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火气
“捉她?”何意。
荼蘼鼓腮叉腰。
斐守岁问:“你与她一个容颜, 捉她莫不是为了画皮?”
“呸!”
荼蘼却不欢喜,“面皮?你是不知,她以前可不长这样!”
“……”十分好套话。
因荼蘼, 斐守岁体内怨念在慢慢消减,他盘腿笑着, 用手撑住脸,是一副从未在他人面前的表情, 侃道:“那你与我说说,她何来与你一样的长相?我观她容貌,并非幻术面具所为。”
“是她为了……”
还未说到关键,荼蘼才知被斐守岁套了话, 差点就说出实情,她脸色刹得红了,急到额前碎发都炸开,“你!我好心救你, 你居然!”
斐守岁装作无辜:“姑娘说什么?”
“哼!”
荼蘼甩开滑于肩膀的辫子,像一个年幼的小女娃娃, “不与你闲聊!”
正要走。
“且慢!”
斐守岁站起身,喊住荼蘼。
荼蘼以为又是什么恭维话,走去好远才回首,便见老妖怪朝她拱手。
“这是做甚?”女儿家敛袖捂嘴, “我们妖邪何时盛行这一套凡人礼数了?”
斐守岁作揖:“劳烦姑娘告知我一事。”
看斐守岁如此恭敬,荼蘼也没错可挑, 只得:“好吧好吧, 你说。”
“幻境之中, 有个年加冠的褐衣公子,他现在何处?”说的是谢义山。
荼蘼皱眉, 好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眉眼微松。
“你再拦我,他就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言毕。
荼蘼提裙,立马朝光亮处跑。
她一身雪白,跑起步来却很轻,要不是那双不合脚的绣花鞋,她当与天上腾云的仙子无异。
在远处转身,已经完完全全融入雪白里,她嬉笑道:“不过他呀福大命大,斐公子不必担心,他自是有贵人相助,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能化险为夷。斐公子还是关照关照那个黑衣的陆少侠吧!”
陆观道?
“他怎的……”
话没问尽,荼蘼不见了。
斐守岁站在原地,看白到极致的光亮,沉思起方才之言。
陆观道能出什么事,难不成他哪儿也有一批嫁衣新娘子,要拉着他诉说平生?
老妖怪掸掸衣袖。
不过该是离开了。
看一眼戏台下寂寥大雾,雾浓浓,好似有几百双眼睛杵在里面。
斐守岁背上凝望他的眼睛,雾气成了一件宽大的袍子,一路蔓延,盖实了戏台。
动下脚,雾气也就跟随他。
阴湿的幻境,一点儿也不像方才遇到的荼蘼,但是斐守岁清楚,他能感知到同类的气息,甚至能嗅到荼蘼身上术法的味道。
自从海棠镇昏迷后,他的五识被极大放开,这算不得好事。若与昨夜遇到的神仙串到一块儿,怕不是一出以身试险的话本。
试的是什么?也就那黑衣少侠陆观道。
斐守岁颇有些不满,他低头理了理长发,一步一步,向着光去。
……
须臾。
推开一扇白光做的大门。
入目,是一片火原。
火光撩拨尚还湿润的墨发,斐守岁愣愣地站在交界处,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成。
火?
此火非赤龙之火,不甚霸道,看上去似幻似真,宛如凡人吃了仙丹,承受不住要爆体而亡。
那火光不长眼,东倒西歪地摇摆,手里拿了一个酒葫芦,时不时嘬上一口,再晃荡几下,一圈一圈地吐蛇信子。
斐守岁手背擦去雾气,直面大火中一条明显的小径。
看着就烫。
老妖怪思索片刻,为得万全,他执笔唤出墨水裹挟脚板,这才迈开腿踏入大火之中。
炽热,滚烫的火,他就像篝火上架着的烤鱼。
每走一步,火气哄上来,刺痛他的手背,便不得不将手缩在衣袖之中,但火还是来势汹汹,一下烤干了身上阴凉的水雾,连幻出屏障也被立马吞噬。
“……”
看着眼前消失殆尽的墨水,斐守岁掐诀再幻,不过半炷香,幻术就皱巴巴似的飘走了。
没了办法,只得抽出纸扇一挥,用八卦之风灭火实乃下下策。
只见风后,挡在路上的火被灭去一半,可却立马反扑上来。
“啧。”
到底是他人的地盘,斐守岁不敢轻举妄动,很是艰难地前行,还要小心火光,与戏台的白雾比,此处称得上寸步难行。
但仍是要走的,不走何以去寻那个麻烦。
斐守岁擦一把热汗,戏台是冷的,这儿燥得要命,一阵冷暖叫他喉间瘙痒,说不出的难受。
荼蘼幻术也是厉害,这些个细枝末节都能被考量到位,若非他斐守岁是幻术一门的行家,怕是早信以为真,沉溺在幻境之中了。
咽了下唾沫。
再走去一段路,身周火光愈发没节制,竟就点着了他的衣角。
斐守岁立即拍灭火苗子,看着青衣烧去一小块,汗着脸面,说不出的疲倦感冲上他的心识。
心识污黑之怨念尚未退却,眼下又吞入火原的热气,好似要沸腾,活活煮死大海中的槐树。
老妖怪皱眉,停下脚,站在火丛之中。
“咳咳咳……”
捂嘴咳嗽。
斐守岁调动体内妖力,压抑试图冲破平衡的怨念,上一次怨念失衡已是千年之前,是他为了救下跳崖老妪,才不得已用尽全力。
之后的数百年,他都如履薄冰,谨慎地护住阴阳两界的那一束灰色光柱。
老妖怪黑了眼圈,心中讪笑:“荼蘼的术法也不甚管用……”
喉间难忍,从瘙痒成了刺痛。
在四方赤红的火里,一滴水都没有,斐守岁愈发想要水,目见火光幻术。
道:“姑娘救我还给我设此迷障!”
见他幻出一拐杖,边拄边言。
“技高的幻术可以假乱真,就算幻术中人完好无损都能……咳咳咳,都能叫他痛不欲生。姑娘家能有如此通天本领,何至被困一个小小戏团子?不如多行善事,早日得道成仙,也算体面些。”
斐守岁知道幻术里有一门叫“言”的绝技,他娓娓续:“我观姑娘是良善之辈,方才替我疗伤,怎得眼下又不放过我?那起初遇见又何必一个甜枣,一个巴掌,叫人心寒。”
拐杖上有术法,顿一下,灭去一圈火来。
“咳咳咳,”
老妖怪刻意用袖口挡脸,在嘴上幻一招蛊惑人心之术:“施术者能感知到术法中的风吹草动,姑娘若是听到了,不如回了我的话,也好叫我这一路走下去有些支撑。”
“也免得日后相见,脸面薄,煞红了彼此,还以为有什么前世瓜葛呢!”
言毕。
一阵冷风吹进火原。
豁得一下,吹开了斐守岁身边寂寥大火,带来湿漉漉的水汽。
斐守岁抖擞衣裳,变去拐杖,朝上空拱手作揖:“多谢姑娘。”
可荼蘼言:“斐公子误会了,这大火不是我的手笔。”
“什?”
荼蘼婉转之音流入斐守岁耳中:“我也不知这火从何处来,方才我想替你扑灭,不过你也见着了。”
看到大火又长起来,野草般要蔓延五千里地。
斐守岁知荼蘼意,拱手为落:“姑娘好意,径缘心领。”
正要走,荼蘼又说。
“你等等!”
“姑娘?”
好像在犹豫什么,荼蘼默了许久。
“公子当心,莫要忘了此处是幻境。”
斐守岁惑然,他自是不会忘,此话从何处来?
“公子要寻的陆少侠,他、他在……”
显然,荼蘼之言未道清,她的声音突然消失在茫茫火原中,像是被硬生生折断的蜡烛。
蜡油滴。
声嗓旋。
火还在荒原。
斐守岁脸色一变,脸上侃侃而谈的面具倏地藏下。
这算什么,又是不可听不可言的麻烦事要来摊上他?
此人间旅途本一帆风顺,自从遇着了陆观道,甚么镇妖塔,五品绯红道旧友……
甩甩袖子,斐守岁冷冷瞥了眼火。
“呵,请的甚君。”
火燎啊燎。
“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会上钩的鱼儿?”
不知怒气,就是这般冒了头。
转身就要走,那火儿却忽得听懂了人话,瞬息将来时的路点燃。
“……啧。”
斐守岁变出拐杖,故一瘸一拐:“哎哟哟,适才点魂伤了五脏六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就当是从谢家伯茶身上学来的不要脸皮之法。
一不做二不休。
斐守岁慢悠悠地坐在石板上,如他所料,不烫也不灼手了。
他道:“先前一回又一回请我入瓮,我都遵命了,但这一折子戏。”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火。
“再不奉陪!”
便见墨发垂腰的高瘦人儿赖在地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幻出一把梳子,给自个儿梳头。
嘴里还装模作样念叨:“见素兄买的劳什子发冠,当真不顶用,是想叫我一路披头散发过去?没得体统。”
墨水梳子穿梭长发,颇像一个穿针引线的妇人。
“等会儿仙官大人又要大驾,”
梳子一散,变成一深色发带,斐守岁低头,长发微垂,粗略地绑了绑,“看我蓬头垢面,岂不是丢了他的脸。”
发带轻飘飘,又因是水墨,在其颈后如画儿似的若隐若现。
斐守岁拍拍衣襟,漫不经心言:“反正我与陆观道不是什么叔侄亲朋,换作百年前的战场,他那样的小孩死在荒野上都没人埋,今日大驾不告知我缘由,我也不动身了。”
是。
管祂什么九天神佛,斐守岁不曾忘记身后戏台上三十余条性命,听着燕斋花所说用香火钱买来土地,这污糟的世道,真叫他恶心。
老妖怪本是虔诚修炼的愣头青,自从出了死人窟,这一路来,也算看清了不少捷径。有那些子路可走,谁还想着鲤鱼跃龙门,拼一个好彩头,不如搏一座山头在抢一个压寨夫人。
说不准何时来一个九九八十一难,他就能修成正果了。
斐守岁越想越觉着心中燥热,伸手松了下本不紧的领口:“仙官大人,也未与我说救人的报酬。”
拿出纸扇,轻轻扇风。
“像我这般锱铢必较的小妖,如何承得了仙光呢。”
愈发热了。
大滴的汗珠从脸颊旁滑落,斐守岁捏紧扇骨,猜十之八.九,有什么东西在朝着他走来。
或是祂的手笔。
亦或是被幻境迷住的陆观道。
第122章 私心
总归算不上好事。
于斐守岁言, 逃之夭夭乃上上签,但看身侧之大火燎燎,他又能逃去哪里。
心中本平静如水, 眼下却止不住地沸,想找一人出出气。
扇骨轻敲被烧红的石板路, 斐守岁笑言:“仙官大人,这番明晃晃的戏, 你何须让我知道。”
若是不知,尚能佯装被偏,可现在早就察觉了,再沦陷下去, 他斐守岁与偶人何异?
昨夜一出山中老妪,今日又来一招笼火引路。
斐守岁面对着比他尊上好几层的神仙:“又有什么是非要指定一人去的,去的是好是坏?大人今日不道明白,我便赖在这不走了!”
甩开长发, 拟作醉卧佛陀。
“这世上槐树妖千千万万,我不过其间普普通通的一株, 大人偏选中了我,那怨不得我有恃无恐。”
目见大火还在往他身上靠。
斐守岁学了那谢义山十成十的泼皮无赖样:“哪怕是做陆少侠修行的垫脚石,也得……”
气话还未说完,他忽地想起一事, 乃是海棠镇幻境之中陆观道异样的举动,还有一大一小陆观道的对话, 说什么叫小陆观道不要忘了。
斐守岁哼一声, 难不成是小娃娃的前世今生藏了骇人听闻的大事故。
但与他何干。
收好纸扇, 看远处大火扑来。
斐守岁动了动手指,给自己幻一层防护术法。
不甘心是一回事, 怕死便是另一回。
“世人常烧香拜佛,拜天地娘娘,拜四方天将,求一个平平安安,年年有余。”
斐守岁百无聊赖,“可曾想到仙官大人,吃了香火,却在这儿一己私欲。”
“私欲……”
有慈悲之声从火光上来。
斐守岁立马坐直身子,嘴皮子上耍了俏皮,他心里头还是有些惧怕的。
且听声言:“你说得有理。”
哈?
“我是有了私心……”接着是长长叹息声,一层层刮过斐守岁的耳识,惹得他皮酥腿软。
斐守岁强行咽了下满是血腥气的唾沫。
“今日之后,我不会插手。”
仿佛能看到神明站在面前,斐守岁抑制着心中战栗,笑说。
“您既已然偏心,不如一偏到底,也不至半途而废,何须听了小妖的谗言,就放弃了。”
没有回他。
斐守岁还是有礼节的,他虽不喜神的手段,却还是起身紧了衣袖,拱手作揖。
在大火森森里。
斐守岁低头言:“小妖先前说了激您来的玩笑话,您肚子里撑船,且饶过小妖。您叫小妖点化冤魂,小妖照做了,只不过小妖不知为何要帮陆观道那厮。小妖点魂能渡己,而帮他实在是没有好处。小妖不过千年修行,捞不到好处的忙,小妖……”
絮絮叨叨还没结束,那只玉镯手却抚上了斐守岁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斐守岁垂眸,不语。
他弓背的姿势能看到面前站了一人,一个丝带飘飘,长衣不俗,脚踩彩莲的神。
佛?
非也。
若是佛,斐守岁岂能不知,他好说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学徒,不敢忘记死人窟那位救他的和尚。
是道?
辨认不出,实在认不得。
斐守岁心烦意乱,竟生出抬头望神明的大逆不道之心。
祂说:“是想让你记起来的,可是……”
玉镯手从头顶顺下,摸住了耳垂。
斐守岁双耳垂红,冒着虚汗。
“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斐守岁一愣,他记得梧桐镇,小小陆观道跪在神明面前,痴痴地说了一句:“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吗,怎么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看不得他受苦?
谎言罢了。
斐守岁惯会说客套话:“哪有承受不住的事,一个缺了口的茶盏,当然要补上才好。”
“你心里并非如此想。”神说。
斐守岁心头一紧。
“你心里在说,”
神好似是笑着,轻咳道,“该死的小娃娃,给我生出这些祸端来,早知就装作不认识,撒腿跑的!”
“可现在抱都抱了,认识了姓名,再丢下,心中难免伤心。”
“唉,那日便该贪懒,多在客栈里待一天,也许就遇不上了。”
模仿着斐守岁有些发牢骚的语气,叫着人儿脸色绯红,从耳垂生到了脖颈。
这样的语调,斐守岁从未让人听到过。
“可又如何呢。”
斐守岁恍然出了神。
神说:“到头来,还是要相逢的。”
玉镯芊芊手轻触斐守岁的脸庞。
“孩子,有好些吗?”
“好……”
斐守岁不自知地颤了下身子,他体内无法平衡的怨念此刻烟消云散,身子骨轻得仿佛能飞腾起来,就连幻术导致的燥热和火气都消散了。
理智一点一点占据原本破罐破摔的想法。
斐守岁不由得为方才的口出狂言捏一把汗。
“小妖……”
“无妨,你心中所言甚是有理。”
斐守岁冷汗不止。
“花妖的幻术与你不分伯仲,你受了伤入了圈套也是情有可原,来。”神的手要扶起斐守岁。
斐守岁立马扑通跪下。
大声:“适才小妖!是小妖猪油蒙了心,万万不能窥见您的容颜。小妖福薄,岂能沾了您的光,给自己添彩!”
神不语。
斐守岁又说:“小妖修行之心不正,该是好好找一偏庙,吃上几百年的苦头……”
神却施法断了话。
“早知要听你恭维我,我就不解开幻术了。”
斐守岁骇然。
“那眼下……”神之言有所犹豫,“你还要去见他吗?”
他?
陆观道。
便是他了,那个已知姓名,无法逃离的人。
“我许下诺言,你若不愿,我会阻止。”
斐守岁跪在地上,身旁大火寂寂,看上去暖的东西,眼下却冷起来,能冻住一切的荒凉。
就连心也冷。
浓稠的思绪飘来飘去,斐守岁闭着眼,睫毛能蹭到石板,撩起矮矮的灰尘。
他言:“我不去见他……”
“嗯?”
“他会如何?”斐守岁。
神笑了下:“他不会如何,不过可怜了眼睛,又要白花花地流泪。”
“……”
神道:“寻不寻千山流水易逝,飞不飞杜鹃黄鹂难了。”
玉镯手离了斐守岁。
斐守岁低眉不敢看。
神说:“那孩子‘不学无术’,走前看了几首诗偏要给我留个念想,平仄都不讲究的酸调,写的时候倒还拧巴了眼。”
“小妖……”
“你何等的聪明,该是听出来了。”
斐守岁是听明白了。
好一只高山流水杜鹃黄鹂鸟,这是做鬼也要叼着,不放过任何。
该是早跑为妙。
言:“只怕……”
“就是你。”
啧。
斐守岁赔笑:“小妖低贱出生……”
“他不过一颗顽石。”
顽石?
斐守岁好似在何处听闻过。
神不再说话。
耳边噼里啪啦的火声渐渐熄灭,蓦地,斐守岁的鼻腔之中涌入熟悉冷香。
凉凉的,好似是夏雨里的一盏解渴茶。
垂眸细嗅。
心中已有答案。
斐守岁回:“您还是带了私心。”
话了。
一阵飓风送走了神明,斐守岁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墨水发带崩断,漂浮时还带走了眼眶中突然落出的泪珠。
奇怪,哭什么。
斐守岁慢慢直起身子,指节抹去眼泪。
黄鹂的典故他不知晓,但是杜鹃啼血这般悲惨的……
鼻尖酸涩,像是一口气闷了碗酸醋,斐守岁有些茫然,起身时晃了几下。手捂住头,虚迷眼,才见大火消散,幻境已是另一番面貌。
是大火烧尽后,可怜可怖的荒原。
到处焦黑,折断的树枝,倾倒的草舍,一堆散开又聚拢的灰。
斐守岁知道,是福是祸,躲不躲得过,由不得他。
叹息一气,正要松下手,却见手腕上挂着什么。
老妖怪细看,是深黑的发丝,打了好几个圈,就这般垂在他的手腕上。
他也散着发,与这头发丝大眼瞪小眼。
记起来了,是海棠镇阿紫客栈时,陆观道昏迷醒来给他绑的,次日事多忘了解开,竟就带到了现在。
斐守岁沉默,平日也有常换洗衣裳,怎会没看到。
手指勾住黑发,试图拉断它。它却硬得像铁丝般,生生割疼了斐守岁的手指。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着黑发,斐守岁试图在上头寻到术法的踪迹,可惜黑发干干净净。
无可奈何再叹。
“我逃不了,你不如快些。”
手指还勾着黑发。
怎么就拉不断呢,也不见得能有多粗多结实,难不成是顾扁舟说的红线,得需天上月老的一把剪子,方能断了痴迷。
老妖怪松手:“陆观道,仙官大人都来了,我不信你被困幻境。”
倒是荼蘼有言,说叫斐守岁去救黑衣少侠。
斐守岁眉头紧了紧,试探般抬脚走了几步。
石板路旁,余下些许火星子未灭,一圈一圈黏在枯枝上空中复燃。不过才些许路程,幻境样貌已经大变,从大火成了一幕劫后余生。
依稀能辨出两侧是稻田,有凹陷水渠。水渠边,不少的稻谷被烧成了灰,呲啦啦响着丰收。
脚踏厚重石头,有时能翘起,扑出一口黑烟。
斐守岁拉了拉长袍,虽是幻境,但他还是下意识提袍,也能走得快些。
快走三两,他又停下,想到自己着急也无所用,又干干脆脆漫步起来。
看到夕阳斜下,赤红火烧云和焦黑土地。
什么都没有了。
农收?哪见得到农民脸上质朴的歌谣。
不紧不慢地走,耳边偶有乌鸦尖锐的声响,生生刺穿了旷野。
斐守岁紧握袖口中藏着的纸扇,乌鸦倏地从枯枝上飞起,振翅时盖过了火烧云,它那宽大浓黑的翅膀,好似能遮天蔽日。
想起梧桐镇遇到的乌鸦妖精。
斐守岁的心狂跳,好不容易安歇的心识卷起巨浪来。浪花拍打槐树根须,抬眼才见到那只乌鸦正站在不远处碎石上。
一动不动。
死死盯着斐守岁。
第123章 烧尽
斐守岁散着长发, 歪歪脑袋,墨发便随其动作倾泻在肩上,如夏之茂密杨柳, 一簇。
乌鸦亮晶晶的眼睛,能反射出他的身影。
“……”斐守岁。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都无甚差别,面前这一只, 倒是像极了梧桐镇遇到的镇妖塔中物。
不过此乃幻境,不可混为一谈。
斐守岁移开视线,略步朝着前方慢行。
耳中窸窸窣窣,传来啄食之声, 回首方才见到的那只乌鸦,它正叼着地上焦黑尸块。黑色的喙啄痛腐肉,腐肉一半被烤焦了,一半还在滋滋流血。不注意倒也罢, 眼下看到了,难免嗅到臭味。
腥臭之气似是散不开的, 萦绕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暂闭嗅觉,背手朝前路而去。
还没走几步,天边的夕阳赶忙似的落下了。一点点余晖,残血般溅在枯叶上。又因暮色降临, 斐守岁妖身的瞳都显得有些灰暗,深灰扫过血红的天。
又慢慢见它贬成墨紫。
老妖怪停了脚步, 旷野没了收成与稻谷堆, 能一眼望到田边的小河。
河上有漂浮起来的尸首, 一具接着一具,慢悠悠地顺水去向下游。
寂静, 这片幻境给他的第一印象除了静也就只剩“可怜”二字。
不知陆观道在哪里。
斐守岁再次抬脚,余光注意到沟渠旁一个凸起。
不敢放松警惕,守岁背手打开纸扇,细看。
忽然,一铲子黑土从那处飞出,直直打在田埂上。
黑土噗的一下,沤了烟气。
有人在铲土?
老妖怪上前,一个熟悉的后脑勺伴随黑土探出。
后脑勺好似察觉到来者,他猛地回头。
两人对视。
灰白的眸子有些诧异,他看到墨绿色的凤眸,含着湿气与浓雾,不亚于戏台上的阴湿。乌糟糟的脸面,沾了好些木炭黑,上头还有泪痕,一路从眼角滑到下巴。
斐守岁微微后仰。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
“唔……”
老妖怪看到那一张涕泗横流的脸,还是有些嫌弃,但人儿却如乌鸦盯人般一动不动,就连风吹他额前碎发,扎了眼睛,也不伸手揉一下。
“嗯?”是受了什么刺激,痴傻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主动走上前,哪怕是花猫脸他也认了,还能撒开手不成,便说:“陆澹,你怎么了?”
看上去不大聪明。
陆观道听到温柔的嗓音,眼眶立马雾了一片,含下泪珠。
“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走到田埂上,俯瞰田中之物,这才看到黑土是何物。
黑土是烧焦的秸秆与稻草人,土堆旁还有一个新鲜的土坑。坑里埋着东西,因没有被掩盖严实,老妖怪能用妖身之瞳看到真貌,两个大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岁数不大,个子却高。旁边躺着的大人,乃是盘头屈膝的女子,与弓背折腰的丈夫。
毋庸置疑,是陆观道常挂在嘴边的陆姨一家。
那么此处……
斐守岁适才看到的寂寞荒凉地,便是在梧桐镇幻境中,那大火肆意的地方。不曾忘记那夜幻境中的火光冲天,死是何其简单,喝醉的人,一葫芦酒,小小火折子,干噗噗的稻草块,也就够了。
老妖怪抿唇,心中盘算安慰措辞,陆观道却哑着声音。
“你不是不要我了?”
啊?
哦。
是说在百衣园他将他推开一事。
斐守岁从一旁小坡而下,夕阳最后一点紫光照在他的长发上,他解释一句:“你我都有重要之事要做,早些分开早些完成罢了,并非不要你。”
靴踩碎土,碾了无法安息的魂灵。
守岁背手撑住腰肢,勉强走得体面。
紫光从脖颈处舔舐,一路贪婪到眼睫。两人离得又近了,斐守岁手背遮住不烫的落日,眯眼又说。
“我这不是立马赶来了?”
陆观道一身破烂,低头不敢看来人:“我、我说的不是那个……”
若非余晖尚在,他那双透红的耳垂,当真显眼。
“是幻境里,一个假的你,推开了我……”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好像在说什么羞脸之事,“你说、说我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
斐守岁不语。
“你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在人群里头,一回头就看不到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眼神却止不住地偷瞄。
“然后?”斐守岁走到陆观道身前。
人儿比他高些,他便伸手轻掐人儿的下巴。
指腹沾到灰土,默默划开。
“你跑了?”
“我没跑!”头生生一动,手跟着。
转头时,泪水滑下来,浸湿了指节。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眼帘在微颤,一簇一簇,委屈极了:“我跑向你的,你却飞起来,飞得比鸟儿还要快。我追着你跑,跑了很久很久。跑不动了,一抬头,看到了火……”
“火?”放下手,脚边躺着一家三口。
斐守岁大致猜到了。
“我看到大火里面,你被绑在树桩上,”陆观道咽了咽,“你叫我快走啊快走,别管你……”
不是陆家之火?
斐守岁诧异道:“你又看到了我?”
“是!就是你,不会认错!”
陆观道丢下手中的铁锹,但没有做什么动作,手就垂在身旁,“我不会认错的,你一声一声唤我的姓名,叫我快些走,别管你,别管你……可是你!”
又是清泪,很不值钱地落。
“你被大火困住了,头发散的,衣裳破的,额头上红红的痣都在流血……”
眉心痣……
斐守岁记忆里从未有过陆观道所言,他想起神说荼蘼之幻术,便下意识以为不过黄粱南柯的杞人之梦。
他道:“幻术罢了。”
“幻术?幻术……”
两人离得很近。
斐守岁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打在陆观道的心里。
“不是幻术,”陆观道笃定,“是你。”
“……随你。”
守岁走到陆家三口的坑旁。
陆观道转身:“后来我跑去火里,想救你,但是一转眼就到了家。”
听到一字“家”,老妖怪心中轻笑。
“唔……”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裳,“我真的冲进去了,你看!”
像是一个急于表达的孩子。
斐守岁本耐心听着回话,一说“冲”字,他转头看了眼被火烧穿的衣料。
心中一紧。
他真的冲进了火海,为了救他?救一个幻境中虚假的他?
斐守岁凝眉,手拉住衣袖,垂眸言:“不疼?”
“刚烧着的时候疼,但后来就感觉不到了,嘶!”
是斐守岁拉开了袖子,看到陆观道皮肉的烧伤。
老妖怪厉声:“命不要了?”
“我……”
陆观道的手试图用残存的衣袖遮盖伤口,被斐守岁打了下。
人儿求饶般:“不能跑的,我已经跑过一次了。”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在说什么,说的是村寨大火,人儿自己先跑了,让那可怜的陆家三口葬身火海。
重重叹息。
“过去事就让他过去,你若一直沉在里面,”转头,老妖怪朝三人拱手作揖,“我想陆姨也好,陆叔也罢,他们看了是会心疼的。”
“为何……心疼我?”
落日最后一点的光,被黑夜擦净。稻田刮起微风,吹在两人之间。
斐守岁长发飘飘,更加荒凉了空无一人的旷野。
在深黑与暗的交界。
“爱你的人不愿看你受苦,你要是在这儿落了眼泪,被他们知道,岂不是心疼?”
他俯身拿起地上的铁锹,一铲子黑土盖在早就面目全非的尸首上。
他在替他埋葬。
“你后来不是回去了?”
陆观道点点头,想接过斐守岁手中的铁物件:“我回去了,可是来不及,大家……”
咽着委屈,观道背过头去擦眼泪。
这时候倒讲究起脸面来,斐守岁专心铲土,在掩盖尸首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抱着小孩骨。
黑色的外袍。
守岁柔了声音:“你把衣裳给了他?”
“嗯,他们都碎了,我抱不动,只好用衣裳一块一块捡起来,再拼好。”
陆观道身上确实少了一件避寒的。
斐守岁言:“此地是幻境,你这样做没有……”
用处?
还是意义。
老妖怪煞了嘴中无情话。
“等出了百衣园,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好!”
陆观道趁斐守岁不注意,一把抢过铁锹,他哭得难看的花猫脸憋出一个笑来:“我来铲土!”
斐守岁垂了眼帘,他的礼数做尽,也该是让陆观道了结。
站在一旁,高高个子的人儿卖力铲土,许是陆家人有让他帮衬农活,铲土倒算不得困难。
老妖怪抱胸倚着土墙,黑夜已到,满天繁星开成了树上的碎花。
这样干净的天,连银河到大地的距离都好似短了。
小土包一点点长大,土下的人却停了生长与衰老,就那般冷藏下来,成了念想。
斐守岁呼出一口浊气,神的话犹在耳边,他打量人儿。
干净、热忱还有一眼见底的心,倒是与他完全相反,怪不得仙官喜欢,换作是他,他也爱这样澄澈的,好似永远不会脏的人。
人。
非人也。
斐守岁不自知地笑了声,笑声收入陆观道的耳朵里。
人儿问:“笑什么?”
微风吹熟了空旷的稻田,吹入陆观道的心里。
“没事。”
陆观道偏偏头:“你分明笑了。”
“是,”斐守岁站直身子,“我是笑了,但与你何干?”
走出田埂。
“快些吧,天黑得快,我们走出幻境,去寻谢伯茶那厮。”
陆观道拍拍土包,他小声问:“在幻境里,我做这些事……”
“他们看得到,”
斐守岁站在星河灿烂下,风吹开了他的长发,与黑夜一起浓在了烧尽的过去,“他们在天上呵。”
陆观道放下铁锹,跟上。
“真的吗?”
斐守岁回首,风撩拨了墨色:“都有黑白无常,与我这样的妖怪了,岂能没有他们的魂灵。”
不是在笑,陆观道却看呆了。
黑夜侵占旷野,成了它的被褥。
陆观道的心还在慌乱里,他蓦地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衣角。
“别走……”
星海很亮,印着斐守岁有些灰沉的眼。
“我没走。”
“以后都不走……”
“嗯。”
斐守岁靠近些,拍了拍陆观道的脑袋,像是母亲安抚哭闹的稚童,唱一句温暖的童谣。
第124章 红绳
手掌拍到灰土。
黑夜繁星之下, 蓬头垢面的人儿蹭了蹭掌心。
斐守岁懒怠嫌弃,正要当作无事发生,快些离开, 却瞥见他手腕上的头发丝。
开了口:“你……”
“嗯?”
斐守岁递出手腕:“那日在海棠镇阿紫客栈,你给我绑的, 我用劲勾也勾不断,你可有法子?”
“这是……”手轻轻接住, 看到自己的好手笔,也使劲去扯。
扯不断。
头发丝就像陆观道那颗心一样,任由怎么拧挤,都能完好如初。
老妖怪也知会如此, 干脆作罢:“罢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碍事。”
抽出手。
陆观道立马去抓斐守岁的指尖。
“我……”
斐守岁不解:“有话便说。”
指尖还是逃走了。
陆观道没有拉住,悻悻然低下脑袋。面前的人儿慢悠悠走,偶有乌鸦展翅飞过, 成了寂寥大地的一点黑痣。
跟在他身后。
“我是怕你……怕你走。”
斐守岁转过身:“怎的,我长了十条腿, 你一没看住就撒丫子跑?”
“不是!”
陆观道凑上前,“你真的要走,我也……我也不会拦你,只是走之前, 哪怕是一只脚踏出去了,我也想试试挽留, 说不准, 你就心软了。”
夜幕愈发贴近头顶, 天是亮的,地反倒昏黑。
斐守岁看到碎星生长在人儿背后, 他眯了眯眼,笑说:“万一我是石头做的,你该如何?”
“石头?”
陆观道又走几步,靠得很近,宛如天与地在相拥。
“你不是。”
斐守岁不语。
“石头是捂不热的,你能捂热,你的心我看得到。”
陆观道说着,上手拉住斐守岁,清风拂面,吹开泪痕,“我看到你的心在跳,哪怕是再冷的人,心也总是跳的,没有冷到心里的说法。”
“嗯。”
“所以我……我想拉住你。”
斐守岁轻笑,抬起手与陆观道:“你已经拉住我了。”
话了。
两人见着头发丝松开一圈,飘在空中。
“嗯?”
陆观道想去抓,发丝亮出刺眼的光来。便是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发丝一层层冒出,自顾自地生筋褪皮,成了一条三股而绑的红绳。
红绳莹莹亮,它是黑夜之下,唯一的闪光。
那松开的一端朝陆观道而去,速度很快,快到斐守岁反应不及,红绳已经圈住了陆观道的脖颈。
有风铎声阵阵,响过了旷野与宁静。
哑了声嗓。
红绳……?
上头明明没有术法,难不成……
老妖怪注意全在绳上,丝毫没有看到陆观道涨红的脸。
手指蹭着脖颈,喉结滚了滚,勾住红绳的缝隙,自是碰触到了肌肤。
“我竟没有察觉,此绳出现想必与你无关,”斐守岁借红绳之光,仔细看,光影勾勒他的侧脸,“有何用意……”
没有忍住,咽下。
陆观道憋着声音:“不是我……”
“我知道。”
斐守岁抬头,撞上陆观道赤热的视线,“你脸怎么?”
“没事,我没事。”
松了手,什么都不抓住了,陆观道惶恐着后退,退到一步远的地方。
红绳牵住了他与他,一个松松垮垮挂在手腕上,好似随时都能摘掉,一个紧紧箍着脖颈,都快要慢慢勒红了脸。
究竟是谁痴心妄想。
陆观道酸了鼻尖。
“我心难受,”他说,“有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我的心……”
斐守岁看着手腕上的绳子:“难受就去寻原因,为何心痛?”
视线又默默移到陆观道那侧,走去一步。
“心痛是病,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又走去。
“你与我说说,陆澹。”
陆观道抬眼,清泪汩汩:“寻不到,明白不了。”
他沤出一口浊气,立马捂住嘴,撇开头,生怕恶心了斐守岁。
斐守岁皱眉,发觉面前的小人儿变得不坦诚了。
“我……”
陆观道生生咽下气,强颜欢笑,“我们快些去寻谢伯茶吧!”
谢伯茶……
他先前从不叫谢家伯茶姓名,唤得都是臭道士。
斐守岁心中起一层谨慎,面上还在附和:“你说得对,不过这绳儿碍事,你若被扯到了,定要与我说。”
“不会!”
陆观道走到斐守岁身旁,“我与你走这么近,不会的。”
红绳低垂,倒像是牵着一只大狗。
斐守岁笑道:“开心便好。”
一左一右走下不少路程。
村寨的荒凉被他们甩在身后。
焦黑、乌鸦还有繁星,都被他们丢下,一直走啊走啊,妄想离开满是伤痕的过去。
路的尽头,不再是火原,是排山倒海的树林,酷似阿紫客栈前的狭道。
斐守岁记得在那儿陆观道可怜兮兮仰着头,求他抱他。不过时间点滴,人儿长高了,哪怕站在身边,也与他无甚瓜葛。只有不同地点的大树,还是年复一年地抽芽摇摆。
淡粉指尖夹住红绳,轻轻扯了扯。
陆观道问:“怎么了?”
斐守岁转头,墨发遮挡他的脸颊,灰白眸子看不到心底。
红绳在空中转了转,还是拉住两人,不愿被剪断。
“我怕我带出来的是一个假人,”停了下,“陆澹,你可还记得……”
没等斐守岁说完,身侧那个红脸忍泪的人儿抱住了他,很用力,很不舍似的,像在诀别再也无法相见的故人。
“我是真的!”
温热的躯壳,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我是真的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会有这般反应,口中之话咽了回去。
“是我,是我在这儿遇到太多了……都不是你,都不是……”
太紧了,要把斐守岁折断吞入他的身躯。
斐守岁垂着手,看到红绳穿透陆观道的肋骨,也要相连。
“嗯,我知道了。”
可那人儿抽泣起来,不大声,埋在肩头的身子一抖一抖。
“我、我以为……我会忍住的……可是一想到你被火烧,我一想到……”陆观道的泪水浸湿了斐守岁肩膀,“对不起……对不起……”
道什么歉呢。
斐守岁心想,那不过是幻术,一个有些修为的妖怪随手编出的假人罢了。陆观道还是太小,光是长高,心却还是停在了过去。
“好了,好了。”
斐守岁耐下心安慰,“我不是在你怀里?哪儿都没去,也没有被火烧,那是假的,别往心里去,好吗。”
“嗯……”
可还是抱着。
“不是要去寻谢伯茶吗?”
“是……”陆观道磨磨唧唧地松手。
两人在黑夜冷风下,相看。
那人儿哭成一个皱巴巴的橘子屁股,很不讨喜。
“有个白衣裳的仙子与我说了,他没事。”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她说‘你还有闲工夫关心褐色衣裳?不如担忧担忧自己吧,别困在幻境里头,出不去了’。”
是荼蘼。
想起先前燕斋花所说的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试探般问:“白衣姑娘还说了什么?”
陆观道一听,脸色很是难看。
“你……怎么不关心我!”
啊?
听罢,斐守岁立马换了面具,说道:“你好好站在我面前,我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才不担心你,问了他事。”
“……真的?”
“骗你作甚。”
陆观道眨眨眼:“你惯会哄人。”
“……”幻境一趟,倒学了一番油嘴滑舌。
斐守岁扯开这话语:“是我也遇着了一个白衣姑娘,她与我说你有危险。”
边说边走,踱步在田埂上。
“所以你来寻我了?”
“是。”扯半个谎言。
陆观道傻傻的,一下接受斐守岁所言,哭脸成了笑开的花:“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会。”
斐守岁为得让人儿宽心,主动去拉人儿的手。
风游走在隔阂里,穿梭过指尖,等到皮肉相碰时那手还缩了缩,却在反应后,不敢相信般抓牢。
算不得牵手,是陆观道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腕。
手腕是虚无缥缈的红绳。
余光注意人儿的情绪,浓黑的夜,有人红得仿佛能就地沸腾。
斐守岁不明白,问:“是大火中受了伤?”
脸才这么红?
陆观道否认:“不是的!”
“……”
算了,一次不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地关心。
两人越来越靠近树林,周遭因远离开始变得模糊,乌鸦不见了,大火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只有陆观道有些慌乱,时不时回头。
回头去看被夜色吞噬的小土包。
“不舍吗?”斐守岁。
“嗯,有些。”
红绳晃啊晃。
“过去这么久了。”
陆观道擦去残留的泪珠,“他们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黑夜酱在一起,手上红绳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阴风一阵吹似一阵,夸张地左摇右晃。
斐守岁回答着陆观道的话,变出一只灯笼。
纸灯笼微弱的光,亮了看不清的泥路。
“我想他们了。”
“想吧。”总是要思念的。
言毕。
陆观道慢了脚步,不再说话。红绳被动一扯,稍稍在前的斐守岁也停在原地。
火烛燃烧着,印出斐守岁无可奈何之脸。
又出什么幺蛾子?
声音温柔:“陆澹,走了。”
“啊……”
有些不对劲。
斐守岁提着灯笼,看到陆观道脸上的惊讶与不知所措,他心一抽,汗毛竖起,马上提灯也看向后路。
是路的不远处,站着三人。
衣衫完好的一家人。
老妖怪见此猛地拽过陆观道,将他护在身后。
“小心幻术!”
陆观道支支吾吾:“不是……不是幻术。”
不是幻术?
斐守岁又去看三人。
一个高高个子的穷小孩在中间站着,左边是盘发穿花袄花裤的女人,右边又笑着个刚从地里耕种回来的丈夫。
好生眼熟。
还未等斐守岁施法掐诀,他妖身的瞳看到路中央,蓦地跑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裳,光脚光腚跑向三人。哪怕穿得再落魄,小娃娃的头发都被打理得很干净。娃娃家中定有一个能干的妇人,不然衣裳领口何来粉花的补丁。
跑着跑着,身后的陆观道又哭了。
哀嚎一声:“陆姨……”
陆……
早该想到的。
斐守岁垂眸,收了纸扇,他默默掐诀替陆观道将灯笼的光放大。
纸灯笼升在空中。
白光下,灯笼像是一个从水中捞起的圆月,试图暖了世人。
看到了,温馨的一家三口。
也看到了,跌跌撞撞的小娃娃,是义无反顾跑向陆姨怀里的陆观道。
第125章 去寻
好的心计比幻术管用。
斐守岁深知此理, 遂不敢放松悬着的心.
看着小小陆观道跑啊跑,一下子冲进了陆姨的怀抱里。花袄有些苍老的手用劲抱起小孩,在有几根白发都能数清的光下, 身侧的陆观道身子一动,又僵硬在原地。
红绳悬空中, 垂在陆观道的黑衣上。
斐守岁低声言:“不是想他们了?要去就去吧。”
陆观道摇摇头不回话,只是一个劲地咬唇流眼泪, 痴痴看着一家四口,那曾经的他也站在那儿,说笑。
定是幻术。
斐守岁背手,随时准备着破幻而走, 他也用余光注意着快要坍塌的陆观道。
一副可怜到要碎开的表情,一副万难了岁月的侧脸,到底还是太稚嫩了,承受不了生命的打击。
是神吗?
还是荼蘼。
斐守岁为着谜题而皱起眉。
前面的一家人抬脚要走, 陆观道又动了下身子。
红绳被风吹起来,与两人的长发一起浓在了黑夜。
“啊……”陆观道张开口, 欲喊不喊,欲哭不哭。
却听到小陆观道抱着陆姨,笑指天上繁星:“姨呀,为什么一到了晚上, 天就开了这么多白花?”
“白花?”
只留给陆观道一个背影的陆姨,声音慈祥又温柔, “傻孩子, 叫哥哥说给你听。”
走在中央的高个小孩, 唤一声:“观道,我告诉你, 那个是星星,可不是树上开着的白花。”
“星星?不是花儿吗?”
“哪有树长这么高,长到天上去!”
咽了咽眼泪,陆观道往前走去一小步,仍旧痴痴然,呆呆然,一言不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到自己在陆姨怀里。
兴奋地说:
“可是我梦里有呢!我梦里有一棵大树,好高好高,比我们家的房子还高哩!和天差不多!”
高个子小孩快走几步,走在三人面前,倒行:“你骗人,梦里的事情可不能算数!”
两个大人捂嘴偷笑。
“就是真的!那棵大树也会开花,开白色的小小的花,一簇一簇累在一起,和天上的花儿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
丈夫忍不住笑声,“傻观道,天上的星星是会发光的,花儿可不会。”
“唔……”
越走越远了,快要走到方才的土坑旁,快要与被烧尽的过去擦肩而过。
陆观道跟着风与他们,又走一步。
可斐守岁还站在原地,他看着人儿痴迷不可唤醒,深深吸一口风中的冷:“你去吧。”
陆观道浑身颤了下。
那根三股而成的红绳拉紧了距离。
“绳子……”陆观道。
声音被他自己打断,目见小陆观道抱着陆姨,在肩头撒娇:“唔!我不信!就是花儿,就是花儿!姨,你说是不是呀?”
“是。”
陆姨的声音再次灌入风里,如祭司在雪地呼唤找不到家乡遥远的魂灵,“是花,还有香味呢。”
高个子不满地边后退边跳:“啊!娘亲你又向着观道!”
小陆观道朝他吐吐舌头。
“姨说了,就是花儿,我的梦里是花,天上一闪一闪的也是花儿。”
“那我问你!”
高个子笑着,不满立马如风消散,“你梦里长的是什么树,能有天那样的高!”
“什么树……”小陆观道与人儿的声音重合。
斐守岁另一手拉住了手腕上的红绳,备着挣脱。
“是有长长条子的树,花儿是白的……”小陆观道与陆观道一样,看向了路的尽头。
他们走过被烧毁的稻草人与秸秆,走过了陆观道为他们挖好的坟墓,只是往前走,走向一个看不到彼岸的过去。
“不,”
小陆观道摇了头,“条子不长,但是开着花,我就在树上坐着,下面是一片绿绿的田。”
“那田有多大?”
“田?”
小陆观道思索着问题。
在风与夜晚的故事里,一家四口近乎要藏在里头,与大地母亲相拥。
久久没有听到小陆观道的回答,而陆观道站在田埂上,红绳扯着他的脖颈,扯红了他的肌肤,扯痛了斐守岁悬在风里的手。
手腕松垮,红绳欲脱不脱。
斐守岁淡然了眉:“今夜不去,是会后悔的。”
看着陆观道的手卡着红绳,那耳垂子渐渐红得没边。
他说:“田很大。”
“嗯?”
“田很宽,很大,”
陆观道被红绳所困,声音奇怪,但开了口,替远走不再回头的自己说,“树很高、很绿……我……好想再做一次那样的梦,我梦不到他们,我梦不到他了……”
泪水灌了嗓,又咸又涩。
“我再也梦不到他了,他们也走了……”
手指勾住红绳,斐守岁这般说:“脖子上的绳难解。”
哭声稍歇。
“但我手腕上的,可以。”
“啊……”
陆观道幽幽地回过头,那一脸的鼻涕泪水,好不可怜,“我去寻他们……”
斐守岁笑了。
风撩开黑发:“是啊,你去寻他们,有我在幻术伤不到你,去吧,莫要辜负了良心。”
突然,走远的四人又传来声音。
声音注入了焦黑的田野,光束似的散开:“田和天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就像上次我们去海边,那样的!”
“哇!”
是小陆观道:“我记得我梦到他,总是在晚上,静悄悄的,有一只只会飞会亮的小虫!”
“那是照夜清,昨夜我和爹爹还在田里看到了。”
“照夜清……”
似是小孩的沉思,随后又说,“哎呀哎呀,我不记得了,反正树很高,长到了天上,穿透了天呢!”
“瞎说!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丈夫的笑,还有妇人的陪。
陆观道却吞下风中的冷,一点一点回到斐守岁身边。
斐守岁有些惊讶。
“你……”为何不走?
红绳慢慢松,斐守岁的手也顺着垂下。
目见陆观道垂头丧气,好不潦倒。
他说:“有人和我说过。”
“什么?”
耳边四人的嬉笑声还源源不断,可人儿却不再细听。
“他们说!”
深吸一口气,缓了哭腔,“说我是捡来的,不是自家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是要……”
抬头,哭得歪七扭八的脸更近了,眉毛很浓,墨绿的眼睛发肿。
“是不是我,我带去了……去了这场大火……”
“……不是。”
斐守岁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
那只湿漉漉的大狗,不信般,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你遇到我后,受伤了。”
站在高处的斐守岁俯瞰陆观道。
陆观道仰首看他,目光里找不出一丝杂念。
怎会有这样的眼神,凡是哭过的眼睛定浑浊不堪,可陆观道还能清澈,更是干净了,成了一汪清泉。
“是受伤了,”
斐守岁顿了下,撇开眼,“但不为的你,行走江湖,在所难免。”
“若不遇到我呢?”
陆观道走着,黑靴踏上黑土,他拉住红绳,快要拉住了手,“不遇到,是不是会更好些?就像……”
就像远远走开的陆家人。
陆观道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委屈被他压下,哭被他吃了,但他长了嘴巴,就是想说想问,想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委屈不委屈的,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
听得那人无情无义,忘却也无妨,只要他记住,也就够了。
“不会。”
斐守岁的话一刀斩断了陆观道的胡思乱想,再伸出一只手,拉住半个身子倾斜的人儿。
两只手牵住了,就好似再难以放开,手背是什么样的,手心又是什么,陆观道一下子记在心里,痴看伸手的神。
“为何?”
风不动而心动。
“不是我带来的灾吗?”
斐守岁眉眼带笑:“不。”
人儿一下跃起,站在了斐守岁身旁,他又比他高了。
“敢问可是你放的火?”
陆观道立马摇头否认:“不是!”
“那敢问是你关上了门,不让陆姨陆叔他们逃走?”
“不……”陆观道灰了眸子,“是陆姨她……”
风中祭司的呼喊声不减。
“是陆姨推开了我,叫我走。”
陆观道黑色带绿的眼睛能倒影出那夜之大火。
火舌撩拨了夜晚的宁静,此起彼伏的不是山峦鼾声,是一个个被火吞噬的魂灵。
他的眼眶框住了火,用泪水扑灭曾经。
一滴清泪从火中流出,盐渍了皮肉。
“是陆姨……”
“陆姨可曾怪过你?”斐守岁还牵着陆观道,他好似在引导深陷泥淖的小孩,走出那个怪圈。
该是长大的,怎会抽不了芽,开不了花。
“她怪过我……”
手背擦去泪花,“她说我总喜欢跟着她,什么活都要抢,却总是做不好……”
仿佛能看到小陆观道黏在妇人身边,讨要一个怜爱。
陆观道微微低头:“心还是痛。”
手掌盖住了衣料。
“但不像以前那样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那你与我说说。”
转头就走,与一家四口渐行渐远。
“说说为何痛,为谁而痛吧。”
红绳是隐匿在隔阂里的手,它一下子碎了屏障,谁也不知时,愈抓愈紧。
“为陆姨吗?”
斐守岁走得不快,他随时准备着陆观道跑向四人,而他也能及时反应,不被牵连。
陆观道慢慢跟着:“好像不是她,我听到她在与我说话。”
“说话?”
指尖点着红绳,斐守岁面不改色。
“是她,”
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侧过头,“她叫我快走吧,快走吧,和着火那天一样。”
“嗯。”
“她说,再不走我就长不大了。”
斐守岁一直往前走。
“她说,我总是回头念叨她,她不得安息,不得超生,她说我……”好不容易平静的嗓,又是呜咽,“她说我要听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话了……”
“她说,我该忘了他们,大火又怎么样呢?来年总是要种新的稻子。稻草人倒了,就扶起来,稻草人被烧焦了,那就再做一个。”
“不要再回头看了……”
陆观道停了脚,红绳轻轻扯住两人间的距离。
“再不长大,他们就老了……”
“再不长大,你就……”走了。
斐守岁回首,墨发在距离中散成了黑色的花,与繁星树海一起,摇曳。
他见一双凤眸,凤眸里的目光像是绳子,在拉他进去,拉他去火海。
啊……
何以如此。
斐守岁不自知般伸出圈了红绳的手。
红绳亮了光,取代月亮与纸灯笼。
看手掌自然,有一个脑袋填满了手心,是陆观道垂头,泪水滑落时,湿了他与手的间隙。
“我看得出。”
“嗯?”
“我看得出那是假的,陆姨他们是假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走向他们。”
陆观道絮絮叨叨。
“我是不是很没有良心,不是人了,是一条蛇,被人抱在怀里,还要去咬,用牙咬。”
斐守岁眯眼:“那你走向真的,便好了。”
陆观道一愣,抬头,泪水圈在眼眶里。
“真的?”
“是,走向真的,”红绳一拉,“快些吧,谢伯茶生死未卜……”
话未道尽,刹得停下。
斐守岁灰白的瞳骇了一瞬,是那落泪可怜的手,不知为何忽然与他十指相扣。
又说:“这里!只有你是真的。”
第126章 夹尾
“……废话。”
斐守岁眉头一抽, 忽略了心跳,要抽离开手,陆观道却捏得紧。
“不痛了!”
“你!”
斐守岁不解其言, 颇有不悦,“你心不痛, 与我的手何干?”
陆观道红着脸,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牵一会儿……”
眨眨眼。
“一会儿。”祈求, 摇尾。
“……随你。”罢了,不与人争辩。
斐守岁心想那红绳他都无可奈何,不过牵个手也不碍事,大不了等到了谢义山面前松开便好, 不过他与陆观道的十指相扣还是说不上来的奇怪。
怪就怪在,他的心跳,好似比往常快一些。
瞥一眼,看到陆观道的那只手, 不过比他稍稍宽些,也没甚特殊之处。
于是背着过往走罢。
陆家四人走远了, 好似沉入远远的河水中,溺在水波荡漾里,荡啊荡,荡开了陆观道心中的疑惑, 荡开了大雾缭绕。
步入树林,一切比繁星更黑。
身侧有呼吸声, 比抱在怀里更重。
斐守岁与声儿并排走, 与海棠镇不一样了, 截然不同,听得他有些烦躁。心识的海本该平静, 但这些天一日比一日躁动,有怨念作祟,可有不知名的感情涌上来。
老妖怪心中念着静心咒,头顶悬着闪光的纸灯笼。
假明月高照,真人儿低眉。
临近明晃晃的出口,斐守岁却踩到了什么,声响不大,软软地陷在泥地里。
那十指相扣的手问:“怎得了?”
“脚下有东西。”
斐守岁借此蹲下.身,要松开手,陆观道却先行一步,弯了腰替他拾东西。
纸灯笼的光下,亮出一只纯白的绣花鞋。
此情此景,两人记起了海棠镇初遇阿珍姑娘时的傍晚。
绣花鞋实乃纯白也,不过埋在泥地里脏了不少,也污了绣花纹样,看不清绣的是什么。
斐守岁拍开灰土,琢磨着细看,不错过任何线索:“把纸灯笼拉下来。”
纸灯笼飘到陆观道手边。
陆观道很是听命,遣灯靠近。
亮光映出绣花鞋,才觉此鞋不同寻常之处,是它有些过大了。
并非爱什么三寸金莲,只是斐守岁不止一次见到金莲之女子,她们弓脚如虫,那脚儿裹起来就像僵死的老豆角,让斐守岁难以忘怀。
斐守岁从不欣赏什么大与小的差别,捧在手上又如何,该是抛弃的,总有一天头也不回地走。
老妖怪轻叹,耳中突然响起啪嗒在地上的声音,他记得荼蘼之鞋,似乎并不合脚。
遂言:“与你见面的白衣姑娘,穿的可是绣花鞋?”
“不曾记得,”
陆观道歪头,“那时候正挖土,只听到远远有人跑来,抬头就是她。”
无法证明来者是荼蘼还是燕斋花。
斐守岁看着绣花鞋,决心与海棠镇那会一样,藏鞋寻人。
掸了掸,将鞋塞在袖中。
“走吧。”
陆观道的手还与他牵着,十分别扭。
斐守岁眉头微皱,边走边说:“心还痛吗?”
言下之意,乃是不痛便撒手吧。
却听陆观道言:“不痛。”
“那我……”
“不行!”
陆观道打断斐守岁的话,又怯怯地撇头,“太黑了。”
“……”呸。
斐守岁立马换一笑脸:“牵手也罢,那这红绳,你可有办法?”
把难题抛给了他人。
陆观道低头看了眼,手指戳戳红绳,他脖颈上还有红印子,方才与自己挣扎着,一边后退一边想着前行。
他又明目张胆地凑到斐守岁身边,把手提起来,便见斐守岁的手腕上也有红印。
傻笑道:“为何不解开?”
斐守岁眉头一跳,伸手就要去扯红绳,佯装他能破此术法,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便见陆观道慌慌忙忙握住了他。
手腕被擒,温热与一双雨夜的眼睛望着他。
两人相觑。
陆观道憨态。
“……”幼稚,有病。
殊不知,陆观道怕极了红绳散开。
“有风。”陆观道说。
“风?”
斐守岁背手,身周是排山倒海的黑树,风确实是有,但又何必开口提。
老妖怪身处他人之幻境,难免多心,传音一句。
“是有何异样?”
见斐守岁如此小心,陆观道颇有些不好意思:“没有……”
终是忍不住,斐守岁思索片刻,说出心中之思:“幻境外还有话直说,怎的幻境之中你就别扭装傻,不吐真言了?”
看着人儿又想游离视线,守岁用手掰过他的脸。
仰头。
“我观你非幻术而成,乃是与我一样的真人,到底是何等心事……”煞了嘴,斐守岁忽想到一事。
莫不是心也长大了?
陆观道看着他,他的指腹轻压在陆观道的脸颊肉里。
“你……”默默挪开手,“得罪了。”
“得?!”
陆观道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捧住要坠下去的手。指尖是凉的,不甚热,便也还是接住了,复又贴到自己的脸边。
又呜呜哭作两声,眨巴眨巴眼睛,试图流两滴惹人怜爱的泪珠来。
可惜了,此情此景,斐守岁不吃这一套。
老妖怪反手抽离,顺带打了下陆观道的手背,不过很轻。
“走了。”
“好……”灰溜溜夹起尾巴。
……
一炷香时间。
才出了大火之幻境,推开那扇亮光的门,纸灯笼消散,成了一团云烟。
入目是浓雾,扑鼻的阴湿。
斐守岁短了呼吸,与陆观道:“跟紧我,去寻谢伯茶。”
“好!”
啪的一下,皮肉碰撞,陆观道又勾上了斐守岁的手,但斐守岁只允许手腕,其余不得数。
走着。
走入浓浓世俗里。
剥眼,是寥寥,好似再走几步要去生死间的望乡台,看一看迷雾外头,人间里可亲可敬的亲朋。
雾气逼人,斐守岁不得不幻出纸扇,一扇浓雾,破开一条径来。
脚下是戏台样的木板,被水雾浸泡,好些腐朽长出霉斑,白的烂的不成样子。
陆观道用袖子捂了口鼻:“好难闻的霉味!”
“当心,别吸太多。”斐守岁嘱咐一句。
倒也确实不好闻,雾气之中夹杂着一股温吞的香灰味,混杂着乌糟糟的气息。
像是春日祭拜,小小庙宇挤了个成千上万的人。人的气息,摩肩接踵。老人老妇人,孩子小娃娃,白头黑发,都齐齐地举香,让灰白香灰落在湿乎乎的地上,被一脚一脚晕开。
香灰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它无处不在,如雨雾挥散不去。
也不知此幻境用意,常言梦境幻术皆与施术者经历有关,若是如此那荼蘼为术法源头,又何曾见到如此睁不开的雾气。
雾气……
观地大物博的当朝,一说到雾都便只有川渝,“古蜀地”三字。
蜀地四周抱山而绕,中空含水,常年云雾遮蔽,荼蘼经年累月待在这样的地方,倒是会影响其术法。
而梅花镇离蜀地不远。
思索间,甩袖抽开浓雾。
斐守岁焦急着步伐,只怕走得慢些,推开门遇到的不是谢家伯茶,还是凉透的意识,腐烂的躯壳。
在他身旁的陆观道跟得着急:“走得好快!”
“人命关天。”
“谢伯茶?”
“是,”
斐守岁从陆观道嘴里听到伯茶之名,还是有些不适应,问一句,“你从前可都是唤他‘臭道士’的。”
陆观道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名字了!”
呵。
“那我问你,红衣裳的姓甚名谁?”斐守岁。
“红衣裳的?”
陆观道大口呼气,吸入一嘴的香灰,他咳嗽几声,哑了嗓子,“他……咳咳咳……叫‘见素’。”
“是见素也,那凡间姓名几许?”
听此言,陆观道倏地停下脚。
斐守岁没得反应,被人儿一拉,踉跄几步,正正巧撞在人儿身上。
墨发哗啦啦地凌乱:“做什么!”
“他……”
陆观道低下头,贴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他在这里面,我不能大声说,怕他听到。”
“什?”
斐守岁刚放松的神经立马紧绷。
那个绯红衣裳也在百衣园,怎会如此?他们三人与顾扁舟兵分两路,而此时顾扁舟应该带着柳家尸首去官府对质才对,岂能……
斐守岁皱紧眉头,又想起燕斋花之言,他之旧友,负心人也。
“你确定否?”
“是在幻境里头。”陆观道笃定。
沉在话语里的斐守岁没有注意近在咫尺的人儿,靠陆观道身上,再说:“那你可知顾扁舟何时到的百衣园?”
陆观道不自知地咽了咽:“就在刚才。”
刚才……
长发贴在脖颈后,有些痒。
想起一事,斐守岁言:“你既能感知到顾扁舟,那谢家伯茶在何处?”
顾扁舟是天上有官职的神仙,哪怕再落魄也不需要他一届妖邪担心,眼下重中之重仍是凡人谢伯茶。
斐守岁又道:“我们还是得先寻伯茶兄。”
“我知,谢伯茶……”
陆观道愈发没得距离,他不愿撒手,将斐守岁整个人在怀中揽住,“往前一直走,能看到一面火光的门。”
斐守岁细听。
“门后头有个与人一样高的木偶娃娃。娃娃背着四面蓝白靠棋,穿红裤黑靴……”
“说重点。”斐守岁打断。
“嗯……”
陆观道闭上眼,“娃娃着了火,但甩长.枪护着……护着谢伯茶!”
护着谢伯茶?
想是谢家伯茶有了麻烦,师祖奶奶才显灵。
“谢伯茶他半跪在地上,”
陆观道偏偏头,说话时气在流动,“有血,一地的血,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什么……”
吐出之气扰着,斐守岁这才意识到他是靠在陆观道怀里的,耳垂红了下,复又被大雾掩盖。
他立马挣脱开,歉意:“多谢!方才之事……”
却见陆观道可怜巴巴的手,悬在空中。
“你?”斐守岁。
“走吧!”
陆观道撇过头,遮掩眼瞳里的失落,重新拉住斐守岁,这回是光明正大地牵,好似不怕斐守岁责骂。
老妖怪煞了话,看着那只不离不弃之手。
“好。”
还是救人要紧。
第127章 幻神
等出了这梅花镇, 将什么荼蘼花与谢家伯茶的血仇之事了结,斐守岁再算牵手一事。
眼下,能顺着便顺着, 少一处麻烦才是上上计。
斐守岁这般想,与陆观道并肩而行。
片晌。
一盏茶功夫, 两人在大雾中听到了妇人交谈之声。
面面相看。
斐守岁慢了步伐,拦住陆观道, 他生怕是施术者的圈套,背手抽出画笔。
“小心些。”
陆观道点头。
却听,在迷雾缭绕之中,妇人低语愈发靠近。
“哎哟哟, 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
“是呀,听到没,有哭声!”
“哭声?哪儿来的哭声?”
雾气肆意,斐守岁也在听。
“戏台子后面, 我去拿瓜子和茶碗的时候,听到了哭声!”好像能看到坐在桌边, 弓背咋舌的老妇人,“啧啧啧,哭得那叫一个惨啊。”
“你瞧瞧,哭得惨有甚用!你倒是与我们说说是谁在哭?”回话的当是个男子。
“我也就看了一眼, 好像是个小姑娘,老小一个, 都没几岁哩!”
“小姑娘?”
“是啊, 长得又矮又瘦, 脸颊都凹进去了,那样的胳膊连肉都没几块, 还哇哇地哭,哭起来可难看!”
小姑娘,哭得难看……
倒是想起那个深夜诉说的翠绿人偶。
又听。
“你别说哭声了,听着怪瘆人的,说不准是那个小姑娘自己做错了事,受罚也不一定。”
“呸!”
老妇人忽地吐了口唾沫,“受罚?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在百衣园里头!燕姑娘多少善良的人,顶多也是责骂两句,我看是那小蹄子偷了客人东西,被发现咯!”
“我说你,无凭无据怎说人家是贼?”
“什么无凭无据?她不是在哭吗……”
她不是在哭吗……
闲言碎语在浓雾里化开来,晕墨似的将两人包裹。
陆观道听罢,伸手指向前方:“那边还有人。”
“嗯。”
斐守岁自是察觉,看着陆观道所指之地,蓦地生出一阵阴风。
阴风后,黑黢黢的狭道里,雾气散开,见着一个小小身子的女娃。
女娃娃站在昏黑内,用手心捂脸,一抽一抽地吸气。
“……”
斐守岁往前走去,那深黑的一幕却后退数步,好似不想让他闯入。
女娃娃还在哭,哭得声音却不响,这样窄小的地方,抽泣之声打打转转,终究散不开,消不掉。
又去看女娃娃身边的物件,好似是挂了什么彩色的衣裳,可惜在雾气之中,一切缥缈,都浓成了谜团。
有点像……像在戏台子后面。
戏台后专给戏子梳妆打扮的地方。
有时因一出出不同的剧目,总会在来往过道上挂着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斐守岁得出此论,正要开口。
见到戏台走道的一边,跑出一个白衣姑娘。
姑娘绑着低马尾,两条又粗又重的辫子上开了小朵荼蘼花,一身雪白,连绣花鞋都是纯净之姿,不染一点尘埃。
荼蘼?
亦或者是燕斋花。
白衣姑娘脸面模糊,像是跟着声音,撩开了悬在上空的衣裙。纤细的手掠过七彩戏服,终于在犄角旮旯处寻到了哭泣的女娃娃。
她蹲下.身:“咦,你怎得在这儿?该去吃饭了!”
手拉住女娃娃的胳膊。
“哎呀!”
白衣姑娘缩了缩手,有些怜惜般,“我听闻你这几日不常来包厨,是当真赌气绝食?”
女娃娃断断续续地哭。
“不吃饭怎么成!快于我去,不然等过了时辰想吃也吃不着了!”白衣推了把女娃。
女娃娃踉跄一步,差些摔倒。
“我不去!”
松了手,斐守岁见到女娃娃的真貌,与那翠绿人偶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只有灵动与否。
看来这一出幻术便是翠绿人偶的故事。
老妖怪不知之后的事情有没有价值,暂且也挪不动步子,听白衣与翠绿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与我说说,不吃饭是不成的,你看看你的胳膊,哪家的姑娘有这般瘦。”
翠绿却哭红了眼:“哪家的姑娘?!我本有家,本不该受这般的苦!”
泪珠从眼眶生出,点化了雾气。
“是,我知道是我娘亲不要我了。她不要我,我就该在这儿受人作践吗!”
吸一吸鼻涕,“我还不如去死!”
气话冲出口,翠绿如一只急眼的兔子,甩开了白衣姑娘,因她从小吃不饱饭,长得又矮,也就能轻松跑过衣摆。
一蹦一跌着。
五颜六色的戏服随她的动作摇晃,她义无反顾跑入浓雾之中,独留白衣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衣收了手缓缓站起,自言自语:“我做错了吗……”
嗯?
斐守岁注意听。
“原是我不该出手的……”
此话了,大雾扑上白衣的身子,将眼前这一幕吞噬殆尽。
守岁皱眉。
又是话说一半,屁放一半的别扭戏。
掖掖袖子,斐守岁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陆观道背过头,好似在抹眼泪。
“嗯,走。”
“……”斐守岁当作没有察觉。
拉住身后这个爱哭鬼,往前走去。
没走几步,又是一阵阴风刮来,老妖怪立马甩出纸扇挡风。
这风儿有毒,一吸入喉间便瘙痒万分,陆观道反应不及,猛地喝一口,立马就咳嗽起来。
斐守岁屏气,传音:“没事吧!”
“我……咳咳咳……”
“当心,就怕这风带病。”
陆观道眯眼,他被风熏得又挤出一滴眼泪:“我没事,只是吃着了,咳咳咳……喉咙,有点子……咳咳咳,有点腥……”
“别乱想,跟紧我,不要松手。”要逃出浓雾,要完好无损地离开。
斐守岁心想,执扇便是一扇。
飓风凭空而现。
风狂舞碎发,打得阴风一个措手不及。
老妖怪轻笑,见雾气也随之后退不少,他笑说:“怎的,只挑软柿子捏?”
身后那个咳嗽的软柿子呜咽一声。
“……”
算了。
斐守岁正声:“荼蘼姑娘既有事嘱托,不如尽快。”
雾气悄悄然爬。
斐守岁往后靠了靠,挣脱陆观道的手,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陆观道一愣,手心有暖流一点点占据。
“有好些吗?”这是适才神在斐守岁身上留下的仙力,散了怨念后还余下些,斐守岁便还给了陆观道。
陆观道咽了咽,神之力一下抚平了他喉间霸道的妖气,就连悲伤都被拍扁。
低下头:“……没,还是痒痒的。”?
撒谎。
斐守岁垂眸:“我不松手。”
“唔。”
陆观道知自己不该骗人换取怜惜,却羞于说出口,不再回话。
斐守岁叹息一气,大声与幻境:“姑娘信我,便不必遮遮掩掩。”
话落半晌。
灰白浓雾中飘下一朵荼蘼花。
“这是……”
斐守岁伸手去接,花瓣一散,凝成一行字。
“公子,幻术之中还有他人动手,望公子多加小心。”
如此客客气气提醒的不可能是燕斋花。
是荼蘼。
斐守岁锁眉,他心中复盘着荼蘼与燕斋花之言。燕斋花说幻术非她手笔,也不能全信,若是神灵……不,神的目的已在他身后。不是荼蘼欺瞒,就是燕斋花的蛊惑之言。
顾扁舟?显然没有道理。
老妖怪头疼。
花散后,雾气猛地向前,又似初到时包裹了两人。
陆观道在后,靠着斐守岁说话:“雾气里好多人。”
“嗯。”
斐守岁闭上眼,感知幻术。
大雾在妖术下被剖析,见浓雾叠坠,里面藏着一个个深黑的老灵魂。
灵魂低着头,垂着手,没有色彩,亦没有生气。
斐守岁偏偏头,传音一句:“我带着你走,你不要停下。”
“不停下!”
陆观道沙哑嗓音回他,“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
斐守岁总觉着身后的陆观道不大对劲,明明是真人,却好似换了一个魂魄,明明那双湿乎乎的眼睛不变,可看他的目光重了三分。
老妖怪沉默,暂时放下疑虑,心中念一遍咒法,幻术在他手上汇聚。
听他怒言对众鬼:“多闻天王,借您的混元珍珠伞一用!”
话了,一把镶嵌各色珠宝的巨伞现于斐守岁手心,他倏地将伞打开,一挡。
“风珠定乾坤,开伞遮日月!”
忽地。
陆观道眼前一黑,他慌忙去抓,发觉斐守岁的手没有松开。
“怎么回事?!”
斐守岁却跑起来,带着陆观道:“骗人的幻术,只能撑一会!快跑!”
老妖怪在前头,墨发散于雾中,三两拍打陆观道的脸颊。
当是告知他,他还在,不必担心。
陆观道沉下气:“去哪儿?”
斐守岁听罢,笑道:“先跑再说。”
“好!”
可惜斐守岁在他人幻境里被严重压制,那假借四大天王的术法也很快被识破。
没过一会儿,“混元珍珠伞”在空中被白雾冲开,眼前黑暗一下子消散,还是在雾气森森里。
斐守岁“啧”一声,单手掐诀:“我心纯然,祈一佛道,神听我令,聚妖灭怨!”
那伞又重新聚拢,如一张厚重的大毯子,盖在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上。
“阴阳不限,颠倒昼夜,混元宝伞,吞云收天!”
掐诀之势飞快,斐守岁咬牙收住浓雾,带着陆观道一直向前。
衣摆飞起来,飞时有术法温吞的暖意。
陆观道眼前只有混元伞下的深黑,要是可以,他真想看一看斐守岁快跑的样子。
定是轻盈的,像是一只白鸟。
耳边有守岁念咒之音,他喘着气道:“卧银鼠,持宝伞,穿甲胄,避鬼神,北方多闻天王,现我身侧,助我降妖除魔,破云还万里晴空。”
喘.息很近,很近。
近到忽略了心跳声,万物都等候着什么。
陆观道心痒,手愈发捏得紧,眼前昏黑不散,他咽下唾沫,低声:“我们……太黑了,我看不着路……”
斐守岁没有回话。
他又问:“这些咒语是何用意?我若有用处,定要与我……”
话未说完,目之所及开始晴朗。
握着陆观道的那只手松开了,飘飘然。
陆观道心中一紧,在突然的强光下,不自知般仰头看。
红绳隐去,成了一条再也看不见的藕丝。
云散雾破,他看到一个身披黄金甲胄,头戴宝石宝冠,身后飘着绿丝绸仙带,脚踏莲花玉座的神。
神睁开了佛眼,眼中好似有极苦众生,但见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悲悯。
旁边幻一只红鬃白狮子将。
何人?
陆观道哑了嗓音,在大雾与佛光下,寻找斐守岁。
那斐径缘去哪儿了?
着急忙慌转头,一手散开雾气,却听到斐守岁传音:“木愣什么,我不是在你身旁吗?”
“什么?”
陆观道这才意识到,他仰首,惊叹:“你何时,成了神佛?”
第128章 槐花
“呆子……”
斐守岁眉头一皱, 传音与陆观道:“是我假扮的。”
陆观道嘴巴微张:“斐……”
“嗯,是我的幻术。”
斐守岁说完,不再搭理那个痴痴傻的人儿, 见他转身一收混元宝伞,对着雾气之中的魂灵。
先前遇到新娘子时, 他就发现了,发现在幻术之中的怨念都是真实存于世间的人。若非先前那一出新娘悬梁, 斐守岁也不会停下脚来度化这些魂魄。
滚了滚喉结。
老妖怪见着数不胜数的黑魂从木板上冒起,赶集似的朝他与陆观道而来。
度化一个事小,度化一群,就有些麻烦了。
斐守岁将混元伞倏地打开, 便见大伞遮天蔽日,闪出一阵金光。身后的红鬃白狮子蹭了蹭他,也预备着施法。
北方多闻天王,乃是保护善众的财富之神, 便是一身金银财宝也不足为奇。但斐守岁常穿素衣不点唇瓣,眼下这一身, 叫他多少有些受不住。
是乃幻术压抑住本淡泊之气,衬得他眉心红痣都彩了几分。
不是艳丽,是佛性。
那一双好看的眸子不染,端得住佛, 揽得住妖。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用神佛庄严悲悯众怨鬼, 开口便是钟鼓鸣鸣:“尔等有何冤屈。”
声音撞开浓雾, 声浪冲在木板上, 掀起了霉味。
趁着神在他身上尚存的仙力,守岁抓紧时间道:“若有便告知与吾, 方能在城隍庙前了却心愿,早去轮回。”
戏是要做尽的。
斐守岁深知此理,顺手变出一本通关文牒。
此文牒乃城隍使者发于已死之人的信物,只有持此物者,方能去酆都鬼城,面见十殿阎罗,八府判官。
而那些冤死的,来路不明的,怨气深重的,见到斐守岁手上的文牒,如饿狼嗅到血腥,黑漆漆的眼瞳都布满了狠戾。
守岁叹息。
倒是世道阴暗,净不了鬼魂,散不去血雾。
打开的混元伞掮于肩上,斐守岁微微侧首,绿丝绸仙带在空中灵动,他笑着俯瞰众鬼,将术法藏在文牒之中。
言:“尔等可愿与我同去极乐?”
本是不喜“极乐”一词,却要谎言说出,守岁又补一句。
“吾能了尔等疾苦,让吾宝骑张开狮口,吐出各种珍宝财物,解救尔等一切贫穷。”
声音是慈悲的,却能听到高于凡间的威严。
陆观道被斐守岁藏在术法下,痴望空中金神。
“尔等速速归于吾座下。”
斐守岁一挥混元伞,佯装能苦度众生,心中却惴惴不安。
再不聚拢,他身上的仙力可就要燃尽了,到那时他想救人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便见受他鼓舞的冤魂慢慢爬行。
余光略到尚且无恙的陆观道,斐守岁这才掐诀念咒:“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此诀一落,亓官麓从狮身中幻化,附着于狮嘴。女儿家三两下操控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吼。
狮吼震天,声音刺透心识,海浪滚滚。
陆观道在下捂住双耳,墨发被冲得凌乱,一眼睁,一眼开:“没事吧!”
他还在担心斐守岁。
斐守岁执伞轻笑:“我的幻术,我岂会有事?”
“也对……”
陆观道蔫蔫地回了句。
人儿看着斐守岁身侧那红鬃白狮子,心中竟生出一丝酸意,要是站在他身侧的是他就好了。
哪怕浮游一只,也证明他曾与他并肩。
陆观道甩甩脑袋,试图甩开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杂念。
思索时,斐守岁已然运转术法点化冤魂。
斐守岁的术法不似神佛修罗霸气,仅是一场春日细雨,雨如墨珠,顺着念想滴在攀爬的信徒上。
一滴。
开了白花。
陆观道伸手接住一朵,他好像见过此花。
花朵并不大,一下绽开,在怨鬼身上带了春意。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垂眸。混元伞在斐守岁手中一转,成了他的画笔,守岁怜悯般画下长长的立春之卷。
大寒已过,春是该来了。
陆观道见画下莲花座坍塌,红鬃白狮子弓背,变幻成梧桐镇初遇时的巨人新娘,那金光宝气反成了悲凉。
一个妖能带来什么,无尽的悲剧,无尽的水漫金山。
古塔于紫雷下倒落,白花是贪婪的妖,带走怨恨时,也带走了冬。
陆观道想起来了,这花,他曾见过的。
是在梦境夜空下,那白如繁星的花,他曾坐在古树上,拾花细嗅。
是槐树花。
定是槐树花。
一簇一簇挤在一起生长,开时满满当当,落时无人在意。
陆观道鼻尖一涩,眼眶坠下两行清泪。
原是少时,他就寻到了的。
酸楚无解,于是朝他走去。
穿梭过怨鬼,一个两个鬼魂炸开,炸成白色花瓣,与一阵清香。
陆观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口内呼喊:“斐守岁!咳咳咳……斐守岁……斐径缘……”
斐守岁被唤,蓦地转过头。
见到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啊?
斐守岁茫然。
陆观道传音与他:“一直……咳咳咳……一直……”
“什么?”
斐守岁心在度化之上,无法分出,敷衍一句,“你被怨魂伤到了?”
“不是,不是……”
陆观道爬过积成小山高的怨鬼,他听到一句句咒骂,却义无反顾地爬着,爬到了顶端,极近仰头。
他望向伸手也够不到的“神明”。
痴心妄想言:“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寻到……寻到你了……”
斐守岁不回头,专心施法。
“不是在梧桐树,不是……是在我的梦里……”
陆观道猛吸鼻涕,手背擦去眼泪,有怨鬼要借他之身往上爬,被他一脚踹开。
以为斐守岁看不着,他狠狠瞪了眼怨鬼。
斐守岁:“……”
他转头还是可怜兮兮:“那个梦,那棵古树是你。”
再次抬头,泪珠一圈一圈,欲流不流,像是刻意讨好。
“是你,对吗?”
斐守岁不言。
槐花还在开。
“我知是你!”
陆观道着了魔般,“棺材铺外,河边,定会遇到你,我知道了!是有人与我说过,定是你!”
人?
非也,明明是慈悲的神。
斐守岁心里估量起陆观道,那个已经零零散散想起过去的人儿,终究是个烫手山芋。
早该丢掉的。
老妖怪念下最后一句咒语,墨水从画笔笔端流出。
他道:“我不记得了。”
是,他的的确确不曾记得。
听罢。
陆观道一滞。
“点魂要紧。”斐守岁。
陆观道仍看着,看了好久好久,快要让斐守岁点完所有怨念时,他冷笑一声。
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斐守岁听到了。
笑什么?
陆观道却言:“是想到这般……”
斐守岁不作答。
“但又有何妨,”
声音从低沉变换到上扬,在尚未消散的佛光下,陆观道伸出手,一副痴迷之颜,笑着接住一手臂的槐花,“我记得你了,我记得就好了。”
“……嗯。”又是一出,狗屁不通。
斐守岁不管陆观道,他单手掐诀,与身后亓官麓用尽仙力。
念一句:“托神之躯,化生之苦,往去极乐,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咒术之外,一个金甲富贵的神现于大雾,祂站在斐守岁身后。
斐守岁脸面严肃,神的虚影不怒自威,挡住陆观道痴痴然的视线。
只见虚影一脚毫不犹豫,踩入怨鬼堆里。那些个怨鬼见到神祇就发了疯,抱住神的躯干,疯狂地啃食神的甲胄与仙力。神却还是那一副面貌,千年不变,站在那儿只有风霜。
斐守岁见术法将成,掐诀之手一旋,指尖对着大地,言:“忘川不渡魂,入我——”
深吸一气。
“梦来——”
还给可怜人的一场黄粱梦也。
此话落。
怨鬼一停,纷纷顿下动作,他们捂住嘴,捂住了五识,像是在无声呐喊。
只听彭得一声,他们接二连三地炸开了,炸成了春日的花团。
陆观道站在花团里,纯白的花瓣瓢泼在他黑衣上。
花团是槐花,而他一直仰头,不见槐花的悲,看空中绿色丝绸仙带散成水墨,看着怨鬼了却心愿。
而只有他逃过了所有度化,仍站在神的脚下。
“成了?”陆观道厚着脸问。
斐守岁垂下眼帘,一身佛装褪去,多闻天王的虚影也散:“是。”
陆观道身上的花瓣也如云烟。
“那……”
咽去话语。
斐守岁背手缓缓落到陆观道面前,是那身轻巧的衣裳,放在人群里像一个影子,一个淡淡的,没有光的身影。
亓官麓在后头看了眼,她观气氛之古怪,福了福,默默回到画笔之中。
哪有红鬃白狮子,哪有财富撑伞的神,这个寂寥的幻境又只剩两人。
相视无话可讲。
斐守岁心中一直盘算着陆观道所言,什么见与不见,又要在他身上加黑色镣铐。身边这个谜团初显的人儿,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开口笑道:“走吧。”
便是一句可有可无的,能对任何人说的话。
陆观道握紧拳,抬眼时却没有丝毫反抗:“嗯,去寻谢伯茶。”
“……这是自然。”
斐守岁虽是笑着,但他察觉陆观道的温顺有些不对劲。
身周戏台明朗,大雾也散去不少,只有面前的人儿愈发浓稠。人儿遮住了自己的面庞,遮住了原先所有的预想,似是在告诉斐守岁。
他不是你想得那般好,他只是步步小心,终是要藏不住爪牙。
伸手,那谜团握住他的手腕。
手腕……
爪牙……
斐守岁端出一副客气,走向戏台亮光处,他心生一计,言:“只怕谢伯茶那边不好对付。”
“嗯。”
转头,墨发哗啦啦:“那你还想去吗?”
去救他,还是逃之夭夭。
斐守岁眯眼,笑看良心:“萍水相逢罢了,我是妖,他是除妖道士,而你……”
凑近些。
“你要与我一块逃吗?”
第129章 孝道
陆观道听罢, 瞳仁微缩。
“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笃定道。
斐守岁不语。
“你要去救他,就算我跑了,你也会去。”
陆观道在冷的气息里, 闻到熟悉的槐花香,“你在试探我, 对吗?”
人儿变了。
斐守岁眯眼:“谁知道呢。”
“……你就是在试探,”陆观道极少反抗, 他的手握得愈发紧,“你想走,只想一人走。”
沉默。
“你觉得我是烫手山芋,但不忍心说什么, 便想总有一日能跑远,躲开了就好,对吗?”陆观道那双毫不遮掩的眼睛,再次露出痴情来, 灼得斐守岁冒出虚汗。
斐守岁避开人儿的赤热,他被说个正着, 却只好佯装毫不在意:“并非你所想。”
陆观道看着他。
“是我害怕死。”
“我不信!”
“……”
斐守岁轻轻动了动手腕,那人儿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完了,在梧桐镇就该跑的。
老妖怪还是一副波澜不惊之色,笑对陆观道:“快些走吧。”
陆观道抿唇看他。
“看我做什么?再不走, 就真的只能给谢家伯茶上香点烛了,到时候要怎么向江姑娘交代。”斐守岁拉了下陆观道, 周遭空白的气氛, 让视线只聚集在彼此。
“陆澹。”唤一声。
试图打断目光。
斐守岁叹息一气, 又言:“人不可没有良心。”
“所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
斐守岁一愣, 以为人儿说的是谢义山,便也没有放在心里,下意识回他,“是,你说得对。”
可人儿的目光毫不吝啬,始终如一。
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人从浓雾幻境的一头走尽,看到一扇混白的大门。
斐守岁的手腕还被牢牢抓着,他只得单手掐诀,试探前方危险与否。
妖力刚落,在门内听到一句声响。
“今儿唱什么啊?”声音十分之懒散。
嗯?
斐守岁侧耳,皱眉。
“客官有所不知,今儿啊特意请了好姑娘,唱京城来的曲子,叫《青丝恨》。”
听此言,并非谢义山所在之处。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正要走,陆观道却生生停下脚。
门后又有声音:“《青丝恨》?我当真没听说过,小二的!”
斐守岁微有不快,传音与陆观道:“还愣着做甚?快些寻谢伯茶去。”
陆观道摇头。
“何意?”
未等斐守岁决断,便看到陆观道这厮伸手一压大门,混白之门轰然一声打开。
斐守岁暗骂一句:“你!”
门后亦是浓雾滚滚,方才好不容易一扫而空的湿冷,眼下又席卷而来,打得斐守岁一个猝不及防。
老妖怪浑身一颤,眉头一挑:“陆澹……”
“你看。”陆观道一指。
浓雾退散开来,如瀑布灌入千丈底的水池。
斐守岁不得不上前去望,见到混白污浊之间,有两个熟悉身影。
雾气里,一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两棕褐小凳。
凳上那跷着二郎腿,一身富贵打扮的,正是昨日遇到的公子哥。而旁边弓背低眉之人,乃是曾为三人引路的店小二。
只见小二的一甩白巾,身影在浓雾里闪过,他脸白如墙,脸颊上贴了两圆滚滚的大红纸片,眼珠子一溜一溜,桂圆核似的。
“客官大人。”
斐守岁见此,传音与陆观道:“这有何特殊之处?”
陆观道:“我看到雾气里,还有一人。”
“人?”
“是。”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耳边,用着极轻极轻的声音,“我想……”
不知为何槐花香冲鼻,陆观道秉着气。
“我想你该是看看的。”
斐守岁垂眸,他没有在意身侧那个愈发得寸进尺的人儿,心中只顾着雾气之后的谜团。什么叫该看看的,难不成陆观道又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要换作其他,斐守岁定然不信,但陆观道不同,一个能从毫无踪迹中发现冤魂过去的人……
不容小觑。
老妖怪整理神思时,雾中人有了动静。
看到店小二卑微着身姿,于浓雾翻滚里献媚:“大人有何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斐守岁抬眸。
“你与我说说那戏台子后头配唱的娘子,是何方人士?”斐守岁见那富贵公子奸笑一句,身子往前倾,用扇遮了下半张脸,眼珠子滴溜着转。
“我远从蜀地来此,早有耳闻这百衣园木偶戏之绝妙。且听说为木偶配唱的娘子,声音如高山流水,鸟鸣婉转,”富贵公子端得非良善之面,“今日得空来洗一洗耳朵,可却只看到偶人,不见娘子,是为何?”
小二的还没开口,另一个熟人闯入斐守岁的视线。
大雾圈啊圈,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声音之悠悠:“岭南。”
是柳觉。
斐守岁传音笑道:“你要让我看的是柳觉?”
“是。”陆观道回。
便看柳觉垂手,碎着步子,又道:
“她从岭南来。”
“岭南?”富贵公子大笑,“哎哟,怎会在那个地方!那地方偏僻,人都野蛮!”
柳觉面色极差,转头:“她,唱得好听。”
“啧,好听有什么用呢!我听人说啊,百衣园的姑娘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就是脸上有伤的,说不准这素未谋面的娘子……”
富贵公子之言未落,看到柳觉阴森的视线。
“啧,”他啐了口,“瞧你这打扮,看了真是晦气!”
“……”
斐守岁与陆观道相视,不言而喻,这定是施术者的手法,但其中真假……
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若为真,那昨日一出富贵公子与柳觉的戏码,就不足为笑谈了。
斐守岁背手。
富贵公子开了口:“我说小二的,就算贵团开门大吉,也不该放此等人进来。你们不怕他身上带了污秽之物,脏了其他客人?”
“哎哟!”
店小二在旁赔笑,“客官大人有所不知,这既是开了门,哪怕来的是丐帮,我们也该好好招待不是。”
“哼,丐帮……”富贵公子上下打量柳觉。
柳觉被看得不自在,低着头要走。
“喂!”富贵公子一合扇,“你是土生土长的梅花镇人士吗?”
柳觉微微抬头:“是。”
“常来听曲?”
“是……”
富贵公子眼底露出戏谑:“那不妨与我说说这《青丝恨》,要是说得好了,小爷就赏你五十两银如何?”
五十两银?
斐守岁记得仙官大人的幻境中,说那柳家幺儿曾偷家中财宝,只为去百衣园听一首曲子。
老妖怪觉着有了意思,但心中仍惦记尚在危险之中的谢伯茶。
遂言:“不管如何,还是……”
却见柳觉猛地伸手:“给钱!”
“哈?”
富贵公子哄堂大笑,“你们看看,这世上啊,有了银票才有面子啊,哈哈哈哈!”
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展开,斐守岁煞了话头。
“喏,”
富贵公子从衣襟里拿出一荷包,打发乞丐般丢出一粒碎银,“先给小爷好好讲讲,讲得好,才有赏!”
那柳家幺儿见着碎银滚在地上,也不揽自己的体面,一下趴倒在地。
雾气被扑开,涌到斐守岁腿边。
斐守岁不言,冷冷地看着柳觉姿态之狼狈。
柳觉在地上凌乱着找那一粒碎银,他的手掌本就污黑,眼下这么摸来摸去,又蹭上不少的灰土。也不知这整日开着的戏团,有多少人的脚印,多少的脏。
他拼了命般寻,哪管身边的店小二,就要去掀他人的脚底,终是在富贵公子脚旁找到了碎银。
柳觉吸了吸鼻涕,如狼似虎般伸出手去,却被富贵公子一踩,整个手掌重压,珠光宝气的靴子碾着他廉价的皮肉。
“嘶……”
富贵公子的脸面在雾中狰狞:“咦,你的手何时凑到了我脚边?”
人言相由心生,富贵公子愈发用力踩,他的面容就愈发夸张。
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富贵公子的面貌在幻境里一点点改变,嘴角咧开,眉毛浓长延伸至发,鼻子被拉着往下坠,两颊长出白灰色皮毛。
龇牙咧嘴,不顾雾中偶人凝视,执扇嘲笑:“可不是我没见着,是你呀,本该跪着走!”
脚底嵌入骨间缝隙,手如砧板之鱼肉任人宰割。
柳觉咬牙闷哼。
富贵公子靠着桌椅,眼瞳变成了亮绿,獠牙生长,刺出唇瓣三两滴血珠子。
此妖打扮……
斐守岁凝眉。
富贵公子没有松开脚:“还妄想入教,究竟谁给你的胆子,柳觉!”
奇怪……
斐守岁分明记得昨日那富贵公子并不知道柳觉,甚是他身侧小厮才认出。
打眼去看越发不是人样的富贵公子,一身灰白的毛,除却眼眶,那皮毛无处不在。
是何妖邪?
守岁摩挲着指节。
见富贵公子俯身拽过柳觉:“你怎的有脸跟在燕大人身后?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身的腌臜,你也配是燕大人的信徒?”
信徒?
入教?
斐守岁恍然,转念与陆观道。
陆观道一直看着他,未曾离开半分注视。
“……你。”
斐守岁咽了咽,试图咽下痴情,“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个?”
陆观道颔首。
“那你可知其他?”如那入教与信徒。
“不知。”
“……”罢了。
斐守岁也不打算从陆观道的嘴巴里问出些什么,便再次将视线一转。
富贵公子还是不松脚。
“我倒要看看你这般不要脸皮的人,有什么资格入教,听闻你还害得家中老母无药可买,可是真的?”
柳觉被拽,噎了嗓音。
“我……”
“那日我亲眼见到柳家老伯买药,你可知?”
斐守岁却看不懂了,这又是哪一出?
富贵公子恶狠了面,他脸上的绒毛一簇簇,像是浑然天成:“你难不成没有熟背入教的规矩?不知我教徒最基本的为人处世?”
“我、我……”
富贵公子鼻子出气:“百善孝为先,你连孝道都不知,还想乞求燕大人的垂怜?!”
真是奇怪。
此话说的,好似先前咒骂嘲讽就不是一回事了。
斐守岁背手拟一掐诀之势,只怕幻术突然的变故乃是有诈。
见富贵公子终于松了脚,他一手抓起柳觉,续道:“听闻你心悦与那唱戏姑娘,可有此事?”
唱戏姑娘……
斐守岁看向浓雾,他自是没有忘记燕斋花所说。
乃是歌喉一曲《青丝恨》,流落岭南的卖唱女。
第130章 入教
可这些事情……
倒是有趣了。
斐守岁眉眼淡然, 看着长毛垂于地面的富贵公子,心中不由得一颤,这样的妖, 他好似在何处见过……
何处……
听富贵公子恶狠道:“我教众多教徒,也不缺你一个。好笑, 你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以为是大罗神仙转世,能救他人于水火吗?”
这话说得愈发驴唇不对马嘴。
“燕大人是看你可怜才放你进园内‘听曲’, 不然以你的天资,哼!”富贵公子猛地将柳觉丢下,“你也配!”
柳觉捂住脖颈,剧烈咳嗽起来。
“要是我……咳咳咳……要是我能证明我有入教的资格……咳咳咳……”
“入教的资格?”
周围忽然开始吵闹, 好似有无数个窥探这一幕的偶人从一旁扭过头。
都在凝视,甚至于大雾都是眼睛。
富贵公子不屑言:“你有什么资格!”
“我能、我能……”柳觉低下脑袋。
“你能什么呢?”富贵公子哼一声,“文不文,连秀才都考不上, 武不武,便也没见你傍一个武状元的称号来。怎的?孝道也无, 国家大义更不必说。柳觉啊柳觉,你真是让燕大人失望透顶!”
“什么!”柳觉倏地抬起头,那双低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不对劲。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便见柳觉像是一条丧家野犬, 一下扑到富贵公子身上:“燕大人,失望?失望我?我吗?”
富贵公子嫌弃至极, 立马脱身:“不然还有谁?”
“怎么会……”
柳觉瞪大眼, 痴傻般:“大人不是说, 只要我有钱就能赎出她,只要我一心向教就能救她的……怎么会……大人莫不是在骗我?大人骗我……”
“哼!”
富贵公子掸了掸衣袖, “你以为大人可怜你,你就能肆意妄为了?”
“我不是……我没有……”
“与你一块‘听曲’的高家娘子,还有程家六姑娘,你可知?”
“她们?”
“是啊,她们为着一个马车位置三番五次当街出手,”富贵公子很是不屑,“燕大人说了,若是明日再如此,便将她们做成‘圣偶’。成那圣偶人的衣裳,也是一件幸事。”
当街……
马车位置……
斐守岁记起谢义山所言,是没错,谢义山说过他在停马车时,曾见到当街扯头花的妇人。
这么说来,今日那妇人岂不是……
又听富贵公子言:“你要是想入教,倒还有别的办法。”
嗯?
斐守岁抬起眼帘。
看到富贵公子俯身与地上的柳觉,声音很轻,斐守岁不得不开了耳识。
在浓雾与细碎声里,斐守岁听到偶人咯吱咯吱的拉扯,还有机械似的心跳。
咚咚。
咚咚咚。
敲门似的,响在寂寥的幻境里。
“你要是能让燕大人开心,也不妨一桩能事。”
柳觉募地往后倒,唇瓣哆嗦:“让燕大人开心?”
开心?
斐守岁想起燕斋花的疯言疯语,又忆起柳觉父母死时的惨样。
“那要如何,那我该如何做?”柳觉抓住富贵公子的裤脚,“我愿意入教!我想入教,我想救她……我想救她……我有罪,我定是有罪的!燕大人,我是有罪的,我不是无罪之人,错的是我,错的一直是我……燕大人……燕大人……”
柳觉低下头,额头抵住了地面,泪水化开大雾,成了他无声的悲。
“燕大人,大人!教教我,教教我……救救我……救救我……”
哭声从喉间溢出,水似的漫开来,漫成了滚滚大雾。
店小二还是弓背不悲不喜,他脸上的红色圆纸片粘连,成了另一双眼睛,正监视柳觉。
那个瘫倒在地,只会喃喃的柳家幺儿。
柳觉哭着抱住了自己:“爹娘……爹娘啊……”
想起柳家人的下场,斐守岁自是不会起什么怜悯之心。
“娘啊,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要生下我,来这世间受苦……”
冷眼看着。
“是啊,”富贵公子开口,“她生你下来,让你受苦,你可甘心?”
“呜呜呜……呜呜呜……”
柳觉抱住头,乌糟糟的长发,还有脸上一行被泪水冲干净的宽布条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大人说了,要有情有义,要有孝道,可是大人啊,我的心好痛……大人啊,你看我如此可怜,怎么不救救我,救救我啊……”
“让大人救你可以啊,”富贵公子弯着眼珠子,扭头言,“大人想要参酒,柳家婆子不就是挖人参的行家吗?”
雾气虽冷,但此话更甚。
斐守岁呼出一口气,他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柳家二老半夜挖人参,却被自己孩子送去了阴曹地府。
呵,这燕大人可真是个祥瑞。
至于富贵公子的一身白毛,早在他站起转过身时,斐守岁就知道了。
斐守岁看到富贵公子身后长出了一双翅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翅膀。那翅膀上绘有棕黑斑点,斑点如窥望世人的眼睛,与店小二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翅膀,毋庸置疑。
是蛾子。
白蛾。
而蛾子只能是燕斋花,那个将新娘大腿随意扯开的白衣姑娘。那个满是尸躯的新娘屋子,想必都出自燕斋花的手笔。
斐守岁叹息:“看到了,我们走罢。”
还能怎么办,这是幻境,幻术之真假,幻术之用意,斐守岁不知。看到便心里有个底,一个是能产卵附身的蛾子妖怪,一个是终夏之末荼蘼花妖。
真是一蹚浑水。
陆观道在旁:“不继续看了?”
“不看了。”
耳边还有柳觉的哭声,说的什么“救救我”,说的什么“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也不知错的是他,还是这世道。
斐守岁背手,拉一把陆观道:“走了,这是幻术。”
言外之意,就算出手又有何用,更何况那柳家无辜人早死了,现在告诉真相,更是马后炮一般无助。
“好。”陆观道跟上前。
柳觉还在哭。
白蛾公子还在骂。
唯独浓雾此起彼伏。
“娘亲啊,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是孝顺的,是这个世间太苦了……太苦了……”柳觉的哭声荡开来,“要是可以,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孩子吧……娘亲啊,我是孝顺的,我送你去极乐世界好不好啊……娘亲啊,我爱她,所以我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娘亲啊……不要在熬花了眼,在为我缝破掉的衣裳……”
“娘亲啊……”
“我醒不过来了……”
陆观道回过头。
混白的大门轰地关上。
斐守岁也停下脚步。
两人看到柳觉低着脑袋,像是一只老僵尸,一步一趋,走出了大门,走向浓雾里。
口内还在喃喃自语:“娘亲……爹……娘亲,我来找你们了……娘亲……”
与先前看到的一幕,截然相反。
可那天斐守岁并未察觉什么幻术咒语。
老妖怪沉默着,凝视幺儿。
幺儿没了魂,走起路来反倒像个稚童,让斐守岁想起身前的陆观道。
这是有魂还是没魂?
思索着:“别看了。”
看有什么用,还是那个下场,擅自介入他人的因果,连着自己也要遭殃。
斐守岁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陆观道回首。
“那火呢。”
“……”斐守岁噎了话头。
陆观道立马改口:“只是觉得要去找谢伯茶,也是一种‘霜’。”
霜……
斐守岁不言语。
“我知道!”陆观道自答,“扫把都拿起来了,不扫岂能成。”
陆观道的手从未松开,他换了一张笑脸。
“走了!”
原来……
这人儿长大了,也就不直率了,开始学会掩藏自己的心,开始扮起笑脸,成了个讨喜的娃娃。
斐守岁却懒怠说什么,那就这般吧,是他的选择,他无权过问。
手腕拉着。
往前走去。
柳觉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浓雾里,成了一张暗淡的皮影。
喊的不过是“娘亲”二字,好似他这一辈子,只得罪了娘,而其他的就无甚关系。
再呼出一口气。
白花花的冷,湿了脸颊。
斐守岁低下眼睫,说道:“你可知晓……”
“嗯?”陆观道回。
“你的身世。”
“什么?”
陆观道倏地停下,他愣愣地转头:“身世?”
“是,”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不是那般笑看,眼眸里多了几分认真,“你的身世,你可知晓,你要……”
你要是神,会怜悯这万物吗。
斐守岁自始至终问不出口,面真正的神时,他油嘴滑舌,面见素时,他装作健谈,或许他只有问陆观道了。
陆观道不解,挠了挠头:“我不是陆姨和陆叔捡来的?”
没有记起从前?
斐守岁笑着:“边走边说吧。”
“啊好,”陆观道与斐守岁并肩,“陆叔说,他是在道观前捡到的我,然后给我取名‘观道’。”
斐守岁轻轻附和着。
“但是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了!”陆观道笑嘻嘻的表情,隐入斐守岁的眼瞳。
骗子。
他在骗人。
在梧桐镇,在海棠镇,陆观道从未有过这样的神色。
这样,强装开心,眼底还是悲凉的。
斐守岁心中一笑,不做追究:“此事后,你有何打算?”
绕过大雾。
“打算?”
陆观道伸手摸了摸脖颈,他与斐守岁相连的红绳在先前点魂时消失,但他知道,红绳并不是断了。那绳儿只是藏起来了,因他还有隐隐的痛,一直在刺着脖颈的皮肤。
只是斐守岁。
斐守岁就不一样了,挂在他手腕上的,松松垮垮,没有记忆。
笑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我若是不答应呢。”神若是不答应,你该如何?
陆观道摇了摇头:“你会答应的,多一个人挑担不是件好事?”
“呵。”
当是把自己认成了沙悟净。
斐守岁不再开口说此,身后确认没有什么柳觉与白蛾公子,他才放下些心来。
身旁的陆观道拉着他去找谢义山,没得办法,他的追踪之术在他人幻境之中毫无用处,不然那点留在燕斋花身上的墨水……
老妖怪收起纸扇。
心内念诀。
果然,术法感知到一片浓浓的雾,别无其他。
无可奈何:“还有多远。”
“往这里走。”
斐守岁不信:“你若是在将我拉去看什么……”
话绝于口。
大雾冲出,有一阵奇怪的香灰味。
定是有人点香燃烛,不然这香味何至于如此扑鼻。
斐守岁皱眉:“陆澹。”
“不是我。”陆观道连连摇头。
“……罢了。”有师祖奶奶在,谢义山的命也该有个底可兜。
老妖怪便是倦了看一幕幕幻术,他抽出腰间纸扇。
“挡路的,都退下。”
第131章 涟漪
陆观道默默退到一旁。
“……”说的倒不是你。
斐守岁笑了下。
便见香气之后, 大雾揽月,现出一座小庙。
斐守岁见小庙上坐着七只脊兽,但观凹槽处, 像是丢了三只。从脊兽顺屋檐而下看,有一深红牌匾斜斜地挂, 檐旁两根大柱子杵着石狮子一对。
石狮子中央的朱红大门敞开,而里头黢黑。
挡了路。
“谢伯茶不在里面吧。”斐守岁为了早些救人, 不想再看无法确认真伪的浓雾之戏。
陆观道点点头。
“既如此,我只好得罪了。”斐守岁执扇。
术法还未施展,小庙里头传来吵闹声。
“堂下何人——”声音是震着来的,为的把雾气揭开, 彰显威严。
听。
“小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梅花镇人士,祖上三代都种田为生……”
斐守岁一停。
“我问你姓名,答什么籍贯,这儿是城隍庙, 只收本地的鬼魂!”
“小人是柳家……”
柳家?
斐守岁掐诀之手缓缓放下。
柳家何人却被掩在了雾气之中。
“那好,你说说, 你是怎么死的?”
“死?!”好像很是惊讶,“小人、小人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你说什么胡话呢,你早死了,昨夜就被黑白无常牵来, 你是忘了?”
“怎么会……”
“怎么会?来人哪,与这老伯说说城隍庙何用……”
昨夜死的鬼……
斐守岁不自知陷入沉思, 他的视线从黢黑的庙内移开, 落在那脊兽缺口处。
脊兽正正巧少了三只, 柳家一共三口人……
并非斐守岁小题大做,是这幻境处处在反驳真实, 让他不得不在意里面每一个陈设,更何况这样突然出现的拦路虎。
目光偏移,从脊兽一路偏在了石狮子上。
显出两字“斑驳”。
与福德正神相连的城隍庙竟然如此衰败,无人打理,便又记起燕斋花说那五十年的香火钱。
闷哼一声。
庙内的城隍老爷言:“这下老伯你知道城隍庙是何地方了吧!”
“哎哟哟!城隍老爷,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老伯焦急之声,“少时曾是祭拜过老爷的,但这些年下来,连着我都忘了城外还有一座小庙,真是奇怪……”
五十年香火,叫人忘了土地神。
斐守岁背手抽出画笔,预备不时之需。
却听:“这些事与你一介凡人无关。来啊,将鬼界酆都的通关文牒拿来,赠予老伯!”
人死之后,由城隍使者牵引,一文牒入酆都鬼城。
是这么一回事。
“老爷!草民还有一事,不知老爷……”
“何事,但说无妨。”
老伯支支吾吾了很久:“老爷有所不知,我与那拙荆是一块儿死的,要是去这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恍然。
从小庙内刮出一阵香灰的风。
斐守岁妖身的瞳被强行幻出,他一怔眼,陆观道在旁正揉着眼睛。
“没事吧!”斐守岁。
“我……”陆观道低声,“有些痒,没事。”
妖身的瞳让四周变得清明,透过了小庙的黑,这才见着城隍与老伯。
斐守岁虽心中早有预料,但看到时,还是吐出了一口气。
是他所想,那个柳家老伯也。
可这城隍庙,实在是太破旧了。
别说什么惊堂木拍桌,就连“肃静”与“回避”二字的开道虎头牌都倚在旁边有气无力。除了左右站着的黑白无常,没有记录的官员,更别说什么威严。
好是潦倒。
就算是普通的人间公堂都尚不至此。
便见堂下跪着的柳家老伯,擦起眼眶:“只是这一路来,从未见到拙荆,不知是她先走了,还是在路上。我与拙荆相依为命,只想去阴曹地府时有个说话的。老爷!恳请老爷给条明路吧!”
那堂上的城隍老爷,也是衣不蔽体,颇有些为难:“这……”
与一左一右的黑白无常相看。
“老伯!请起吧!”乃是白爷开的口。
白无常扶起柳家老伯。
“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你家妻子……”
惊堂木一拍,城隍老爷怒目,似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白无常立马煞了嘴,歉然:“你也见着了,这是不让提的,来。”
拿起一旁的通关文牒,递与柳家老伯。
“拿着,快去吧!”
城隍老爷撇过脸挥挥手:“快去吧!”
自知是问不到了,柳老伯低下头,看向闪着光的文牒。
“老伴儿……”
本就苍老,那哭丧起来就更显得憔悴。
眼见柳家老伯从城隍庙中走出来,斐守岁妖身的瞳隐去,他知晓了这是神的手笔,便是让他看清老者的踽踽独行。
漫步出黑暗,柳家老伯像是脱离了一个黏糊糊的蛹。
柳老伯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发觉他脸面青一块紫一块。
斐守岁知道,这是柳觉动的手。那夜柳觉将老伯拖拽在地上,老伯尚未凉透的身躯,一次一次撞击后山石路。
老妖怪侧过身子,给柳老伯让路。
老人家垂头,口内念叨:“唉,老婆子啊,这终究是要散的……”
通关文牒上有酆都鬼城的红章,他的手指按了按。
“我先走了啊,我去哪儿等你,也好让你有个盼头。你看看,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走的时候也这样的安静,唉……”
就这般擦身,与柳觉一样,脱离了暗,走入了混白。
斐守岁背手,收起纸扇,他看到幻境中城隍庙慢慢坍塌。城隍老爷坐在堂上如一摊化开的泥水,渐渐与黑白无常一起融于夸张的白雾里。
脊兽、石狮子还有歪斜的深红匾牌,都在冷的幻境中融化。
老妖怪叹息。
转身与陆观道:“走罢。”
此一路来,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走”,走去哪里无从知晓。救人?救了谢义山又如何。
这路走的时候,不曾看到尽头。
斐守岁看着一动不动的陆观道。
“怎的了?”
陆观道摇头,视线落在柳老伯远去的方向。
斐守岁顺着陆观道的目光,见着柳家老伯停下脚,竟是回首。眼神重叠,明明不是凝望,却好似被看透了心魂。那一张老脸没有眼泪,没有悲秋,只是看着什么,许是在看一个奔向自己的少年。
斐守岁淡然了面容:“他看不到我们。”
“我知道,”陆观道歪头,“那他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斐守岁望入苍老的瞳孔。
柳家老伯却收下视线,只听:“要是你先走了,该有多冷清啊……”
要是一人独行,再热闹的路都是寂静。
听此言,斐守岁心里一抽,像是被神的大手再次捏紧,他锁住眉头,拙劣地维持心跳。
深吸一口气,不似上次那般痛。
老伯在远处,又说:“但是我也走了,我跟着你,你就不孤单了。我们都是孤独鬼,来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斐守岁哽咽,他好似从何处听到过这番话。
定有人与他说过此话,说的时候也是垂头丧气,融在一片昏黑里。
昏黑……
一瞬间。
斐守岁双目一浑,眼前的大雾迅速扑上来,占据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有些摇晃,连头都是嗡嗡的,心跳声在他耳边狂吠。
好吵……
模糊里,斐守岁又想起神的话:“孩子,仅是还了你五识,你都这般难受,我岂忍心再叫你受苦?”
我岂忍心叫你受苦。
斐守岁暗哼一声,心道:“还给我什么,又是什么莫须有的东西……”
强行要睁眼,眼前忽地被一身影遮挡。
有人抱住了他。
斐守岁的双目拢上一层白布,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好蔫蔫地伸出手。
一伸手,那人就接住,温暾的暖意从手掌中涌入。
斐守岁涣散了瞳,说得迷离:“好暗……”
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清了……”
手掌贴于脸颊,那人说了些什么无从知晓,斐守岁眯了眯眼:“走吧。”
声影颤抖,有什么水滴坠在斐守岁脸颊上,悄悄滑落。
斐守岁控制不了自己的神思,他听着心跳开口:“背着我走,一直走,别停下来,要是停下来就完了……”
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
什么?
斐守岁微微侧耳。
只听到“不要”二字后,一声叫唤冲破浓雾。
“斐守岁!”
“斐径缘!”
斐守岁猛地睁开眼,像是被人拖拽出了迷雾,他有些茫然,站在被大雾环绕的心识里,一下子的清朗让他血液逆流,红透了耳垂与脖颈。
下意识去看,他看到心识海面上站着一人,是柳家老伯。
柳家老伯正朝着他笑。
沉默。
斐守岁又听到有人唤他。
“斐守岁!你醒醒!”
醒醒?
斐守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又抬头看老伯。
老伯还在微笑。
“你……”是谁。
老伯背手。
斐守岁耳边不断传来陆观道的声音。
一声一声,喊魂似的。
难听。
守岁不自知地皱起眉,先前未遇到陆观道时,他是连面容都不愿动的。
叹息。
又吵又闹。
但也无可奈何,斐守岁只好先走走一步,化开了海上大雾,一脚踏入海水之中。
他赤脚带环,水上涟漪卷卷起,远远地拍打黑色礁石。
“老伯,”守岁眯了眯眼,“不,应该是仙官大人。”
朝其拱手作揖,斐守岁客气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老伯不言。
“大人将我困在心识,是为了何事?”斐守岁又开始他的巧舌如簧,拿出一张合适的面具,说一些讨人喜欢的话。
老伯却转过了身子。
“……”不是神?
怪哉。
斐守岁提袍,又向大海走去。
一步搅浑了净,在他脚腕上的玉环融入细沙里,海水慢慢高过了他的双膝,又慢慢地爬上腰肢,抱住了他清澈的魂。
“您……”
看着老伯在海面上走得轻松,而斐守岁自己满身的水,无比狼狈。
水花溅湿了衣袖,在袍子上开了春。
斐守岁停了动作,可这水还是沸个不停。
垂眼,手掌打碎了水面,便是圈圈点点的痕迹,像极了狂跳不已的心。
“风不动而……”
不,不可能,心是一直跳的。
斐守岁仰首,望向快要缩成黑点的老伯:“岂有丢下人不管的道理!”
耳边陆观道嘈杂的呼喊声从未停歇。
“您倒是开了锁,却不管盒子里的东西了!”极尽力气,守岁的双目有些眩晕,他在水中踉跄一步,便又是浪花。
水永远比他的心直白。
“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吃痛耳识,不甘心般继续朝老伯走去。
海水从腰肢起就有了阻力,一点点抱住他的身躯,抱住他的脖颈,像一个抱着撒娇,力气又大的小孩。
谁呢……
斐守岁还在往前走,他的墨发在水里漫开来,那般的美,像是泼了墨的画。
大不了游过去吧……
斐守岁这般想,这般一点点沉沦,没有黑靴,是脚掌触摸细沙,啃食感知。
终于,浑身都湿透了。
却再也挣扎不了双臂,他在往下沉。
一点一点,沉入心识的海底。
第132章 蛇尾
海水……
老伯……
斐守岁吐出几个气泡, 是何时,他的心识有这般宽阔的海。
“救……”
老妖怪说出此言,却立马煞了话头。叫谁来救他呢, 了了寂寞的夜晚,连蜡烛都闪成单只。
啊……
斐守岁在水中抱住双臂, 原来水是冷的,他这下才有了感知般, 察觉到冷的水,还有水的重压。
水抚摸他的眼睫,眼帘上的小小气泡沾着不愿飘走。
何时沉到水底,方能安歇。
斐守岁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悲凉的想法。
安歇吧, 挣扎不成时,就安歇去。将自己当成一枚种子,来年抽芽,来年成树。
好像在很久之前, 他也是这般落在了死人窟里,这般在千丈峡谷之中沉睡。一睡就是千年。千年里头, 他与大地一起长出杂草,长出青苔。
有雨水,就湿润了身子,没有便干涸。
斐守岁脑内涌出从未出现过的曾经, 他虚眯着眼,试图反抗过往。
深蓝色的大海, 一点也不咸。
海面斑驳着光圈, 沉下的速度很快, 他想,哪怕是神也无法拦住他回到峡谷, 回到初生的地方。
可是他,他是长在峡谷旁边的啊。
斐守岁想到此,心脏不由得抽痛。
是什么时候,他也曾冒雨,爬出了深渊。
他不应该与大地一起长眠?从此散了心,散了魂,一睡不起,没有人记得他。
斐守岁咽了咽干涸的喉,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手伸向了光。
白色的,在闪着的光。
“救……”
不。
斐守岁抿下一口海水,眉眼微松,似是轻笑:“救救我吧……”
谁呢。
他的心中走过一个个模糊的身影,给他姓名的老妪,手执招魂幡的谢义山,一袭紫衣琉璃花开的江千念,还有绯红山茶顾扁舟……
陆观道……
哼,陆观道。
那个发了疯长大的与他擦肩而过。
斐守岁没有回头,没有去设想什么,他望见逐渐昏黑的水,与自己说:“谁都救不了我。”
是,能救他的并非谢江两人,也不是见素仙君。
陆澹?
算了吧,小小孩子哭哭啼啼,连长大都分不清楚,谈何救人。
所以,能救他的只有他。
看着眼前的走马灯,走过了万水千山与孤舟老翁,斐守岁才释怀一般,说道:“我不愧于任何,救我的仍是我……”
唯有自救,才能立足于悲凉的世间。
此话了。
海面开始沸腾。
斐守岁闭上双目,他不祈求神明,他从未寄托于上苍。他知晓了,上苍那般抛下他,坠入万丈深渊,而他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悬崖,爬上彼岸。
他与陆观道是不同的。
在海棠镇幻境里,他曾亲眼见到人儿哭出的大水肆意,淹没了死人窟。他也曾想,如此之水,若一口气将死人窟冲刷,这世上便再无了腌臜。
是一件美事。
那会儿,他躲在树叶里,小心翼翼地想。
只是他忘了自己曾衣不蔽体,拼了命地往上爬。
生的欲望涌出来,占据了血液。血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经脉黑透了肌肤,如树枝一般在斐守岁的身躯里生长。
那经脉占据了四肢,占据了脖颈,一路蔓延到双颊,连接了眼眶。微红的眼睛,有热泪挣脱出,融入冷的海水。
海水覆盖一切,掩下了陆观道的呼唤。
斐守岁累了,但他不想就此沉没。
他背过手,在深色与蔚蓝里,他动着早就僵硬的手。
慢慢掐诀,默默念咒。
心中言:“结刍为狗……”
“借魂落灵……”
“随我……随我化形!”
心识外。
亓官麓被斐守岁召唤,一下脱离出画笔。
渺渺大雾之中,女儿家看到早哭成一团的陆观道。
陆观道正死死抱着斐守岁。
一滴清泪打在地上,散了白雾,冷香阵阵。
“你……”
亓官麓看向面色惨白的斐守岁,晃了晃她满是珠钗的头,又见陆观道通红的眼。
“公子呢?”
陆观道不摇头:“好痛……”
“痛?”
“他不唤我……”
亓官家的不明白,又干着急:“你与我说说,这是发生了什么?又痛什么?”
“发生了?”
陆观道眨眨眼,泪水就淌下来,他颇有些痴愣,看着女儿家,松开咬唇的牙,“没发生……只是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人儿呜呜的哭泣,渗透进斐守岁心中。
心识里。
海水卷起波涛,一层一层拍打礁石,一次一次漫过了那棵巨大的槐树。
槐树落水生根,枝条冒出新叶与花苞,他不向地面生,他长入了水里。低垂脑袋,永远谦卑般,长在水波无人在意处。
斐守岁在慢慢地往上漂浮,他能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托住了他。
眉眼松了,好似安睡。
他心叹:“这是考验,还是警告?”
温和的妖力将槐树唤醒。槐树枝刺透了海面光圈,终于找到落寞的妖。
斐守岁脸上的经脉缓缓褪去,唇也有了血色,随之带来了陆观道低低的哭声。
方才一个劲地想生,便忽略了这嘈杂,现在搁下心防,那人儿就钻空子似的透进来。
好吵。
斐守岁掐诀之手不动,另一只手捂住了耳朵。
没甚用处,还是哭哭啼啼,唤他的名字。
什么斐守岁,什么斐径缘,还有哽咽住叫他槐树妖。
罢了,不与一个刚长大的人计较。
就这般想着,被槐树枝条带出深海。
海是冷的,冷中又有些干净,让斐守岁不想出去。
但总不能一辈子缩在心识里头,他知道还有一个“老伯”站在海面上,等他的回应。
若“老伯”为神,捏死他易如反掌,而那神似乎对他不存敌意,甚至是怜悯的,与他说话时总带了悲情。
那又能有谁。
斐守岁再次凝眉。
哗啦啦的水声,淅淅沥沥的哭声,水的强压在消失,他与光圈愈发近了。
眯起眼,生怕黑暗之中待得太久,叫他一下无法适应光亮。槐树与他一起生长,竟然就在水中抽叶,开花。
看向近在他颊旁的槐花。
倒没有陆观道说得那般夸张,哪有花儿在夜晚中发光的。
斐守岁心里不由得笑了下,又立马害怕自己的情绪。
真是奇怪,莫不是陆观道在心识外哭丧,他才想起这厮?
便是在思索时,槐花冲破了海面。
一个湿漉漉,浑身都是冷的妖,回到了波涛之上。
勉强站立,槐树箍住斐守岁的腰肢。斐守岁抹了把脸上的冷,细看。
可没有那“老伯”。
斐守岁轻笑,吃力地拱手:“仙官大人这般戏耍小人,也不知小的做错了什么。”
寂静。
斐守岁却又说:“小的在幻境里点魂,也是尊了大人您的意思。大人若要惩戒,需得给小人一个理由,不然这突然叫小的受苦,只怕一受就出不来了。”
晴空不变。
斐守岁还弓着背。
“小的算不得什么善人,但自诩没做错什么,大人……”
“你没做错什么?”声音打天尽头来,像是一个巴掌,刹住了斐守岁之嘴,“你做的错事,便是点魂。”
斐守岁骇然:“什么……”
“说吧,你藏了多少魂魄在你的画笔之中。”是先前雪夜幻境,那只纤纤玉手。
听罢。
老妖怪的心猛地一坠,扑通一声跪倒在海面。
涟漪被双膝卷起,槐树枝条拉扯了他的衣裳。衣料是湿的,隐约能见肌肤与勒红的印子。
斐守岁冒出虚汗,双手都在颤抖,他怎的忘了此事,城隍使者不追究,可这天上对账的官要他赎罪便是百口难辩。
他着急着,连声音都在发颤:“是小人起了歹念,才将那些迷途鬼魂收在画笔之中。小的不该假借点魂之名,拦住魂魄轮回转世。是小的!千错万错是小的一人之私,与那些姑娘无关!”
适才从水底起本就虚弱,好不容易恢复些,却被这么一折腾,斐守岁的唇瓣又发了紫。
他额头拍在水波里,水珠顺墨发而下,吓得他忽视了陆观道的声音。
心跳与此起彼伏的呼吸。
他又说:“是小的贪图这些……是小的……”
“唉……”神的叹息远远传来。
斐守岁还在发抖。
“着急认错,不就正中了我的奸计?”
奸计……
奸计?!
斐守岁大脑嗡的一声,双目黑下一片,要不是槐树还在,就怕他瘫在海面再起不能。
他大口呼吸着,吹开海水。
什么叫奸计?
神开口:“今日便当是惩戒,以后不许再犯了。”
惩戒……
不许再犯……
斐守岁反复咀嚼着,直到神再次重复时,他才反应过来,试图直起身子,但疲惫感涌上他的身躯,他好不容易抬起头,又没了力气。
他连忙道:“小的!”
“我知,”神之音忽然靠近,“我知是她们求了你。”
斐守岁在海面上看到一双戴着玉镯的脚,脚趾不曾碰触任何水,被暖和的清风托着,悬空在心识之中。那风儿吹打海面时,竟是没有波澜。
神的手触摸槐树树枝,并未扶起斐守岁:“我也知你寻‘长生药’心切,得罪了那些神佛。”
斐守岁感知到神的仙力从背后的槐树中渗透。
这是作甚。
神复又道:“你是看她和她们可怜,对否?”
“是……”仙力在慢慢治愈伤痛,斐守岁的心却一抽痛似一抽。
“我也知鬼界黑白常年捉不到鬼魂,并非你一家之手。”神少见地叹了气,“我一出现你便受苦,甘心吗?”
甘心?
怎会甘心。
斐守岁有了力气回话,却低声:“这是我的福祉。”
“福祉?”
神好似是惊讶了,“要是他,可就连着呸我,说什么‘这些苦我可不愿受,您大发慈悲饶过我吧’,还说‘最好这世人都不必受苦,大家伙开开心心地活’,‘要是人人都受苦,不就显得神仙刻薄’。”
“他”是谁?
斐守岁顺着神的话:“但总有苦难。”
仙力是妖怪不敢渴求的,斐守岁眼下正受着仙法,他知不可得了便宜还卖乖。
“凡人一生从不顺遂,妖怪更不必说。”斐守岁屏息,默默地直起身子,但立马迫于威压全跪在海面。
他自始至终只看到神的玉手与脚,其余的他不能亵渎。
神见了,有些心疼:“你先前不是这般性格。”
先前?
又是什么“旧友”之说。
“罢了,”
神的手从枝条而下,摸到了尚未绽开的槐花,“我将仙力予你,在关键时有用,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为何,你便说‘罪孽已了,来的是幸事,切莫再提’。”
说完。
神抽开手,飘飘然悬于空中。
斐守岁再不见那双玉镯。
“谢家之事,你尽力便可。”
“是。”
“还有。”
神似是抛下了什么,一个重物打入海面,却浮于斐守岁眼前,“若有仙神追问你笔内魂魄,你不必下跪。”
“……是。”
神越飘越远,斐守岁以为能抬首时,那神却抚住了他的头顶。
手坠玉镯,迎风。
“不用怕了,孩子。”
斐守岁僵住动作,他见海面涟漪沉浮不定,反射出一个人身蛇尾的影子。
这是哪路仙官?方才分明见到是脚,怎的虚影里是蛇尾?
但神温柔道:“今后再也不用怕了。”
第133章 沉沦
怕什么?
斐守岁的话鲠在喉中, 只见那条蛇尾挪了挪,便如一阵清风消散。
散得好似从未来过世间,那般的干净。
直到确认神不在, 守岁才敢抬头,他微微直起身子, 眼睫敛了水珠,眯起眼睛, 那水儿就浸润了他的眼眶。
松手擦一把面目,放眼望去。
斐守岁见到心识海面平静,察觉身后一朵朵被神抚开的槐花,溢出清香。若非面前浮着一只木头物件, 他真就要被此情此景骗了去。
骗得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更无方才海底的挣扎。
他轻笑,若在海底他放弃了自己,这神是否会袖手旁观看他死去?
会的。
斐守岁从不寄希望于他人。
拍去身上的水珠子, 又拧了把长发,斐守岁手指勾了勾, 槐树枝松了腰肢。
湿透的衣裳暂且无法打理,守岁掐诀感知体内仙力。果不其然,如他所料,仙力无法被他吞噬。这神的手笔也不过在他身上放了一样东西, 所谓的赠予,仅是怜悯, 从不带世人逃出苦海。
垂眸。
是悲惨让神更加慈悲了, 他是知晓的。
也就不愿再想神。
斐守岁慢条斯理地走着, 他走向心识海中央的槐树。
槐树还是老样子,一尘不变, 站在蔚蓝之中。千年前,斐守岁初次来此,它就是一棵高大的树。
树冠遮蔽日月,唯独守岁渺小得好似一粒灰土。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可那时的斐守岁并不这么想,他只知道有的树能长这么高,而他只有小小一株。高处远望总能比他看到的更多。自是从那会儿起,斐守岁便立了决心,并非什么几百年长几尺的心,只是他想就算矮如青苔,也该不卑不亢。
他从未有真正低下头过。
他的心,一直站在那里,笑看神佛。
想着想着。
斐守岁赤脚踏入土地,脚腕的玉环轻响。他的脚掌碾碎了湿土,留下一串痕迹。阴冷的水抽离开,一切回到暖阳之中。
呼出气来。
斐守岁倦了意识,他侧过脸打了个哈切。
好困。
见守岁颓丧着面容,将手掌贴上树干,他试探心识里是否还有异客,就怕神在远处遥望,再给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罪名就算没有担下,那也是他的了,无法逃离。
妖力顺树枝攀爬,借着高树,守岁的视线开始宽阔。他看到蓝色深海,有白白的假金乌挂于天际,祥和与安宁,偶尔飞过几只不起眼的白鸟,在心识的一生似乎也就这般过去了。
指尖划下,指腹摩挲树皮。
斐守岁的神思飘在树的顶端。
他眺望看似广阔,但狭小的心识,直到确认无疑这才放下了心防。毕竟这心识相比于修炼之人的最后防线,要是被他人知晓,便是连底牌都没有了。
定要好好护着,谁都不许进来。
斐守岁背过手,这才软了双腿,卸下力气,但外头他仍需出去,去寻谢家伯茶,还有……
掐诀念咒,斐守岁唤:“麓姑娘。”
术法衔接。
亓官麓在幻境内回答:“公子?!”
听到亓官压抑不住的语调,斐守岁宽慰道:“我已无妨,你回画笔中去吧。”
“可是公子!”
“什么?”斐守岁懒怠了心,淡淡问,“你且说。”
“是……”
亓官麓站在浓浓大雾里,墨水的她与雾气一起漂浮,她道,“是小娃娃。”
斐守岁眉头一皱:“他怎的了?”
“他突然也和公子一样倒下了,怎么唤都唤不醒。”
“嗯?”
未等斐守岁思考,他的心猛然一跳,很清晰地感知到有人闯入了心识,闯进了他的心。
谁?
斐守岁立马转身,手还掐着诀,便见远远的,海的另一面,站着一人。
那人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但下一瞬,那人就朝斐守岁跑来,向着槐树与白色假金乌,毫不犹豫地跑。
斐守岁长发轻甩,下意识想要躲开,他猜到是谁了,他的直觉与周遭的水波告诉他,来的人又麻烦又让他心焦。
就该在梧桐镇抛下的,怎一次次抱起来,也就一同走了下去。
短短眨眼,斐守岁按住了狂跳不止的心。只要心不动,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情,只要心止,风儿再怎么吹拂都与他无关。
是如此……
定是如此。
看到那人儿跑来,脚掌踏碎了海面的千年不变。那人不似神明端庄,是义无反顾地跑着,像一盆见到光照的向日葵。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后退,他的理智在催着他快些躲开,躲起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就再无人能发现他。来时如雨,去时如风。
往后倒退的速度远远没有那人快,慢慢地后背就贴到了树干,斐守岁的手抓紧树。
不该……
不应该……
紧张感愈发夸张,虚汗冒出来,也不知在怕什么,斐守岁终是看清了来人。
就是姓陆名观道,唤一声陆澹的。
见到了脸面,这心儿忽然就沉下了。沉得十分蹊跷,就连一直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都坠住,不再晃荡。
斐守岁余光看了眼海,哪儿有他的容身之所?就算绕一圈,藏在树干后,也是立马被寻到。
没有可逃之处,也再无机会了。
一不做二不休。
这样一想,心沉得更加彻底,就连慌张都被平淡取代。
斐守岁靠着槐树,有气无力道:“你来做什么?”
身影的脚步一愣。
斐守岁又言:“谁让你来的?”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
“是人身蛇尾的玉镯神仙吗?”人身蛇尾……
老妖怪笑了下,他心中倒是有一个这样的神,但过于虚无缥缈也就不敢往那处想。他听到陆观道的脚步停下一瞬后,再次朝他跑来。
他是不挣扎了。
跑不掉,那就沉下去吧。
脊背与树干贴近,仰头时,能望到槐树花开。
斐守岁就坐在槐树树根上,靠着树,说:“你不开口,那我也不说话,看谁耐得住寂寞,能忍住彼此的眼睛。”
他知晓,陆观道忍不住的。
被三问的人儿脚步不减,一圈一圈的涟漪溅起。水波比人儿先行一步,荡到了斐守岁面前。
好似晃动了水波之下守岁的心。
斐守岁歪头,伸手勾了下:“还要多久?”
陆观道咽下痴想。
斐守岁笑道:“你还要多久跑向我,跑到我面前?”
“我……”人儿终于有了声音。
斐守岁笑着笑着,脸已疲倦不堪,面具快要从他脸上滑落,他却默默伸手捂住了脸,试图不暴露自己的本真。
“你说。”话出于口,掀不起任何波澜。
陆观道跌跌撞撞地跑着,他伸长了脖子,视线汇聚在斐守岁身上。
他道:“你不唤我,我担心你……”
喘.息与起伏。
“我就来了。”
“嗯。”
“是我自己想来的,一直都是我自己,从未有人指使!”陆观道咬唇,鼻尖已然酸涩不堪,“我不认识什么神,在这儿我只认识你……”
“你好没有良心,竟是忘了谢伯茶与江姑娘。”侃道。
陆观道却驳了斐守岁之言:“不一样的,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斐守岁看向愈发近的身影,手抓了一把湿发。
乌黑之发贴在他的脸颊上,成了梦境的罪人。
“倒是有不同之处,”
斐守岁恍然,“我是妖,他们是人,你是同伴之心,心心相惜。”
“不!”
陆观道马上打断了斐守岁的自弃之言,他不知疲倦,“是我害怕一人走在黑夜里。”
人儿想起梧桐镇那条到处都是冤魂的小道,那日的他从未设想路的另一头能走来一人。
一个发着微光,赶夜路的书生。
书生打扮并不显眼,可他跟上了,一路跟着,哪怕擦肩有富贵人家,他也一直看着小小箱笼。
他的心与他说:该是此人,没有错的。
也不知何等原因,陆观道哭着哭着笑了出来。
破涕而笑,还是一张皱巴巴的脸,浓眉绿眼,他解释言:“我记得你也是一人,走在路上,无人相陪……”
斐守岁不回话。
“但现在不同了,”
陆观道慢慢地放下脚步,他离斐守岁没有几尺距离,“是那日后,你抱住了我。”
他却向守岁张开了手。
斐守岁仰头看他。
那双手早已不是梧桐镇脏兮兮的手,变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变的不只是眉眼,还有心。
“哼……”轻轻的,无人察觉般,斐守岁闷着声音。
此时,陆观道已走上土地,迎入槐花香中。
手也垂摆。
心识的土地湿软,他一脚下去能陷进几分,又艰难似的抽离开,再次沉沦。
陆观道喘着粗气,跑来时有多少义无反顾,现在便有多少的不堪。发是乱的,脸色有些沉,泪水哭皱了眉毛与墨绿眼瞳,他那般俯瞰斐守岁。
“我……”像一只潦草的大狗。
斐守岁仰着头,笑眯眯地将双手伸向他:“你既能来,便也能走,带我走吧。”
听罢。
陆观道明显愣住了,他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斐守岁。
“你说……什么?”
斐守岁早就没有起身的力气,他瘫坐着,用最后的妖力说:“我累了,你抱我走罢。”
陆观道眨眨眼:“你不怪我?我……我这样跑过来,你不怪我?”
“……嗯。”
那人儿很是好哄,听了一字就忍不住地甩起藏不住的大尾巴。
“好!我背你走!”
只见陆观道上前几步,又掸了掸衣袖,这才俯身半跪,把后背交给了斐守岁。
斐守岁双目一黑,他体内仙力不起作用,就连力气都不曾回来,哪有那个劲一跃而起。
“抱我吧……”他言。
手蔫蔫地移了移,碰了下陆观道的手臂。
陆观道倏地红了耳垂,肉眼可见绯去脖颈一片。
斐守岁虚眯着眼,没有注意人儿羞赧:“我没力气了……”
“啊啊!”
陆观道这才听懂般起身又俯身,他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手掌弯曲复伸直,最终下定决心,他将手与斐守岁相碰。触摸到斐守岁时还是有些谨慎,他生怕守岁在与他开玩笑,开一个专门甩他,逗他玩的笑话。
也便抱得很紧。
从弯腰到直起,斐守岁轻如一片枯叶,没有过分的重量。
陆观道将他圈在怀里,还能颠一下,只是斐守岁脸色难看,也就灭了这般想法。
有槐花香,沁入心肺。
人儿不敢多看,不敢多闻,为了转移浮躁不已的心,他道:“为何没了力气?”
斐守岁靠着胸膛,一只手抓住陆观道衣襟,头点了点,示意他下来些。
陆观道便低了脑袋,墨发落于脸颊,打在守岁额上,有些痒。
守岁轻微移了下,避开陆观道的长发,他凑上前,咬牙一词。
“少问。”
陆观道被这一绵软之词绷紧了神经,他不问了,死也不问。
第134章 克制
就这般一步一步走, 再从槐树下踏入海中。
两人都赤着脚,细沙软泥不需,便是嵌入也无所谓。
斐守岁完全将身心放在了陆观道手上, 他迷迷糊糊地抓着衣襟,只是看到海水靠近他。
有人的呼吸很重, 但却克制。
海水一浪翻似一浪,翻过了他身边, 在悄无声息地跑走。
斐守岁缩了缩身子,他有些冷:“快些走吧。”
陆观道:“快些?”
“是。”
“我……”不敢。
好似陆观道手里抱着的并非人儿,而是一个瓷器娃娃,他生怕一用力就碎了, 生怕松手就跑了。
“你这样虚弱,早出去也无济于事。”陆观道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斐守岁听罢,沉默良久。
假金乌高照,槐花香朗朗。
“说得有理。”也不知道为何, 斐守岁彻底放下了心防,他时不时在怀中动一动, 鼻尖就能闻到那股子好闻的香。
香……
踩水而去。
斐守岁从不停歇神思,他还在病苦之中,又开始琢磨神的蛇尾。
若神与陆观道乃是一脉相承,莫非这陆观道……是蛇妖?
非也。
斐守岁并未察觉妖气。
指尖有些冷, 于是斐守岁的手掌蜷缩。
微凉的手贴住了衣料下的肌肤,没了那件丢在陆家坑里的外衣, 手能被肉.体的热捂暖。
陆观道能感知手的冷, 如冰锥融化下的水珠, 落于舌尖。
人儿低声问守岁:“手怎样才能好些?”
斐守岁笑了声,掀开眼帘, 他见近在咫尺的脸,颇有些不适应,便言:“呵,将你的衣裳给我。”
“好。”
陆观道听了,正欲停下脚,试图解开衣袍,斐守岁立马按住他的手。
头是低垂,看不清眼睛,声音是颤的,有些拨动。
“只是说说,”
斐守岁的手放开陆观道手腕,指尖渐渐远离,“你还是快些走,带我出了心识。”
“……好,”陆观道不解,又补充,“我很爱干净的!”
知道了。
那手儿却被脸颊蹭了下。
斐守岁浑身一颤,猛地抬头,他撞上陆观道那双痴迷的眼,心跳声又加重几分。
奇怪……
指尖掠过皮肉。
陆观道言:“我的手抱着你,所以……”
“我知。”
那双湿乎乎的眼,还是少看得好。
斐守岁侧过脑袋,也垂了手。
“亓官……那个墨水姑娘是在外面吗?”斐守岁。
“是,我记得她,棺材铺外的新娘子,”陆观道加快了脚步,他说着,“你的术法?”
“差不多,”
斐守岁边回答,边看向海面,他在寻找那只木头物件,“你跑来时,可有见到……”
话一出口,那圆滚滚的就游到了两人面前。
斐守岁似是早有预料,笑道:“捡起来。”
陆观道不明白:“这是何物?”
但还是俯身。
斐守岁配合,伸手要去触摸:“神给的东西。”
至于作用,他也不曾知晓。
只见守岁的手指悬在空中,那物件却很是怪异地在海水中转了圈,斐守岁不言,也没有将手朝物件移去。
物件通体棕红,上头似是刻了什么兽面花纹,眼下靠近仔细看了,斐守岁才觉有些眼熟,有些像远古时期,神与人共生时的部落图腾。
至于是什么部落,又隶属什么神明,斐守岁暂且无法得知。
老妖怪叹息一气,手指已经快要触到海面:“耍我做什么。”
言毕。
那滚圆物件好似是长了耳朵,能听到般不再旋转。
两人凝视。
斐守岁又言:“快些吧。”
管你什么神佛。
物件通了人性,真就一跃到斐守岁手上。斐守岁一下握住它,一个正好他手掌大小的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幻化成了一道光。
光儿不刺目,柔柔的宛如丝绸一般,飘飘然挂在守岁手腕上。
手腕非红绳之所在。
眼见那道光灭了,映入眼帘,幻成一个木头镯子。
老妖怪眉头一皱,先前是扯不掉的红绳,也就作罢,藏在衣袖里无人在意。现在倒好,直接戴上了木镯。这镯子不似红绳好藏,一动手就能看到,塞在袖间还是突起。斐守岁被莫名其妙牵连了物件,颇有些不满。虽然他脚腕上也带着玉环,但那是自出生时就有的,不似此物天降,道理不同。
锁眉,冷脸。
陆观道走去几步,注意到怀中人的面色,问道:“怎的?”
看向斐守岁手中木镯。
“是挂着不舒服?”
倒并非为此,甚至这镯子在慢慢给斐守岁输入灵力。
灵力与妖力不同,便是高一阶的存在。
斐守岁松下眉眼:“无妨,有些碍眼罢了。”
“那就摘下!”
“摘……”斐守岁笑了声,于是装模作样给陆观道看。
手腕纤细,他便伸出手指勾住了木镯,用力一拉,那木镯子不但没有动静,反而小了一分。
斐守岁将将抽出手:“摘不了。”
“那就不看它,不看糟心的!”
斐守岁听此言,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便与观道说:“我若看你不顺眼,你该如何?”
陆观道一愣,脚步蓦地停下。
周遭空无一人,仅是两人的秘密,也就肆无忌惮窥探对方。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赤热眼神好像能将人烫出一个洞来:“我先抱你出去。”
“嗯。”斐守岁打量。
“等出去了,你还嫌我,我就走,”陆观道更是快了步伐,“只是……”
斐守岁低声:“只是什么?”
“我不知是何处不顺眼,要是能改,改好了,我还能回来了吗?回到你身边。”
“……哼,”斐守岁抬头,笑看陆观道,“痴心妄想。”
陆观道听罢浑身抖了下:“你……真不要我了?”
还在走,但步子慢了。
算了,不与他说这些玩笑话。
斐守岁这般想,开了口:“我要你。”
陆观道听到,猛然一个激灵,好似斐守岁是他的开关,只要守岁轻轻一按,他就有了反应,或喜或悲,全凭守岁一人。
“要……我?”
观道不敢置信般问出,他的耳垂哪里还有肉.色,已经红成一片,若是用力去拧,怕挤出来不是血珠,反倒是满腔欢喜。
只可惜,斐守岁又言:“没了你,我怎么出这心识。”
“呜……”
大尾巴狗低下了耳朵,蔫了心瓣说,“我知道……”
“?”
“就算你打我,我也会带你出去,”转瞬,陆观道藏起心思,“你若不喜欢我,我就改,改成你喜欢的样子!”
怪道,斐守岁分明听到了陆观道有些不对的语气。
遂言:“你很好,已经很好了。”
哪有人儿长大还不叛逆的,就算是养狗,也总会走丢几次,或许回来时邋里邋遢,但总归跑远过。可叹陆观道从未这般,甚至一次次丢开,还会回来,倒显得斐守岁绝情。
斐守岁闭上眼,又说了一句:“不必为不值得的人改变。”
陆观道不回话,眼前已快到心识出口。
“做好自己吧,小娃娃。”
小娃娃……
陆观道的脚迈开很大一步,一下跨入蔚蓝透彻的门,他小声道:“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
出了心识。
亓官家的守在两人身边,未曾回到画笔之中。
看着浓雾愈发贪婪,已经将能见的,不能见的全部吞噬。
女儿家有些焦急,走来走去,墨水拖带了混白,成一条黑夜的影子,越来越长。
她道:“公子怎么还不醒!”
珠钗晃啊晃。
“我又不知谢公子在哪儿,又要何处去搬救兵!”手捏着墨水衣裳,女儿家绕着两人转,“要是一直不醒来该怎么办!莫不是要困死在这个幻境里头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哎哟!”
被什么物件绊了一跤,亓官麓立马绷紧神经,只见是斐守岁靠在陆观道怀中,伸出了手。
是那手上的木镯作祟,叫着女儿家倏地一声,如一串游走的小鱼,缩回了画笔之中。
浓雾里却留下她最后一句话:“公子!你可有大碍……”
斐守岁头昏脑胀,回了一句:“无碍。”
紧接着,陆观道也醒来。
人儿的一只手正正好扣在斐守岁手上,指节交叉,又握得紧,叫着斐守岁不得不注意。
默默想抽离开,却被迷迷糊糊的人儿抓得更牢。
“……松手。”
陆观道揉了揉眼:“什么?”
“呵。”
斐守岁将手抬起,两人仅一拳距离,好似能细看彼此的心跳,“你看看。”
手现在陆观道眼前。
陆观道马上松开,又后仰,憨道:“我是想……”
“不必说了。”
斐守岁煞了陆观道的话头,转头要起身,却因没有力气,再次跌坐在地上。身后的陆观道连忙扶住他,手掌触碰到衣料包裹的臂膀,两人还好不是面对着面,不然可就叫彼此都红透了耳垂,有理也说不清。
“我能起来。”
斐守岁不甘心,像个花甲老太执着要站起,复又是一个屁股蹲。
羞红了脖颈。
陆观道这次却学了乖,只是在后头护着,不触摸。
“……”
斐守岁从未这般无理的狼狈,甚至于心中想,这难不成是神故意的?为的就是让他出丑?
闷哼一声。
守岁皱了眉。
陆观道在后头试探般开口:“要不要变出一个拐?”
拐杖??
斐守岁转头,欲怒:“我在你眼中是半截身子入土了?”
……倒也没说错。
“不是不是!”
陆观道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可你这样不是办法啊,站不起来,怎么去寻谢伯茶?”
啧。
斐守岁心里头又记起那个嬉皮笑脸的谢义山,火气只增不减。
“呵,谢家伯茶。”
斐守岁一手抓住陆观道的大腿肉,死死按着,“我倒要看看他与这燕斋花有什么深仇大恨!”
又想站起,可叹双腿无力,只有心在死死挣扎。
陆观道都要被那手儿掐红了,也不吱一声。
“……罢了。”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知不该无理取闹,谢家伯茶确实处境危险。
便再次转头,正欲开口说话,看到陆观道起了水雾的眼睛。
“你……”
陆观道喉间“呜咽”一声。
斐守岁立即松了手:“对不住。”
也不知在气什么,明明他是一个不会生气、不会将心中所思暴露的妖。斐守岁想起大火中,他对神的大逆不道,好似是入了这幻境以来,他的心绪便被放大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成了他面具之外的事情。
他的本真,像是被人有意挖开……
是何人……
正想到此,陆观道之言闯入斐守岁耳中:“那我抱你走?”
第135章 逆反
“好……”
斐守岁也没得办法, 总不能让亓官麓抱他。要真如此,那他的脸皮是与谢义山不分伯仲了。
陆观道得了准允,已经很是熟练地抱起斐守岁。
斐守岁颇有些不适:“等过一会儿妖力恢复, 我自己走。”
“现在没有恢复。”
“……”废话。
斐守岁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许是木镯子的作用, 他不奢求神能留下什么,只盼望镯子能将他的妖力还些回来。若非海底的拼尽全力, 斐守岁定然成尸骸一具,所以也并未后悔妖力散尽。
只是,他被陆观道抱着有些说不出的羞耻。
耻在那人儿才长大不久,就要将他当太祖爷爷供了。
斐守岁愈想愈乱, 干脆暂时放下身侧人的呼吸,专心去琢磨那条蛇尾。
想起神的蛇尾与远古图腾。神那般的计谋不可能会有纰漏,许是故意叫他看到了尾巴。是神无法说出口的话?亦或者是在暗示什么……
还有伯茶与人偶妖怪燕斋花。
师祖奶奶也和木偶有些牵连,这一切不该只是巧合。
斐守岁思索时会抿唇, 低着脑袋。
陆观道见此:“是难受?”
“嗯?不是。”斐守岁随便答了句。
他自然没有忘记燕斋花口中的负心汉。
顾扁舟是负心汉?负心了谁?
还有适才一幕富贵公子欺柳觉,什么叫“入教”, 什么又是“孝道”。当朝的地大物博,虽然百姓是爱什么信什么,但也有所区分,有从西域来的, 有从天竺来的,更多的是道观的三清。
那这又是哪一出偏门?
人参酒, 以他入药, 为的怕不是荼蘼。
一身雪白的荼蘼与一身绯红的山茶。
看上去, 听起来,倒像是一对的。
斐守岁慢慢理清思路, 一些藏起来的也被他抓住,如那岭南卖唱的姑娘,翠绿偶人,以及……梅花镇县令殷,殷大姑娘。
耳边听到的虽不能确认为真实,但既然是线索就不能错过。
一个五品官员的大县,怎会允许这样规模的外来戏团,梅花镇看着不以此为生计。从入镇时起,斐守岁就注意了来往时人们的穿着,有大娘,有农户,但观其样貌与话语,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再谈顾扁舟入梅花镇的理由。
千算万算脱不开百衣园,要入手也得先剥开燕斋花的肚子看看,看她买的什么葫芦。
老妖怪想至此,又回到了“救人”二字上。
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还要走多久?”
陆观道立马答:“我在朝他走!”
“辛苦了。”
斐守岁抬眼,试图动一动身子,但还是疲软,说不出的无力。
罢了,既已经被伺候着,也就担了爷爷大名。
老妖怪想开了这一动作,笑道:“你不觉得委屈?”
“委屈?”
“一路抱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不是委屈?”
陆观道听罢,摇摇头。
“……呵,”斐守岁语气加重,“真是一团棉花,给你一拳都不会还手。”
“不还,只有你。”
斐守岁垂了眼睫:“倒好像你欠我什么似的。”
“欠……”
陆观道却没有马上回话,他想了想,似是嚼碎了心中涌出的念想,“欠了不少。”
还是将那话说了出来。
斐守岁不解:“是什么?”
看到那一双久违的眼睛,哪怕一直站在身侧,陆观道都怕管不住嘴,说出早已记起的曾经。
如何是好。
撇开了视线。
陆观道作贼般掩出一个的谎:“梧桐镇时,你很照顾我。”
“……”斐守岁眯了眯眼。
感觉还是被看穿了。
陆观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移话头:“快到了!”
“当真?”
“当真!”
“不,”
斐守岁之手勾上陆观道肩膀,贴得就更近了,“上一句,可是当真?”
喉结滚了滚。
“当真啊……”故作孩童似的嘀咕,“我还能骗你吗……”
哼。
斐守岁看出了陆观道的别扭,身侧这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儿,愈发让他感受到距离。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刻意的假话,又有哪一句本该是真,却被当成玩笑打发了……
老妖怪伫立在这些漫不经心的话术前,沉思起一句句真假用意。
突然,一声巨响冲破了他的沉思。
斐守岁抬眼,抱着他的陆观道也立马停下脚。
面前的浓雾里,有什么东西轰然打开。
斐守岁下意识要幻出妖身的瞳,但妖力不足无可奈何。
便小声与陆观道:“有何异常?”
见大雾缭绕,一切好似山寺清晨。里面起初只有那一声巨响,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其他动静。斐守岁侧耳细细听着,那声音是被金乌破开的幽径,一旦有了光照,砍柴声、念经声还有脚踩落叶的细枝末节,都涌现出来。
奇怪。
幻术?
斐守岁努力听,没了妖力术法,他掐诀不能,就成了个插花的白瓷瓶完全派不上用场。
颇有些怒意:“我现在废妖一个,只有你能探明了。”
点了下陆观道。
陆观道即刻上前:“可是我……”
看到陆观道为难之色,斐守岁叹息言:“放我下来,扶着我走吧。”
“为何!”
斐守岁眉头抽了抽:“我要教你掐诀,看透浓雾。你抱着我无法动身,又没长第三只手。”
“哦哦。”
陆观道这才缓缓将斐守岁放下。
斐守岁脚触地,双目一黑,抓住了陆观道的手才勉强站稳。
“要不……”
“你听好了。”
斐守岁知陆观道在他面前的那一副性格,干脆不给辩驳机会,单手掐诀给他看:“看仔细,我没有力气多教。”
陆观道只好依样画葫芦,嘴中还念道:“要是不成?”
“不许不成,”
老妖怪转头,额头已冒出虚汗,他道,“一,在看不清前路时不可乱闯。二,身上哪怕只剩一口气了,也要试一试。三,你学得会。”
是了,斐守岁可没忘记陆观道三番五次的施法。人儿明明从未修习过,却能看几眼就模仿一二。
斐守岁轻笑:“还有四,不能妇人之仁。”
声落。
第一遍手势已尽,斐守岁欲再施法,陆观道握住了他的手。
人儿看到斐守岁,笃定般颔首:“我试试。”
“嗯,”
斐守岁之手搭在陆观道肩上,“我念咒,你掐诀,看清浓雾后头的东西,若是危险我们绕开它。”
“好!”
只见陆观道规规矩矩地模仿着斐守岁方才的动作,一提一收皆有他的影子。
斐守岁缓缓闭上眼,他默默感受着周遭,咒语从口中脱出。
随之,陆观道手掌一合,掌风拍开了雾气。冷香从陆观道的术法中流出,还有遮盖不了的灵力。
斐守岁好似早有预料,他不躲也不避,只传音与陆观道:“稳住,不要着急。”
话了。
术法已成。
陆观道双目清明,他见浓雾之后,山鸣鸟倦里,一条石板山路出现在他眼前。
人儿第一回正儿八经地施法,压抑住兴奋:“我看到了!”
“嗯。”
“是一条山路!”
山路?
斐守岁张开眼,他所见还是大雾浓浓。
“山路上……”斐守岁想起一事,“可有青苔。”
“有,好似还在落雨,湿湿滑滑,看上去不好走。”
斐守岁明白了:“那你再运转看看,谢义山是否就在前方。”
“谢义山?他就在前方!”
陆观道单手掐诀的姿势没有改变,一瞬后,他恍然道,“难不成这条山路是幻境外……”
“十之八.九。”
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身侧,伸手蔫蔫一指,“走吧。”
槐花香交缠在雾气里。
陆观道迟钝了动作,好似自从斐守岁虚弱后,这槐花之香就开始溢出,惹得人儿鼻尖总有些痒。
“扶我去就好。”
却不见陆观道迈开腿。
斐守岁眯着眼,又是一阵眩晕:“先前修炼渡劫时也常这样,不必担心。你说了山路难走,要是再抱着我,摔着你了,我们就真的走——”
视线突然天旋地转,斐守岁察觉是陆观道移了身子,背起了他。
本就难受,被这么一搅和,斐守岁只好捂住嘴,不再开口。
心中暗骂:小猢狲,愈发不听人劝了!
陆观道一言不发朝青阶走去。
斐守岁眼冒金星,手抓着陆观道肩膀,他身下人比他暖和,许是自己妖力尽失,才冷了指节。
过了好一会,眼见着白雾之中,身下人儿抬脚上了石阶,斐守岁才有了些力气。
老妖怪按下心中不悦,开口时不咸不淡:“你该知会我一声。”
言下之意,陆观道不能鲁莽行事。
陆观道却答:“你总是迁就着别人,明明都快晕过去了!”
“你说什么?”
斐守岁脸色煞白,唇瓣干干的,“别闹脾气。”
“我没有!”
陆观道走得很稳,“你是不放心我,就像不放心谢伯茶一样,于是一个人揽下所有的活,做好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做不好便是你一人之错。”
斐守岁沉默。
陆观道又言:“我看得到,看得一清二楚,换作是谢伯茶他也会这样说。”
斐守岁深深吸气,闭上了眼。
“这是为何?”陆观道。
为何?
斐守岁晕乎乎地想。
“为何活得这般辛苦?”
陆观道一只手就能托住身后的斐守岁,是斐守岁没了妖力,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极了一段被烧焦的枯木,失去了生命原本的重量。
只见陆观道单手掐诀,竟幻出一顶白帷帽。
白帷帽落于斐守岁头顶,替他挡了幻境中的细雨。
细雨绵软。
斐守岁趴在人儿肩头,也有气无力:“不辛苦。”
伸手拉了下帷帽,遮挡被看穿的面具。
“比我辛苦者数不胜数,我无颜面谈此。”
陆观道咬着后槽牙。
“救人要紧。”斐守岁。
终是听不下去,陆观道第一回生出这种逆反之心:“你现在能救谢伯茶?”
一脚踩实了黏糊糊的落叶。
槐花香像是斐守岁的情绪,被陆观道一呵下,又弥漫开来。
斐守岁干脆装作没听到,整张脸埋入后背。
陆观道知斐守岁在做什么,于是他喋喋不休起来:“要是叫谢伯茶知道你的状态,他怕是会立马放下复仇之心,扛着你就跑!海棠镇时,你为救人引出佛法,已是给足了面子。你现在又要做什么!”
说着说着,气涌上。
陆观道用劲踩着石板,在发无处可泄之气:“当什么英雄!”
“我没……”
斐守岁止了反驳的话,他忽然意识到人儿的不对劲。
什么时候开始,陆观道会说这般冠冕堂皇?
何时?
何时陆观道长大成了人,梅花镇的马车里?
不,不是。
冷汗一下子浸透了斐守岁,他想逃,但无处可去。
他看到白帷帽外高高的身影,心中生出好些个无名的恐惧。
吞下惶恐不安,不再将面前人当成稚童,斐守岁言:“陆澹你……”
陆观道以为斐守岁不舒服,着急问:“怎么?”
“你……”莫非也是这黄粱术法?
第136章 骗子
“我?”
陆观道浑然不知斐守岁的猜忌。
两人近得都快揉碎在一起, 却生出个隔阂来。
斐守岁咽了咽,再次将疑虑藏进心中。他想,以他现在的状态, 幻术要害他,他也无计可施。面前的若是幻术, 他也认命。自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陆观道是陆观道, 只是人儿变了。
变了……
背着他,偷偷地长大,偷偷地有了别的心思。
斐守岁也曾养过狗,小狗听话, 但总有闹腾的时候。于是斐守岁学会了驯狗,如何让狗跟着他一步不离,让狗眼里只有他一人。
但今非昔比,陆观道远远比狗要来得聪明。
斐守岁犯了难, 换一个话说:“你说得有理。”
先是认同,放下对方的警惕之心。
却听陆观道回他:“你在哄我, 心里面不这么想。”
果然。
斐守岁笑着:“谁和你说我没有底牌?”
那底牌还热乎,便是神留下的仙力。
“底牌……”
陆观道念叨两字,复开口,“我也有底牌, 只要你不知道的都是底牌。”
“……”这是在呛我?
斐守岁:“是真的,我不骗你。”
陆观道:“你从不骗人。”
默然。
斐守岁哑了话。
陆观道也不再开口。
两人的气氛诡异, 算不上争吵, 甚至连吵都不曾吵起来, 那又算作什么?斐守岁趴着,闻到冷香浸润了衣衫, 他身下人不会是幻术。
幻术虽为虚幻,但行事必有一套准则。
陆观道说出这番话,便不是了,连基本的顺从都没有。
顺从……
斐守岁垂眸,口内呼出的热气远比冷香温暖。
“先找到谢兄,再斟酌也无妨。”
说的是找谢家伯茶,之后便是死了,也不会后悔。求的“心安”二字,是斐守岁不愿再让老妪那般的事情发生,仅此而已。
陆观道:“你见不到南墙。”
“……是。”
斐守岁顺着人儿的话说,“做人做事可不能百依百顺。”
连斐守岁自己都寻不到缘由,为何他会有犟嘴的心思,换作了往日,笑一笑点点头也就过去了。许是不甘心,许是早就累了。
他闭上眼,将耳识放大。
既然唤不出妖身的瞳,那便用耳朵去听。
听到稳健的脚步声,树叶在雾气里生水,还有鸟鸣……哪儿都有鸟叫,也不知是什么鸟,每日不知疲倦。
念经声,有经文,有道法,想必就快到了。
道观,谢义山,以及一场暴雨。
斐守岁感知着路边的所有,甚至听到幻术中人的窃窃私语。
此山倒是热闹。
斐守岁曰:“还要多久?”
“快了。”
可惜斐守岁只能见浓浓大雾,全要仰仗陆观道的眼睛。
陆观道甩了甩头,丢去碎发上的水珠:“找到了该如何?”
“嗯?”斐守岁言,“你出手。”
“我?”好似并不惊讶。
“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该学会了,”斐守岁突然直言不讳起来,“我看不透你心,但望你救人一命,算是还了谢家伯茶在梧桐镇的恩情。”
陆观道没有回话。
“我想……”斐守岁思索着,“我想你该是想起来了,哪怕只有一些。”
“那你呢?”
“我?”
斐守岁笑道,“一人独行,畅快逍遥。”
陆观道忍下了心绪:“骗子。”
“嗯,我是骗子。”
斐守岁有些晕乎,他说着心中言,他也当是真话假说,假话当真。不管如何,身下人离开也好,他还是那个他。
“骗人是有报应的……”
斐守岁的手指紧了衣料,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放下心中永不停歇的思虑。
眼皮贴上了,冷香还在围绕。
陆观道咬牙说:“你累了。”
“嗯……”
冷香安抚着疲倦,斐守岁将要坠入甜腻的梦里。
倏地。
他睁开了眼。
还是没有成功。
斐守岁心门紧闭,陆观道再怎么敲门,都无法闯入,哪怕是拥抱。
陆观道坦然了心:“对不住。”
斐守岁知晓了。
“我是想让你休息……”
“多谢。”
斐守岁伸手打了下陆观道的肩膀,却不说话。
陆观道不再往前走,他看向那没有尽头的青阶,耳边的嘈杂是雾气的鬼,好似在与他说,不如就此沉没。
走出去吧,救什么人,他需要你救吗?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说的是谢家伯茶。
言的又好像成了斐守岁。
斐守岁见人儿不动身,不解道:“是到了?”
“……不是。”
“那愣着作甚。”
身下人倏地半跪,斐守岁骇了一跳。
“你!”
陆观道将斐守岁放下,斐守岁睁开眼,只有大雾。
有些焦急:“你莫不是想走?”
陆观道摇了摇头,他言:“你走了我再走,你不走,我就一直站在你身边。”
说着说着,眼见陆观道将手腕凑到嘴边,他张开嘴一下咬破了自己的皮肉。那没有打磨过的牙绽开了肌肤,血与痛楚敏锐地击打神经。
斐守岁皱了眉,他察觉陆观道用了术法,为的就是取血。
人儿想用血救斐守岁。
血腥侵占舌尖,从嘴角而下。
冷香取代大雾,充斥在浓稠见不得光的雾里。
好闻。
似是多日没有淋到雨的荒原,终于黑云密布。上苍赐给荒原一场大雨,枯树站在山脚也讨得到水喝。
不猜也知接下来的事情。
就算暂压五识,那香味都无处不在,斐守岁跑不动,跑不开,看着陆观道死死抓着他的手,而他无处可去。
手腕的血脏了唇瓣,湿透了袖口。
陆观道伸出手,把手腕做成了礼尚往来,他笑道:“反正走不了。”
是,斐守岁被困,妖力还未恢复,连陆观道他都未能敌手。
冷哼一声,眼神从温和变回了薄凉。
“逼我不是更快吗?”
“不,我想看着你靠近我。”哪怕是无奈的,不从本心的。
陆观道压抑不住内心,却也不敢打碎禁锢。
斐守岁挑眉,香味让他好受不少,仅是闻到了,他就能恢复力气,如若喝上一口……
血珠点于雾中,化开。
老妖怪笔直了脊背:“我若吃了你的血,与那吸血的虫有甚区别?你的灵丹妙药还是藏好了,别让他人知晓,免得受无妄之灾。”
斐守岁说完,撇开脸,试图在香气中靠着自己行走,却还未挣脱陆观道,那手腕子就迎了上来。
守岁募地往后靠避开,他见手腕停在他面前,血珠浮在空中。
一愣。
看着陆观道掐诀一句。那术法斐守岁从未见过,师从何门?又是做什么用?
术法是暖的,温和如茶。
那盈亮之光揽住血珠,在斐守岁未曾预料里变幻。
“你要做什么?”
唯有未知才真正恐怖。
陆观道捻两指,血珠跟随他指的动作,如水中游龙,圈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咽了咽:“陆澹。”
被唤了姓名,陆观道缓缓抬眼。
“不做什么。”
斐守岁笑了下:“你是觉得我会信你?”
终是说出了此话。
陆观道一不作二不休,凑上前,咫尺距离被碾碎,呼吸打在彼此的脸颊上,他道:“我若真说了,你也必然猜疑。”
“……”
那只血淋淋的手,抚上斐守岁的脸颊。
陆观道本就高斐守岁一些,眼下一个仰首,一个低眉。
血黏于脸颊,有人说得痴然:“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什?”
陆观道心中的腌臜被倒在了月光里:“可又不能这样……”
人儿痴迷的念想终于落在斐守岁眼中,像是漫出来的水,找到了口子,也就只往那处倾斜。
水啊,思念啊,本就是一样的东西。
指腹的血珠在脸面上划开,指尖掠过了喉结,香气是侵略的士兵,逼着斐守岁无处可逃,只好面对。
斐守岁按捺不安,表面还是波澜不惊:“你若真想做心中之事……”
虽然斐守岁也不知是什么。
“莫要后悔了,有些窗户纸一旦捅开,你……你?”
话还没说完,肉眼见到陆观道湿了眼眶。下一瞬,不用预备似的,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不管是冷嘲热讽,还是什么温言暖语,都被这突然来的泪珠刹住。
斐守岁百思不得其解,所有在人间学到的办法主意,偏偏遇到陆观道就不起作用。
很是奇怪,方才的与现在的又判若两人。
老妖怪凝眉,他不敢松了防线,只因人儿沾血的手还贴在他脸上。
血腥是冷香,泪珠是伪装。
泪水还在流,人儿面目渐渐拧巴在一起,吸一吸鼻子,皱紧了眉梢,委屈般咬住唇,又可怜兮兮,好似只有落泪成了他唯一的表达。
“我……”
眨眼时,眼睫拦下泪花,“我先前也是捅破了……可你、可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滚烫的,赤热的,落在斐守岁脸上,代替了血。
斐守岁是个爱干净的,看着这哭丧表情,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嫌弃:“你……有话直说。”
此话落。
绕在斐守岁身边的血珠子一散,散在了雾气里。
阴冷的浓雾立马退去三丈远,香味完全包裹了两人。斐守岁惊叹,要换作在海棠镇,面前人儿怕是早用手腕堵他的嘴了。
趁着陆观道落泪,斐守岁立马将脸移开。
陆观道的手悬在空中。
斐守岁:“呵,个子高了,倒成哑巴将心里事憋着。”
“呜……”
血雾让斐守岁有了力气,他听不到陆观道的回答,便转身要走,他试图一人上青阶。
刚抬起脚,身后的人儿牵住了他的手。
叹息一气。
斐守岁心想,怎么长大不愿坦白也罢,居然还要人哄。
却听陆观道启唇道:“所以、所以窗户纸一旦捅破,就回不去了……”
“……嗯。”斐守岁回。
好像说话的不是人,是眼泪:“那现在要一直这般?”
这般?
是哪般?
斐守岁不知所以然:“若是好事便做,若是坏事就舍。”
哪管是什么,斐守岁和稀泥一样敷衍。
老妖怪带着人儿,开始往高处去。
总不能抛下的,斐守岁知,他若是抛下了,恐怕那人儿会跑回来,粘得越紧。
索性,香味有用。
身后陆观道痴迷:“如何看是好是坏?”
仿佛又回到了小孩时,那个抓着人问为什么的模样。
斐守岁瞥一眼浓雾,时刻告诉自己,此时非彼时,此人也非从前。
“伤之皮肉是坏,抚之身心是好。”
斐守岁打了头阵,也就不再回头看人儿,他没有注意人儿的眼神闪过刹那的贪心,又立马换成了良善。
听人儿言:“若这同时发生?”
斐守岁踉跄一步,石板地滑,在所难免。
他拍了拍衣袍,伸手抹去血:“心为首要,皮肉其次。”
还能是何事?
斐守岁心里头只想早些寻到谢义山,管不得陆观道的想法。
而陆观道在他身后碎碎念,一直念,念的也不是其他。
“心为首要,皮肉其次……”
第137章 匕首
须臾。
走去几步, 人儿还在后头念叨。
浓雾之中,叽叽喳喳的人声传来,宛如檐下长排的定风铎。
斐守岁慢了脚, 也不知会陆观道一声,害得陆观道直直撞在他身上。
“嘶!”
斐守岁立马回首:“对不住, 先忍一下!”
陆观道捂住了嘴,却吃着一手血腥, 表情比橘子屁股还要难看。
“……”
却听滚滚白。
“师兄!今日要落大雨,你还出去做什么!”是一稚嫩的声音,“你没瞧见西北方向的黑云吗?抬头看看那乌压压的一片,不过半个时辰, 别说雨水会淹了山路,就怕打雷闪电劈了树木,再起火!”
石阶上的两人相视。
“此事着急,今日不去怕是要半月后才能办到, 你看我穿了蓑衣,还带了油纸伞, 无妨的!”年轻男子。
“可是……”
“你师兄是何人啊,还会怕打雷下雨?倒是你快回去吧,刚入道观什么都没学到,避雨诀会吗?”
“不会!”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小心淋了雨伤风感冒!”男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反倒是稚嫩的在远离。
石阶之上,有什么东西踏破了芒鞋。
斐守岁下意识拉住陆观道往一旁靠。
便见有个穿蓑衣的青年, 从雾气中来, 却没有看见两人似的, 急匆匆往山下走。
石阶敛着雨珠,那一双草鞋踏实了青苔, 走得稳健,目不斜视。
斐守岁上下打量此人,蓑衣之下穿着一件靛蓝道袍。衣裳领口有些发白,像是洗涤多次,又不舍得换。后背鼓出来,背着什么东西。
老妖怪琢磨着,那蓑衣男子忽地停下脚,转过身。
见他拍了拍水珠,朝山上喊:“伯茶!记得叫师兄弟们去库房清点香烛!”
伯茶?
谢家伯茶在山上回:“知道了!师兄下次唤我道号!”
蓑衣男子笑了声:“好!”
斐守岁知晓了,他与陆观道言:“这一幕该是在幻境外,谢伯茶所说的暴雨一事。”
陆观道听斐守岁和他说话,有些心喜:“唔……你不怨我?”
“怨……”
斐守岁淡然着眉眼,“怨你有何用?我怨了,你就不跟着我,就此分道扬镳?”
“倒也是。”
前头的人有了力气便松了手,提袍继续往前走。
陆观道紧随其后。
果然,方过一会儿,那乌黑云群就降起雨来。
落下的雨珠子比陆观道的泪珠大,噼里啪啦地敲响了落叶竹林,在耳边响过山灵的呢喃声。
土与草的腥味沤出,冷香强势,与其杂糅在一起。
斐守岁边走边捻指调理,妖力恢复十之二三。
等到这石板路转弯,眼前豁然现一座道观,斐守岁才稍稍慢下。
道观安静,有香灰味与诵经声。除却其他,偶尔跑来淋雨的猫,走过孤独的魂,都是常见。
斐守岁站在道观前,没有踏入。
“怎么了?”陆观道已经擦干眼泪,手上的伤口也止了血。
斐守岁望向观内,似是犹豫良久,他掖了掖袖子,朝空无一人的道观石阶拱手。
毕恭毕敬,不失半分礼数。
陆观道见此,也跟着拱手作揖,但心有疑惑,遂开口:“为何作揖?此处不是幻境?”
“是幻境,但……”斐守岁掸掸肩上白雾,他言,“但为人处世,尚要有准则。”
“这是你的准则?”
“是,”斐守岁笑道,“你可还记得,收养我的老妪一事?”
“记得。”
两人并肩,好似适才的拌嘴与隔阂又不复存在。一切的猜忌如泥水,从石阶而下,冲刷在大雾幻境。
“我去给她找长生不老药时,路过道观未曾行礼作揖,便被打了出来,差些要被关入炼丹炉里成了一摊血水。”
“噫!”
斐守岁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他生死的事情:“不过老道长明鉴,放了我,还告诫我这世上可没有长生不老药,唯一能长生的便是修行。于是我每逢道观,便还他一个拱手。”
陆观道眨眨眼。
“怎么?”
“好奇怪的妖。”
“……是。”斐守岁加快了脚步,此时的他,妖力恢复至三四层。
一青一黑的两人闯入了道观,便有香灰与符纸的味道。
片刻。
游廊下,有一个稚童与斐陆二人打面。
那人儿小小道袍,宽大袖口有深深的印痕,是一件常年压箱底的衣裳,领口处也是洗得发白。
不必言说,除了谢义山也无他人。
看着小谢义山手上捧着的香烛,走起路来还有些左摇右晃。
“看上去总角。”
却听小孩念叨:“什么叫长得矮就拿少一些!我明明十二了,哪里矮了,还不是之前师父烧菜总烧焦!哼,长高,我也能长高的。”
“这贫嘴的毛病原来少时就有。”斐守岁侃了句,带着陆观道,于小谢义山身后。
听他说。
“多吃饭!今儿晚上我要吃三大碗!谁说阿幸都比我高了,哼!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说着,还不忘拉一把摇摇欲坠的红蜡烛。
踱步一半游廊,尚未到库房门口,谢义山突然不走了,看向外头瓢泼的大雨。
“雨下大了,不知师兄有没有被淋到,”颠一把香烛,伯茶大手大脚地走,“本来今天还想去钓鱼的,哎呀,等雨停好啦。”
“等雨停,带着师兄一起钓鱼!可惜钓了还要放生呐,以前跟着师父都是就地烤了吃!”他开始一个人,寂寞似的哼起了小曲。
想起谢义山与江千念的身世。
斐守岁也能猜到一二,谢义山应是从小被解十青捡来,后头认祖归了宗,却横生变故,最后又再次流浪。
也是个可怜人。
便见小谢义山将手中香烛搁置,掏出一大串钥匙:“是哪个来着……”
一个一个数。
“早知道就该叫师兄他们来的!”泄气般再从头数一遍。
到此时,一切还都美好,两人也预料不到之后的发生。
道观外大雨倾盆,小谢义山细细看着钥匙上贴的黄纸:“唔……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啊啊!烦死了!”
话音刚落,游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惨叫,吓得小谢义山浑身一个激灵,没拿稳手上的钥匙。
钥匙掉在了地上。
“什么声音……?”
小谢义山转头,脸上还是惊吓未散,“莫不是……莫不是师兄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缓出一气,伯茶自己哄着自己,按了按胸口,他弯腰要捡起地上钥匙,谁知又是一声惨叫。
听声音是个老者。
那好不容易拾起的钥匙,再次跌落。
这会儿,谢家伯茶没有迟疑,丢下钥匙就朝声音方向跑去,边跑边焦急:“都说那梯子不能用了,还用!这下好,摔着了师父,我怎么和师父交代啊!”
原是谢义山在道观里新拜了一个老道长,也就有了两个师父。
小谢义山跌撞着,从袖中取出一瓶跌打红花油:“哎哟!就师父那一把老骨头!”
斐守岁与陆观道于其身后看得一清二楚,两人自也知道不仅仅是跌倒那么简单。
因斐守岁已在冷香与大雨中闻到了另外一种味道,是血腥。
血腥味很突兀,比雨水漫开的速度还要夸张,斐守岁皱了眉,速走已是极限,妖身的瞳尚不能幻出,也不知前路如何的残酷,又要怎样打压一个少年。
小伯茶跑向了他此生的分水岭。
转弯过,一个什么物件突然飞出。
小伯茶募地反应,幸好躲过。
那圆滚滚的东西,啪唧一下打在柱子上,又很有重量地坠于地面。
斐守岁定睛一看,是血淋淋的,五识尽是污浊的人头。
陆观道在身后皱眉:“嘶……”
显然那伯茶也是看到了,而且是擦着身子,与他打了个照面。还未等小伯茶反应,复又是惨叫声连连,这会子他听得真切,决然不会是什么木梯子,也不是什么拌嘴打闹。
吞了吞口水,伯茶愣愣地转身,转身去看。
“师!师叔!”
小伯茶不敢相信般,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煞了话,脚步踉跄,往旁边一倒。
他心中之言传入斐陆两人耳中:“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头?师叔的人头?今日方才见到师叔,难不成是师叔对我的考验?师叔不是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就这般考验我?试探我……还是要试探作为狐妖徒弟的我?”
“不是这么一回事,绝不是,不会与我开这般的玩笑!”
“妖怪?难不成是妖怪?可是、可是道观有一层护法结界,妖邪岂能擅闯?”
“那……那……能是什么?我能做什么?师父?师父……师父!”小谢义山突然跑起来,手撒开了,就听到他响彻云霄的哭声。
斐守岁提袍在后。
陆观道见了不解:“明知前面有危险,还哭出来……”
“那是怕的,你没发现谢伯茶跑得不对劲吗?”
并不笔直,甚至三番五次要平地摔.
那哇哇地哭声不是伤心,人下意识的哭,只会是害怕。更何况,小伯茶也说了,那师叔第一日才见,又不喜欢,何谈伤感。
斐守岁这般猜想,与小伯茶一块儿跑向那个悲伤地。
血腥味愈发浓重,就连伯茶都闻到了,他哭得稀里哗啦,脚步却还在往前跑,不曾停下。
“哇!师父!师父!”喊的是新拜的,没多久的师父。
小谢义山狼狈至极。
陆观道旁观:“他该跑的。”
“跑?”斐守岁说,“他不是在跑吗?”
“我说的是……”
“若他跑了,也就不是谢伯茶,”斐守岁正色,“不是那个有情有义之人。看着吧,看这一出拦路幻术要告诉我们什么。”
看小谢义山努力压抑恐惧,绕过他师叔的身躯,他知道自己救不了的,他该要去找生还的。
可他还什么都不会。
忽地。
又一个躯干从大门内飞出。躯干撞在石板里,没了头,血在道袍上开出深色的花。
伯茶不敢看,捏紧了拳往前方走。
“师兄!我、我不是没良心,师父告诉我要救人,我先救人……”小伯茶心里念着,惧怕的泪水止不住地流,鼻涕挂在他的下巴那儿,一荡一荡。
又念:“我能救人,我不会跑!等我救人,我、我就和师兄们安葬你,还有、还有师叔,我不会忘的……”
擦一把鼻涕。
走向血腥尽头。
那屋子是供奉三清的地方,也是小伯茶的拜师之地。
小伯茶咬着牙,咬出了血,在满是血腥味的空气里,他的血已无关紧要。
走到最靠近三清殿的廊柱,伯茶躲在了廊柱后头。
他按住狂跳惊恐的心,心内与自己说:“别怕,别怕,是妖怪也不要怕,有师父教的保命术法,要是受伤了师父会来救我,别怕,别怕……”
“等等!”
小伯茶猛地抬起头,他慌中生一记,抽出与解十青一起流浪时防身用的匕首,“要是受伤了,师父就会来!”
小小匕首跟着谢伯茶的手一起颤抖。
第138章 薛谭
小伯茶看着匕首, 匕首反着他狼狈的脸。
鼻涕,泪水,还有糊成一团的面容, 他顾不得这些,只有刀面的抖动在告诉他, 他在害怕。
怕着死亡,或是怕着刀刃。
咽了咽口水, 小伯茶对着心说:“要是我给自己一刀,师父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了?他会来救我的吧?要是有师父在……有师父在!就不必害怕妖邪,就能救人!”
不过可惜,小小孩子没有这般赴死的决心, 哪怕是用匕首对着自己,那也是痛的。
大雨还在下,看了良久,伯茶尚在犹豫, 那浓浓血腥从一旁涌出。
三清殿内,血腥味盖住了香灰与火烛, 道观特有的符纸味道都被掩去。
一阵丁零当啷,是法器?亦或者烛台。
伯茶听着声响,他按捺住心跳,又是害怕又不得不抬头去看。
在漆黑的门上, 小伯茶见到一只大手。
打眼一看。
那手很大,指骨分明, 甚至都有些太大了, 不像是人的, 更似山中狌狌。
人?
非也。
只见手后的东西慢慢步入视线。
小伯茶目见一个高有十尺、身躯庞大的男人,从门框下低头而过。
男人穿一身白衣, 衣袍上有灰黑土块,且沾了血。
血是溅开来的,溅了满满一身。
可叹男人低着头,驼着背,头发遮目又脏又乱还黏着血珠,便也看不清面貌。
那男人在小伯茶的注视下,机械似的抬起腿要跨过门槛,却因腿抬得不够高,生生绊了一跤,停在原地。
尚未知晓男人来历,三清殿突有女子声音,夺去小伯茶的注意。
女子破口道:“你出去做什么!”
听罢,十尺男人咯吱咯吱地扭头:“主、主人,是这里还有活人……”
“什么!?”
什!
小伯茶心跳加速。
且听殿内女子不可置信般:“道观上下也就这么些道士,都是你亲手杀的,还会有漏?”
“主人,真的有人……”
男子直勾勾盯着廊柱,视线仿佛能贯穿柱子,落在小伯茶身上,他道,“有人在柱子后面躲着,我看到了……”
手臂一抬,长长指节指着小伯茶所在的廊柱。
那指甲里还沾了东西,好似是毛发与皮肉。
话落,男子终于拔出了另一只腿:“主人,有人……有人……”
见他顿一下,走一步。背是耸着的,头是往前伸的。
“有人,是小人儿,是小道士……”男子抖了一下,哼哼笑道,“是小道士,还有道士活着……都给我死,都给我死……”
观内女子听罢,不耐烦道:“薛谭,你发什么疯!还没被老道士打够吗?说话都不利索了!快回来!”
薛谭?!
斐守岁与陆观道对视。
是那个“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的薛谭?
薛谭极尽脖颈,看向廊柱:“主人,就是有人,有个活生生的人……”
“真是麻烦!”女子的声音忽地靠近。
一股难闻恶臭袭来,斐陆两人倒退数步,看到薛谭背后出现一人。
来者着白色衣裳,绑着两根低低的麻花辫。麻花辫上头还有几朵荼蘼。
是荼蘼花没错。
可这女子面貌,却不是燕斋花或荼蘼。
女子的皮肤相比燕斋花的偏黑些,脸颊两侧有星点雀斑,她的头发稀松,倒是辫子上的荼蘼花一尘不染,连滴血都没有沾到。
看女子颇有些生气,抱胸言:“哪儿有人,我怎的没有看到?”
她一脚踩在什么物件上,又用力碾了碾。
“方才老道士给了你一掌,你怕不是被他拍傻了!”
薛谭低下头,很是谦卑:“主人,真有人,我从不骗主人……”
“哦?”女子勾唇一笑,“你确实从不骗我。”
言毕。
一高一矮的视线倏地聚拢,汇聚在殿外廊柱。
廊柱后头的小伯茶已然大汗淋漓,怕得双腿颤颤。
“不过我数了一数人头,确实少了一个,”女子嘟了嘟嘴,俏皮道,“少了老道士的亲传弟子,莫不是……就藏在了柱子那儿!”
女子说罢咯咯笑几声,她张开嘴,嘴角咧出一个别样的弧度。
薛谭见了,转过头:“嘴巴,开了。”
“哼!”
女子立马闭上唇瓣,还按了按,像是胸腔在说话,“这病娃娃的皮囊还是不经用,到时候烂了,你就再去信徒里挑个好样貌的给我。”
说完,撒气似的踹了薛谭一脚。
“既知道有人还不快去!”
薛谭颇有些不敢:“可是亲传弟子……”
女子不屑:“亲传弟子?我看就是个给道观打杂的老妪,你是没见着那老道士的孤高脾气吗,教出来的徒弟会藏着掖着?蠢笨!”
“原来如此……”
薛谭没了后怕,又得了允许,便一左一右地走向廊柱。他个子虽高,但步子不大,就这段路他也要走上好久。
听他言:“你先前没有教我这些,我不知道……”
是在说给女子听。
女子去了殿内,冷哼:“我杀你时你才三月,我又没奶过孩子,怎知还要教你识字读书。”
杀人?
斐守岁看着面前的薛谭慢慢地走。
“你说的,好不避讳……”
“避讳?”女子又笑了,“你要是避讳,会愿意和杀人放火的我待在一块?”
“我?我也无处可去……”薛谭看了眼地上的无头尸,“就像这无头一样,身首异处……”
“你这是在讽我?”
薛谭咽下血腥:“不是。”
“哼,我大人有大量没杀你娘亲,你不磕头道谢,还在我面前说教!要不是用人皮偶捏了一个你,你娘亲怕早就一头撞死了。”
女子在三清殿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话,“还有,也是我给你娘亲出谋划策,给了他买卖生计,不然哪有你们薛家的大富大贵。你啊,就乖乖做我的‘圣偶’,不要瞎想,只要你听话,我保你娘亲一世不愁吃穿。”
圣偶?
生计。
斐守岁将心中所有串联。
生计定是人伢子一事,而那三月就死的薛谭在他面前。既如此,薛宅那个竟是傀儡?
想起了阮家姑娘,倒是讽刺。
眼神沉入了水底。
斐守岁再看女子,此女就算不是燕斋花,也与燕斋花脱不了干系。
默然。
视线一转,落到道观唯一的生人上——谢伯茶。
小伯茶攥着手中匕首,此时的他自然听不懂两人所说。大颗的汗珠落下来,代替了方才的眼泪,伯茶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就不会让人发现。
上下牙齿打战。
一旁的斐陆两人能听到他的心声。
“要来了,他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刺伤自己?师父说只有刀刺才能叫他来……”
“怎么办?真的要如此?可我、我刚来这个道观才不足三日!认祖归宗,我为什么要认祖归宗!”
“今日究竟是碰上了什么霉头,为何妖邪能入山门!山下的法阵结界难不成都失灵了!”
小谢义山心中的慌乱一字不差地流入斐守岁耳识。
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折不扣、贪生怕死的孩子。
倒也像个活人,要是这般年纪的谢义山毫不犹豫上前救人,那才有鬼。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要往三清殿走。
伯茶心中还在犹豫:“早知道就跟着师父了,早知道平日里多学些术法咒语,不然、不然我也……”
小伯茶还在害怕,薛谭已一摇一晃来。
薛谭挂着手,耷拉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与斐陆两人擦肩。
还差一点,就差一步距离。
薛谭开了口:“嘿嘿,老太太,您别躲了,我刚刚都听到哭声了,远远的,就听到了……是不是在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你赶来的?你边哭边走,哭得好啊,哭得真切……”
“杀老道士……?”小伯茶脱口而出。
斐守岁停下脚。
听到一劳什子滚出来,非蜡烛蜡油。
转头看,是小伯茶袖间的跌打红花油,正赤裸裸地滚到了薛谭脚边。
薛谭扑哧一声:“哟,还拿了药酒,难不成你以为、以为是老道士摔了跤,给人……给人送药来了?”
斐守岁低眉,他知谢义山能过此劫,也就并不在意。
活着就好,哪怕满身伤疤,也是活着。
于是老妖怪抬腿要走,正欲动身,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袖子。
陆观道说:“别走!看谢伯茶。”
“嗯?”斐守岁再次回首。
廊外的大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雨点顺着热风打进来,打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在风雨里头,刚才还小心翼翼不敢动弹的谢家伯茶,倏地一下跑出了廊柱。
他咬牙举起那把尖锐的匕首,是一副愤怒又决心赴死的表情,与仲夏的骤雨之中,大喊。
“我不怕疼!!”
一道紫雷轰然劈下。
小伯茶手掌一旋,匕首顺着动作迅速刺入了他的左边小腹,他咬牙怒吼:“师父!我对不住你!”
师父?
斐守岁默默撇过了头。
“师父!快救救我!!”
小伯茶忍着痛,他抬头看薛谭,“师父,我再也不逃学了,我会好好学习术法,快来救……”
话还未说尽,那适才还不得动弹的薛谭,蓦地扑过去掐住了小伯茶的脖子。
动作之快,快如乌云里蕴藏的闪电。
雷声隆隆。
今日,大雨滂沱。
目之所及,小伯茶瞬间被薛谭打在地上,身躯嵌入石板的三分。这般重击伤了肺腑,小伯茶喉间猛地冲出一口血。
血刺在薛谭污黑的脸上,成了腌臜。
薛谭嘻嘻笑几声:“怎么了?因为我提到了老道士,你就、你就下定了决心?小娃娃,你倒是勇敢,换作是我和主人,哼哼哼,早就跑啦!”
小伯茶无法呼吸,紫涨了脸。
“你知道吗?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他嘴里还念叨呢,念叨着‘我亲传弟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他、他还说,不为什么报仇,就为了这天下,少一个祸害!哈哈哈!”
薛谭挤眉弄眼,视线往下移,看到了小伯茶身上的匕首:“这是什么?”
他握住了刀柄,装傻充愣似的问。
“你是觉得杀不死我,然后想要自杀?”
“我……呸!”
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吐在了薛谭脸上,仿佛能看到长大后谢家伯茶的模样,他道,“嘿!你、不、配!”
薛谭被唾沫刺激,愣愣地不说话,连手都松了不少。
趁着这一口气,小伯茶忍痛要朝薛谭踢去。
却见薛谭反应过来,一手握住了匕首刀柄:“你敢呸我!!!”
第139章 茶饼
“我娘都没有呸过我!你居然敢呸我!”
像是心智没有长开的孩子。
薛谭气得吱哇乱叫, 他握住刀柄,威胁言:“你信不信,我拔出刀, 再刺你一遍!”
小伯茶又被薛谭锁喉,无法开口。
“嗯?你什么意思, 你不、你不回答我的话?”
可笑,小伯茶哪能回话, 差点就要翻白眼,驾鹤西去了。
薛谭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正死死掐着小人儿,便略略松了些,嬉笑道:“嘻嘻, 这样有没有好些?”
有了空隙,小伯茶拼了命地喘气,压根没有力气回话。
三清殿内的女子自然听到话头,爆粗道:“他.娘的!薛谭, 别玩了!”
薛谭浑身一颤,复又立马掐住伯茶。
“对不起, 对不起嘛,主人……我只是见到了小孩,有些开心……”
虽如此说,但薛谭的手还是掐着小伯茶, 他另一只手抓牢了匕首。只见薛谭笑眯眯地一推,将匕首推得更深。
小伯茶闷哼, 硬是没有喊痛。
薛谭见此, 很是不满:“怎会不痛呢?”
脏乱的长发垂下来, 垂到伯茶脸上。
小伯茶脸色煞白,好似魂魄都要离体, 撒手人寰。
薛谭又言:“明明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好像还能逞英雄……”
匕首一握,在薛谭手里生生一旋,带着皮肉与脏腑,绞断了筋脉。
这般的痛,小人儿却仍旧忍着,脸色愈发的难看。
斐守岁不忍直视,正要叹小伯茶的英勇,那小伯茶的心声就流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这厮狗娘养的啊,好痛啊啊啊,要死了,真要死了——哇啊啊啊啊!这比被老王八咬了还痛啊!!!”
“……”斐守岁。
“师父你再不来,就要给我收尸了,师父啊!!!”
外头的薛谭胡乱说话,心里的小谢义山也跳脚似的乱吼。
斐守岁真想关了耳朵,图个清静,他也不想再看谢家伯茶,反正是活下来的。
既已知道结果,就不必纠结救生的过程。
提袍朝三清而去。
还未走近,便看到躺在门槛旁的无头尸,以及那个被女子当垫脚用的人头。
无头尸是何人,斐守岁看不出来,但那人头花白了头发,从谢义山口中言,该是他新跪的师父。
斐守岁叹息一气,甩袖朝人头拱手。
陆观道在后也装模作样。
入了三清殿,外头薛谭与小伯茶还在对峙,也不见解十青赶来。
小伯茶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薛谭给了他生机,他也就真的大胆起来,与薛谭对骂。
耳边有:“你奶奶的,你吃什么长大的!我都要被掐死了!”
“哎哟哟,还没死呢!”薛谭。
“我呸!我呸!你才死了!死王八,没心眼!”
“你骂我什么?!”
“死!王!八!”小伯茶。
有衣料摩擦与肉.体碰撞声,小伯茶声音爽朗,好似是箍住了什么,“哈哈!王八兄!看看小爷新学的擒拿术!!!”
“……”斐守岁闭目。
话落。
又有重物坠地之声,小伯茶的声音止了,不看也只知是他被薛谭制伏。
小伯茶这回可怜,是脸着地,摔了个面目模糊。
薛谭动手压着他的脸在石板上摩擦:“你骂我!你又骂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敢骂我!除了主人!她不是人!”
小伯茶摔碎了嘴皮子,奄奄一息。
“啊啊啊啊啊!!!”
薛谭发了疯,他的手猛地嵌入伯茶的后颈皮肉,“该死,都该死!!”
在三清殿里头的两人,再次听到了小伯茶的心声。
心声言:“完蛋,玩脱了,真要死了,还没通知江幸……她别是忘了……”
“师父……救救我……这厮把您乖徒儿的脸都打碎了……”
“师父……快快来啊……再不来,以后就没人陪您钓鱼打趣了……”
斐守岁心颤了下,忍不住回首,妖身的瞳穿透高墙,看到小谢义山的脸卡在碎裂的石板上,而那些石头块儿都是鲜血。
皱眉。
斐守岁插不了手,也知这是幻境,甚至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与他而言不过一折子话本,与谢义山而言也早过去了。
老妖怪低垂了眼帘,正要靠近些去看殿内女子之容貌,却听外头有长剑出鞘之声。
剑气愤怒,隔了这么远的两人都能被撼动。
江千念?
不该是,千念那会儿还小,甩不动大刀。
老妖怪心中想着剑气,眼前看着女子。
女子正心无旁骛地用小刀割下道士的脸皮,手法之快,动作之巧,脸面之冷静,绝对不是个小妖。
莫非是燕斋花……
三清殿外,剑气逼人,斐守岁不得不转移了注意。他最后看了眼女子,女子的小刀在脸皮下游走,竟是在短短时间里取了一张完整的脸。
斐守岁沉思着,与陆观道再次抬腿出了殿门。
眼见在大雨瓢泼之中,看到的并非解十青,乃是适才下山的道士。
还有一把插在廊柱上的长剑。
长剑凛凛,剑气张狂地没了边际,被剑刺伤的薛谭后退数步已然丢下了小伯茶。
薛谭歪歪脑袋:“哎哟,你不会是那亲传弟子吧?”
上下打量来者,蓑衣被剑气冲开,油纸伞倒在一旁。石阶最上层还斜着一只小木头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被雨水淋湿,蔫巴巴地没了力气。
那小箱子有些眼熟,斐守岁想了想,脑内突然记起一物,是入幻境前谢义山背着的东西。
就是装着赵子龙偶人的木头匣子。
原是……
看来亲传弟子的下场已经注定。
斐守岁叹息,干脆倚在门上,默默看着。
见亲传弟子捻两指,站在狂风骤雨之中,大喝一声:“妖邪!纳命来!!!”
长剑被唤,聚力挣脱出柱子的束缚。
银白的剑气在大雨中斩断了雨丝,那雨水溅出,一下湿透了靛蓝道袍。
道袍湿了,颜色也就愈发的暗,好似是雨让这一切都往下沉,沉入石砖与料想不到的结局。
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大雨,还是大雨。
看到靛蓝道士拼尽全力救起奄奄一息的小伯茶,那水一大摊一大摊地流,流在游廊干巴的石砖上。
除了水,便只剩血了。
长剑砍断了薛谭的一只手臂,可惜薛谭是偶人,只有痛没有流血的权利。
而那靛蓝道士被薛谭一巴掌打碎了牙齿,一口的血腥,已经哑了嗓子。
打得很快,这是生死之间的事情,而那女子还在剥面皮,浑然不在意薛谭是死是活。
外头吵闹的剑意,里头岁月静好地扒皮。
斐守岁抱胸,不知此幻境要告诉他什么,是谢家伯茶虽身受重伤但是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女子便是燕斋花,取道士人皮……
道士人皮?!
老道长!
斐守岁猛地回身,看到女子站在窗下,站在灰蒙蒙的光里,正拿起一张苍老的脸皮笑对三清。
瞳仁微缩,明明是短短一瞬,却在斐守岁眼中无限减慢。
那张苍老脸皮在光中一动不动,好像不是死了,只是被人举起来。而举他的女子正闭眼,将面皮贴合于自己的脸颊。
换脸?
便是一眨眼,苍老面皮生长在女子的肌肤之上,再次打量,面前之人已非女子,乃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老者也着道袍,洗得发白的道袍。
斐守岁心中咯噔一响,他猜到了十之八.九。
怪不得在入幻境前谢义山说了那些话,原来这还有这样一出大戏。
老妖怪晃了晃脑袋。
再看女子。
女子转了下身子,扭扭脖子,还顺道踢一脚一旁没脸的本尊。
“嘻嘻,”
女子俯身,在老道长耳边低语,“老道士,我知你们修行人魂魄难散,你一定还在这附近吧,可别着急走,你的亲传弟子,还有外头那个小娃娃,都会来陪你的。”
女子的老手揪起没有皮的耳朵:“老道士,还有一事,千年前与你师祖同门的顾扁舟,顾道长,你还记得吗?”
自然没有人回话。
“就是那个狠心抛下她,自己却飞仙的顾道长啊,你不知道?”女子努努嘴,“我还以为老道士你神通广大,会知晓的呢。”
说罢,顶着老道长皮囊的女子起身:“既然不知,就休怪我无情了,这也是你们一门的报应!”
毫不犹豫,一脚踢在了人头上,白色的绣花鞋沾了血肉。
开出红花。
女子说:“我燕斋花,此生第一回感到恶心,就是要带你的脸皮。呸!真真恶心!”
这回从她口中知了真相,顾扁舟与燕斋花。
斐守岁听到,便想起燕斋花和荼蘼一样的面貌,可荼蘼未死,何处取面?
背手。
燕斋花已顶着老道士的脸走出三清殿。
三清殿烛火全熄,那三位也在打斗之中倾斜了身子。
视线终究要落在外头。
外面本在激战的两人,也因燕斋花的出现停了手。
靛蓝道士瞪大眼,手中长剑颤个不停:“师?师父?!”
“什……”
在怀中的小伯茶听到这二字,好像重新有了力气,他努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与猩红,“师父在哪里……”
“就在面前!定师父是解决了妖邪!”
“不……”
小伯茶慌了神,他伸手抓住靛蓝衣袖,“我分明……分明听到了师父的惨叫……”
“怎么可能!”
靛蓝显然有些放松警惕,他看向站在三清殿前的燕斋花,“若他不是师父,是妖怪,那为何身上没有妖气?”
“这……”小伯茶刚刚入门,哪里分辨得出。
斐守岁在旁,也没有感受到妖气,狐狸尾巴尚且不能藏严实,这燕斋花是如何做到的?
许是用什么遮掩了,可先前还有恶臭之气,眼下却……
沉默良久。
大雨没有要停歇之意。
燕斋花笑眯眯地开口:“乖徒儿,你去了哪里?”
嗯?
“乖徒儿,今日这般大的雨,你难不成又带着师弟去钓鱼了?”
“师父!我今日没有去钓鱼,我……”靛蓝道士双目一浑,长剑当啷丢在石板上,“我是下山给……”
“给什么?”
靛蓝道士忽地沉了脸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斐守岁一眼便知,这是被蛊惑的表情。
真是可悲。
燕斋花又问:“我的好徒儿,你说啊。”
“我……”
靛蓝没了神思,他俯身放下了怀中的小伯茶,论小伯茶怎么叫唤都听不到。
他言:“五日后是师父收留我的日子,我知道师父爱喝茶,所以……所以去山下镇子里买了师父最爱的茶饼……”
“荒唐!”
靛蓝道士浑身一颤,他好似要哭出来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扑通一声。
跪倒在大雨之中。
第140章 靛蓝
雨水浸泡着茶, 黏糊糊的脚印,还有赤红的故事。
靛蓝道士就这般跪着,湿透了衣衫与心。
“是徒儿不该!徒儿……”
靛蓝刚抬头, 看到燕斋花走出了游廊,也步入雨中。
而薛谭则是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 躲在三清殿外的大红山茶花丛里。
燕斋花淋着雨,边走边说:“徒儿给为师买茶, 为师岂会生气,来。”
远远地伸出双手。
言:“好徒儿,快起身吧。”
靛蓝浑然没有意识到事情之真假,就要被那斋花的术法吸引。
在场的, 只有小伯茶看清了真相。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命好,小伯茶在血腥的视线里,看到了一个昏黑的妖,他慌忙去抓靛蓝的衣裳, 连连摇头:“师兄!他不是师父,他是妖怪!”
小伯茶筋脉全断无法行走, 只好扒拉着靛蓝:“师兄,你睁开眼看看,他不是师父!师父就算着急除妖,也不会丢下我, 丢下我一人被妖怪打成这样!师兄!咳咳咳……”
“说够了吗?”
冷如寒冰的话从燕斋花口中说出,“伯茶, 你说够了吗?”
“你这个妖怪!!!”
小伯茶见那漆黑的妖邪, 心中气得牙痒痒, 已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就要去打燕斋花。
谁料, 靛蓝抓住了他的后脖颈。
“哼!”
靛蓝反手甩开了伯茶,小伯茶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这明明就是师父!”
“咳咳咳……”
小伯茶捂住胸口,咳出血来。他看不清,更加看不到靛蓝在哪里,已经快瞎了的眼睛,生硬地挤出眼泪。
“师兄不信我,难不成……难不成不信师父的为人吗!!”
怒吼从少年嘴里蹦出,打在靛蓝的脸上,起了波澜。
“我……”
燕斋花见有些不妙,立马开口:“伯茶这是生我的气呢。”
“生气?”
靛蓝转头,眼神却恢复了澄澈,“是……生的什么气?”
斐守岁眯了眯眼,好似这局面有了反转。
靛蓝立马笑道:“伯茶他虽然顽皮,但师父也从未打骂过,不知是何事?”
见到靛蓝伸过手,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掸了掸撑开,走向燕斋花。
“师父,雨这般大,徒儿给您撑伞。”
燕斋花看了眼:“你说得有理,但还是给你师弟撑着吧。”
“他……”
靛蓝已经走近,笑说,“伯茶虽年少,但也该锻炼锻炼。”
说着,靛蓝的魂魄在小伯茶眼中逐渐清晰。
小伯茶眨眨眼,又在血腥的大雨里,看到了他人。
一个两个干净、纯白的灵魂。
正在游廊下,三清殿外,还有靛蓝身旁。
可惜小伯茶看不清面貌,他只看到靛蓝旁边的魂灵,矮矮的,弓着背,还有长长的胡须。
那矮灵魂,用手抓住了靛蓝的衣角,轻轻晃了下。
晃了一下又一下。
“师……”小伯茶的眼泪夺眶而出,因血肉模糊了脸,连那泪水都是红色的,刺脸的。
靛蓝一愣,眼神转瞬恢复柔和。
大雨之中除了他们,并无其他。
于是说:“师父,可别让伯茶骗了,他等会儿又要卖乖,博您同情。”
小伯茶咽下喉间思念,他知他师兄醒了,也大概猜到了他师兄要做什么。
悲凉吞去话语,直起酸痛的脊背,伯茶在等,在等他的师父。
他都这般受伤,为何他师父解十青还不来救他?
雨水冲刷血迹,小伯茶背着大雨,孤零零地跪着。身侧的灵魂围到他身边,俯下.身,好似侧耳在安慰。
燕斋花瞥了眼靛蓝,笑道:“那你快随我一同收拾妖邪。”
言毕。
见燕斋花要转身,与他一同走的靛蓝从袖中抽出一把刻了字的匕首。
匕首吃着雨水,仅瞬息,刺入燕斋花的心脏处。
燕斋花未料到此,匕首实打实地绞紧了她的肉躯,她猛地转身,点地跳远,离开靛蓝,落在游廊之下。
却不知怎的,那游廊上的定风铎震得她头疼。
冷笑一声:“居然被看穿了,你小子道行不错。”
便看。
靛蓝单手掐诀丢开油纸伞,他与小伯茶一起淋雨,没有回燕斋花的蛊惑之话:“干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赦鬼万千。”
双目一睁。
匕首发出与剑意一样的亮光。
随即,燕斋花蓦地吐出一口血。
血溅在石板上,燕斋花生撑身躯,笑说:“你看到老道士的脸居然不起怜悯之心?你难不成没有发现,这脸皮还是热的?”
靛蓝专心念咒,不搭理。
燕斋花啐了口:“道门中人果然个个绝情,真是无趣。”
靛蓝却施法唤起地上长剑,长剑直指燕斋花,他与小伯茶:“伯茶,那把匕首,是我入此道观时师父送我的,我若死了,你记得收好。”
“师、师兄,你什么意思……?”
靛蓝微微颔首,笑道:“茶凉了,得去给师父热热。”
话落。
正是燕斋花起身之时,靛蓝一甩道袍,口中念着术法,掐诀变幻长剑。
剑生多柄,悬于他身。
有众多灵魂站在他旁。
他道:“凶秽消散,道德长存,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敕。”
此咒语一落,那些个长剑宛如游龙,一气朝燕斋花袭去。
长剑如热风,点燃了大雨。
燕斋花骂了句娘,侧身躲过一半剑影,却被其中一把长剑砍断了麻花辫。
辫子掉在积水的石砖上,辫上的荼蘼花立马失了生气,干巴巴地浸泡于水中。
燕斋花啐一口,很是凶狠:“你的剑法居然能斩断傀术?”
“呵,”
靛蓝又掐诀,见他缓缓抬眸,一双眼瞳布满了血丝,许是恨意,许是在后悔,他道,“我不光要砍了你的辫子,我还要替这天下除灭你这妖孽!”
听此言。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哈!你这话说得,倒是和老道士一个模子!”
转头。
“薛谭,你说是不是啊。”
话了。
薛谭被唤,从山茶花丛里冲出。
树叶打在雨声里,一切都在突然之中发生。
靛蓝一瞪眼,知两人相聚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便执剑朝着燕斋花砍去。
长剑一收,于大雨中横断水波。
剑意愤怒,好似能将雨水蒸腾,再冒出滚烫的蒸汽。
靛蓝眉眼起了火,已然一副杀气上头,没了分寸。
斐守岁在旁摇了摇头,此局,靛蓝已无回天之力。
斩剑时,有靛蓝心声涌出:
“适才走山路,发觉山中鬼魅增多,原是此妖邪作祟。若那些个鬼魅与此妖有关,就算背着伯茶下山也是死路一条。”
“可我在一炷香前发的传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门派支援,真是奇怪……”
“此妖又是何妖?不曾在师父给的名录上见过……”
“今日师叔来好似与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师叔……师父!”
靛蓝双目一红,挥剑单手捻指掐诀。
薛谭那厮却扭脚绕开了燕斋花,一个转身就扑向小伯茶。
速度之快,宛如游龙,靛蓝无法阻拦。
靛蓝便看着十尺薛谭箭也似的刺去,他毫不犹豫地收了剑,脚掌一旋,正要去拦薛谭,却被身旁的燕斋花扑面。
可怜靛蓝无暇顾及燕斋花,被那身后的长手贯穿了心脏。随之,长手掏出一颗奋力跳动的心。
血淋淋的,温热的,还在跳动的心,被燕斋花倏地取走。
靛蓝甚至还没有察觉,他的身躯还在转向小伯茶,转向那个刚入道门才三日的小人儿。
“伯茶——!”
话音蹦出,靛蓝猛然一地鲜血,又被后头的燕斋花一脚踹开。
在斐陆眼中,是老道长掏了年轻道士的心,是老道长一脚踹开了自己的亲传弟子。
斐守岁凝眉。
靛蓝身躯低低地撞过石板,打在淋雨的木头匣子上。
匣子外的绿茶瞬间被血染红,血腥与茶香弥散开来。
小伯茶吃痛了身躯,他不顾薛谭扯着他的腿,发了疯般爬向靛蓝。
“师兄——师兄——”
“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
“师兄——!”
小伯茶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竟也就稀里哗啦,哭成了人间另一场风雨。
“师兄,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咳咳咳……”
“师兄!师兄,呕——”
看那燕斋花拔出她心上靛蓝的匕首,面对着还剩一口气的靛蓝,燕斋花侧侧脑袋,将匕首一坠,扎在了小伯茶身上。
随之,燕斋花抬起脚,一脚踩实了匕首,复又碾了碾。
“亲传弟子,不过如此。”
靛蓝失了声,喊不出话,他的手伸在石板上,就差一点点,他就能握住小伯茶的手。
可,永远都差那么一点。
小伯茶皮囊尽毁,在他眼前,合上了眼。
“……”斐守岁。
陆观道在旁:“这……”
这还有活的可能吗?
斐守岁也无法做保。
看着靛蓝,看他欲哭无泪,欲吼无嗓,竟也就成了个活死人。
燕斋花玩着靛蓝的心脏,笑说:“换成顾扁舟,想是才不会管什么小师弟,把我就地砍头,再去灭了薛谭。小道士你呀,还不够狠心,也没有能耐诛妖。”
“啊……伯茶……”靛蓝还在往小伯茶那处靠。
燕斋花见靛蓝不搭理自己,狠狠地捏了一把靛蓝尚在跳动的活心。
靛蓝立马痛到蜷缩,可他无法捂住疼,他看着血窟窿,又看着从天上坠落的雨珠。
说不了话的他,便笑了下,笑得凄惨。
斐守岁听到了他心中之言。
“师父……”
“是徒儿没用,护不住您……护不住小师弟……”
老妖怪秉去耳识,不愿听这样的话。
□□却无处不钻,钻入了斐守岁心中。
“要是用我的命,换伯茶的命就好了……”
“他还小,又吃了这么多苦……”
“要是我能撑到门派支援就好了,他们来了吗?来救伯茶了吗……”
“师父,我对不住你,可惜了你……”
可惜什么。
斐守岁看向满是魂灵的游廊大雨,但唯独小伯茶的魂魄没有离体。
是那矮矮的,有花白胡子的魂魄按住了小伯茶的伤口。一个两个的魂,不是扑在小伯茶身上,就是围在靛蓝身前。
好似这样就能挡住燕斋花。
挡住了雨水,不冲刷血迹。
老妖怪心叹,这一出幻术比先前的悲凉。
靛蓝的心在燕斋花手中跳动,燕斋花像是在捏泥土娃娃一般,又是揉又是抓。
她言:“小道士,我见你好皮囊,要不要做我的傀儡啊?”
话出于口。
靛蓝不语。
“你不用担心你的心,有我的傀术在,就算没了头也能活。”
燕斋花转身,“薛谭,你说是吧?”
薛谭一滞,低下头:“是。”
“喏,”
燕斋花弯腰,好似在对靛蓝说什么悄悄话,“他就是被我五马分尸后治好的,你看你要不要也跟了我,我保你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
靛蓝咽了咽喉。
“怎么,你心动了?”
“……呸。”
血唾沫溅开。
燕斋花一下子冷了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着燕斋花直起身子,勾了勾手指,身后薛谭立马上前,递出一个老旧的雕花木头匣子。
那还在手上跳动的心,被燕斋花放入了那个木匣子,笑言:“我这个法宝啊,能存生肉百年不腐。我呢,心地善良,大人有大量,给你百年的时间考虑,但是就得委屈你一事了。”
说着,她拿出袖间的小刀。
“就是得委屈你,成了我身侧的傀儡,替我卖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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