人的院子本在高墙之中,这别说是病气散出不去,就算那些个孤魂野鬼误入了,也难逃啊。”
呲溜一口茶水,呸得一下吐出茶叶沫子,谢义山粘了粘两撇小胡子:“且这画就放在外屋正中央,想是老夫人请了极好的绣娘绣的。不过此画上空两只蝴蝶,中间围着一株兰草,是正欲扑花之势……”
“势”字煞尾,谢家伯茶故意闭上嘴深深叹息一气,他用他那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内屋的门。
这招叫欲言又止,路上谢义山特意与陆观道提过,可惜小孩现在才记起来。
眼见谢伯茶话说一半,急得薛老夫人拿着手帕站起。
“道长倒是说啊!”
“唉,”谢义山摸着胡子,“这少夫人就是那株兰花草啊。”
“什么……”
薛老夫人哐当坐在凳上,“兰花草……那、那蝴蝶是何人?”
“老夫人莫急,且问这家中小厮丫鬟可都是近些年入府的?”
“院子里的都是亲近信任之人,自小在薛宅长大。我家后宅也从不找人伢子做买卖。”
谢义山听罢皱眉沉默,内里传音于三人。
“几月前琉璃花才有动静,那是不在薛少夫人院里?”
身侧江千念回他:“你忘了阿珍姑娘!”
“阿珍姑娘也是几月前出事的。”是斐守岁。
“若如此,不光要看北棠娘子,还是得借口找阿珍姑娘才行。”
谢义山授意,缓缓开口:“老夫人,这少夫人身边可有贴身丫鬟,这几日里卧病在床的?”
薛老夫人一听此言,神色略有躲闪之意。见她拿着手帕的手微微颤抖,身后大丫鬟上前一步俯身在她耳边细语。
似乎在犹豫什么,竟连手帕子都捏皱了。
大丫鬟站直身子,薛老夫人这才下了决心。
“倒是有个丫鬟,不过是疯了,并非道长说的卧病。”
谢义山见鱼儿已上钩,不慌不忙在抛下一个饵:“只怕那个丫鬟的生辰八字与少夫人冲了。”
“这不可能!”薛老夫人摇头反驳,“亲家怎会让这样的人送来陪嫁……”
是阿珍无疑。
谢义山笑道:“老夫人啊,那些个求生之道,您还会不懂吗。”
“这……”见她松下手帕,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可道长有所不知,那个丫鬟已经被我打发出门了,眼下也不知寻不寻得到。”
鱼儿终于上钩,无处可逃。
拂尘如谢义山脸上并不存在的长须,他一捋又一捋,做成老谋深算的谋士。
“老夫人,我的徒弟就擅长追踪之术,只要她出手,那人定能给你找回来。”
说着,谢义山贼兮兮地转头看一眼江千念。
拂尘在江幸面前晃了晃。
“乖徒儿,你可听见?”
第047章 异香
江千念本注意着内屋中人的动静, 被谢义山一点,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愣过片刻,这才拱手应声。
口内传音:“谢伯茶, 你又给我取什么诨名!”
“这是爱称,乖徒儿~”
江幸斜一眼伯茶, 不理调侃,转向与薛老夫人:“追踪之术需要那位姑娘的贴身物件, 若没有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
默然。
薛老夫人叹息一气点点头,身侧两位丫鬟便走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江幸起身作揖道一句“有劳”,跟在丫鬟们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的光漏进来,将远走的三人倒影剪在纸窗上。
是江幸传言落入斐守岁与谢义山耳中:“我去找阿珍姑娘, 薛宅的少夫人就交给你们了。夜半三更我若未归,勿念。留一份冷茶润喉即可。”
想着下半句是给谢伯茶听的。
送走了江幸,谢义山仍旧不放弃再夸大其词,他已将茶盏喝尽, 揣手靠着座位。
目之所见乃是安安静静的内屋,偶有一两个黑森森影子落在帘子下, 窥得丫鬟小巧的绣花鞋。
里屋还是静悄悄的。
谢伯茶笑道:“不知少夫人是在歇息?”
“想着两个时辰前吃的药也该醒了,”薛老夫人轻声,“月星,还不快去看看。”
打扮漂亮大丫鬟叫月星。
月星姑娘挪着小步子, 走到内屋门口,俯身侧耳。
“环儿妹妹, 少夫人可醒了?”
不过片刻, 内门微移, 入眼是个高出月星一个头的姑娘。那姑娘家高瘦身子,长发坠腰, 用手帕子捂着嘴。一双桃花眼藏在眼睫里,脸色暗沉,似是不满之情。
她厌厌地说:“醒了。”
谢义山一抚拂尘:“可方便否?”
环儿一扫外屋的人儿,她的视线落在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夫人正在更衣,约莫一刻钟就好。”
说着,环儿这才向薛老夫人颔首。
不等家主反应,她就匆匆把门关上,又是一片寂静。
薛老夫人讪讪地打趣:“环儿就这样的脾气,别看她冷冷的,这做起事来可比谁都利索呢。”
谢家伯茶跟着笑了声,与那薛老夫人扯一些风水的皮。
说了好一会,里屋才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须臾,又是环儿开的门。
白帘子撩起,推开两扇雕海棠花的木门。那环儿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弓背垂手。
薛老夫人见状立马唤月星上前领着众人。
踏入门槛,屋内比外屋昏沉。明明一样高的屋顶,可里屋就是要压人一些。幽幽的角落,有几根淡黄的蜡烛。一阵温暾的香味绕在人群里,从屏风后头传来,伴随香味的还有女子平稳的呼吸声。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往床榻处走,除却香味,先前在侧院中闻到的异香愈发浓烈。
老妖怪总觉得这香在何处闻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步路,到了一香炉前头。
在里面些就是宅子主人的床榻,不过此时被拉上一层层珠宝帘帐,只能窥见模糊的身影。
斐守岁率先用妖身的瞳透过帘帐一看,床上倚着靠枕的富贵女子脸色煞白,淡紫色的唇瓣,应是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未着一只发钗,她懒懒地靠着,长发遮掩耳垂,眼皮子垂在苦涩的药碗里。但也只是脸色不好,斐守岁看到代表人生魂的那盏灯,在北棠的肩膀上并无异常。
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老妖怪猛地吸一口气,就是刺鼻的异香,他不得不点了迎香穴,暂闭一切。
薛老夫人上前:“我的儿,这是昨日与你说的道长。”
北棠微微仰首,丫鬟就上前给她擦拭脸颊。
“娘亲……”
“哎唷,我在呢。”
薛老夫人只能欠身走到床榻一边,留下月星招呼三人。
里头也不知在说什么密语,斐守岁只得看到两位夫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至于内容他一概不知。
传音与谢义山:“打算如何?”
“找个十足的借口,让我们能留宿薛宅。”
“借口?”
昏暗的宅子,外头忽有一阵狂风尖叫着打在窗子上。
天越来越暗了,怕是要落秋雨。
斐守岁感知着四周,又道:“谢兄且告知于我,也好有个照应。”
“好说。就是这北棠娘子有病,加上我又懂些风水,一说二道的自然能以假乱真,不过……”谢义山咽了咽,“薛宅是真的有些邪祟在。”
“谢兄指的莫非是异香?”
“这是其一。适才斐兄在侧院说过有异香,那会子我未闻到,而刚刚一进屋子糜烂的香臭味就涌上来了。好似是将死之人的味道,亦或者是这屋子有人与死尸接触过,”谢义山解释一通,拂尘一甩,“其二是薛宅的位置,很诡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斐守岁笑回:“既如此,还需我和小孩做些什么?”
谢家伯茶沉默良久,刻意强调:“小娃娃只要装出高深的样子就行,等我骗了薛老夫人,再做打算。”
“好。”
话落,薛老夫人在里头大声。
“道长,我家儿媳身子不适只能我来开口了。”
“无妨。”
谢义山已坐在丫鬟伺候好的座椅上,等着薛老夫人。
“是春末的时候病了一次,之后断断续续地没好。前些日子刚能下地走动,却被阿珍那厮吓得又病了,吃了好些药不见好,这才觉得是有邪祟。”
谢伯茶抿一口茶,装模作样地捻须:“阿珍姑娘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老夫人能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地与贫道说?”
“这……”
帘帐里又没了动静。
斐守岁看到是薛老夫人在给北棠擦脸,动作轻巧好似是珍贵的瓷娃娃捧在手中。要不是陆观道时不时捏他的手背,这白盈盈的纱帐,就要给斐守岁看昏了去。
小孩靠在怀中,开口蔫蔫的。
“有奇怪的味道。”
“嗯。”
陆观道想了想:“是在棺材铺前闻到过。”
斐守岁忆起梧桐镇的亓官家二姑娘,那被他点化前腐烂的尸身。
“我知道。”语气淡然。
“为什么这儿也有这种味道?”
谢义山笑着插了一句:“有鬼咯。”
“噫!”
小孩子缩了缩,拽住老妖怪的衣襟。里头的薛老夫人咳了几声,站在外面伺候的月星授意,给谢义山倒茶的时候道出一段话来。
姑娘家低眉顺眼地边伺候边说:“四月前,杨柳还是绿的时候,少夫人在家办了一次赏花会。”
“月星!”
“是,是……”
也不知触了薛老夫人什么霉头,月星只好言简意赅。
“赏花会后,我与阿珍一同打扫院子,可阿珍她却嚷嚷着要去院子里找夫人看海棠花。她去了没过多久,我便在院子里听到她的尖叫。跑过去找她时,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红色的海棠绣花鞋,坐在地上哆嗦,说什么看到少夫人死了。就在侧院那棵海棠树下,她坐在青阶上,抱着我的腿,说着一个少夫人埋了另一个少夫人……”月星的手颤个不停,连声音都有些不对劲,“我以为她是看迷糊了,因为那时候少夫人正同我一块找她。少夫人就站在我身后呢……”
话了,斐守岁看向帘帐内的主人公。
北棠娘子脸色还是白得如墙,一旁的薛老夫人却不怎么好看,好像是被人掀开了一张家丑,老脸都煞红一片。
薛老夫人啐了口:“姑娘家家嘴里不避讳,说死不死的,就是她看错了!害得我儿媳为她生病。”
谢家伯茶与斐径缘相视。
“老夫人,”伯茶叹道,“既如月星姑娘所言,侧院就那一棵海棠树,别无其他花草,埋人又需动土,来者岂能不知。”
“道长说得正是。那日我亲自去看了侧院,也吩咐人挖过。院子里的土分明很干净,连只虫都没有。”
斐守岁想起侧院海棠树下的泥土,原来是之前翻过,才有一块青苔都长得与旁边的不一样。
薛老夫人又说:“也是那天后,阿珍就疯了,逢人便说我儿媳死了又生。而我的好儿媳被她气得一病不起,到现在都还青着脸……”
谢义山听罢,停了好一会,才吊足了胃口缓缓道:“侧院就是有折腰海棠的那处?”
“是。”
伯茶早准备好这一茬,他要开始胡诌了。
“老夫人有所不知,大宅院又兼侧院本就不应该种什么树,这样不利通风。宅院的墙这般高,怨念出不去,那些个鬼怪就养在屋子里不走了。”
“这!如何是好啊……”
“想是侧院本不常走人?”
“道长说的对,侧院平日不常用,至多是送菜的老农搬菜篮子来。”
谢义山顺势说道:“老夫人,平日里男子去的地方,岂能还叫少夫人和身边的姑娘走动。我一路来唯独感受侧院的怨念重,想必是有什么鬼魂在那里生根了,才吓走了阿珍姑娘的魂魄,带着少夫人也病倒。”
薛老夫人一下子哽住了,她握着北棠的手,看到重病之人低垂眼帘,已是泪眼婆娑。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早知如此,我就该封了侧院的门,谁都不许走……”
谢义山计谋得逞,夸大其词:“想着阿珍姑娘是看到鬼魂生前的死因,才致疯魔。月星姑娘常年跟着老夫人礼佛捐善款,这才逃出一劫。”
月星在旁倏地抬起头。
伯茶收起拂尘,起身解释:“老夫人虽看着不和善,但待下人极好。月星姑娘的衣着,或是跟在身后的姑娘家,都所穿不菲。老夫人自己手上戴着的又是佛家之物。一路而来,过正厅处西厢房时,贫道还听到了木鱼伴着念经的声音。十之八九,老夫人还请了别的修行之人。”
说得很慢,句句落在人心上,薛老夫人听得一清二楚。
“道长所言……”手帕擦去虚汗,“正是。”
谢义山眯了眯眼,见白帘帐里头的人影站起来,他知事已成。
“若夫人想赶走宅内冤魂,我明日即可摆阵做法。”
薛老夫人走出帘帐,她的老眼红肿,竟是在里头哭了一场。见她慢慢地坐在木椅上,长叹。
“道长有所不知,这宅子建立时,也是有请人来看风水的,而我儿媳的院子是风水最好之处,我实在是有些想不通为何会有怨气鬼魂作祟。”
谢义山心里头骂了句老奸巨猾,脸上还笑眯眯地周旋。
“老夫人,据我所知海棠镇前些年拦河蓄水,是改了河道引水入库?”
“是。”
“那河道一改,又陆陆续续在岸边种了这么多海棠树,福气正气都被水留住了,是流不到院子里的!”
第048章 名字
谢义山的夸大其词唬得一旁月星吓了一跳。
姑娘家微颤的动作全部收入斐守岁的眼中。
老妖怪心里只想着异香从何而来, 完全将薛老夫人的事情交给了谢义山,也根本就不归他管。
打量内屋,除了暗沉些, 倒也算得上富贵人家。就是那窗帘合得严实,本就灰蒙蒙的天, 是一点儿也照不进光。
还燃了许多蜡烛,人影就更缭乱了, 恍惚得斐守岁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小孩。
香气溢在四周,明明点了穴,仍旧让他难受。手搭上,下巴抵着陆观道的脑袋, 白色帷帽把两人的脸庞遮得严实。
斐守岁轻轻叹气,一呼一吸显得格外谨慎,吹得陆观道的碎发跟着呼吸乱动。
小孩注意到斐守岁不对劲,他摸了摸斐守岁的手背, 轻着声音传道。
“不舒服吗?”
“是。”
斐守岁蜷着眼帘,朦胧之间听到谢义山在笑, 不过并不张狂,是一种大事已了的爽朗。
听一句:“老夫人客气,既然我来了就必能将宅子周围的邪祟驱赶。只需连着做法三日,便可还少夫人百岁安康, 还老夫人一个清净园子。”
薛老夫人回答:“那就太好了,实在是有劳道长。若道长不嫌弃, 可在小宅落脚?我已差人备了素斋暖茶。”
“既如此……”
谢义山转头看一眼陆观道, 表示在场的还有他这个“师叔”。
小孩子不敢忘, 故作深沉,压低一句。
“有劳。”
也不知最后又呼噜呼噜地说了些什么, 斐守岁全然没有在听。
周遭的是香到极致的腐臭,那异香扰得他眼皮子不断合上。
斐径缘总能感受到似曾相识,不光是亓官家姑娘身上有过,他必然在某一个地方触碰过,不然不至于如此抵制。
老妖怪皱眉沉思,想到死人窟所在的那片荒原,又想到一路而来的村镇冤案。直到陆观道拍了拍他的手背,他才将注意拉回屋内。
“嗯?”
“走——了——”
小孩子传来的声音拖得很长。
斐守岁不紧不慢地抬眼,便见谢义山已在旁等他。
起身微微低头,白帷帽倾斜,礼数做尽,这才脱离了北棠娘子的宅子。
一出门,异香被阻绝。
秋日凉风扑鼻,断断续续飘着雨丝。摘了帷帽,斐守岁看到满园的枯黄,仅剩海棠花稀稀落落地掉着。
没有婢女在的院落,更是寂寥。
绕出这四方天地的小园。薛老夫人派了个岁数不大的丫鬟领三人前往客居。
领头的丫鬟走得很快,不过一刻钟就到了。谢义山抢先一步踏入园内。丫鬟只好留步等着落后的斐守岁。
姑娘家站在园口,秋风穿过她的衣摆,她痴痴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斐守岁。
书生打扮的斐守岁正停在原地看路边柳叶萧条。要不是抱了个孩子,这副模样也算得上是多愁公子。
隔了好一会,谢义山抱胸在前头咳了声,丫鬟才回过神红着脸上前引路。
谢伯茶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挑眉传音笑道:“斐兄生得俊朗,惹得小姑娘都看呆了。”
“……不过方才异香熏得我头疼,才让姑娘家驻足等我歇息,”斐守岁皮笑肉不笑地回,“谢兄不是也闻到了?”
谢义山沉默些许,等走到安置的屋子时,他才悠悠然开口。
“我不擅迷香药物,不过确实有闻到,很浅很浅,惹得人昏昏欲睡。”
丫鬟先入的屋子,替三人拉开帘子,倒了茶水。悻悻然站在门口福了福,道了声道长安好,这才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斐守岁身上挪开。
斐守岁被看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回一个得体的笑。他怀里的小孩见人走远了却不愿撒手,死死勾着他的衣襟。
小孩努嘴:“她在那个屋子里就一直看着你。”
“有吗?”
“有!”陆观道把帷帽放到一边,给斐守岁重新倒了杯茶,小手一递,“还不止一个呢。”
斐守岁并不在意这些,他脸上挂着淡然,很给面子地喝一口暖茶。
“半天下来还有一人没见到。”
“人?”谢义山揭开小胡子问,“斐兄说的莫非是薛家少爷?”
“是。”
陆观道仰头,顺手撩开自己额前的碎发:“见到他了。”
“嗯?”斐守岁。
“在我们过小方园子的时候,有个人在后头跟着我们,个子高高的,不像是和我们一块儿走的姐姐。”
“那你怎么确定是薛家少爷?”
谢义山打一个哈切,很懒散地倚着座椅,整理他包袱中的符纸铜钱。
“就凭他是男子?”
“嗯……”陆观道想了会,指着已关上的木门,“那样打扮的姐姐要给他行礼呢。”
谢义山抬眼,歪头一笑:“那你是何时看到的?是我们出园子,还是入园子的时候?”
斐守岁明白谢义山的意思,也示意陆观道好好想想。
小孩皱着眉,努力记忆起那段他并不在意的画面。
冷风拂面,一群安静的女子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男子着华衣,执扇于胸前,至于样貌……陆观道记不得了,他唯独看到有个低头的姐姐对他行礼。
之后是……
小孩记起一个身影,他猛地抓住斐守岁的衣袖,用力晃了晃:“还有个姐姐,她穿得很漂亮!”
“嗯?”
两人纷纷回首。
谢义山放下铜钱,笑问:“没听说薛家少爷有娶过妾室。”
小孩哪里懂得正妻与妾的区别,他只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
“比带我们来的姐姐穿得好看,头上有好多珠宝,连衣服都亮晶晶的,牵起那人的手就走,”说着,陆观道拉着斐守岁的手举过头顶,朝斐守岁眨眼睛,“她还这样嘞,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斐守岁默默扒拉开小孩的手。
“来海棠镇只听说过薛家少夫人的事,这薛家少爷是一句流言蜚语都没有,”斐守岁指尖点过茶壁,“不过既然有鬼,就要去看看。”
谢义山颔首:“江幸去寻阿珍姑娘是之前就说好的。眼下我还有安排,那薛家少爷的事就得麻烦斐兄了,也正好不必带着小猢狲到处去镇子里走动。”
说完,伯茶喝一口茶,看着陆观道,贼兮兮地贫嘴:“你就陪着斐径缘在薛宅盯好薛家少爷,怎么样?”
“斐径缘……”小孩转头看向斐守岁,“你有两个名字?”
“一个是名,一个是字,都可以叫,随你。”
斐守岁压根忘记所谓的自我介绍,从那日棺材铺外小孩跌跌撞撞跑向他开始,他就忽略了这个问题。
陆观道莫名其妙求知的目光刺着斐守岁。
老妖怪不想解释,转头就与谢义山说:“谢兄今晚要出薛宅?”
“然也,兰家婆子与阿珍姑娘相识,又是北家老人,自然得去会一会。哦,对咯,”谢义山指了指自己的脸,“还需斐兄费力再施一回法,让兰家婆子与我一见如故。”
“好说。”
等到夜深吃了晚饭,谢义山自称早些休息,分给丫鬟婢子一些黄色符纸,就阖门睡了。
秋夜浓浓。
谢义山换了身夜行衣,高束马尾,将那两撇小胡子藏在袖中,留作不时之需。便与隔壁的斐守岁传音告辞。轻功一跃而上,消失在夜晚的小风里。
外头的小雨过一会下一会,前脚谢义山出去,雨就纷纷落下来。
斐守岁坐在窗边,心里计划着怎么寻找薛家少爷。
那个还在计较斐守岁姓名的小孩凑上来,噘嘴撒娇。
“他们都叫你‘斐兄’,我也要这样叫吗?”
斐守岁叹道:“随你。”
“可是……”陆观道轻拽斐守岁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闪忽他的大眼睛,“想要一个只有我可以叫的名字。”
“你……”
斐守岁转头正要应答,却老远听到男子急促地喘息声。因是千年的妖,又刻意关注着四周,这样细微的动静斐守岁能立马察觉。
老妖怪做出噤声的手势。
小孩马上闭上嘴,好奇地也用耳朵细听。
院落小巧,客房正居中央,四面有种竹林。
竹叶嗦嗦,雨点轻巧。仔细聆听大概是院子西南角有人走动。脚踩落叶,陷入软泥之间。
斐守岁凝眉,想要再听得再真切些。身旁的小孩耐不住安静,手指圈住了他的衣角。
一副可怜又没人怜爱的表情,一尘不染地在斐守岁面前发着光。
除非陆观道睡得很沉,不然斐守岁走到哪儿,这猢狲就算困得不着地也会跟在他身后。
老妖怪心里头笑骂一句,却不知偏心似的,拍拍小孩的后背。
“给你上一个避雨的法阵。”
话毕。
一缕蓝盈盈的柔光罩住陆观道,随后消失成小孩手臂上的一行看不懂的符语。
陆观道伸出手仔细观看,又用手指去抹开,发觉擦不掉,皱着眉头摇脑袋。
“不好看。”
还嫌弃这个?
斐守岁淡然表情:“想与我一块出去就忍着,出了门不许说话。”
“唔。”
陆观道眨眨眼,“可以传音吗,脑子里说话那种,就叫传音对吧。”
“……可以。”
“好,”陆观道拉起斐守岁,往门口走,“我们出去淋雨玩!”
“不淋雨,也不是玩……”
算了,不与小孩置气。
斐守岁被拉着绕过屏风,走到一半,前面的小孩停下脚。
那孩子转身,歪着头,手指指向手臂:“你的,别忘了。”
斐守岁一滞,他是真的忘了还有自己。上回夜行唐宅与棺材铺也是如此。老妖怪松开手,就在小孩的注视下给自己也套了一层咒语。
垂眸。
蓝白的光落在肩前。咒字如一条蜷缩的游龙,绕于斐守岁白皙的手背和手腕之上。
像刺青。
小孩子凑上来抓着斐守岁的手捏了捏,笑得灿烂:“好啦,这样就不会伤风了。虽然陆姨说不能淋雨。”
陆观道又踮起脚尖掸掸斐守岁的衣摆。
“走。”
斐守岁踉跄一下。
前头的小孩推开屋门,探出个脑袋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他人,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好像要说什么,小孩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传音与斐守岁。
“外头没人!”
“嗯。”
走去几步。
陆观道停下脚。
在浑黑的夜里,斜雨扫在竹帘一侧,没有月光。小孩指着嘴巴,虽是传音但嘴型却在模拟说话。
“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第049章 雨夜
名字……
斐守岁松开眉结。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小孩特殊式的关心, 总是一句一句回应。
漆黑的夜,游廊之下不见人影,一大一小站在烛火远离的地方, 连月光都隐在云层后,照不清两人的面容。
斐守岁蹲下.身, 伸手撩开陆观道眼前的碎发,不知是什么时候, 小孩越长越高了。
他传言道:“那是你的事,由你来决定。”
“可是……”小孩蹭蹭斐守岁将要离开的手背,“我要是唤什么都行,你不开心怎么办。”
老妖怪垂眼, 是否开心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
叹出一气,扯一个常人不在意的假笑。
“我有嘴,不开心自会与你说,不必担忧这个。”
陆观道歪歪脑袋:“当真?”
“当真。”
斐守岁起身掸掸溅到雨水的衣袖, 他仍未将小孩的话放在心里,总当那些疑问是小孩随口一说。
手牵起来, 步入雨中。
幽暗的庭院。
为避开巡夜的老婆子,两人绕在草丛之间,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土里,粘上秋的落叶。
陆观道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就算是黑夜, 斐守岁不低头,都能想象到陆观道现在的表情。
定是在卖乖了。
雨丝飞旋在视线里, 斐守岁投去无奈的目光。
“作甚?”
陆观道小手指向竹林之后:“有人。”
竟不是叫他抱。
斐守岁朝那个方向看去。
影绰绰的竹丛, 时不时随风晃荡, 仿佛溺死在深黑的人,还在做无谓的挣扎。
可惜了, 老妖怪什么都看不到。
转头传音:“是竹子。”
陆观道摇摇头,他靠近斐守岁,缩在斐守岁的腰后小声说悄悄话:“有人在,我看到了。是白天跟在我们身后的人。”
“……”
斐守岁沉默。
若是白天,除去薛家少爷就只有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此时深更半夜,连农户都落门休息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半是懒在屋中推牌九唠闲话。
那又会是谁。
换作以前,老妖怪并不会全信陆观道的话,但今非昔比,身侧的小孩已确认和天上的仙有关系。一个仙的话,还是要听进去些。
两人传音。
“只有一人吗?”
“嗯,我看看……”陆观道小手扒拉着斐守岁,不停地凑上前眯眼打量竹林,“好像是两人,但是叠在一块,看不大清。”
斐守岁被刺挠着痒,转身抱起陆观道。
嗖的一下,冷风凉雨拂在陆观道的额前,与梦里差不多高的视线。
不知哪儿来的心喜,小孩咯咯笑出了声。还好与人影相隔很远,又兼雨声,无人在意。
小孩极轻极轻地耳边细语:“遇见你的梦里,我也有这般高。”
梦。
又是梦。
斐守岁心里鲠着,总有一天他要用幻术去小孩的梦中一探究竟,去看看那个梦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应和道:“高了能看到吗。”
小孩立马收下笑脸,去见黑夜。
偶尔有老婆子打牌吆喝的声音。一两只小灯笼从身旁游廊走过,大抵是巡夜的小丫头急匆匆的步伐。
方院竹林后的人影重重合合,虽有移动却不过一两步距离。
陆观道还是看不明白,他拍拍斐守岁的手,示意放下他。
双脚沾地,小孩子下意识拉住斐守岁的衣服,扇坠撩过肩头。
须臾,小孩道:
“他们抱在一起,看上去是两个人。”
“抱在一起?”
“是。”
陆观道绕着斐守岁走两步,到斐守岁面前。伸手一揽,他的双手环住老妖怪的腰。抱得不是很吃劲,像是浮了一片羽毛,在鼻尖喘气。
“就这样抱。”
“嗯……”
很奇怪。
斐守岁不禁去看他望不到的远方,还是一片夜色该有的模样。幻出妖身的瞳,多出来的无非是一两个飘过的小鬼,再无其他。
俯身启唇,说着只有彼此能听到的话:“我们绕过去。”
说不准是方墙隔了视线,也说不定那些个丫鬟姑娘家把谢义山给的符纸给贴上了,才看不清来者。
客居不大,走完也用不了多久。
一开始还是并排走的,后来走着走着陆观道就如一条泥鳅缠着斐守岁抱他。
斐守岁折腾不过,每每遂了陆观道的心意。
手一颠,小孩子长得又与昨日不一样,是高了一截。仿佛斐守岁怀里的不是小娃娃,而是一只钻出土地的春笋。
笋一旦触到春雨,就会发了疯一样长大。
陆观道比那笋更疯狂。
秋雨里头。
小孩贴着斐守岁的肩,开始碎碎念:“那两个人一会儿抱,一会儿又松开。”
“嗯。”斐守岁百无聊赖地应。
“高高身影的把矮矮的抱起来,就像你抱我一样。他们好似是坐在石头上的。这么黑的夜,下着雨,也不知他们冷不冷呢。他们还不好好穿衣裳,我看那个高高的把外衣丢在地上,都沾了泥水。还有……”陆观道倏地坐起,他冲着斐守岁笑笑,“我把看到的给你演一遍。”
“好。”
小孩说完,左右看了看斐守岁。丹凤眼藏不了深黑黛绿的眼瞳,正直勾勾地打量斐守岁。
斐守岁笑着回应陆观道的注视。
一会儿,见陆观道下定了决心,他缓缓俯身,凑在斐守岁颈边抿唇亲了口。
老妖怪千算万算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反应不及,捂着脖颈就往后仰,想远离身上这只烫手山芋。
动作牵扯,小孩意识到不好,立马用手给斐守岁擦了擦。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这样做,亲了好久嘞。”
“是吗……”
深深吸一口气,吐出胸内浊音。
斐守岁目光移到游廊边的海棠树。眼里看着海棠花铺在泥中,厚厚的一层。心里念叨起适才的画面,就是亲上的一瞬,斐守岁的本能无端地拽着他往后躲。明明是个无关紧要的亲昵,更何况陆观道不过黄口小儿。
以前初出死人窟,还不懂人世间的规矩,全无遮拦的斐守岁路过民风淳朴的镇子,因长得和人心意,就被那些小妮子小娘子追着调戏。
也都过来了。
理不清为何现在的他在怕,在怕一个没有恶意的动作。
眉头微皱,今夜的雨落得他心情格外烦躁。
半晌。
斐守岁走了几步平复好所思,垂眸看身上的罪魁祸首全身心地抱着他,趴在肩头。
语气软软的,撒娇不自知:“是因为什么才要抱在一起?”
斐守岁不愿传音。
“因为抱着很舒服吗。”
“……嗯。”
“可是我看到矮矮的那个人在哭啊。”
“在哭吗,”斐守岁已经大致猜到了竹影后头的事情,他叹息一声,全当看客,“也许是你看错了。”
“不能!”
陆观道的小手圈着斐守岁的长发,他嘟嘟囔囔地还带了鼻音,“就是在哭。哭得可惨了,稀里哗啦地流眼泪。高个子还不给她擦一擦,不给她穿衣裳。好冷好冷的天……”
小孩抱紧了斐守岁,语气沉闷。
“我不冷,也不流眼泪……我喜欢这样抱着。”
说着说着,一股酸涩涌上陆观道的鼻尖,他吸一吸,止不住地也要落泪。
声音愈发小了。
雨丝斜落,涟漪在泥坑里泛起。
斐守岁轻拍小孩的背脊,断断续续的哭声代替了远处竹林的女子,跌落在斐守岁怀里。
“好痛……”
“痛什么?”老妖怪存不下怜悯,反倒好奇。
“好像有人不准我抹眼泪,看着我哭,所以我……”咽了咽,努力止住哭声,“我只能低下头,让眼泪水从鼻子那边流下去。”
“是谁。”
“谁?”
陆观道依依不舍地离开斐守岁的肩膀,他看着斐守岁那双熟悉的眼睛。
猜不穿的双目,反射出自己的身影。
“不记得了。”
这副好皮囊,不会说谎。
斐守岁只当陆观道所说是个有趣故事,能读到此处也不该深究。万一身上这位仙回了天上,最后怪罪起知道秘密的他可不好办。
老妖怪眯了眯眼,有意无意地引导陆观道去想别的。
“现在想也想不出来,不如先去找人。”
静等陆观道的回答。
只听小孩喃喃:“忘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替你记着。”
斐守岁安慰一句,脚不停歇,绕过低矮的草丛。
入眼,在黑夜里寂静着一个园子,是圆形石门又兼空窗漏景,一两海棠枝条延伸到窗里,与路过的斐守岁打个正着。
海棠花拍在肩上,轻轻扫过小孩的脸。
一阵异香喷出来,斐守岁立马屏住呼吸。
“啧。”
难得从他嘴里感受到明显的不悦。
斐守岁皱着眉加快脚步,打眼去看这个园子,好巧不巧,就是白日里的折腰海棠。
老妖怪传音问:“他们在哪里?”
“后面。”
小孩下巴点了点小园侧面的高墙。
天尚明时,白墙压迫着人的脊梁。黑夜了却融入雨水里,一不小心就要撞到。
斐守岁一只手摸着墙,有些艰难地去找绕过园子的门。
噗唧一声,踩到了什么。
老妖怪与小孩面面相觑。
陆观道眨眨含泪的眼睛,低头去看。黑乎乎的夜晚,一个凸起来的黑影绊住了斐守岁的脚。
再踢一脚,是软的。
两人沉默。
陆观道率先跳下斐守岁的怀抱,撩起裤腿俯身就去拔那物件。好似嵌在地里很久了。小孩双手齐用,使劲力气往后倒,斐守岁拖着他一用力,这才拔出来。
泥水顺着手势沾湿了陆观道的道袍。
睁眼细看,是一只大概比小孩的手稍微大一点的绣花鞋。
斐守岁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
“绣花鞋?”
陆观道用手背擦去鞋头的泥:“上面有花。”
“这是……海棠。”
斐守岁接过鞋子,借着远处走来的灯笼光,他看到底色是大红的绣花鞋,上面有大朵海棠,与阿珍姑娘手上的那只很像。
折腰海棠又在北棠娘子园里,前不久才说北棠娘子被埋……
老妖怪联想到一个没有证据的故事。
他站起来,望向高墙之后的宅院。
那个已经灭了烛火,正装着身体抱恙的薛家少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若已死,那堂上之人又姓甚名谁。
第050章 吃腥
思绪垂落。
斐守岁施法将绣花鞋藏入袖中, 他正要开口对陆观道说话,一声极其清晰地喘.息响在两人之间。
“啊……”
此声吓人,要是将它放在春宵暖帐中定然让来者魂飞梦绕。
可惜了, 眼下是深秋窄院,这样唐突的声音, 比那索命的鬼魂动听不了多少。
一声声轻叹从身边传来,它们围绕着踏在泥地里的一大一小打转, 勾着斐守岁与陆观道往墙后打量。
斐守岁一时间哽咽,这事情到底和他想的一样。
伸手去拽陆观道,想将小孩拉至身旁,只见那个满手泥泞的小猢狲一摇一摆地就要朝墙后走。
斐守岁马上传音制止:“你去哪里!”
“嗯?”
陆观道回过头不解道, “不是要去寻人吗?我听到声了,就在那边。”
说着,小手一晃指向声音的尽头。
“你说了先找人的。”
斐守岁无语,只好顺着陆观道:“天太黑了, 我抱着你走。”
陆观道听着一愣,他的表情在斐守岁眼中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仰头看着身前的人儿,一双大眼睛像是能亮出一整个深夜的繁星。
“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
陆观道哗的一下,小脸如花一般开了, 刺得斐守岁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他拍拍手,却见双手都是泥印, 有些歉意。
“手脏了……”
“不脏。”
斐守岁主动俯身三两下抱起陆观道。
刚刚放下小孩没多久, 这个不烫手的娃娃又心安理得地蜷在斐守岁怀里。还好没有长得很高, 要是再发了疯得长,斐守岁就抱不住了。
叹息声久久留在空中, 斐守岁不得已伸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想要施法屏蔽小孩的视线。
睫毛在手心里发颤,陆观道不安分地乱动。
“做什么?”
斐守岁不应答,只顾自己念动咒语。一圈墨字从画笔笔尖流出,浮在空中,亮着白盈盈的光。如游龙盘旋片刻,便缓缓进入陆观道的双目。
老妖怪有些不敢确定,他放下手掌,见陆观道闭着眼,眼睫一颤一颤。
因术法不光遮蔽视线,还会暂时堵上小孩的耳识。
为求稳妥,斐守岁开口小声询问:“可还看得见?”
陆观道没有回答,还闭着眼。
老妖怪柔着声音再次试探:“看不见吗?”
看不见最好,那墙壁后头的也不是什么好看的。
斐守岁静候陆观道着急传音与他。
寂寥的夜,秋风吹拂陆观道的衣摆。因抱在怀里靠得近了,斐守岁能听到怀中人的心跳。
平稳,并不着急,抱在怀里还暖暖的。
等去一会儿。
斐守岁耐心候着他心中所想,这么久了陆观道还没有着急,应该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于是老妖怪放宽了心。
走去几步,还未绕到竹林前,女子呻.吟的低喘之声明晃晃地充斥着寂静的夜。
斐守岁顿了下,心里头啐一口,他可不想看什么活春.宫。
竹影里,听那女子娇嗔:“郎君好冷,可否回屋歇息……啊……”
娇滴滴的,好似捏一把就能挤出惹人怜惜的水来。
有男子:“你这样烫,还回什么屋。”
“啊……薛郎……”
果真与预料的不差,竹影里的男子正是藏了一天的薛家少爷薛谭。
斐守岁盘算着如何打听出女子身份。那个薛家少爷开始说起闲话。
薛谭喘气骂道:“等北家的病秧子死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做正妻,那个晦气的东西看见就心烦。”
啪的一声。
“郎君不可说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有些疲软,“棠姐姐对我有恩。”
斐守岁要不是背了个现妖琉璃花的罪过,欠下江幸一个人情,不然抽了他的妖骨也不会来听这种墙角。
又是手掌拍打的声响,丝毫没有怜爱之意。
“北棠对你有恩?”薛谭嗤笑道,“你是忘了她如何三番五次阻止我去庙里与你私会,没她的存在你现在早就替了她躺在正妻的榻上,还需在此地与我温存?”
“你别忘了,是谁抢走了你的谭哥哥。”
“啊……沁夕不敢忘……”女子妩媚地撩拨,“沁夕自然知道哥哥对我的好。”
“哼!”
话了,再无交谈之声,只有噼里啪啦只敢隐匿在黑夜见不得光的贪欢。
斐守岁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若不是尚在寻常人家里,他真想化成一只鸟儿快速逃离这个腌臜地方。
飞也似地跑开,绕过高墙小方园子与折腰海棠,一步都不愿停下。
斐守岁曾在死人窟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是好几具死去的尸首缠绕一起,恶心得斐守岁一想起就要吐。
还没走到客居。
身上这个一直没有动静,不省心的小孩突然传音与斐守岁。
“可以说话了吗?”
话语出现的没有征兆,斐守岁僵在原地。雨丝零零碎碎飘落,心里本就是一团浆糊,又被陆观道的话搅得更是理不清左右。
扶着游廊的栏杆,努力想忘记脑海里记起的从前。
“你……听得到?”
“可以啊,为什么听不到?”
陆观道睁开眼:“不是要玩躲猫猫吗?”
“不是。”
“我就想着怎么现在要玩躲猫猫呢……”
斐守岁出了一身冷汗,他拧了拧眉心,虽之前客栈施法就对小孩无效过,但没想到连这个都不成。
“所以你都听到了?”斐守岁无力地靠在廊柱一侧。
“是他们说话和拍手的声音吗?都听到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好。”
“嗯?”
陆观道歪头看斐守岁,“你的脸看着好白。”
细雨沾在老妖怪垂落的墨发上。他厌倦着目光无心在意雨水,一阵阵疲倦涌上来,充斥着沉重的躯壳。不知从哪里来的困意,牵动他往睡梦里走。
秋日凛冽的寒风打过。
尸躯糜烂的味道远远飘来,异香如毒蛇从不明的黑暗里爬出,缠住斐守岁的腰肢。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倏地站直身子,一瞬息的清醒告知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宅的异香,死而复生的北棠娘子,在雨夜偷情的男女……以及疯魔的阿珍姑娘,她手里的绣花鞋。
斐守岁记起一位老者与他的谈话。
“年岁大的妖怪都是孤僻的,他们会划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用迷香来驱赶不速之客,这是警示。要是见了警示还不走……”
会如何?
斐守岁撑着身子踉跄几步,他记不起后面的话,又怕小孩摔倒。
慢慢地蹲下,将陆观道平平稳稳地抱住。
挤出一个淡淡地笑:“你先回去。”
他定会没事的,他可是天上的仙。
斐守岁松开手,无力地垂头又说:“我要去追人。”
“追什么人?你与我说说呀。你不说,我不走,你脸色好难看……”
陆观道扶住摇摇欲坠的斐守岁,“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轻轻摇头,“我没事……”
斐守岁回答不起,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思绪模糊得像一片脱离岛屿的树叶,不知要随海浪去向何方。
“不必担忧,只是有些累而已……”
眼睫覆盖一层厚厚的白翳,心底生出迷茫,占据斐守岁的所有。
陆观道就算瞎了也能察觉到斐守岁的不对劲,他三两下想背起斐守岁,却因孩童矮小的身子有心无力。
急道:“我背你过去,马上就到了,撑住,撑一下。”
斐守岁的手臂挂在陆观道肩上,他岂能不知陆观道有多大的力气。
半阖眼睫,欲言又止。
小孩的话慢慢被推远,渐渐成了听不着字句的呼喊声。
声音无限放大,听到陆观道越来越着急,唤他的名字,一句一句拉长。
“你到底怎么了?”
“醒醒啊,这里太冷了,不要睡过去。”
“斐守岁!斐守岁!”
“我唤你的名字了,你快醒醒。我抱不动你……我怎么带你回去……”
“斐径缘……斐径缘我求你醒醒……”
语气哽咽。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就算想着回应也无济于事,他竭尽全力睁开的眼睛终是闭上。
那个爱哭的小孩没了他站在身边,会怎样呢。
斐守岁不得而知。
异香包裹住他,沉沉睡去。
……
昏暗里。
失去了异香的梦境,只剩寒风呼啸的声音。
斐守岁一身亵衣站在水里,他茫然地看着周围。
是暮色。
睁开眼见天边有一轮明月,还有半垂天际的血日。
而日与月的交界之处,暗潮流过,并非死水。
好怪的梦,斐守岁从未见过。
意识还是混乱的,斐守岁半梦半醒似的沉默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陆观道叫喊他的名字。
怎么能这样撕心裂肺。
揉一把长发,斐守岁暂时抛开小孩的声音,他勉强开始注意四周。
一眼可见,是幻术而成的梦。
老妖怪年轻时曾借着画笔入过许多人的梦境,有黄金万两,有白发老人回首的泪眼婆娑,还有合家团聚,游子日思夜想的故乡。
这些都不稀奇,只因有迹可循。
而现在斐守岁面对的这场强行出现的梦,却找不到缘由。
斐守岁能控梦,所以很少沉入梦乡。唯独让他失衡的是几百年前梦到的死人窟。
在这之后从未有梦能困住他。
老妖怪不免有些好奇,这异香要怎么赶他走。
赶走他又能如何,还有个连术法都不管用的仙在外面,不知坐镇薛宅的妖怪又有何打算。
思虑一会,倒是清醒了。
斐守岁干脆不去担忧,既已入梦,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顺其自然,破其防线。
于是老妖怪垂眸,静坐黑水之中。
一坐下,水漫上去一点,将将盖到斐守岁的小腹。水波拍打,凉意并不足以让斐守岁站起来哆嗦。
须臾。
老妖怪挑了挑眉,开口笑道:“躲在暗处警示,不如出来与我对坐喝茶。”
没了小孩无时无刻的凝视,斐守岁倒落得轻松很多。
见他盘腿:“还是想让我猜出你的身份?”
挑衅的话没说完,黑水与天际的交线处,出现一个人影。
斐守岁闭上嘴,默默盯着来者。
那人全身漆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斐守岁看了好久也不见人影朝他走来。
看着累了,打一个哈欠。
“请我入瓮,却不让我见到主人家,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他说得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的异香开始,目标就是我,可对否?”
人影死死的,如一尊雕像。
斐守岁再说:“不然站在妖的立场,要驱赶的怎么说也是同行的道士和除妖姑娘。”
老妖怪看着人影,他捞起一手掌黑水。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故意用香引我去竹林的。目的是……看到薛谭偷情?”
第051章 揽珠
“呵。”
斐守岁笑一句, “让我看到了又有何用,难不成叫我去棒打鸳鸯?”
人影不语。
老妖怪觉着无趣:“你既引我入梦,便知道我也会此法。异香这种把戏上当一次就够了。有话便早些说, 不然我现在就施法乱了你的幻境,花越青。”
话落, 人影一滞。
斐守岁挑眉笑道:“日月同行这样漏洞百出的幻术,一个大妖是不会做出来的。我猜你是知晓花越青, 但……”
眼见人影慢慢低下头,斐守岁知晓自己说对了。
“异香来自北棠夫人屋里,而她内屋使唤的丫鬟婢女也不过六人,让我猜猜你是环儿姑娘, 还是月星,或者别的小丫头。”
瞥一眼人影。
人影正哆嗦着小碎步一点点朝斐守岁靠近。因移动而翻起的涟漪早早地越过距离打在斐守岁身上。
黑水席卷。
老妖怪不屑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东西动手,就见着人影弓背低首阴森森地凑过来。
“难不成你是北棠夫人?”
话如重石,哐当坠入水面。
人影黯然。
斐守岁又道:“死而复生, 不见尸骨,亦或者是‘狸猫换太子’……”
不过一切都是猜测。
斐守岁垂眸, 指尖点在水面之上,他静候人影的回话。
天边明月缓缓降落,大如圆盘藏在黑水之间,皎洁的光冷冷地打在斐守岁的墨发上。
发梢浸泡在水中, 漂浮起来。
而那红日渐渐消失,模糊的, 与云混为一团。
老妖怪等的有些不耐烦, 他看看淡日, 叹息道:“不说我可走了,外面还有个小孩……”
“在等我”三字煞在斐守岁的嘴里, 他嗤笑自己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意着无关紧要的人。
拧拧眉心,想起陆观道委屈巴巴拉着他的手不肯走的模样。眼下他又突然昏倒,不知那个小孩要如何拉他回屋子。
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斐守岁拿定主意,不愿久留。
他起身,水珠便随着轻微的动作一点点滴在水面上。
发梢揽珠,珠珠落玉盘。
月光是不吝啬的,本就白净的人儿被照得亮眼。
斐守岁举手用手背抹去脸颊的水,幻境潮湿,惹得他眼睫都挂起雾气。
笑一句:“千辛万苦的幻术也别浪费了。”
似乎是笃定了人影的来由,斐守岁站着拧干发中水。
约莫落子的瞬间,那人影扑通一声跪在黑水里。动作很大,翻起的涟漪卷动着浪过斐守岁的双腿。
“……”
人影默默地将手抬起,高过头顶。黑黢黢的手掌弓着朝上,上头托着一朵海棠花。
至于斐守岁怎么认出来的。
那朵海棠不新鲜,已有枯萎之象,与阿珍姑娘手中绣花鞋的海棠花一样。
斐守岁垂眸,想起小方园子里的另一只绣花鞋正藏在他的手中。
笑说:“有何蹊跷?”
人影是个哑巴,开不了口,只能僵着动作。
斐守岁无奈,变出一根发绳随意绑了长发,这才抬脚走动。
黑水黏人,每走一步就会拖着人往后拽。水珠溅起,挂在发尾。湿答答的黑发贴住脊背,衬托腰线。
老妖怪又变出折扇,不忘笑一句人影。
“哪有幻境能让被困者随意施法的。”
人影依旧不语,手却越举越高。
那朵干瘪的海棠花在黑夜里犹如腾空的星星,唯独的差别是它不会发光,或许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斐守岁努力朝人影走去,水面躁动。执扇一扇,水些许平静,但过一会又沸个不停。
老妖怪看着心烦,自言自语般:“水是何意……”
“这是你的心。”
声似古神低语,从水底透上来,顺着水珠渗入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不自知地打了个冷颤。
“我的心不长这样。”
人影弓得愈发谦卑,虽没有嘴,但能发出低沉闷顿的回应。
“一片死水。”人影说。
斐守岁抱胸而立,离着人影尚且有段距离。老妖怪眯了眯眼,他知道每个修行之人都有心识。心识乃修行人一生的缩影,每当修为突破之时,都需进心识修养。
而他斐守岁的心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海中有一棵参天槐树,垂水落根。
与这黑水乃是天壤之别。
轻笑一声:“不必胡诌。”
人影缓缓抬头,没有五官的面貌端在眼前:“你的心本是这样的,不过是你忘了。”
声音悠悠然飘在日与月之间。
黑水浑浊不堪。
斐守岁未将人影的话放在心里,他只当他是蛊惑人心的手段,至于真假,也就更不想去考量。
“我与你初次见面不过几时,你却说我忘了什么,岂不可笑?”
“哼……”
人影闷哼一声,再次开口,“多狠心的人啊,丢盔卸甲地逃了……”
老妖怪执扇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劫难啊……”
声音拖得很长,宛如山寺撞钟,绵绵不绝。
回音不受阻拦,反复碰撞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心识里的那片海震起巨浪,槐树叶淅淅沥沥。
老妖怪按捺住内心的焦躁,面容淡然说:“我的劫难?”
“是了,孩子……”
什么劫难,什么孩子。
斐守岁不信。
在老妖怪的注视下,人影再次陷入沉默。
斐守岁本还想说些套话,突然喀嚓一声,人影的脖子被横空扭断,直直地垂在胸前。
太过唐突,斐守岁没有料到,后退了两步。
一阵潮湿的风绕在两人之间。
人影手掌上的那朵海棠花随风飘落,仰在黑水之上。
海棠花的花瓣散成两三片,沉沉浮浮,都不约而同地朝斐守岁飘去。
周围的水流因海棠坠落变得凶急,斐守岁来不及反应,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然成了漩涡的中心。
他竟然是这幻境阵眼。
斐守岁一咬牙紧捏扇柄,站在急流里他动弹不得,只能施法稳住自己,不忘讽一句人影。
“我已猜到你是谁,你这样做又是何意!”
人影缓缓站起身。她的脖颈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突然在后脑处,裂开一道口子。
是嘴巴。
有三四颗洁白的牙,一条血淋淋的舌。
舌尖撩牙齿。
紧接着,浓密的黑发从嘴里长出,一层一层的长发瞬息间编织成女子的发髻。人影一转身,她的胸口生出一件大红大绿的衣裳,绣纹繁琐,似是画着仙童抱桃,仙女散花。又见人影伸手在空中一捉,便是一顶珠钗发冠,坠了珍珠宝石。安于发髻上,无比沉重。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打扮,乃是女子婚嫁之时的喜服。
便看着没有五识的人影,缓缓躬身。
她发出了所有深闺女子都有的温柔嗓音,婉转如杜鹃:“公子能救我,我便是下辈子轮回做牛做马报答也不足惜。只求公子放过阿珍姑娘,她才是顶顶无辜的……”
“阿珍姑娘?”
斐守岁听那话前言不搭后语,视线却愈来愈模糊,水雾升得比黑水更快。只好用手挡住视线。那水汽将他围在阵眼中,人影在外一点点消失。
“什么阿珍姑娘,你话不说清楚,我可不帮你!”斐守岁大声道。
但见荒唐一散,人影像一把被丢下的花瓣,消失在幻境里。
没了红绿之喜,独留漆黑一片。
老妖怪实在摸不透这一出,他已是自顾不暇,无法再去关照人影的下落。
黑水把他困在小小的圆区里。龙卷升起来,连接住天的位置。
圆月当空,恰巧霸占在唯一的出口。
斐守岁仰头,黑发四散,水珠滴在他的脸颊上,顺势而行。
圆月的光,黑水的暗,交织着斐守岁眼前的一切。
冷意比谁都来得快,湿润的空气一下子被冻结。
那般的冷,斐守岁从未遇见过。是打心底里的寒,将他心识的海冻上。
万里蔚蓝,成了冰原。
抱住双臂,斐守岁紧缩眉梢,眼睫已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身侧的水变成冰锤,一不注意就划伤他的身躯。
斐守岁念诀幻出一层屏障也冷得上下牙打颤。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着。
风与水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
斐守岁仍在低头躲避冰锥时,那只戴着三四个玉镯子的手,慢慢地扶上了他的头顶。
老妖怪一愣,暖意缓缓地从头颅里涌出。
两行清泪莫名其妙地滑落。
斐守岁心识的海一下子化开,不遇浮冰,海水平静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那个站在槐树下瑟瑟发抖的小人儿,流了泪。
“怎么回事……”
老妖怪微微仰首,他见纤纤玉手抚他顶,龙卷因对视而散如风。
黑水褪去时,幻境变成了斐守岁心识的模样。
宁静又一尘不染。
有微风徐徐,吹散斐守岁长发。
空中的断手不知从何而来,让斐守岁心里生出敬畏,甚至畏惧多过了敬意。
他想擦去流个不停的眼泪。那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代替他,用指节划开了泪珠。
从来未有过的温暖,似春风让槐树抽出嫩芽。
斐守岁不甘心防线被击破,他忍着泪,轻轻拍开断手。
泪珠与风一起,掉下三两滴。
断手慈悲的声音,唤他:“槐妖,你天生就聪明,应当知晓了。”
斐守岁抹开泪水,直勾勾地看着断手。
“知晓何事?”
断手落下来,停在斐守岁面前。
“你的心。”
说着,断手一旋,捻成一个兰花指。玉镯子碰撞,手指指着斐守岁。
“还有你的命。”
斐守岁不解,他无法把人影和断手联系在一起,他唯独能猜想到的是,人影先前的话或许与断手有关。
断手是谁,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径缘微微凝眉:“您应是天上的仙,与薛宅只是萍水之缘。”
断手飘飘然:“你可曾想过,我与你身边小娃娃的关系?”
话毕。
断手变成一道亮光,一瞬息的白刺住了斐守岁的视线。
明晃晃之间,斐守岁想起池钗花的幻境,那个威压着让他站不起身的神仙。
人影的幻术被白光吞噬,斐守岁双脚离地,浮在茫然的白中。
断手消失了。
没有寒意与春风。
只留下一句:“快些开悟吧,快些团圆吧,我已尽力,你们可别再流浪了……”
斐守岁想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在他眼前,在他方寸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
咬着后槽牙,斐守岁念诀唤出画笔。
画笔好像一点在白纸中央的芝麻。
斐守岁握住它,笔端的墨水,丝带般变成巨手托住他往上升。
升得越高,周遭的白越发刺眼。
斐守岁能感受到出口就在他的头顶,那一轮圆月。
第052章 偷情
睁眼时, 是大雨倾盆。
但并非那个薛宅。
斐守岁站在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黑影将他没在任何人见不着的地方。
入眼是青阶,还有三两撑伞而过的香客。
高香的温暾在雨水里慢慢游过。
偶尔的鸟叫, 混杂妇人低声的交谈。
此处是寺庙,常点香祈福, 也是斐守岁不敢打量的禁地。
梧桐叶很大,穿透斐守岁的身体, 飘飘然在地上,被雨水黏湿。
老妖怪执扇一扇,梧桐叶依旧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想来这儿还是在幻境里。若不找出幻境的节点, 斐守岁怕是要困在如此的大雨里一辈子。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幻境他并不担忧,只不过眼前的不是平常地方,而是神佛接受香火的寺庙。他一个妖怪堂而皇之地踏入, 实在是有点不舒服。
打量三两梧桐。
红墙延伸在视线的尽头围合而抱,来来往往的马车, 撩开帘子的也无非是妇人携着稚童。
道一句平平安安,再念叨远在他乡的夫君早日归家。
老妖怪觉着无趣,他下意识掸掸衣袖,淋着雨同香客一块儿踏上前往寺庙的石板路。
细听。
“听闻此庙求姻缘是最准不过的, 不知老夫人是替家中哪位姑娘寻觅良缘?”是个佝偻脊背的老婆子,走得低眉顺眼。
而她身边的妇人衣着不凡, 身侧各有两个丫鬟。
一个丫鬟执伞, 一个拎着香烛篮子。
站在其中的妇人捂嘴笑道:“哪盼什么姻缘, 只求我孙儿高中,能求取一官半职, 替我阮家长长脸。”
阮家……
斐守岁看了眼妇人。
那老婆子恭维道:“哎哟,老夫人说笑了。我们这镇子哪户人家不知道阮家大公子是做状元郎的命,未来能娶公主嘞。再说了,老夫人家里还有四个未出阁的姑娘。老生有幸都见过,怕是去天子脚下都寻不到这样标志的。老夫人又何必刻意点高香呢,这本就是该是命里头带的富贵。”
“你呀,说的话真真好听,”阮老夫人握帕客气地笑了几声,“要是我家那几个姑娘真将婚姻大事放在心里头记着,我也不至这般年纪了,还替她们操心。”
老婆子一听话中话,笑呵呵地搓手:“老夫人又在说胡话了。前些日子北家书院开赏花会邀公子小姐写诗。阮家二姑娘写的一首绝句,把一众公子哥们狠狠地压了一头。听闻薛谭薛家公子不服,阮二姑娘就又写,直到把薛公子写服气了,才就此作罢。这事都在妯娌间传遍了,老夫人难道不知?”
“我家与薛家本就是世交,写一两首诗罢了。更何况薛谭那孩子已有了娃娃亲,我们阮家的姑娘再怎么不济,也不会抢别人的夫君。”
说着,阮老夫人加快了步子,将那老婆子甩在身后。
老婆子连忙赶上去,正正好被身侧提篮的丫鬟挡住。
执伞那位年长的丫鬟瞪了眼:“说错话了还敢觍着脸,你不害臊没脸没皮,我们家清白的姑娘可羞不起这人。”
她立马抓住丫鬟的袖子,沾了水的手在衣袖上留下两个手指印。
“哎哟哎哟,姑娘你看看我的嘴,哎哎阮老夫人别走啊……”
斐守岁慢慢放下脚步,妇人吵闹的声音渐渐地淡出他的耳识,他远远地送走了大雨里的阮老夫人。
香灰盈盈,在一旁梧桐树荫下斐守岁见到了一个熟人。
站在石板路正中央,身边穿过许许多多的香客,斐守岁半透明的躯壳印出地面的水洼。
见熟人着华衣,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小厮掀开帘子打着伞,马车里探出脑袋的是薛家薛谭。
那个在雨夜与阮家姑娘厮混的有妇之夫。
斐守岁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会儿的薛谭意气风发,一身衣裳衬得他风华正茂,高鼻梁又兼好相貌,确实称得上如意郎君。
可惜这位相貌堂堂的郎君却在自家院子里,背着正房夫人吃腥。
老妖怪心里头笑了声,他抛下已经走远的阮老夫人,转身就跟上了薛谭。
心里念叨方才听到的话,不知不觉间从大路走到了小径上。
红墙越来越高,雨珠一点点落下来,前头走着的薛谭身边只跟了一个掌马的小厮。
小厮一边撑伞一边东张西望,将贼眉鼠眼这四字刻在了脸上。
薛谭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油纸伞,啐道:“你仰着脑袋,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小厮歉起脸,挠挠头:“不是公子说看着点人吗……”
“也不是叫你现在看!蠢货!”
看来只是徒有虚名,皮囊里面不过一个赃货。
斐守岁作为局外人,不由得开始对比起薛谭。
之前进薛宅后院,不见男丁倒是情有可原,可驱邪祟这般大的事,明明在场却不敢出来,便有了蹊跷。
老妖怪抱胸而立,看薛谭到底要在这佛家之地做什么。
只见薛谭鬼鬼祟祟地绕过小门。大雨下得瓢泼,他与小厮拱腰穿过游廊假山,走至一处荒废的院子。
院子不大不小,杂草遍地。左右厢房上了锁,灰扑扑的纸窗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透不进光亮。
仅有偏门微开。
门缝去见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像一张躲在陷阱里的血盆大口。
雨水顺屋檐倒酒似的倾落。竹帘子挂着水珠,一阵暖风吹过去,小厮抬头看一眼游廊上的灰布条子。
凑上前在薛谭耳边小声:“公子,我们要是没见着阮二姑娘怎么办?”
薛谭烦躁道:“没见到就没见到,瞧你那德行!”
“我这不是替公子担心吗……”
“哼,你少操这种心。”
阮二姑娘……
斐守岁侧身于左厢房的白墙后,他已经猜到所谓的阮二姑娘是谁。
面前的薛谭看上去不过加冠,而听闻北棠娘子嫁过去也都是几年前了。不难猜测,此幻境或许有些年头。
悄悄推开木门。
听到女子的轻叹:“姑娘呀,我们在这儿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这薛公子怕是不会来了……”
“别急,再等等。”
“可要是薛公子不来,我们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住嘴,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话了。
门外的薛谭笑了笑,朝小厮使使眼色。
小厮很识趣地后退数步,走去一边放哨。
斐守岁在外头也不想进去,不是话本故事看多了,而是这档子事在哪户人家里不曾见过。有丈夫与嫂子,有妻子与弟兄,还有不堪入目的兄弟姊妹。什么都有,不过大家将这些事藏起来了,才觉得湖面一片宁静,实则暗潮汹涌。
老妖怪打了个哈欠,正觉无趣,屋内传出急促的喘息。
真是脏到了极点。
笑一句。倚墙等候,却见一旁右厢房探出个人影。
高高的杂草间。来者个子并不高,穿着丫鬟衣裳,估摸及笄的年纪。
姑娘家是独自一人来的,身边一个随从婢子都没有。见她咬唇皱眉,心里是端着心事,站在墙后窥探正屋。
一声贪欢传出来,惊得门外的小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里是骂骂咧咧,却不见出声。
那个小姑娘为此抓紧了墙壁,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屋子。
斐守岁好奇,便朝她走去。
没走几步,听到姑娘家的怒音。
“说什么诗会知己,原来跑这儿知己来了……”
姑娘家生得好看,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眉心又点花钿。有些肉嘟嘟的脸颊,配得上淡粉的妆容,就算没有锦衣华服在人群里也是最亮眼的。
斐守岁记得那双眼睛,是北棠娘子。但眼前的比幻境外的要在矮些,在稚嫩些,乃至眼睛里露出了少女的单纯。
她说:“薛谭你若现在出来,我便原谅你,你若不出来……”
谁料里头的声音愈发不节制,哪里见得到薛谭。
听着听着,北棠耳坠通红,止不住眼泪。听不到抽泣的声音,只有女儿家眨巴眨巴眼睛,让泪水似累赘一滴滴流下来。
咬牙低声:“哼……你与我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什么?
斐守岁记性再不好,也不致忘了白日里用妖身的瞳见到的北棠娘子。
北棠娘子年芳二十有余,此时面前的姑娘若是细细算,正好能对的上年纪。
怎么会就此作罢。
老妖怪不解,只得放下那对在阴暗角落苟且的男女,抬步跟在北棠身后。
前头的姑娘家因落泪而有些走不稳路,她每走几步就要扶着墙歇息,死死咬着唇,想是早上点的胭脂都碾碎了。
斐守岁说不上心疼,只是看客,可怜一下幻境里北棠的曾经。
终究还是嫁了的。闺阁女子大多数身不由己,不知未来夫君的品行,一句父母的玩笑话,也就当成珠宝嫁了去。而那些男子却洋洋洒洒被世人谈笑都这样。
男人都这样。
深宅妇人都自言自语,安慰自怜,谁家夫君没有个三妻四妾的。
北棠靠着游廊,仰首喘气。她的手拽住衣襟,虚汗不知不觉间浸透了她的额头。
是喘症。
斐守岁冷冷地背手站在一旁,眼底的怜悯在这样的呼吸里,一点也激扬不起来。
死不了的。
老妖怪知道未来,便不担心现在。他知道北棠应能过此劫,然后……然后再入另外一个劫难。
看着北棠呼吸越来越困难,周围连只虫子鸟儿都不飞过,只有大雨。
大雨落得吓人,想必是有什么天大的委屈,才让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愿用雨水算计泪珠。
雨水不止,一个劲地哭。
北棠直起身子,手颤得厉害,她想要摸索袖子里随身带的药丸。手指尽力钩住袖子,探进去寻。摸到一个香囊,却因手抖摔在地上。
香囊沾了泥水,素雅的绣花污去一大片。
北棠蹲下,喘得更厉害了。
眼前漆黑,头昏脑胀。
哐当一下,姑娘家倒在了地上。
“……”
斐守岁无法触摸幻境的人物,这幻境也不是他创造的,自然改变不了结局。
再慈悲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已注定。
北棠躺下去没多久,游廊尽头有妇人交谈的声音。
谈笑间,斐守岁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庙前遇到的阮老夫人。
此时,阮老夫人手执香灰,正走在两个丫鬟前,说道:“也是委屈你们和我这个老太婆一同走庙了。”
“老太太这是说哪里的话,能借着您的福,我们就是三生修来的好运了。”是年长的丫鬟。
阮老夫人笑了笑,慈祥的眉目漠视前路。
“等走完了这最后一段路,我们就歇歇。”
“是。”
第053章 阿珍
香灰的味道宁静, 安抚着草木晃荡的心。
三人慢悠悠地转过游廊,碎着妇人的小脚,目光斜斜地偏落。
斐守岁静候着如命运般的交汇。
惊呼一声, 是阮老夫人率先看到了北棠。老人家立马丢下手里的香灰,或许是久病成良医。见她伸手就给北棠把脉, 又去摸额头,又探鼻息, 好不着急。
似乎听到了北棠的急喘,阮老夫人这才联想出喘病二字,便正正巧注意到一旁沾污的香囊。
“快,快把地上的香囊拿来, 许是姑娘家随身带着的药。”
大丫鬟得令,捡起香囊打开一看,里头完完好好包着一个玉色瓷瓶。
开瓷瓶,倒出一粒小半指甲大的药丸。
雨声哗啦啦地响, 阮老夫人半抱着北棠,老手稳稳地托着北棠的下巴, 听她着急。
“佛门清净地,姑娘家可别在这儿睡着了,醒醒呀,醒醒呀。”
药丸被丫鬟捏成两半, 另一个小丫鬟又从香烛篮子里拿出装茶的葫芦。
一左一右就把那救命的东西给塞入北棠嘴里。
咽了咽。
阮老夫人不放心似地拍拍北棠的后背:“我们不路过,要是晚些来了, 你可怎么办好呢……”
一旁大丫鬟在后收拾落了一地的香灰, 回道:“老太太, 此处偏僻,要不快些去正殿请小师傅来抬人?”
阮老夫人回过头, 慈祥的脸上满是愁容:“那你先去请小师傅,我看这个姑娘气有些缓了,应是吃的药有用。你也不必太慌忙,雨大路滑,小心些别摔着,误了时辰。”
“是。”
那丫鬟在原地福了福,当是从了安排。她捡起地上的香灰秆子,抬脚拍拍腿,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一老一小目送走大丫鬟,这才想起坐在地上实在是不妥。
另一个年纪略小的丫鬟扶起北棠,朝旁边看去。
长长的游廊没有落座的地方。
小丫鬟无奈:“老太太,要不去找找荒废的空厢房,哪怕是不沾水的地,也比通风的廊下要好些。”
“唉唉。”
阮老夫人笑着,“还是你们两个聪明,我老了倒没注意。来,扶姑娘起身。”
小丫鬟很是得体地用手搀扶住北棠。
靠得近了,小丫鬟鼻子嗅到了什么。她双目一亮,沉不住气,大大咧咧地向阮老夫人开口。
“老太太你闻,是戍香阁的胭脂味。”
“胭脂?”
阮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半信半疑地凑到北棠身边,好似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香味。
见她拿出帕子,替北棠擦去脸上沾了泥水的眼泪。
低声念道:“戍香阁不是北家的产业?”
“是呀。戍香阁的胭脂个个都是精品,上月二姑娘还刻意派院里的老婆子去买呢。”
“就是那个一盒难求的胭脂水粉铺子……”阮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有些看不透,“她一个婢子打扮,伺候人的丫头,怎么用得起?”
小丫鬟点点头:“所以才奇怪呢。二姑娘花了不少私房才要得到一盒,说是今年北家姑娘及笄,好些个上品的胭脂都先被挑走了。二姑娘还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哎哟,你快快别提沁夕这个小蹄子。”
“是……”
小丫鬟立马闭上嘴,有些蔫蔫的。
阮老夫人皱着眉,好像二姑娘是个烫嘴的物件,刺得她嘴皮子发疼。
“说不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买来赏给下人的,就别放在心上,不过一盒粉胭脂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呀?”
阮老夫人将帕子藏好,自己也扶起北棠。
听小丫鬟抱怨:“我们镇子也就几家人能买得起戍香阁的东西。”
“有这种事?”
小丫鬟仰头眨眨眼,并不敢开口。
“现在让你说了你又不说,真是!”阮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说吧说吧,你看我何时罚过你。”
小丫鬟得了准允,这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老太太常居佛堂,有些事情也许未曾听过。”
“你说罢!”
小丫鬟嘟囔了声:“这些都是二姑娘身边的姐姐与我聊起的。说是北家的胭脂分三批,一批专卖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一批走妯娌的生意四散给周边镇子各户人家的姑娘,还有一批就摆在铺子里卖。达官贵人的胭脂肯定是轮不到的,所以二姑娘常常托人去问第二批的胭脂,这才结识了北家的北棠姑娘。”
“北棠姑娘……”
阮老夫人念着这个名字,她花白的头发晃在雨丝里,仿佛是连接记忆的线。
恍然:“她很小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一面。”
小丫鬟附和般点头。
“后来北棠姑娘不知为何与二姑娘闹翻了。二姑娘买不到好胭脂,这才让老婆子假扮别家院里的人去买呢。”
听到这句,阮家夫人又是重重地一叹。
“整天不是赏花写诗就是踢蹴鞠,与那些男子厮混,唉!”
两人走了没几步,便回到了起初的杂草园子。
斐守岁不禁往正房去看,见着那个本在放哨的小厮坐在石阶上打瞌睡。
至于声音。
尚且隔得远,未曾传出来。
阮家人哪知还有这一出,她们只当看到了歇脚地,要去避雨。
小丫鬟笑盈盈地说:“托老太太的福,这才遇到了空园子。”
“你的嘴呀。”
阮老夫人看着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尤其听不得小姑娘的甜言蜜语,就被牵着进了园子。
走的是北棠跑出来的路。
杂草长得很高,雨珠倒豆子般砸下来,砸在草叶里,顺叶脉而下。
走来的路只随意铺了石块,于是一步一步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水。
好不容易到了右厢房旁,小丫鬟看到那个打盹的小厮。
她知此时不宜大声说话,就低下头声音极轻:“老太太,那边屋子有人呢。”
“有人?”
阮老夫人打眼去看,却因年岁大了,只瞅见模糊的青绿草丛。
“没见着人,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看错!”小丫鬟嘟嘟嘴,“看打扮像是给人家牵马的。”
“许是香客也来避雨,不用大惊小怪。”
阮老夫人笑着,正想去试着推开紧锁的屋门。她忽地转过头,摆摆手,示意小丫鬟听她说话。
“带着小厮?”
小丫鬟:“是。”
“就是有男客在……”
阮老夫人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一个主意,她将北棠嘱咐给小丫鬟,“也不知小师傅几时到,我去请正屋避雨的香客来。”
说完就要抬脚去,小丫鬟连忙拉住阮老夫人。
“老太太,您一大把年纪了去做什么,还是我去吧!”
阮老夫人不依,拍开了小丫鬟的手,是一副笑眯眯慈爱的面容:“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嫁人,随随便便见男客可不好,这要是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我老了,也不管这老脸皮。我去问,他们也不会回绝一个老婆子。阿珍你就扶着这个姑娘,乖乖的啊。”
阿珍?
斐守岁本百无聊赖,直到听着阮老夫人唤一句“阿珍”,他才回过神。
海棠镇还有第二个阿珍?
想了片刻,幻出妖身的瞳,往小丫鬟身上一扫。
视线垂落,印出一个长得略高的女子背影。
阮老夫人说完,往正房走去。
小丫鬟尊着主仆有别,自然低头喏声当作礼节。
等着阮老夫人隐在高草之间,小丫鬟才松下一气,她扭扭胳膊,掂了掂北棠。
北棠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小丫鬟好似很无奈,干脆换手背起一病不醒的人儿。
转头时,一抹浅笑大大方方地露在脸上,照入斐守岁的眼中。
模样动作皆与阿珍姑娘相似。
老妖怪这会子有了兴趣,他走到小丫鬟身侧,弯下腰去琢磨。
阿珍看不到幻境之外,斐守岁便明目张胆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遇到阿珍时她已疯魔,所以不曾注意那番疯疯癫癫的人儿。眼下细细观了,她也算得上一号美人。
杏眼樱桃唇,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恰到好处的笑,出彩不了多少。
老妖怪看着眼前的两位姑娘,笑一句幻境出现的良苦用心。要不是斐守岁能察觉幻境真假,不然换做平常人,便早早以为是假的了。
没多看几眼阿珍,正房那边突然有妇人责骂的声音。声音并不大,但斐守岁这个修行之人听到了。
被压低的怒音穿透房墙。
“沁夕你、你们两人在此地……反了,真是反了!”
“老太太,我今日来点香,只是与薛郎碰巧遇上……”
“好一个碰巧,你们都巧到这种荒废的院子里,巧到……”
又是稍稍近一些的拌嘴,牵马小厮的讥笑:“公子,这老婆子好不讲理,都说不要进来,还非得推开我。我都跌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是你遮遮掩掩,”阮老夫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顿了好久,“我本想着不进去便是。可偏偏喊什么‘沁夕’,这是我家姑娘的名字!”
诸如此类的话,终是应验了斐守岁的想法。
老妖怪看了眼安心背着北棠的阿珍,可曾想到多年后一个疯魔一个病倒。
还有一个不知干了什么勾当。
叹一气。
又听:
“我家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老婆子就算被丢到大雨里头,也是要和你们拼命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微微的颤抖,“谁知我家的姑娘……”
寂静片刻。
“老太太,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太太,老太太……”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你衣冠不整,还与……唉!”阮老夫人边喘气边压抑怒火,“你的阿娘是多少端庄贤惠的女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姑娘。你阿娘要是在世,你晓得她会有多伤心!这世上的男子,我阮家的姑娘选都选不过来,你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斐守岁都能想象出阮老夫人一张紫胀的老脸。
“老太太,我与薛郎是真心相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阮沁夕趴在地上拽住阮老夫人的衣袖,“您不信就问问他。”
说着,阮沁夕又去抓薛谭的袖子。谁知薛谭躲了下,竟让她扑了个空。
阮老夫人苦笑一声:“傻姑娘啊……你是忘了薛家与北家的婚事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口口声声的相爱不爱,哪一个爱抵得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动静在一句句的话中变大。
雨是停不了的。
水雾升腾在山腰的寺庙里。青翠的竹林,杂草东倒西歪。雨声盖不住阮老夫人的斥责。
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实在是耳朵生茧,他上前一把抱住阮老夫人的腰,朝薛谭献计。
“公子,我抱住这个老太婆,你和阮姑娘先跑!”
“你!”
薛谭低着头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膝盖一动不动。
阮老夫人见状,是气上了头,她用捏香灰的手去砸小厮的手臂,啐道:“我教训自家姑娘,你这个外人快快松手!松手!”
可叹小厮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
“花甲年纪的老太太,还能打得过我?”
阮老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她深深咽下一口气,望向阮沁夕。
沁夕撇过头。
跪在一旁不敢动的还有阮沁夕的贴身丫鬟。衣不蔽体,哭哭啼啼地捂住脸颊。
阮老夫人哑了声嗓,老眼流出豆般大小的眼泪。
女儿家的哭声绕着她,如山林鸟雀啼鸣,飞到右厢房门口。
第054章 作贱
门口站着的阿珍哪知正房出了这种事故, 她背着北棠,左右踱步,等待阮老夫人。
夹着雨丝暖烘烘的风从游廊边吹进, 一下子吹开了阿珍的长发。
阿珍细嗅泥土沤出的草木腥,眼看漫山云雾, 遮挡了一丛丛的竹林。
好似是女儿家的啼哭游过竹林云雾。阿珍朦胧之间听到了什么。她带着狐疑,背好身后的人儿, 朝正房走几步。
老妇人的争吵,女儿家的哭声,还有熟悉极了的求饶。
阿珍茫然。
歪着脑袋,不敢前进。
斐守岁跟着她, 很是好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听小厮困住阮老夫人:“老夫人的绣花枕头可不好使。”
皮肉的撞击声,阮老夫人咬唇,皱纹都在用力,她一拳一拳打向小厮的手。
可就算如此, 阮沁夕也没有上前。
只是自顾自地可怜。
小厮笑道:“公子你看,老太婆明明打的是我, 还怎么哭了!”
眼泪滴落,却被雨水遮掩。
突然之间没了声响。
阿珍歪歪脑袋,暖风又是一阵阵吹过来。
“老太太!老太太!”声音变得急躁,像是在唤那个离开人世的亲朋, 真当有些惨烈。
阿珍偏过头,眼前是大雨滂沱, 雨帘遮盖了她的眼。
耳边是雨声之外奇怪的叫唤。
声音越听越耳熟, 本是没将来客往自家姑娘身上想, 直到阮沁夕一句哭似的“老太太”,阿珍才联想到一起。
这声音好奇怪, 怎么像平日里二姑娘与大姑娘说话似的?
阿珍看着大雨,只要转身就能看到的正房,她却犹豫着不敢向前。
要是听错了,或那是香客私家的事情……
咽了咽。
“老太太去了好久……”
阿珍望向昏沉沉的天。
雨珠浑圆地砸在小院的大树上,噼里啪啦。明明接近暑气,却有莫名的冷从山里飘出来。
鬼魅妖邪似的吓人。
身后的北棠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冷冷地看着阿珍。
斐守岁抱胸而立。
见北棠在阿珍耳边有气无力地幽幽开口:“你是谁?”
“唉哟!”
阿珍吓了一跳,她险些将北棠从背后摔下来,“姑娘醒了不早说!”
“……是你救的我?”
阿珍立马摇摇头,回:“不是我,是我家老夫人先看着姑娘你的。”
“……”
北棠默然,她实在是没力气,只好继续趴在阿珍身上。下巴点了点阿珍的肩:“那你家老夫人呢?”
“去找正房的香客了,”阿珍又想起阮老夫人,她抬头看天,解释道,“在游廊那边见到姑娘时,老夫人已经派兰姐姐去找小师傅来。后来为避雨躲风才到这儿,想着正房有男客,要是能拜托人家一块儿背姑娘,也就不必麻烦庙里的小师傅了。”
“正房……?”
北棠的脸色瞬间黑了,她咬唇压抑着情绪,客气道:“姑娘,我是喘症,眼下吃药已好了许多,就不必背着我了。姑娘口中的老夫人这么久还未回来,可要过去看看?”
“我是想去,”得令放下北棠,阿珍转过身憨笑道,“但方才背着姑娘您,怕雨水淋了姑娘染上风寒。姑娘既好了不少,能否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寻我家老夫人来?”
“自是可以。”
北棠咳了几声,扶着栏杆,见阿珍头也不回地就要往雨里跑,她伸手拉住了阿珍,“还未请教姑娘是哪家人,日后好来登门拜谢。”
阿珍回首:“我叫阿珍,城西阮家,阮老夫人房里的!”
字落,北棠瞪大了眼睛,她被这一瞬息的冲击昏了视线,黑漆漆的看不到阿珍在哪儿。站不稳,摇摇晃晃,下意识死死拉住阿珍的手,沙哑的喉嗓追问。
“那、那你家的老夫人,可是……”
后头的话像是堵在了舌根说不出。
北棠眼前的黑渐渐散去,不知不觉间,她的脸色涨红。
阿珍担忧道:“姑娘?”
“我……我没事。”
北棠笑了笑,她并不了解除了阮沁夕其他的阮家人。只听妯娌间一说起阮家,便有阮老夫人的分,且每每称赞,说那老夫人常常在城外布粥,又用体己钱修缮山路,捐了好些个香火。
若要让这样的人看到自家姑娘做混账事,怕是会气晕过去。
北棠皱眉,问阿珍:“老夫人去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命是薛家与阮家人气走的,却又是阮家老人救的。要真如她所想,阮老夫人怕是不好受了。
姑娘家扮作委屈模样:“适才是头晕,劳烦阿珍姑娘带我一块去看看救命恩人。只怕我等会又晕了,连句多谢都没法说。”
“这……”
阿珍看一眼大雨,正房那边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已是不给她思索的时间。
“那劳请姑娘抓住我的手,外头的石板路滑得很,摔着了可不好。”
北棠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沿着屋檐,绕过高草,冒雨走向正房一侧,争执的声音明目张胆地闯入两人的耳朵。
“薛郎,你把我祖母气病了!”
北棠心里咯噔一下。
“我气病的?难不成你不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能气到你祖母?”薛谭冷然,“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人能逃得掉!”
斐守岁因靠得近了,他能清楚听到薛谭语气的变化,刚才阮老夫人还在时一句也不说,现在倒好。
“那你说怎么办?我为了见你可是扮成丫鬟来的。”
“我不是早早叫人去牵马车了?”语气急转,变成温言细语,“沁夕,我知道你着急,但总得一步步来。把你祖母带去我私下的铺子,再请个能守得住秘密的郎中诊治。这些也总得将人带出去才是首要。”
阮沁夕:“你选的宅子靠近庙外的小路,怕是早想到有这一出,打算着逃呢!”
“我的好姑娘,别生气了,我岂是这样的人?”
站在正房墙角的两人,躲着大雨在屋檐下都抬不起脚。
北棠拧了拧眉心,她虽早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亲眼去面对,如心鲠鱼刺,咽不下去还痛得厉害。她也知晓而今最重要的是阮老夫人。至少不能让阮老夫人被送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下定了决心要走,阿珍拉住了她。
回过身,见女儿家煞白了脸,说不上话,只是摇头。
北棠知阿珍的意思。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稍微矮些的姑娘,轻轻叹息在耳边说:“老夫人待你极好?”
阿珍猛地点头。
北棠垂眸:“既如此,你怎会丢下她不管。”
“我自然不会,可兰姐姐不在,我……”
“兰姐姐,是与老夫人一块儿来的?”
“是。”
阿珍自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是阮老夫人房里最小的丫鬟,从小养在身边被保护的很好,内宅所有的风浪她都只是远观。如今这番丑事堂而皇之地抬在她眼前,她慌得走不动道,只想抓根救命稻草。
眨眨眼睛。
“姑娘有法子?”阿珍很是难堪地溜一眼正房,“屋里头有男客。”
要说有,北棠是有个抵人的好妙招,但唯独是她不愿做的。
去看阿珍泛着泪光的眼睛,北棠释然一笑。
“我有法子,不怕……男客。”
阿珍一听,在大雨间一道紫电劈下,天空轰隆几声。她微微躬身作一揖礼,额头抵在手掌上,却不言说。
急而不失去尊卑。
礼毕,阿珍抬眼看着北棠。
“阿珍多谢姑娘。”
北棠扶起阿珍:“老夫人救我一命,我来此道谢罢了。”
说完,北棠吐出一口浊气。
她手提裙摆,踏上青阶。身后拉着阿珍,脚步声在雨声里响了两下,正房的交谈声立马消散。
直走一绕,影子落在纸窗上,北棠用力推开微阖的木门。
阴沉的天空落下黯淡的光。
光束一层层打入屋内。
正对着木门有一半开屏风的床榻。榻上坐着已将衣裳穿戴整齐的男女。旁边还有个仍在落泪的姑娘,至于阮老夫人。
无人关照,躺在湿答答的地上,连给她擦脸的人都没有。
双目紧闭,眉头还是皱的。
北棠不愿去看薛谭与阮沁夕,她径直走向阮老夫人,示意阿珍帮她背人。
手未触到身躯。
阮沁夕支支吾吾地指着北棠,扯了扯薛谭的衣袖,结巴道:“北、北棠?薛郎你看,是北家的人……”
“阿棠?”薛谭唤了声。
北棠视若无睹。
阿珍听说过北棠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侧之人。
北棠与阿珍对视,她无奈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你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抬人。”
薛谭见了北棠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少,他甩开阮沁夕黏腻的手,起身走上前要拦住北棠。
嘴里说着:“阿棠,你不是阮家人!”
北棠不管薛谭,想远远地绕开他,对方却不依不饶。
“你要带沁夕的祖母去哪里?”
话落,忍无可忍。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薛谭的左脸上。
薛谭红脸惊讶之余,北棠早已扶起阮老夫人,抛下一句:“薛谭,你既喜欢阮二姑娘就下聘书去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才能算得上结发夫妻。你这样只能当是作贱,连外室都不如。”
老夫人身子沉,北棠与阿珍两人抬起害怕伤着,便有些慢。
薛谭被话呛到,他一把手抓住北棠,捂着脸,怒吼:“你个小蹄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北棠奋力甩开,鄙夷道:“就凭你们薛家的良田都与我北家有关,就凭那该死的一纸婚书是我舅舅吏部侍郎的墨宝。”
目光一掠,见阮沁夕瑟瑟发抖的脸。
北棠努力稳住步伐,与阿珍一左一右走到木门前。
“薛谭你最好记住了,北家的婚事要决定也是北家的事,而你最多当个按手印的。”
跨过门槛,北棠又道。
“阮二姑娘,往日你与我争吵,我全当是女儿家的赌气。而今日你家老太太晕在此地,你与薛谭之事会不会被传在妯娌之间,就要看你的孝心了。”
是了,阮老夫人最想要的无非是膝下儿女承欢。
斐守岁站在屋外,抱胸背靠纸窗。
大雨落得夸张,沾湿了衣袖与发梢。泥水汇在阶梯之下,流过小径青草。
看北棠与阿珍带着阮老夫人往外走。
远远的,游廊尽头。
风吹过。
大丫鬟阿兰身后跟着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和尚,两人朝着小院走来。
阿兰疾步走得在前头,她抬头眯眼一看。看到艰难的阿珍,旁边搀扶的是昏迷的阮老夫人。
“老太太?!”
女儿家着急得连身旁的佛门礼仪都不顾了,她跑过来,唤一声,“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055章 竹林
模糊的水雾从四周升起, 视线被占据。
斐守岁知晓幻境快尽,他漠视着急成热锅蚂蚁的阿兰与阿珍。
在白茫茫的水汽里,女儿家背起阮老夫人就往外头跑。
好似要跑开小院, 退散大雨。
雨水顺屋脊而下,倾盆似的倒入泥地。
小和尚跟在阿兰身后, 喘息问:“施主怎会在此处?”
阿兰回:“游香!”
小和尚又看了眼在后头慢慢走的北棠,方转头与阿兰:“施主只管跟着游廊走, 来时的路就是最快的。正殿在扫尘,施主不必担忧,直接与方丈言明即可。”
“有劳小师傅了。”
尊着礼数,阿珍在旁边对小和尚合十。
随后两人便走远了, 消失在转角游廊处。
长长的路,北棠慢悠悠地在一旁走着。她有喘疾,不能送阮老夫人,只好扶着栏杆, 走几步停一会。
小和尚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看着北棠朝他走来。
合十弓背:“施主。”
北棠倦着眼皮, 有气无力地福了福。
“小师傅不跟着去?”北棠笑了笑,“阮家夫人常做善事,又给庙里捐香火钱,小师傅理应……咳咳咳。”
捂嘴轻咳。
小和尚听罢摇摇头:“阮施主所托并非她自己。”
“何意。”
“施主可有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小和尚盯着北棠, 眼里有无尽的悲凉,“施主的劫难与他有关。”
北棠一愣, 垂着眼帘:“小师傅, 你为我泄露了天机, 不怕吗?”
小和尚低头从袖中拿出一盒戍香阁的胭脂。
“有难。”
北棠实在是撑不下去,她看一眼胭脂, 缓缓靠向廊柱,瘫坐地面。仰头抵着柱子,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到更多,她捂住自己的胸口。
疑惑:“这是何人的胭脂?”
小和尚上前用手背温了温北棠的额头。
叹息一气,似是无可奈何。
“遗漏之物。”
“遗漏……”北棠轻笑一声,她知晓了答案,“佛门清净,却有这样的事,小师傅作何感想。”
“众生相。”
“众生相啊……”
北棠朝小和尚伸手,小和尚就把胭脂盒子给了她。
细细看去。
“胭脂是舅妈的产业,胭脂有难……舅舅?”北棠虚眯着眼,“小师傅,你能否送我去城北家中,就说劳烦北家家主……劳烦祖父写信与舅舅……”
小和尚沉默,微微俯首,双手在胸前合十。
北棠渐渐闭上了眼。
大雨之中,只剩宁静。
白雾愈发夸张,将那小和尚团团围住。
斐守岁看向正房的门,瞥一眼房内,便朝北棠走去。
正房是争吵之声,走得越远。声音像回声荡在斐守岁的耳边。
空谷作响,白色的大雾绕上斐守岁的腰肢,挥手散去,复又缠绕。
朦胧的雾里,却见北棠挣扎着起身,她与小和尚不知说了什么。
小和尚一脸惶恐,推托着北棠。
“施主万万不可!”
北棠疲惫地迎合一个笑容:“有何不可?既不背对天理,又不有愧父母。只不过可怜了他,还在山脚等着我……”
“施主?”
小和尚不能拉住北棠。
只见北棠一瘸一拐地背离游廊的方向,走进了旁边的竹林。
大雨。
幻境的大雨从未停歇。
雨点打在竹叶上,打落女儿家的发钗。温吞的水揽着白珍珠,一摇又一晃。
淋着雨,不知要走向何方。
北棠扶住一株开了花的老竹。雨水在她的眼睫外流淌。
“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她脚踩石板路,转身笑对,“小师傅,还是算了吧,一切有命,一切皆为相。”
慢慢地女儿家说完,头也不回地隐入竹林之间。
斐守岁与小和尚一同站在游廊下。
“阿弥陀佛,”小和尚合十,“终究是施主之命。”
命?
斐守岁去看半截身子在雾里的小和尚。
他听不明白这些哑谜,也看不懂北棠为何要走入竹林。总觉得幻境不该在此处完结。
思索中,竹林那头喷涌出白雾,吞噬北棠的影子。
斐守岁掐指算了算,也确实到了时间。
幻境的一切开始坍塌。
竹子倒落,穿透斐守岁的身躯,散成一团。径缘不作反抗,任由幻境之物拉扯他。轻飘飘的动作,小和尚变成一只白鸟悬在空中,如一朵眠云。
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唯独见不到北棠。
斐守岁张开双臂,让白雾能拉他离开。
听雾中有人趣言。
“谭哥哥,你说女子定要背熟了此书,我却不以为然,”好似是北棠的声音,稚嫩,“这书都是规矩,条条框框的好不舒服!要我选,我就要做能文能武的谋士,绝不能困在小小的院子里,连出门都要丫鬟姑娘跟着。”
“你这小女子好气量,我日后是比不上你了。”
“谭哥哥觉得我说的对否?保家卫国者往往是男子,却不见女子扛枪甩棍。若我能当先驱之人,说不准后世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姑娘愿走出宅院,痛快活一场!到时候男子也无需做不喜欢之事,哪怕是回乡耕地煮粥绣花,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不必被他人笑话,能安稳一生!”
“你……你的这些话可别让家中大人听了,尤其是你祖母。”
薛谭的语气颇为不满。
北棠嘟着嘴,嘴里含含糊糊:“祖母对我好得很,她不像夫子总罚我,她定愿意听我说话的……”
声音打转,像被困在牢笼的鸟,不停地撞击笼壁。
白雾把斐守岁拖入混沌之中。
斐守岁不反抗,不挣扎。眼前的白慢慢让黑取代,困意占据了斐守岁的意识。他知道,只要是在幻境里困了,那在现实中也将醒来。
女儿家的那番话久久不散,驱使着困意。
老妖怪闭上了眼。
北棠最后的声音,如雾攀爬:“祖母……我为何错了,我不明白,为何天下不容我,为何祈求一个平起平坐都这般的难……”
……
须臾。
还未睁开眼,斐守岁的耳边还晃荡着北棠的声音之时,身侧传来抽噎声。
老妖怪皱着眉头,那哭声和雨滴一样淅淅沥沥。也不知道谁在他身侧能哭成这样。
“醒醒呀……”那声音唤着,“我将你带回屋子了,你怎么还不醒……”
话落,有小手晃着斐守岁的脑袋。手掌温温的,略过斐守岁的脸颊,安放在耳垂旁。
那手轻轻扯着斐守岁的耳垂,声音在耳边响道。
“斐径缘——”
拖得很长很长,又极轻。呼出的热气喷在斐守岁的颈处,“你快醒醒——”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懒怠睁眼。他知晓谢家伯茶怕是没这个胆,算都不必算,定是陆观道。
陆观道见唤不醒人,只好作罢。他把人拖回屋子就花了不少力气,眼下斐守岁正躺在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侧黏糊糊的都是黄泥。
小孩站起身,从一旁的木桶里打出一些冷水来,拧了手巾,开始给斐守岁擦脸。
外头还在下细雨。
秋夜的过夜水很冰,陆观道的小手冻得红肿。
手巾一遍一遍擦过斐守岁的脸。
经过眼睫,陆观道眨眨眼睛。
小孩俯身,用手指抹开斐守岁眉毛里的泥土,叹道:“脸着地会沾这么多脏东西,早知道就扛着走了。”
陆观道又去洗手巾。
斐守岁在心里头啐了口,怪道方才觉得脸有些刺痛。
正想着睁眼,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
老妖怪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动。这香不似北棠娘子的异香,是梧桐镇,小孩在客栈里散过的。
香味沁在身侧,斐守岁感觉到手巾在擦他的脖颈。
脸也不那么痛了。
陆观道自言自语:“流血了,不要疼,很快就好了的。”
流血?
斐守岁并未察觉。
小孩又说:“流血才会好起来。快快醒来呀,快快睁眼看一看我……”
声音愈发地近。
斐守岁闻着香,忽然小孩冰凉的手抵住了他的额头。那手泡了冷水,冻得像一坨冰渣子,有一股血腥味夹杂在冷香中。
老妖怪皱着眉,血腥味有些失调,他猛地睁开眼,想看看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只见陆观道倏地把手收回,作贼似地捂住他的手背。
一瞬间,三两血珠滴在斐守岁的脸颊上,滑落,正巧顺过耳垂。
屋里点了红烛。
烛台搁置在角落,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满地的血珠,有些渗人。
斐守岁立马坐起身,拽过陆观道。
小孩面色苍白,吃痛着撞在斐守岁身侧。
“醒了!”
他仰头惊呼。
斐守岁见到的是陆观道兴奋的表情,至于手背被划开而在鲜血淋漓,反倒不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老妖怪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
“你的手……”
小孩将手举起来:“喏。”
“我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陆观道用另一只手一指,烛台与木桶旁,有一摔碎的花瓶。
“瓷片割的!”
语气似乎很是自豪。
斐守岁扶额无奈:“我替你包扎。”
“不用不用,”陆观道笑嘻嘻地摆手,“老爷爷说马上就好了的。”
说着,小孩站起身跑到木桶旁给斐守岁拧干手巾。那流血的手背伸入冰水里,血在水中晕开,凝如冰花。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很快将手巾洗净。
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看着已被血染成淡粉的手巾,默默接下,很随意地擦了擦脖颈,便放着不管了。
听陆观道带着歉意:“对不起,我背不动你,只能拖你回来,才沾了泥巴……”
小孩低头站在斐守岁肩旁,流血的手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袖。
“衣裳都脏了。”
斐守岁不语,看了眼自己,回道:“无妨。”
“真的?”
斐守岁颔首。
老妖怪知道只有这样顺着陆观道说话,才能让他一点点去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声细语:“要让别人知道你受了伤不必包扎就能好,该怎么想?”
“唔……”
陆观道忽地不说话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丹凤眼欲说又止,好像是藏了个大故事。
须臾。
小孩缓缓蹲下.身,他仰首,将手背赤裸裸地给斐守岁看:“会被打。”
指了指手腕。
“这儿被藤条抽过。”
“……为何?”
“他们说要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人,就拿藤条抽,那样不会流血,好得更快,”小孩歪歪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第056章 灭口
斐守岁眯了眯眼睛:“嗯, 自然不会。”
小孩的手正肉眼可见地愈合伤口,不知眼前的人儿被他人当成了什么。
怪物?亦或者是灾祸。
淡然道:“以后受伤了就包扎,千万不能给别人看了去。”
陆观道不解, 手指戳了戳,咧出一个笑容:“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罢了。
斐守岁不打算与小孩说什么大道理。与其在这里关心一个不会受伤的人儿, 他更愿意去见一见北棠娘子。
幻境里那个独身走入竹林的女儿家为何知了真相还要嫁给薛谭。海棠镇四季不败的海棠花,总觉着与薛家脱不了干系。还有阿紫客栈的后院。北棠口中在京城做吏部侍郎的舅舅……
思索着, 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沾着的土块,斐守岁坐到桌边。
温水倾茶盏,指腹摩挲茶壁,他垂眸不语。施法念诀清洗衣衫, 这才将茶水入喉。
小孩在一边收拾地上的泥土。
暗黄色的土壤,黏在地面,每踩一脚就有印子留下。
既做了事情,就必然有擦不净的线索。
老妖怪拿出小方园子捡到的绣花鞋, 细细看去。绣花鞋的样式确与阿珍姑娘手中的一样,且鞋头沾了土。
“究竟是为何, 阿珍姑娘才会捡这只绣花鞋。”
不是陆观道的声音,却近在咫尺。
斐守岁立马警觉,转头去寻来源,这才看到是谢义山那厮。
谢家伯茶站在窗边, 一只手抵着推开了的一半窗子,乐呵呵地朝他挤眉弄眼。
“斐兄, 门锁了我进不来。”
“等等。”
斐守岁板着张脸给开了门。
谢义山在门口将蓑衣摘了, 甩下雨珠, 这才踱步进屋。
一进来,谢家伯茶二话不说绕过陆观道, 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屁股坐在斐守岁对面,他也没有舒坦到哪里去。一身夜行衣上全是水渍,头发那儿还带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听他道。
“兰家婆子的嘴就像个簸箕,拉着我走夜路还不停地念叨,我都应付不过来,”伯茶一饮而尽,“不过她与我说的应该都是大实话,不像是作假。不知斐兄今晚可有收获?”
斐守岁将绣花鞋放在桌上,推给了谢义山:“正如你所说,为何阿珍要捡这个。”
“许是看到了,才捡起来。”
老妖怪手指点了点桌:“阿珍说是‘夫人送她一只鞋’,可我这鞋子是在小方园子里捡的。”
“等等,斐兄手中的绣花鞋不是阿珍姑娘的那只?”谢义山诧异,“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江幸,还以为是她拿了阿珍的给了斐兄你。”
“江姑娘还未回来。”
“这……”谢伯茶拿起绣花鞋仔细端详,“园子里捡的,夫人送的?”
斐守岁颔首。
“斐兄可愿听我所说。”
谢义山倒是有些正经起来,他把凳子朝斐守岁那侧移了移,脸上的嬉皮笑脸换成了难得的严肃。
手一挥,谢伯茶给屋子上了一层法阵。
他说道:“两个时辰前,在去阿紫客栈的路上,我见到的兰家婆子。斐兄你猜猜她走的那条路,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摇头不知。
“她要去北家。”
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江千念画的海棠镇地图,铺开,手指一移,“北家在海棠林里面。一路来兰家婆子连个灯笼都不打,天又下雨,黑漆漆的一片。而阿紫客栈与北家相隔甚远。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里就拎了个竹篮,里头全是便宜的纸钱,边走边撒在地上,还呜呜地哭。我本想着是海棠镇的特有的祭祖习俗。”
伯茶叹出一气。
“怎么?”
“没承想走进了听到她嘴里念着的是北棠娘子的姓名,”谢义山看着北家隐在海棠林后萧条的模样,“凡是喊魂游香必定念已逝之人,盼他们记得回家的路,好来年看望亲人。”
“你是说……”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兰家婆子是北家老仆,早年间或许知道些什么。我这才现身追上她,”谢义山说到此处,惨笑一声,“多亏了斐兄的幻术,老婆子拉着我念叨了一路的家常。说哪户人家今年死了几头猪几只鸡,哪户种的稻子收成不好,还说什么隔壁阮家姑娘不检点,这和北棠娘子有什么关系!”
谢伯茶哭笑不得。
“说这些也就罢了,她还硬生生递给我一叠纸钱,让我去地府里省吃俭用些花。”
老妖怪客气地笑了笑。
“兰家婆子所言并非没用。谢兄,你知我今晚在后院里遇到了谁。”
“何人?”
“正是兰家婆子所说的阮家二姑娘。”
“是小猢狲看到的两人?”
“然也。”
斐守岁拿起青花瓷的茶壶,给谢义山到一杯温茶,“我被异香拖入幻境,看到了一段有关北棠娘子的事。”
虽那幻境并非老妖怪之手,但他能辨别幻境真假。以及他刻意隐瞒了人影与心识之事。
“幻境简而言之便是北棠撞破了薛谭与阮二姑娘行苟且之事,且那会子北棠娘子并未嫁于薛谭。而今晚我又见到两人,就在离北棠娘子院子不远的竹林里……”
斐守岁咽了咽,总是要说的,“与幻境相同。”
“高门大户竟有此事……这样想那幻境里头的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谢义山摸了摸下巴,把那难以启齿的抛之脑后,“可兰家婆子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斐守岁垂眸,那件事照理说只有北棠、阮老夫人与身边丫鬟知晓,莫非是阿珍或……阿兰。
开口:“谢兄可有打听到兰家婆子的亲眷?”
“有!据她自己所言,她嫁给的人家,家中的兄长生一女名叫阿珍,还有一个便是她在阮家干活的堂妹。堂妹也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阿兰,跟在已逝的阮老夫人身边。阮老夫人走后,那个姑娘就嫁去了别镇,从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谢义山叹息道:“而她的堂妹也在阮老夫人死后不久,投井自尽了。”
老妖怪猜了个大概,抿一口茶。
“幻境中撞破了薛阮两人的还有阮老夫人与她身边的丫鬟阿珍。”
“阿珍姑娘?”
谢义山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阮府的人……斐兄你可别骗我。”
“所言即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斐守岁看向海棠镇的地图,在镇子北面有一座绿莹莹的小山,“幻境里阮老夫人被阮家二姑娘气得晕倒,还是北棠娘子带着阿珍将人扶走的。”
“不过有一可疑之处。”
“可疑?”
“带他们来的小和尚说什么‘胭脂有难’。北棠娘子说要写信给她京城当官的舅舅,随后她一人淋着雨走入了山中竹林,留下一句‘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竹子开花……”
谢义山完完全全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嘴里反复琢磨着那四个字。
过了许久,陆观道都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了他才恍然大悟,抓住斐守岁的手直晃。
“斐兄!兰家婆子与我说的或许不是这些年的事!”
斐守岁被晃得头晕,抽不开手,只好顺谢伯茶的意思。
“别急,你先说。”
“八年前洛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中元节之后又下大雨,洪涝淹了好些家畜。所以兰家婆子才说了那些话。若就是八年前的事情,竹子开花也正是大旱洪涝的前兆。既如此,阮家二姑娘与薛谭之事……”
斐守岁紧锁眉头:“兰家婆子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阿兰姑娘了。”
且观阿珍,她在幻境里对北棠的作揖大礼,不像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样子。
话语一落。
谢义山闭上了嘴,他心中已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人命两条就为此而已。
“……唉,”伯茶揉了揉额前碎发,“怪不得兰家婆子说阮老夫人真是可惜,原来可惜在此。”
“谢兄也以为阿兰姑娘与她娘亲是因灭口而死?”
老妖怪开了口。
谢义山一愣:“还有别的人物?”
“既然要杀人灭口,为何偏偏留下兰家婆子,还让她疯疯癫癫地去北家的路上撒纸钱。”
说到要处,一旁收拾好的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说悄悄话似的。
“客栈后头的人有鬼嘞。”语气嗲嗲的,还带了些土音。
“鬼?”
两人看向小孩。
“那个老人家脚步一软一重,走得却很稳,不是吗?”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毕竟昨日是谢伯茶扶着兰家婆子去的后院。
伯茶有些尴尬地笑一声。
“当时没注意这个。”
老妖怪无可奈何,只好问小孩:“怎么看到的鬼?”
“影子很淡很淡,肩上的灯也暗,不是死了,也快了,”陆观道拽着斐守岁的袖口,“老爷爷和我说的。”
又是那个教陆观道用香的老爷爷。
斐守岁不光想薛家之事头疼,这身边还有个更大的谜团扰着他。
转身与谢伯茶:“谢兄与我都未能察觉,可见……”
“可见来者说不准真是大妖花越青。”
谢伯茶捏着眉心,吃一口桌上背着的糕点,“镇妖塔的妖啊……”
实力悬殊。
斐守岁默然,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两个除妖之人得罪前辈,但现妖琉璃花已碎,帮人也没帮到一半跑的道理。
老妖怪坐直身子,他拿出纸笔,想把方才所说海棠镇的人事物写清楚了,以免后头乱了思绪。
戍香阁胭脂。
提笔写下五个字,又落吏部侍郎。老妖怪笑一句北棠家世显赫。
毛笔点在纸上,墨水一滴一滴晕开。
沉默。
斐径缘抬头看了眼海棠镇地图,却见萧条的北家,满是枯黄落败。
记起幻境里北棠回绝薛谭的语气,
老妖怪问道:“谢兄你还记得江姑娘在画北家时,说了什么吗?”
“北家?”
谢义山呸了下杯中茶叶,凝眉细想,恍然,“北家嫁了北棠后就落败了,当家家主走后……树倒猢狲散。”
斐守岁记下这些。
“一个当吏部侍郎的舅舅,一个卖胭脂给皇家的舅母。”
老妖怪道,“权与财皆有,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家财散尽的。”
话落。
哐当一声,屋门被砸开。
谢义山所落的结界碎了个稀烂。
屋外冷风忽地吹进来。风卷过桌上宣纸,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斐守岁眼疾手快按住地图,拿起画笔就要挥墨,只见是捂着手臂一瘸一拐的江幸。
天还下着小雨,雨丝七零八落地吹。黑到极值的夜,江千念身后背着血淋淋的阿珍。
刚擦净的地,女儿家扑通一下,支撑不住半跪,语气颤抖。
说道:“谢伯茶……救人!”
第057章 抢人
谢义山来不及咽下嘴中糕点, 上前拉住江幸,反手便上了一个新法阵。
他搀扶起,着急道:“怎么浑身都是血, 出什么事了?”
“这都是阿珍姑娘的血,我不过皮外伤, ”江幸轻轻甩了甩头,抹去血迹, “就是行了一路轻功,有些疲累。”
“吓死我了!我扶你去里屋歇息,”转头,“斐兄, 阿珍姑娘先拜托你!”
“好。”
斐守岁在旁收起画笔,走上前抱起单薄身子的阿珍。
阿珍年纪尚小,在老妖怪眼中就是一个孩童。
可怜孩童浑身是血,深秋雨夜, 衣料薄薄一层,手臂上几乎没有什么肉。
血顺着手臂筋脉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血腥味充斥着房间。
老妖怪着手一摸,探入阿珍脉搏。
“筋断骨碎……这是遇到什么劫匪还是妖邪?”
说着。
踏入内屋,拉开屏风,把阿珍安放在硬榻上。
江千念低着头与谢义山一块走进屋子:“是坠崖, 我来不及拉她,只能逆风翻崖壁拦住。”
见江幸咽了咽, 从身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佩剑。
剑鞘残缺不全, 都是刮痕。女儿家用力一拉剑柄。剑身一亮, 入眼是坑坑洼洼,开刃处凹凸不平, 似是砍了坚硬的巨物。
“我用剑卡在崖壁之间,费尽力气才拉住阿珍姑娘……咳咳咳……”
江幸叹道,“本在路上捡到了绣花鞋,是想早些回薛府的。谁知半路看到了阿珍,她一人走夜路,我不放心便跟了一会儿。结果她走进城东竹林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她。不想就此作罢,用了家传的追踪之术。”
女儿家又从衣襟中拿出一张燃了一半的符纸。
“术法燃到一半指向了城外的寺庙。深更半夜,不好叨扰僧人。我见寺外也有竹林,施法隐去气息,绕竹林的石板路去寻……咳咳咳,”实在是没了力气,江幸瘫坐在榻边的靠椅上,深深叹出一气,“没有想到出了竹林就是悬崖。那会天黑透了,阿珍姑娘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崖边的巨石上冲着我笑。”
“你的追踪之术被阿珍姑娘察觉了?”
伯茶倒下一杯茶水,递给江幸。
一旁斐守岁正给阿珍把脉:“阿珍是凡人,没有修炼的痕迹。”
“就算有,那可是济海江家的追踪术啊。等等,”谢义山不解,“她为何冲着你笑?”
江幸囫囵吞入茶水,看了眼浑身是血的阿珍。
“不知,我未走上前,她与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话?”是凑到江千念前头的陆观道。
江幸冲着小孩点了点头:“她说‘我去寻北姑娘呀,你有看到她吗’。”
“北棠?”
斐守岁倏地回头,方才他就诧异江幸所说的竹林,现在又听阿珍去崖边寻北棠。
老妖怪隐去情绪。
“想是只有北棠娘子了。”
江幸点点头:“正是薛少夫人。她一问我,也没等我反应,就一跃而下。我只好废了剑,捡回一条命。不过她身上的伤……斐兄,你可有办法?”
斐守岁凝眉,又去掀阿珍的眼皮。
“已近三更,城内的药铺都关了门。我到海棠镇一月尚无时间去结识镇子里看诊的大夫,这才直接把人带回来,出此下策。我与伯茶都不通医理,想着斐兄见多识广,能有法子。实在不成,只好去叨扰薛家人了。”
话毕,江千念撑着疲累跪倒在地,拱手道:“我知斐兄为妖,没有救人的说法。我的面子自然也不值钱。薛家人觉得阿珍姑娘不吉利,要是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我……”
半晌。
江千念似是下定决心,她颤颤巍巍地俯身,磕了个响头。
老妖怪背对着女儿家一句话也不说。谢义山以为是不肯,也跟着跪下。
陆观道看面前的一个两个都跪在地上,他在旁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拉了拉谢义山的衣裳。
“在求拜拜钱吗?”
伯茶不理他。
小孩子不知所以然,默默挪到斐守岁跟前。看到面前人在憋着笑,很是大胆地伸手。
“我也要!”
斐守岁拍了下小孩的手:“一路来的开销吃食都算在我身上,你还想要拜拜钱?”
语气一转,淡淡然。
“不用担心这些,我有法子。”
“当真?”
江幸刚要抬头,谢伯茶就一把将她按下。
“有劳斐兄。”
这才算尽了礼数。
斐守岁觉得有趣,起身扶起两人:“江姑娘,你家被妖所灭,而今又给我磕头,只为救一个不相识的人。为此大义,我也要尽心而行。”
其实斐守岁只不过心情好,就像过年受小辈跪拜的长者一样。
救人心切,不再客气。
谢义山去一旁照顾江千念。
老妖怪便拿出画笔在空中点墨,画了不知是什么,见那团墨渍在空中莹莹绕,随后化为轻烟钻入阿珍的口鼻之中。
等候烟散,斐守岁朝小孩道:“快把我那箱笼里的木盒子拿过来。”
陆观道踮起脚尖。
“不是有很多放笔放墨的盒子吗?”
“嗯……方方正正那个。”
看着小孩屁颠屁颠拿回来,打开盒子,里头正正好放着一枚赤红的药丸。
谢义山见着了,远远地问:“斐兄,此是何物?”
“俗名回魂,但也有个雅致的,”斐守岁把药丸捏了捏,掰开阿珍的嘴,将药丸塞入舌下,“肝肠寸断。”
“什么?”
“多年前我在南海钓鱼,遇到了一位出游的大仙,她见世人可怜,所以赠我仙丹。”
一段漏洞百出的敷衍话,谢义山听罢,懂了意思,也不再多问。
可惜有个不懂事的在侧。
陆观道扒拉住斐守岁的手臂:“陆姨和我说过,南海有观音。是观音大士给你的仙丹吗?是吗是吗?”
斐守岁挑了挑眉:“是了,是了。”
小孩努努嘴。
“那为何观音大士不直接给世人,还只给一颗?”
老妖怪却不再管小孩说的。
转过身去,他将手掌悬于阿珍嘴上,内力运转,一层厚重的墨水在阿珍身上围绕。
斐守岁紧锁眉头,口内念诀,冷汗一丝丝从他额前冒出。
墨水如浸泡在水中的丝绸,轻盈地绕身而动。
屋外的雨渐渐大起来,豆般的水珠砸在头顶上,噼里啪啦地响。
寂静的夜,深黑摸不着前路。
哐啷一下。
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伴着打更与大雨,斐守岁手掌下移。
那枚肝肠寸断在阿珍嘴里闪着红光。眼看红光慢慢地随手掌移动,已是胸脯的位置。
在心与肺之间运转。
须臾。
阿珍猛地睁开眼,双目猩红,呕出一口黑血。
一股浓烈的尸臭伴随黑血涌出,陆观道捏住了鼻子。
“噫!”
斐守岁轻声怒道:“别吵,我在和阎王抢人……”
小孩子立马捂住嘴,他打眼去看屋子。
火烛点了三两,角落里都暗淡得很。窗户紧闭,外头是晕乎乎的黑芝麻糊。树影狂摇,拍打琉璃明瓦。
总觉得有什么在窥视屋内。
陆观道冒着被骂的风险凑到斐守岁身边,小声谨慎:
“有人在看我们。”
斐守岁无法分心,只得嘱咐一句:“去告诉谢伯茶。”
于是小孩极不情愿地走到江千念面前。
“有人在外头看着我们嘞!”
江千念累得说不动话,抬头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正倒茶,他放下茶壶,看了眼黑夜。
“三更天不睡觉看我们?”
陆观道用力地点头:“一黑一白,两个人。”
面面相觑。
伯茶笑道:“照你说的,外头看我们的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
“是不是都带着高高帽子,黑帽子那个写的‘天下太平’,白帽子吐舌头的写‘一见生财’?”
陆观道仔细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识字……”
伯茶准备逗小孩玩,于是他俯身在小孩耳边低语。
“那就是了。人死了才会看到黑白无常,那是锁人命的鬼使,长得青面獠牙,可吓人了!”
江幸听不下去,胳膊肘戳了下伯茶:“别听他胡说。”
谢义山耸耸肩,瘫在椅子上。
“我胡说什么,小娃娃经常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准还真是黑爷白爷。”
陆观道被唬到了,他缩在江幸身边,又不好意思拉人家的袖子。探出脑袋,小手指着内屋唯一的窗子。
“真的有,他们刚刚看你了。”
谢义山转过脑袋,还是漆黑一片。
“我没慧眼,见不着两位爷,”说罢,谢义山起身朝窗子拱拱手,“两位爷莫怪莫怪,这小子不懂事,胡乱说些没天没地的话,您大人有大量且饶他一回,他下回呀就没那个胆量了!”
小孩不理会谢伯茶的插科打诨,他越缩越里面,把自个完完全全隐藏在江千念身后。
“他们不走,还站着……”
江千念也不知怎么安慰个孩子,只得揉揉小孩的脑袋。
“他胡说呢,你别信。”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
陆观道仰首,委屈巴巴地不敢再开口说话,他干脆把视线移到斐守岁身上。
老妖怪侧坐于硬榻,阿珍吐出来的血溅在他的手掌心里。
黑血凝着不动,如幻化的墨,不仔细去瞧是辨别不出的。
为了让斐守岁安安静静地救人,三人凑在一块,除了喝茶吃糕点的声儿,便只剩屋外的雨。
狂风吹鼓,明瓦哐哐作响。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点墨在另一只手手掌之上。好似是真正开始发力,他垂在腰间的长发,随墨水轻轻飘浮在空中。
周围开始有威压,一点点在屋子里漫开。
谢义山与江千念这是第一回真真见识到千年妖怪的实力,以往他们收拾的妖也不过一两百岁。
伯茶咽了咽口水,传音与江幸:“你说花越青是不是比斐兄还厉害些?”
“……说不好。”
威压愈发重了。两人撑着身子,冒出层层虚汗。在场的仅陆观道感觉不到,甚至还伸出小手在捞点心。
伯茶传音笑曰:“你看小娃娃,还觉得他是常人吗?”
江幸瞥一眼陆观道,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谢家伯茶又看向斐守岁,正要开口说话。
一道紫雷横劈,屋外瞬间被点亮,那明瓦窗子一闪而过两个高帽身影。
第058章 锁链
闪电落下, 照亮斐守岁侧脸。
旁边陆观道的手一颤,吃了一口的糕点摔在地上。
高帽身影满满当当占据窗户的一左一右,在雷声之后, 屋外恢复黑暗。
大雨环绕,窗边竹叶飒飒。
小孩子直瞪眼, 看着那影子一动不动。
远处,从别的院里传来女子呜呜的哭声。渗入雨夜, 听得人发毛。也不知是何人在哭,竟然能有这样的凄惨。
陆观道倏地回头,眼睛也不眨,嘴巴还是半开的, 传音与斐守岁:“一黑一白,一左一右。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说话卡顿,听得很不舒服。
斐守岁本不想搭理小孩, 可放不下心。
“你好好说。”
陆观道机械似的扭两下头:“是他们、他们抓走了陆姨……”
“陆姨?”
“嗯,是他们抓走的。我记起来了。那天、那天大火烧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看到了他们。他们两个人手里拿着锁链,就站在家门口对着我笑。说什么‘真的是可怜人啊,本来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却遇到了你’。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
“后来,我跑出来了。我一跑, 他们就进了屋子。一下子, 屋子塌了。陆姨他们就, 就见不到了……”
斐守岁沉默了好久,听着小孩声音渐渐哽咽, 他大概猜到说的是什么。
想了会,传音安慰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白无常不抓你?”
“黑白无常?”
“嗯。”
陆观道语气沉闷:“原来他们叫黑白无常。是黑白无常带走了陆姨,没有带走我。为什么不带走我。要是带走我就好了。陆姨一个人定会念叨我,说我不陪在她身边……”
老妖怪发觉小孩的话头越来越不对劲,他想引导陆观道走出那场大火。
看阿珍的情况逐步稳定,斐守岁便将心思放到了小孩身上。
语气温柔,好似只偏爱他一人。
“陆姨要是愿意让你一块儿去,她难道不会说吗?你且仔细想一想,是她赶你走的,还是想让你留下来。”
察觉到陆观道抬头在看他。
小孩眼里有了泪水,重复一遍他说过话:“陆姨赶我走的。是她赶我走,我才走的。”
“所以陆姨不愿让你去。”
陆观道转头去看窗户。
黑漆漆的夜晚,冷风不节制地灌入。
“不愿让我去?”
“不然,”斐守岁叹道,“黑白无常带走的都是将死之人。据你所说,大火烧到了家门口,你的陆姨不想你被困,所以赶你走。”
“将死之人?”陆观道呆呆地歪头,“将死是什么。”
斐守岁凝眉,不知如何解释。
睁眼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珍。
“我在救的姑娘,就是将死。”
“啊……”
陆观道挪了挪身子走到斐守岁身边,他坐在地上,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裤腿。
“小庙里的那个白色人偶,她被火烧焦了,也是死吗?”
小孩眼神空洞,说的是池钗花。
老妖怪闭上眼:“算是。”
“唔,怪不得见不到她。她原来和陆姨一样被黑白无常带走了。她和陆姨一样不见了……”
陆观道脸上的迷茫愈发重,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落。
用手背一擦,喃喃声音。
“带走了,就回不来了是吗……”
看外屋的一片漆黑。
叹息。
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的衣裳:“可是、可是黑白无常还没走,他们站在门外。”
“嗯,我知晓。”
“他们想带走谁?”
斐守岁一愣,轻笑:“谁都带不走。”
“我、我看他们两个在笑哩。”
“笑?他们在笑什么。”
“他们说‘就是这户人家,前些日子也来过,带走的也是个姑娘’,‘那个姑娘惨得很,城隍老爷看了那死法都直摇头’。”
斐守岁听到关键,传音问:“听得真切?真说了前些天死了个姑娘?”
陆观道肯定地点头。
可是到海棠镇的这几日从未听说薛宅办过丧事,那高高砖墙也没挂什么白灯笼。
余光扫一眼屏风后的外屋。
眼下只有谢义山能拦鬼使,旁边为救阿珍的江千念力气耗尽,到现在还合着眼休息。
而他自己无法抽身。
没有烛火的屋子,黑得能吃人。
须臾。
斐守岁本想再与小孩说话,突然外屋的门飘来一股浓重的尸臭味。混合着泥土腥,仿佛是大雨灌入,带来了湖底的淤泥,还有淤泥里的草木根茎。
来不及思索更多,两条绑着残破纸钱的黑色锁链穿透屋门,直直地往内屋阿珍姑娘的方向袭来。
老妖怪在法阵之中,无法动身。
那两条锁链,一条毫不犹豫刺入阿珍腹部,一条直接贯穿了斐守岁的心脏。
扎在内屋的白墙里。
阿珍大叫一声,身体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捏成一团。她的声音打碎了墨水屏障,撕心裂肺,好不痛苦。
吓得正休息的江千念一下从座椅上站起,睁开眼愣愣地看谢义山。
谢伯茶茫然地回看江幸,放下茶盏,转头大声问。
“斐兄怎么了?”
“别过来!”斐守岁第一回在谢江两人面前怒音。
谢义山骇了一跳,不知所措道:“斐兄放心,我们不过来。”
老妖怪撇过头,紧紧皱着眉头。
“你们护好自己,等我倒下了……再说。”
谢义山悻悻然坐回位置上,与江幸大眼瞪小眼。
所幸。
在场只有斐守岁与坐在地上的陆观道看得到两条黑锁链。
小孩看到面前的人儿被其中一根锁链狠狠地穿透了身体。妖血顺锁链而下,滴滴答答,溅在他的脸颊上。
丹凤眼微瞪,瞳孔收缩。
空中飘起凛冽的清香。
是槐花。
槐花香怜悯似地围绕着陆观道,如慈母安抚哭闹的孩童,一点点拍走身上的疲惫。
小孩慌张地仰首,抓住斐守岁的腰带,仿佛刺穿的是他的心,声音颤抖。
“血,流血了,都是血,要止血,我去拿纱布、纱布……”
“陆观道。”
斐守岁虚眯着眼,唤住小孩姓名,“没用的。”
“没用?”
陆观道脸上的惊恐印在斐守岁眼里。
“是啊,你也知道门外的……黑白无常,”说的话开始断断续续,“他们是赶不走的,所以这链条你也拔不出来。”
斐守岁虽早料到会被黑白无常刁难,做足了准备,但当锁链穿透躯壳时还是生疼。
话落。
闭上眼,叹出一口浊气。
斐守岁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原本如玉的面容就像抹了灰的墙,白得有些吓人。那颗掩藏在术法下的淡红色眉心痣,一点点出现。
陆观道脑子里空白一片,听到屋外黑白无常的笑声。
“做鬼使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妖怪救人,当真稀奇。”
“看到了索魂链还不躲开,真是个蠢妖。”
“能这般拼命,这个姑娘难不成早早地与妖怪许下了真心?可不得了,那不就和八年前的事情一样了吗。”
两个身影窸窸窣窣地讲话,似是打定了主意,其中个矮的开了口。
“喂,槐树妖!我们与你打个赌,你要是赢了,我们便不捉这个小姑娘的魂。”
“鬼使大人……”斐守岁朝小孩笑了笑,喘气回一句,“大人一言九鼎,还请高抬贵手。”
“妖怪就是妖怪,这嘴皮子功夫就是好。”
“我们就是想要看看你在这索魂链下能撑多久,一炷香功夫你要是还活着,那姑娘我们就不要了。”
斐守岁按住小孩欲走的姿势,喘息声近在咫尺:“大人的怜悯之心……是阿珍姑娘的福气。”
“我们都是鬼了,哪里来的心。”
说完又在哈哈大笑,便是扯斐守岁为妖不作恶,反倒手上一条人命都没有的事。
“你这样的妖,到底还算妖邪吗?”
鬼使的讥笑下。
陆观道睁大了眼,看着斐守岁皱眉,眉心痣红得能滴出血。
小孩还没有长得很高,他伸手够不到斐守岁的脸颊,便站起来。
不搭理黑白鬼使。
老妖怪垂着眼帘,笑道:“怎么不坐着了?”
小孩仰头盯着斐守岁,手抚上斐守岁的额头,指腹划过那颗红痣。
“好痛。”
“痛?”斐守岁眼波婉转,打量小孩,“你没受伤。”
“不知为何,我的心好痛。”
陆观道不自知地蹙眉,小手从脸颊滑下,落在斐守岁的心前。
那根黑锁链霸道地贯穿了身躯,搅动皮肉与魂灵。
“真的不能动它吗。”
斐守岁摇头,垂眸:“你听到了……鬼使说,我要是能撑过一炷香,阿珍姑娘就不必死。”
“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啊……”
斐守岁却不说话了,低垂脑袋,放在阿珍姑娘身上的手掌也早已收回。
谢江两人察觉异常,迟迟不敢动身,他们能明显感受到屋外确确实实有不寻常的东西。就如斐守岁给谢义山交代的,他们只好按兵不动。
眼见着斐守岁将要口吐鲜血。
谢义山实在是按捺不住,从衣襟里拿出符纸,传音道:“斐兄,是不是黑白无常在作祟?”
斐守岁偏过头。
“谢兄稍安毋躁。”
谢义山咬着后槽牙:“我再稍安毋躁,就不是人了!”
没等斐守岁开口劝,谢义山掏出的符纸摆成法阵,围着内屋形成一个圆区。
白亮的光笼罩住房间角落。
豁然。
看到两条黑锁链交叉在屋子中央。
斐守岁挣扎着要起身,听黑白无常在外:“槐树妖,你们这是要言而无信啊。”
老妖怪眉头一抽,甩开陆观道拉着他的手。
踉跄几步,将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黑锁链牵动着他的身体,每走一步,犹如万箭穿心。
“我与鬼使打了个赌,只要一炷香时间我还活着,那阿珍姑娘就不必去阴曹地府。”
谢义山倏地回头,厉声道:“活人不救救死人,这不是个修行之人该干的事!”
伯茶看一眼身后江幸。
“斐兄,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人,做过太多狼心狗肺之事,早就被赶出了门派,你就不必担忧我了。”
老妖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到底是低估了谢义山的仗义之心,本以为眼前的除妖人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倒是他赌错了。
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狼心狗肺。
斐守岁慢慢地失去知觉,妖血浸湿了胸前的衣料。想要继续站着,却双腿乏力,有欲倒之势。
双目模糊。
徐徐看不清周遭。
老妖怪干笑一声,感知着陆观道的位置,对小孩说:“你要是长得再高些,就能扶住我了……”
向前倾倒。
耳边有打更人凄凉的扯嗓。
“咚——咚!咚!咚!咚!”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第059章 长大
“斐兄!”
接住老妖怪的是江幸。
女儿家吃痛地扶起老妖怪, 嘴里不知含着什么,让她有了力气,转头与谢义山说:“几成?”
“还几成呢!”谢伯茶一甩符纸, “祖师爷不劈死我就不错了!”
“不要硬来……”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的双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黑漆漆的视野, 只能靠感知摸索,就算幻出妖身的瞳, 所见也不过昏暗。
一把手拦住江千念。
“快叫谢伯茶住手,”就连声音也开始沙哑,“他是想顶撞城隍使者吗。”
“斐兄!别说了,大不了……”江千念瞥了眼硬榻上的阿珍, “大不了,放阿珍走吧。”
“你说什么!江姑娘,你要放弃线索?”
斐守岁的气鲠在喉间,想推开江千念, 可奈何实在抽筋剥皮地痛。
汗如雨下,他的五识已经失了眼。
就怕这一炷香里, 摸不到,听不到,最后化成了妖身槐树,永远无法变回人形。
老妖怪知晓唤醒知觉的法子, 不过他在心底里后怕。死人窟时,他被路过的妖怪夺走了五识, 只好扯断手臂保持清醒, 一点一点挪着生存。他已经忘了是怎么刨开那妖怪的肚子, 抢回属于自己的眼睛与嘴巴。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叹道:“我没这么好死。”
女儿家不理他, 将他扶到内屋的软榻上,转身告知。
背影言说。
“斐兄,我是济海江家的江千念,也是大妖解十青的徒弟。世人皆知我师父为道除妖降魔,但唯独未曾质疑过他真正的身份,”江千念笑了笑,“也是个与你一样心软的妖怪。”
斐守岁一时间被江千念所说,噎了话头。
哪来的可怜人被妖灭门,又被妖收养。
只听外屋的门哐当坠地,牵扯着斐守岁心的锁链想把他往外拉,却被什么缚住无法动弹。
老妖怪咳嗽几声,有兵器敲打,符纸燃烧,以及黑白鬼使的笑骂。
“道门后人居然护着个妖怪,真是闹了大笑话。小子,叫你祖师爷知晓了,你这逆徒可还有飞升的颜面?”
“还有你这个小姑娘,拔了把破剑做什么呢,你也想拦着我们?”
“拖家带口,拎着个孩子与我等抗争,简直可笑!”
想起还有个小孩。
“陆观道?”
斐守岁轻轻唤了声。
模糊黑暗的视野里,寻不到小孩。老妖怪捂住嘴,努力在嘈杂中摒弃其他四识。
睁眼,依稀有些光亮了。
见到矮矮的身影站在他榻边,手攥着衣袖,似乎在掩盖什么。
斐守岁一惊,闻到一阵比槐花更冷的气息。
新肉与血的味道盖过槐树香。
香气慢慢游过来,如青鸟点地,落在斐守岁肩头。
陆观道在他面前咬唇,见他看过去,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是不是会好一点。”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又在放血了,不想搭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干脆听到了也闭目不作答。
小孩以为斐守岁穿心疼得说不出话,着急地凑上前:“是不是我不够高?”
啊?
斐守岁疲倦着不愿开口,听小孩着急忙慌。
“要是长高些,像他们一样会施法,就不用这么累赘了。”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拉住斐守岁的衣角,香味靠得很近,近到斐守岁能在昏沉之中准确感受陆观道的位置。
小孩一直站在他身边,一步不离。
斐守岁有时候在想,他要是自私些,残忍些,直接吃了面前的小孩会如何。至于怎么吃并不重要,他常见同类易子而食,敲开头骨,吸食脑髓。
老妖怪愈发觉得困倦,香味惹得他昏昏欲睡,就连痛都在气息中微不足道。
下意识叹息。
放下杂念,却听周遭倏地安静。
兵器哐当砸在地上,烛芯燃烧的动静仿佛被静止,鬼使的压迫感烟消云散。
斐守岁想睁眼,有人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那手不算大,却绝对不是陆观道的。
小孩呢?谢江两人又去哪里了?
没有了视线,斐守岁宛如被世间抛弃的蝉,埋入地底,听闻不了秋冬。
屋子寂静得好似山林中荒废的村镇。
明瓦窗子外,竹林飒飒挤在一起,唯独只有它们吵闹。
黑夜,本该如此寂静。
斐守岁微微张开嘴,正要说话,一滴黏糊的“茶水”落在他的唇边。
不,不是茶。
香味像是一双推他从天空坠入大海的手。海水裹挟住的并非斐守岁的肉.体,是他心识里柔软敏感的魂灵。
舌尖下意识舔去,又是一滴。
老妖怪知道了,那是陆观道的血。一滴又一滴不要钱似得送入他的嘴边。
斐守岁压抑着本能,想扭头吐出来,怒道:“陆观道,你快住手。”
身旁的人影一怔。
“为什么……”
仿佛是激怒了。
小孩不再听话,用手按住斐守岁的肩膀。手腕处是三四条刀片划过的痕迹,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势打落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没有力气反抗,锁链尚穿过心脏,只是香味让他感知不到那么多的痛楚。
老妖怪不知小孩要做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有一个熟悉却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嘴巴张开。”
“陆观道你!唔!”
牙齿碰触到皮肉,血液强迫着斐守岁去接受它,还是咽下去了。
屋子里安静的仅剩斐守岁呜咽挣扎之声。
老妖怪被另一只手锁得死死的,咽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花酒一样简单。
那个声音与他说:“你现在需要我了,对吗……”
热气喷在斐守岁耳边,湿了碎发。
斐守岁闭着眼,温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睫上。
“不要赶我走……”
声音从冷漠缓缓成了求饶。
斐守岁无比熟悉这样的语调,有个屁点大的小孩就擅长这般在他面前卖乖。
片刻后,有了些许力气,斐守岁伸出右手想要触摸,他想去确认一件事。
手掌悬在空中,有什么东西自动贴了上来。
斐守岁摸到一张满是水渍的脸。
“我好没用,我什么都不会。”
啊。
斐守岁知晓了,还能是谁,定是在闹矛盾的小孩。
老妖怪心生一计,挑了挑眉。
舌尖舔过手腕,手腕的主人明显地颤了下。
斐守岁尝试与陆观道传音:“我好了很多,放开我罢。”
没有回应。
“陆观道,我知道是你。”
手腕却塞得更紧了。
斐守岁咽了咽,从前倒是喝过血,不过野兽皮肉,与他自身的无可奈何。眼下却被迫喂了这么多口人血,是真真正正地当了回妖。
只好耐着性子,再次传音:“你要是没用我收留你做什么?”
手腕的动作轻了不少。
循序渐进道:“放开我,好吗?”
陆观道愣了愣。
“不要。”
“……”
老妖怪曾在河边遇到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抱着个大胖小子,与他说过,便是养大的孩子,小时候再怎么乖,长大总是会叛逆的。
“陆观道,”斐守岁唤小孩,“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开我可好?”
“……我不。”
老妖怪心里头啐了口。
犹豫再三,想到一个法子。
斐守岁记得小孩怕黑又怕疼,缓了缓气,他猛地朝小孩的手腕咬去。血液挤压流入喉中,身上人好似吃痛了些许,微微松开了劲。老妖怪借此用力挣脱,手掌拍开陆观道,睁眼时他看到屋内一切如常。
方才耳边分明有茶盏碎裂之声,可那茶壶茶杯都完完整整安放在原位。
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聊。
看斐守岁醒来,那谢义山放下茶水,笑道:“斐兄睡了好久!”
“你说什么?”
“看来斐兄贵人多忘事,”谢义山乐呵呵地吃一口桂花糕,“不是斐兄说有些疲累,才小睡了一会?”
“对啊,还是小娃娃给你铺的床。”是江千念。
斐守岁听罢,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将视线移到一旁的小娃娃身上。哪有什么小孩,入眼是个身量比他稍稍矮些的男子,穿着与谢义山相同样式的道袍。半束发,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浓黑的眉毛下,眼尾有些绯红。
那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仿佛要把他看穿。
斐守岁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谢江两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陆观道不语。
斐守岁又去硬榻上寻阿珍,索性女儿家平平安安地躺在那里,没有流血,也不见索魂链。
老妖怪轻笑道:“陆观道我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
陆观道抬眼,很是漠然。
“这是哪里。”
斐守岁幻出一把匕首,对着陆观道的脖颈,“这里不是薛宅,对吗。”
匕首亮着寒光,照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应该清楚我会的术法。”
“嗯,”陆观道颔首,“你要是想逃,定是头也不回的。”
斐守岁五味杂陈:“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与我说说。”
陆观道歪歪头,避开匕首,他在斐守岁的目光里,抬手握住匕首开刃处。相看,瞳孔里倒影的是彼此的身影。只见陆观道手稍稍用力,匕首轻巧地化成一缕白烟。
烟往上四散,如开了锅的热汤,沸在两人之间。
“你要逃吗?”
“……”
斐守岁察觉陆观道眼中藏着的不舍,嗤笑一声:
“是你囚我于此,还问我逃不逃?”
抿唇片刻。
陆观道一点点俯身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般:“我与你说,黑白无常走了,大家都没事。”
“嗯?”
老妖怪扶住将要倾倒在他身上的人儿,“怎么这么烫?”
“不知道……让我抱抱好吗。”
陆观道试探似地抱住斐守岁,手松松垮垮地环住人儿,斐守岁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越抱越紧。
斐守岁皱着眉:“说话。”
陆观道蹭蹭斐守岁垂在肩上的长发,像只顺毛小狗。
“本来黑白无常已经勾走了阿珍的魂,后来不知为何,他们又折回来,把魂魄安了回去,”声音糯糯的,“算命的受伤了,我就用血给他治病。客栈遇见的姐姐,也受伤了,我也割血给她。”
“嗯。”斐守岁应了声。
陆观道继续说着,抱得更紧了。
“你受伤后一直昏睡,算命的就叫我用血喂你。”
哦,这蠢法子谢义山那厮还参合了一脚。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语气:“也是算命的用术法变的幻境?”
“不,”陆观道起身笑看,“幻境是我变的。”
第060章 陆澹
笑得很坦然, 这仿佛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陆观道复又捉住斐守岁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颊很烫,斐守岁本想抽离开, 可却抓得太紧。
老妖怪眯了眯眼,套话道:“我观此幻境, 施术者绝不可能是你,你莫要诓我。”
“就是我!”陆观道倏地抬起眼, “你日日在我面前使用此法,是瞎子都会了!”
“是吗?”
可惜斐守岁的幻术绝学并非表现这么简单,若陆观道真将他的幻术学了去……
老妖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早已长个的小孩。
“谢兄与江姑娘见你忽然长高,他们没有怀疑?”
陆观道松开手, 掸掸袖子坐在斐守岁身旁,适才冷漠孤僻的劲一下子全没了。在斐守岁眼前就剩下个嘀嘀咕咕念叨的稚童模样。
“他们是很惊讶吧,后来就接受了。毕竟是我救了他们呢!还有你,”陆观道睁大凤眼, 拉住斐守岁的衣角,“我是不是很有用?”
“嗯, 有用,但下次不必割血救我。”
斐守岁抽开衣袖,又被陆观道拉了回去,叹了一声, 继续说,“我游历世间行走江湖, 自保的法子有的是, 总不至是赤足, 而你只有血。”
“何意?”
“我是说,”老妖怪叹息道, “你先护好自身性命,再考量他人。”
“可是你流血,流了很多血……”
陆观道长个了,却还垂着脑袋撒娇般靠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觉着别扭,想推开又怕寒了小孩的心。
轻轻推了下,无动于衷。
老妖怪回:“罢了,你先破了幻境,让我去瞧瞧阿珍姑娘。”
谁叫这幻境里头,还坐着两个人。虽是假的,但陆观道变的幻境虚虚实实也算成功,看上去也就与真人相差无几。谢义山那张贱兮兮的脸,实在不方便再叙旧了。
陆观道听罢,学着谢江两人的样子掐诀胡乱念了一通。手势笨拙,幻出的灵力呈青色,倒是与他的眼眸相衬。
老妖怪靠着软榻上的方枕,见屋子布景犹如油脂融化,渐渐从头顶滑落。
石青的灵力混合了陆观道放血时有的清香,绕在斐守岁身侧,十分好睡。
斐守岁倦着眼皮,笑道:“陆姨可有为你取字?”
“字?”陆观道摇头,“没有。”
“你若不嫌弃,我赠你一字如何?”
“好啊!”
陆观道回首,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唤我什么,我就‘字’什么。”
“嗯……澹,澹泊之澹,就如你身上之香……”斐守岁控制不住,随着周遭坍塌的幻境一同闭上了眼,留下一句,“冷香扑鼻。”
……
再次睁眼,就看到谢义山在旁走动。
“斐兄怎么还不醒,一个时辰后天就要亮了。日升一过,就找不到借口开坛驱鬼,要怎么说服薛老夫人!”
江千念在旁:“你都晃了半刻钟了,能不能坐下来消停会儿。干着急无益,不如来清点符纸香烛,好做打算。”
“江幸!”
“何事?”
江千念数着香烛,并未去看谢义山。
“你说小娃娃的血……”
抬头,江家阿幸瞥一眼仍处在幻境的陆观道:“你想用小娃娃的血写符纸?”
“呸!你瞎说什么!”
谢义山上前一把揽过预备好的铜铃,“我是问你这几年游历可有听闻过这号人物。”
江幸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
“未曾。”
“唉……”谢伯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下好啊,喝了人血,就差啖生肉破戒了。”
“你就算不喝,不也早早被排挤下了山,要是你观里的……”
江千念见谢义山看她的表情越发不对,也就不再开口,专心数手上的铜钱纸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谢义山走到江千念身前。青年俊朗的面容被烛火勾勒,又因长得高,影子便拖得很长很长,没入黑暗里。
那伯茶的表情复杂,听他说:“让你放下往尘,你也做不到。”
江幸摆摆手,无奈地笑了笑。
“挡着我光了。”
侧身,谢义山干脆也不说话,开始清点身上所剩之物。
老妖怪听得云里雾里,本还想着能窥到些有用的,谁料除却方才之言,谢江两人就再也没有开口。
屋子里仅剩符纸翻动与烛芯燃烧之声。
外头的天还是昏沉沉的,雨好似已经停了,听不到雨打芭蕉。留了些瑟瑟的风,时不时刮在窗户,作响三两。
斐守岁为醒得不着痕迹,先是装着头疼用手捂着,后才睁眼去看。
果然如他所料,入眼的屋内陈设都完好。至于身边,躺了个陆观道。
小孩长大了,估量着到了斐守岁肩旁。打量陆观道的侧颜,与幻境无异,眼尾红肿,想是又哭过。
老妖怪慢慢坐起来。
看外屋的门完完整整地关着,屏风茶盏都好好放在远处,还有硬榻上脸色恢复红润的阿珍。
唤出妖身灰白的瞳,见阿珍肩上的魂灯都闪着光,已是确认无碍。
总算松了口气。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谢江两人这才注意。
谢伯茶猛地撑起桌子,惊道:“斐兄!”
江幸回首。
“斐兄你可算醒了!”
几步路的距离,谢义山早已热泪盈眶,拱手半跪在地。
“今夜之事承蒙斐兄出手,我等自愧不已,还请受我等一拜。”
这谢伯茶说得头头是道,老妖怪坐在榻上一把手扶住了他,笑曰:“昨夜不是说日升就开坛,眼下来不来得及?”
伯茶微愣,抬首:“说完这事也是要的。再者,我与斐兄相识不过几月,斐兄能这般出手相救,自是不能少了礼数。更何况……”
“更何况我为妖邪,你为除妖的道士,”斐守岁笑眯眯地接下谢义山的客套话,“我的所见所闻不会比你少,自然而然有我的生存之道。谢伯茶,莫要再说这些了。”
被轻声细语地唤了姓名,谢家伯茶倒是起了别扭劲。
他笑说:“凡事都有规矩,江湖情谊不能破。”
江千念没憋住,在旁“噫”了声。
“斐兄你别看江幸那副样子,你适才晕倒,她也是着急的。”
江千念狠狠地白了眼谢伯茶,伸手箍住伯茶手臂,将他拉了起来:“都说了与斐兄相识几月,怎么?彼此的脾性还需说违心客套话。”
说着,朝斐守岁拱手。
“不过谢伯茶说得有一分是对的。”
“哦?”
江幸抬眼:“大恩不报非君子。”
老妖怪靠着被褥笑了几声。
“我来此世千余载,能与你们相陪不过弹指一挥间。若是让这段日子足够精彩,也算得上报恩了。”
看似客气,斐守岁是说出一半的真话,他要不是看腻了无聊的宅门妯娌事与话本恩怨情,也不愿一脚踏入刀枪剑影的江湖里。本该作进京赶考的书生身份,现在越发是个来去匆匆的侠客。
老妖怪笑着说完此话,传音与谢义山:“不过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需传音告知?”谢义山不解。
斐守岁看了眼还未醒来的陆观道。
“他是怎么一夜之间长大的,谢兄。”
“这……”谢义山转头看向江千念,颇有些歉意,“斐兄可以问问江幸。我与她虽从小跟随师父,但我志学那年就回了道门。有些绝学,江幸比我更熟于心。”
斐守岁颔首,又道:“谢兄之师可是解十青?”
“然也。”
言毕,老妖怪沉默许久。
心里头盘算如何开口,江千念已然料到了。
“斐兄是想问小娃娃吗?”
“是。”
江千念抱胸而立:“那我便长话短说。”
“有劳。”
“鬼使破门而入后,只将阿珍姑娘的魂魄勾走,留了一句‘不收阳寿未尽之人’的话提袍潇洒。我们两人的伤是为了阻止小娃娃才受的。”
“他伤的你们?”
“是,不过也是小娃娃用血救的。”
“伤人之后又救人……”斐守岁看向还昏迷不醒的陆观道,“你与我说说是如何伤的。”
“身法太快,像一阵风始料不及。”
江千念转身,指了指背后。
她后背的衣裳似是利爪刮过,布料连着皮肉卷起,飘飘然挂着。褐色的痂诡异地布满伤痕。
斐守岁总觉着这伤口在哪里见过,皱眉:“极北之地的雪狼一族倒是能有这样的爪伤。”
“不是雪狼,”江幸确然,“我与他们打过交道,最近极北太平,雪狼首领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呢。”
斐守岁笑道:“江姑娘虽为除妖人,却与流传之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流言蜚语皆是如此,不过当笑话听听,”谢义山拉了把江千念的衣裳,“你转回去。”
“嗯?不碍事的,斐兄的年纪都能当我太祖了。”
“那也没听你叫他斐太爷啊。”
斐守岁轻笑。
谢义山没好气地给女儿家披上一件外袍:“这件事还得多谢了黑白无常,要不是他们折回来替我们挡了一招,说什么我与江幸救人许多,结了阴曹地府的善缘,他们才出手。不然,斐兄你醒来见到就是两具凉透的尸首咯。”
“说来也奇怪,想不通为何鬼使要折返。鬼使白还说‘真真可怜的,遇到你没好事’,到底是遇到谁,阿珍姑娘?”
“……我想,应该是他,”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碎发穿插在指缝间,“几年前,收养陆观道的一家子全死在了大火里,黑白无常当时也见过陆观道。”
谢义山耸耸肩:“我记得鬼使还说‘城隍老爷的命令,不得不从’,‘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一个吸血的货色’。小娃娃还与鬼使有关系?”
“不好说。”
江千念凝眉不语,见她伸出手掌,掌上幻化一滴血红,“这是小娃娃的血,要是能通过现妖琉璃花辨别,查出他的身世不成难题。”
“你又不会用。”
谢义山转身将装着琉璃花碎片的袋子拎来,“而且琉璃花碎了。”
“不用你告知我。”
江千念看向斐守岁,“之前有所隐瞒,如今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老妖怪浅笑。
“但说无妨。”
“若是斐兄认识一妖,也许能修好琉璃花。”
“妖?”
“此妖真算得上我师祖,千年前来人间的赤龙一族,大妖解君。”
一旁谢义山拿茶杯的手一倾,茶水顺手指流下,见他瞪着眼,一副被气笑的表情。
“江幸,师父给你编的话本故事你都信了?”
“起初我也以为这是个骗人的玩笑话,直到前些年翻师父给的防身之物中,寻到了这件宝贝。”
江千念从袖中拿出一枚铜钱。
铜钱雕刻精湛,却不是当朝的样式。其表面附了一层薄薄的阵法,老妖怪好奇地掐诀想寻来由。
见铜钱阵法微震,一行字现在众人面前:
哟,乖孙儿,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来找你的师祖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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