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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找你

    斐守岁:“……”

    没想到陆观道的注意点在此, 守岁心里好不容易理清的毛线团,再一次打结。

    他看着陆观道,陆观道也看着他。

    两人相视。

    渐渐地, 斐守岁见到那双浓绿,出现了露珠。

    斐守岁咽了下, 只道:“我是担心你,才想着打发你走。”

    “骗人……”

    眼看陆观道要流眼泪, 斐守岁立马转移话题:“你先前说什么‘碎骨粉身’都要带我出来,你可还记得?”

    守岁探出身子,对上陆观道的眼睛。

    陆观道被点,本要夺眶的泪水止了, 眨巴眨巴,装傻充愣一句。

    “记不得了。”

    “……”谁唬谁?

    斐守岁叹息一气,他见不得陆观道哭,陆观道哭的样子总让他觉着是自己错了, 可事后一来二去地想,这分明与他无关, 但他又老是被骗。

    就像现在,他又心软。

    槐树垂着眼,知道卖乖的人儿是甩不掉了,只得用红线牵着走, 就当解闷。

    于是守岁轻声道:“接住我。”

    “?”

    斐守岁还是稚童,他在上头随意比划后, 便没给陆观道反应的时间, 一跃而下。

    槐树很高, 小斐守岁又不重,就像一叶宽大的梧桐, 扮成了一只翠绿的蝴蝶,跌撞入陆观道下意识抬起的双臂。

    陆观道反应过来时,那小守岁已经在他的怀里看他。

    好似那一瞬间,就这般被略去。

    陆观道连自己怎么跑去,怎么伸手的都抛掷脑后,他圈紧怀中的斐守岁。

    兴奋道:“走吧!”

    “……嗯,”斐守岁想了想,“你还没解释呢。”

    “解释?”陆观道抬脚的动作一停。

    “就是刚刚那句‘碎骨’啊,你又忘了?好差的记性。”

    “我……”

    只要陆观道没有及时回答的话,斐守岁都当成难言之隐。

    但不能由着身侧人了,守岁启唇:“我先不与你算这笔账。”

    陆观道只顾着走出幻术。

    斐守岁:“听好了,我现在问一句你答一句,如若答慢了……”

    “我答!”

    小守岁哼道:“同辉宝鉴可是月老的法器?”

    “是。”

    “那我适才的猜测,可有对上?”

    “这……”

    陆观道欲言又止,斐守岁便扯了扯他的衣襟。

    靠得很近。

    斐守岁学做陆观道模样,装乖眨眼:“你想对我说谎吗?”

    “我没有说谎!只是……”

    “只是什么?”

    斐守岁的手揽住陆观道的肩膀,他凑上前,毫不犹豫地拧了一把曾经留下牙印的地方。

    用着孩童语调,说着威胁之言。

    “你这般三番五次地推阻,就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若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跨我的阳关道,快快放我下来!”

    “不是不是,我是在想要怎么说,我嘴巴笨,反应不过来。我、我没有推开你,我抱着你呢!”陆观道没有松手,还顺带颠了颠,将人抱得更紧了,“你看你看,我是不是抱着?我将你放在心里了。”

    心……

    有心跳声,稳稳地响着。

    斐守岁抿唇,这一番,他倒先败下阵来。

    只得回道:“那你想好了没?”

    “嗯……嗳……”

    “……”斐守岁。

    “这事情……”

    “别从谢伯茶那边瞎学。”

    “我没有!”

    听到声儿,斐守岁缩起身子:“那快些想。”

    “这……并非我骗人,主要是那天月伯伯来得突然,我又刚从湖里捞上来,神志不清,所以才记不清他们讲了什么。”

    湖?

    哦,是白桦林,沙画神那次。

    斐守岁对上心中记忆,引导一句:“不必太全,知晓什么说什么。”

    “嗯……我记得他们围在一块儿,讨论同辉宝鉴一事。那宝鉴确实是月老法器,不过……”

    “不过?”陆观道老是话说一半,惹得斐守岁抬头,瞪了眼,“老卖关子作甚。”

    “有些……”

    看到石头微红的耳垂,槐树不解:“怎的了?”

    “径缘,你还不知道?”

    “我?”

    “那是月老的法器。”

    “月……”啧。

    斐守岁明白了,心里头骂了句,嘴上揭开陆观道的遮羞布:“你是想说,同辉宝鉴是月老牵红线用的?”

    “……意思不差。”

    “这又不是重点,我要知道有关荼蘼与见素……”

    话煞一半,陆观道可怜兮兮的眼神落在斐守岁心里。

    斐守岁当着陆观道的面,笑骂:“你又害臊什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先前入幻境的时候,没有人和我说起,”陆观道口中无意义的话越说越偏,“那时候我被冻傻了,他们还取笑我,只有记在心里,忘不掉。”

    斐守岁:“……”

    “所以你说的,我也就记了一点。”

    “嗯。”倒地记没记清?

    “你!”陆观道好似在等待着斐守岁,“你不说?”

    “说?”

    “就是……”

    斐守岁早明白了陆观道肚里的小心思,但他就是不言。眼睁睁看着打霜的红柿子变青,蔫了吧唧,守岁才很是随便的宽慰。

    “你也说了,你不知晓,既然如此就不必解释,翻页吧。”

    “翻页?不行!”

    “?”

    “要是你因宝鉴影响而……我岂不是……”

    “……犯什么傻,”

    斐守岁被说得有些无奈,他低下头,将耳朵藏在了黑发间,闷闷的,“我早与你言明,你又何必患得患失。”

    “我……只是他们笑我。”

    “笑便笑吧,笑的人无心,你也就别听进去。”

    等等,谢义山、江千念还有月老能笑陆观道?

    斐守岁倏地仰首,皱眉:“他们为何笑你?”

    “自然是笑我沉入水底,捞都捞不上来!”

    “……”两眼一黑。

    “我是石头,又非轻叶。那些时日我见不着你,心中本就慌乱,谢伯茶那厮还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陆观道说得起劲,“晃也就罢了,就差没把那事情挂在我脸上。我不过想去湖底找你,找不着才捞了一手的泥……”

    “找我?”

    “……是。”

    透红的耳垂,明目张胆。

    斐守岁故作不解,调侃:“幻术是不相通的。”

    “我也是才知道。”

    “然后?”

    “然后……捞了一手和一脸的泥。”

    “噗。”

    斐守岁捂脸。

    陆观道咬紧了唇。

    斐守岁:“好了,我听到了,所以接下来该说正事。”

    一听要说同辉宝鉴和顾扁舟,陆观道就有了些怨气,连语调都生硬,没有方才与斐守岁说的乐意。

    说的是:“梅花镇的幻术,出自月老之手。”

    “嗯。”

    猜对了。

    那样大规模的幻境确实不易,仅凭荼蘼一己之力难以做到。

    陆观道又说:“这件事燕斋花是知道的。”

    “她?”

    陆观道颔首。

    斐守岁沉默。

    “她知道……为何?”

    “是燕斋花自愿。”

    “自愿?”

    想起同辉宝鉴,那黑乌鸦与白狐狸,一个为的报仇,一个为的续缘,莫非这燕斋花……

    与荼蘼有关?

    陆观道清了清嗓子:“月老伯伯说,燕斋花只许了一个要求。只要那事情达成,燕斋花的所有傀儡术法,都可为仙界使用。”

    “难不成是……”

    “她的要求是斩断荼蘼与见素的红线。”

    “果然。”

    “你知道?”

    “不,我不知,”斐守岁坦诚,“不过猜到些许,就想到了这唯一的理由。”

    听罢,陆观道呆呆地接下话茬:“是这般。”

    是这般。

    又能成为何样。

    斐守岁想到那一幕枯骨,白雪皑皑的高原,没有一个生人。

    是最后,殷县令跑向百衣园,跌跌撞撞唤他早就不在人世的女儿。

    都是幻梦。

    梅花镇不过是一盘冷冷的明月。

    那他与陆观道呢?是否也早早地入了幻境,只是还痴痴地没有察觉。

    谢义山,江千念,顾扁舟,是否都是幻术的路过之人……

    虚假还是真实?

    斐守岁的思绪止不住地飘远,飘向术法外,正喧闹的镇妖塔。

    陆观道走得不快,他踩着斐守岁心识的海,每走一步,海面泛起涟漪。

    “定要看吗?”

    斐守岁含糊声音:“为何不看?”

    “是怕你……”

    “我会疼?”

    “是,会有极刑。”

    “你是知道了,我却不知,那还不如极刑,”斐守岁阖上眼帘,他开始注意愈发靠近的真相,“别停下来。”

    槐树说。

    石头屏气:“嗯。”

    “不必心疼。”

    “嗯……”

    “那是我的过去,正因早成云烟,痛与不痛都无关紧要。”

    说着安慰的话,陆观道却听着不是滋味,他替斐守岁难受起来。

    说:“就算是过去,也不是非要看明白,看清楚。”

    “哦,你不愿带我走了?”

    “不,要走的。我们去人间,不留在这里。这儿不好,没有生气,种的花也都金贵。那花儿摘不得,那草地也坐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开,再看花谢,绿色的草黄了好几次,怪得很。”

    “嗯,你看着花了?”

    “看着了。”

    “摘了吗?”

    “想摘的,想留下给你看,但是被月伯伯挡了好几次。在很久之前,你走的时候,见素走的时候,我一个人跟着月伯伯,在他的宫殿待了段日子。”

    斐守岁听到别的故事,不由得抬起精身:“你继续说,我想听。”

    “好,”

    陆观道走向心识的大门,说道,“那段日子,我整天闲着,又被月伯伯改名换姓,所以没人识得我。”

    “嗯。”

    “不过我也没有出过镇妖塔。”

    “这么说,你见到了外头的世界,很开心?”斐守岁。

    “不,”

    陆观道否认了斐守岁的话,他站在门前,“你走了,我见不到你,所以整日闷闷不乐。你用火孔雀的羽毛困住我,我看着你走,又没法阻止。”

    “……嗯。”

    陆观道用手一推,那心识的门就向外一开。

    同辉宝鉴镇妖塔的故事如风,吹在两人面前。

    是晚春浓绿的颜色,混合着玉手与锁链,丁零当啷的声响,融入斐守岁心识的宁静。

    斐守岁睁开眼,转头去看。

    陆观道借着面前的一幕,说道:“就是这样,我才提不起精神。是因为我就差一点,就能拉住你的手,可你却松开了。”

    眼前。

    是血肉模糊的画面。

    殷红的光打在斐守岁脸上,他听着陆观道断断续续不连贯的话,却见那被火孔雀束缚,脸颊、手掌、臂膀与双腿都被割出血的陆观道,正冲破小屋的阵法,朝他跑去。

    第222章 不忠

    “大人——!!!”

    陆观道撕心裂肺地呼喊, 冲破这端幻境的两人。

    斐守岁有些不适应,他身侧一个,那画面又是一个,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索性抱着他的石头有温度, 不会让他认错了人。

    听幻境里的陆观道大吼:“大人,您拉住我的手, 拉住就好了,就不用去高台,不用受什么天雷火刑!”

    可金塑与玉手不长眼睛,祂们仍旧拖着斐守岁, 朝那镇妖塔大门走去。

    人偶一般。

    幻境里的斐守岁,头坠在地上,被玉手拽着一条腿,往外拖。

    血红的痕迹, 不知是槐妖的,还是他人。

    斐守岁的头颅, 不断碰撞镇妖塔的石板与妖尸,咚咚咚的声音,响在寂静,没有喘息的高塔。可惜守岁再也听不到了, 他被假神封上了五识,关停了痛感, 双眼漆黑。他看不到被掏心的花越青, 奄奄一息地往前爬, 他也看不到一半翅膀被天雷劈焦,无法动弹的黑乌鸦。

    幻境外的斐守岁却无比心焦, 脑海不断注入头颅碰撞石板的声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心里有他自己的呢喃:“这条路真不好走……也不知见素后悔了没……”

    见素。

    顾扁舟呢?

    那一身绯红的仙官……

    看到了。

    很容易,就在灰黑白三种色彩里找到一抹红。

    是溅开来,如花一般的颜色。

    斐守岁默默偏过头,不忍再看下去。

    昏暗的镇妖塔,斐守岁略一眼这触手可及,但又遥远的过去。不知天庭意欲何为,是想让他再当守牢人,还是……惩罚他的罪孽,去做那牢中的一棵枯树。

    斐守岁为了不看顾扁舟的惨状,低下了头。而那乱石堆里,又是一滴大红的颜料闯入他的视线。

    那一点,是陆观道。

    身着火孔雀衣裳的陆观道被折了腰身,赤红的孔雀尾羽连接着他的肋骨与皮肉,分不清是血还是破碎的衣料。

    陆观道一整个身子被大刀斩断,尚有皮肉,堪堪在藕断丝连。

    幻境之中的异香,因主人流血而失控,可治疗了见素,治疗了一黑一白,却无法救治那个早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的斐守岁。

    那棵槐树什么都无法感触。

    斐守岁:“……”

    身侧的陆观道微微叹息:“是我自己作的。”

    “什么?”

    “你忘了?”

    陆观道俯身,用脸颊蹭了蹭小斐守岁的额头,“你说这火孔雀我挣脱不了,但那时的我想见你,发了狠,不信邪地偏要试一试,才落得一个皮开肉绽的下场。”

    人儿的长发拂过斐守岁,斐守岁缩了下身子。

    老妖怪敏锐地闻到一丝异香,或许是陆观道故意为之,或许是那一头的香冒了出来,试图找到无法开口的自己。

    “你说得对。”陆观道。

    “我?”

    “嗯,”陆观道点头,“是很痛,火孔雀也确实难以挣脱。”

    “……”

    “但我跑出来了,我看到你要被神带走,我就扯下了衣裳。”

    “扯?”

    斐守岁抬头,与陆观道对视。

    陆观道冲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孔雀羽毛早已和我相连,扯的时候心里还在纳闷,怎么感觉皮都掉下来了。”

    皮肉……

    是火孔雀太过于艳丽,遮盖了血腥的肉.身。

    “那你……”

    斐守岁担忧地看着。

    陆观道侧过脸颊,柔和声音:“摸摸我,好吗?”

    “好。”

    小斐守岁的手掌抚上陆观道的侧脸,温热的肌肤在告诉斐守岁,这个是真人。

    这般说着伤心事的,竟然不是幻术。

    斐守岁下意识蹙眉:“对不住,是我忘了。”

    “可我也不想让你记得。”

    “你……”也罢。

    陆观道蹭蹭手心,笑说:“别走。”

    “我不走。”

    “嗯,你不走,”陆观道凑上去,让斐守岁的手摸到他的耳后,“这儿,火孔雀就是从这里扎根,扯断了我的身与骨。”

    “……?”

    “或许,它以为我不忠吧。”

    仿佛能看到赤红的羽毛化成利刃,在陆观道的皮囊里扎根。

    孔雀尾翎,定然散着金光,布满陆观道的血管与骨骼。

    斐守岁一想到此,方才又见那幻境中断成两截的陆观道,他不忍心继续去看,手试图离开,却被陆观道迎上。

    陆观道眨眨眼。

    斐守岁皱眉:“你该告诉我的。”

    “为何?”

    “这样我便不会来看什么曾经。”

    “嗳……”

    “嗯?”斐守岁仰着头,“叹什么气。”

    陆观道笑道:“你这是心疼我。”

    “……嗯,不然?”

    “那我的目的就达成了。”

    陆观道扯出一个笑来。

    斐守岁正欲开口,幻境里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他心里头纳闷,尚未去看,陆观道的大手已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手下是黑暗,边缘有白光穿透肌肤的暗红。

    斐守岁不解着想要挣脱。

    陆观道压着嗓子:“别看了……”

    “嗯?”

    身侧人好像在发抖。

    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胸前,还能听到逐渐加速的心跳。

    “怎么了?”

    可惜。

    陆观道遮得住视线,却拦不了声音。

    是一声惨叫,穿透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被叫声吓得浑身一颤,痛感慢慢从幻境而来,扎入他的心魂。

    “嘶……”

    渐渐变重的呼吸。

    陆观道压不住喉间的一口热血,只好不停叹息,试图缓下紧绷的神经。

    两人都不说话了。

    斐守岁压制痛感,努力说道:“你……”

    “我在……”

    “你是不是……”

    斐守岁伸出手,那手掌里立马有了回应。

    是一面冒着虚汗的皮囊。

    斐守岁心疼道:“你比我痛。”

    “没有,”陆观道抱人的力气加重,“都已经过去了,不痛不痛。”

    斐守岁:“……别逞能,放我下来。”

    “我不。”

    痛感愈裂。

    越发接近幻境,陆观道的术法也就在逐渐消失。

    斐守岁便在陆观道的怀中,变回了成人。

    可,陆观道还抱着,说道:“马上过去了,马上……”

    马上又是多久。

    斐守岁头疼欲裂,他能察觉脖颈、手腕与脚踝处的束缚,就像被白蚁啃食,痛感穿透神经。

    “真想……”真想变成一只毛团子,至少痛时,可以缩起来,自怜。

    想着想着,斐守岁昏了头,他用力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臂。

    陆观道却抱得更紧了,低沉颤抖的声音乞求道:“就让我抱着你吧。”

    “蠢货,松手!”

    “不要,”陆观道贴近了,一丝血腥味从他舌尖流出,“径缘你,心疼心疼我吧……”

    “我就是怕你承受不住,才不要你抱,快松手……!”

    话没说完。

    陆观道的手离开了。

    斐守岁眼前瞬间清明,他看到陆观道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皮囊上夸张的孔雀羽。

    “你……”

    而远处,幻境中的陆观道,也是这般模样。

    孔雀羽生得精致,漫开来的时候,有金粉在赤红中沸腾。

    就像囚犯的乌黑刺青,夸张了陆观道本干净的色调。

    陆观道一双浓绿的眼睛,疲惫地凝视斐守岁:“我只想霸占你一会儿,就在你身边,一会会……”

    “你……”

    斐守岁欲言又止。

    陆观道笑说:“所以,我真是不忠的,连你的话都不听。”

    “不,”斐守岁咽了咽,“你若这样想,那我岂不是……”

    撒谎成性。

    陆观道摇晃了脑袋,痛感让他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的停顿,他试探着低头,想要一点点靠近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却迎了上去,用指腹划开陆观道嘴角的血丝。

    陆观道:“……”

    斐守岁移开手:“我好些了。”

    因为镇妖塔的低压在消失,就算陆观道刻意斜着站了,斐守岁也还能瞥见血红的尸首,感触扑面的异香。

    但。

    幻术在退却。

    就在两人相拥之时,幻境中的斐径缘被带去了高台审判。

    而那断成两截,本该呜呼性命的陆观道,被月上君捡走,用幻术扮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模样。

    陆观道垂眼。

    幻境的声音替他开了口:“月伯伯,我想他了。”

    斐守岁:“……”

    “月伯伯,我想去人间找他。”

    月上君:“还不是时候。”

    “那还要多久?多少个年月?”

    “再等等。”

    “您上次也是这般与我说的,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仿佛能看到红衣月老眺望远方,他道,“等到你一直想要的娘亲。”

    “娘亲?我没有娘,没有爹,我是一块石头。”

    “所以才要等啊。”

    “可是我想他了。”

    “乖些,我还能害你吗?”

    “您不会害我,我知道您对我很好,但……是不是她?是她让你这般做的?”陆观道的声音开始急促,“若是她,就叫她来惩罚我好了!我受得住,不管什么悬崖峭壁,我都受得住,她呢?她呢……”

    月上君没有再说话了。

    仅剩陆观道一人的自言自语。

    斐守岁听着,就在陆观道的怀里,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与陆观道的话交叠,重合。

    高高的神明,如同没有心的稻草人,宣判妖的罪孽。

    “槐妖,让你去人间受罚,你可愿意?”

    “大人,您独身在荒草遍野地,下了雨,怎么的好……”

    “槐妖,你作恶多端,放走镇妖塔众妖,你可知罪?”

    “大人,您明明清白,为何偏被锁链束缚,困苦半生……”

    “槐妖,你身上的追踪术法永生永世不可洗清,这是天庭对你的惩罚,你可明了?”

    “大人,您总说灰色的眼眸晦气,可我好喜欢。您总说眉心的红痣惹眼,可那一双眼眉,偷偷进了我的心里……大人,我会不会忘了您?您去了人间,会变成别人的模样吗?就像我,在月伯伯身边养伤,那些仙娥仙子明明见了我很多次,却总说是第一次相见……大人,没人记得我了……大人,他们都忘了我……怎么的好……”

    声音飘远,独剩陆观道滑下眼眶的泪珠。

    斐守岁看到泪水开了花,一滴一滴坠在他的额前。

    于是老妖怪忍着余痛,用力圈住陆观道的脖颈:“我记得你,别哭了。”

    泪水浸湿衣襟。

    “你不愿我受苦,我也是一样的。你一落泪,我也会心疼。彼此之间不会只有你疼的道理,所以我才让你放下我。陆澹,你若是受伤了,我也会跟着皱眉,不是吗?”

    陆观道听着听着,抽噎声加重。

    好像许久没有人爱过他,关照过他,以至于一被问及,就觉得委屈,觉得受苦。

    他猛地吸了口气,低垂脑袋,应道:“那你先前怎么还赶我走……”

    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

    “还赶了不止一次……”

    第223章 幻尽

    斐守岁:“……”怎么又是这茬, 如此记仇,没完没了?

    陆观道可怜兮兮道:“你老是这样说,我就怕了, 才……”

    斐守岁:确实唬过许多次,但那时候不知未来, 也就权当了过客。

    既是过客,斐守岁便不会多留真心。

    如此这般。

    老妖怪眉头一皱:“今时不同往日。”

    确实不一样了, 至少在梧桐镇之前,那阴暗闭塞的小路上,永远只有斐守岁一个行人。

    可如今。

    多了好几抹鲜艳的色彩,将灰白填充。

    沉默片刻。

    斐守岁续上:“我早与你心意相通, 便不会随意离开。”

    话落。

    不惯许诺的槐树顿了下,想起人间收养他的老妪。守岁还记得,就在老妪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与老妪约定, 说来年丰收要去海边捡一捡乌菜。

    但。

    也就过了一夜,不余几个时辰, 人就走了。

    斐守岁下意识叹息一气:“明白了吗?”

    “你……”

    陆观道却全然理会错了意思,他耳边只有斐守岁方才的长吁短叹,开口,“你又在唬我?”

    “什么?”斐守岁仰头。

    “你叹气了!”

    “……不为得你。”

    斐守岁懒怠解释, 转头要去听幻境之中的故事,尚未转过头, 那块黑石头就将他掰了回去。

    手掌来得突然, 擒住了斐守岁的下巴。

    斐守岁愣了片刻, 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陆观道掐着,虽力气不大, 但总归有些不爽。

    可那一丝不满,在看到陆观道脸上的孔雀羽时,再一次消散。

    斐守岁蹙眉:“作甚。”

    陆观道低着头,额前长发盖住他黯淡的眼睛:“你还要为了谁?”

    “啊?”

    火孔雀在肉眼可见地生长,陆观道忍着痛,再问:“你不为了我,还要为着谁?”

    斐守岁反倒被问笑了,他看着陆观道颤抖的手,还有那丝毫不算威胁的动作。

    老妖怪没有挪开脸,笑说:“自然不是为你叹气。”

    “你!”

    斐守岁挑眉:“是啊,不为你,你不甘心吗?”

    手的力道大了,但又舍不得似的,缓下。

    陆观道脸上的火孔雀愈发夸张,只问一句:“到底还有谁……”

    发抖得厉害。

    斐守岁看到手背上,正在吞噬血肉的孔雀术法:“陆澹你……”

    “我?我是叫这个名字……”陆观道酸溜溜,“是你取的,想来你也早忘了。”

    斐守岁再一次叹息,解释道:“叹气是因为人间收养我的老妇,再者,我也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嗳?”

    倏地,陆观道抬起头。

    斐守岁续说:“我曾与她约定一同去赶海,但她死在了我许诺后的第一个清晨。至于你的名字,澹泊之‘澹’,对否?”

    “对,所以那个老妇……”

    “她之与我,就如陆姨与你。”

    “不,”陆观道的手松开,泪水从他眼眶逃出,“所以你不打算……”

    斐守岁摇头:“她是病死的,我无力回天。后来我游历人间,救下一个寻死的姑娘,也是那位姑娘,让我见到了前来勾人的黑白鬼使。也算幸运,两位鬼使大人都好说话,还与我聊起一个不愿离开望乡台,且阳寿莫名其妙多了的老婆子。那时候我才知道,是我带着她在人间多受了几十年的苦。”

    陆观道:“……”

    “陈诺太重。”

    “但你……”

    “我已经许下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的手没有抽离,他便模仿陆观道惯用的手段,在那手心中蹭了蹭。

    温热的手,划开难以察觉的泪。

    斐守岁:“你可不准离开我。”

    陆观道唰地红了脸颊:“我、我、我……”

    斐守岁笑看:“怎么了?”

    本来打蔫的红柿子立马熟透,头上犹如刚开的蒸屉,哗啦啦地冒出白气。

    斐守岁第一回见到这样扑面的情绪,有些想笑,但又为了顾及陆观道脆弱的面子,他忍着笑意。

    说:“这不是你常用的计谋?”

    “呜……”

    “?”

    “那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

    斐守岁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你太好骗了。”

    “别人可骗不到我!”

    “嗯?”斐守岁伸手扣住了陆观道的手掌,“那你只许被我骗了?”

    火孔雀的阵在后撤。

    斐守岁眯了眯眼:“快说呀,陆澹。”

    “我、我……”

    斐守岁:“只要许诺,就好了。”

    快烧开的陆观道停止了思考:“好,好……许诺,是许诺……我听你的,我只听你的……”

    斐守岁看到,诺言下减弱的孔雀羽毛,复又引导:“乖孩子。”

    “乖……”

    “嗯。”

    “我已经长大了!”

    “……”犟什么?

    斐守岁拍了下陆观道的脸颊,传音:“蠢货,为你解幻呢,专心些。”

    陆观道蓦地一愣,他这才察觉痛意消散,力气也恢复不少。

    黑石头一知道槐树的目的,眼眶里的委屈又漫开来了。

    “你早说……”

    “……”

    斐守岁一时间嫌弃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身侧这个惹人怜的巨型犬,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嗯……”

    “我刚刚是不是捏疼你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让我看看,”石头单手抱住轻盈的树,“要是留……”

    可是斐守岁立马推开了他。

    靠得太近了!

    斐守岁想再推开些,但陆观道就像一只大狗,试图扑倒那个心软的妖。

    那狗还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过斐守岁的脸颊。

    哼声:“我知道你不会厌烦我!”

    斐守岁:“……我早说过,是你患得患失。”

    “那就让我贴着你,好吗?”

    “方才还只想站在我身后。”

    “你同意了!”

    “……”唉。

    斐守岁抵抗无用,也就任由陆观道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吻痕。

    “啧。”

    “径缘……”

    “嗯。”

    陆观道唤一声:“我们一起走下去,好吗?”

    “嗯……”

    又要走去哪里?

    斐守岁耳边是陆观道断断续续的情话。或许石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顾说,说给一个闭塞了许久的心。

    呢喃取代同辉宝鉴的惩罚。

    一根红绳在消散的火孔雀下,出现。

    模糊间,斐守岁见到红绳打了个圈,随后系成一个死结。

    而那最后的火孔雀羽毛,脱离了陆观道的身躯,在死结之下,坠脱一小小铜铃。

    铜铃闪着金光,却不刺眼。

    斐守岁想要伸手去够,那铜铃就往远处飞。

    陆观道还在守岁耳边说着细语,守岁有些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好了……”

    “不要……”

    “你。”也罢。

    红绳与铜铃越飞越远,就像花海的蝴蝶,采完蜜,也该归家。

    斐守岁将力气全部倾倒在陆观道身上,陆观道将他牢牢抱着。

    似绳与铃铛。

    守岁低声:“还痛吗?”

    那抵着额头的人儿:“不痛。”

    “那就好。”

    手轻拍。

    蝴蝶远走时,镇妖塔的血也消散。

    天界的审判仍在,却因靠拢的彼此,不复重要。

    那些神明又说了什么?

    大概是有罪,都是罪人。

    罪者下凡,罪者赎罪。

    罪者抵债,罪者不甘。

    罪者妄想从良,罪者死在寒冬。

    罪者……

    斐守岁如此,顾扁舟也是如此。

    他们被祂们抛下人间。

    有的只记得一半,试图掩藏过去的一米一粟,背着枷锁,偷偷在深夜点灯。

    有的忘却了所有,将镇妖塔的一草一木,全部还给了月老殿的黑石。

    到头来,肩上的百姓成了一只烧焦的手臂。

    到头来,孤身独行的,打伞时也有笑谈。

    斐守岁闭上了眼,轻声问:“幻术是不是尽了?”

    “是……”陆观道蹭着他,“走吗?”

    走……

    耳边呼呼的风,吹来。

    斐守岁在风中捕捉到友人的声音。

    “这一葫芦好酒,你尝尝!”

    “你又去人间了?”

    “不然?”

    “真好笑,如此喜欢他们,为何还要成仙。”

    有打开酒壶之声。

    哗啦啦的酒水倾倒,坐在一旁的绯红笑着回话:“喜欢是一回事,成仙又是一回事,不可混淆,不可不可。”

    “怎就不可,”抿一口冷酒,“你既有成仙的本领,难不成还没有爱人的气概?”

    “哎哟!”

    衣料声。

    顾扁舟站起,笑着给自己续上一杯:“今日径缘又说了大道理,这句可是要记下来的,让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紧接着是笑声,谈论什么却又听不清了。

    斐守岁抓住陆观道的衣襟,他害怕再一次丢入三不猴的魔障,他有些担忧这样的友人,会再来捂住他的五识。

    所幸。

    陆观道还在。

    黑石头立马回应了槐树。

    “我在,不用担心,走吧。”

    “好。”

    走吧。

    陆观道抬起脚。

    脚下是漫开来的海水,还有交汇处的血光。

    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深蓝与殷红。

    宁静与死寂。

    陆观道抱着斐守岁走在交界之处,走向远方同辉宝鉴的尽头。

    涟漪卷卷。

    幻境顾扁舟的声音,挥散不去:“径缘,你别怨我这些时日不来看你。”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

    “忙,很忙,”幻境里的斐守岁放下书卷,“忙点好。”

    “你这话说的!”

    “怎么了?”

    “我还想清闲呢。”

    “此话怎讲,你难不成想要尸位素餐?”

    “呸!什么尸位!”

    顾扁舟啐了一口茶叶沫子,“我掌管东南一带的良田播种,那百姓每日在大地上干了什么,一笔一划皆要记录在册。我若是清闲,说明这人间东南暂无灾荒,我若是焦头烂额,只怕女魃与应龙又要为图腾献身。这样一上一下,苦的还不是普通百姓……”

    “好了好了,我都记得,你不必说了。”

    顾扁舟却喋喋不休:“你不要小看这差事,就如四象记录天轨与节气一般。上苍之变化多端,唯有细心推演,方能护得百姓安居乐业。”

    “等等。”

    “怎么?”

    “你们不就是‘上苍’?”

    顾扁舟耸耸肩:“他们是。”

    幻境外的斐守岁轻笑。

    还是人性难改。

    陆观道捕捉到斐守岁的笑意,好奇问:“听到了什么?”

    “嗯。”

    “我听不着,能与我说说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痴心人。”

    “痴心?怎样的痴心?”

    斐守岁没有立马回话,他抬起眼帘,去看陆观道。

    陆观道正看着他。

    两人相视。

    守岁笑出了声:“与你差不多。”

    第224章 红轿

    这会儿, 陆观道没有质问,便只是点头:“我晓得。”

    “嗯?”

    “应该与谢伯茶他们有关。”

    “是。”

    斐守岁耳边还有一段段过去,他听着顾扁舟的声音, 想起那一抹背着纯白荼蘼的红。

    那时候的顾扁舟,究竟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了。

    斐守岁倦倦地闭上眼, 困意席卷他的意识,他不由得轻声:“我有些累了……”

    “什么?”

    陆观道俯身。

    斐守岁蹙眉:“到了叫我吧, 我睡一会儿。”

    “啊,好。”

    眼见斐守岁皱紧的眉松开,陆观道便轻轻颠了一下怀中爱人,复又抱稳, 朝出口而去。

    ……

    须臾。

    再次睁开眼时,斐守岁感受到一阵灼热的痛。

    痛感后,他如没有拴绳的白萝卜,在篮筐里不停地滚动。

    “陆澹, 你跑什么……”有些晕。

    斐守岁凝眉,想伸手去拍陆观道, 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劲。

    虚弱的手臂,以及手臂上黏糊糊的触感。

    不对。

    这里并非同辉宝鉴的幻境?

    而且陆观道不会将他背在身后,再加上这指尖的东西,好似是沙砾与黄土。

    碾了碾手指, 密密麻麻的痛感攀上斐守岁的臂膀,守岁这才虚眯着眼, 去看周遭。

    他看到混沌的暗红, 血一般的天际, 还有扑面的大火。

    那火宛如夕阳倾倒,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砖坠入人间。

    “这……”

    尚未看清, 背着斐守岁的女子开口道:“公子醒了!”

    谁?

    斐守岁掀开眼皮,身下是凉凉的墨水。

    术法?

    这是他的幻术才对,那背他者……

    亓官麓?

    没听到斐守岁的声音,亓官麓着急地问:“我发现公子昏在了地上,才擅自出来。不知眼下,公子可有好些?”

    “我昏倒……过去多久了?”

    “约莫一个时辰。”

    原来幻境的时间这般慢,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把斐守岁长长的前半生看完。

    老妖怪本就疲累,又这么一想,心里难免生出些无力。

    他略有些别扭地看着亓官家的后背,心想还是下来自己走吧,可刚一用力支撑身子,就浑身发麻,眼前漆黑。

    “……”

    虚汗冒出来。

    斐守岁无可奈何地松懈一气,最后靠在了亓官的背上,低声:“委屈姑娘背我。”

    “公子说的什么话!”

    亓官麓笑回,“我在公子的术法下非比常人,不过背着公子跑一跑,不妨事的。而且公子体态轻盈,在我肩上比那梧桐叶还没分量呢!”

    是。

    在梧桐镇,亓官麓被收入画笔中时,她就被斐守岁赋予了新的躯壳。

    一个肩能扛米,动如脱兔的骨架,正在带着斐守岁往外飞奔。

    斐守岁入幻境前的虚弱翻涌起来,他忍着身上的痛意:“要跑去哪里?”

    “哪里?”亓官麓愣了下,“不知道!”

    “……那姑娘先别急,停一会好休养生息。”

    “不成的!”

    “为何?”

    被斐守岁一问,亓官麓颇有些为难:“这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火烧起来了,要是我们停在原地,就会被困。”

    “如此这般……”

    斐守岁的眼眸里,正如亓官麓所说。大火啊大火,烧焦了好多看不清的枯枝。

    瞳孔倒映火的身躯,火如肥硕的莲叶,影影绰绰。脚下的黄土又干又烫,热风鼓动在两人身边,吹得斐守岁眼皮都疼。

    守岁缩了缩手指:“总归不能一直跑下去,姑娘,你停下来吧。”

    “可是公子!”

    “听我的,我自有办法。”

    亓官麓听罢,慢慢放宽脚步。

    两人本就被大火包围,没了奔跑时的风,好似水墨做的躯壳都在炙烤。

    那女儿家抹一把不存在的皮囊:“真热。”

    斐守岁在后掐诀不语。

    “公子,你要施法吗?”

    斐守岁“嗯”了声。

    亓官麓便一点点平稳身躯,歉意道:“公子,我从未背过人,这一路……”

    “无妨。”

    “那便好。”

    于是,长长的沉默。

    斐守岁无暇顾及亓官麓在做什么,他浸泡在术法里头,直到那个女儿家再一次开口。

    “公子?”唤的声音不重,像是低头的细语。

    “怎么了?”

    斐守岁正通过术法寻找火焰后的生门,便随便应了声。

    亓官麓却迟迟没有回答。

    再一次寂静。

    直到斐守岁的幻术有了头绪,他才抬起头,顺着失语的亓官,望见大火之后,一顶赤红的花轿。

    斐守岁:“……假的。”

    “假的……吗?”

    “嗯。”

    斐守岁瞥了眼,看到在一旁驼着背的轿夫。

    是一个个白脸红腮的傀儡。

    老妖怪若有所思,但还是先将宽慰之词,说给了亓官听:“不要被幻术骗到。”

    “啊!啊……”

    斐守岁垂眼:“过去吧。”

    “过去?”

    “嗯,过去将他们砍断。”

    “公子你在说什么……”

    斐守岁叹息一气,将掐诀之手调换。

    随即,一把水墨所做的长剑,出现在亓官麓面前。

    亓官麓看着长剑,明显察觉到斐守岁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脱口而出:“公子要我杀了他们?”

    “不是杀,他们已经死了。我让你做的不过破幻,剑在你手上,你能做到。”

    “我……”

    话落。

    长剑如风,钻入亓官麓手中。

    可她一个女子从未使过兵器:“公子,怎么挥剑?”

    “随便你,挥得稳些,别把我甩下来。”

    语气是平淡的,但斐守岁还是忍不住去看亓官麓的侧脸。

    亓官麓有些紧张,唇瓣微抿,拿剑的手在发颤,可她的眼神却盯死了逐渐靠近的红轿。

    应该不会出岔子。

    老妖怪便放心低眉,研究起破除大火的法子。

    仅是三句咒念的功夫,当守岁再一次去注意前方,轿夫与红轿已然散成了纸片。

    纸片在水墨长剑下碎开,一张张深红与亮银飞过,后面跟上许许多多暗黄的小纸人。

    小纸人被剪得很精细,就连眼珠子都有镂空。

    斐守岁:“这是……”

    “烧给死人的东西,”亓官麓喘着气,“公子,我这算……”

    “嗯。”

    “那好!”

    说着,亓官将剑颤巍巍地递给身后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了眼,没有接:“剑你先拿着防身,不必给我。我们就往轿子在的方向走,走走看。”

    “走?走去哪里……”

    亓官麓咽了咽,空中的纸片还在,那些本要被做成元宝的金银纸,于大火之中烧尽。

    烧成滚烫的灰。

    “可我总觉得,去不得……”

    “不去怎么知道。”

    斐守岁手上的术法幻成一行字,那字留下个不难理解的谜语。

    说的是:“生死轮转,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且这附近没有其他活物。

    老妖怪见亓官没有动身,解释道:“不必害怕,我在慢慢恢复。”

    “不是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前面……”

    “前面?”

    “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什……”

    音刚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从火海中走来。

    也是惨白的脸,殷红的腮。

    斐守岁:“你识得?”

    亓官麓摇头。

    “那……”

    只见女子一顿一顿脚步,走得极慢,慢到有些失真。就像被锁链捆住了四肢,女子艰难地朝向斐守岁与亓官麓。

    斐守岁凝眉。

    不应该,幻术常以熟悉之人下手,而此女子他与亓官都不曾见过。

    何人?

    又是哪个故事里,失了魂的可怜人。

    “公子,她走得越来越近了!”

    “砍吧。”

    “可!”

    “你若不砍她,她就杀你,别无选择。”

    “是,我知道公子之意,只不过……”

    “但说无妨。”

    亓官麓的语气并不抖索:“这喜服,我总觉得眼熟。”

    “喜服?”

    斐守岁皱眉,在他面前,女子所穿不过寻常衣裳。

    一袭白衣。

    沉默片刻。

    斐守岁只想到了一个解释:“我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难不成……”

    “想到了?”

    “那是我自己?”

    “……”

    默然。

    斐守岁良久没有回答。

    而亓官麓背着他,在往后撤步。

    长剑在她手上有些重了,斐守岁能明显感受到亓官麓的不安。

    术法相连,施术者掌控傀儡,而傀儡亦会影响其主。

    那一丝丝细小的恐惧,如同菌丝,试图染指斐守岁的心脏。

    感触着。

    斐守岁微微侧耳,他手一旋转,用术法压抑亓官麓心中惧怕:“往东南方向也能出去,就是麻烦了些。”

    “真的?”

    “嗯。”假的。

    生门岂能有二。

    斐守岁只是在想,要如何在亓官麓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杀死她的幻境。

    不过这个想法尚未实行,也或许是女儿家天生敏.感。

    亓官麓发现了斐守岁的谎言:“公子,我已砍了轿夫,也不差我自己。”

    “……好。”

    “但公子能否给我些时间?”

    “可以。”

    斐守岁垂眸,他看向手掌上的水墨小阵。

    小阵里有四五个墨点,正朝着他与亓官所在的位置靠拢。

    冷笑一声。

    斐守岁平静道:“听我指挥,绕开她。”

    “是……是!”

    言毕。

    亓官麓单手背起斐守岁,冲向一旁扑灭不了的大火。

    两人用传音交流。

    在火焰肆意之中,斐守岁看到那火燃烧起来,宛如木柴倾倒,瞬间吞噬了他与亓官。

    却不烫。

    火是冷的。

    斐守岁紧紧抓着女儿家的肩膀,传音一句:“不用怕,我们走对了。”

    “好!”

    疾步而行,身后的幻术也紧追不舍。

    斐守岁一边解幻,一边安慰亓官:“做好准备了吗?”

    “我可以!”

    “不必勉强,如若没有再绕绕,白使了力气,不值当。”

    “我知道公子的好意,”亓官麓甩了甩剑,“但我便是我,后头那个跑起来毫无章法的,不过是幻术!”

    “嗯。”

    “所以公子,我能……”

    “剑不是在你手上吗?”

    “是。”

    剑一直在亓官麓手上。

    亓官麓咽了咽,她倏地转过身,带着斐守岁正面了幻术。

    第225章 巽风

    于是。

    长剑腾空, 纸片飞舞,亓官麓在燥热与大火之中断送了自己。

    她瞪大了眼,看到自己那抹了胭脂的脸颊, 在渐渐清晰。耳边是斐守岁不停地宽慰,叫她不要怕, 不要担忧,有一个千年妖龄的妖怪陪伴, 她定能成功。

    定能……

    倏地。

    长剑尚未抽离幻术,那剑身就被纸片包裹,有一股很重的引力拖拽亓官麓的手臂。

    亓官麓立马开口:“公子!”

    那力气大得吓人,让本异于常人的水墨人儿都无力招架。

    斐守岁在后自然察觉, 但他并不担心,轻飘飘地给亓官放下一句:“既然身处幻境,那一切皆为虚幻。你若怕祂,祂便有机可乘, 你若视祂如浮云,祂也就威胁不到你。麓姑娘, 把祂当成最轻的东西,在你的世界里,最不值得用力去捧的物件。”

    “轻的东西……”

    听斐守岁的引导,亓官麓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那纸做的新娘还在拖拽剑的主人, 一下复一下,如同新生稚童吞食碗中米糊。

    是只顾着吃, 哪管喉间是否有刺。

    亓官麓沉下心去想, 身旁炙热的大火, 近乎要烤干她与斐守岁的肌肤。

    逼仄的火气在跳舞,斐守岁却依旧如故, 不紧不慢。

    一滴水墨做的汗水,流下。

    亓官麓的心声言:“轻的,是最轻的……”

    “是,”斐守岁应了声,“只要你敢想,这儿的幻境就能为你所用。”

    “想……”

    亓官麓的意识被斐守岁蛊惑,一句一句跳动的声音,闯入女儿家的心识。

    斐守岁并未伤害亓官,他不过引导了一个走不出局的迷路人。守岁知道此劫能渡,因为法阵的生门就在他与亓官脚下。

    只要亓官能砍,那么同辉宝鉴的幻境自然……

    便见。

    纸片的漩涡在低语中凝固,而女儿家的眉梢渐渐松动。

    是一句:“阿娘缝的帕子。”

    帕子?

    话落。

    纸片没了力气,裹挟手臂的黄纸猛地炸开。

    炸成一朵朵粗布制成的花帕子。

    帕子没有那么精致,甚至是粗糙的,上面唯一的浅粉小花都脱了线,有些泛白。

    斐守岁正欲开口。

    亓官麓便解释了帕子的由来:“这是我娘生我的时候,绑在手腕上的帕子。后来我嫁出去了,我娘就把这帕子留给了我,当作庇佑。”

    “原来如此。”

    但这又与“轻”字何干?

    亓官麓续道:“但我死在了出嫁的路上,而这块帕子,也跟着我一起落入了水底。公子虽说要最轻的,可我只能想到帕子。就是这块夜深人静,飘在河面,流向我家,像莲花灯一样的东西,太轻了……”

    说着说着,亓官麓的声音哽咽。

    斐守岁叹息一气:“姑娘不必全与我说。”

    “不,”亓官麓却一横心,将无人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斐守岁,“公子若不让我说,这帕子就变重了。”

    “……”

    “只要我说出来,心中的石头也就乘着帕子远去。那样我的心,我的泪,都是轻的。”

    “姑娘,”

    害怕亓官麓情绪不稳,斐守岁打断了她的话,“事已至此,不论是家慈,还是姑娘你,都要向前看。”

    “可是公子,我眼前漆黑。”

    “那就擦擦眼睛,或用手上的帕子,擦干净前路。”

    “擦……”

    “嗯,”斐守岁温柔了语气,“我们要走出去的,我猜你的心里,还有想见的人。”

    “啊……”

    一行清泪,区别与水墨的颜色,滴在干涸的大地。

    斐守岁垂眸:“梧桐镇,你的家人。”

    而我,还有块石头。

    “不了。”

    “嗯?”

    “见他们,不如见一见钗花。”

    “……”倒也是。

    斐守岁记得亓官与池是闺中密友。同样的境地,一个死在了宅中,一个死在了出嫁。

    老妖怪默然。

    片刻后,看帕子在亓官麓手中消散,斐守岁才说话:“有了期望,眼前就不会昏黑。”

    “公子待人真好。”

    一句突然的称赞,落在斐守岁耳中。

    斐守岁不明所以:“啊?”

    “只是觉得遇到公子,是我的幸事。”

    “……举手之劳。”

    “但公子的‘举手’,”亓官麓一旋长剑,“我却什么都回报不了。”

    你明明回报了。

    老妖怪跟随亓官的动作,看到火莲之后,影绰绰的人群。

    亓官麓传音:“公子,我该怎么做?”

    “绕开,不要硬拼。”

    “好!”

    似乎是心照不宣,傀师与傀儡,幻术师与幻境,一切都在千丝万缕之中运转。

    那女儿家立马丢下眼泪,听着斐守岁的指挥在大火里飞奔。

    跑得很快很快,近乎要飞舞起来。

    斐守岁的长发在风中凌乱,他下意识抓牢亓官的肩膀,传音直呼:“姑娘不必着急,生门就在我们脚下,你跑得再快不过是为了甩开幻术!”

    “啊?”

    募地。

    亓官麓停下了脚:“生门就在我们身下?”

    “是,”斐守岁抚平被风吹乱的墨发,“但我还不知要如何破幻。”

    “这……”

    仅是几句话的功夫,那些幻术假人再一次围住了斐守岁与亓官。

    亓官斜了眼层层包围的火莲:“公子,这回要往哪边逃?”

    “我看看……”

    斐守岁掐诀算卦,手指却停在了术法中央,无法动弹。

    奇怪,方才还没有的局面,眼下怎么……

    有了变动?

    斐守岁抬眼,扫过渐渐缩拢的火圈。

    只问亓官:“这大火,你可有发现异常?”

    “异常?”

    看向火红的海。

    赤红交织,宛如天罗地网,压在了两人头上。

    亓官麓并非修行之人,她摇头:“看不出来。”

    “那……”

    为何巽位会出现一阵异样的风?

    斐守岁凝眉,无法破解的谜题只好作罢,他看着手掌上拟态的法阵:“正北,跑向有热风的地方。”

    “是!”

    言毕。

    亓官麓再一次跑起来,她一袭水墨做的喜服,没有丁零当啷的声音。

    好似黑天下的雨燕,背着乌云,寻找归家的方向。

    跑吧。

    女儿家心中想。

    “我要快点跑,那样才能给公子多争取些时间。”

    她以为这自言自语斐守岁听不到。

    可惜,斐守岁是幻术的主人,他听得一清二楚。

    亓官麓还说:“虽不知公子生在哪里,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巽位。”斐守岁。

    “心里头乱糟糟的。”亓官。

    “巽之与风,八卦……”

    “为何面上总有阵带着水雾的风?”

    “什么?”

    斐守岁掐诀的手指停在了指节上,他也感触到了风。

    是湿漉漉的,来自海面的冷风。

    宛如身处大海中央,暴雨从海中卷起,有接连天地的水龙卷,浇湿了渔民的小船。

    风……

    海风……

    这风也面熟。

    斐守岁正想叫亓官换个方位,而那狂奔的人儿忽地刹住了脚,扭头跑向相反的地方。

    跑得毫无章法。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斐守岁看着手上阵法在棋子的变动下,扭转五行。

    风卷了火,火烧了林,还有在金中溢出的水,水下扑灭的土。

    斐守岁两眼一黑,又不好骂人:“这下全乱了……”

    而亓官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公子,那火影里的人我认识!”

    “什么?是何人?”

    “是……是……”因没了节奏,亓官开始疲软,“是唐永和唐年!”

    “他们?”

    斐守岁扭头去看。

    果不其然,在莲花火林下,守岁见到一位肩上有黑鸟的男子,另一位则被长剑砍断了身躯。

    一半流血,一半化脓。

    斐守岁的思绪缠在一起,连着方才遇到的冷风,他开始有些乱了阵脚。

    这是哪门哪派的法术……

    守岁蹙眉,只问:“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就算只有一个背影,也要第一时间与我说。”

    “好!就是刚才太突然,我才没有通知公子。”

    “知道了,”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手上五行交融的阵,只得再次掐诀,口内是,“风生水起,起行大雾。若见风伯,降雨伏妖!”

    言毕。

    独属于槐树的湿冷吹开,是来自深山雨林,屋后冷井的风。

    风先抚平了斐守岁卷起的长发,才在周围护出一个小小屏障。

    屏障是轻柔的,完全隔绝了热意与躁。

    但亓官麓忧心道:“公子可还撑得住?”

    斐守岁大概没料到会被关照,他一愣,才脱口说。

    “无妨,”沉默片刻,“多谢。”

    “谢什么?”

    女儿家在术法下,动作逐渐变快。

    斐守岁低下了头,笑道:“姑娘不辞辛劳背着我,我自然是要谢的。”

    亓官麓:“公子惯会说客套话。”

    “……”

    语断。

    斐守岁不再说话,亓官麓也知晓斐守岁的性格,不复搭茬。

    就将话卡在一半,陷入安静。

    亓官还在往前跑,身侧闪过摇曳的火莲。

    火莲包围的幻境什么都没有,除了大火与脚步声,扑面的灰土,带给斐守岁今日的第一口干涩。

    但若摒弃一切,细听,便能察觉男人的低吼。

    吼声不大,堪堪闯入耳中。

    斐守岁整理着混乱的法阵,一半心思放在了后头的唐家兄弟上。

    那吼叫来自唐永,唐年则没有声响。

    何意?

    同辉宝鉴此举是为的什么……

    斐守岁掐诀,没时间给他沉思了,于是老妖怪在法阵上,落下一行水墨小字。

    写的是:“钟山山君,借我双目。开眼拨云,闭眼揽月。”

    术尽。

    是一道浅红的术法,覆上斐守岁的眼眉。而后,术法变成薄薄的红沙,遮住了斐守岁的灰白妖瞳。

    而法阵之中,现一行古字。

    “哪来小辈,敢借我的眼睛,狂妄至极!”

    斐守岁:“……”

    “不过有趣,给你一炷香时间,过时不候。”

    看到回答,斐守岁反复读了两遍,他没想到能成功,他只是借着同辉宝鉴的口子,想试一试先前琢磨的咒念,结果不费吹灰之力,术起术落。

    槐树咽了咽,伸手去摸那纱。

    薄纱柔软,里面含着一股清澈的灵力。

    这是个机会。

    斐守岁也不顾烛九阴借他双目的原因,他毫不犹豫地抬起眼眸,一双霸气的竖瞳倒映满是大火的荒原。

    第226章 烛龙

    “哎哟……”

    热茶入喉, 一个红衣男子懒散在美人榻上,“你们不由分说地将我绑来,就是为了我的眼睛?”

    男子双目失神, 是看不见眼前何物。

    而一旁热茶的孟章并不言语。

    同样红衣的月上君站在桌边,他把陆观道一行人护在了身后:“你若不愿意, 我们可请不动你。”

    “哼,”烛九阴吹一口茶叶, “听说有关镇妖塔的破事,想来有趣才动身。谁知我刚坐下,就被一棵小小槐树借走了眼识。”

    指了指暂失明的眼瞳。

    烛九阴百无聊赖道:“真搞不懂你们,为何要救个毫不相干的妖, 不觉得掉价吗?”

    孟章:“……”

    月上君甩袖:“你难道不知那场大火烧了多少生灵?”

    “火?”烛九阴撇撇嘴,“我见过的大火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场?”

    “自然是人间西南的那一场。”

    “哦~是现在邪祟死尸遍野,被凡人修士唤作‘死人窟’的地方?”

    “是。”

    烛九阴听罢, 将茶盏搁置一边。他虽然看不见了,却依旧望向一片昏暗中, 发着绿光的黑石。

    笑了声。

    “可那火与我无干啊,”烛九阴点了点楠木桌,“我若没有记错,死人窟是因为……因为……”

    话是故意不说出口, 惹得谢义山在后探出脑袋。

    “啊!记起来了,”头颅一转, 烛九阴看向默不作声的点茶人, “你该比我清楚才对, 孟章。”

    “……”

    冲茶的手停下。

    孟章淡然将茶具放到一旁,然后用棉巾擦了擦手指。

    “怎么哑巴了?”烛九阴。

    擦完手指, 孟章又去擦一尘不染的案桌。

    烛九阴挑眉继续道:“我虽长生,但又不痴傻,你这样逃避我的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说……”

    话锋一转。

    烛九阴在黑暗里,瞥见一半龙一半人的魂魄,他笑道:“你是不想让这小子知道……咦?”

    手指又移了移,烛九阴见到江千念。

    女儿家被打量了彻底,浑身不自在。

    烛九阴还在看,惊叹一句:“孟章,你这里人才辈出啊。”

    孟章:“由我来说太残忍了。”

    “哦?”

    “死人窟一事。”

    “这有什么好怜兮的,你又不是解竹元。”

    “师祖奶……”

    谢义山探头探脑之言尚未说完,月上君就捂住了他的嘴,还顺手用禁言术封了陆观道的口。

    陆观道:“……”

    而旁边你一句,我一句的两神,停下了话头。

    孟章把那棉巾叠好放于手边,竟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开始翻阅桌上竹简。

    陆、谢与江:“靠!”

    但还好,烛九阴不依不饶:“真的要我说吗?”

    孟章:“你说。”

    “这样不太好吧。”

    “有甚关系。”

    “我毕竟是局外之人,今日才被你们拽着入了棋盘。”

    “无妨,你脸皮厚。”

    “啧!没大没小。”

    烛九阴被呛,便从美人榻上坐起,他再一次看向三个身份不凡的小辈。

    “想来雪狼一族已经准备好了。”

    江千念被点,猛地一颤。

    “不必害怕,我没有蠢到会在四象青龙的府邸害人。啊不对,是害两个半妖还有一块补天石。”

    三人:“……”

    只有江千念没有束缚。

    江幸咽了咽,她顶着威压,朝烛九阴拱手。

    但因为害怕,便是什么都没有说。

    烛九阴见了,笑着调侃:“雪狼不是最为桀骜不驯,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学会了卑躬折腰。”

    “……”好欠。

    月上君叹息一气:“莫要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我吗?”

    “……”月上君。

    烛九阴眨眨眼睫:“我到现在都不知你们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为了借眼识,还有一场火?”

    “不光如此。”

    提及缘由,孟章从竹简中抽出一行字,他把字送到了烛九阴面前。

    可惜,字的样式古老,陆观道与江千念无法辨别,更别说术业并不精通的谢义山。

    三人大眼瞪小眼。

    但烛九阴一见到那话,就直了脊背:“这是栽赃。”

    “哼。”孟章。

    “你居然想把人间的灾火全往我身上推!”

    灾火?

    “这是什么?”烛九阴伸手,用术法抓出一把文字,丢在空中,“山阴县陆家镇,此地我千年来从未去过,怎么可能……”

    忽地,烛龙刹住嘴里的话,他瞪大了眼。

    “你?好啊,你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

    只有陆观道知晓山阴县与他有关,但他并不明白烛九阴的反应。

    到底那字,讲了什么?

    便听孟章开口:“‘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

    “你想参我?!”烛九阴猛地拍桌,“谁给你的胆子!”

    孟章斜了眼。

    月上君立马站在两人之间:“他要是想参你,还用得着把话送到你面前?”

    烛九阴:“……呵。”

    然而。

    孟章:“要不是你的玩忽职守,想来人间就不会有这么多大火。你再仔细看看,除却陆家镇,还有哪个地方是你‘千年来’都不曾去过的……”

    想起旁边有个陆观道,孟章沉了视线。

    “你非春虫。”

    陆观道:“……”

    “好笑!”烛九阴却言,“若说其他与我有关,我哑口无言。但偏偏是陆家镇的火,却和解君脱不了干系!”

    “我?”

    谁料,解君正推开屋门,手提一食盒而来。

    她先是朝月上君与三人笑笑,后脸色一变,嬉皮笑脸道:“燕斋花干的蠢事,与我一脉无关。”

    “那他师父呢?”烛九阴冷哼,“死人窟的火与死尸可是他一手促成。”

    “您说的这些……”

    解君挑眉,她上前一步,把那食盒丢到孟章面前。

    随后,她站在三人旁,手一拦:“比起邪祟与尸首,接下来天界的好戏,您难道没有兴趣?”

    “猜到了。”

    “猜?”

    “自我从钟山游走,绕了一圈极北,看到本该坐镇雪狼一族的老首领不在帐中,想必她早早启程,就为了你说的好戏。”

    “嚯,您老平时连步子都懒得挪,今日倒愿意大老远跑去极北。”

    烛九阴刻意冲着江千念笑:“好不容易有点乐子,我不来岂非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说着说着,大概只有三人还记得死人窟的话茬。

    是那大火,来自燕斋花的师父。

    陆观道皱着眉,心里头盘算如何去宝鉴之中给斐守岁传信。

    但可惜,在座的老神仙都看穿了他的心思。

    孟章打头,毫不留情道:“想去同辉宝鉴?就让解竹元打断你的腿。”

    解君:“啊?我吗?”

    陆观道:“……”

    “从未见过这样不听劝的,”孟章放下竹简,“陆澹,你若再打乱计划,不光槐树救不出,连自己也会栽在里面。”

    陆观道咽了咽。

    这会儿,烛九阴笑着扯皮:“小石头,别与这个墨守成规的一般见识,我支持你去,去的时候能带上我吗?”

    孟章和月上君:“……”

    看到众人没了剑拔弩张之势,月上君才解开了陆谢两人的禁言术法。

    一松开。

    谢义山就开口大声:“不能让陆澹再去了!”

    陆观道:“不是,我还……”

    “上回从湖里将他捞起,他昏了半月有余。这次再去,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事!”

    “原来如此。”烛九阴。

    但解君言:“他早背着你与阿幸去过两回了。”

    “什么!!!”谢义山听罢气得就要跳起,他猛地转过身,“陆澹你不要命啦!”

    江千念默默拉了一把谢义山。

    陆观道在旁并不心虚:“我有分寸。”

    “分寸”二字让在场的神仙妖怪,除了月上君和烛九阴,都沉默了。

    那宝鉴的主人兼牵线的红娘,捂嘴轻笑。

    孟章叹气道:“你要是知分寸,就不会学了点幻术,就偷摸进去私会。”

    “私……?”解君倏地回转过头,一副不敢置信,“这话居然从……”

    “实话实说。”

    这下,让本有底气的石头煞红了脸,原来的嘴硬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揭开面纱后的赤.裸。

    解君上前,小声:“何时学会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从石头明目张胆地进出宝鉴之时。”

    听罢。

    解君尬笑两声,只好打打圆场。

    “换作是我也坐不住,说不准还会捅出篓子。既然无事发生,那便揭过去吧。”

    “……”

    孟章看了眼烧红的陆观道,他气笑道:“既想着救人,又难耐寂寞。”

    烛九阴乐呵呵地打岔:“那是一腔热血。”

    “最后血洒幻境?”

    “幻境一事,还得请教红娘。”

    月上君:“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那你可知包庇之罪,在天界受何等惩罚?”烛九阴。

    月上君眯了眯眼:“此罪我知晓,天雷刑、火刑还要压在山下做枯草。”

    “你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又有何干。”

    烛九阴见月上君不吃这套,转头与孟章:“他如此袒护,你不气恼?”

    “天界那边没有发现。”

    “哎哟,好啊,好一个没有发现。适才还说那些毒话,现在又护起崽子了?”

    孟章沉默片刻,冷哼:“我非诸葛。”

    解君:靠。

    话落。

    孟章又冲着陆观道言:“你三番五次入幻未被天界发现,只能说明天界没把镇妖塔当一回事,而之后的衔接……”

    “衔接之处,在妖界极北,天的终极。那里常年大雪皑皑,恐怕要辛苦看守之人了。”

    孟章漫无目的般:“分明游离在外,却如此清楚。”

    烛九阴:“千年前镇妖塔的响声,可是把我都吵醒了。那动静,是个有脑子的都能猜到意欲何为。”

    “劳驾您记得此事,”解君笑嘻嘻地上前给烛九阴倒茶,“那您……”

    “马车要选得大些。”

    “嗳!定给您安排妥当。”

    ……

    语气渐渐飘远。

    同辉宝鉴的斐守岁,就看到了这些。

    守岁在宝鉴凌乱的风里,借着烛九阴的眼睛,听到了那一头的声音。

    吞下吼中干涩。

    斐守岁有些害怕被钟山山神发现,但没想到长久的喧闹之后,当烛九阴面前的人儿散开之时,那个老不死的烛龙,笑着给他传音。

    说的是:“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227章 高草

    斐守岁:“……”

    故意为之?

    烛九阴:“不然?”

    斐守岁哑口。

    “可惜那群人心中都有戒备, 没把话说全。小槐树,你想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还能是什么,”看到烛九阴在孟章身边说话, 传音的对象却是他槐妖,“自然是他们的救人良计。”

    话落。

    斐守岁尚未反应, 那看着竹简的孟章就开了口:“我不瞎。”

    “哎呀呀,我当然知晓。”烛九阴。

    “所以你想着顶风作案?”

    旁边整理书卷的解君抬头:“一切不都准备好了?”

    孟章垂眸片刻, 等到陆谢江三人走远,才说:“我们方才所言都让槐树听到了。”

    “什!”

    解君猛地站起身,看看烛九阴,又看看孟章, “这……”

    “箭矢已出,无法回头。”

    “可是……”解君与那烛九阴失神的眼瞳对视。

    斐守岁正好看到赤龙金瞳。

    好似透过了屏障,望见彼岸。

    解君咽了下:“小槐树岂非知道了死人窟的由来?”

    “嗯。”烛九阴颔首。

    “唉!您老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怎么了?”

    “您还装什么糊涂,您都亲口说了我与燕斋花那厮的干系。”

    “我知道啊, ”烛九阴乐呵呵地抢过孟章手中竹简,他拍了拍, “你与狐狸姗姗来迟,燕斋花屠了道门,那谢家娃娃没了亲朋。”

    “姗姗来迟用得不对!分明是那位阻拦,且西南的惨事……”

    “你们此举不就是为了死人窟?再说了, 那位又是哪位,打甚哑谜。”

    “是王母拦着解十青。”

    “那不就好了, 与你何干。”

    “我若早些料到, 就不会……”

    烛九阴听罢, 冲着孟章咋舌:“你看看,与你待久了都一个脾性。万物苛求个十全十美, 到头来什么都捞不着。”

    结果。

    孟章不由分说地掷下手中茶盏:“谁都可以说这句话,而你不行。”

    茶盏震碎了话语。

    停顿之后,四象青龙在两人注视下甩袖推门,扬长而去。

    独留解君与烛九阴在屋内。

    烛九阴笑了下:“这么记仇。”

    “……要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才不会舍下面子找您。”

    “不过……”

    “怎么了,”解君将桌上茶水擦干,“是小守岁那边的事吗?”

    烛九阴摇头:“他无妨,有我的眼睛在,什么术法能拦得住?”

    “那又是何事,能让您咽下了口中之话。”

    “我是在想这镇妖塔坠入妖界,你们要翻旧账就必须救出小槐树。可没了槐树,谁来做守牢之人?”

    “……”

    解君还没有回答,书斋之门被用力推开。

    还是孟章。

    后头跟着两块石头。

    是孟章将陆观道拉了回来,顺带一个思安。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与思安的样子,才知时间的不留情面。

    原来那黑石又高了一截,黑牙的躯壳在秋风里沧桑。

    只见孟章冷着脸,回答:“有人自愿,不必担心。”

    “自愿?”烛九阴笑道,“谁想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永生永世见不到光亮?”

    视线一扫。

    落在陆观道身上。

    斐守岁借着眼睛,在同辉宝鉴的大火里,窥见爱人的样子。

    与宝鉴中的不同,却又无法说出差别。

    烛九阴侃道:“一个连五年都耐不住的娃娃,你叫他守牢?”

    “不是。”

    “嗯?那就只剩……”

    思安?

    同样也是石精,且有千年修为。

    斐守岁皱眉。

    这算什么。

    几乎同时,烛九阴问道:“你们抓着他把柄了?”

    孟章:“……”

    解君连忙解释:“是他自己请缨,说为了报恩。但那会儿事杂,他也没说要报谁的恩。”

    “莫不是荼蘼花?”

    “啊?”解君眨眨眼,“您老连这都知道?”

    烛九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睁眼唤金乌,闭目见玉盘,身姿绵延千里,化作山峦峡谷,有何不知。”

    “也是,但……”

    “我并非为了她,”思安打断了话,“大人既然知荼蘼一事,那该也清楚,见素仙君是从我的手上买走了补天石。”

    谁知。

    陆观道插嘴:“我是不信的。”

    “不信?可我记得思安在人间捡到了你,”烛九阴故意停顿,“却比你先一步化作人形。”

    “……是。”思安。

    “那又如何,我觉得荒唐。”陆观道。

    “你觉得又没用,人家认定了此事,你难道还想辩驳?”

    陆观道:“但他之言,有失偏颇。”

    “哦?”

    “他的修行与我无关。”

    “不,除了修行还有一事,”思安用黑牙的皮囊,露出一口牙齿,“那年我若阻止了荼蘼与见素……”

    “你阻止不了。”

    话未了,又有声音打远处而来。

    是两件红衣,左边那位眉目慈悲,笑颜常开,右边那位一袭绯红,凝眉苦色。

    可面目慈悲的是个真人,绯红衣裳的却是傀儡。

    解君站起身,擦了擦眼:“哦!傀术成了!”

    “傀术?”

    “您不是无所不知吗?”顾扁舟。

    烛九阴哼了声:“我不得让小守岁知道知道?”

    斐守岁:这称呼怪恶心的。

    尤其是从年轻面貌的神仙嘴里说出。

    但烛九阴还是这么唤,说一句:“小守岁你不必惊讶,是小见素被天界惩罚后,烧没了躯壳。竹元刚从阴曹地府里把他的魂捞出来,做了个傀儡身子替用。”

    斐守岁:……烧没。

    那宝鉴之先的火莲,是真的。

    顾扁舟控制僵硬的傀身,走上前:“这是荼蘼与我的选择,就算你来阻拦,也只会让她和我徒增磨难。”

    思安沉默。

    顾扁舟又见烛九阴失焦的眼瞳,他道:“处罚后,我被仙官随意丢到了人间。本想撑着口气,去看看稚童走失案的结果,但碰巧遇上了路过的黑白无常,才游了一遭阴曹地府。”

    斐守岁:为何天界的仙官,与地府的鬼使如此草率。

    “是因为稚童走失案,在人间还没有着落。”

    斐守岁:……

    迂回。

    天上的神仙都没长嘴巴,全靠悟性?

    烛九阴笑了笑:“那群老不死的,专挑小辈折磨。”

    “可惜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烛九阴:“那就让它烧吧。”

    “为何!”顾扁舟的身躯咯吱咯吱,“如若无人揭开,这天下又有多少团圆被拆散!”

    “那你现在揭得开吗?”烛九阴转头与解君,“你的傀身能撑多久?”

    解君看向顾扁舟。

    绯红衣裳松松垮垮,木头身躯有一道道裂痕。

    “半月。”

    “半月之后,你打算如何?”烛九阴。

    “再去人间。”

    “噗,”烛九阴捂嘴,“魂魄又能做什么事呢?”

    顾扁舟捏拳。

    思安在旁开口:“既是魂魄,定要投胎。”

    “什么?我已是仙……”

    话卡一半,顾扁舟愣了瞬,随即,他的惊愕变成了苦笑,“原来是这般。”

    “那投胎之前,你心中可还有未了之事?”

    “自是有的。”

    顾扁舟一动不动地看着烛九阴,他好似能看穿眼眸之后,斐守岁狼狈的样子。

    他说:“有的人若不三番五次进出,今后也不必站在他身边。”

    一直插不上嘴的陆观道:?

    一直看得到的斐守岁:?

    顾扁舟背手,那木头做的手臂,有年轮的印记:“就如神君言,‘箭矢出,吾不悔’。”

    “又是个傻瓜,”烛九阴笑叹,“为了什么情啊爱啊,都成了春天不愿出来的虫。等到好不容易钻出地面,才发觉已是晚春初夏,又要去哪里眺望春意呢?”

    言尽,顾扁舟正欲反驳,却被孟章拦了下来。

    解君在旁松了口气。

    谁知孟章道:“没人愿意在这里听你说书,槐妖那边你既然借了眼睛,还不快去帮他。”

    “哇!”烛九阴夸大一句,“好大的官威!”

    月上君笑道:“入局,是逃不走的。”

    “嘁。”

    被两人前后堵了话,烛九阴慢吞吞地伸懒腰,复又朝陆观道打了个响指:“小黑石你放宽心,他们一个两个不愿救,我去救~”

    解君:“您别闹了。”

    “哎呀呀,怎么就非我不可了?”

    “就凭那道横断荒原与死人窟的地界。”

    孟章看到烛九阴一闪而过的诧异,他手一旋,在众人眼下变出缩小版的死人窟,续说:“世上能做出隔绝术法的神仙很多,但维持千年者甚少。”

    “所以你猜到了我?可我又为了什么?”

    “因钟山在昆仑之旁,而死人窟离昆仑并不远。”

    “哦?”

    “死人窟的一场大火,若是烧到了昆仑……”

    烛九阴眯着眼:“是啊,说不定是西王母所为。”

    “不会是她,”解君摆摆手,“早让十青去旁敲侧击了。”

    “那这世上也还有很多大能,你们如此草率可不行。”

    孟章冷哼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株绿草。

    草很普通,与路边的野草一样,不珍贵也不值得收藏。

    但烛九阴见到后,下意识抱胸防卫:“作甚。”

    “这是荒原的一种高草,能束缚亡者魂灵。”

    旁边。

    陆观道皱眉,他还记得在幻境中,曾被荒原的高草围堵。

    那时候的荒原下了大雨,有好些个苍老的灵魂,拖拽他的身躯。

    他本不在意,以为是幻术罢了。

    幻术……

    孟章又说:“而见素下凡,却意外被鬼使抓入地府,你猜猜为何?”

    “新来的小啰啰不懂规矩。”

    “是人间因镇妖塔之妖,死去的百姓日渐增多,而鬼使却收不到足数的鬼魂,才拿了他一个拥有仙格的魂魄充数。”

    烛九阴愈发冷脸。

    “此世间,能做出如此规模的驱鬼,非你莫属。”

    “是因为我连绵千里,阻隔邪祟的身躯?”烛九阴侧了侧脑袋,“好吧,我认了。”

    斐守岁:这么快?

    “你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有不认的道理。”

    孟章垂眼:“除却高草与山峦身躯作证,还有一事。”

    “什么?”

    孟章朝向月上君。

    月上君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入那双共通的眼眸。

    好像……在看斐守岁?

    斐守岁还在同辉宝鉴的大火中挣扎,他不知道月上君的眼神何意。那样的表情,宛如翻滚的泥浆,黏糊糊地要粘住斐守岁的躯壳。

    可泥浆安静下来,总有清流。

    月上君叹息道:“先救人。”

    第228章 紫藤

    烛九阴却不答应, 只说:“我连故事都没有听完,为何要走?”

    故事?

    视线落在思安身上。

    原来是方才顾扁舟到来,打断的守牢之事。

    思安被众神的目光包围, 颇有些不自在:“是我自愿,与他人无关。”

    “真真好笑, 就为了什么还恩?”烛九阴看一眼陆观道,“他何时知道的?”

    “被蝎子精围困之时。”

    “蝎子……”烛九阴笑说, “可是请了昴日星官?”

    “不,星官是路过才……你?等等,你的意思?莫非!”

    陆观道倏地回转身躯,看向四象之首, 名叫孟章的那个。

    昴日星官为二十八星宿之一,虽不在青龙手下,但若请人,还是请得动……

    陆观道瞪大眼, 脸上仿佛有个模糊的问号。

    孟章解释:“解竹元请的,非我。”

    而那赤龙解君挠挠头:“输了一下午的麻将才请来。”

    麻将……

    烛九阴又道:“你看看, 他们像商量好的一样,连你什么时候有危险都了如指掌。你难道不怀疑他们吗?且一个两个都是大能神通,同辉宝鉴还不是在他们之下。”

    陆观道愣在原地。

    只好由解君开口:“我之身份特殊,月伯伯又是法器的主人, 不妥。你要说让……”

    “我去的话,那烂账就翻不完了。”孟章。

    “所以让我替罪, ”烛九阴不屑, “我知道驱使亡魂不妥, 但我凭什么听你们的,就凭你们手上的草?”

    “不, ”解君抿一口茶,“还有解十青。”

    “与他何干?”

    “您想想,他是谁的兄长?”

    “他……”烛九阴皱眉,“我记得青丘上一任君主是有几个孩子,是叫……”

    顾扁舟插嘴:“花越青。”

    “是他?”烛九阴搓下巴的手一停,“他不是……”

    “正是与菩萨坐骑,大打出手的那只白狐狸。”

    “什?”

    听到此言,烛九阴有些坐不住,他拍了下大腿,“好啊,居然还有这招!”

    孟章走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坐骑以一换一,换走了解十青去王母座下。”

    “那又如何?”

    “你觉得他一只没了母族,无依无靠的狐妖,会招惹王母?”孟章笑了声。

    烛九阴嘴角抽搐:“然后?”

    “然后王母自然知晓了缘由,再加上死人窟一事。”

    “我的报应咯?”

    “非也,”顾扁舟背手,“路,我们已经为您铺好了。”

    烛九阴:“……”

    斐守岁借着眼睛,看了一场好戏。

    而烛九阴,还在嘴硬:“啊啊啊,那我偏不去!天界又能奈我何!我可是开天辟地就存在的老不死,难不成他们打算把我送入镇妖塔……”

    募地。

    坐直了身。

    烛九阴显然被自己的话唬到,他的手指,指向思安:“你?你们?”

    思安显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但孟章与月上君,同时轻笑。

    月上君弯着眼眉:“所以让你先救人。”

    “你们一个两个竟敢打我的主意!”烛九阴握紧美人榻上的软枕,“说!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什么时候……”

    孟章转头,看向顾扁舟。

    那在人间有“西山居士”名号的见素,笑了下。

    斐守岁:顾扁舟,字西山……

    代表了什么?

    顾扁舟上前言:“我曾誊抄过一本仙界的名录,大人要不猜猜里头写了什么?”

    “仙界名录……”

    书卷?

    斐守岁一晃神,仿佛时间倒流数月,他正坐在阿紫客栈的窗边。

    那夜没了秋雨,微凉的风,冻住了一树的海棠。

    是那本册子?!

    斐守岁依稀记得,上头有辨明妖怪真身的法子,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山,山里又住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兽。

    书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是……

    《海怪山精传》!

    因为名字极其拗口,反倒让斐守岁记了起来。原来此书来源于天界,而顾扁舟不过翻抄之人。

    可仅仅一本无足轻重的册子,又如何威胁到烛龙?

    眼见,顾扁舟控制傀儡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屋子正中央的红衣人儿。

    绯红对暗红,一仙对一龙。

    顾扁舟挺了挺本就弯不下的脊背:“您若主动请缨去天界讨罚,说不准就免了这牢狱之灾。”

    “主动?那我还得谢谢你们,为我摆的一出……不,拉我入的一出好戏?”

    “能得到您的赞赏,后辈惶恐。”顾扁舟。

    “哼,我呸!”

    烛九阴猛地站起身,他身量高挑,比傀儡做的绯红高出一个脑袋。

    且失了神的眼瞳,更添威严,仅是缓慢地一扫,就让没有仙格的思安浑身起毛。

    烛九阴动了怒:“你们有何胆量,能拦得下我?”

    孟章:“……”

    解君:“……”

    “信不信我拆了这座山头,让山下的老妇也成死人窟的孤魂野鬼!”

    话落。

    寂静。

    顾扁舟没有回答,许是木头的脸,连眼皮都懒怠眨。

    而青龙与赤龙站在门边,一个背手,一个叉腰。

    烛九阴笑道:“看来是准备了。”

    解君听罢,嬉笑着上前:“我们哪敢和您老硬碰硬,不过是商量商量。况且无所不在的您,不是来这儿赴约了?”

    “……”

    就刚才烛九阴有一句说一句的样子,眼下的局面他早该知道。

    解君笑眯眯地从旁边的食盒中,拿出一盘糕点:“您老看看,这是晚辈刻意从江南买的,还热乎着呢。”

    烛九阴看了眼:“……”

    此时。

    月上君传音给众人,以及蹲在外头听墙角的谢义山与江千念。

    “拉不下脸,给他点时间。”

    “早知道了。”孟章。

    解君为做足戏,还推了把顾扁舟:“傀术成后,一日内是不得走动的,你也不怕在半路上木头脑袋哐当坠地。”

    “我……?”

    解君复又推了把:“好啦好啦,回去脱魂,让我检查检查。”

    “现在?”

    顾扁舟显然没有明白几个老神仙的计谋,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成。

    而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烛九阴,竟然就坐在榻上,吃起糕点。

    还说一句:“没有别的孝敬了?”

    孟章“啧”了声,不想搭话。

    解君立马将顾扁舟塞给陆观道与思安,转头:“自然还是有的,我这就叫伯茶去拿!”

    门外的谢伯茶浑身一抖,拉着江幸就想跑。

    可来不及了,解君一个箭步,飞也似的拦住两人。

    脸上笑意是遮挡不住,解君也没打算藏,她干脆乐出了声:“那就麻烦我的好孙儿再去一趟了~”

    斐守岁:……

    原来陆观道能入幻,是因为谢义山在外跑腿。

    谢义山看着解君递出的马车钥匙,只好灰头土脸地接下:“是……”

    “哦对了,”解君背对烛九阴,也不说悄悄话,“江南美景虽好,可别贪杯喝醉。”

    “什……”

    谢义山还没懂这弦外之音,江千念已然捅了下他的胳膊。

    小声说:“雪狼行至江南,要我们去接。”

    “我们?那陆澹?”

    “不用管,死不成的。”

    陆观道:“我听到了……”

    烛九阴斜了眼:“大老远跑去那儿做甚?”

    说的是雪狼。

    解君回身:“这不是要孝敬您吗?”

    “……哼。”

    不过雪狼为何去了南方,那极北之地与江南相隔甚远……

    斐守岁的注意被话语吸引,他浑然没有察觉,那一双深绿的眼睛,正透过烛九阴在凝视他。

    烛九阴放下手中糕点,传音给斐守岁:“唔哟哟,你没看到吗?”

    “大人您说什么?”

    斐守岁在同辉宝鉴的幻术之下,只能看到缭缭大火与干涩的尘埃。

    还有那甩也甩不掉的唐家兄弟。

    守岁皱眉:“大人应该也看到了。”

    “不是你后头的两个鬼魂,我是说我这儿。”

    “鬼魂?”

    “……你的注意点真奇怪,那两人不过是鬼怪幻术。”

    烛九阴见孟章与月上君离开,而那一双依依不舍的深绿眼睛,回过头,与他对视。

    暗笑。

    “我是说在我这儿,有人看你喏。”

    “嗯。”斐守岁在调整法阵。

    “嗯?”烛九阴读重了字,显然诧异,“好绝情的人。”

    守岁低眉:“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

    “不然……”还能如何。

    斐守岁压着情绪,佯装毫不在意,说起的话也就滴水不漏。

    至少这样能骗过陆观道,可惜骗不过千年万年的神。

    烛九阴笑着调侃:“你这般不坦诚,我岂敢放心救你?”

    “为何?”

    “若是你趁我救你之时,你给我来上一刀。”

    “不敢。”

    “……你与孟章一样无趣。”

    烛九阴玩着白发,看那远去,即将消失的一行人。

    他眯了眯眼,咳嗽几下,大声道:“晚斋要吃热乎的!”

    孟章脚步一停,复又步履稳健。

    烛九阴却又说:“你给我亲自下厨!”

    这会儿。

    孟章转过了身,他看一眼路的尽头,那一袭暗红。

    但什么都没有说,萧瑟的紫藤花架,因在初秋,无比寂寞。

    孟章只与陆观道言:“他同意了,你也做好‘闹天宫’的准备。”

    “是。”

    便在转弯处,头也没回。

    秋风打面,圆形拱门,瑟瑟的傍晚,只剩陆观道一人。

    石头停下了脚,他转头窥探眼瞳中的爱人。

    隔着宝鉴,隔着屏障的另一头,斐守岁也看到了陆观道。

    是烛九阴放开眼睛的视线,让红线两端,系上绳结。

    一阵风,吹卷落叶。

    烛九阴努努嘴:“我又不是红娘……”

    借着别人的眼睛,一切都会失语。

    虚幻的人影叠在一起,斐守岁对烛九阴言:“多谢大人。”

    烛九阴:“……”

    好似同辉宝鉴那一头的大火烧到了这儿,烛九阴缩了缩身子,在美人榻上轻笑。

    “我可是死人窟的‘罪魁’。”

    “嗯。”

    “那你为何谢我?”

    斐守岁咽下喉间的干:“谢的是如今,厌的是从前。”

    “这般泾渭分明,好生可怕。”

    “不管怎么说,大人还是让我看到了他。”

    “因为你心里头想着。”

    “……”

    “我是开天辟地的妖,这点波澜还是能发现的,”烛九阴笑看陆观道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哼了声,“我啊,曾经强行剪断了一个红结。后来那个守空宅的人将我疏远了,我想着法子补救,才有了死人窟外的荒原。”

    斐守岁心叹,想来那位就在面前。

    “不过……”

    不过?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第229章 许诺

    斐守岁:倒不是这么用的。

    烛九阴又叹:“你看看那人, 还在痴痴地等呢。多傻啊,好似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好,他也就死心塌地信了, 信什么相认。”

    斐守岁沉默。

    “你说话呀。”

    斐守岁不知道说什么。

    烛九阴顺势躺在榻上,笑道:“小槐妖, 你是树下痴心人,还是远走的绝情人?”

    斐守岁:“我都不是。”

    “哦?”

    “可我觉着……”

    话音未落, 紫藤花架下,探出一个石头脑袋。

    是陆观道。

    烛九阴笑说:“看来是我错了。”

    斐守岁自然也见到了陆观道。

    红色的薄纱里,那个陆观道的身影格外朦胧,而烛九阴也起了捉弄之心。

    只见烛龙穿靴下榻, 先是散步似的在门边晃悠,又故意装作看不到石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惹得石头总想见见眼睛里的人, 离开也不好,留着更是腿酸。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站一会儿, 又蹲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脱口:“大人,您别戏弄他了。”

    “哎哟。”

    “嗯?”

    “你心疼啦。”

    “……”

    烛九阴笑眯眯地说:“你就是心疼他。”

    斐守岁在同辉宝鉴里抿唇。

    “不就是让他等你吗,我就算不这样, 他也还是要等的。”

    “是……”

    平淡的声音下,藏着些落寞。

    斐守岁手上的五行法阵终于回归正常, 而身后的唐家兄弟也越甩越远, 可他的心, 就像牵在了另一头。

    牵在紫藤树枝上,拟作一朵小花。

    烛九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也便不去救人,他荡来荡去,喝一口茶,吃一嘴点心。

    不停地问:“槐树,你还想出来吗?其实这同辉宝鉴也不错,就算是假的,但也都是曾经。曾经不都是真的?在你的一生里,定有后悔的时候,你难道不想借着宝鉴去看看……”

    声音故作停留。

    烛九阴看到路尽头,思安试图拉走陆观道。

    “看看吧,去看看那个跳崖的老妇人。我知道你想她了。”

    “她……”

    是跳崖轻生却后悔不已的人,也是给了斐守岁姓名,一直不肯投胎的白发。

    斐守岁咽了咽:“她已经死了。”

    “不,她的转世还在人间。”

    “我找她做什么?”

    “去看看啊,看她活得好不好。”

    “可……”

    “只要你想,我就能拨动宝鉴的法阵。你想看到的,我都能给你找出来。斐径缘,那你想不想呢?”

    “我,我……”

    宝鉴内的大火还在灼烧,斐守岁低垂着眼,看到五行阵中,交融的水木。

    虽然早已隔开距离,但总会有所牵连。

    守岁想起一开始的相处,或许那个动作生涩的老妇人,并未把他当成孩子,或许她只是在害怕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

    可。

    可怎么就养大了。

    斐守岁的嘴里好似有一块糖糕,就是老妇人死前,叫他去买的东西。

    他空嚼两下,觉着口干舌燥,但眼眶却湿润,起了一层水雾。

    耳边,烛九阴还在说:“咦,你哭了。”

    “……没有。”

    “你就是哭了,好不坦诚!”

    “……”

    “您说什么是什么。”

    “不承认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堵我的嘴?”烛九阴笑看推搡的陆观道与思安,“你说他还会来找你吗?”

    “他?”

    哦,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指挥着亓官往前跑,心里早有定论:“不会了。”

    “为何?”

    “他若真心担忧我,就不会在节骨眼上犯傻。”

    “……呵。”

    冷笑一声,烛九阴就见陆观道跟着思安往园外走去。

    但还是三步一回头,像是小屋里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魂,那般的不舍得。

    远远的,有声音。

    “走了!”

    “让我多看一眼,就一眼!”

    “我说你真奇怪,走到一半折回来不说,还骗我落下了东西。要不是解大人提醒,你是想在这儿蹲一宿吗?”

    “嗯。”

    “嗯?”

    “我想他了。”

    “你!”思安气笑了,“想他就去救他,看有什么用。”

    陆观道站在拱门旁边,深深地望了眼:“你说得对。”

    “那不就好了,走罢走罢。”

    “只是我想,万一烛龙他……”

    “没有这个万一!同辉宝鉴放在天庭的刑罚台上,这儿可是人间的山头,他又怎么可能从这儿出来?”

    “是……”

    陆观道知晓这个道理,他跟上思安的脚步。

    那声音也就愈发听不清。

    松散的,被风卷开。

    “你当真愿成守牢人?”陆观道的疑问,落在已经关上门的屋前,“那镇妖塔又暗又黑,连花都养不活,你……”

    “我若不去,又轮得到谁?”

    “……”

    “我自有我的打算,从雪地里给你出‘馊主意’时起,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也算是共患难的……”

    “哎别别别,我一生漫长,患难之友数不胜数,不差你一个。”

    “你的一生漫长……”

    陆观道的喉结滚动。

    他又何尝不是。

    思安听出了话外话,短笑道:“真烦!”

    陆观道:“?”

    “三天两头不是念着就是想着,苦了我和钗花!”

    “都五年了!再说池姑娘不是在傀儡身子里。”

    傀儡身子?

    竟然与顾扁舟一样。

    打此句落,外面再无陆观道之声。

    而斐守岁捕捉到这微小的信息,他想起与他一起吃苦的亓官。

    究竟是傀儡好,还是水墨术法好。也许他不该用水墨,困住亓官麓的未来。

    叹息。

    “怎么不说话了?”烛九阴冒出一句,“是在宝鉴那儿抹眼泪吗?”

    斐守岁:“……不是。”

    “那你倒是告诉我在哪儿啊。”

    “为何?”

    “为……”烛九阴掐诀的手一停,“不用我来救你?”

    “不是!”

    “你?噗嗤,哈哈哈哈!”烛九阴大笑道,“放心好了,我既然许下诺言,定会做到。不过你与石头真是,哈哈哈哈!”

    笑什么?

    斐守岁纳闷。

    烛九阴抱着软枕,擦去眼角的笑泪:“我曾扮作人间卖菜的老头,教陆观道用补天之血救人。他知道自己的血能起死回生时,反应与你一模一样,你说好笑不好笑!”

    卖菜的……

    好像在很久之前,还不相熟的时候,陆观道曾经说过此事。

    原来……

    烛九阴笑说:“你猜猜他第一次用血,是为了谁?”

    “……谁?”

    定不是他斐径缘。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的性子,便开口:“是去找了陆家人。”

    “对了。”

    “……”

    “你说他傻不傻?一听到能救人,头也不回地往废墟里跑,我在后面拉都拉不住!”

    “但是。”

    “没救成的,怎么可能救下。一家子的魂魄早被地府抓去了,他又能救谁呢。”

    明明眼前是缭绕的火莲,斐守岁却仿佛能看到大雨之下,踉跄的小人儿。

    那小陆观道跌跌撞撞,在田埂上一遍一遍呼喊娘亲姓名,但寂静的田野,灰蒙蒙的天地,没有人能回他了。

    就算大雨湿透了阑珊,也不会有人从家门后应一声。

    应那:“哎哟,淋着雨作甚,快快回家来!”

    回家去吧。

    有人也这么与斐守岁说过。

    斐守岁咽下反复无常的情绪,他知道是同辉宝鉴,亦或者是烛九阴的手段。

    他端着无比冷静的心,却因冷静,让那温暖更加容易侵占。

    烛九阴续道:“不过后来我拦下他啦,毕竟一滴血都没有的躯壳如何活命?更何况让补天之血浸泡大地,那还得了。”

    “是……”这般?

    斐守岁分明记得,陆观道说的是“飘走的老爷爷”。

    烛九阴叹道:“在那册子上的神仙妖怪,不能随便杀生与救人。若干预了凡人命运,是会被雷劈的。所以我捏了个老头样子,也算慈悲。”

    “您……”

    斐守岁不知道开口什么,他心中虽有谢意,但话卡在喉间,总觉得别扭。

    烛九阴知晓斐守岁的欲言又止。

    “闲来无事罢了。”

    “好……”一个无事。

    话落。

    斐守岁让亓官麓调转方向,跟随巽风而行。

    烛九阴趁着斐守岁不注意,他掐诀一句,进入了同辉宝鉴。

    同辉宝鉴是月上君的法器,用来轮回缘分未尽的红线,所以说它残忍,一面美人,一面白骨。

    有情人在里头若能修成正果,便将红线续上,成就一段佳话。如若不能,轻则灰飞烟灭,重则轮回畜生道,做那朝夕之浮游,见不到垂垂落日。

    而斐守岁这样的小妖,没有威胁,不曾狂妄,同辉宝鉴也就够了。

    烛九阴的意识飘荡在火莲之上,他看到大火里,一点飞来飞去的水墨。

    以及斐守岁手上的五行阵法。

    “一个妖怪,却喜欢学这些正儿八经的东西……”烛九阴眯着眼,瞥见不远处的唐家兄弟,“找到了。”

    于是一点暗红从上空缓缓落下,又正正巧,滴在了亓官麓的头上。

    斐守岁:“??大人您……”

    这是作甚?

    那滴暗红开始霸占亓官麓的水墨身子,亓官麓还未反应过来,意识已然被挤占,强行脱离躯壳。

    女儿家透明的魂魄在空中扑腾,斐守岁与她大眼瞪小眼。

    “公子,我?”

    斐守岁:“你莫慌。”

    “我?”亓官麓指了指自己,又睁着眼看向被暗红裹满的水墨躯壳,“这是……我?”

    “不。”

    眼见暗红顺着水墨沾上斐守岁的手掌,斐守岁根本无处能逃。

    两眼一黑。

    守岁问:“大人这是要作甚。”

    亓官麓:“什么大人?”

    烛九阴的声音闷在暗红中,他笑道:“你困在这里如此之久,难道不想扇那群仙官一个巴掌?”

    “什?”

    斐守岁不敢置信,他看到暗红如藤蔓,攀爬他的臂膀,“劳请大人直言。”

    “直言就是……”

    话语猛地扭转,烛九阴的脸颊浮在暗红水波,原本亓官麓的后颈皮肉。

    一张脸,虽然俊美,但诡异得出奇。

    他咧嘴道:“你可以仗着我的威名,去闯一闯天宫~”

    第230章 吞针

    默然。

    斐守岁疯狂消化烛九阴的意思。

    闯什么?天宫?

    莫不是关押他, 那个戒律严森,皆是大能之地?

    斐守岁脸上凝成一个:“您说笑了。”

    “说笑?”

    烛九阴的脸,跟随暗红水波, 绕到斐守岁身旁,“我的每一句话, 皆是精打细算,可没有取乐之意。”

    斐守岁:“是吗。”不信。

    烛九阴挑眉:“你在质疑我的实力?”

    “并非。”

    “那为何不愿?”

    “是小妖……对, 是小妖。”

    用小之称呼,以谦卑为底色,斐守岁用惯了的身份,不敢妄谈反抗。

    但心中总会遐想, 那个没了束缚的样子。

    恭维道:“小妖能逃离天庭,已是大幸。”

    “就这么看着自己被捉弄?”

    “捉弄?”

    “是啊,他们在捉弄你,就在手掌上。而你, 不知反抗,只想着逃。逃也就幸运。”

    说着,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水波中升起。

    暗红血水于指缝中溜走,想来是烛九阴的术。

    水褪去后,那手掌上有一个抱头无声痛哭的小娃娃,斐守岁似曾相识。

    好似是他。

    一袭简便的白衣, 墨发耷拉在衣上,坠在手掌。身子骨在微微颤抖, 有眼泪湿透指节与衣襟。

    烛九阴笑了下:“哭什么呢。”

    “您打趣小妖。”斐守岁。

    “我可没有, 这就是你。”

    “但眼下, 小妖未曾落泪。”

    “是吗?”烛九阴弯着眼眉,他将手举高, “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

    斐守岁:“……”

    是他,但……

    但已经过去很久,斐守岁心中那个死人窟的自己,早就磨灭。

    那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哭。

    斐守岁沉默。

    烛九阴的另一只手伸长,戳了戳小守岁偶人:“别哭啦,又没声。没有动静,就没人心疼你,哭有什么用呢。”

    斐守岁:“……”

    “心里头难受吗?要是难受就点点头,让我知道。”

    便看着小偶人停下哭泣,怯怯地仰头,轻轻晃了晃脑袋。

    “嗳,明明哭得这么伤心,还觉得不难受?”

    小偶人咬唇,这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他的眼睛埋在长发里,黑发是他眼前的珠帘,遮蔽一切的光亮与乌云,也将他和现在的斐守岁切割。

    成了长短不一的竹条。

    烛九阴笑嘻嘻地戳他:“你就不想报仇吗?那些在死人窟欺负你的邪祟,你就没有碎尸万段的想法,哪怕一瞬而过?”

    斐守岁不语。

    “怎么不说话呀。你告诉我,我不光替你保守秘密,还能杀了它们。”

    “我……”小偶人顿着声音,说道,“它们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我早洗不干净了……”

    烛九阴:“啊?”

    小偶人:“我用了和尚给的法子。”

    说的是乐安。

    斐守岁依旧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了自己落泪的原因。

    有点可笑。

    烛九阴套话一句:“那你都把他们杀了,为何在这儿哭哭啼啼?”

    “杀?我没有!”

    小偶人倏地站起来,本来纯白的衣裳,一刹那变成血红。

    鲜红的颜料倾倒,有霸道的血珠溅满脸颊,小偶人抹了把脸,却无法抹开。

    他道:“他们本就是死的!”

    斐守岁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小偶人夸大其词:“死人再死一回,怎么算杀呢!”

    语气颇似烛九阴。

    烛九阴笑回:“唔哟,你说不杀,可别人觉得你杀了,你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要他们打心里认为你错了,你就是错了。”

    “凭什么!”

    小偶人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勾勾地闯入斐守岁的耳识。

    回荡在海面平静的槐树之上。

    “我明明没有做错!”

    “没办法的事情。”

    “不行!”

    “不行什么呀。”

    “我不能受冤枉!”小偶人开始主动,他抓住烛九阴的手指,“没有的事情不能平白无故捏造,若是把莫须有的罪名给我,那我还不如杀了他们!”

    “那你究竟杀没杀呢?”

    小偶人愣了下:“我?杀了吗……”

    “是啊,没杀才能帮人。”

    “那我就是没杀!”

    “可你身上、脸上还有衣裳,都是血。”

    “就算都是血,我也没杀,你不信我?”

    “信你总要有证据。”

    “证据?证据……”

    看着小偶人喃喃自语,斐守岁在后:“我的的确确动了手。”

    “哦?”烛九阴饶有兴趣。

    斐守岁续道:“那群祟念,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面前,我便杀了它们。”

    “没有!”

    小偶人不承认,他蹦跶在烛九阴的手掌上,“你这是在说什么?我明明没有杀人,你这是污蔑,要吞针的!”

    “……我怕疼,不敢吞针,所以我说的都是实话。”

    烛九阴笑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情况紧急,我若不杀,死的就是我。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我杀了不少的妖邪。”

    斐守岁边说,边将亓官麓唤回身边,他不敢看女儿家的表情,说出来的话一直平静。

    “小妖生性胆怯,不敢欺瞒大人。大人想知道什么,小妖知无不言。”

    “……无趣。”

    烛九阴轻哼一声,便伸手要抚散那个小偶人。

    偶人好似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吵也不闹,就在烛九阴的手心之下,愣愣地看着斐守岁。

    散成灰烬前,小偶人这般说:“你不怕疼,你在说谎。”

    斐守岁的脸颊波澜不惊,未露出难色。

    “你的喉咙里全是针,不难受吗?”

    针……

    斐守岁被引导,下意识吞咽。

    喉咙里没有针。

    抬头时,也不见小偶人的踪影。

    被抹去了,仿佛从未来过,烛九阴已将术法解开。

    随之,一双血淋淋的大手,托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一动不动。

    烛九阴笑看:“生的确实俊美,不愧是她常说的得意之作。”

    她?

    哦,斐守岁记起自己的由来,是沙画神的雕刻。

    烛九阴又说:“不过我最喜欢和他们反着干了~”

    “反着?”

    “是啊,”

    烛九阴的脸顺水而上,他看了眼处在震惊之中的亓官麓,“我与你说悄悄话呢,你还不快把她带走?”

    亓官麓被点,很慌张,想去拉斐守岁的衣角,却见斐守岁困在暗红水牢中动弹不得。

    烛九阴变成了水流,一步一步吞噬水波下寂静的槐树。

    见此。

    亓官咽了咽:“我这就走!”

    “不是,姑娘你等等!”斐守岁一惊,他奋力着将手臂挣脱,拉住亓官,“姑娘先别走!”

    亓官麓回身:“公子?”

    “是……是我有事情相求,能否劳请姑娘在临走之前,为我束发戴冠?”

    “束发?”

    亓官麓不知何意,他面前的斐守岁明明连发冠都没有,又何处……

    斐守岁正朝女儿家使眼色。

    “我……”看向有些不悦的烛九阴,亓官捏拳,“那我为公子束发?”

    “什么束发不束发!”烛九阴看穿了一切,“他是怕你一个人在幻境中出岔子,或者是在怕我杀人灭口。”

    “!”亓官麓。

    斐守岁收回了手,默不吭声。

    烛九阴笑道:“有护人之心就明说,拐着弯算什么君子。”

    斐守岁视线偏移。

    “你这番模样和石头真像。”

    “……”

    “他有时候也会避着不回答,哪怕我都将刀子递给了他,他都沉默。”

    “刀子?”什么时候?

    “你猜。”

    “大人莫要戏耍小妖。”

    烛九阴显然受不了斐守岁的套话:“你被困宝鉴的头几天,我曾扮作卖菜的老翁,在他的梦里指点他。”

    “您……您说的指点莫不是……”

    “是啊,他进出幻境就是我的怂恿。”

    “……”不太对。

    斐守岁垂着眼,心想:那时候的陆澹应该已经记起一切,想来看穿了烛九阴的伪装……也说不准。就算没有看穿,陆澹也定然要与谢伯茶商量。宝鉴并非儿戏,至少他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烛九阴等着斐守岁回答,而斐守岁心中得出了答案。

    “怂恿没有作用。”

    “是。”

    “但他还是闯入了宝鉴。”

    “对了,”烛九阴笑道,“快猜一猜,用我给你的线索想想为何。”

    “为何……”

    趁着斐守岁沉思,暗红潮水绕上斐守岁的后颈与长发。

    黏在发根之间,扎入皮囊与骨骼。

    斐守岁皱眉:“您激将他。”

    “还有呢?”

    “您还骗他了。”

    “怎么骗?”

    “骗他说……说我在宝鉴里出了意外。”

    斐守岁说出此话时,耳垂微红,但也只羞了那么一刻,他就看到烛九阴凑上前的脸。

    鼻尖对着鼻尖。

    “您……”

    “你说对了,我是骗了他,”烛九阴雪白的眼睫,叨扰斐守岁的心识,“骗的内容很少,不过捏造你在宝鉴中的处境,说你无法承受过往的痛,痛到昏迷在地,一蹶不振,任人踩踏,皮烂肉腐。他起初是不信,但我一直念叨,说得很真很真,他就动摇了。多好玩啊,一说到你,他的心识晃荡得不成样子,随后还需要我动手吗?他就去了。”

    “……”

    斐守岁想要逃开烛九阴的双手,挣脱不了。

    亓官麓在旁想要帮忙,无从下手。

    烛九阴还在说:“多好的红线,红娘定是心疼极了,不然他岂会为了你们而受天雷之伤。槐树,你说说我该怎么帮你?就当补偿旧友的执念。你说啊,别不说话。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身体发肤都在等着你的回答。”

    “我……”

    “你,想闹天宫吗?”

    “……不。”

    “那你要我如何是好?我除了拆山闭月,其余的可都不会。”

    “大人,您放开我……”

    斐守岁整个身子浸泡在暗红的水里,完全无法呼吸,“大人与小妖贴得这般近,小妖回答不上来。”

    “你能回答。”

    “可大人想要的答案,小妖说不出口。”

    “哦,不打算反抗吗?”

    “这世上除了反抗,还有别的路能走。”

    “是夹着尾巴,掩盖眉心红痣,然后穿一袭书生衣裳,去往人间?”

    斐守岁哑了声音。

    “你说呀,哪儿有路。我都没看到你面前的路,你又想要去哪里赴约?”

    烛九阴如鬼魅在斐守岁身边游走。

    “起初又是为何扮作书生?为的讨水方便,还是另有所图?”

    “可我见你无欲无求,究竟这人世间,你到底要寻什么?莫不是老妇的转世?还是那一枚长生不老的神药?”

    “神药好找,你若真心渴求我现在就能给你,但你得与我说实话。你求的什么?你的路又通往何方?你难不成要去天的尽头?可是天尽头,那天尽头,没有你我之归宿。”

    悠悠然的声音,贴在斐守岁的耳识。

    斐守岁想甩开,却无法言喻,他沉默了好一会,心中的字词才慢慢组织。

    组成一段生硬的,不属于他口中的反驳:“并非没有路。”

    顿了下。

    “只不过对您而言,反抗唾手可得。而与我,与亓官姑娘,这反抗仅仅是昙花一现,不切实际。”

    “可是我想给你机会。”

    “那机会之后呢?”斐守岁抬起眼,他看到龙的竖瞳,语言再次排列,“之后又之后,千年又千年,谁来庇护小妖,谁来砌砖搭瓦?”

    烛九阴听着。

    “大人想要的反抗,是叫我上演一场好戏。戏如若散了,大人便甩袖走人。而我与陆澹,亦或者是前来的雪狼,我们无依无靠。”

    第231章 戏台

    “那你就愿当一个缩头乌龟, 任人宰割,不做任何吗!”

    “大人您错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斐守岁的情绪被挑起,但声音还是那般, 如涓涓细流,“我并非这般的妖, 也从未做砧板上的鱼肉。”

    “哼。”

    “大人,我曾用长剑砍下作乱的妖邪,也曾使幻术困住成群的妖众。我再怎么‘懦弱’,也非随波逐流之辈。只是逆流的水太渺小, 常被裹挟,进而无法被人在意。”斐守岁缓了缓,“我……但我与谢伯茶江姑娘又不同,他们的行侠仗义有理有据, 而我的长剑总说不出口。”

    “这能有什么理由!”

    一直闷着声儿的亓官麓打断斐守岁之言,她顶着烛九阴的威压, “公子若是软弱之辈,那生前的我又是何等的……”

    话还没说完。

    亓官麓看到血水灌满了斐守岁的四肢。

    “公子……公子!”

    烛九阴做一噤声手势。

    斐守岁:“不必担忧,这是我的命。”

    “可是公子!”

    “是啊,姑娘你无须担惊受怕, 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福。”

    烛九阴的头颅绕在斐守岁耳边低语, “你的罪孽, 你的福祉。斐径缘, 你想想你受的苦吧,你真的甘心吗?哪怕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恨, 都能成为我手上的利刃。”

    “不。”

    “……”

    烛九阴闭上了嘴,他看到斐守岁除却脸颊,全身陷入暗红,但还在回绝他的话。

    反驳着:“我的恨,要是成了沾血的刀,那我又与它们何异?”

    “它们?”

    “是它们。”

    “你真奇怪。”

    斐守岁仰起头,仅剩一双眸子的他,冷然看着烛龙:“总要有奇怪的,为何不能是我。”

    “你在沾沾自喜。”

    “喜?”

    “是啊,你在自满你的独特。”

    “……呵,算是吧。”

    言毕。

    斐守岁被暗红吞噬,如溶解的水波,瘫倒在火莲裙下。而亓官麓因斐守岁的消失,也同夏日散开的烟花,扑腾一声,坠落宁静之湖。

    寂寞无边的火莲,独剩烛龙在火里轻叹。

    烛九阴的脸皮一甩,顺着水波,他从暗红的水里赤.裸而生,纯白的长发盖在他身上成了新衣。

    可他并不高兴,眉头紧锁,看那消失的槐树,说道:“借都借了,嗳……”

    耳边有角风阵阵。

    人声、悲哀以及低语。

    烛九阴撩了一把长发:“你想得这般周全,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不管怎样,斐径缘你在水里给我听好了。”

    化为水波的斐守岁:“……”

    “我将重塑你的木身,就当困你在死人窟的歉礼,不过代价便是……”

    眼见涟漪卷卷,那是斐守岁的疑问。

    烛九阴笑了声:“我会暂时控制你的身躯。一,怕你不适新木;二,我想让你看看,面对那群老不死的家伙,要怎样才能不落下风。别再对着他们屈膝弯腰了,他们是神无疑,可在神之上该是千千万万的黎明苍生。”

    斐守岁:“这话……”

    暗红的水,吐出一个个泡泡。

    烛九阴挑眉:“怎么?”

    “不像是您能说出口的。”

    “……”

    “这些话,莫非……?”

    “是,我不喜欢这样的豪情壮志,”烛九阴单手掐诀,笑道,“你也猜到了吧,这番话的主人。”

    是谁?

    斐守岁沉浸在昏暗无光的水里,窒息的感觉开始蔓延。冗长无趣一生,在他的面前依次展开。

    一卷卷枯黄的书,里头是干涸的曾经。瞥见老妇人,又望到那曾经轻生的山崖,究竟是哪位大罗神仙,在后推手?

    水压渐渐重了。

    暗红黏稠的水,如同不停攀爬的手,抓住未曾遮拦的烛九阴。

    烛九阴朝天看去,叹出长长一气:“你的一生,好混沌。”

    斐守岁:“……”

    “对不住槐树,要重塑身躯,必须让你一览无遗。”

    “我知。”

    于是。

    暗红牵扯两人,斐守岁的过去在烛九阴眼前上场。

    一个两个,好像戏台上的偶人,又哭又笑。

    生了,复又死了。

    只有斐守岁自始至终站在戏台中央,那个代表了他的偶人,平静的脸,淡然的眉,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风卷啊卷,落叶吹啊吹。

    嘈杂混沌里,角风阵阵。

    有老妇人的呢喃穿透人群,落在烛九阴耳中。

    那老妇人在远远地唤,唤的是:“小娃娃,小娃娃。”

    烛九阴挑眉。

    老妇人佝偻着背,脚步急踏,走到戏台一边,唱道:“小娃娃你别伤心,老婆子岁数尽了,也就走了。都怪老婆子贪心,明知你是天上来的仙儿,却还把你困在身边……”

    斐守岁闭上眼。

    烛九阴.道:“这是在人间收留你的老妇。”

    “大人别说了……”

    烛九阴叉腰。

    可老妇人没有离开,那个盘着白发,身穿花袄的老人,揽起一双岁月的眼。

    悲唱一段:“三月飘雪生我儿,我儿弃时荷花开。花开池边落寞柳,柳默人哀孤身叹。叹绳不够锁残身,身残病妇却见儿。儿生一张娃娃脸,儿救惨妇在崖边。我儿,我儿,生你时大雪皑皑。我儿,我儿,弃你时鸟鸣虫蝉。”

    斐守岁想要捂上耳朵,可惜霸道的暗红没有给他抬手的机会。

    老妇人换了一种腔调,婉转的语气变成了开闸的泥水。

    水冲了开来,奔腾如同骏马:“可怜蝉死妇也去,可叹我儿不再来!十八里山路,三十沓火纸,烧漫了荒山,留不下我儿!”

    斐守岁咬唇。

    “我儿,我儿,娘亲弃你在孤宅!我儿,我儿,莫嫌娘亲……”

    娘亲?

    声音落得突然。

    斐守岁倏地睁开双眼,他看到戏台上的妇人,头颅坠下,坠在了冰冷的木板之上。

    她再也唱不出了,就算代表斐守岁的偶人跑去接住她的头颅,她也早早死了。

    斐守岁酸涩了鼻尖,他无法忍受泪水,便一咬牙,转过头去。

    “不看了?”烛九阴。

    “嗯,”斐守岁深吸,语气颤抖,“不……不看了。”

    便见。

    老妇人抱着自己的脑袋,退场。

    而一个穿书生衣裳,背着箱笼的偶人从戏台一边走起,走在梧桐树下。

    斐守岁:“……”

    书生之后,还有一顶鬼鬼祟祟的红轿。

    那是开头,也是遇见亓官还有……陆观道之地。

    红色的轿子晃啊晃,小小的人儿跟啊跟。

    许久没有敞开心扉的书生,回转身子,笑看那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跟着我做甚?”

    “嗳?”小陆观道眨眨眼,“不、不能跟吗?”

    “你该去跟那些富贵人家,而不是我。”

    “可我、我不想要那些有钱的,我!我只愿跟着你……”

    书生皱眉:“怎么不听劝。”

    小孩撒娇:“呜呜!我不碍事,一点都、都不碍事!”

    一旁。

    斐守岁:“不必看了,大人。”

    烛九阴却不愿:“这段故事我不曾知道。”

    “……”

    戏台凌乱了时间。

    斐守岁见到短短的过去,是一个个五彩的魂。

    穿着寿衣的小乞丐赖着不走,红枫林里谢义山带路入宅,还有紫衣的江千念碎了一地琉璃花,绯红的官服挂在薛宅门前,困住一府怨念。

    黑色的乌鸦飞在半空,牵动钗花在徐徐前行。

    白色的狐狸跟着海棠,却让前头的海棠花慢慢枯萎。

    一滴绯红溅开白色荼蘼,一只白蛾碾碎了花瓣与落叶。

    而斐守岁呢。

    那个守岁的小偶人从戏台的中央,走到了唱戏人的身边,他一点点,晕开在色彩斑斓的染缸里。

    一去不返。

    斐守岁:“看这些……”作甚。

    烛九阴:“有趣啊,多有趣的一段日子,比你之前的苦闷生活要好太多。”

    “是吗。”

    “是啊,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斐守岁不愿细想。

    烛九阴一愣,他笑着伸手,指向戏台里的守岁偶人:“你在遇见石头的时候,分明笑了。”

    “……”

    “还有那半龙半人的道士,雪狼一族……”

    “不用说了,”斐守岁打断烛九阴的话,他低低一句,“我知道。”

    “哦哟,你知道呀。”

    “嗯……”

    “那你这是在回避什么?”

    “回避?”

    烛九阴的一句话挑断斐守岁的思绪,水波开始混乱守岁的心识,往事如急行的雨燕,飞过槐树下落寞的偶人。

    到底何曾回避。

    斐守岁垂眼:“那时不知今朝。”

    “哦,那如今呢?”

    “如今……”

    “既然你有十足的借口,那我就问问你。同现在而言,你还想着脱身于他们,独自一人吗?”

    听罢。

    斐守岁咽了咽:“我……”

    “嗯?”烛九阴,“我不要听虚言。”

    “大人,您是在逼我说话。”

    “对,就是我在逼你,”烛九阴满不在乎地承认,“与人合作,自然要知根知底。”

    “……此话有理。”

    言毕。

    斐守岁抬起头,他看到空广的戏台上,有一红一白的偶人,是现在的他与烛九阴。

    演出一幕。

    红脸恶鬼问阴阳,白脸书生答圆缺。

    而守岁偶人低着头,好似一棵沉默的古树。

    “我若……”

    “嗯哼?”

    “我若还想独身,就不会在此地留恋。”

    “噗。”

    “?”笑什么?

    斐守岁的脸色虽白,但那戏台上的偶人早替他红了耳垂,捂住双颊。

    烛九阴也没有回话,见他离开斐守岁,朝戏台走去。

    戏台上的小偶人在羞红后,开始捻指唱戏。

    唱的是:“身向那阳关道,心却在阑珊庙。”

    烛九阴的声音。

    烛龙正配合守岁偶人的动作,兰花指挑起。

    “若要问前路何方,莫不是昆仑脚下,一个和尚。”

    和尚……

    是乐安,还是解十青?

    看小偶人弯下腰,从团团大雾中捡起一把宝剑。

    偶人背着剑,两指束胸前:“只可惜宝剑已老,轻舟里琵琶不笑。纵有书生画匣,箱笼藏狐狸海棠,愁肠衣裳。”

    听了一会儿。

    斐守岁的意识凝成虚影,他上前拉住烛九阴的白发,垂着头,晃荡一下。

    但烛九阴却不搭理他,续唱:“好巧好巧,黑鸟衔走了银丝,狐狸拐跑了粉棠。独剩山茶开在寒冬,荼蘼谢了……”

    谢……

    只见戏台浓浓的雾气裹住了小偶人。守岁偶人站在那儿,低眉折腰。

    有海棠,有山茶,还有荼蘼从偶人的脚边生长,不论藤条带不带刺,他们义无反顾地顺守岁而上。

    一朵两朵,开了又谢,谢了复开。

    烛九阴看罢,唱完最后一句:“荼蘼谢了大雪,一场招摇。”

    第232章 若木

    唱罢。

    大雾铺散斐守岁的一生, 而小小戏台没了百花,徒留一棵古槐。

    槐树站在中央,枝条垂摆, 揽下一手细碎的叶。

    斐守岁见了,只道:“大人可算看尽了?”

    “算吧。”烛九阴耸肩。

    何言“吧”字。

    斐守岁凝眉, 暗红的水拥挤着他往河底靠,没有光亮的大海,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里头生长,窥探。

    守岁还记得陆观道曾说,说他要去河底找他,却没有找到, 捞了一手的淤泥。

    可惜因为沉底,守岁现在看不清任何,哪怕陆观道潜水游龙,他都看不到了。

    深吸一口气, 吸入冰冷的薄雾。

    就这般被人看穿了心底,斐守岁有些不甘心, 他在同辉宝鉴与烛九阴的术法下,缓缓闭上双眼,困倦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扎根。

    他有些累了。

    意识在告诉斐守岁,紧绷的神经可以松懈, 未来的未来不用他担惊受怕。只要安眠便可,安眠之后, 不需要他再去操心。

    槐树轻轻哼了声:“大人的术法也算温柔。”

    “温柔?”烛九阴一边施法, 一边透过水观察斐守岁的样子, “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不算夸……”眼皮在打架。

    “这不算吗?”

    “嗯……”

    “那什么算,又要说出怎样的话……”

    话落一半, 烛九阴募地闭上嘴,他见水中槐树入眠,也便歇了声音,不去叨扰树叶下乌青的眼袋。

    不过安静没多久,身侧的火莲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烛九阴冷笑一气,弯下腰,凝视斐守岁的面貌。他开始既不小声,也不夸大地喃喃自语。

    “唔哟,你真的睡着啦?睡着了就没有人陪我说话哩!你这么狠心的吗?”

    斐守岁在水中漂浮,长发漫开来,暗色衬得他皮肤皙白。

    烛九阴歪着头:“那我要是用你的身体做坏事,你会阻止我吗?”

    是在开玩笑,烛九阴也没打算得到回答,他漫无目的地扫一眼斐守岁,却见守岁微皱的眉。

    “……”

    那棵老槐树,用眉毛拒绝了烛九阴的问题。

    烛九阴:“那好吧。”

    眉毛松了。

    “你不同意,难道我就不去做吗?”

    眉毛又拧在一起。

    烛九阴捂嘴偷笑:“骗你的啦~不过我许久没有动手,你可否愿意让我借用你的长剑,去砍火莲后面虎视眈眈的唐家兄弟?”

    这回,斐守岁的眉梢没有变化。

    “这是允许了?”

    烛九阴笑嘻嘻地从水中拔出一把银剑,此剑酷似山茶花所赠,却没有剑穗,“那你说,我是先杀唐永,还是先杀唐年?你千万别阻止我,说那唐年无罪,他也算是推波助澜的黑手,死罪……啊不,他早死了。”

    烛九阴回转身子,一甩银剑,看到火莲外,摇摇晃晃的人影。

    “哎哟哟,还不止唐家呢。”

    斐守岁:“……”

    “同辉宝鉴也是了解你,将这一路遇到的,都拉来见你了~”

    但不管烛九阴怎么念叨,斐守岁都浸泡在噩梦之中,无法回应。

    烛九阴自言自语了半天,也有些乏力,他冷了面容,藐视那群火莲傀儡:“要不是术法所困,我真想让你去杀。”

    斐守岁不语。

    “一个常使幻术的手,杀敌是什么样的?”烛九阴咯咯笑几声,“若让补天石见到你沾满鲜血的脸,他会心疼吗?”

    斐守岁的心魂沉入梦魇幻境,在里面徘徊不止。

    同辉宝鉴在拖拽他的意识,而烛九阴的暗红水波在重塑他的木身。

    灼热的痛感从脚底钻起,带来烛九阴一句句地笑问。

    “我说槐妖啊,你喜欢那颗眉心痣吗?”

    “我说守岁呀,长剑刺穿肉身的感觉,你多久没有体验了?千年前的死人窟不算,那杀的是鬼,不是人。没有皮肉的软,都算不得鲜艳。”

    “嗳!唐永死了,”烛九阴抹开脸上黑色的血,“我是按照钗花娘子的手段砍的,你可有看到?”

    斐守岁看不见。

    但烛九阴转头笑对亓官麓:“我在问你话呢,亓官姑娘。”

    亓官的魂被长剑牵引,自从烛九阴开始斩鬼时,她就在身侧逃离不了。

    女儿家是杀过鬼,可这般从旁边看着,且看的是曾经相熟的面庞,她难免有些后怕。

    那唐年还未被杀死,却也掉了一只手臂,奄奄一息。

    “我……”

    烛九阴撩开白发:“我累了,你来砍。”

    “我?!”亓官倒退数步,“不成的,不成的!”

    斐守岁:“……”

    “为何不成?”烛九阴一横长剑,“唐永唐年都是鬼,你砍得了轿夫和自己,为何不能砍他们?”

    复又看向一旁暗红中的安眠树。

    烛九阴歪头笑说:“你要知道,入了同辉宝鉴的魂魄,不止斐径缘一人。”

    “这……我?我吗?难不成……”

    “是啊,唐永是你的心魔,得由你来杀。若我面前站着的是池家姑娘,我也会把剑递给她的。”

    “让她杀……”

    “是,我已经替她做到了,”烛九阴一脚踩在冒黑水的腿骨上,“没什么可怕的,就当报恩。”

    “报恩……报恩……”

    那两字一被提及,仿佛成了挂在亓官麓眼前的胡萝卜。

    她咽了咽,伸出的手,欲接又缩。

    烛九阴看罢,叹息道:“也罢,你胆子小,还是我来吧。”

    转身而去。

    烛龙并未立马摘下唐年头颅,他慢悠悠地走,在等待亓官麓的回答。

    果不其然。

    正当是唐年面前,亓官麓开了口:“我来!”

    “哦哟?”烛九阴有了乐子,“这是决定好了?我可不逼人。”

    暗水下,依稀听到动静的斐守岁:“……”

    有脚步声轻踏。

    绣花鞋踩了黄土,碎了一地枯叶。

    斐守岁的躯壳开始分裂,他能感触到新生的根须在心识里横冲直撞,冲破了原本井井有条的秩序,以及那一位背着他的姑娘。

    一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绑在了亓官麓的发尾。

    亓官麓丝毫没有察觉,她接下长剑,绕过了唐永,只说:“为了……为了报恩。”

    “哈哈哈!不光是报恩呐,还有报仇。”

    “是……还为了报仇。”

    “是咯是咯,还有你自己。”

    “为……我?”

    亓官麓不理解,她尚没有反问,长剑便拽着她的手臂,横断了唐年的头颅。

    斐守岁看不到唐年死前的惨样,但他与亓官的心魂藕断丝连,愣是从亓官麓那头摸到了黏稠的血。

    守岁一半的心在浑黑梦魇里打转,另一半则清醒地告诉他。

    “你在梦里,一切虚妄。而真实的那头,水深火热。”

    黏糊的血液,恶鬼一般缠住了亓官的臂膀。

    亓官麓完全不知所措,她丢不下长剑,甩不开黑血,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冲着烛九阴:“神仙大人,这是、这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烛九阴走到亓官身旁,“我来都来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什么?!”

    倏地。

    暗红吞噬亓官麓一半的魂魄,也拽着女儿家落入梦魇的海底。

    听到所有对话的斐守岁想要挣扎,却从朦胧中,看到了亓官麓的影子。

    以及一个比水更深的红印。

    “我难得做一次好人,你们可要珍惜~”烛九阴的笑声,“许久没有用这个咒念了,不知有没有用错呢。”

    斐守岁:“……”

    亓官麓:“……”

    “我告诉你们吧,曾有一位诗人,在他的诗中提到救你们的法子,”

    烛九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变出一节赤色枝干,青色叶片的草木,“‘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用日落之木,辅以烛龙衔烛,便可重塑日升时的肉躯。”

    话落。

    只见烛九阴一咬手腕,那千年血脉滴下几珠褐红的烛油。

    他含着血,道:“此为烛,燃天地炬火。”

    随后便是斐守岁听不懂的咒语。

    咒语如同大地的低鸣,在一切黑暗之中滋生天尽头的光亮。

    念啊念,斐守岁的困意渐渐消失,他在细听烛九阴的术。

    在一句句古老的角声里,守岁捕捉到。

    “……烛生草木,木孕玉石。化为五行,借血重燃……”

    化为……什么?

    正巧,咒停。

    斐守岁同时感知到撕裂的痛,与新生的痒。

    是结痂的皮囊在吞噬旧日,过往的所有不停分裂重组。脖颈、手腕与脚踝尤其明显,如有白蚁啃食树桩,而古树却在白蚁之后逆流重生。

    一点复一点,吞下了白蚁,也吃尽了自己。

    斐守岁痛到冒了虚汗,他咬着后槽牙,忍住淬骨之势。骨头倒转,横穿了他的心肺,而他在水中吐出一口浊血。

    血在长发乱舞中凝结,凝成冰晶,却因本就黑暗的海底,斐守岁看不清冰晶冻住了他的眼睫。

    只有血腥在告诉守岁,他受伤了。

    混乱的思考,还有碾压的力,斐守岁与亓官麓在这般折磨之下,流血,重生。

    骨头生出来,皮肉消下去。脸骨被砸碎,头颅在抽芽。

    槐树在心脏里扎根,树根拟作了血管,挤占本是血液的所有角落。生的原始欲望开始侵.略斐守岁的双目,他有点想用双手掐住一旁亓官麓的脖颈,撕开对方,咽下血肉,用来开花结果。

    但。

    不成的,仅剩的理智在告诉守岁,他若真这般做了,猪狗不如。

    可欲望还在,生长时的他格外渴求养分与水。那样的贪欲难以消磨,斐守岁只能胡乱含住自己的长发,吞咽烛九阴术法的余温。

    刚长出来的皮肉,近乎白里透红,又被漆黑的发丝包裹,活脱一副破茧重生图。

    水波上的烛龙看到这一幕,笑出了声:“我看你才是大慈大悲。”

    斐守岁:“……”

    “小径缘,你饿吗?”

    “……”

    “我知道你与亓官都是好孩子,不愿自相残杀。可没有代价的生长,总是残缺,你说对不?”说着,烛九阴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玉瓶,“好啦好啦,不与你们开玩笑了。喏,有人提前备好了东西。”

    东西?

    又是何人?

    刚刚长出眼珠的斐守岁,打开第一次接触光明的眼睫。

    一双灰白纯净的眸子,在昏黑之中,看到红色的人影,以及一滴极为熟悉的异香之血。

    第233章 婴儿

    异香……

    陆观道?

    他为何能猜到这一幕?

    斐守岁皱眉。

    烛九阴解释一句:“小径缘你不用担心, 是我告诉他的啦。”

    “……”

    “他听说了我的计划,本来第一个反对。不过我劝了又劝,反倒让他主动割腕取血, 好感人的~”

    斐守岁的嘴巴长出来了,他想要说话, 被烛九阴率先一步。

    烛九阴又言:“他还问我这些够不够,我说够啦, 一滴就成。但他又担心你,说哪怕全部都拿走可以。斐径缘,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总喜欢说这样的胡话。他要是为了救你而死,不就让你守了寡, 成了个树下孤身人?”

    斐守岁咽了咽,他在适应新来的肉身,没有注意“守寡”二字。

    “哎哟,我都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烛九阴复又打开玉瓶, 他一口气将里头的血全部倒了出来。

    血珠如急雨,坠入暗潮汹涌的海。

    那些含着异香的血, 没有被稀释,反倒直勾勾地朝斐守岁游去。仿佛斐守岁身上装了什么法器,它们也就只认定了斐守岁一人。

    守岁在海水中蹙了眉,他转头去看一旁抱住双臂, 不停安慰自己的亓官麓。

    亓官比守岁长得慢,到现在甚至只生出了一枚跳动的心。

    老妖怪沉默片刻, 便伸出手, 用沙哑的声音:“到我这里来。”

    可惜亓官没有五识。

    斐守岁就用术法去唤, 唤一声:“姑娘,你到我身边来, 好得快些。”

    烛九阴:“……哼哼。”

    但是女儿家没有动身,她分明能听到斐守岁的声音,她也确实在渴求上苍的一滴垂泪,不过良心与羞愧在告诉她。

    说那:“公子,不必了。”

    斐守岁:“不要钻牛角尖。”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亓官麓的白骨之手捂住那颗心,“我本不想活着,却又给了生的机会。我若再得寸进尺,便是要遭报应‘生不如死’。公子若还怜兮我,千万不要让我再占了便宜。”

    “……”

    烛九阴看罢:“那你可以占我的便宜呀~”

    只见。

    烛九阴划开已经愈合的手腕,他朝亓官麓所在的位置念诀一声,手腕上的烛油便一滴一滴,飞向那个满是歉意的女儿家。

    亓官惶恐着要逃走。

    烛九阴笑对她与守岁:“小槐树,这个姑娘我要了,你舍得吗?”

    “您……”此话有失偏颇。

    烛九阴蹲在水面上,歪头:“我府邸缺一个会使发冠的婢女,嗯……最好还会烧柴做饭!正正巧,我觉得她合适。”

    “……”

    斐守岁沉默,他看向亓官麓。

    灰白的眼睛没有不舍,好似在说:你的去留,自己决定。

    亓官麓湿了眼眶,硬是说道:“这是威逼利诱……”

    烛九阴:“我听得到。”

    “公子救我……”

    “啧,烦死了!”

    烛九阴骂了声,不由分说地将手刺入水面。

    水面的薄冰被打碎,那一只手倏地出现在亓官麓面前,一把抓住了亓官麓的锁骨。

    指尖横穿白骨缝隙,亓官麓的心脏猛烈跳动。

    听烛九阴言:“与你们这群笨蛋讲话真是浪费我的口舌!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什么!什么?”亓官。

    “还能是什么?你给我出来!”

    烛九阴一用力。

    亓官麓惊恐道:“公子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眼见亓官麓被强行拽出湖面,而亓官的肉身,就在脱离暗红水波的那一刻,飞速生长。如同吃到了灵丹妙药,皮囊、血肉还有骨骼,都在丰盈。

    抽春,发芽,生满,填充。

    最后长出人的皮与毛。

    而烛九阴雪白的长发,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寸。

    斐守岁眯着眼,问:“您救人……”

    “少管闲事,”烛九阴撇过头,用术法变出一件衣袍,随意丢在亓官麓身上,“快快穿好,别脏了我的眼睛。”

    那被衣裳盖住视线的女儿家,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有些控制不住眼泪,酷似新生的稚童,开始一抽一抽地哭泣。

    烛九阴:“……真难伺候。”

    亓官麓一边忍泪,一边穿衣,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不、不是我想哭,就是突然觉得委屈,有些、有些控制不住。”

    “正常。”

    “多……多谢神仙大人……”

    烛九阴没有搭话,他转头去问斐守岁:“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娇滴滴了?我先前也收留过几个,没见到哭成这样的。”

    斐守岁:“……您收留了多少?”

    “呃,”烛九阴凝眉一想,“没有数过,反正每天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

    “但是我不操心,就算死了,她们也会自己找坟。”

    钟山原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烛九阴眯上眼,笑道,“这世上啊,哪座山头没有几个坟的,不必觉得荒唐。”

    “小妖明白。”

    “你又明白了?”

    烛九阴再一次把手伸入湖面。

    不过那手不如刚才,他轻飘飘地在水中,像一叶浮萍。手没有往下强行困住斐守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烛九阴言:“好了就上来。”

    斐守岁:“是。”

    “用得着我拉你吗?”

    “或许……”

    斐守岁低头看了眼自己,他已然生得健全。那异香围绕在他的身边,熟悉的香气让痛觉不复存在。补天石的血从肌肤渗透,化作一个个温柔的吻。

    守岁仿佛能看到手捧花束的陆观道,就站在花海的另一头,有暖风吹拂,这是陆观道的术法与热忱。

    他,竟然也有些想哭。

    “哭吧,”烛九阴笑道,“不丢人,你就把我当成卖菜的老头,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斐守岁:“……”

    他没有落泪。

    在大海与暗红之中,斐守岁动了动全新的身躯。

    槐树的心脏重启,小到指骨,大到头颅,每一处都是新的,却又有曾经的烙印。

    斐守岁叹息一气。

    烛九阴听到了,问道:“有了全新的皮囊,为何还唉声叹气?”

    “大人听错了。”

    “嗯?”

    烛九阴的手伸进三寸,“那就当我听错好啦。你快快出来吧,妖怪与凡人不同,亓官麓的身躯不必适应,而你的木身融合了我的火烛。火与木而言,你是明白的。要让我捧着你的骨灰去见孟章,那还了得?晚上还要吃饭的咧。”

    “大人……”总觉得烛九阴的语气变了。

    斐守岁也没有往手的方向游,他揣着心中的狐疑,撩了一把四散的墨发。

    烛九阴看罢,道:“我是天地混沌时诞生的一支蜡烛,你说蜡烛燃尽了会剩下什么?”

    “大人您?”

    “我只是问问。”

    斐守岁淡然了语气:“大人是燃不尽的。”

    “哦,”烛九阴缩回了手,“恭维话我不喜欢听,你自己上来吧。”

    斐守岁:“……”

    看到水面上起身的红衣,斐守岁也没有寄希望于一个喜怒无常的神。他左右相看,咬断一根长发,随意地在后头打了个结。

    朝光亮之处游去。

    越接近水面,那光也就越刺眼。

    墨发虽被束缚,但长到腰肢,还是肆意。斐守岁的视线被发叨扰,他划开眼前的遮挡,却在即将触到光亮之时,看见了水面熟悉身影。

    这是哪一出?

    斐守岁默默停下,警惕着后退,而他退那身影就靠近,一整个身体倾在水上。

    窥探。

    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

    斐守岁看到的是阮家姑娘。

    阮?

    嗳。

    斐守岁心中竟然记不起女子姓名。

    而阮家姑娘扑在水面上,咧着嘴,幽幽然:“那日公子为何不救我?”

    那日?

    斐守岁记得在三更天下,顾扁舟的手上是有一只逃跑的风筝。

    风筝不亮,绘黯淡颜色。阮家姑娘曾变成风筝在黑夜里飞舞,但被顾扁舟一支长箭射杀当场。

    至于救与不救……

    阮女子又说:“为何死的是我呢,公子?”

    不对,此处是同辉宝鉴,就如方才的唐家兄弟一般,水面这个定是幻术。

    既然是术法,就必有破绽。

    斐守岁悄悄背手掐指,新生的躯壳格外好用,连咒念都快了几分。

    术成之时,阮女子的脸已经涌入了水面。

    一张干涸的,棱角分明的,流着血泪的脸,在水中逐渐泡开。

    泡胀。

    肿胀的皮囊挤压眼珠。

    阮女子笑着:“公子游上来了,是要救我吗?”

    斐守岁布阵不语。

    “公子救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妨事。”

    不知为何,心中有团莫名其妙的火,在点燃。

    斐守岁施法按捺那团火焰,想到烛九阴所言的“烛火”一词。

    是考验?

    火在心识中燃起,于海波之间,摇摇晃晃。

    斐守岁谨慎,不愿回答。

    阮女子又说:“我被人剪了线,扑落在大红海棠花丛里,公子难道忘记了?”

    守岁记得。

    “所以公子眼睁睁看着我死?不出手相救?”

    “……”

    “好狠心的人,”阮沁夕努努嘴,死皮在水里沉浮,“我生得这般闭月羞花,公子竟然忍得下心,看我受苦?”

    受苦,受苦,又是这两字。

    斐守岁转身朝相反的地方游开。

    阮沁夕见了,流下一滴干瘪的眼泪:“公子不要我了,还有谁能救我呢?”

    谁……

    斐守岁可没忘记雨夜偷腥的男女,他也还记得阿紫客栈冰棺里的红衣。

    守岁分得清是非黑白,不救自弃之人。

    但阮还在说,喋喋不休:“你们一个个地都把我忘了!我去石压地狱的那日,分明见到了老夫人。她?而她,老不死的家伙,拆穿了我和薛郎,她下地狱也死有余辜!可我呢?我为什么入了石压地狱……”

    石压地狱,乃十八层地狱的第十一层,专惩抛弃婴儿的罪人。

    婴儿?!

    斐守岁在暗红水波中猛地回头,混乱的发,与几颗小小的气泡挡在他的面前。

    什么婴儿?

    老妖怪看到阮女子的脸颊腐烂开来,近在咫尺,腥臭的味道钻入鼻腔。

    阮沁夕咯咯笑几声,一口没有牙的嘴巴,一双捂住烂腹的双手:“公子,你带我的孩子,走吧。”

    第234章 袈裟

    谁要带你的孩子走!

    斐守岁用力往后一退, 水流窜动,试图逃离那臭味的源头。

    可阮女子不依不饶,她一把抓住了斐守岁的手臂。

    新生的皮囊与旧日相逢, 粘稠的血在白皙软肉上,留下滚烫印记。

    斐守岁立马甩开了, 但石压地狱的惩罚随之侵入他的心识。

    槐树在耳边听到清晰的求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鬼在地狱里, 拖拽他的长衣。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并非故意,救救我吧!”

    “我那日丢掉的孩子早就死了,为何偏要把我投入这巨石林中!”

    “我不该生他!可是我知晓的时候,肚子都大了……”

    “救救我吧, 公子!救救我吧……”

    “看我可怜,看我落泪,也就拉我再入人间吧!我不会作恶了,我磕头, 我不该,我……我定是做错了……”

    “求求您, 救救下我……”

    “求您……”

    救?

    斐守岁扯着衣裳,他并非地藏菩萨,也没有度化地狱的能力,又能救谁?

    眼见白衣染上红色的手印, 之前的海底,霎那时间, 变成了石压地狱。

    斐守岁看到巨大的头颅, 藏在小小的供桌神龛里。他看到老人与妇人的手, 在血水中拟作兰花。人高的红烛,滴的是长丝。走不完的楼梯, 尽头是女子的双眼。头颅扭阿扭,血红从供桌上流下,沾湿了火纸元宝,让另一头的亲朋无法点燃冥钞。

    走吧。

    有人的声音在后面,推了一把守岁。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别回头。

    于是,向前走去。

    提袍走。

    斐守岁咽了咽,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阮女子的消失,他的视线浑然分给了远处,那一座楼高的骷髅。

    还有骷髅下,在铜锅里沸腾的、尖叫的、哀嚎的人们。

    那些人,他有见过吗?

    斐守岁记不得了,漫长年岁的他,又能记起谁的样子。

    好似新生的皮囊必须再走一回地狱,才能被神佛认可,好似斐守岁面前挂着一只不得不前行的铜铃。

    没有回头路。

    斐守岁看到了远处的牛头和马面,他看到黑白鬼使在旁对他,笑说。

    “哎呀呀,我们又遇见公子了。公子这些时日,可有发财,可有平安?”

    “公子的岁数如此之长,怎么会到了这石压地狱?”

    “哎哟公子喂,怎么愣愣的,不与我们说话?”

    愣愣的……

    不与他们说话……

    斐守岁沉默。

    鬼使们不见回答,也没有停留之意,他们离开了守岁。

    是擦肩而过,明明路很宽,却要故意撞一下肩膀,当作存在。

    而那挂在白无常身上的银元宝,一晃一晃。

    斐守岁的心被元宝撞到,他忍不住去看,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可他还是微微地转过头。就要瞥见身后一直劝他前行的声音,有一双大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声音不慈悲,滋滋作响:“孩子,往前走,才能生。”

    孩子?

    这石压地狱哪来的稚童?

    斐守岁吞下不安,在手的力道之下,继续往前走。

    手虽然捂住视线,但斐守岁仍旧看得到,他看见那神龛的头滚在地上,呜呜地哭,他还看到了人伢子在油锅里,没有动静地窜。

    还有什么?

    斐守岁的心好像在期待看到……

    看到一路火红的石,流了血。

    路的彼岸,是血口大开的恶鬼。

    恶鬼的喉咙没有颜色,斐守岁无法窥探鬼的五脏,但他知道脚下的石头在流血,定是痛的。

    石头……

    遥远的山阴,有一枚石头被抛在废弃的道观。石头哭啊哭,哭成了一个泪人,也给自己哭来了暖家。不过时日不长,石头的家被烧毁在大火里。

    那火好高好高,高过了稻米,高过了陆姨的肩。

    斐守岁的心无比地痛,他在地狱里先想起来的,是陆观道灰蒙蒙的曾经。

    “啊……”

    他要看到一人。

    斐守岁笃定着,他一定能看到那个放火的女子!

    就在石压地狱。

    不,或许她的罪孽,贯穿了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有她在赎罪,她罪不可恕。

    那她又在哪里?

    斐守岁想转头了。

    但这一回,手率先困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不要找了,都过去了。”

    “?”

    “找到也没有用。往前走吧,你恨着什么,只要往前走了,就能化解……”

    奇怪。

    手的话尚未说完,斐守岁却觉得那声音熟悉。

    于是老妖怪打断话语,他笃定又狐疑道:“陆澹?”

    “……”

    “是不是你。”

    “……”手没有动静。

    “你模仿不了任何人,”斐守岁在赌,他试图与手对话,“就算你化成石压地狱的恶鬼,我都认得出你。”

    陆观道:“真的吗?”

    “真……?”赌对了。

    知晓了来人,斐守岁心中的烛火一下就点燃,燃烧了好看的眼眉。

    守岁一咬牙,正欲回头骂人,陆观道的手复又推了一下他。

    “做什么!”斐守岁压低怒意。

    “快走啊。”

    “不能让我看看你?”斐守岁。

    “不能!”

    又推了把。

    斐守岁踉跄一步:“你是不是又背着……”

    “我没有!”陆观道的手蹭了蹭斐守岁,“没有菩萨的同意,我岂能进地狱找你?”

    “……”也是。

    斐守岁心中的烛火暗淡不少。

    可……又能是哪个菩萨,看热闹不嫌事大,参合这样的破事。

    斐守岁凝眉,想了片刻,却想不动了。他刚刚新生,一切生硬的躯干,都在行走下负荷运转。他不能再做思考,索性陆观道在他旁边,让众鬼的叫嚣都弱了几分。

    仿佛适才的所见所闻,血淋淋的惩罚,都不复存在。

    老妖怪闭上嘴,不知说什么,那就听陆观道所言。

    往前走吧。

    天既然都黑了,为何还要在黑幕下久留?大火都烧尽了,又在那凄凉地哭什么?

    哭是没有用的。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捏拳,抬脚。

    黑靴落在沾血的灰石上,每走一步,陆观道就会与他说一句悄悄话。

    “快啦快啦!马上就到了!”

    斐守岁:“嗯。”

    “嗳!走得慢些,慢慢来,也不着急。”

    斐守岁:“我知道。”

    “太快可不好,欲速不达也。”

    斐守岁:“我已经走得很慢了。”

    “没事的,没事的,走起来就好了,有我在,不用担心……”

    “嗯?”不对劲,斐守岁问,“陆澹,你在说什么胡话?”

    “走到就好了,走完这一程,我们就能相见了……”

    斐守岁开始生惑:“陆澹,你是糊涂了吗?”

    “大人。”

    大人?

    斐守岁愣下脚。

    陆观道从未在人间喊他“大人”。

    那声音还在说:“大人,我好想你。我把想你的话放入了这个玉瓶,给月老伯伯保管。那样我去了人间,再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算忘了,我也能原模原样地再同你说一遍……”

    “你……别说了……”斐守岁知道了身后人的由来。

    是玉瓶。

    烛九阴手中的那个瓶子。

    可声音是停不下来的:“大人,我何时才能找到你?要好久好久吗。月老姻缘殿每日都有好多的神仙,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都没有表情,说着什么‘我要下凡,劳请殿下给我安排一场缘分’,何为安排?”

    情劫……

    “大人,我不明白,安排了的情谊,还算情吗?若为了渡劫,那又可怜了谁家的姑娘……”

    斐守岁甩了甩头,面前是修罗恶鬼,身后有个不停说话的跟屁虫,他不怕了,但烦得彻底。

    他心中自言:“玉瓶是术法,对吗?”

    “大人,我不知道能说多久……”

    “既是术法,我就破了……”

    “大人,我是不是烦着你了?”

    斐守岁:“……”

    “那我不说了,我给大人哼首歌吧。”

    斐守岁垂了眼眉。

    断断续续的低吟从大手处传来,斐守岁狂跳不已的烛心,于吟唱中宁静。

    恶鬼的嘶吼慢慢消失,一切不属于梦境的地狱之景色,融化消解。

    斐守岁走向路尽头,地狱尽头,不知通往何处的修罗之门。有千千万万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被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他耳边的咒骂,复在吟唱中模糊成风铃阵阵。

    供桌上的头颅不知滚到了何处,供品被吟唱换成了仙桃与好酒。一阵青烟吹去,浓白的大雾,点燃崭新的火烛。蜡烛的香散开来,好似信佛的老妇人,那一双温吞的手。

    石头,再也不流血了。

    路尽头的修罗鬼化成净水,化开来,褪衣后,成了一个个在空中撒花的天仙。

    血红的,灰暗的,扭曲的脸。

    变成了。

    温柔的,光亮的,和睦的眉。

    盖在斐守岁眼上的大手松了,斐守岁好似得到了准允,他转过头去。

    看到一个光头的和尚。

    和尚手里拿着烛九阴的玉瓶,和尚穿着刺眼的袈裟。

    斐守岁想,和尚忘了他的宝冠。

    “您……”

    和尚慈悲面目,不言不语。

    斐守岁咽了咽,也就不去开口,他看到同样沉默的和尚,手指向路的尽头。

    那一面高窄的门。

    门是见过的,顾扁舟在梅花镇幻境中,也曾推开这样的门。只是后来,当顾扁舟再一次从门内出来,他的背后是一具焦黑的花。

    斐守岁望向门,没有犹豫,提袍而去。

    而那和尚飘飘然在原地。

    吟唱跟随斐守岁离开,所有的仙女仙境只点亮斐守岁的前路,而和尚那儿重新变成了地狱。

    众鬼缠绕在和尚身上。

    和尚却毫不在意,笑言:“快去吧。”

    斐守岁一愣。

    “此地你不该久留,去吧。”

    恶鬼如浓云,遮住和尚的眼睛。

    一叶障目。

    和尚慈悲的唇,谦卑的眼,渐渐的看不清前方。

    斐守岁下意识想回去,他想拉一把和尚,可是和尚越飞越远了。

    飞向地狱另外的尽头,是斐守岁看不透的黑。

    斐守岁的身躯却在和尚的驱赶下,止不住地飞奔。

    他跑起来了。

    在仙女与香灰的暖里,守岁心中生出一句话来。

    他与他自己说:“你可以跑,你这一生的路,都能飞奔。”

    急.喘声。

    风声。

    嘈杂久违的气流在脸上抚开,斐守岁没有回头,他耳边的催命符被挤压,他只听到和尚叫他快走。

    “快走吧。”

    “你不该入这地狱。”

    “快走吧。”

    “千万别再回头。”

    斐守岁一横心,提着身上不知何时来的袈裟,道:“那我走了。”

    第235章 钥匙

    大门被推开。

    斐守岁近乎是挤进去的, 当他的手从石压地狱逃离,他复又见到了同辉宝鉴的火莲。

    两处都有火。

    一个恶鬼魂,一个莲花林。

    以及不远处的烛九阴与亓官麓。

    烛九阴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 而亓官麓哭得梨花带雨。

    女儿家哭道:“大人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送走了!”

    确实没打招呼。

    “这般突然, 要是公子在里头迷了路,可怎么的好。”

    “哎哟, 我都听你哭哭啼啼一个时辰了,能闭嘴吗?”

    烛九阴十分嫌弃地戳一戳泥地,他一抬头,正好看到新生的斐守岁。

    是穿着一袭袈裟的树妖。

    烛龙看到了人, 先是高兴,可视线落在袈裟上,成了嫌弃。

    “你是黑熊精吗?”

    “?”斐守岁。

    “谁给你的?”烛九阴上前,“莫不是地藏?”

    “他……”

    斐守岁从未注意自己穿着, 他答不上来。可是烛九阴的话,让斐守岁将注意落在了“谁”字上。

    守岁分明记得地藏菩萨手里的玉瓶, 难不成那瓶子……并非烛龙赠予?

    又能是谁?

    还在沉思之中,亓官麓义无反顾地从一旁抱住了斐守岁。

    念一句:“公子可算回来了!”

    斐守岁一愣,他的身子骨下意识靠后,但接住女儿家的怀抱时, 他迫着自己不再逃避。

    老妖怪的心火在拥抱下一簇一簇,他能明显感知到火中的那一丝心喜, 好像先前的心是死的, 这一回的重塑让他的心有了血液, 不复闭塞。

    他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还在笑,也不避开着点。

    斐守岁:“大人您……”您不会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吧?

    烛九阴:“没有哦。”

    “什?”

    “我不过……”烛九阴站起身, “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

    “……”又在乱说。

    斐守岁略去一秒,他默默拍了拍亓官麓。

    亓官明白守岁之意,也就不再抱紧。

    女儿家先是不舍地擦擦眼泪,而后退步于一旁。

    便见斐守岁掸了下袈裟,拱手向烛九阴:“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呵,救你的是那个光头和尚,”烛九阴指着斐守岁身上的外来衣,“要不是有他的这件宝贝,我看你早被地狱里的恶鬼拖走了。”

    谁知,话音刚落。

    那袈裟就如有了意识般扑腾几下,复又垂摆。

    斐守岁瞪大了眼。

    亓官麓也见着了,惊讶道:“什么法术?”

    烛九阴耸肩:“所以不要在背后说人坏话。”

    “……您的意思是?”

    “他们可怖得很,”烛九阴笑着上前,将手搭在斐守岁肩头,那件袈裟就闪过一抹亮光,“看到了没,我一靠近说话,它就排斥我。”

    “是。”又如何?

    “这说明我无法做坏事咯。”

    “嗯?”

    “嗯什么?”

    烛九阴低头,细看着袈裟,“真是舍得请人,一环扣一环的。但也真请来了,不知拉下了谁的脸。孟章的?不,他与地藏毫无瓜葛,那又是谁呢……哦,对了!”

    这自言自语到一半,烛九阴看向亓官麓。

    “天庭你就不用去了。”

    “我?”

    “是啊,你去做什么?没你的事就别去了。”

    斐守岁补上一句:“此去危险。”

    亓官麓这才:“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亓官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她求救般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叹息一气:“大人别唬她了。”

    “唬?!”

    烛九阴听罢,甩开袈裟,“好没道理的话。我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怎么就是唬人了?她以我之血肉重生,已经是我府内的人,我还不能护短了?气煞我也!”

    亓官麓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带着含泪的眼眸,视线落于斐守岁身上。

    斐守岁已经摸透了烛九阴的脾气,喜怒无常,但还得顺着摸毛。

    于是老妖怪冲着亓官微微颔首,示意女儿家不必害怕。

    “公子……”麓言。

    烛九阴鼻子出气,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那件暗红色的斗篷,在火莲林中沉寂。

    “但所有担忧,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大人?”

    “斐径缘,你做好准备,好戏啊……”

    话刹一半,烛九阴倏地回头,只见他的脸变成了半蛇半人。在纯白的长发下,烛龙脖颈生出一道道暗红的鳞片。

    鳞片亮着华贵金光。

    那殷红之唇还吐着蛇信子,笑道:“要开始了。”

    “?”

    话落。

    斐守岁就见着那顶斗篷朝自己飞来,一下扑在他的脸上,遮挡了光亮。

    传闻人脸蛇身的妖怪,身子骨却是冰凉,没有温度。

    斐守岁被烛九阴圈在怀里,只能将体温舍去,平衡暖意。

    守岁咽了咽:“大人这是作甚。”

    烛九阴乐道:“小槐树,你是不是没想到,我这根蜡烛是冷的吧。”

    “是……”没有想到。

    烛九阴低下头,在守岁耳边轻声:“接下来好好看我唱戏,你只管被我胁迫,可不许怜悯我。”

    “何为……怜悯?”

    “呵呵,”烛九阴笑了笑,随后他便化作一缕红烟,毫不避讳地钻入斐守岁耳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仅是掐指的时间,烛九阴消失不见。

    红烟散得干干净净,就像那一本从天上来的册子,无人知晓山海大荒。

    而被取而代之的是,斐守岁眼睫下,一双亮金的竖瞳。

    亓官麓在旁自然看到了,她顶着本能的害怕:“公子?你……还是你吗,公子?”

    “……”

    “公子?”

    斐守岁转过头,向上撩了一把长发,还眨眨眼:“怎么了?”

    “公子……?”

    亓官立马发现了异样,但她连呼喊之声都未脱口,就被烛九阴收回了水墨画笔。

    被烛九阴操控的槐树,浅笑道:“你猜猜我是不是斐径缘~”

    斐守岁:“……”

    “小守岁你放心,我只是要她好好躲着。”

    在心识里,被困孤岛的斐守岁:“那大人有何计谋?”

    “我不是早就说了。”

    “嗯?”

    “闹天宫啊~”

    ……

    须臾。

    一柄长剑刺穿火莲幻术,大火在剑风下燃烧黄土与荒草,颇似修罗地狱景色。

    而使剑的烛九阴捻两指,背手擦去脸上的黑血,他的竖瞳扫过幻术与草,笑了声,朝着剑吹了口气,长剑恢复如初。

    亮盈盈的剑身照出斐守岁侧脸,烛九阴笑着端详:“真是好看~”

    斐守岁:“您……”

    烛九阴说完,还用那件袈裟擦了擦长剑:“我怎么了?”

    “这好歹是……”是菩萨的。

    “哦。”

    还在擦,甚至摊开来,用内衬复又擦了一遍。

    斐守岁:“……”

    烛九阴:“菩萨送的又怎样,时间久了还不是一抔黄土,风一吹也就散了。”

    “我的意思并非如此。”

    “我明白你心中的忧虑,”烛九阴用指腹划过刀刃,“我只是爱干净,没有反叛之意。”

    斐守岁:谁信?

    “信不信由你,”烛龙背剑走向同辉宝鉴真正的出口,他笑道,“我一路来杀了多少鬼?”

    “多少……”斐守岁下意识去想,“不记得了。”

    “你怎么没数?”

    “为何要数?”

    “哎呀呀,等出去了,自有我的说法。你既然记不得,那我就将我心里的数字报出去。”

    “这很要紧?”斐守岁想回头去看。

    “不算要紧。”

    烛九阴停下脚,他遵着斐守岁的心思回过身,去看一路而来,尚未消失的尸躯头颅。

    成堆的尸首,有的腐烂,有的还在流血。有的膨胀成球,有的白骨森森。好似长剑斩落的不过绳索,绳索又不过链接现实与虚妄的结。

    结开了,一切鬼怪褪成本真。

    烛龙眯着眼:“这样你就能数清楚了?”

    “不。”

    “那不就好了,我随口一问,别放在心上。”

    “是……”

    言毕。

    烛九阴收了剑。

    在大火肆意下,一袭亮红闪光的袈裟,行走于荒芜丛中。

    斐守岁一头未束的墨发垂腰,黑靴踩实黄土,袈裟覆盖的白衣随风吹拂。

    像个刚入世,没有剃度的佛门外人。

    而烛龙带着门外人的心,走向所有的起源。

    身侧。

    肥硕的莲花火焰在消退,越接近宝鉴的出口,热与五行都在减弱,连强加在斐守岁身上的威压都掀开。

    宝鉴的枷锁一层层被打断,烛九阴走起来也就愈发轻快。

    “没了束缚的感觉,如何?”

    “没……”

    斐守岁看着眼前的光,他的眼瞳止不住遐想天庭之外,人间的模样。

    他在这儿呆得太久了,久到无法辨认播种与丰收。

    “很轻。”

    “哪儿轻?”

    “肩上。”

    “唔哟,终于感觉到了,”

    烛九阴好似很欣慰,“所以说,人没必要活得如此君子。你看看,我就是个‘小人’。此等‘小人’霸占你的身体,你却觉得轻了肩膀,岂不可笑?”

    斐守岁:“……”

    “就让他们去当君子吧。”

    “他们?”

    “是啊,你是妖哎,为何不把君子的身份丢给见素,丢给孟章?”

    “……”

    久久。

    斐守岁没有作答。

    烛九阴努努嘴:“看来也不听劝,算咯。”

    “我。”

    “嗯哼?”

    烛九阴看到前方还有不知名的幻术小人,他一甩剑身,笑着回答,“你说吧,我就算闭上眼也能带你出去。”

    火莲花冲上来了。

    长剑划开莲瓣皮肉,头落而花开。

    火莲吞噬灰色的骨架,点燃一盏烛灯。

    斐守岁看着自己的手在斩鬼,哪一种不真实的触感,迫着他问:“大人为何救我?”

    “……啊?”

    烛九阴踩了一脚小鬼,长剑刺入小鬼腹中,“我是被绑来的。”

    “您完全可以逃。”

    “哦,也是,你说得对,”烛九阴俯身,他用斐守岁的手,撬开了小鬼的嘴巴,“但我乐意啊。”

    低头在找什么。

    “……”

    斐守岁的手在烛九阴的控制下,伸入小鬼喉间,黏糊的触感让守岁两眼一黑。

    “大人?”

    “别怕,我在找东西。”

    “找什么?”

    “开门的钥匙啊。”

    两指一并,烛九阴念出一串斐守岁听不懂的古书。

    随之,古书成锁,夸张地困住小鬼身姿。小鬼在锁里扭曲,嘴巴呕出阵阵土腥。

    不过片刻,小鬼被埋入黄土里头。

    烛九阴冷眼看着松散的土块。

    在等什么。

    火莲摇曳,热风翻滚,黄土干涸,编织沉默的诗句。

    当大地再一次破开,它成了一面人高的铜镜。

    而斐守岁看到破土而出的镜面,照印了他的影子,浑然一具没有生气的骨架。

    “这是?”

    “别睁眼看他,假的。”

    “嗯。”

    手在镜子里搅啊搅,终于,摸到了一个硬生生的物件。

    烛九阴用力一拉,当手脱离铜镜之时,镜面应声碎裂,徒留手中的一节小小指骨。

    第236章 野花

    镜碎七分。

    而那指骨在烛九阴的烛火里, 淬炼,变成一把平平无奇的骨制钥匙。

    烛九阴哼了声:“要不是我,谁又能想到藏在了这儿。就算你躲过前头的所有考验, 没有开门的法子,你又如何出去?”

    “是。”

    “那群老不死的真真恶心, 你觉得呢?”

    “我……”

    “好啦,好啦, ”烛九阴看着地上的铜镜,还不忘踩一脚破碎的镜面,“同辉宝鉴,就是一面镜子。”

    “嗯?”

    “你已经踩碎了它, 那这一切所有的磨难,也就不必挂怀。”

    说着。

    镜子里的骨架生长,长出了脸颊,长出了黑发。

    斐守岁看到自己的模样在镜中重生, 没有竖瞳,也没有眉心痣。一袭青衣, 戴一面淡然眉眼,好似他本来就该这般,不染上一切。

    垂眸。

    烛九阴笑着捡起一片碎镜,翻着看:“拿回去留作纪念?”

    “不了。”

    镜中照出的火莲慢慢褪去, 紧随其后,是一朵一朵在镜子里盛开的野花。

    野花颜色各异, 却总是小小一簇, 挤在一起, 霸占了斐守岁的脚边。因是站在碎镜之上,斐守岁能清晰地看到小花顺脚逆行, 一路攀爬至镜中自己的腰间。

    它们仿佛从镜的一头,爬了过来。

    斐守岁凝眉:“大人,我们该走了。”

    “嗯?为何。”

    “大人你没有看到吗?”

    “你是说镜子里的花?”烛九阴蹲下.身,笑着用斐守岁的手掌贴合镜面,“我觉着蛮好看的。”

    不对劲。

    斐守岁感觉到烛九阴言外之意。

    眼下……是还不能走?

    便看烛九阴拍一拍铜镜,竟与那镜中一动不动的守岁对话:“外面过去多久了?”

    “?”

    镜中的守岁不作声。

    野花长到了镜中人的腰肢。花藤绕腰而行,花苞、花盛、花谢与花落,就在窄腰旁一一上演。

    斐守岁看到这一幕四季轮转。

    烛九阴又问:“来时是秋,此间过去三个时辰,该是……”

    “还是秋。”镜中人。

    “哦?为何还是。”

    镜中花人:“一年已去,秋还是秋。”

    斐守岁:“……”

    “那这一年,你又做了什么?”

    野花开到了镜中守岁的胸前。

    镜中守岁伸出手,看他将野花渡过,渡向手腕,他说:“等。”

    “只有一字?”

    点头。

    烛九阴:“那万事可还具备?”

    言尽。

    镜中人的视线,明显落在了斐守岁脸上。两人本相近的面容,在野花下,逐渐有了区分。

    斐守岁思虑着。

    而镜中人回答:“等着您唤我。”

    “哦~这般,”烛九阴撑着脑袋,“那花可还继续开?”

    花?

    一朵朵小花,悄无声息地从镜子另一头生长,它们牵绊住斐守岁的双脚,而斐守岁浑然没有注意。

    守岁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在变淡,于野花烂漫时,花朵开在了镜中人的唇瓣与双颊。

    好像他与他都成了花架,而那些五彩斑斓,是他们的底色。

    斐守岁咽了咽,他有些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

    又在期待。

    只见浓花盛放,镜中人一瞪眼,霎那之间,花朵挤满了镜子的所有角落。而那个本该是斐守岁面容的镜子人,生出一双痴情的眼睛。

    “……”

    斐守岁已经习惯了。

    镜中人的绿瞳,映照斐守岁无可奈何的表情。

    碎裂的镜面缝隙,挤出一朵朵花苞。

    花儿长啊长,让铜镜遇到了春天。

    烛九阴挑眉:“这么说来,外头已经站满了看客?”

    “是。”

    “都到了吗?”

    “都到了。”

    “那位呢?”

    “王母没来。”

    “哦哟~”烛九阴瞥一眼不远处的漆黑大门,“她不来啊。”

    好像有些落寞。

    镜中人抖擞花苞:“但雪狼从江南带来了东西。”

    “什么?”

    看镜中被春色挤满的人儿,于万花里头,用双手举起一盏莲花灯。

    莲花灯是薄薄银纸所作,在鲜艳的花里,格外失真。

    烛九阴看了片刻,笑道:“你们想用这个打动谁?”

    “这是并蒂莲。”

    双生并蒂?

    斐守岁一愣,此花他在何处听说过。

    “然后,又能如何?”

    “双生并蒂,一长一幼,姊姊成了窥探世人的眼睛,被解家傀师做成那现妖琉璃花。而妹妹……”

    “咦,我记得妹妹是一把藤椅,又与此物何干?”

    是济海江家的传家之宝。

    藤椅……

    “这是那藤椅的边角料,并蒂莲妹妹的头颅。”

    “什么,头颅竟然是边角料?在说了,边角料还能有什么用处?”

    烛九阴看了看银莲,他虽然嫌弃,但还是接下了,就在花朵触碰手掌的那一瞬间,烛龙的竖瞳一缩:“呵……”

    斐守岁:嗯?

    烛九阴笑看着:“我就想,为何镇妖塔坠入妖界,妖界的君主没有任何动作,就让它荒废了千年,原来目的在此。”

    斐守岁:??

    “雪狼一族可有说别的?”

    花海人儿:“并无。”

    “那真是稀奇了,”烛九阴用着斐守岁的脸,嘟腮,“这么好的邀功机会,为什么拱手让人……哦,我明白了,这是给我的保命符咒?”

    “……”

    “你怎么不说话了?”

    烛九阴歪头笑道,“是因为看呆了吗,陆澹。”

    陆观道:……

    看到痴情眼睛,就知晓是陆观道的斐守岁:……

    “愣着做什么,花都给了,该唱戏了。”

    烛九阴伸出手来,故意用斐守岁脸面娇嗔道:“怎么了小石头,你是心疼还是害怕?”

    陆观道迟迟没有从镜中出来。

    烛九阴又道:“不打不相识嘛~”

    陆观道咽了咽:“这是做样子,对吗?”

    “是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戏,唱给上头的仙听。唱得好了,重重有赏。唱得坏了,落入十八层地狱,重重责罚。你可别心慈手软,把我真当成了斐径缘~”

    斐守岁:……那也别用这番语气说话。

    但陆观道没有应下。

    只见,花海里的人儿撇过视线,试图逃离那一双眼瞳。

    烛九阴笑嘻嘻地看着:“唔哟哟,槐树你看看他,他不敢看你呢。”

    一听到斐守岁在,陆观道立马回过头。

    炽热的视线近乎要穿透碎镜,将斐守岁照亮。

    斐守岁默然。

    烛九阴仍旧笑着:“他一直都在,你忍心吗?”

    陆观道咬牙。

    “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烛九阴。

    “这不是小节……”忍了半天,陆观道憋出这么个话来。

    烛九阴一听,笑了声:“演戏不真,骗不了人,孟章没与你说?”

    “他……说了。”

    “哎呀,他既然都说了,你不能当作没听到呀。”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小槐树清醒着,你以为我会将他敲晕了去?”

    “不然?!”

    陆观道的话毫无遮拦地蹦出,他似乎是压抑了情绪,这下才爆发出来。

    便见他的手伸出碎镜,一朵朵野花从他的手臂里挣脱,争先恐后地开在斐守岁脚边,他道:“难不成你能忍心,把刀刃对准自己的爱人!”

    “哟哟哟哟哟,你瞧瞧。”

    烛九阴咋舌,他左右相看,随后幻一把银剑,将剑刺向陆观道的手心。

    一刀。

    因卡在镜与幻术之中,陆观道没法避开。

    刀刃下,渗出丝丝血珠。

    斐守岁看了心疼,正欲说话,烛九阴就开了口。

    “哼哼哼,还爱人。”

    斐守岁:“……大人。”

    “怎么了,怎么了,我等等就要被众仙审判,被天雷横劈,我还不能捉弄一个后辈?顺带考验一下他对你的真心,不好吗?”

    “不用考验。”

    “为何?”

    斐守岁跟着动作低下头,他看到陆观道正从碎镜里脱身。

    那近在咫尺的石头,带着花儿草儿长在这大火缭绕之地,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即使火光灼烧了他们,他们依旧生着,长着。

    愈发耀眼。

    “我想您考验不到他。”

    “为何?”

    “您看看脚下。”

    “脚……”

    烛九阴懒散地垂头,墨发哗啦啦地倒在黄土之上。他借着斐守岁的眼睛,见到野花们困住了他的黑靴。

    而花儿的主人正如一大捧花束,在碎裂的镜面里,生出。

    花藤长着,肆意成浓墨。

    烛九阴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这样不唱戏了?”

    “戏还是要唱的。”

    “哦?”

    “而且,戏已经开场了。”

    话落。

    野花从双脚爬至腿根。

    斐守岁解释一句:“他了解我,也就知道哪儿是我的弱处。”

    “什?小石头真要对你拔刀,你不寒心?”

    斐守岁看着野花扎入腿根的皮囊,他忍痛道:“他知道要认认真真地把事做好。”

    “那方才?”

    “总有怨言。”

    “……哼。”

    烛九阴冷笑一声,就眼睁睁见到野花撕扯皮肉。

    他还不忘调侃;“嗳,小槐树说弄疼了。”

    斐守岁:……我没有。

    陆观道即刻:“他没有这样说。”

    此时,陆观道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莲花林。

    “一定是你在挑拨离间。”

    “哼,无趣,”烛九阴没达成目的,掖了掖袈裟,“就这么信任彼此?”

    “是。”陆观道笃定。

    花跟随人儿开始蔓延,在火莲之下,斐守岁的身边,野花与陆观道从碎镜里涌起。

    像一枚金乌。

    而陆观道的眼睛,是朝阳时,未散的黑云后,那一抹热烈之光。

    试图捂化海底千年的寒冰。

    斐守岁透过竖瞳所见,他下意识想伸手遮挡光亮,但烛九阴控制着他的皮肉之躯,他无法动弹。

    烛九阴哼道:“准备好啦?”

    陆观道站在镜面上,从花海之中,拔出一柄宝剑。

    “嗯。”

    “这么说,那边也开始了?”

    “是,”陆观道瞥一眼野花,“只要我的魂魄完全进入宝鉴,天庭就会映照这边的一举一动。”

    “哦~你与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是胁迫,不是交易。”

    “哈哈哈哈哈!”

    烛九阴大笑,他望向四周,只道,“那你也是胆大!来吧,陆观道,出招吧!”

    第237章 呸呸

    天庭。

    众仙藏在棉云之后。

    一个个深灰的虚影, 皆在凝视高台上的宝鉴。

    只有月上君露了真容,他站在同辉宝鉴旁,担忧地看着境内之事。

    镜子里的花儿人挥剑, 而被烛九阴控制的斐守岁用幻术挡下剑意,后退数步。

    热风里夹杂黄土, 让鲜红的袈裟蒙尘。

    火莲绰绰,烛九阴笑着抹去脸上的血珠, 这血自然不是斐守岁的。

    是陆观道手掌之伤口无法愈合,正不停地坠下血珠子。

    烛九阴笑了声:“天庭怎么敢把你派来?”

    哗然。

    仙影丛丛。

    “真是烛龙,他居然从钟山出来了。”

    “没想到竟如月老所言,烛九阴附在了槐妖身上……”

    一位仙官站在云后质问, 声音如滚滚紫雷:“我说月老,为何这烛九阴会来参合镇妖塔之事?”

    “是啊,是啊,我等分明记得今日审判的妖邪, 乃千年前守牢的槐妖。这槐树又是何时与烛九阴扯上了干系?”

    仙人们讨论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 不远处有四个背影的地方。

    有仙笑道:“今个儿什么日子?难得见到四象齐聚。”

    青龙孟章沉默。

    便又听声音:“我们都知晓镇妖塔曾经关押了谁,四象来也情有可原,不过……”

    话锋一转。

    声音从温和变成了生硬:“那日捉回槐妖后,月老就请缨用自己的法器试探槐妖, 这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了。”

    “对啊,照律法, 有罪之妖该上刑罚台, 处以天雷、水牢与火烤才对, 怎么会入月老牵红线的镜子……”

    “那面镜子还能牵线?”

    “都是月老的法器了,自然是能的。”

    “我还从未知晓……”

    “话都说一半, 故意捏做高深。”躲在四象后头的谢伯茶,小声蛐蛐。

    可月上君甩袖:“若非外力破坏,槐妖自己无法放走妖众。”

    “说的也是……”

    “毕竟槐妖才千年修为……”

    “嗳,我们都知道月老您的心思,”

    又不知是哪位神明,“您已幻术著称,但凡是去历劫的仙君仙子,都要从您这儿拿走渡劫红绳。这既是幻境,又是红绳的,难免不想到千年前那场……”

    那场什么?

    谢义山探头探脑。

    月上君却不在乎话中之话:“你们知道我的心思,那我难道不知你们的?”

    镜中的两人尚在厮杀。

    月老温柔的视线落在镜上:“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我也并未反抗。”

    “您最是遵纪。”

    “是啊是啊。”

    “那可是月下红娘,月上君子。”

    谢义山纳闷:“这话怎么突然变了方向?”

    前头挡着的孟章传音解释:“天庭之中,不该得罪的有许多,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月老。”

    “为何?”

    一旁的四象白虎,名为监兵神君,借出昴日星君的那位,转身解释:“是因情劫。”

    “情劫?”

    “对,”白虎颔首,“情劫乃所有劫难中最容易摆平的。”

    “这怎么可能,那些话本里头……”谢义山脑子一翁,“原来如此,既然能被世人描绘,那爱与不爱的,也就成了易事。”

    “还算聪慧。”

    听两人之言,孟章咳了声。

    谢义山也就闭上了嘴,不复开口。

    众仙的视线落在同辉宝鉴上,那一幕火莲丛,袈裟树妖与五彩补天石。

    很是怪异。

    有仙笑问:“那件袈裟似曾相识。”

    “但总说不上来何处见过。”

    一句复一句。

    火莲林中,烛九阴砍伤了陆观道的肩膀。血渗出来,让肩上花海染红。

    陆观道咬牙忍痛,点地后撤。

    烛九阴耻笑一句:“这么弱,究竟是谁让你来送死?”

    唱给那宝鉴之外的神明听。

    陆观道啐了口:“我本是来救人,谁知道人没救成,到出现个不知名的妖怪。”

    “救人?你又能救谁?”

    烛九阴熟读了月上君给他的话本,露出一副穷凶极恶之面,“你不会以为天上那群君子礼教,会因为你能救人而放他走吧?不会吧,你竟然真的信了?”

    陆观道:这话不像假的。

    斐守岁:……绝对公报私仇。

    烛九阴用着守岁之脸面,捏腔作势道:“哎哟哟,别长了脑子不用,不管如何结局,你与他都是一个下场。”

    说罢,烛九阴眯起竖瞳,他让斐守岁好看的眉眼,徒增几分妩媚。

    陆观道见着守岁的脸,一想到爱人没有失去意识,心里头就无比煎熬。

    所以石头节节败退,好不狼狈。

    陆观道心乱如麻,他闷哼一声,转了转宝剑,也不应答烛九阴实打实的挑衅。

    烛九阴却愈发没了遮拦,口出狂言:“你怎么不说话呀,是哑巴了,还是被我打聋了?”

    陆观道:“……”

    宝剑亮出斩妖之光。

    “唔哟,好凶的剑,”烛九阴眨眨眼,用着守岁从未出现的表情,“你不会想砍伤槐妖吧?你忍得下心吗,你会让他流血吗?”

    斐守岁闭目,但又被烛九阴的术法困在心识之孤岛,一步也离开不了。

    烛九阴看到陆观道没有反应,还在浇油,说那:“你的爱原来这样的不值钱,都见着槐树被他人侵占,竟然还不做任何反抗。你与那群仙君仙官有什么区别呢?为这个分寸,说舍弃就舍弃,连手都牵不住。你瞧瞧你自己,有半分爱意摆在你脸上吗?有吗?”

    众仙家:……

    “哦,也是,成仙者往往独身而绝爱,为天下之黎明苍生,所以连苍生之中的爱人亦是护不了的,对否?好似他们前世的爱不算在普罗大众之中,好似离了地面,飘飘然的未来,也就忘了从前泥土的腥味。多残忍啊,这与你将长剑对准了槐妖,又有何区别?”

    孟章:……

    “啊,还有还有,他们是这般的。他们总觉着丢了一个心爱之人,便能护下所有的黎明百姓。于是不管能护的、不能护的都来效仿,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自刎。他们试图让全天下都跟着一块儿知道,他们有多大爱。”

    话还没说完,烛九阴就看到陆观道拿剑的手暴起青筋。

    人面蛇身的老妖怪计谋得逞:“怎么了,被我说中了?”

    陆观道屏息:“闭嘴。”

    “闭嘴?嘴巴长在我自己身上,哦,是斐径缘上,我想让他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吗?”

    而斐守岁站在心识之中,已然施法,试图冲破束缚。

    槐妖手中咒念一现,亮出一面带着怒意的脸,却在刹那后,斐守岁看到一行大字落在心识海上。

    烛九阴洋洋洒洒:原谅我,不过嘴笨。

    “……?”

    斐守岁停下手,他难得的恼火被压抑,挑眉道,“您若是嘴笨,就无人能开口了。”

    “可是我的目的达成了。”

    “目的……确实。”

    “我可没说让你生了气,我说的是小石头。”

    斐守岁沉默,他抬眼看向陆观道。

    那个被花海簇拥的人儿,眼下抹开了脖颈上的血珠,正气势汹汹地拖剑走来。

    斐守岁:“……”太好激将了。

    烛九阴笑道:“真有意思。”

    “您饶了他吧。”斐守岁。

    “我?”烛九阴故作惊讶,“我不过在按照红娘的法子走,我又要饶了谁?”

    斐守岁:“您……”

    话还没说出口,烛九阴就带着斐守岁猛地倒退。

    斐守岁吓了一跳,跟随烛九阴看到那剑气的来源。

    是陆观道手上的一柄斩妖宝剑。

    宝剑锋利,砍断了火莲。

    火莲垂在地上,噗呲一下,燃烧起来,炙烤着荒凉大地。

    陆观道死死捏着剑柄,只道:“我会把你赶出去……”

    “然后呢?”烛九阴站起身,掸掸衣袖,“你要杀了我?”

    陆观道咽了咽。

    “怎么不说话了?”烛九阴笑着伸手,他一边试图解开袈裟,一边继续嘲讽,“莫不是被我说中,你也是那般的——陆澹!!!”

    只见。

    陆观道挥动宝剑,仅是瞬息,就袭到烛九阴眼前。

    宝鉴不长眼,那利刃又嗜血,离着斐守岁的眼睫不过一丝距离。

    斐守岁在心识里头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做好流血的准备,却看到陆观道刹得停了动作,僵在原地。

    陆观道咬着牙,唇瓣被他咬出红印,他道:“斩了你的额前发!”

    视线里。

    落下一小撮黑发。

    斐守岁:……

    烛九阴见此,立马挥拳朝陆观道腹部就是一击,还笑道:“你个懦夫!”

    可惜陆观道反应及时,没让烛九阴得逞。

    两人再一次拉开距离,宝剑对银剑,石头对老妖。

    陆观道用指腹擦去唇瓣血,吐出一口血沫:“呸!”

    狠狠的一个“呸”。

    烛九阴瞪了瞪眼,也装模做样站在原地,用那斐守岁的好脸朝地上:“呸!”

    斐守岁:真想找两个棉花塞耳朵……

    众仙家在外见到这一幕。

    “这烛九阴活了这么些岁数,是愈发没个仙者样了……”

    “他一直自居为山君妖邪,算不得仙人。”

    “话说那方才闯天门的石头倒有几分胆识,你不是缺一块炼丹石吗?不如此事了结,要了去?”

    “唉唉唉,你还提石头呢?嫌我不够烦吗!”

    “哈哈哈哈哈!”

    换了个两个仙人。

    “不过烛龙为何在同辉宝鉴之中?真如月老所言,是因为不想成那镇妖塔的守卫?”

    “换做是你,在外逍遥自在了几万年,突然有人提都没提,就要做你妖界与魔界的看门犬,你乐意吗?”

    “自然不愿。但……就算是妖魔两界,仅仅一座镇妖塔如何平衡?”

    镇妖塔……

    妖与魔……

    斐守岁莫名其妙地听到了这些,是烛九阴放开了耳识,故意似的,让他知晓。

    烛九阴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陆观道。

    陆观道也都中了招,气不打一出来,既下不去手,又恨得牙痒痒。

    而外面的仙人,言谈之声陆陆续续流入同辉宝鉴。

    有仙云:“据说雪狼一族也到了南天门。”

    “有何稀奇?”

    “那可是千万年来,不曾离开领地的雪狼首领。”

    “雪狼是雪狼,与那统领妖界的狼妖不同,不足挂齿。”

    “那你可知晓镇妖塔所处方位?”

    “何处?”

    “正是天的极北,白雪皑皑的妖界边境,雪狼驻扎之地,那只有苦行僧才到的万丈冰湖。”

    第238章 良药

    镇妖塔坠入妖界, 正是雪狼驻扎之地?!

    一瞬息,斐守岁将所有串联,他愕然了表情, 心中只道:那为何我会遇上江千念?

    只是巧合?

    又为何在梧桐镇,正好见到了被人赶出门的谢义山?

    沉默。

    久久的寂静, 心识海泛起涟漪。

    斐守岁坐在心识的槐树之下,看着那由他心中惊讶而带来的水波。好似这一切都串在一起, 故意相见,故意结识,故意厮杀,又故意入镜……

    如红绳圈紧, 将所有的偶人在戏台之上起舞。

    也对。

    斐守岁记起同辉宝鉴中,月上君与他所言。

    从那时起,仙人就着手于千年之后,又怎会料不到如今。

    只不过……

    如此裹挟的一生, 让斐守岁说不上来的窒息。

    被捆绑,被束缚, 牵线木偶不过如此。

    守岁靠着树根,他仰起头,问:“这就是大人想让我听到的?”

    外头的烛九阴还在杀:“不然~”

    “意欲何为?”

    “哈哈哈,能有什么?我不过看你可怜, 给你揭开一个口子,至于你怎么想的……”烛九阴咬牙接下陆观道的宝剑, 他笑着开口, 既回答斐守岁, 又与陆观道说,“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话落。

    烛九阴一旋手掌, 将故作破绽的陆观道一击打远。

    陆观道虽早知有这么一出,但还是被那力道打伤,口吐鲜血。

    石头捂着伤口,退到五丈之远的火莲旁,他轻咳几声,怒视烛九阴。

    而那烛龙嬉皮笑脸,叉腰打诨:“怎么不用力咳出来?是怕斐径缘听到心疼你吗?”

    斐守岁:……

    陆观道笑了下:“这话术我都听腻了。”

    “哎哟喂,听腻了?我看你是活腻了!”

    烛九阴隔空施法挥动长剑,那把没有剑穗的银剑,在火海里犹如一条银蛇。蛇有獠牙,能在肌肤之下腐蚀人的神经。烛龙又是个开天辟地的主,就算陆观道为补天石,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银蛇绕在烛九阴身边,点亮红衣袈裟的一抹光痕。

    烛九阴用着斐守岁的脸,笑吟吟道:“他们让你来找死,可别怪我不给情面。”

    “情面?什么情面,”陆观道咳嗽着,“你难道想待在这宝鉴里头,永生永世被困天庭高台?”

    众仙哗然。

    陆观道照着话本继续:“我可不信你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强占一个树妖的身躯。烛九阴,你该藏藏你心里的算盘声了!”

    谢义山在上,看着话本册子:“居然一字不差。”

    “我的算盘?”

    烛九阴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于尸山之巅,“我若想大闹天宫,将这凌霄宝殿掀个底朝天,你又如何?”

    谢义山:“不对啊,册子里没这段……”

    前头的孟章叹息。

    烛九阴又说:“你以为你能知道什么,陆澹。你站的地方不过井底,就算再怎么仰头,也只有井口小小的一片蓝天。你与这槐妖一样,生来是他们取乐的东西,你难道不知晓吗?你还苦哈哈地入这宝鉴,为了什么?为了唱戏吗!”

    “我……”

    陆观道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烛九阴压根不按套路出牌。

    烛龙冷哼一声:“好笑。”

    而外头听到对话的月上君,是猜到烛九阴会这般。

    月老叹息,望向四象所在之地。

    孟章皱着眉,同监兵言:“做好舌战群儒的准备。”

    “舌战?”谢义山在后,“月老伯伯不是请地藏王菩萨给斐兄送去了袈裟?”

    “那是束缚魂魄的,与嘴巴可无关。”监兵白虎。

    “是,烛九阴的性情奇怪,保不齐要拉个替死鬼下场。”

    “那‘替死鬼’就由我来当!”

    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作声响的思安,他正化为监兵神君手上的卵石,俯瞰高台宝鉴。

    孟章却不同意。

    透过层层厚重的云,月上君也摇了摇头。

    “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谁说没有了?”孟章看着宝鉴中的袈裟,“那不怕天不怕地的,不就是最好的镇塔之宝?”

    “什么?等等!”

    谢义山一个伸头,正欲问道,却被同辉宝鉴的动静吸引。

    众仙纷纷看向宝鉴,有一抹颜色炸开。

    是花束。

    陆观道被蛇骨银剑刺穿小腹,补天石的血点缀了袈裟的红。

    深绿痴情的眼睛,流出几分不舍来。灰白的眸子却被藏在心识里,无法回应。

    烛九阴笑着一用力,又将蛇剑坠进三分,他道:“怎么不说话了,小石头?”

    宝鉴外。

    “石头?”

    “是啊,是石头。”

    “女娲娘娘补天用剩的彩石?”

    “他可不是彩色的,他黑不隆冬,传言千年前还做错了事,被挂在悬崖峭壁上惩罚。”

    “这我有听闻,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棉云之后,渐渐有清晰的身影,一个鹤发童颜的拂尘老者,笑道:“想那补天之时,究竟剩了多少没用的石头!”

    “……”

    宝鉴里。

    陆观道与烛九阴皆没有听到仙者之言,只有被放开耳识的斐守岁听得一清二楚。

    听到接下来,好似专门传给他一妖说的话。

    “你还说呢,出自你手的追踪术法,还不是取自一枚补天石?”

    “可惜补天石料用完了,从今往后这世上,是不会再有什么锁链阵与千里术。”

    “嗳,你与我说说,那追踪术是如何解开的,我好放了我坐下几个只会吃喝的坐骑。”

    “解开?”

    “是,就是解开。”

    解……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流血,那异香涌入他鼻腔的同时,仙人笑道。

    “说来也是容易,取补天石血,抹掉便可!”

    倏地。

    烛九阴拔出蛇剑,而那补天之血,正正巧溅在斐守岁脸上。

    血珠子落在眉心与眼帘,烛九阴笑得有些张狂,他用手指抹开异香血,就是顺手的,指腹略过眉心痣。

    斐守岁心跳加速。

    “呵。”

    冷哼一声,眉心痣尚在。

    仙人又道:“且术法必须被困者自己解开,借旁人之手是万万行不通的。”

    斐守岁:“……”

    补天之血,近在咫尺。

    斐守岁咽了咽,陆观道在他眼前喘着粗气,那熟悉的胸膛不停起伏,让斐守岁也不由得加重呼吸。

    补天石殷红的伤口成了槐树的良药,有什么东西在勾着槐树去渴望,渴望取一捧的热血。

    斐守岁想要甩开这样的想法,但他又止不住地探出身子,从槐树下站起,他一步一步朝心识大海而去。

    脚掌踩入没有温度的海。

    烛九阴一滞:“槐树,你做什么?”

    “我……”

    还在往前走。

    烛九阴怒骂:“斐径缘你找死吗!”

    “我好像……”

    “怎么了?”

    斐守岁咬牙皱眉,他压根控制不了自己:“有东西牵着我……”

    “什?!”

    烛九阴在外挥剑,连连败退陆观道。

    而斐守岁在心识中,慢慢走向海底。

    “你是说,有人在牵着你走?”

    “是……”

    斐守岁眯起眼,他试图施法解开禁锢,却发觉心识上空有数不清的丝线穿过。

    丝线?

    傀儡?

    这让斐守岁记起燕斋花。

    不可能,燕斋花早死了,死在赤火之中,与荼蘼一起燃成灰烬。

    那……

    又是何处来的大能?

    何人能在众神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月上君?!

    斐守岁想到一个名字:“我猜,可能是月老。”

    “月下红娘?”烛九阴笑着挑开陆观道的宝剑,“不会是他。”

    “为何?”

    “他的法器被那群鸡贼的老神仙盯着,此时动手与走钢丝无异……我知道了。”

    “什么?”

    “斐径缘你还不明白吗?你想想,知道所有话本,知道我来此的目的,除却不能动手的月老,是不是只有他了。”

    一道闪光而过,斐守岁明白了烛九阴的意思。

    四象青龙,孟章。

    “可是……”

    “怎么了。”

    “孟章神君此举,意欲何为?”

    “哼哼,他啊,他这是不放心我!”

    说完,烛九阴一脚踢开陆观道手上的宝剑。

    便看宝剑被踹到了空中,而烛九阴的银蛇长剑直直刺向那斩妖法宝。

    毒蛇咬住法宝,毒素漫入剑身。

    顷刻之间,宝剑就被脆生生地折断,哐当坠地,散成灰黑。

    陆观道见罢,立马装作断臂求生,往碎镜处跑去。

    烛九阴挑了挑眉,他开始重新回归话本之词:“小石头,你想逃到哪里去呢~”

    陆观道不作回答。

    “跑啊,接着跑啊,”烛九阴抚上斐守岁的脸颊,“就让我在这同辉宝鉴里头,代替斐径缘,与你上演一场相爱相杀,如何?”

    被牵着往前走的斐守岁,已然半个身子浸泡在心识海中。

    烛九阴又道:“你就算跑了又如何,外头的神仙君子难道会饶了你?这三千世界,哪里有你的小小土包?陆澹,要不你站在我这边吧,好歹活得潇洒,活得自在~”

    “呸!”陆观道回了一口唾沫星子,“年纪大了,脸皮也这样厚!”

    谢义山:“不是,陆澹怎么也开始乱说了?”

    看火莲林下。

    陆观道捂着伤口,拼命跑到碎镜之旁,他也不顾碎镜锋利,随手抓起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就冲着烛九阴。

    镜面反射莲花大火,好似有无数个没头的鬼魂挤在镜子里,悲号。

    烛九阴伸手遮挡碎镜亮光,他轻笑道:“你是打算用这小小镜子,灼烧我的眼睛?”

    陆观道并未回答烛九阴,只见他忍痛举起镜片,对准了烛九阴,大声一句:“永冬角声,落荷垂夏。秋来执笔,燕弃归春。”

    “?”

    “青龙之尾,白虎之须。坠青蕴墨,留白添翼。”

    “你念的什么孩童诗?”

    “玄武之颈,朱雀之羽。抹玄藏林,活红生风。”

    陆观道抬起双眸,一滴补天血从衣襟落地,他凝眉肃穆:“二十八星宿,六十四尘土,列我身旁,现宇宙洪荒,绘天地玄黄!”

    话音刚落。

    一阵湿冷的雾气从碎镜里涌出。

    而外头传来众神低语。

    说:“四象这是凑的哪门子热闹?”

    “你还不知道吗?不就是为了……”

    “哎哟哟,这样有损仙职。失了威严,如何受人敬仰?且,要是被紫薇大帝知晓……”

    “你是觉得星官出面,紫薇大帝会不知?”

    白虎抱胸说完,正欲走出棉云,孟章拉住了他。

    青龙摇了摇头,只道:“我来露面,你替我护好谢家小子。”

    第239章 拆戏

    “这本就是我的恶果, 你不必再陷进去。”

    “可是!”

    白虎还未拦下青龙,谢义山就拽住了青龙衣摆。

    谢义山只道:“那我也该为了陆澹与斐径缘出面!”

    “你更不必。”

    “为何?”

    “你以为那群仙官没发现你吗?”

    话落。

    孟章甩袖,抬脚踏出棉云之外。

    谢义山愣在原地, 不知所措地看向白虎:“神君大人,方才所言……?”

    “……”

    “什么叫‘没发现’?”

    “你要知道, 解竹元可是他们口中的赤龙余孽,”白虎皱眉, “而你身上带着赤龙一族的血脉,自然是需要提防的。”

    谢义山咽了咽:“那么如此说来……”

    “你一进天庭就被盯上了,”白虎看了眼手上思安,“都说唱戏, 也不知谁成了角儿,谁又是看客。”

    ……

    与此同时。

    同辉宝鉴里,陆观道身侧唤出一个个眉目庄严的星官。

    里面便有那位昴日星君。

    陆观道于众星之中站立,他捂着伤口:“烛九阴, 别再做缩头乌龟了!”

    “嗯哼?”烛九阴撇下蛇剑上的血,“我要是个缩头乌龟, 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袈裟砍妖?”

    视线扫去。

    看那一动不动的星宿。

    烛九阴冷笑道:“你就算学会了咒念又如何,他们只听自己主子的,可不把你当老大。”

    确实。

    二十八星宿虽然站在陆观道身旁,但什么动静都没有做出。而那昴日星君, 更是像一只木塑的大公鸡,扭着头, 凝视陆观道。

    陆观道沉默。

    大公鸡还在看。

    盯。

    盯——

    陆观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中只想:为何昴日星君一直在看着我?难不成是蝎子精那会儿, 我失手拔掉他一根屁股毛的原因?

    昴日星君:……

    陆观道:那时候打得一团乱麻……

    昴日星君清了清嗓子,传音道:“补天石, 一切照常。”

    陆观道浑身一颤,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成,颇有种贼没做成,反被先抓的感觉。

    旁边。

    烛九阴挑了挑眉:“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昴日星君扭过头,一双有神的眼睛,看到被烛九阴附身的斐守岁:“别来无恙,烛龙大人。”

    烛九阴:“呵。”

    陆观道:呵什么?

    星君站到陆观道身前,好似大公鸡护崽,还顺带扇了扇翅膀。

    烛九阴抱胸耻笑:“你们被唤于同辉宝鉴,一是有四象同意,二是过了月上君这一关。那让我猜猜如此举动,外头的老神仙会怎么想?说你们做星宿的与牵红线的沆瀣一气?还是说你们将他们当猴儿耍?”

    话本里没有这段话。

    “亦或者猜想我到同辉宝鉴的原因,究竟是不满守牢,或……另有所图?”

    众神皆默。

    烛九阴的手勾住鲜红的袈裟扣子,他微微仰头,戏谑道:“万事没有健全,你们想要的好戏被我拆了,可还开心?”

    已经走到月上君身边的孟章,看向棉云之后,向来过身不沾叶的众神。

    群山不语。

    神明垂泪。

    里头的烛九阴却看不到孟章与月上君,他望着碎了一地的镜子,那镜子里头仿佛有一个个神的眼睛。

    哪管什么仙阶,哪管什么仙龄,皆是藏下了风霜的眼睛,所见不过虚无。

    烛九阴见此:“哼,诸位,这场戏好看吗?”

    红色袈裟如花蕊,随着热风摇曳。

    众神看着烛九阴,不,应该是斐守岁的脸,烛九阴的眼睛。他们看到那本该顺从的脸面,没了额前碎发的自谦,那样仰着头。

    竟也并不突兀。

    可是烛九阴还是解不开袈裟。

    来自地狱的诅咒,犹如死在火海的魂灵,永生永世附着于他的傲慢。

    烛九阴啐了口:“我不会败的。”

    孟章站在同辉宝鉴一侧,他的手融入了宝鉴之中,回应烛九阴千万年来的自负:“你会后悔的,为你之所作所为。”

    同辉宝鉴长出藤蔓,拉扯孟章的身躯。

    在上的神明愕然,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送别的笛声,同那绿意,进入了宝鉴里头。

    有神言:

    “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那就让他们去做吧,与我等无干。”

    “那就让他们拆了法宝,我们坐在这棉云里笑看就好。”

    “好久没见到有趣的事了。”

    “好久不见血肉,我都快忘了千年前我成仙时的模样。”

    “总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梦啊,是梦……”

    “但我已经不吃下小米粥,又要何处梦到大树之国?”

    米粥糊了。

    国度散了。

    大梦醒了。

    梦里有大雾,梦里有大火。

    梦里的烛九阴怒喝一声,唱那话本之末:“你们让我当守牢人?简直痴心妄想!”

    戏台上,传来悲凉的吹拉弹唱。

    烛九阴成了抹开脸面的丑角,他拉着斐守岁的身躯,在台子中央唱罢:“不过是蝼蚁挣扎,妄想拖我入局?我没有错,孟章,你听到了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两个气量都如此之小!一场大火而已,一场大火而已,火又烧死了谁呢?我到的时候,大火早停下了。火,不是我放的!斐径缘你该知道,那场大火是燕斋花所为,并非出自我手。”

    浸泡在心识海,被丝线牵着走的斐守岁:……

    “你们都不信吗?”烛九阴歪着头,“都不会信的,宁愿把我横断在妖界与魔界,那神鬼都弃的地方,也不会让我多辩解一句。嗳……那还客套什么呢!”

    言尽。

    那个疯疯癫癫的烛九阴,深深地望了眼大火。

    叹出一口浊气。

    他以一种极难捕捉的声音:“那场火里,究竟死了多少人……”

    斐守岁在心识海,答:“死人窟,数不胜数的尸首。”

    “……”

    烛九阴自嘲似的笑了声,随后,他甩出银剑。

    那把银蛇利刃在空中吐出漆黑浓雾,有阴森的威压从雾中渗出,试图压住陆观道那一头的雾气。

    “早知如此,何必虚与委蛇。”烛九阴。

    便看。

    雾中闪过紧密的微光,一排排窗格层叠。等到大雾渐散,入眼是沉闷冰凉的鳞片,以及一双来自冰封峡谷的眼睛。

    银蛇剑变成了巨蟒,在烛九阴身后,吐着蛇信子。

    烛九阴笑了笑,他轻快地飞到巨蟒头顶。袈裟殷红,长发泼墨,他俯瞰不过豆大的二十八星宿。

    但烛九阴再怎么张狂,斐守岁本淡然的眉眼,仍旧失了几分邪气。

    烛九阴侧着身子,斐守岁的墨发随之落在蛇鳞上,他道:“没有剑穗的剑,能千变万化。可一旦有了束缚,剑只能是剑,能斩的妖,也不过寥寥。”

    斐守岁知晓烛九阴所言。

    烛九阴又说:“有好的皮囊,为何不做些坏事?”

    斐守岁:“皮囊丑陋,不足挂齿。”

    “哼,”

    烛九阴却不再与斐守岁说话,他关了心识的连接,看到那个背手从远处走来的孟章。

    在陆观道念诀时就有的大雾,愈发夸张。

    雾气弥散开来,寒冰碰撞炙热,花海遇到荒芜。

    孟章的影子却不在土地上。

    烛九阴若有所思。

    便见孟章不紧不慢地走到陆观道身侧,而那些星宿星君,朝他拱手作揖。

    唤的是:“神君大人。”

    唯独陆观道没有动身。

    石头僵着身子,好似被巨蟒石化,成了千年前挂在悬崖峭壁上的自己。

    不停流血,不停赎罪。

    陆观道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有烛九阴刻意对他的蛊惑,有星君叫他不必害怕,还有那火莲林里一个个扭曲熟悉的面容。

    是陆姨。

    还有陆家镇人。

    陆观道咽了咽,他下意识看向烛九阴,那一张斐守岁的脸。

    可惜,面容给不了他答案,被主导的灵魂,不是他的爱人。

    于是,陆观道散了视线,试图寻找陆姨的位置。

    直到孟章开口,他才发觉,同辉宝鉴荒凉的大地,变成了一块烧焦后,没有生气的农田。

    他正站在田埂上,而斐守岁远远的,靠着田边槐树粗壮的枝干。

    只不过,槐树皮下是巨蟒,被烧焦的尸首是同辉宝鉴的鬼魂。

    同辉宝鉴的低语,来自几年前,冤火下的哭诉。

    烛九阴自然听到了,他只笑:“我知道这是幻术,再说了,讨债去阴曹地府找燕斋花,何故找我?”

    孟章:“……”

    陆观道却在不停地吞咽口水。

    孟章略了眼,在石头身边:“不想救槐树了吗?”

    倏地。

    陆观道双目澄澈。

    孟章又说:“你的心想要什么,就去做,不必约束任何。”

    “任何?”

    陆观道仰头,他眼里的幻境开始模糊、重叠与失真。

    他看到静坐在槐树上的斐守岁,他渐渐看到槐树的树皮剥落,变成冰冷的蛇鳞。

    而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正被困蛇嘴,在蛇的獠牙下昏迷。

    黑发散开,手软绵无力,是被困无疑。

    陆观道下意识想往前走去,孟章立马施法抓住了他。但石头劲大,孟章的术法堪堪扯下衣袖,就没了用处。

    衣袍落在地上。

    孟章在后:“……也是厉害。”

    看痴心石往前走,一步复一步。

    于田埂上,于荒芜干涸的土地上。

    宝鉴外的仙者言:“唔哟,这怎么一回事?”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是幻术。”

    “可那幻术不真,又有孟章在旁,补天石本来就是炼化之物,岂会被随意蛊惑?”

    “炼化一回事,孟章又是一回事,这得看用什么蛊惑。”

    “哎,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怎么看得到!只有补天石自己知道咯。”

    可叹。

    孟章自入宝鉴时起,就与陆观道用了同一双眼睛。

    青龙神君借着陆澹之眼瞳,他看到一个被银蛇咬碎,只留半截身子的斐守岁,挂在了蛇尾上。

    以及站在蛇头,一袭暗红的烛九阴。

    第240章 青龙

    孟章心道:只是告诉要狠心些, 没想到……

    同辉宝鉴所有幻术,皆通过月上君之手,如此意外的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本是想激将一下。

    孟章凝眉, 还是掐诀将陆观道定在了原地。

    陆观道本欲抬起的脚,生生卡在半空, 他知道自己动不了了,也就不复反抗, 甚至是出乎预料的。

    石头扭过头,问青龙:“是假的吗?”

    孟章:“……”

    “看来是了,”

    陆观道回转身躯,他毫不避讳地望着那血淋淋的、复杂的一幕, “宝鉴是月老的法器,关乎于情爱,所以这世上的爱都是这般?”

    这般残忍?

    孟章踱步上前:“在你深思之前,先将烛九阴带去高台上, 其余的……”

    “不必多虑?”陆观道的视线一直在前方,他惨笑一声, 好似就能把心疼笑出来,“大人总喜欢说这样的话。”

    “……着眼于未来,不拘泥现在。”

    “是。”

    话落。

    同辉宝鉴的幻术,亦真亦假, 没有褪去,也没有揭开。

    陆观道只看到斐守岁的肉身开始模糊, 而那站在银蛇上的烛九阴, 变成了斐守岁的脸。

    一副嚣张、跋扈以及肆意的表情, 是斐守岁不曾做到的。

    陆观道只说:“要怎么做?”

    意思是,话本已改, 如何是好。

    孟章在侧:“随机应变,达成目的即可。”

    “但……”但我的法器变成了灰黑。

    孟章自是看到了。

    青龙一挥手,二十八星宿立马列阵,他言:“我已用术法牵住斐径缘的魂魄,你……”

    “我需要做什么?”陆观道抢答。

    孟章笑了:“你要做的,就是将他拉出来。”

    “怎么拉?”

    “很简单,”孟章背手勾了勾,二十八星宿在后各司其位,“你觉着龙和蛇对打,谁能赢?”

    “?”

    “他既然幻出了银蛇,那你也可幻出些压制之物。”

    “是……?”

    孟章于陆观道身后:“他不是想要闹天宫吗?你就陪他闹。”

    “什么?”

    问煞尾之,陆观道尚未反应,孟章已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随后。

    大雾扑面,二十八星宿纷纷掐诀,拟作天上之星辰,悬挂于宝鉴幻术之中。

    陆观道看到夜幕降临,他见一只被万代星辰占据的手臂,正从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里头有悦动的星子,如流光溢彩之画卷,同大雾一起铺开。

    直觉告诉陆观道,那手是孟章的。

    他要做甚?

    孟章化成了琉璃彩,星子在他的体内运转流动,他难得语气上扬,传音与陆观道:“在幻术法阵中,用旖旎攻之,乃是对症下药。人间的师父没教你吗?”

    “……没有。”斐守岁不曾教他,不,他连术法都是偷学。

    “……也罢,”透明的手臂,很是自然地抬起陆观道的手,“就算我‘好为人师’了。”

    只见。

    那些个星子缓缓地从孟章的指尖流出,就像一条条丝带,如河流,似暖风,围绕在陆观道身边。

    陆观道眼前模糊的幻术开始变亮,银蛇的本真,一览无遗。

    是假的。

    假的躯壳,假的肉.身,就连好看的鳞片都不过一阵青烟。

    陆观道咽了咽,星子覆盖他的眼睫时,孟章俯身于他头顶。

    孟章变成了一盏滴油的灯。

    而星子,便是蜡油。不烫,不暖,冷凉的银河水,滴进陆观道的头颅。

    夜空的二十八星宿排列,不远处的烛九阴皱眉。

    人面蛇身的烛九阴,不解道:“为着个素不相识,至于吗?”

    陆观道:“……”

    “不必管他,”孟章的声音开始幽幽然,“先将屋前的雪扫净。”

    “是。”

    陆观道跟随着话语,在亮眼的河水里,他的心魂开始澄澈。仿佛一下子洗净了六年来的淤泥,仿佛从河底游出,游向了广阔的大海。

    银河包容,有万物在河中生长。

    陆观道的手浸入星子,他在星子的柔软中,摸到了一样东西。

    孟章笑道:“拔出来。”

    “好。”

    陆观道不作犹豫,一用力,便见有青色的树干,从河流里逆流。

    烛九阴:“……你也疯了?”

    孟章化成流水,游走在陆观道身边,他笑对烛九阴:“您不是想大闹一场吗?”

    “呵,都用上‘您’了,定是不怀好意。”

    而那青色的树干愈发拔高,陆观道看着不受控制的“树”生长,近乎是疯了般,长在他的脚下。

    等等。

    陆观道皱眉。

    孟章在他耳边:“斐径缘已走到心识角落。”

    一提到斐守岁,陆观道哪管什么青枝树干,只顾着点头。

    孟章:“你……”

    陆观道也不顾愈发夸张的枝丫,以及那从银河之中露出的一双竖瞳。

    “大人快说啊!”

    孟章:“你只要拉住这‘树枝’上的白花就好。”

    “树枝?”

    陆观道这才回转过头,可此时,他的视线已经与烛九阴平齐。

    甚至更高。

    就差一点,陆观道就能摸到头顶的二十八星宿,还有那永远无法参透的天顶。

    陆观道握着“树枝”的手不敢松懈,他见白色梨花于龙角上盛放。那白花儿随风潜夜,开在明明是秋天的墨黑。

    “这是……?”

    “幻术,”孟章轻哼一声,“抓稳了吗?”

    “抓?”

    “你难道没有感触到,梨花的另一头有熟悉的心跳?”

    “心跳?”

    陆观道下意识平复心绪,在狂风之中,他聆听浅浅的呼吸。

    一呼一吸。

    起伏、水浪、涟漪与丝线。

    斐守岁正站在漂泊无定的心识海中,仰望深邃无边的夜空。

    那四象青龙的丝线缠住了他,不让他下沉,也将他困在碎星里,无法离开。

    而没有温度的丝线,却在链接漫天繁星的时候长出小花。

    一朵复又一朵。

    炸开一般,在春风与陆观道的心跳声里,发芽抽春。

    斐守岁眨眨眼。

    陆观道的手愈发抓紧龙角:“有人……”

    呼啸的风,陆观道慢慢闭上眼。

    在另一头的斐守岁看到花儿逆生,根须漂浮。

    百花脱离了大地,有什么要进来,试图带来复苏。

    孟章笑道:“既然将眼睛闭上了,就别睁开。”

    “为何?”

    陆观道没有等到答案,他便在风中感触到了血腥,以及眩晕之感。好似天旋地转,他脚下的大地,正在更迭变迁。

    血的味道,什么东西在撕咬,还有低鸣。警告的吼声,钻入陆观道与斐守岁的耳识。

    烛九阴破口大骂:“你还真是心慈手软,竟将小石头的眼睛捂上了!”

    陆观道:我?

    石头想睁开双眼,却被雪白的梨花糊住了视线,动弹不得。

    但在心识海中,无人遮挡的斐守岁,他看到了所有。

    是一幕青龙咬银蛇,碎星护百花的画面。

    诡谲。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幕,血淋淋地铺在斐守岁面前。斐守岁只有在戏文里听说过,说那卷轴里的神明向来端庄自持,从不会歪了发冠,折了衣袖。

    眼下,青龙死咬蛇颈,黑色的幻术之血流出,滴在宝鉴干枯的大地。挂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是装饰之用。

    可是陆观道的花儿开到了斐守岁面前,正温柔地拉着斐守岁离开烛九阴的束缚。

    斐守岁面前花儿五彩,拧成一只有力的手,在代替陆观道开口。

    “走,我们走。”

    斐守岁:“……嗯。”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在青龙之首的陆观道,控制不住地笑了声,又说,“我抓住你了!”

    孟章:“……嗳。”

    斐守岁眼前的小花一朵一朵盛开。

    陆观道在血腥与飓风之中,他通过梨花与丝线,试图冲着另一端的守岁:“是你吗?径缘。若是你,可否应我一声?”

    斐守岁试图开口回应爱人,但还未启唇,一个青衣男子突然出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些。”

    斐守岁眨眼,咽了咽,陆观道的思念落了空。

    “你想让补天石找不到你吗?”是孟章,接着他又与外头的陆观道,言,“让你专心拉人,不是闲聊。”

    陆观道:“……是。”

    孟章叹出一气,听到陆观道那处没有动静,他的手才离开斐守岁,化成一只彩蝶。

    斐守岁看到孟章欲走,他一伸手,挡住了蝴蝶飞行的路线。

    孟章一顿身子,扑腾翅膀,传音:“那边有星宿在,没甚大事,我是怕烛九阴把你拦下。”

    “你也知道我会拦人!”

    传音刚落。

    一只暗红的小鸟,飞旋于心识海上空,百花丝线之最末。

    孟章:“……说什么来什么。”

    鸟儿也不朝着斐守岁飞,就站在一朵大红牡丹花上:“我用银蛇,你用青龙,偏要压我一头?你好小心眼!”

    斐守岁还能感知外头青龙与银蛇腾空,正在夜幕下撕咬。

    蛇尾扫荡了大地,尘土飞扬,迷人眼睛。青龙施法唤来大雨与飓风,扑灭了灰土,还有银蛇欲反扑的心。电闪雷鸣,一道道紫雷劈裂了黑夜,二十八星宿站在空中,看似围绕青龙,实则护着那龙角上的石头与梨花。

    算不得美观,可若放在人间大地,足以让说书人吃饱一年的饭,让修仙者挥动自己的刀。

    烛九阴又道:“你就这样抛下了小石头?”

    孟章没有开口。

    烛九阴:“怎么哑巴了?”

    斐守岁扭头看了眼孟章,仿佛能在蝴蝶上看到孟章无语的表情。

    “……”

    孟章不说话,在空中旋了旋,最后飞到了斐守岁的肩头。

    斐守岁:这是……

    陆观道的百花还在开,有星子顺着百花来到了心识。

    星子亮晶晶。

    百花开在丝线上,成了一首别样的诗。

    斐守岁却无法注意陆观道的热情,他时刻正盯着孟章与烛九阴的气氛。

    很怪。

    外头明明在厮杀,而里头……

    烛九阴小鸟的嘴一撅:“你还真是不放心我。”

    孟章:“不过留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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