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喜鹊
当鲜红的石榴花挂满枝头时, 东征大军的战绩也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无论是郗途和高权主导的战事,还是由温述和顾信组织的分田,都顺利地进行着。
北府军一面东征,一面吸纳兵员, 到了后来, 新分到田地的百姓甚至自发地找上北府军, 想要帮着他们去种那些暂且没有主人的荒田。
这些百姓不忍心看到田地荒废,可郗途却要考虑后续工作的开展。
一旦百姓们付出劳力, 势必会对这片土地生出感情, 那么, 有朝一日,北府军若想将片土地分给新的入籍者,也许就会遇到波折。
郗归早已强调, 军民关系十分重要, 北府军务必防微杜渐, 不可放松分毫。
郗途相信,此时此刻, 这些百姓是真心想要感谢北府, 所以心甘情愿地无偿劳动。
可谁也无法保证, 半年之后,一年之后,他们不会觉得不公,不会想将这片浸透自己汗水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论是他还是郗归,其实都很清楚, 自利是人的本能, 他们之所以能靠着分田来瓦解孙志敌军,正是依靠了这一点。
于是, 为免这类田地的所属权出现争议,郗途命人草拟文书,雇佣这群百姓来耕作,在完成荒田插秧的同时,尽可能规避也许会出现的风险。
与此同时,他还签了些人帮着做些打扫战场之类的活计。
这两项举措落实后,大大加深了吴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之间的接触。
北府军刚到会稽时,许多百姓对将士们极为畏惧,生怕被抓去服徭役兵役,或是因孙志叛军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可北府军却从不株连民众、抓捕壮丁,反倒是给他们一一分了田地。
就在这做梦一般的日子里,当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的接触逐渐变多。
他们开始在言谈中了解徐州如今的样貌,对自家往后的生活也多了几分盼头,直恨不得北府军永远都待在三吴,以免那些世族在大军走后卷土重来。
高权很快就发现了百姓们的心理转变,他与郗途商议一番,觉得郗归此前所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便命将士们有意无意地,向三吴百姓透露北府军中的种种待遇。
诸种待遇之中,有一条颇为引人注目——凡北府军将士之子,无论男女,均可在年满七岁后,免费进入军里设立的蒙学就读,学习识字、算术、经义、军史等知识。只要通过相应的考校,便可进入徐州书院读书,学习经纶世务的大道理;抑或是考去专学,学习记账、仓储、木工、护理等本领。
消息刚传出的时候,百姓们大多并不相信。
无论在中朝还是江左,知识一直都是权贵们才能学习的东西。
他们垄断了知识的传播与解释,以至于一本好书往往价值连城,就连传抄本都有市无价。
那些没落寒门,或许还能凭借着过往累世传经的积累,勉力培养出几个读书人。
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他们中的很多人,却从来都没有摸到过书本的影子。
不说读书,就连拜师学艺,也需要付出束脩。
而寻常贫苦人家,一日两餐尚且艰难,又有谁能长年累月地负担起束脩和节礼呢?
可若不如此,就只能把孩子送去作学徒,从此任由师傅打骂教导,长久地待在师傅家中,不得与亲人相见。
正因如此,关于北府军蒙学的种种消息,才更加令人感到震惊——这学校竟是免费开设,不需要任何束脩,学子们也不必与亲人骨肉分离,可以每日都返回家中?
百姓们大多觉得不太可能,可将士们言之凿凿,他们听得多了,不免有几分动摇。
再加上施粥施药和入籍分田这两件事打下的好基础,郗归如今在三吴的名声可谓好极。
百姓们恨不得给她设庙立祠,对于她麾下北府军的种种说辞,难免会更信几分。
消息传开后,几个年轻人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趁郗途领着部将们带头做农活的工夫,跑去田间求证。
郗途听了他们的问题,笑着擦了把汗,指了指旁边草棚外张贴的布告。
“你们可知那是什么?”
“安民布告呀。”一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军来的那天,附近就贴上了好些这样的布告,军中的兄弟还念给我们听了哩。这布告好记得很,我们现在都会背了。”
郗途听了这话,笑容更甚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你且说说,这布告上讲的东西,北府军可是都做到了?”
布告白纸黑字,以四言民歌的形式,规定了北府军与三吴民众相处的种种纪律,譬如“爱护百姓”“买卖公平”“不得扰民”“严禁欺诈”“犯纪重处”等等。
“做到了做到了!”另一人高声插嘴,语气很是激动,“再没有比咱们北府军更好的军队了,郗将军不仅没抓壮丁,还给我们这些人付工钱。你们来了这么些日子,我等从未听说有何扰民行凶的恶行。”
郗途听到这里,严肃地点了点头:“军令如山,这纸上写的,便是我们的纪律。我等既将北府军军户的待遇公之于众,那就绝对不会骗人,否则一律以欺诈论处。”
“欺诈?”
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惊诧的声音,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官长们的特权,从未听谁说过,将军竟不能欺诈小民。
可北府军是如此地与众不同,百姓们想到军中的纪律,想到自家分到的数亩田地,不由对郗途所言更信了几分。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郗将军,北府军的军户是不是真的能有军饷拿,不必自己准备武器跟藤甲?”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提问。
“我若战死沙场,家人真的会收到抚恤金?北府军还会帮我把孩子养大成人?”
“若是在战场上伤了残了,每个月也能领一份钱粮?”
“徐州人真的不会瞧不起军户吗?”
“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还能学手艺?学校当真不收钱?”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郗途不得不让士兵出面维持纪律,以免大家太过激动,踩坏田间新插的秧苗。
他一一回答了百姓的问题,到最后,众人的神色都有明显的松动。
“让一让,让一让!老伯麻烦让让,容我过去一下。”
嘈杂之中,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越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了郗途耳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挤过人群,站到了郗途面前。
她的脸颊通红通红,额上带着汗珠。
方才的奔跑显然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以至于此刻不得不深深地大口呼吸,以便平复状态。
一个年轻人皱眉问道:“喜鹊,你一个女娃娃,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我们可是在跟郗将军说要紧事呢!”
那女孩冷哼一声:“我自然也有要紧事要问郗将军!”
她用力转头,只留给那青年一个后脑勺,自己则殷切地望着郗途,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郗途骤然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往后退了两步,等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尽可能和蔼地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啊?”
喜鹊看着郗途,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郗将军,我听说北府军的家眷,都住在一个叫作军里的地方,那里所有的军人子弟,无论男女,都可以进入军里的蒙学读书,甚至还能考去徐州书院,这些都是真的吗?”
郗途郑重点头:“绝无作假。”
喜鹊下意识地嘴角上扬,但很快又按下笑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确认:“女子也能去这蒙学读书,考进徐州书院吗?”
“自然可以。只要是年满七岁,且还未成年的军人子女,就都可以去读书。徐州已经广建蒙学,再过几年,就算并非北府军将士的子女,也都可以入学读书。”郗途说完这句,特意对着喜鹊强调,“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喜鹊不可置信地看着郗途,她的面孔仿佛被施展了什么减速术法似的,缓缓地咧开嘴角,绽出一个大而无声的笑容——郗途觉得她简直要哭出来了。
喜鹊确实激动得想哭,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男女都是一样的。
她用力呼吸,紧紧握住双拳:“那女子读书之后,可以做什么呢?”
喜鹊是家中的独女,自幼便听过不少轻贱女子的恶言。
她虽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志气,立下了要胜过这世间男儿的宏愿,可却不知该如何实现这样的愿望。
听到北府军招收女学生的消息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想要识文断字,胜过自家那些无知愚蠢的堂兄弟们。
可当郗途说出“男女都一样”这般的话后,她欣喜之余,却不免也生出了疑惑——平民家中的男子,若是识文断字,可以作伙计,作先生,作小吏,甚至成为一个个小小的官员,可她就算读了书,又能够做什么呢?一个读过书的女孩,难道就会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吗?可是,很多地方,原本就是不要女人的啊。
郗途明白喜鹊的疑惑,他想到徐州如今的景象,温和地开口答道:“可以学一门手艺,维持自己的生计,如同徐州缫丝作坊中的女子那般,再不必在家中忍气吞声。还可以去女郎身边,做她的文书,帮她处理事务,若是做得好,也许还能试着做官。”
“女子也能做官?”喜鹊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郗途无比坚定地答道:“女郎素有此意。”
此言一出,不仅喜鹊愣在了原地,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都大吃一惊,一个个地交头接耳起来。
嘈杂的人声中,喜鹊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先忽略这句话,问出心底最重要的那个问题:“郗将军,我父亲年迈,家中又没有兄弟,恐怕无人能够从军。我想请教您,如我这般的女子,可否自己从军,等到立功之后,再去蒙学读书?”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如何能进军营从军?
然而,他并没有急着拒绝。
郗声的书信告诉他,自从会稽出事后,郗如便立志要成为一个女将军,而郗归也已在徐州为她延请先生,教授武艺兵法。
眼前的这个女孩,或许并不是没有机会。
更何况,郗声从前也曾说过,郗归很是欣赏一个从流民中买来的女孩,说她很有志气。
而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颇有志气。
郗途这样想着,并没有拒绝喜鹊,而是答复道:“能不能照你说的这样做,得请示过女郎才行。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京口——”
话还未说完,一个老丈便挤过人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第122章 本事
那老丈跑得须发皆乱, 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一开口便是告罪之辞:“将军恕罪,小女无状,冒犯了将军, 我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哎呀阿耶, 你干什么呀。”喜鹊气恼地埋怨了一句, 嘟囔着去扶父亲起身,“你自己的身体, 自己不知道吗?做什么这样一路跑过来, 累坏了怎么办?”
那老丈却没搭理喜鹊, 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住口,自个却再次看向郗途, 弯曲着腰, 态度极卑微地说道:“将军恕罪, 小老儿只这么一个老来女,难免娇惯了些。以至于适才一听到将军在此地答疑, 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请您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 宽恕一二吧。”
一名护卫凑到郗途耳边, 轻声说道:“这是附近的老木匠文叟和他的独女喜鹊,他们家还有个叫荷花的妇人,是文叟之妻、喜鹊之母。文叟年纪大了,又害了病,手脚不太灵便, 荷花的手艺倒是不错。这一家人因着有手艺的缘故, 没太受孙志作乱的影响,但也不算宽裕。荷花平日里会帮咱们做些木工活换粮食, 她做活的时候,可能跟将士们打听过关于蒙学的事。”
这边说话的工夫,文叟也没有闲着。
他转身看向喜鹊,心中极其后怕,压着声音斥道:“你阿娘出去做个活的工夫,你怎么就自个跑出来了?不是说了吗?让你少问少问!从古至今,哪有女子入学读书的道理?”
喜鹊听了这话,心中有一万个不服气——郗将军明明已经要同意我去京口了,明明就是阿耶和阿娘说错了!女子不只可以入学,还能够做官呢!
她正要出声辩驳,可郗途却先一步开口,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道:“老丈,这孩子并没有冒犯我。北府军的蒙学,的确会收女弟子。”
文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
他喃喃说道:“可这世上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道理,女子如何能上学堂?如何能与男娃娃们同室学习啊?”
郗途轻笑一声,提醒道:“老丈,真要论起来,江左先前也从未有过平白给部曲佃户分田的道理,可我们不还是这样做了吗?读书识字原是好事,又何必要分男女?”
阶级是一道显著的鸿沟,在有些时候,它甚至会深过性别的歧视。
郗途生于世家大族,在他的所见所闻中,如谢蕴、郗归这般的女子,自来都是跟男子一样地上学,一样地读书,她们的眼界学识,甚至要强过许多男子。
可在底层社会之中,就连占据了家中绝大多数资源的男人,都往往没有办法像上层女性那般读书,更遑论女子呢?
困苦的生活不仅会让人抱团,还会催生竞争与挤压。
这些人若能有读书翻身的机会,势必会有意无意地,首先将这机会捧到同性跟前。
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仅不想让女子去抢夺那本就稀少的机会,还想要剥削女子,压迫女子,将她们置于社会的沉重规训之中,让她们不得不陷在繁重的家务里,久久不能脱身,永远不得进步。
这规训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至于他们想都不想,便理所当然地按照这规训行事。
可当郗途拿此次分田的事情作例子来类比,当这件事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时,这些人便全都迟疑了。
他们打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如果坚决反对女子入学之事,郗将军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分给他们的土地统统收走?
周围的百姓们想到这个可能,声音不由都渐渐小了下来,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反正他们又不是军户,以后会不会成为军户,也还是不确定的事情。再说了,就算真的成了军户,上这蒙学又不要钱,女娃们要去就去呗。大不了就是少干点活,反正家中还有妇人们在,倒也累不到自己身上。
对于周遭百姓们的神色变化,郗途仿佛并未看到。
他始终笑着,直到这些百姓彻底安静下来,才看向文叟,和气地说道:“老丈,你这女孩儿很有志气,我们家女郎一定会喜欢。你不如收拾收拾,带着家眷一道,随着我们换防的将士们去徐州吧。我们女郎是惜才之人,你家既有一手做木工的好本事,一定会过上好日子,这孩子也能有更多的机会。”
文叟嗫嚅着,没有立时做出决定。
尽管北府军确实如同传言所说的那般,在三吴谨守纪律,秋毫无犯,似乎从不欺诈百姓,可他心中却仍有疑虑——毕竟,一个女娃娃,就算再有志向,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郗途并不因文叟的犹豫而感到生气,他瞥了眼喜鹊那双紧紧抓住文叟衣袖的手,宽厚地说道:“老丈,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这事不着急。”
他虽并不着急,可但喜鹊却显然着急得很,登时就要扯着文叟回去收拾家当。
临走之前,喜鹊看向郗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郗女郎不是您的妹妹吗?您为什么也要叫她女郎?”
郗归虽无官身,可却已经是徐州上下真正的官长,是北府军唯一的首领。
真要论起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压根不输上游的桓元,只是没有朝廷的封敕罢了。
“不过,等到三吴之事尘埃落定,台城也该给阿回一个交待了。”
郗途想到这里,不由爽朗地笑了。
他看向喜鹊,笑着说道:“在我们家,谁有本事,便该谁地位高。女郎虽是我的妹妹,可却是北府军的首领,我作为北府军中的一员,自然要尊敬她。”
“女子也能做首领吗?”喜鹊听了这话,眼睛蓦地变亮,期待地看向郗途。
旁边一个男孩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郗氏女郎派遣部曲商户,在三吴施了一年的粥和药,你今日才知道她是首领吗?”
“不,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喜鹊瞪他一眼,有些懊恼地驳道。
毕竟,在郗归之前,并非没有世族女子施粥施药的先例,只是都不像郗氏这般频繁,送的东西也远没有这般好罢了。
人人都知道,那些贵妇和娘子,之所以会出来露面,与他们这样的贫民停留在一处,泰半都只是因为要顺着家中父兄的意思,出来做做样子罢了。
那些粥棚名义上是由她们所设,可却并非纯然出自她们的意愿。
她们只是男人们彰显贤德的装点和工具,其善行或是为了给家中男人挣个好名声,或是为了帮自己抬高身价,以便在议亲时多个“贤良”的筹码。
喜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揣度他人,行善施德本就是论迹不论心的好事,那些女子总归是帮到了贫苦人家,她不应这样揣测她们的动机。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她们可怜,觉得她们像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精致木偶,只能顺着丝线的摆布做事,半点没有自己的主意。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怜?
可郗氏女郎却不同。
郗将军说,郗女郎是北府军的首领,他虽是男人,虽是将军,却也要服从于自己的妹妹。
喜鹊震撼极了。
从小到大,周围所有人都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告诉她,作为女孩,她总有一日是要出嫁的,倘若阿耶阿娘始终没有生下男丁,那么,家中的一切都将属于堂哥堂弟,而非自己这个出嫁女。
她是没有家的。
她只能作一个暂居在父母家中的客人,等到年龄一到,便出适他人,成为一个寄身在别人家里的长工,一辈子都这样奉献下来,永远都没有一个归处。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女孩子只要有本事,竟也是可以做自己兄弟的首领的。
金灿灿的阳光打在喜鹊脸上,晃眼得令她想哭。
她确实留下了两行止也止不住的泪水,但却始终笑着,嘴角高高扬起。
喜鹊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过,她笑得无比灿烂,这笑容与接连不断的泪水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觉得她仿佛高兴得要疯掉似的。
她想,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出路,原来女子不是只能一辈子生儿育女,操持家里。
阿娘的手艺根本不输阿耶,可这十里八乡,却只传扬着阿耶的好本事、好名声。
自己明明比堂兄聪明得多,可就因为是女娃,便不能学阿耶阿娘的手艺。
阿耶和阿娘明明心地善良,从不与人交恶,可却因为没有生出一个儿子,便要处处为人指摘,事事低人一头。
喜鹊本以为天地之大,处处都是如此,以至于不得不做好了有朝一日向这不公现实屈服的打算,可郗将军却说,他们只看本事、不论男女。
他说北府军的蒙学招收女学生,说女子也能出将入相、为官做宰。
喜鹊心中第一次萌生了一个无比强烈的想望。
她想要去京口,想要亲自看那郗氏女郎一眼,哪怕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
她要看看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变成那般模样。
喜鹊想:“我一定要去京口,在那里,阿耶阿娘可以挺直腰杆做人,阿娘也能获得她应有的名声。”
“而我——”她想,“我要去从军,我要进学堂,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我文喜鹊,要比那些男人优秀得多。”
喜鹊利落地擦了把眼泪,向郗途道谢告辞。
她搀扶着文叟,在众人的议论中,挺直脊背,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阳光洒在她面前的土路上,喜鹊的心简直要比太阳还要灼热,她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只想尽快回家,尽快前往徐州。
第123章 刮目
三吴发生的一切, 并未超出郗归此前的预料。
徐州军户的待遇传开后,很快便有勇武之人成群结队地前来投军,想要靠着一身气力和一腔悍勇,为自己搏取一个功名, 从此不必再日日下田劳作, 世世代代地出不了头。
东征大军很快便扩充到了一万三千人, 他们平叛,剿匪, 屯田, 分地, 怀着一种极高昂的士气,在一个又一个地方留下属于北府军的印记。
烈日炎炎,郗途刚刚结束一场战事, 回到营帐之内。
帐中寂然无人, 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从水盆中舀出一勺水,冲了冲手上的血污, 然后才一层层卸下盔甲, 扯下粘连在身上的衣衫, 狠狠拧掉上面吸满了的汗水和血液。
护卫阿照一路小跑,带了军医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将军顶着道还在流血的狰狞伤口,以一种必然牵动伤处的姿势,拧着脱下来的脏衣。
“我的好将军,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阿照一边埋怨, 一边接过衣服,按着郗途坐到书案旁, “那衣服有什么要紧的,非得现在去拧?您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军医快些过来:“黄伯,麻烦你快给将军看看,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看到阿照和黄池的瞬间,郗途眼中的疲态便一扫而尽。
他深知主帅的状态对于军心士气的重要性,所以从不允许自己表露出任何消极表现。
军医黄池见惯了这般逞能的伤患,一句都不想多说,只沉默着打开药箱,冷冷吐出一句“转过来”。
郗途侧过身体,让伤处对着黄池,嘴上却分毫不让,一句句反驳着阿照方才的话:“我心里有数,这伤口不在要害处,不打紧的。还有那衣服,我看全都已经越洗越薄了,必是因为你们犯懒,总要攒一堆衣服才洗的缘故。女郎从前说过,汗液长期浸着衣服,会损伤布料里的什么纤维——”
军医拿出镊子,开始夹取伤处残留的细小布料。
军中都是粗人,以至于黄池只讲效率,从不注意什么轻重。
镊子深入伤口的瞬间,郗途猝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比挨刀的那会还要更痛些。
他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看就是之前没及时洗衣服,将士们的衣衫才会坏得这么快。”
“行行行,我这就去洗,行了吧。”阿照撇了撇嘴,略带埋怨地说道,“女郎从前跟东府大郎君说着玩的话,您倒是当真了。再说了,您真要听女郎的话,怎么不知道让她少操点心?回头受伤的消息传到京口,还不是惹得女郎担心?”
郗途咧嘴笑道:“那你可是说错了,她才不会担心呢,只会觉得我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得好好给我记上一功才对。且看着吧,说不定这旬校场的学习材料里,就有我受伤的事呢。”
“您就贫吧。”阿照撇他一眼,“等下次女郎来信,看她会不会骂你学艺不精,以至于身为主帅,竟会在三吴这种战场上受伤?”
“三吴怎么了?”黄池开始消毒,郗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咱们今天对战的可不是寻常叛军,而是与孙志勾结的会稽山匪。这些人在此地称王称霸十多年,可比那些拿着农具的叛军厉害得多。哎呀黄伯你轻点,你这是治伤呢,还是给我上刑呢?那土匪拿刀砍过来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疼。”
“现在知道疼了?打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注意?活该!”黄池嘴上虽然毫不留情,动作却还是轻了几分,“这些土匪占山为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刀口也不干净,我已经吩咐所有军医,今日治伤之时,务必注意消毒,以防伤口感染。”
“没错没错!”郗途还未说话,阿照便忙不迭地点头,“黄伯,你多放些酒精,一定要好好消毒,千万不要感染了!”
黄池“哼”了一声,瞥了阿照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心中有数,不用你教。酒精可都是用粮食造的,女郎为了这些酒精,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多放点?你说得倒轻巧。”
阿照作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嬉笑着说道:“是是是,酒精是金贵的好东西,您治好了将军,我们也好接着打仗,一鼓作气地将这些叛军和匪徒消灭干净。如此一来,等明年三吴的粮食收上来,军中就再也不缺酒精了。”
“快去忙你的吧,我心里有数。”黄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继续清理伤口。
一个校尉进帐,回禀此战的伤亡情况。
郗途单手拉来旁边的纸笔,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气得黄池不得不停下消毒的动作,胡子瞪眼地骂他不爱惜身体。
郗途笑着回了两句,继续向那校尉吩咐打扫战场、举办葬礼等种种收尾之事,责令军中务必妥善处理尸体,以免酷暑之下发生疫病。
那校尉领命而去,黄池终于将伤口彻底清理干净,准备上药包扎。
不想他刚打开药瓶,便有护卫大声禀告,害得他险些将小半瓶药粉都倒在郗途身上。
那护卫说,有人拿着女郎的拜帖,自吴兴前来求见,说是一位姓宋的郎君。
“宋和?他怎么来了?”郗途纳闷地问道。
去年夏天,郗归提出以灌钢为货物,与桓氏交换蜀地的建昌马。
那时谢瑾担心其余世家针对徐州,所以便让豫州主理此事,同时找郗归要了个与桓氏相熟的中人。
郗归当时荐了宋和过去,考虑的是他与郗氏、桓氏都相熟,为人也聪颖圆滑,可以在豫州和荆江之间起到一个润滑的作用,助推市马之事尽快落地。
宋和当日领命之后,立刻便兴致勃勃地去了豫州。
他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能让他凭借着市得建昌良马的功劳,提升自己的政治资本。
可谁都没有想到,桓元竟会趁着荆、江二州大饥的机会,对着殷、杨二部发难,在上游一带掀起战事。
宋和本不在意上游是战是和,只想快快完成任务,可桓元却以这场小范围的内战为借口,长期拖着豫州市马之议,以至于此事既未完全谈崩,又始终没有进展,直到前段时间桓元与郗归会面之后,才算是真正画上了句号。
前些日子,宋和随着那一千匹建昌马,一道在江州登船,回了京口。
见面之后,郗归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是想继续待在北府军中,还是在徐州郡县历练一二。
宋和向来心思缜密,他本身底层,起点比旁人要低上许多,所以更不允许自己打无准备之仗。
因此,在进入府衙之前,他早已细细打听了徐州和北府军这一年以来的变化,发现了一系列极其令他震惊的事实:三长制已经覆盖徐州辖下所有郡县,减税等新政也顺利施行,州府颁布了非常明确的制度,规定了各类违反政策制度的情形与处罚措施,同时还使三长加强宣教化,引导民众将这些制度奉为圭臬。有什二的田税在前,百姓们得到了实打实的利益,并不抵触新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至于北府军中,宋和从前熟悉的那些面孔,大多不是在江北战场,便是在三吴平叛,抑或是,早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就连仅剩的那些熟人,与从前相比,也是脱胎换骨,面貌一新。
宋和甚至觉得,自己若是再与他们多谈几句,恐怕会因为对郗氏不够“效忠”,而被一状告到郗归面前。
他实在很难想象,短短一年的时间,郗归是如何将这些眼高于顶、惟实力论的粗人凝聚起来,让他们如此真切地效忠于她的。
他想到了郗归从前跟他讲过的种种理论,不由有些疑惑,仅仅靠着那所谓的军史教育、纪律规矩,还有荣誉表彰、抚恤保障等制度,便能获得一支如此忠心耿耿的军队吗?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喜报,可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北府旧部后人骁勇善战,是因为灌钢所制的兵器锋利无比。
直到此刻,在看到这些将士焕然一新的面貌后,他才忍不住怀疑,难道北府军在江北的战绩,靠的竟然真的是郗归从前屡屡强调的那些东西?
宋和不能理解,但却深深地明白,以北府军如今的忠心,他是不可能在其中做出什么成绩的。
北府军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对他本人而言,仕途也远比战场有吸引力得多。
寺庙中的生活是那样的清苦,宋和之所以能于日复一日的繁重琐事之外,坚持挑灯夜战,苦读经书,靠的便是对功名利禄的深切渴盼。
他从来都只想做一个高官,而并非将军。
既然徐州与北府军都已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宋和思量一番后,便将目光移向了三吴。
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其中结出的累累稻米,养活了江左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生民百姓。
几十年来,尽管京口的战略地位固然重要有目共睹,可徐州却还是不得不倚仗三吴的粮米。
但凭这一点,便足以令人窥见这片土地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孙志的叛乱摧毁了那片土地原本的秩序,如今的三吴,是一片肥美但荒凉的沃土,一块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一个广阔无比的天地,带着一种野蛮而原始的勃勃生机,蕴含着无限的潜能,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那温述在建康居官多年,都只能做个寂寂无名的侍郎,可一到了吴郡,便凭着分田入籍的功劳,在当地获取了极高的名望。
台城对此很是不满,可宋和心里却很清楚,分田入籍是一件足以令人青史留名的大功劳,温述有了这样的首倡之功,便再也不必担心往后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时至今日,宋和对于郗归的期望,早已不仅仅是凭借着她与谢瑾的旧情而跻身朝堂那么简单。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作为郗归最早的部下之一,见证她日渐崛起、最终推翻司马氏皇权的全部过程。
他要在功成受赏的那一日,扬眉吐气地站在百官前列,让那群傲慢无礼的世家,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背影。
他再也不要回到年少时那种受人欺辱、翻身无望的境地,再也不要经历如郗岑死后那般、重新重重跌回底层的那种痛苦。
为此,他必须做出一份只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功劳。
第124章 庆阳
宋和想:“既然温述和顾信已经在吴郡先行开始了分田入籍的工作, 而会稽又有郗途亲自坐镇,那么,我便避其锋芒,去吴兴做出一番成绩。”
他下定决心, 要比温述等人做得更好, 要在吴兴立下板上钉钉的功劳。
他要借此名震江左, 青史留名,要让所有人都不能因为他出身卑微, 便一把抹去他的功绩。
宋和打小便知道,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为此,他必须足够努力,才能够摸到那些世家子弟轻而易举便能获得的东西。
但与此同时, 他也坚定地相信, 自己并非无法超越那些仅仅凭借着出身便高高凌驾于他之上的人。
他坚信, 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一步步缩减与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
因此, 他必须去吴兴, 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 当郗归听完关于市马之事的种种禀报,询问宋和接下来有何打算时,他只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想去吴兴的请求。
对于宋和的这一决定,郗归有些意外, 但并不感到太过诧异。
关于宋和的野心与抱负, 她向来心知肚明。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这样敏锐, 在离开建康和京口一年之后,仍旧能够慧眼如注地看出三吴的机会,并且愿意放弃徐州的安稳前途,去三吴搏上一搏。
此时的三吴正是用人之际,吴郡的事务已然小有规模,郗归原本的打算是,将温述从吴郡调至吴兴,继续在当地开展入籍分田的工作。
不过,宋和既然有这样的意愿,也并非没有相应的能力,那倒不如索性派他去吴兴,也好让温述能与顾信继续待在吴郡,好好巩固先前的成果。
就这样,宋和才刚回京口,连行囊都未打开,便又领命去了吴兴。
郗途向来自认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是以对于宋和这般富于心机的人很是不喜。
好在平叛的主战场并非吴兴,郗途带着军队,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歼灭战,彻底消灭吴兴郡中的叛军主力后,便禀了郗归,让高权前往吴兴略阵,自己则继续回会稽,在这片孙志叛军最为猖狂的土地之上,接着开展平叛和剿匪的工作。
宋和原系郗岑门生,对于郗氏兄弟间的不和,他向来心知肚明,是以识趣地不往郗途跟前凑,只着手处理吴兴的政务工作,凡与军务有关的,则统统由高权处置,从不插手半分,也便与郗途没有什么往来。
可今日,他竟然罕见地拿着郗归的名帖,亲自到了郗途的大营之中。
对此,郗途实在不能不感到奇怪——吴兴不会是出事了吧?不应该啊,若是出事,自有军中斥候传信,又怎会是宋和过来?
他先让黄池抓紧上药,又命侍卫传令出去,速请宋和进来,接着问先前通报的那人:“那宋姓郎君神色如何?看着可慌张?”
护卫摇了摇头:“卑职瞧着,宋郎君很是沉着,并无急色。”
“这就怪了——”
郗途还要再问,耳畔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陡然间收了声音,身体也坐直了几分。
黄池正要抱怨郗途不配合他上药,却见营帐被从外面掀开,护卫带着一名长身玉立的读书人走了进来。
宋和天生一副好相貌,佛寺的生活为他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磨练出了他的君子气度,以至于此时一走进营帐,便以这样一种君子如玉的气质,将黄池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宋和同样看到了这位胡须斑白的老者,以及他手中的绷带和伤药。
“将军,您受伤了?”宋和虽然这样问道,但却并无明显的关切焦急之色——既然大家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那便不必平白伪装,假作关心,反倒惹人轻看了。
不过,他的目光还是移到了郗途脸上,似乎是在分辨他的气色好坏,思量着这伤情会不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产生影响。
“无妨,不过小伤罢了。”
郗途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臂,好教黄池的绷带绕过肋侧,稳当地固定在他的背部。
宋和顺着郗途的动作看去,入目所及的,是他被晒得微黑的皮肤,他臂间胸前有力的肌肉,以及他身上色泽暗沉的累累伤痕。
这是郗岑死后的一年多以来,宋和第一次看到郗途。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郗途竟与郗岑生得如此相像——是啊,既然郗归与郗岑是那样地相像,那与郗归一母同胞的郗途,又会与他们有多少差别呢?
从前郗途长久地在建康做官,谨守着属于儒家子弟的那一套条条框框,清醒,克制,守礼,既不与那些放纵的世家子弟同流,也不愿与离经叛道的郗岑为伍。
正是这气质的作用,使他与郗岑、郗归之间,隔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宛如两家人似的,分立于沟壑的两侧。
可如今的郗途,却踞坐于营帐之内。
这营帐带着汗水的气息,混杂着鲜血的味道,旁边还放着一套换下来的盔甲,和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而郗途正带着一道道斑驳的伤疤,坐在一封封军报之后,审视地朝他看来。
有那么一瞬间,宋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桓阳第二次北伐时的军帐,看到了那个磨刀霍霍想要收复二京的郗岑。
但郗途终究不是郗岑。
他冷静,克制,沉稳,像一汪静水,一块山石,可郗岑却永远卓荦不羁,永远意气风发,宛如一团永生永世也不会熄灭的火焰,直到临死之前,也依旧是高傲的,直将那已然微弱的光芒燃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帐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黄池见此情状,麻利地收拾药箱,退出了中军营帐。
郗途则因宋和的片刻失神而感到诧异。
在他的印象里,宋和一直是个滴水不露的缜密之人,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面前失态。
不过,他纵使诧异,却并不打算关心宋和,而是轻咳了声,公事公办地问起了正事:“吴兴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会稽?”
宋和听了这话,收敛神色,拱手答道:“将军,这些时日以来,吴兴分田之事一直都还算顺利,只是今日却遇到了一桩棘手之事,在下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是以与高将军商议之后,前来请将军的示下。”
郗途皱了皱眉:“政务上的事,自有女郎的条陈可以遵照。即便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也该去请示女郎。你来此找我,又能有何作用?”
宋和听出了郗途言语之中的不耐烦,知晓他已有逐客之意,索性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将军,在下今日才知道,那庆阳公主产女之后,竟一直待在吴兴休养。”
“庆阳?”
对郗途而言,这是一个有些久远的名字。
一年多前,正是这个女人,以一种高傲而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破坏郗归与王贻之的婚姻,害得郗归大归在家,名声扫地。
尽管在今天看来,这场婚姻的破灭,是高平郗氏再次兴盛的重要契机。
可在当时,这场和离却代表着作为清贵世家的琅琊王氏,对逆臣郗岑所在家族的割席绝义。
那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宣告——高平郗氏,不配再为世家,不配再享荣耀。
对于心心念念振兴家族的郗途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痛苦。
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愿回忆那段过去。
然而,宋和的到来令他不得不对这个消息引起重视。
宋和清楚地看到了郗途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内心更添了几分笃定。
在郗途沉沉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些日子叛军作乱时,庆阳公主带着部曲,躲到了朱家的庄园里,一直未曾出现。可今日却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竟去了在下的办事衙门。”
“怎么?她找你麻烦了?”郗途抬眼看向宋和,心中很是烦躁。
在三吴平叛的这些日子里,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跟着父亲征战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他只需要磨练武艺,学习兵法,上阵杀敌,从来不必管各种人事纷扰,尔虞我诈。
郗和去世后,他回到建康,不得不与同僚交游,成日里在朝堂间的你来我往中消磨时光。
郗途融入得很好,好到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将军。
直到重新穿上盔甲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喜欢那种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那种不明不白的话语机锋。
可宋和此时提起庆阳公主的方式,却令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无比憋闷、不得不随时随地迎接各种试探的日子。
“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战场上的洒脱使郗途厌倦了那些人事,更何况,对于庆阳公主这个半道拦截、毁了郗归婚姻与郗氏名声的女人,他实在厌恶。
理智告诉郗途,如若没有庆阳公主的破坏,郗归也许并不会前往京口,高平郗氏也便没有今日这般重现辉煌的一日。
可人非草木,总是难免会受到情感的左右。
如今的郗途,早已将郗归视作了高平郗氏的希望,对她珍视无比,因此,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这个曾经蛮横无礼地伤害过郗归的人产生好印象。
他心里厌烦极了——阿回说得一点没错,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司马氏皇族,怎么一天天地、净知道给人添麻烦?
可宋和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回将军的话,庆阳公主说,要将她在吴兴的庄园送给女郎,名下田地也任由咱们分配,就连府中的部曲,也要一一登记上册,一个都不隐瞒。”
第125章 说客
郗途听了这话, 冷哼一声,仿佛全然忘却了他平日里恪守的君子气度那般,直接出言嘲讽:“北府军都在吴兴打了十几场胜仗了,她便是不愿意, 又能奈我何?难道她不同意, 我们就不在吴兴分田了吗?”
对于郗途的嘲讽, 宋和完全理解,庆阳公主此举, 不过是兵临城下之时, 无可奈何的投降之举罢了——识时务, 但奈何不了大局。
不过,与郗途不同的是,宋和对于庆阳公主,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怒之情, 也不像郗途那般关心则乱, 所以能够更加清醒地分析这件事背后隐含的利益。
他抬起眼来,与郗途对视:“公主毕竟是皇族, 有她率先出面, 三吴世族的态度会软化很多, 来自台城的压力也会变小。”
郗途打量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照她说的做便是了,来找我干什么?”
宋和还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他话锋一转, 冷声斥道:“女郎自打接手北府军以来, 所作所为,无不一心为公。你如此着急地赶来找我, 不会是怕庆阳公主因此得了好名声,会令女郎不悦吧?”
对于郗途的质疑,宋和并未反驳:“在下确实有此顾虑。分田之事利在千秋,必然会列入史籍。我们若真接受了庆阳公主的投诚,那她便难免会因此得利,哪怕今后改朝换代,也仍是对郗氏有功的功臣。女郎若不想与司马氏和琅琊王氏再有牵连,便该彻底斩断与二者的联系,以免后患无穷。”
郗途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峻厉地看向宋和:“不要用你自己那套浅薄的算计去揣测女郎,女郎心中自有大义,岂会为了这点从前的恩怨而影响大局?你若怕因此被女郎记恨,便让高权去与庆阳公主打交道。”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宛如一个无形的耳光,脆生生地打在了宋和脸上。
宋和当然听出了郗途话中的轻蔑之意,他为之感到愤怒、尴尬,但却并不后悔。
江左上下,除了郗岑之外,其他所有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走到今天这步,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心思。
可他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在郗岑落败之后,一朝跌落泥尘。
宋和今年三十二岁,早已不再年轻,没有再一次试错的机会。
为此,他决不能被主公厌恶。
宋和知道,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所以即便他明知自己会受到郗途的冷眼,却还是要走这一遭,弄明白郗归的态度。
毕竟,从前他虽待在郗岑身边,却并不了解郗归这个被妥善护在郗岑羽翼之下的女郎;更何况,郗岑过世后的一年多里,郗归变得太多,他根本无从了解。
郗途说完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后,以为高傲如宋和,定然会甩袖离开。
可没想到,直到他饮了一口案上的冷茶,又放下茶盏,宋和竟仍旧待在原地,半点没有告辞的意思。
郗途心中冷嗤一声,开口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宋和看了郗途一眼,忽然也很好奇他到接下来这句话后的反应。
一阵风吹过,传来簌簌的声响,宋和轻扯出一个微笑:“将军,庆阳公主如今便在在下的官衙之内,她说,要让女郎做主,帮她与王贻之和离,然后再与在下成亲。”
“荒谬!”郗途听了这话,当下便气得站起身来,不顾背上的伤口,抬起手臂指向宋和,愤怒地说道,“好你个宋和!说什么要劝女郎与琅琊王氏断个干净?我看是你想让庆阳公主和离,好与你成亲,让你借着她的名声在吴兴主理分田之事吧?宋和呀宋和,你为了功名,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啊!”
宋和被这样指着鼻子骂,心中不可能不感到难堪。
坦白讲,庆阳公主有此提议,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他这样出身卑微、且毫无助力的人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比婚姻更快的晋升之阶吗?
没有的。
宋和从前不是没想过娶一位贵女,哪怕是建康城中没落的三流世家都不是不行。
毕竟,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实在太缺一个被上层人物认同的机会了。
婚姻是最好的入场券——前提是,他能够真的缔结一段这样的婚姻。
然而,时下流行“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观念,世家之中,倘若有人为了钱财、权位,而将女儿嫁给新晋贵族,都难免会为人耻笑,更何况是宋和这样依附于郗岑的落魄学子呢?
而那些新晋贵族,个顶个地铆足了劲,想要与大世家联姻,同样不会选择宋和。
那段时日里,人人都知道,宋和是郗岑的门生,有郗岑的赏识在,他必定前途无量。
可就因为他出身低微,便被很多人视作僮仆一般的存在。
就算他因郗岑而得了官位,也依旧被人瞧不起。
就这样,即便是在郗岑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人发自内心地想要与宋和结亲。
更何况是郗岑败死之后呢?
对于世家的种种偏见,宋和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始终憋着一口气,年过而立也未曾娶妻,为的便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娶上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
宋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不担心没有妻子,只担心没有一位淑女能作为自己阶级跃升的跳板、功成名就的装点。
可是,就在今天,一个绝佳的机会竟自己送到了他的眼前。
想到这里,宋和压下心中的不平之意,直视郗途的双眼,沉着地开口说道:“将军,女郎志向远大,所图不小,可你我却都很清楚,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是那样地顽固,他们会死死地聚集在司马氏的周围,借着司马氏皇族的名义,来与女郎为难。”
“司马氏纵使再无能,再昏庸,也依旧占着个天子的名分。这名分是如此地冠冕堂皇,以至于任何想要与女郎为敌的人,都可以扯出皇室的大旗,站在征伐的制高点上。”
郗途在台城为官多年,看惯了权臣们借着皇室的名义互相攻讦的事迹,所以很快便明白了宋和的意思:“你想让我开口,去帮你劝说女郎?”
他冷冷地问道:“宋和,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郗途语气生硬,可宋和却并不怵他:“凭您是女郎的兄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会真正为女郎打算的人。”
坦白说,此前宋和一直以为,郗途之所以执意带兵东征,是为了在北府军和三吴地区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可当他到达吴兴之后,却发觉情形并非如此。
郗途在三吴的所作所为,无不遵照郗归先前的吩咐,就算有需要临时做主的紧急情况,也必会及时补报郗归。
与此同时,他虽令部下在会稽推进分田、插秧、入籍等事,却从不插手其余二郡的政务,甚至很有些“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避嫌意味,言谈之间每每提及“女郎如何如何”,丝毫不为自己居功,反倒不遗余力地为郗归造势。
对此,宋和疑惑极了。
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郗途的愚蠢,觉得自己倘若处于他的位置,必然不会止步于此,而是会作为高平郗氏这一代唯一仅存的嗣子,想方设法地将北府军抢夺过来,成为徐州真正的主人,甚至于,未来新朝的主人。
可郗途却仿佛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一个懦弱的世家子弟。”宋和这样想道,“战场上的勇猛并不能掩盖其内心的孱弱,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就大业。”
宋和看不起郗途的这种心态,但却觉得可以藉此说服郗途,让他帮自己在郗归面前说话。
军帐之中,郗途目光如炬,打量着宋和的每一寸表情。
宋和则自觉理直气壮,并不畏惧郗途的审视。
他笃定地说道:“女郎天资卓越,世所罕见,可却是个女子。单这一点,就会令她受到不少非议,难以顺顺利利握柄操权。建康城中的世家,如若联合起来,利用女郎的性别与司马氏的身份,合力进行讨伐,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下作为女郎的下属,自当为女郎分忧解难,为她减少障碍。”
郗途嗤笑一声:“你娶了庆阳公主,就能帮到她了?”
“将军,无论如何,庆阳公主毕竟是皇室血脉,她对我们的支持,无异于司马氏内部的瓦解。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并非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政治上的象征,一个有力的符号。一旦她投靠北府,便是明晃晃地对着天下人宣告——倘若司马氏有德,又怎会连皇室都倒戈相向呢?”
宋和一条接着一条,说得头头是道:“再者说,女郎自接手北府军以来,行事过于雷厉风行,又向来站在平民百姓这边,很难不令世家心存顾虑。庆阳公主曾经阴谋出手,毁了女郎的前一段婚姻。女郎若能不计前嫌,与存有私怨的司马氏公主都和平相处,那么,那些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必然会觉得放心得多。如此一来,女郎的敌人自然会变少。”
“将军,您觉得呢?”
郗途心里明白宋和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此人向来诡谲,自己绝不能轻易给出承诺。
于是他冷冷地回道:“如此大事,女郎自会做主。我出兵在外,不该插手女郎在京口的决策。”
“将军说的是。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宋和听了这话,并未多做纠缠,而是有礼有节地告辞出帐。
他走之后,郗途抿了抿唇,重重地将一本兵书扔到案上。
第126章 潘可
“您这是做什么?”阿照刚掀开帘子, 便看到摔书的这一幕,难免埋怨郗途不爱惜身体,“这样热的天气,回头要是扯到伤口, 迟迟愈合不了, 那可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着, 一边心疼地拿起那卷被扔到案上的《尉缭子》。
“这可是女郎亲自教匠人制的版,江左第一本雕版印刷的兵书, 您怎么能这么乱扔呢?”
郗途被他念叨得不耐烦:“拿走拿走, 这样的书京口有的是, 女郎之所以做这些东西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人都看得起书,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当作宝贝供着的。”
“那也不能糟蹋东西啊。”阿照嘟囔着说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糟蹋东西了?合着这还是什么一碰就坏的金贵玩意了?”郗途被宋和气得不行, 说话也难免带着几分火气。
阿照不说话, 只好生将书放好, 然后绕到郗途背后,察看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渗出血来。
郗途叹了口气, 发愁地说道:“你听到宋和方才说的话了吗?”
“我的好将军。”阿照翻了个白眼, “我刚才去给您洗衣服了, 哪能听得见他说什么啊?”
“衣服回头收到一处,出钱让百姓们洗就行,你做什么跟他们抢活干?”郗途瞥了阿照一眼,完全忘记了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嫌弃军中将士不及时浣洗衣物。
阿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觉得自家将军一定是被那个姓宋的给刺激坏了。
他一边想着, 一边递了个话茬过去:“他说什么了?”
郗途再次长叹一声:“那姓宋的说,他要娶庆阳公主。”
“什么?”阿照嗖地绕回到郗途面前, “宋和疯啦?庆阳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嫁给他这种身份的人?”
郗途又一次叹道:“他说,是庆阳主动提出的。”
“不至于吧。”阿照挠了挠头,“庆阳公主初婚,嫁的是桓阳次子。和离之后,又嫁到了素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就算她与王家七郎情好不协,也不至于看上宋和这么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吧?”
“谁知道呢?”郗途狠狠灌了半杯冷茶,“宋和想让我帮他说服女郎,我本不愿顺他的意,可思来想去,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将军,您可不能犯这个糊涂哇。”阿照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劝道,“卑职说句不好听的,您跟女郎,本就不是打小养起来的情分,如今这关系才刚刚有所好转,可万万再经不起什么波折啊。政务上的东西,女郎自有打算,咱们不过听命打仗罢了,管不了那许多啊!”
“我知道。”郗途心下犹豫不已,“可这桩婚事真的对阿回有好处——”
“那便让女郎自己决定!”阿照斩钉截铁地说道,“女郎如此聪慧,宋和能想得到的,她难道竟会想不到吗?”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打仗吗?”郗途痛苦地捂住了头,“磨墨,我得把这桩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女郎,让她慎重决定才是。”
夏日里白昼漫长,当天日落之前,宋和的信便到了南烛手中,郗途的急信也已经在路上。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召见潘忠。
在他之前,书房的上一位来客乃是潘毅。
潘毅是潘忠的独子,今年正好十六岁。
他虽也出身北府,却打小就对武艺兵法不感兴趣,反倒喜欢稼穑之事。
潘忠原想请郗归做主,让这孩子管个田庄,也算是有个营生。
可郗归却觉得潘毅对农事的兴趣很是难得,在知晓潘毅识文断字之后,便将他叫了过来,与他讲了些后世的生物学、统计学之类的知识,以及一些简单的实验方法,想让他带人去观察徐州的农业条件,收集各类良种,试着经营试验田,看看能不能选出优良品种,进行杂交实验,以便提高作物抗虫害的能力,或是增加产量。
潘毅在郗归跟前学了半个月后,兴致勃勃地回了家,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便是要向郗归报告初期进展。
“女郎,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分区块设置了试验田,每日都去观察,这些是目前的数据,请您看看这样记录是否可行?”
潘毅性情很是腼腆,呈上册子之后,便局促地跪坐在一旁,丝毫不敢放松,一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郗归一页页翻看册子,又追问了一番,觉得潘毅此前的工作做得很是细致。
不出意外的话,等这批水稻成熟,他们就可以初步筛选出一批拥有高产、抗病虫害等优良性状的个体,进行下一步的杂交育种实验了。
问答结束之后,郗归看着潘毅腼腆的笑容,勉励了几句后,便让南星将赏赐递过去,再送他出门。
不料潘毅却跪伏在地,郑重地请求道:“女郎,在下听说,府衙之中新来了一位女娘,与小女郎一道学习武艺兵法。潘毅斗胆,想请教女郎,女子可能从军?”
这话一出,南星便皱起了眉头,以为他也要像某些顽固的老先生一样劝说女郎,让小女郎打消做将军的念头。
可郗归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怎么?阿毅对此有何想法吗?”
潘毅口中的女娘,乃是文叟的女儿喜鹊。
喜鹊当日得了郗途的允诺之后,当即便催着父母收拾行囊,仅仅三日之后,就随着下一批换防的北府军将士到了京口。
郗归看过郗途的信后,与喜鹊简单聊了聊,很是欣赏她的性情,当即便让郗如来与喜鹊见了一面。
喜鹊虽然出身低微,但却颇有活力,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朝气,既不自卑敏感,也不狂妄无礼,实在是个令人见之心喜的少女。
郗如既立志要做个将军,自然喜欢这般生机勃勃的女孩。
她当场便提出请求,想要喜鹊做自己的伴读。
对于这一提议,无论是郗归还是喜鹊本人,都没有不应允的理由。
于是,在经历简单的沐浴更衣和医者的身体检查之后,喜鹊很快便搬进了府衙内院,正式作了郗如的“寄宿”伴读,与她一道习文练武。
喜鹊本就一心想要读书识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勒令自己勤学苦练,毫不松懈。
她如今已然十三岁,注意力比年幼的郗如集中得多,是以虽然才刚刚入门,但竟很快就追上了练武的进度,文史方面的差距也在日渐缩小。
闲暇之时,郗如会陪着喜鹊一道,去军里探望文叟与荷花。
军里的生活忙碌而杂乱,充满着细碎的生活气息。
郗如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眼前那道厚厚的障壁、那片顽固的叶子,似乎仿佛有了松动淡化的迹象。
在军里安家之后,荷花每日里帮着军中做些木工活,足以养活他们夫妇二人,文叟则在家里操持庶务。
自从郗归掌权以来,先是设立缫丝作坊,又建立起招收女学生的府学,更要紧的是,她竟重用原系婢女的南烛,让她帮自己预读文件,处理政务。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京口城内,再无人敢堂而皇之地重男轻女,荷花和文叟离了会稽那群说三道四的邻居亲戚之后,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然而军里毕竟是北府军将士家眷所居之处,贸然来了生人,难免会引起邻居们的好奇。
刺史府为小女郎延请先生的事,并未刻意瞒人,喜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军里便传开了消息,说荷花与文叟是因着女儿的缘故才住了进来。
这消息宛如一滴落入油锅的沸水,一时间闹得军里议论纷纷。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北府军竟然会招女子从军吗?
今日潘毅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是因为听说了喜鹊的故事。
他跪伏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容禀,在下家中有一妹妹潘可,天生一副神力,胜过无数男儿;自幼痴迷兵书武艺,不喜女工组?之事。潘毅斗胆,想请问女郎,北府军可容女子从军?潘可能否如那文喜鹊一般,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潘可——”郗归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我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家中女儿。”
“舍妹性情肖似男儿,自幼便喜欢听叔伯们讲从前司空带兵打仗的故事。家人总说她与我是生错了性别,我该投胎作个女孩,潘可才配作我父亲的儿子,北府部将的后人。”
潘毅缓缓抬起头来,祈求地看向郗归,讲起了家中那个默默无闻的妹妹:“可这世上究竟是男子上阵杀敌,少有女儿家披甲弄兵。父亲无法满足潘可从军的愿望,却也不忍心违逆她的意思,逼迫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
“随着潘可渐渐长大,家里逐渐有了默契,对外只说她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家中,以免有人上门议亲。父亲不善言辞,生怕说漏了嘴,所以很少与旁人提起这个女儿。”
“她如今多大了?”郗归侧头看向潘毅,示意他先起身。
潘毅听话地站起身来,但态度却依然恭谨小心:“回女郎的话,舍妹今年十二岁。”
“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练习枪法,推演军阵。”潘毅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些许笑意,“前些日子,北府军将领配发了雕版印刷的兵书,潘可知晓此事之后,缠着父亲要来了几本书,成日里读得废寝忘食,极为沉迷。”
说到此时,郗归倒有些印象。
雕版印刷的第一批书籍并未出售,而是配发给军中将领。
前段时间,潘忠来回事的时候,说想求一套书局新出的兵书。
郗归那时还对他说,若想去战场历练一番,如今也还来得及。
谁曾想,潘家四人之中,唯一有志上阵杀敌的,竟是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
“她也识字?”
“是,潘可能读会写,能够自己读兵书。”潘毅重重点头,带着几分自豪,“父亲从前曾说,女郎身边的婢女都识文断字,妹妹有这样一身好力气,不妨多认些字,日后女郎若是有需要,可以让她去做个武婢,护卫您的安全。”
郗归抬了抬手,示意潘毅入座:“他倒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早些年郎君势大,无人不敬着女郎,父亲觉得不必再让潘可去您身边守着。后来——”潘毅抿了抿唇,不知该怎样提起郗岑刚刚过世的那段时日,“后来女郎到了京口,父亲见您日日忧思,如何能再忍心拿这种事情打扰您?每日里只好生约束部下,带着大家守好庄园,保护女郎的安全罢了。”
郗归想到潘忠向来地性情,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既知道你父亲不愿提起此事,为何还要执意问我呢?”
第127章 女军
潘毅听到郗归的问话, 当即正色答道:“祁奚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千载之后,仍旧为人称道。潘可天生神力, 世所罕见, 女郎若有心成立女军, 潘可定能为您效劳。毅若始终隐瞒此事,于潘可, 是为兄不友, 于女郎, 是为臣不忠,实非处世之道。”
“不友不忠?”郗归挑眉问道,“你这是觉得你父亲做得不对吗?”
潘毅虽不肯直斥潘忠为错, 但态度却很坚决:“父亲对女郎忠心耿耿, 自有他的效忠之法。潘毅愚钝, 虽与父亲所想不同,但效忠女郎的心却是一样的。还请女郎容情, 允准潘可与文氏女一般, 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郗归认真看向这个被周围人误以为怯懦的年轻人, 观察着他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许多人都说潘毅性情肖似女子,可谁又规定过,肖似女子这件事本身,不能成为一种赞美呢?
潘毅同情他的妹妹, 能够共情她的痛苦, 却也能够理解潘忠的为难。
他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却从不用来自怜, 也不因他人的非议而自怨自艾,而是用来体察亲人的不易。
他并不指责任何人,而是身体力行地、瞅准时机,来为潘可求一个机会。
这是一个很独特的年轻人。
郗归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怀有一副赤子心肠的孩子:“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回去吧,不要声张,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潘毅随着郗归的声音抬起了头颅,他直视她的眼眸,想从其中确认什么,但又很快垂下眼帘。
他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直视一位对自家而言宛如神明的女子,于是只好在郗归带着笑意的温柔眼神中,怀着希冀与感激,恭敬地俯身跪拜:“潘毅多谢女郎。”
南星听着潘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好奇地问道:“女郎,您既然对那潘可感兴趣,为何不直接告诉潘毅,说您答应他的请求了呢?他既然求到了您的面前,您不是正好可以藉此施恩吗?”
“潘毅是个值得重视的好苗子,说得也没有错。”郗归喝了口茶,开口为南星解惑,“可是,潘忠也是为我考虑,如若这么直接答应,我怕伤了潘忠的心。”
但南星听了这话,心中却更加不解:“您是女郎,是主子,何必考虑这么多呢?”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抵不过将心比心的道理。潘忠是打在荆州起便跟着我的旧人,又一心为我考虑,并无什么错处。既然如此,明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又何必要下他的面子呢?无论是出于人情还是利益的考量,我都不能这样做。”
南星有些不服气,她坚信自己对女郎一片赤诚,忠心耿耿,并且相信潘忠也同样如此。
她认为他们的一腔忠心,可鉴日月,可照山川,经得起这世间的任何考验,郗归完全不必考虑这么多。
在她心中,自己的女郎合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不应为这种小事花费心思。
所以她根本无法明白,为什么女郎在面对潘忠的时候,仿佛考虑得比面对谢侍中时还要更多?
谢侍中是当朝执政,可潘忠却只是北府的一个部下,女郎可从来没有怕伤了谢侍中的心呀!
郗归明白南星心中的疑惑,也知道她的固执,所以并没有急着劝说,而是笑着说道:“好啦,我待你们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去喊潘忠过来吧,咱们今日就了结了此事。”
夜幕降临,潘忠沉稳的脚步声,错着铜壶清冷的滴漏,渐渐地临近了。
郗归看着这位兄长亲自挑选给她的护卫,第一次无比真切地认识到,她的这些属下,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着不同的社会身份的。
潘忠不仅是她的部下,还是他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这每一个社会角色,都要求他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
作为护卫,他要忠心耿耿;作为儿子,他要孝敬父母;作为丈夫,他要爱护妻子;而作为父亲,他应该抚育他的儿女,帮助他们更好更茁壮地成长起来。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限,当他在其中一种社会身份上投入得太多时,难免就会忽略其他。
毫无疑问,潘忠是一个好部下。
而他能够任由自己不想嫁人的女儿,长久地待在家中,并为之掩护,为之求得兵书,似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可对于潘可而言,如果自己明明有可能争取到实现理想的机会,却因为父亲有关忠心的种种顾虑而不得不搁浅,不得不折戟沉沙。
那么,在她眼中,潘忠仍然算是一个好父亲吗?
郗归不知道。
作为主上,她当然希望所有的部下都对自己忠心耿耿。
可于公于私,她都该期盼属下们有一个稳固和乐的家庭。
于公,一个稳固的家庭,可以让他们更好更长久地效忠下去;于私,她也希望这群忠心的人都能获得幸福。
可对主上的忠心与对小家的付出,真的可以完美地兼容吗?
郗归轻叹一声,看向潘忠,问了出来:“我开口留下伴姊,又亲自将她带去北固山。所有这些事情,你都再清楚不过。可你竟从未想过将潘可荐给我吗?”
潘忠惊讶地抬头:“潘毅他——”
郗归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此事虽是由他开口说破,可这件事情本身,却与潘毅无关。”
“你待我的一片忠心,我自然明白;可我对你的爱护,你又是否知晓?潘忠,作为主上,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说,你不相信我会信任你的忠心?”
郗归这话并非指责,可潘忠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将什么东西搞砸了,但又说不清楚。
“开诚同心。”郗归看着潘忠不知所措的迷茫面孔,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我当然相信你的忠心,所以才想要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潘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潘忠的嘴唇微微颤动,不知该怎样开口。
这是他的女郎,他的主上,更是他发誓要用尽一生去保护的人,他不愿意让她忧心。
可他难道做错了吗?
潘忠在一片茫然中整理思绪,不确定地开口说道:“从前我也想过,让潘可到您身边做个武婢。如此一来,既能够贴身保护您,又能给她自己找个出路。可南烛出类拔萃,已然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如今徐州上下,人人都知道女郎身边的婢女前程远大,绝不会止于内帏之中。我若开口将潘可送到您的身边,岂非显得是要借此为女儿谋一个好出路似的?”
潘忠搓了搓脸:“女郎,我是一个没有多大志向的人,不求什么好听的名声,也不怕被人误会。可北府军上下这么多人,单是从荆州起就跟着您的旧人,便有数十之多,更不必说刘坚手下原本的那帮人,还有后来慕名而至的江淮宿将了。”
“倘若您为我开了这个先例,往后人人开口,您又要如何处置?徐州事务繁杂,您每日案牍劳形,大伙都看在眼里。潘忠愚钝,实在不愿您再为此操劳。”
滴漏声声落下,郗归叹了口气:“潘忠啊潘忠。”
潘忠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我自作主张,让女郎为难了。”
“我作为主上,既拥有了这些个权力,便合该为此操劳。你又如何知道,我只会因此而为难,却不会因潘可的才能而感到欣喜,不能因此而更好地展开下一步的计划呢?”
潘忠听郗归提起下步的计划,不由有些心虚,又因此而感到痛悔:“是我的错,既耽误了潘可,也险些误了您的筹谋。”
郗归微笑着递过去一盏茶,和声安慰道:“你没有耽误我什么,一切都还来得及。明日便让潘可来府里吧。”
潘忠用力点了点头,可神色之间,却还有几分不确定。
“别担心。”郗归轻笑着说道,“其余人知道此事后,若是也想送女儿过来,那便只管送好了。只要真的有德才,那无论多少,我都来者不拒。”
她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平静地说道:“徐州正是用人之际,说实话,我巴不得像喜鹊和潘可这样的女孩儿越多越好,若是人多了,我便在北府军成立女军。”
“女军?”潘忠听到这两个字,立时瞪大了眼睛。
“没错,女军。”郗归沉吟着说道,“如潘可这般天赋异禀的女子,也许不会太多,但想必也能找到几个。徐州各郡百姓,许多都是昔日南下流民军的后代。流民军骁勇善战,勇毅非常,他们的后代之中,必然不乏志气高昂、精通武艺的女子。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呢?”
“可军中都是男子,女子从军,到底不方便啊。”潘忠凭着所见所闻的经验,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相比于潘忠的迟疑,郗归却很是笃定:“正因如此,我才要在女性将领成长起来之前,确定一个忠诚能干的部下,去帮我管理女军,保护女军,让她们能够较少地受到外界的纷扰,心无旁骛地成长为真正的将士。”
“您的意思是?”对于郗归的想法,潘忠心里生出了一个猜测,又觉得有些不妥。
可郗归却并未留给他太多迟疑的时间,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潘忠,你可愿帮我,暂时兼任女军主将一职?”
面对这一提议,潘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潘可若是从军,我怎能去当她的上级?这岂非——这岂非?”
“为何不可?”郗归看着潘忠,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史籍之中,上阵父子兵的例子,难道还少吗?为何父女便不能一道上阵杀敌呢?”
潘忠连连摆手,认真作答:“北府军向来军纪森严,父女同营,难免会有私心偏向,其余人也会怀疑是否公正。如此一来,卑职怕坏了您的规矩。”
“只是暂代而已。”郗归坚定地与潘忠对视,直看得他眼中浮现出不确定的神色,“无论什么东西,在草创阶段,都难免会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我们绝不能因此而因噎废食。等新的女将成长起来,你便可以继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勉励地说道:“既然怕坏了规矩,那便好生约束自己。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如潘可这般的女孩,根本不输男儿,潘忠,我很期待女军上阵杀敌的那一天。”
第128章 公主
潘忠答应下来, 恍惚着离开了书房。
南烛早已等候多时,此时一看到潘忠出门,当即快步进屋,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双手呈给郗归。
“女郎, 宋和来信, 说在吴兴休养的庆阳公主找到了他,主动提出支持咱们在吴兴分田入籍的计划。条件是, 请您帮她与王家七郎和离。”
“哦?庆阳公主竟一直都在吴兴?先前孙志作乱之时, 她去了哪家避祸?”郗归眉头轻挑, 打开书信,一行行读了下去。
南烛轻声作答道:“朱家。叛军攻进城市之前,公主便得到消息, 带着部曲住进了朱家的坞堡, 是以并未在叛乱中受伤。”
说到这里, 她略微停顿了下,然后才接着说道:“庆阳公主说, 她想要与宋和成亲。”
庆阳公主司马恒, 乃是废帝一母同胞的妹妹, 从前在荆州时,郗归曾与她见过几面,还曾一道打过马球。
印象里,这是一个极明艳张扬的女子,在桓氏诸多女眷中, 显得很是醒目。
那时郗岑已是桓阳谋主, 在荆州地位颇高。
是以无论是大司马府上,还是荆州其余官员, 都难免会嘱托自家家眷几句,让她们在社交场上与郗归处好关系。
郗归素来不爱这种满是套话的人情往来,等意识到官眷们有意识的奉承与拉拢后,便很少会去参与荆州女眷的聚会,与庆阳公主也并不相熟。
后来桓阳与郗岑密谋废立,一步步赶了废帝下台,拥立先帝践祚,郗归也随郗岑回了建康。
自那以后,她便许久未曾听闻过有关庆阳公主的消息。
只知道废帝下台之后,整日里借酒消愁,不消半年,便形销骨立,抑郁而死。
直到去年元旦那日,郗归才在东府梅林之外,重新听到了庆阳公主这个称呼。
那是一则有关王贻之尚主的讯息。
庆阳公主是老来女,与前面几位兄长年岁相差太多,是以并不亲近。
唯一比较熟识的,只有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废帝。
就连与先帝之间,都只是感情平平罢了,更遑论当今圣人这个又隔了一层辈分的侄儿。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在桓阳败死、桓氏势力也被逐出京口之后,以极快的速度,果断与桓氏绝婚,又让谢瑾帮她找一个建康城中的世家子弟做夫婿。
司马恒一直都很清楚,公主的身份是她最大的优势,最方便的武器——尤其是在面对那些迫切需要与司马氏恢复关系的家族时。
她习惯了利用这一点,所以便很少再去琢磨别的办法。
然而,这优势并不是一直都好用的。
王贻之虽不得不娶了她,可却是个不大顾惜自己前途的窝里横,成日里在家与她吵嚷,闹得司马恒根本无法安心度日。
司马恒心中十分清楚,当今圣人与她关系平平,压根就懒得为她出头。
而即便是愿意帮她些许的褚太后,也不过是训斥王贻之几句罢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更何况,就连这唯一能帮她训斥王贻之的皇室成员,也早已薨逝了。
有时候,司马恒会觉得有些难过——若是自己的兄长没有被废,没有在郁郁之中病逝,那么,他定然会下令狠狠地惩罚王贻之一家,让他好生听话,再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她同时也明白,若是兄长还在位,自己或许根本走不到和离再嫁的这一步——废帝会像他曾经做过的那般,一次又一次地劝说司马恒,让她为了司马氏的江山,好生做桓阳的儿媳,与桓氏处好关系。
可他们终究只是一对无能的兄妹,谁都奈何不了桓氏,挡不住桓阳与郗岑明目张胆的逆举。
谢瑾与他们不同。
他比司马氏成员更加坚毅果决地捍卫了司马氏的江山,他彻底粉碎了桓阳称帝的阴谋,他让桓阳在遗憾中落寞而逝。
就连那个饱受一代盛誉的郗岑,也已在谢瑾的步步紧逼中病入膏肓,即将撒手人寰。
郗岑是司马恒的最后一个敌人。
刚听到他病重的消息时,司马恒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激动,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建康,回到台城。
可当真正迈入皇宫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没有家了。
即便她贵为公主,却也只是从前废帝的妹妹,是桓阳这个意图祸乱朝纲的逆贼的儿媳。
她与今上之间那稀薄的血脉、浅薄的亲情,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想要的那种优渥生活。
司马恒知道,自己必须另想办法。
所幸朝堂之上,早已因桓氏的败退与郗岑的疾笃而产生了一片新旧蜕嬗之象。
这错综复杂的纷乱之中,充斥着世家大族转移升降的新机会。
司马恒敏锐地看到,执政谢瑾命自家的两个侄女与琅琊王氏中依附桓阳的王旬兄弟离婚。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宣告——桓阳的得势已是明日黄花,从今以后,世家们若想在台城更上一层楼,就必须与桓氏彻底割席。否则,便只能随着桓氏之败而跌落泥尘。
而世家大族之中,又有什么是比绝婚更为严重的割席之举呢?
司马恒笑了。
有割席,必然也会有结缡。
她就算再无权无势,也依旧占着个司马氏的名头。
建康城中,必会有那因牵涉桓氏而惶恐不已的世家子弟,愿意和她这个大义凛然地与桓氏离婚的公主成亲。
果然,消息递出之后,谢瑾很快就为她物色到了一个不错的人选——王和之的第七子,王贻之。
事实上,司马恒向来喜欢权势,所以压根瞧不上王贻之秘书郎的身份。
但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王贻之既然出身琅琊王氏,又有王和之的余荫与谢瑾的赏识,定然不会止步于此。
如此,倒也不是不能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王贻之已有妻室。
不过,在那时的司马恒眼里,郗归不过是一个仇人的家眷,一个永远无法翻身的逆臣之妹,她根本不会将其看在眼里。
然而世上之事,总是如此地出人意料。
与王贻之的婚姻令司马恒疲惫不堪,她不仅没有重获想象中的权势,反而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内宅纷扰之中,以至于不得不刚出月子,便远远地躲到了吴兴。
而那个曾面临比她糟糕得多的困境的郗氏女郎,竟在这一年多的时光之中,拥有了不亚于其兄的震慑之力。
坦白说,司马恒压根不相信郗归真的拥有传闻中那样高的地位。
她坚信郗归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暂时因郗岑遗命而手握兵符的弱小女子,等到郗途一步步地抢过兵权,她便只能和从前一样,依旧做个满足于庭院深深的内宅女子,与从前沁芳阁中的那个花瓶并无区别。
但司马恒还是后悔了。
这世上向来是强者为尊,就连刻骨的仇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会变得那样地渺小无力。
如果早知道高平郗氏会有这样卷土重来的一天,她根本就不会为了王贻之那个蠢货而与郗归结仇。
她后悔自己当日的选择,也埋怨谢瑾为了一己之私,害她陷入如今这般的境地。
但她更是明白,北府军已然到了吴兴,分田入籍之事势不可挡,而那群贪婪愚蠢的三吴世族,正在筹谋着利用她的身份,让她去做那个与郗归争执的出头鸟。
司马恒知道,自己绝不能那样做。
她已经得罪过郗归一次,如果说那一次还能视作是她为了皇兄而对郗氏所做的报复。
那么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借口再对郗归出手了。
更何况,北府军的将士是那样地骁勇,司马恒即便没有上过战场,也知道这些三吴世族的部曲根本无法与之一战。
面对一场必败的争夺,她又有什么理由,去为了别人披挂上阵呢?
司马恒微笑着下定了决心——她不仅不会帮着那群世族去反抗郗氏,相反,她还要做吴兴第一个向北府军递去投名状的人。
她早已在朱、张二族的抱怨之辞中,捕捉到了一个消息。
作为吴郡第一个投靠郗氏的世族子弟,顾信如今已然与温述一道,成为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当权人物。
司马恒想:“我虽是女子,不能做官,可却也能凭着这顺水推舟的功劳,凭着我身为司马氏皇族却支持分田的大义,让郗氏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向我复仇,让郗途即便在权势滔天之后,也不得不善待于我。”
司马恒打算得很好,不过,当她在官衙中看到宋和的那一瞬间,心里忽然升起了新的主意。
作为一个曾享受过天家无上富贵的公主,司马恒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富足的生活,她想要拥有地位权势,想要恢复从前在宫中颐指气使的生活。
为此,她必须拥有权力。
她想:“我必须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可真正有权势、有前途、有地位的人,是绝不会愿意娶我这样的三嫁之人的。”
“这个宋和倒是一个正正好的人选。”
“他有能力,有眼光,处在正确的阵营之中,可却没有足够与之匹配的身份背景,以至于从前的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维艰。”
那么,我正好可以让他成为我的一杆枪,让他去帮我,与郗氏进行交涉。
而我则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借助他的功成名就,重新获得不亚于一个公主的权力。
司马恒看着宋和如玉般的温润面容,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宋郎,你所缺乏的,恰恰是我拥有、但却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使用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合作,一场绝对双赢的合作。”
第129章 尊严
夜渐渐深了, 博山炉中的篆香毫无休止地燃烧着,吐出乳白色的烟雾。
郗归的回忆与思绪,渐渐伴着这烟雾荡了开来,又很快收紧。
她将信纸放在桌上, 轻笑了一声:“宋和倒很是笃定呢。”
南烛有些忧虑:“您要答应庆阳公主的条件吗?”
郗归听了这话, 不紧不慢地问道:“她为什么会觉得, 自己能够与我谈这样的条件呢?”
南烛试着分析:“庆阳公主究竟是司马氏皇族,也不是那种旁支远脉——”
郗归点了点头:“对, 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我确实用得到。可是, 她既然想要与我合作,又为何要将这助力,用到宋和身上呢?”
“女郎, 在外人眼里, 宋和是郎君的门生, 是您绝对的心腹。”南烛轻声答道,“她身为公主, 本不必嫁给一个贫士。与宋和成婚这件事本身, 就是递给您的投名状。”
“可我无需这般的投名状。”郗归语气平静, 面容清冷,以至于南烛竟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她此时的心情。
“以婚姻作投名状。”她听到郗归缓缓说道,“那若我是个男人——”
“她不会找上您的,就算当初——”南烛顿了顿,隐去了有关郗岑病亡的那段回忆, “她也没有想过要嫁给谢侍中。公主有公主的自尊在, 若是您与谢侍中这般的地位,为妻, 她怕受人奚落;可如若为妾,恐怕她也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这就奇怪了。”郗归倾身过去,拨弄着炉中的香灰,“你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全是因为自尊的缘故,可这自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能让明明已经打算以婚姻作筹码的庆阳公主,一次又一次地,耻于向高位者提出结亲的请求,却宁愿下嫁给一个她原本绝对不会看上的人呢?”
“我倒不是对宋和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奇怪。”郗归直起身来,缓缓说道,“司马恒明明心高气傲,可却宁肯嫁给被与她同阶级的权贵瞧不起的宋和,也不愿开口,让我帮她一把吗?”
“更不必说,她的身份本就已是一枚极好的筹码,又何必非得搭上婚姻呢?”
南烛被这话问住了,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这番关于自尊的解释之中,竟然存在着一种极荒谬的悖论——如果在庆阳公主的认知之中,求取在上者的垂怜,是一种没有自尊的行为的话,那么,下嫁给远低于自己阶级的宋和,难道就是一种很有尊严的行为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坠落吗?
南烛思来想去,最终这样猜测:“女郎,或许公主她,只是不想被人同情,被人施舍。”
“施舍?”郗归反问了一句,“在她本身就握有筹码的情形下,在谈判中所获得的一切,便都不能被算作施舍,那是她应得的。”
南烛缓缓摇了摇头,她仿佛在郗归笃定的语气中,明白了庆阳公主之所以会这样做的原因。
“即便庆阳公主拥有皇女的身份,可是与您、与谢侍中相比起来,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然而,倘若她面对的是宋和,那便可以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宋和仍旧需要利用她的公主身份,就不得不在她面前好生相待。”
南烛的思维发散开来,想到了一桩久未提起的旧事:“女郎,您未嫁之时,有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可以选择,可却还是选了并不算特别出众的王家七郎。您这样做,难道不是也如庆阳公主一般,想在婚姻中占一个上风吗?”
“宋和并非多么差的选择,若论前途,他甚至比好些世家子弟优秀得多,不是吗?”
南烛轻声反问,有理有据。
郗归并未因她的直言而感到生气,只是下意识地回道:“可我并不是为了那所谓的根本说不通的自尊,我只是不想嫁给任何一个可能与阿兄为敌、或是攀附利用阿兄的人罢了。”
她的语气低了下来:“我那时想,无论如何,琅琊王氏总是我们家的亲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然而,之后的种种,却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就是这作为姻亲的琅琊王氏,拦着郗归,让她不能见到郗岑最后一面,又在郗岑死后,出尔反尔,递给了她一封和离书。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高平郗氏,都已迎来了柳暗花明的这一日。
南烛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缓缓问道:“可是女郎,尽管您与庆阳公主的动机不同,但结果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低就,不是吗?”
“女郎,我不是觉得您做错了,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回过头看,才意识到当初或许不必如此。”
郗归没有说话。
太晚了,人总要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从前走过的弯路。
她若早些醒悟,如今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总要比在乌衣巷中蹉跎的那两年痛快。
郗归摩挲着杯盏,心中有些怅然。
她从未想过,自己当初选择嫁给王贻之的这一行为背后,其动因竟是这样的别扭吗?
又或者,她与庆阳公主之所以都会选择低就,是因为潜意识里仍然遵照着那条“女人不能不结婚”的规训,所以才不得不在一群可选择的对象中挑挑拣拣,勉强做出一个将就的选择,好让自己在婚姻中过得更有尊严吗?
“不,还是不一样。”郗归按了按额角,“我没有选择谢瑾,是因为他是阿兄的敌人,可庆阳公主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又不是——”
话说到一半,郗归忽然停了下来:“不,我们确实是敌人。”
废帝的下台与自己的和离都是事实,她们确实曾经敌对。
庆阳公主也许仍然仇恨郗归,也许早已不恨,可却会无可避免地担心她因绝婚之事而记恨自己。
芥蒂之所以为芥蒂,就是因为它同时存在于双方心里,任何一方的犹疑和退却,都会扩大原本的嫌隙。
想到这里,郗归缓缓眨了下眼,在心中问自己:“那么,易地而处,我会向曾经的敌人低头,请她帮我安排一个安稳未来吗?”
她想:“谢瑾也算是我的仇人,可阿兄却让我送兵符给他,我自己也选择了与他合作。事实证明,大局面前,这并非不可,不是吗?”
郗归打了个哈欠,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站在庆阳公主的角度做出选择。
不得不说,司马恒很骄傲,也很聪明。
原本她需要亲自出面,来与郗归进行谈判。
她并不了解郗归,或许在她的想象里,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将不得不让步,不得不奉承郗归几句。
可一旦拿出婚姻这个诱饵,宋和就会主动出面,帮她进行谈判,帮她争取利益。
可是,对于庆阳公主而言,宋和真的会是个好的合作对象吗?
他当然有能力,但同时也足够冷血。
这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庆阳公主有把握事情不会脱离掌控吗?
郗归沉吟着,思索着要如何回复这封信件。
小丫头橘红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南烛耳边说道:“姐姐,会稽来了急信。”
“急信?”南烛拿过信件,匆匆扫了一眼,快步走到郗归跟前,“女郎,是二郎君的信。”
郗归叹了口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会稽的战事已无悬念了,想必兄长也是为了庆阳公主的事,才写了这封急信过来。”
她接过信,快速地浏览下去:“果然,兄长即使心怀疑虑,可却还是被宋和说服。”
“那您要答应他们吗?”南烛轻声问道,语气很是犹疑,“宋和若是有了公主的助力,往后怕是会借此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可若能与司马氏的公主合作,对我们而言,又确实是一件好事——”
“我们可以直接和庆阳公主合作。”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宋和是个有能力的人,但他压抑了太久,内里颇有几分不择手段的狠劲。”
“我会在政事上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能够一展身手,实现心中的抱负。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相互成就的。”
“可他绝不能与司马氏皇族产生关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建康城中不仅有司马氏皇室,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世家,宋和如今之所以选择我们,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可如果司马氏和世家能够直接给他我们目前无法给出的高官厚禄,能够让他彻底翻身,那么,他还会像如今这般坚定吗?”
“至于庆阳公主,南烛,她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低嫁,也许真的是因为你所说的自尊。可是,这并不是一种真正有自尊的做法。”
“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已是如此地艰难,那我们自己就绝不能再把向上的争取看作是一种没有自尊的表现,更不能将向下的坠落和将就看作维护自己尊严的高傲行为。”
“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维护这样脆弱的所谓自尊?究竟是谁在要求我们这样做?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以一种战斗的姿态,来挑战这并不称意的人生?”
“宋和出身如此之低,可他却一直在向上争取。尽管也有人瞧不起他的这些筹谋和手段,可这种种非议,却从来没有令他停下脚步。他肉眼可见地走在一条越来越向上、越来越光明的道路上。”
“那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这样子做呢?”
“为什么一个公主,只能选择以将权力让渡给夫婿的方式,才有可能真正触碰到权力的边缘呢?”
第130章 警惕
郗归缓缓开口, 语气低沉而有力,宛如砸到南烛面前的一个个石块,发出了令人警醒的响动。
她说:“对于男人而言,奋进是一种值得夸赞的品质。可当我们成为女人, 顺从就成为了一种美德。”
“对上的争取于我们而言, 是一种张牙舞爪的不体面。可若是选择了这种低就的体面, 最终咽下苦果的,却只有我们自己。”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一种欺骗, 这个世界欺骗我们, 让我们在面对困局与窘迫的时候, 为了那所谓的自尊,选择怀揣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要了’‘即便没有这些, 我也能过得很好’‘除非你把我想要的送到我面前, 否则我绝不会首先低头’‘我不与你计较, 不与你相争’‘我要体面地退出’这种种想法,骗我们昂着高傲的头颅, 退到更低的地方去。”
“我们以为自己的姿态是那样地骄傲, 以至于愿意为了这骄傲而放弃争取利益的机会。可事实上, 那群因我们的退让而得到利益的人,只会摘取我们胜利的果实,轻蔑地看着我们退却,然后傲慢地说道:‘看,我早就说过了, 你们本就不配。’”
“就算他们并不傲慢, 而是选择将怜悯送给我们,可是, 难道这怜悯就不是对于我们自尊的损害吗?难道这藏在轻视背后的怜悯,会比胜利更加珍贵吗?”
“这样的自尊,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对于我们而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它只会令我们节节败退,以至于最终一败涂地。”
“庆阳公主不想直接来找我,她怕我说出什么损害她尊严的话,她怕她先迈出脚步,就会在我这里落了下风。她要始终保持她高昂的头颅,所以宁愿以婚姻为筹码,让宋和为她冲锋陷阵。更重要的是,她仍旧觉得,自己若想获取权力,便不得不依靠夫婿的力量,不得不选择一个宋和这样的夫婿。”
“但倘若庆阳公主真的与宋和成婚,那么,不出十年,随着北府军越来越壮大,随着我们的疆域越来越广阔,随着司马氏不得不走向他日薄西山的灭亡之路,宋和必然会与庆阳公主反目。他要作为新朝的权臣,去争取更多的利益,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份,是不可能久久地束缚住他的。”
郗归正色看向南烛,语气很是唏嘘:“南烛,我们当然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接受他人的施舍,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抗争,不能战斗,不能为自己争取利益。更何况,对于女性而言,‘在婚姻中施舍他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
南烛于这静夜中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而郗归则走到窗边,静静地欣赏这照彻大千的澄澈月色。
千百年来,那道于不知不觉中吞噬无数女性的暗影,也如这月色一般美丽,如这静夜一般地令人沉醉。
但我们不该沉醉,任何人都不应该沉醉于此。
所有女性都应该警惕,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1要怒斥,要大喊,要以战斗的姿态,迎击所有这一切或明或暗的规训。
“女郎?”不知过了多久,南烛回过神来,拿过一旁的披风,走到郗归身后,动作轻柔地为她添衣,“更深露重,您早些歇息吧。”
郗归缓缓摇头,轻叹一声,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那个在荆州的马球场上恣意而笑的明艳身影。
她转身走向桌案:“研墨吧,我要亲自给庆阳公主写信。你放心,我不会‘施舍’她,我会与她合作——以一种我们彼此都能够接受的方式。”
当宋和匆匆赶回吴兴的时候,府衙之上也早已明月高悬。
司马恒此时正坐在花厅中,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自己指上的蔻丹。
她一手支颐,另一只手则在烛光中抬起,随意摆出些漂亮的动作,于烛影的晃动中欣赏自己美丽的姿态。
宋和清楚地看到,庆阳公主羊脂玉般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种慵懒而满意的笑容,甚至还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天真。
“天真?”宋和因脑海中出现的这个词语而感到好笑。
他想,自己真的是太累了,以至于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作为一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几个时辰的时间,足够让宋和熟记他能够获取的有关庆阳公主的一切资料。
他知道她今年二十九岁,已经不再是一个娇俏的年轻女郎。
可她虽年近而立,却依旧是这样地美丽华贵,甚至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多了几分从前在荆州时没有的优雅。
宋和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位贵女,会在乌衣巷中,与王贻之那个懦弱无能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众人对王贻之的印象齐齐产生了偏差,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位美丽的公主,她的从容与优雅,都仅仅只是一种表象。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也许她要比在荆州时还更加地恣意张扬,她的内心很可能充斥着就连王贻之那般的懦夫都无法轻易接受的强烈掌控欲。
而这样的人,或许并不适合成为他的妻子。
宋和这般想着,缓缓踏入了花厅。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他这样告诉自己。
司马恒听到了脑后传来的陌生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个重要的讯息。
于是她缓缓放下高举的右手,在侍女的将扶下,慢慢地侧过身来。
她轻笑着看向宋和的方向,注视着这个既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而星夜兼程的操劳旅人。
短暂的对视后,司马恒懒懒地开口问道:“怎么样?事情都说定了吗?”
宋和低垂眼帘,面色清冷:“郗将军让我带了口信给高将军——公主若要与北府合作,势必会触怒朱、张等世族,为免他们狗急跳墙,我们得先做好防备才行。”
“是吗?”司马恒想到朱氏的傲慢,不由心下生厌,“那高权如何说?”
“今日天色已晚,在下怕扰了军禁,故而未往军营去,只教人带了封手书给高将军。按照先前的计划,高将军会收拢兵力,重点防范朱、张二氏部曲。”宋和微笑着说道。
对于吴姓世族可能做出的如同秋后蚂蚱一般的反抗,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沉稳地说道:“好在我们在吴兴的摊子铺得并不大,以北府军目前的兵马,再加上那些已经分得良田的新入籍者,完全可以抵御朱、张二族,不至于使目前的进展遭到破坏。”
司马恒眉头紧皱:“情形竟如此严重吗?朱家和张家当真会如此大胆?我还有些部曲留在朱氏的坞堡里,他们不会出事吧?”
宋和在司马恒的担忧中增加了些许自信。
力陈险境,然后再出谋划策,这是谋士常用的手段,宋和使得很熟,也很有自信——尤其是在面对昏聩的官员与无知的女性时。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笃定的得色,带着一种自认为令人信服的笑容:“无论朱氏和张氏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都得预先做好筹备才行。女郎反复叮嘱,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此来吴兴,是势必要触动那些士族们的利益的,那就必须做好他们狗急跳墙的准备。”
宋和看向庆阳公主,仿佛在看一个担忧自己玩具的孩童:“至于您的那些部曲,公主,此时若带着那些部曲统统离开朱氏的坞堡,恐怕会打草惊蛇啊。”
宋和的语气与表情,无不令司马恒感到不快。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若是什么都要我来考虑,那还要你何用?我的那些部曲,个个都是从前父皇和皇兄精挑细选的护卫。今日我出来时,不过带了百来个人,还有一半留在庄园里。这些人可不能通通折在朱家。”
她的语气越说越冲:“我既然选择了帮你们,那你们便该给我解决问题才是。”
“这是自然。”宋和轻笑着说道,适时退了一步,“倘若真要到了兵戈相见的那一步,朱、张二族也得好好思量思量,看他们能不能承担得起因为与北府军交战而产生的人员伤亡和政治代价?北府军向来骁勇善战,三吴世族豢养的部曲,就算再悍勇,也抵不过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公主,您要相信,朱、张二族之中,还是会有几个聪明人的。”
司马恒翻了一个白眼,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我可不能拿我手下活生生的性命去赌这么个可能。”
宋和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了一副略显夸张的讶异之色:“公主,您出生皇室,应当比谁都清楚,这世上之事,可从来都没有什么百分之百的确凿可能。我确实无法给您什么保证,您若实在担心,那便先回朱氏的坞堡吧。”
“你——”司马恒没有想到,宋和竟是这般的态度。
她愤怒地指向宋和:“你是什么人,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好生想想,若是惹恼了我,害得事情谈崩,你要怎么跟郗途交代?”
“若是事情没有谈成,在下自会想别的办法将功补过。”宋和的声音依旧平静,衬得司马恒的愤怒如同一张脆生生的薄纸,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无力。
他说:“北府军有人有钱有粮,自然会有数不清的法子来推进分田入籍之事。会稽和吴郡境内,并无一个司马氏的公主,可事情不也正在顺利推行吗?倒是您,公主,您才该好好想想,若是我们没有谈妥,那您又要怎么办呢?”
“你放肆!”司马恒愤怒地抓起茶盏,冲着宋和扔了过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的指尖紧紧掐进了手心,“你这样的东西,竟也敢如此与我说话?”
“公主息怒,在下也是为您考虑。”
宋和低头看了眼胸前的茶渍,袖中的拳头虽然紧攥,可脸上却并未浮现丝毫怒色,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见好就收,没有再接着触怒司马恒,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干净平整的丝帕,跪在司马恒的身旁,轻轻捂住了她那微微颤抖着的、通红的指尖。
司马恒的眼光随着宋和的动作而下移,她想抽回手来,可宋和却加大了手劲,隔着一层薄薄的丝帕,紧紧握住了她的右手。
他的声音轻缓而平静,可却无端地令她心颤。
宋和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吴兴分田入籍的大局,是与朱、张二族的对抗,是您和北府军之间的合作。那些仍旧留在朱氏坞堡之中的部曲,我当然会为您尽力保全,可那并非最要紧的事。”
他仰起头来,看向司马恒略微有些恍惚的面容:“公主,您认为呢?”
第131章 细作
一道清脆而悠扬的打更声响起, 惊动了神色恍惚的司马恒。
她在这更声中打了个激灵,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烛影微晃,仿佛司马恒那颗不由自主地颤动着的心脏。
“太奇怪了。”她缓缓退后两步,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和她的丈夫、护卫以及男宠们, 都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险, 可却因这危险而更觉心动。
或许那并不是心动, 而是一种面对刺激的兴奋。
司马恒勾起舌尖,轻轻舔了舔上颚。
她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对于危险的迷恋。
这是关键的一战, 她必须足够清醒, 才能够依靠与郗氏的合作实现翻身, 在未来重新取得掌握权势的可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这世上有的是男人,可对她而言, 重获权力的机会却实在稀少, 她绝不能在此时被宋和影响。
想到这里, 司马恒冷哼一声,看向这个满腹心机的故人。
或者说, 仇人。
从前在荆州时, 宋和跟着郗岑身边, 时常出入桓阳府第,因着相貌不错的缘故,很是受到了些女眷的瞩目。
闲聊之时,桓阳府上的女眷也会谈起宋和。
她们身居内宅,纵使能够见到外男, 可却少有交游的机会。
唯二能够谈论的, 不过是偶然或刻意地瞥到的宋和的端方样貌,或是自家夫婿对其的几句评价罢了。
众多品评之中, 被提起最多次的便是“出身卑微”“狼子野心”“不可与谋”这几个词。
也许打那时起,司马恒就对这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以至于今日虽然明知他的危险,却还是提出了成婚的邀约。
她本以为宋和的出身究竟卑微,自己一定能够拿捏得住他。
可如今看来,这宋和大胆得很,也嚣张得很。
他想在这最初的谈判场上,便确立起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
他不愿意当一个公主府中奴颜媚膝的驸马,也不愿意纵容司马恒在他面前继续嚣张下去。
“猖狂小人!”司马恒恨恨地想道,“不过是仗着北府军的势力罢了,他日郗途若要卸磨杀驴,这宋和还不知要上何处收尸呢?如今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真是胆大包天!”
对她而言,出身卑微本就是一桩难以磨灭的原罪,更何况宋和还是追随郗岑密谋废立的小人,是一步步逼死废帝的帮凶之一。
司马恒认为自己已经相当大度地不计前嫌,愿意给宋和一个建立合作的机会,可他竟是如此地不知好歹,竟敢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还想以身为饵来诱惑她。
坦白讲,宋和的确善于拿捏人心,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令司马恒在轻蔑的同时,确实感到了几分受用。
可她却仍旧感到不痛快。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宋和并未臣服。
就算他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宛如手捧珍宝一般地捧起她的手,司马恒也依旧知道,宋和并未真心屈服,他只是为了从她这里获取利益,所以才暂时做出了这副虚伪的模样。
更令司马恒感到不甘心的是,即便她知道宋和是这样一个虚伪无比的、利欲熏心的、只知道往上爬的小人,可却还是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来与北府军谈判——因为她实在不想亲自面对高平郗氏的任何一个人。
她当日初回建康,对桓阳败死之后的新朝局根本不够了解,以至于昏昏沉沉地去找了大权在握的谢瑾。
桓阳与郗岑都是她的敌人,也是谢瑾的敌人。
就是这共同的仇敌,令司马恒觉得谢瑾会与自己站在一边,以至于将重新缔结婚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同仇敌忾”的谢瑾身上。
现在看来,对于无情的朝臣而言,根本不存在同仇敌忾这样的可能。
司马恒恨恨地想道:“谢瑾之所以击败桓阳,击败郗岑,为的只是他自己的权势地位,而绝非我司马氏皇族的利益。他欺骗了我。为了与郗归破镜重圆、鸳梦重温,他竟然利用我去拆散郗归与王贻之的婚事,眼睁睁看着我愚蠢地掉进琅琊王氏那个火坑!”
“多可笑。”司马恒在心中自嘲,“当日我逼琅琊王氏与郗氏离婚,以为是痛打落水狗的复仇之举,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便要向郗氏低头了呢?”
“事到如今,难道我要去向郗归道歉,求她为我说话,让郗途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吗?”
不可能的。
司马恒的傲气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宁愿以婚姻为筹码,与宋和这样的“卑贱”小人合作,也不愿意对着郗归低声下气。
但谁又能想到,宋和这么个一无所有的小人,竟然会这般猖狂。
司马恒想到这里,用力瞪了宋和一眼,咬牙切齿地问道:“郗途怎么说?婚事成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琅琊王氏的和离书?”
宋和今日之所以会前往会稽,是想让郗途帮忙说服郗归,从而为自己的筹谋增加几分胜算。
可庆阳公主却显然高估了郗途的地位,或者说,她不相信,作为兄长,郗途竟然只能听从郗归的吩咐。
宋和想到郗归,难免对眼前这个稀里糊涂的司马氏公主更生了几分轻蔑之心。
他微笑着开口:“公主,郗途怎么说并不重要,北府军是女郎做主,要紧的是,京口的女郎究竟怎么说。”
“呵,就她?”庆阳瞥了宋和一眼,神情冷诮,“你不用拿她来糊弄我,我又不是不认识郗归,不过是个成日里待在沁芳阁内玩耍的小女郎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纵然郗岑将北府旧部后人统统留给她掌管,她也根本没有办法亲自统驭那些人。”
她高高扬起下巴:“带兵打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没有用。一旦到了用人之际,还不是要找郗途替她出征?”
司马恒想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她不满地说道:“不过是因为郗岑没有别的亲生兄弟、不想便宜了郗途和谢瑾罢了。如若不然,何至于让郗归平白捡了这个漏,做了北府军名义上的首领?以至于我若要与北府军合作,竟还要对她卑躬屈膝。”
她直视宋和,咬牙重复:“我再说一遍,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驸马,但你必须替我去与郗氏打交道,我绝不会亲自去向高平郗氏的任何人低头——尤其是郗归!”
她轻蔑地说道:“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傀儡罢了,等到郗途掌控了一切、不再需要她的时候,郗归便也只能与我一样做个无用的公主。不,她向来依附郗岑,与郗途不和,恐怕今后还不如我呢!”
宋和看着庆阳公主自信的表情,心中不由生起了些许警惕:“这是一个有几分聪明的公主,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因为心中的偏见,因为消息的不灵通,而做出关系重大的错误判断。我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像她这般先入为主地揣度郗归的任何决策,不能将郗归看作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姑娘。”
他暗自下定决心:“郗归其人,实在是太过奇怪了,这一年多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绝不能和这个聪明却傲慢的公主一样,去片面地揣测她的想法。我要尊敬她,观察她,不放过来自京口的任何一点消息。就算是装,我也要装成她最忠心的臣子!”
花厅之中,庆阳公主追问着宋和此行的种种细节。
府衙外,一个身影疲惫地跃上马背,强打起精神与守门的护卫告辞:“宋侍郎让我去找高将军传郗将军的口信,这么晚了,也不知高将军睡下了没有。几位兄弟,待会可一定记得给我开门啊,要不然我今日可就回不来了。”
护卫们笑着应了,木门缓缓关上,终至紧闭。
孙志之乱波及太广,以至于权贵们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庆阳公主今日出门之时,带了一百余位部曲,此时正守在府衙之外,于月色中肃然而立。
达达的马蹄声渐渐走远,人群中摇晃了一下,闪出一个佝偻的黑影。
一人捂着肚子,慌乱地说道:“哎呦我这肚子,怕不是吃坏东西了,我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还请兄弟们帮我周全一二啊。”
“你小子。”旁边的大汉重重拍了下这人的脊背,“我就知道!难怪今早集合前到处找不着你,是不是又去偷吃了?不仗义啊小黑!”
小黑冷不丁被拍了这么一下,整个人缩得更小了,脸完全皱成了一团。
“诸位兄长,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再也不吃独食了。”小黑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语气却仍旧卑微。
他捂着肚子求饶:“且让我先去方便一下吧,别害得兄弟们在北府军跟前丢人,连带着公主的面子也不好看。”
“去去去。”另一个护卫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里面都拖了一天了,这一时半会地,肯定结束不了,你放心地去吧。”
“哎,哎,谢谢兄长们。”小黑连声道谢,弓着腰,小跑着离开了队伍。
巷口的守卫远远看到有人离开,本想盘问一二,但考虑到这人到底是公主府的护卫,不归北府军管辖,所以在问明缘由之后,并未追上去加以阻拦。
如水的月光照耀在战乱后的街巷之上,小黑在月色下直起了身子,矫健地奔跑着,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立于马侧的身影。
他匆忙地跑上前去,抓住那人硬邦邦的手臂,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样?那姓宋的怎么说?北府军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庆阳公主的话究竟有没有用?分田入籍的事究竟能不能缓缓?怎么就要去找高权了呢?”
第132章 阴谋
当郗归放下湖笔, 示意南烛将信件送出的时候,吴兴郡浓重的夜色中,正酝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六月的晚风烫得仿佛蒸笼里的热气,但小黑的语气却比这暖风更加急切。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被他紧紧抓住手臂的那名护卫。
这护卫虽未说话, 可却周身都弥漫着一种浓烈的疲惫气息, 而其脸上的神色,竟是显而易见的冷淡和漠然。
小黑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觉出了些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 怀疑地看向那名护卫的眼睛, 恶狠狠地质问道:“刘石,你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刘石冷笑一声,看向这个身形低矮, 面容猥琐的南人, 又很快移开了眼。
他虽然并未多说什么, 可神色之间的轻蔑,却已经表明了一切——他瞧不起小黑, 并且不愿与之为伍。
“呵!”小黑见他这副模样, 也不快地撒开了手。
他抱臂靠在一旁的墙上, 冷眼打量了刘石一番,凉凉地嘲道:“我说刘石,你摆出这副模样,不会是后悔了吧?”
“后悔?”刘石咬牙切齿地反问,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我从来就没有愿意过!”
“哈哈哈哈!”小黑听了这话, 竟一反常态地捧腹笑了起来。
他怕惊动附近之人,所以刻意压抑着笑声, 以至于使其声音呈现出了一种湿冷的诡异。
刘石在这咯咯的诡异笑声中,生起了一种久违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重新回到了江北战场之上,时刻都有可能迎来一把从脑后狠狠砍来的长刀。
他全身的汗毛都在呼啸着,紧迫地催他逃离,可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小黑笑着看向身体与表情都无不僵硬的刘石,轻蔑地嘲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又如何瞧得起你呢?”
“刘石呀刘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后悔又有什么作用呢?”小黑上前两步,拍了拍刘石的胸口,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你选择留下那个荷包、不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北府,背叛了你的女郎。既然如此,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不管你是否接着与我合作,都不会改变下面这个事实——你将是北府军成立以来,第一个背叛的将士,将会永远地被记在京口的耻辱柱上,再也不能享受北府的荣耀,不能在高平郗氏的治下建功立业。”
小黑的声音宛如烈火一般,砸到刘石的身上,肆无忌惮地燃烧着,令他不得不承受着强烈的煎熬与痛苦。
他从未像此时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他想:“我再也回不去校场,回不去战场了。”
自从收到那个可怕的消息,这三天以来,刘石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他实在担心极了,也害怕极了。
以至于既想让小黑再递消息给他,又恨不得这些人永远都不要再联系他。
终于,就在今天,在庆阳公主的銮驾到达府衙之前,他比宋和更早地接到了公主要来的消息。
小黑说,朱家让公主来拉拢宋和,试探他推行分田入籍之事的决心。
而刘石要做的,就是探听公主到达府衙后,与宋和议事的情形。
他冷冷地吩咐刘石,让他想办法将消息递出来。
刘石并非北府军中的寻常士卒。
他是北府旧部的后人,祖上曾跟随郗司空在江北抗胡。
他的祖父曾作为郗司空的部将,亲自参与了王重之乱的平定;曾与无数同袍一道,一草一石地建设起了如今的京口。
他从少年起便被选拔进了私兵,长久地待在北固山那座庄园中训练。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有机会成为高平郗氏最勇猛的部曲之一,知道自己应该凭借着一身勇武来重续家族的荣光。
刘石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很久。
终于,女郎来京口了。
北固山上的私兵隐藏了那么多年,终于拥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
刘石比自己苦等一生的父亲更加幸运,他与同袍们一道有了自己的校场、自己的建制。
他们成群结队地奔赴江北的战场,打出了属于北府军的赫赫威名。
刘石是首批北征的将士之一。
他曾亲自站在校场之中,听完了郗归那令人泪目的慷慨陈词。
当刘坚沙哑而雄厚的声音,念出他那被刻在碑石之上的姓名时,刘石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此生定要为北府而战,为女郎而战。
他想,我一定要成为女郎最勇武的将士,亲手接过来自她的封赏。
他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渡江,在第一场歼灭战中,便拿下了九个胡虏的首级。
刘石当时是那样地兴奋,丝毫未因杀人而感到恐惧,心中满是一片雄心勃勃。
就这样,他很快便由一个普通的小卒,变成了一位前途可期的百夫长。
江北的战场是那样地凶险,女郎的垂爱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了分批回到京口休整的机会。
那时军里与光荣里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着,所有人都知道女郎对北府军的看重绝非一句空话。
荣归京口的刘石,很快就成为了左邻右舍争相抢夺的新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实现多年的愿望,迎娶自己打小便倾慕的女子蓝娘。
他们在凯旋的乐声中成婚,很快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阿福。
这孩子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伶俐,像初升的太阳,像田野上灿烂的迎春花。
可是,就在三天之前,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竟在他休息之时,偷偷地在食肆中,塞给了他一个荷包。
刘石清楚地记得,那是成亲当日,自己送给蓝娘的定情信物。
他颤抖着手打开荷包,看到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他曾送给蓝娘的一对耳坠,还有一月之前,他们夫妻二人,亲自在银楼中挑选图案,为长子打出的一块平安锁。
刘石清醒地记得,那日在银楼之中,他是多么地激动——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从未想过,如自己这般出身的人,竟也能够有为孩子打平安锁的一天。
他是那样地欣喜,以至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枚锁上的花纹。
可是,就在三天前,那个荷包,那对耳坠,那枚银锁,所有那一切曾经无比熟悉的、意味着幸福美满的物件,都化作了叫嚣着的恶魔,代表着对美好生活的无情摧毁,残忍地打碎了刘石关于未来的一切憧憬。
他那时发狠地揪住了小黑的衣领,举起了紧攥的拳头,质问小黑是什么意思?
可小黑却只是笑着说道:“你回去好生想想,便会明白我的意思了。记住,不要声张,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刘石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想什么,或许他知道,只是不想面对。
在这充满煎熬的三天里,他无比地渴望再看到小黑一面,想从他这里知道更多的有关蓝娘和孩子的消息。
可他又害怕小黑的到来,害怕小□□迫自己背弃长久以来坚持的信念,背弃那位神明般的女郎。
终于,就在今天早上,小黑宛如恶魔一般地,代替他的主人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刘石终于不得不做出抉择。
作为北府军中的一员,作为曾在战场上拼杀的北府后人,他当然也有满怀的雄心壮志,有想要不顾一切去奋力追寻的荣耀。
可刘石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北府军中孜孜不倦的教育告诉他,倘若发生了这般的变故,需于第一时间报告上级,由军中来为他解决问题。
可刘石实在不敢冒险。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不知正在经受怎样的苦难,他怎能冒险走露消息?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弃他们于不顾呢?
北府军有那样多的将士,女郎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可蓝娘却只有自己这一个丈夫。
他的妻儿,他们只有他啊!
“为什么是我?”
刘石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出来。
夜色中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他内心的痛苦。
小黑漫不经心地回道:“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倒霉呗!”
“你——”刘石被这语气激怒,愤怒地扬起了拳头。
小黑退后两步,挑眉劝道:“刘石,你可不要发混,好好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那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千万别害了他们啊。”
刘石听了这话,动作瞬间停滞,很快便抿了抿唇,无力地放下了拳头。
小黑笑着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说吧,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庆阳公主与宋和谈得如何?”
刘石冷邦邦地回道:“大人们议事,岂是我这种粗人能够知晓的?”
小黑冷哼一声:“行,够硬气!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究竟还想不想再见你那儿子了,啊?”
刘石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此刻的处境而感到无比为难。
他高大的身躯越来越矮,以至于最终蹲了下来,留下了两行浊泪。
夜风是那样的暖,可刘石的一颗心,却宛如掉入了寒冬的江水之中。
他艰涩地问道:“让我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让我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自然是你惹不起的人。”小黑傲慢地说道,神情很是得意。
刘石捂住额头,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想从中获取一些身为背叛者的认同,抑或是,只是单纯地想要拖延时间。
他不再纠结其中的原因,只是顺着心意,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身为公主护卫,拿着比寻常军户不知多多少倍的钱粮,本该尽心竭力护佑王室,可却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自己的身份。”
他放下手掌,抬眼看向小黑:“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133章 背叛
“为了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了什么?”小黑冷嗤一声,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无比的笑话。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数也数不清的、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无望的日日夜夜。
他的内心压抑了太久,根本无处诉说。
以至于就算对着刘石这个并不可靠的暂时的合作者,竟然也生起了些许倾诉的愿望。
他恶狠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伧夫, 一边占据着我们南人的土地, 一边
又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南人。”
“我们江东子弟,本是出了名的悍勇。孙破虏起自寒门, 击溃董卓, 攻克洛阳, 驱逐吕布;小霸王结交名士,开拓江东,平定会稽, 袭取庐江;大帝更是以神武雄才, 大破曹军, 取荆州,战夷陵, 割据江东, 鼎足而立。”
他骄傲地追溯孙吴的历史, 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
“我们南人本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生活。”
“可司马氏的军队却无情地摧毁了这一切,让我们不得不成为他们的子民。”
“没有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
“吴地白花花的稻米,年复一年地北运,去供养长安与洛阳那些奢侈的贵族。而种出这些粮米的吴人, 却只能忍饥挨饿, 勉强糊口。”
“若是只有这些,那便也就罢了。”小黑的语气抬高了几分, “可那群无能的北人,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引得胡马肆虐中原,硬生生葬送了汉人的朝廷。”
“我们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本不在意这些纷争。可永嘉南渡,侨人们竟鸠占鹊巢,将我们南人逼得无处可去,无路求生!”
“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司马氏?”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司马氏从来都没有放过过我们这些南人。”
“可你已经是皇室的护卫了。”刘石冷冰冰地说道,打心底里瞧不起小黑这样的叛徒。
不料小黑却冷笑着说道:“对,我已经是司马氏的护卫了——”
他继续说着,表情似哭似笑,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我一个南人,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皇家护卫。”
“入选的那一天,我是多么地开心啊!”
“多可笑,就算明知道司马氏是我们南人的仇人,我还是会因为通过选拔而感到高兴,会期盼着成为护卫之后,扬眉吐气地直起腰来,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你们这些侨人是怎么对我的呢?”
小黑阴恻恻地看向刘石:“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南人,所以从小就逼着自己比你们更加努力,更加优秀。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练出了这一身好本事,让你们即便歧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
“可我终究是想错了!”小黑低声吼道,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悔意。
“就因为我是个南人,因为我身形矮小,因为我没有秀伟的容貌,那些人便处处嘲笑我,欺侮我,捉弄我!”
“我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挨着这些嘲笑。晋升与我无关,奖赏与我无关,所有的好事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小卒!”
“那年冬天到得很早,我那老父去为我送寒衣,可却被那群高傲的侨人恶意捉弄,引得他在营中团团乱窜。”
“谁都没有想到,我那难得鼓起勇气去营中看我一次的老父啊,竟碰上了前来巡查的贵人。”
“没有人出面解释,没有人愿意承担诱使我父亲在营中乱走的罪过。”
“于是,就因为一句莫须有的冲撞之罪,我父亲便被鞭责五十,当天夜里就丢了性命。”
“我从宫中执勤回来,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我父亲的身体被打得血肉模糊,我母亲哭着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刘石听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同情之色。
可小黑却缓缓摇头:“你以为只有这些吗?”
他冷笑着说道:“我与母亲承担着无比的悲痛,不知该向谁诉说,可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厄运却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侨人护卫怕我记恨,竟挑唆上官,将我添到了庆阳公主的陪嫁队伍之中。”小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母亲才刚刚没了丈夫,又要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远赴荆州!”
说完这句之后,小黑的声音便消失了,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平与不甘。
“后来呢?”不知过了多久,刘石听到自己于不知所措的尴尬与局促中,发出了一声疑问。
“后来?”小黑再次低声咯咯笑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庆阳公主离婚后,带着部曲护卫们回到了建康。”
“我兴冲冲地告假归家,却只看到了院中快要比人还高的杂草。”
“我的母亲,因无人照管的缘故,早已于前年冬日,摔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小黑又哭又笑,面目狰狞,“她摔断了腰,动弹不得,硬生生饿死在了家里啊!”
刘石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形容猥琐的南人背后,竟有着这样多的苦衷。
他没有办法再嘲讽他,只是喃喃地说道:“北府军中从来不会如此,女郎定下了严明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欺凌同袍。她还要重新登记户口,无论侨人还是南人,统统都是她的子民,她不会瞧不起任何人。”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黑冷笑着反问,“高平郗氏的这些新政,可从来没有惠泽到我的身上,我只有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来找出路!”
“再说了,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侨人欺负了我这么久,我才不会甘愿与你们平起平坐!我要南人当家做主,要你们千遍万遍地尝尝我们从前经受过的痛苦。”
小黑说道这里,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祖籍三吴,父亲只是为了奔个好前程才迁到了建康,没想到最终却因此而丧了性命。跟随庆阳公主回到吴兴后,我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吴侬软语,看到了我们南人熟悉的面容。”
“我以为回来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可这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庆阳公主即便身在吴兴,也不会顾及我们南人的感受。”他恨恨地说道,“那些巧言令色的护卫,凭着谄媚得到奖赏;容貌秀伟的护卫,靠着爬床不断晋升。可我这样恪尽职守的护卫,就因为不会阿谀奉承,没有北人高大秀美,便只能在底层当牛做马!”
“直到孙志乱起之后,庆阳公主带着我们住进了朱氏的坞堡。朱氏的部曲偷偷给我送来了我从未吃过的美味点心,还带我去见了朱家的二郎君。”
“二郎真好啊,他让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菜,丝毫不嫌弃我吃得粗鲁。”
“他没有像那群傲慢的侨人一样叫我小黑,而是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那金玉一般的嗓音,竟亲口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薛林。”
“薛林?”小黑苦笑着说道,“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认真叫过我的名字了,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可是却那么温和地唤我的名字。”
“他生得那样面如冠玉,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绫罗绸缎。”
“可他却对我说,下雪了,外面冷得紧,你穿着这件披风回去吧。”
“他的披风是那样的华美,我连碰都不敢碰,可他却让我仆役直接披在了我的身上。”
“真暖和啊!”薛林感叹着说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温暖,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活得像一个人!”
刘石下意识地驳道:“不,不是这样的。朱氏郎君的衣服之所以如此华贵,是因为他们欺压剥削了无数与你一样的南人。那些可怜的吴人百姓,终年劳作却不得温饱,就是因为顾陆朱张四族的欺压啊!”
“他们这样的世族,怎么可能真正同情你呢?他是在利用你啊!”
“不用你说这些!”薛林冷冷地驳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我比你更加清楚!二郎才是真正的好人!”
刘石看着薛林固执的神色,没有继续那些关于剥削压迫的言论,只是沉声问道:“是朱家二郎抓了蓝娘和阿福吗?他们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朱家会不会杀了他们?”
薛林看着刘石焦急的模样,心中浮起了一阵久违的快感。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会是二郎呢?二郎那样温文尔雅的好人,怎么会做这样的勾当?他只是让我明白了,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依靠我们南人自己!侨人,永远都是靠不住的。”
“那到底是谁?”刘石低吼一声,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到底是谁抓了我的妻儿,他究竟要做什么?”
“消息。”薛林擦了把脸,冷漠地说道,“把消息给我,你的妻儿就会没事。说吧,庆阳公主为什么在府衙中待了这么久,她究竟和宋和说了什么?宋和又要你去给高权送什么信?”
刘石将目光移向薛林,在心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紧握双拳,缓缓问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薛林不屑地说道,“我可不是你们这些狡诈的侨人。”
刘石听了这话,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自己说:“花厅太大,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今日我随宋侍郎去会稽时,曾听到他与亲信说起‘尚主’二字,也依稀在帐外听到郗将军说到‘和离’‘与你成亲’这样的字眼。”
刘石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事关重大的消息,在他眼里,如结婚这般的小事,根本不会影响北府军的大局,他认为自己是在与薛林虚与委蛇,并未透露任何关键信息。
薛林重复了一遍,默默记下这个讯息。
他做了多年的皇室护卫,比刘石更加清楚这个消息的重要性。
他已然明白,庆阳公主靠不住了,她想要背叛朱家,与北府军合作。
想到这里,他不由心下焦急,但并未表露出来,只不耐烦地说道:“这算什么消息?算了,不说这个了。宋和让你给高权送的信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刘石舔了舔嘴唇,将信递给了小黑。
他打算得很好——宋和方才对他说过信里的内容,他待会完全可以说信被人抢走,然后再口头将消息传给高权。
如此一来,既不会激怒薛林背后的人,又不会耽误北府军的大事。
刘石这么想着,并没有留意到薛林两将伸进了袖袋,只听到他说:“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你那妻儿的状况。”
刘石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没想到薛林竟突然用力,将一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
刘石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到薛林笑着说道:“蠢货!京口守卫森严,我们怎么可能劫走两个大活人?你的妻儿都好好的,你放心地去吧,不用担心他们!”
第134章 死局
刘石用力地伸出手去, 想要抓住薛林的臂膀,却被他狠狠甩开。
“你,你——”他的表情狰狞,可声音却很低, 几乎只是喉内的呜咽。
“我什么我?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我这个外人都知道, 京口的军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人随意劫掠?我们不过是找人偷了些东西出来罢了。”
薛林猛地拔出刘石胸口的匕首, 擦了把溅到手上的血渍, 傲慢地说道:“好好投胎去吧, 下辈子记得做个聪明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矮小却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穷巷之中,徒留刘石躺在原地, 感受着生命力的逐渐流逝。
战场上的胡人没有夺走他的性命, 可他却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 即将死在这个身形矮小的南人手下。
刘石浑然忘了薛林方才说过的话——他本是一名靠着本领被选中的皇室护卫。
或许他记得,只是脑中根深蒂固的傲慢, 让他不去在意, 以至于最终失了警惕, 也没了性命。
刘石自嘲地牵动嘴角。
他想:“好在蓝娘和阿福都没有事,我可以放心了。可是北府军要怎么办呢?”
他挣扎地想向前爬:“我还没有来得及将口信送给高将军,薛林背后的人,一定会对北府军不利,我该怎么办啊?”
刘石绝望地想道:“我这个愚蠢的叛徒, 终究成为了危害北府军的罪人。我对不起兄弟们, 对不起女郎。”
他痛苦地握拳,可却没有力气。
炎热的夜风仍旧吹着, 可刘石却觉得周遭越来越冷,放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冰天雪地之中。
他努力地想要向前爬去,催促那匹战马在街头狂奔,以便引来旁人的注意。
可马儿却只是愤怒地用力踩了踩他,然后便挪到了一旁,并没有像刘石期待的那样跑起来。
刘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来不及后悔,来不及惧怕死亡这件事本身,只是用力地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尽快想出什么将功赎罪的办法来。
他的面孔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微弱。
思绪慢悠悠地飘着,仿佛自顾自地回到了北府军的校场之上。
刘石看到了那面写满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依旧配留在上面。
他看到女郎站在点兵台上,做东征之前最后的动员。
他听到她不止一次地提到“师出以律”这四个字,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要按照纪律规矩行事。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在他收到荷包的那一刻,在他最初被薛林威胁的时候,就应该去找上级说明情况。
要是他当时那样做了,很快就能知道,蓝娘和阿福依旧平安地生活在军里,自己压根不必被威胁。
如果依照北府军的纪律,那么,他今夜应当与同袍一道出来送信,绝不该独自执行公务。
要是他没有力劝同袍回去休息,就根本不会死在薛林手里。
可刘石实在是太害怕了。
他怕妻儿在未知的敌人手里丧命,怕自己在上级的眼里不再清白,所以一丁半点的风险都不敢冒。
恐惧蒙蔽了刘石的双目,使他终究走到了害人害己的这一步。
刘石于昏昏沉沉之中,生起了浓重的悔意,他无比地眷恋北府军中的一切,凭本能抓住回忆,一寸寸地描摹那座早已深深刻入脑海的校场。
他多想再与兄弟们比试一次,多想再听到女郎的声音,可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缓缓睁开双眼,可却什么也看不清。
这模糊让他想起了军里的炊烟,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炊烟?对,炊烟。”
终于,刘石想到了汉代边境烽火示警的故事。
他咬牙掏出了袖袋中的火折,一下又一下地点燃。
他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通红的火焰。
微弱的火苗燃烧着,是刘石此刻仅存的希望。
他费劲地转动眼珠,努力将目光移向四周,可却什么都看不清。
印象里,周遭全是断壁残垣,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
刘石只好再次看向那影影绰绰的火焰,眼底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泪水。
一滴,两滴,三滴。
他终于摸索着,将火折子对准了自己的衣袖,希望这通红的火焰能够烧掉自己的罪孽,将危险的讯息传给他的同袍。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徐州的夜色下,两名使者取出腰牌,带着郗归新写就的信件,飞快地越过城门,朝着渡口疾驰而去。
吴兴的府衙中,庆阳公主与宋和依旧在相互试探,迟迟没有归意。
而在距离刘石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里,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之中,三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神情肃穆地相对而坐。
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恭敬地站着,赫然正是刚才刺杀刘石的薛林。
一人长叹一声,抚着胡须说道:“真是荒唐,司马恒身为公主,竟然丝毫不想着匡扶皇室,反而倒向心怀不轨的北府军,真是不足与谋。”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旁边那人眉头紧皱,担忧地开口问道,“朱兄,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大家都指着你拿主意呢,你可一定要当机立断啊!”
“当机立断?”朱氏家主朱杭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案上,“我还能断什么断?你们派人去劫杀北府军使者的时候,可有人跟我说过一声?说好一起等司马恒的消息,可你们干了什么?这不是逼我与北府军为敌吗?”
先前那眉头紧皱之人,乃是吴兴张氏的家主张敏之。
张氏在本地的势力逊于朱氏,是以一直以朱氏马首是瞻。
朱杭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张敏之竟会瞒着自己,勾连了此前逃去建康的一支陆氏族人,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北府军的使者。
“这都是意外。”张敏之依旧皱着眉,“谁知道司马恒竟要与北府军合作,那姓宋的又派人去给高权送信。一旦高权派兵防备,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啊!”
朱杭紧紧捏着宋和写给高权的那封信,因上面“狗急跳墙”云云的话语而深感不快,但却仍旧不想正面与北府军为敌。
他看向最初开口的陆然,沉声说道:“你陆氏跑得倒快,如今龟缩建康,万事不管,却想让我们来为你当这个出头鸟,这岂非——”
话还未说下,便有仆役慌张地破门而入:“郎主不好了!”
“何事慌张?”张敏之不快地看向来人,厉声责问道。
仆役哭丧着脸说道:“我等奉郎主之命,去薛兄弟指的地方,给那刘石收尸。可还没到地方,就见十来个北府军士卒跑了过去,说是,说是有人放火自尽了啊!”
“什么?”
“此话当真?”
“怎会如此?”
三人听了这话,均是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开口追问。
薛林在角落里抿紧了嘴唇,深恨自己没有当场割喉,以至于给了刘石示警的机会。
仆役则重重点头,确凿无比地答道:“绝无虚言,奴听着那边很是喧闹,想是很快就会报到府衙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大事未行,便已失了先机。”张敏之额上渗出了冷汗,颓然地说道。
陆然倒是露出了些笑意:“二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北府军无缘无故地死了人,高权定然会带兵入城,对着二位发难。与其受制于人,不如率先下手啊!”
他看向使者,沉着发问:“火势大不大?依你所见,是否有可能被城外察觉?”
“不大。”仆役连连摇头,“那片地方在孙志作乱时便已起过一次火,如今已没有什么好烧的了。奴也是走到附近才觉出了不对,想是附近巡逻的守卫发现得早,控制了火势。如此微火,必不至于教城外发现的。”
陆然听了这话,挥了挥手,示意仆役退下。
他瞥了眼屋外,低声催促:“事到如今,还请张兄立刻下令,劫杀北府军派向城外的所有使者,以免宋和有了防备,反对我等不利。”
张敏之看着陆然笃定的表情,心下安定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朱杭,顺着陆然的话锋劝道:“朱兄,梁子已经结下,就算我们现在低头,北府军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攻去府衙,杀了宋和,将北府军彻底逐出吴兴!”
朱杭没有说话。
张敏之摆了摆手,示意亲信悄悄离开,按照陆然的吩咐行事。
陆然则倾身向前,挡住张敏之的动作,接着劝说朱杭:“整个吴兴郡的北府军,不过只有三千。府城附近的,更是不到两千之数。朱、张二氏部曲,足有万人之多。我此次绕路前来,也带了五百精锐。只要我们合力进攻,何愁不能尽灭北府?”
“一旦吴兴在与北府军的斗争中占了上风,我们四姓就能重聚于此,合力守卫,让北府军再不能踏入一步。”
“吴兴境内已无孙志同党,只要我们四姓同气连枝,便能将此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圣人与那些侨姓世家,早已对北府军的张扬深感不满。只要我们能杀一杀北府军的锐气,就能去台城讨到一封圣旨,责令北府军不得进犯吴兴。”
“朱兄,咱们四姓的未来,可全看今晚的了!”
朱杭深深看了陆然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他心里其实十分明白,打从孙志作乱、北府军出征的那一刻开始,自家面临的就已是一个死局。
唯一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损失的大小罢了。
这陆然说得好听,可却掩盖不了挑唆朱、张二族率先出兵的事实,朱和活了这么些年,实在是不甘心被别人当枪使啊!
“朱兄?”
张敏之还在催促,朱杭抬起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冷哼一声,看向陆然:“我可是听说了,陆氏已选派子弟前往京口,要去徐州府学读书呢。”
“什么?”
张敏之大惊失色,怀疑地看向陆然,可陆然却依旧镇定。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吴地三郡,虽以顾、陆、朱、张四姓为主。可四姓繁衍多年,早已并非只有一支。吴郡出了个离经叛道的顾信,率先与郗氏合作。那支要派子弟去京口的陆氏,想来也是出自吴郡。二位,你们好生想想,我这一支既已举家迁到了建康,又怎会在司马氏皇帝与侨姓世家的眼皮底下,去与高平郗氏来往呢?”
张敏之听了这话,徐徐吐出一口气,显然是放下了心,可朱杭却仍有顾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朱杭始终没有下定决心,陆然与张敏之却已下了出兵的命令,以免宋和的使者杀出城去,白白让他们贻误了战机。
朱杭闭了闭眼,耳畔满是甲士们集合的声音。
他清醒地意识到,事情终是向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第135章 令牌
朱杭站起身来, 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陆然一个眼神过去,便有护卫上前拦住了他。
朱杭直冲冲地向前走,根本不在意一个护卫的阻拦。
可这护卫的手臂竟如铁铸的一般,分毫都不曾移动。
朱杭无法前行, 恼怒地转过头去, 看向自己带来的仆役阿言和阿辞, 却发现他们也已被人死死控住。
而陆然显然对此毫不意外,他喝了口茶汤, 不紧不慢地说道:“朱兄, 稍安勿躁啊。”
朱杭没有理会他, 只深深地看向张敏之,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敏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朱杭在吴兴做了多年的领头人, 自有一身威严在。
张敏之被这样质问, 难免有些局促。
他看了陆然一眼, 不自在地说道:“朱兄,当断不断, 反受其乱, 机会只有一次, 我们必须抓住啊。否则,否则一旦北府军在吴兴也成功推行了分田之事,那吴地三郡,可就再无我四姓的立锥之地了啊!”
朱杭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斥道:“愚蠢!你今日若杀了宋和, 他日北府军列阵来攻, 我们难道就有活路了吗?”
陆然不以为意地驳道:“四姓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打不赢北府军?”
朱杭眼见无法离开, 只好冷笑着坐了回去。
陆然理所当然的自信语气,令他不能不轻蔑地反击:“四姓这么多人,也没见打赢了孙志叛军。你如此有志气,怎么还会举家逃到建康去?”
这话戳中了陆然的痛脚,他硬邦邦地回道:“叛军凶恶,自然与北府军不同。无论如何,北府军仍是江左的军队,名义上依然要受皇室的管辖。高平郗氏的势力越来越盛,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岂会容忍北府军就这样一直坐大?司马氏那对气量狭小的兄弟,可不会甘心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北府军占尽吴地三郡。”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朱兄,我们得借力打力啊!”
“借力打力?你打算得倒好,可北府军何曾真正在意过司马氏那个无能的皇帝?”朱杭瞥了一眼这个蠢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盼着立刻脱身,以免收到牵连,“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城中眼看就要起风波了,我只想回自己家去。”
陆然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道:“朱兄,你既不肯与我等同仇敌忾,我们又焉能放你回去?你若此时归家,难道不会去向北府军透露消息?我四姓同气连枝,同进同退,你便是不出力,也不能拖后腿吧。”
“你当真要做得这么绝吗?”朱杭紧紧盯着陆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不错。”陆然拂了拂袖子,“实话告诉你吧,今日进了张家大门,便只有出兵这一条路可走。朱兄若是不愿意出人,便与我二人一道观战吧。”
朱杭看着陆、张二人偏执的神色,思量了几分宅中的形势,终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开口说话。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后悔今日不该让庆阳公主去试探宋和的态度,更不该只带着两个仆役就来了此处。
他本想与北府军好好地谈一谈条件,没想到却让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
北府军是那样地骁勇善战,一旦陆、张二氏得罪了北府军,高平郗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身在此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自己大约是难逃此劫了。
唯一尚能庆幸的,是他出门之前,已交代过自家长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轻举妄动,万勿与北府军为敌。
然而,沉浸于思绪之中的朱杭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薛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在几人看不到的地方,薛林正向着朱氏的坞堡拔足狂奔。
他不住地跑着,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
薛林想:“朱氏家主老了,竟然这样地犹豫不决。我要去找二郎,二郎那样爱重我们吴人,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群侨人占领吴兴!”
他靠着公主护卫的腰牌回了坞堡,翻出那件被妥善藏好的披风,于夜色中绕开巡视的仆役,叩响了朱二郎的院门。
“院外何人?”一人睡眼惺忪地问道。
薛林轻声答道:“在下薛林,乃庆阳公主护卫,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与二郎。”
院门缓缓开了一条缝,薛林将那披风塞了进去:“这是从前二郎给我的东西,劳您通报一声,我真的有极严禁的消息,他会愿意见我的。”
内室之中,白蜡早已燃了又燃。
作为主人的朱二郎,并未像其父兄以为的那般解衣入睡。
今日一早,庆阳公主便带着部曲护卫,浩浩荡荡地去了府衙。
朱府之内,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他的父亲,也在两个时辰之后,匆匆套车出了坞堡。
想到这里,朱二郎昳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冷笑。
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从来都偏爱原配所生的长子,而对自己视而不见。
即便朱大郎唯唯诺诺,懦弱无能,却还是会成为父亲唯一的继承人,接掌吴兴朱氏这偌大的家业。
而自己虽打小就展露出了过人的才华,却从来都不被父亲看重,甚至多次被指责“锋芒太露”“不敬兄长”。
年幼的朱二郎不明白为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委屈中握紧双拳。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便开始逐渐明白过来,他的父亲看重原配,所以会喜爱这个无能的长子;而自己即便优秀,却终究不可能成为他偏爱的孩子。
所以他只能隐忍,只能压抑,只能在一复一日的不甘中,强迫自己变成一副温润如玉的和气模样。
他只能靠自己。
朱杭与其长子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朱二郎,已然将眼线布到了他们身边,以至于就连今日书房之中的对谈,都一句不落地传到了二郎耳中。
想到这里,朱二郎不由嗤笑一声。
他的父亲老了,早已没有了年轻人的锐意和朝气。
北府军步步紧逼,他竟然还想着与之合作?
与虎谋皮,只怕非但不能得利,反倒会被恶虎狠狠地拆吃入腹。
朱二郎根本不相信北府军会与吴兴世族和平共处,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倘若拥有了远胜长兄的权力,定然会将其狠狠踩在脚下,而不会想着与之共享富贵。
那么,易地而处,北府军既然可以凭借武力占领吴兴,又为何要与本地世族共享利益呢?
朱二郎生来便享受了无边的富贵,压根无法想象失去这些田产之后的模样。
他打小就琢磨着如何与长兄相争,如何获取更多的资源,绝不会允许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什么。
所以,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向高平郗氏低头。
北府军已经到了家门前,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大军远赴会稽的当口,联合其余诸姓,共同逐出北府余部,合四姓之力,将吴兴真正变成无论是北府军还是其余侨姓势力都无法插手进来的一块铁板。
孙志之乱,让会稽世族几乎失去了一切根基;而吴郡又出了顾信那个一根筋的叛徒。
事到如今,四姓唯有吴兴这一郡了。
只要他们能够拧作一股绳,便不愁不能压制北府。
世间之事,向来都是此消彼长,只要他们能够压过北府军的气焰,就能想办法联合司马氏皇族,名正言顺地占领吴兴。
想到这里,朱二郎低下头来,看向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枚令牌。
今天上午,朱杭临走之前,将这令牌交给了大郎。
传话的眼线告诉二郎,朱杭说:“这令牌可号令家中所有部曲私兵,我将之给你,以防万一。你一定要记住,守好坞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朱大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压根没有想到,入夜之后,他身边的仆役便将这令牌偷偷拿给了二郎。
“长兄啊长兄,你自认为是朱家的继承人,向来瞧不起我,也瞧不起身边那些只能为你端茶倒水的庶子。如今这般,都只是你的报应罢了。”
二郎轻笑一声,将令牌揣进袖袋,准备即刻出发去找陆然,绕开至今都未下决定的朱杭,直接与张氏联合出兵。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些许说话声,仆役进来通报:“二郎,有位名叫薛林的人,说是庆阳公主的护卫,捧着您的披风前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禀报给您。”
“薛林?”二郎很快就有了印象,“这人不是去帮陆然做事了吗?怎么会来这里?不会是有什么变故吧?快让他进来。”
薛林快步而入,恭敬行礼。
朱二郎压下心中的种种心思,上前虚扶一把,和气地问道:“薛小兄弟,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公主可回府了?对了,先前陆家叔父说要请你帮忙给公主递帖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可见面了?”
薛林听着朱二郎这一声“小兄弟”,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抹了把脸,看着二郎温和而赤城的目光,深感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如玉般的二郎,污染他的纯净。
可胜过侨人的愿望实在太过强烈,是以薛林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二郎,公主还未回来。她今日去府衙,明面上是要探听宋和的虚实,事实上却是想要与北府军合作。宋和似乎已经答应此事,并且派人出城,请高权带兵入城,防范朱、张二氏恼羞成怒,武力反抗。”
“就在刚才,我劫杀了宋和派去给高权报讯的护卫,陆、张二家已然决定出兵,趁着北府军还未入城,先下手为强,杀了那宋和,再召集四姓联合起来,共同守卫吴兴,不让北府军再度入城。”
“什么?”二郎惊诧地问道,“劫杀护卫?他们已然出兵了?你是从陆叔父那里过来吗?父亲怎么说?”
薛林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朱氏家主出于谨慎,并未下令一道出兵。可是二郎,北府军以侨人为主,一旦他们掌控吴兴,定然会打压吴人。为了咱们吴人的将来,您可一定不能犹豫啊!”
“你且等等,容我思量思量。”
朱二郎在房中踱来踱去,飞速思考着如今的局面。
他一边筹谋,一边问道:“你劫杀护卫时可有受伤?陆家张家既已出兵,我父亲现在何处?陆叔父可曾说过,北府军若是报复,他可有何对策?”
等到薛林将三位家主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后,朱二郎心下也有了主意。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吴兴本地世族与北府军之间,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很清楚,一旦陆、张二氏成功攻克府衙,占领郡城,那自己可就再无机会占据上风了。
他必须行动,在这场对峙中获得足够多的功劳,然后才能凭着这功劳,在战后代替懦弱的父亲与长兄,成为吴兴朱氏新的主人。
第136章 乱起
“二郎?”薛林久久没有收到回答, 不由焦急地出声催促。
朱二郎看了薛林一眼,深感此人来得很是时候。
他神色郑重地拍了拍薛林的肩膀,赞同地说道:“小兄弟说得不错,那群侨人欺压了我们吴人数十年, 竟连我们仅有的三吴之地也要夺走,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行事。”
薛林激动地看向朱二郎, 以为会听到出兵的决定,没想到却见其犹豫着说道:“只是我那长兄向来谨慎, 恐怕不会同意出兵, 他若是当众反对, 恐怕我难以服众。”
薛林焦急地咬住了嘴唇:“这可如何是好?”
朱二郎脸上呈现出一副痛苦的为难之色,迟迟没有说话。
薛林见此情状,不免左思右想, 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条“妙计”:“二郎, 还请您借几个人给我, 我这就带人去绑了大郎,让他不能从中作梗。”
“这如何使得?”朱二郎连连摆手, “那可是我的长兄, 我身为弟弟, 怎能以下犯上?”
薛林听了这话,扑通一声,直直跪到了地上:“还请二郎以大局为重,为了吴兴,为了我们吴人的未来, 速做决定, 勿要妇人之仁啊!”
薛林连声劝告,朱二郎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他抿了抿唇, 痛苦地说道:“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委屈兄长一夜了。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再亲自去向他赔罪。小兄弟,你可千万注意,别伤了他啊。”
“那是自然。”薛林心下激动,恨不得立时过去绑了宋家大郎,好教二郎尽快出兵,增加吴人的胜算,“如此,在下就恭候您的好消息了。”
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府衙之内,收到刘石身死的消息后,宋和悚然大惊。
他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刘石会独自一人前去送信,只怀着最后的希冀追问:“那信呢?信还在吗?”
报信的将士脸色沉重:“现场起了火,无法查验信件是否还在。只是刘石既然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示警,想来信件已被夺走了。”
“怎会如此?”庆阳公主暴躁地摔了茶盏,厉声质问宋和,“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走露了消息?这下可如何是好?朱、张二家为了防御孙志叛军,一直在训练坞堡中的部曲,他们若是抢先下手,我们又该怎么办?”
“闭嘴!”宋和被司马恒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吵得头疼,语气生硬地斥了一句。
“你放肆!”司马恒大声喝道,“你办事不利,害得我置身如此险境,竟然还敢这样与我说话!”
宋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拧眉说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送信给高权,让他带兵进城,以免生乱。”
“你说得倒是轻巧!”司马恒横眉冷对,“他们既已劫杀了使者,又如何能再放任我们送信出城?”
“那也不能不送。”宋和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很快便做了决定,“传令下去,拣选四路武艺高强的将士做使者,每队二十五人,全副武装,骑快马出城,请高将军速速带兵进城。”
护卫领命而去,宋和转头看向司马恒:“还请公主也派出人马,持公主府令牌,尽快出城报信。”
“你想得美!”司马恒当即反驳,“那些世族既然已经动手,就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现在派人出去,岂非九死一生?我不能让我的人去这样冒险。”
“你的人不能冒险,北府军的人就该白死吗?”宋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公主若不愿意,就离开府衙,带着你那一百多个护卫回朱家吧。”
他嗤笑一声:“就是不知道朱家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公主!”
“你!”司马恒咬牙切齿地瞪向宋和,几番思量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说法,“我没有那么多人,最多派出一路人马试试。”
“可以。”宋和冷冰冰地应道,“让他们立刻出发。”
当日郗途离开吴兴郡后,高权便率领三千北府将士,承担此地的护卫工作。
由于郡内的叛乱几乎已经全部平定,这些将士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用在了分地和屯田上。
二者之中,又以于郡城附近垦荒屯田为主。
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分散于各县的兵力外,留在吴兴郡城的大多数将士,其实都驻扎在城郊。
与宋和一道在城内的,不过区区六百余人。
这六百多人中,除了于城内巡视的,出去送信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五百人。
吴郡的顺利麻痹了宋和和高权,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地竟会发生劫杀使者这样的荒谬之事。
三吴世族那点可怜的兵力,如何能够胆敢与骁勇善战的北府军对上?
宋和一想到这些,便难免深恨那些世族的愚蠢。
倘若他此时并不是身在吴兴,倒是会因此而感到欢欣雀跃,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将这群愚蠢的世族一网打尽。
可是他偏偏就在吴兴,还是仅仅带着五百将士困守府衙。
一旦世族作乱,只怕还没等那些蠢货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就要先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里,宋和挫败地握紧了拳头。
是他想当然了。
他以为这些世族绵延了这么多代,总该有几个聪明人在,不至于让事情一步步地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如此嚣张,如此愚蠢!
宋和从来都不怕与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聪明人知晓彼此的底线,能够让局面维持在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之中。
可蠢人就不同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糊涂的决定,宋和不怕那些蠢货自寻死路,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受到他们的牵累。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要紧的甚至不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来自郗归的责备与处分,而是该如何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夜晚,靠着区区五百人保住性命。
他深深地明白,如果自己死在今夜,那么高权和郗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兵,彻底灭了郡城之内的世族,立下不容抹灭的功劳。
宋和咬了咬牙,心中空前地坚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为高权作嫁衣裳,他必须活下来,而且必须胜利!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今夜固然是险境,可却也是机会,他绝不会认输!
司马恒看着宋和脸上的笑意,心里一阵发毛。
她退后几步,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宋和,没想到他却看着她说道:“情势危急,还请公主将部曲借我一用。”
司马恒明白,既然消息已经泄露,那么自己的倒戈定然会触怒朱、张二族,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退路,只能选择与北府军合作。
然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朱、张二氏今后若想对抗北府军,就必须求得司马氏的旨意,以便在名分上占据优势,以此来弥补兵力上的差距。
既然如此,他们就算因自己的倒戈而感到生气,定然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她犹豫地想道:“如此一来,我还要拼着折损人手、加大矛盾的风险,去与朱、张二族为难吗?”
宋和看出了她的迟疑,他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冷哼一声,凉凉说道:“我劝公主不要想着临阵倒戈,北府军可不是什么破烂都收。司马氏宗亲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公主。高权的兵马就在城外,朱、张二氏一旦今夜动手,明日晌午之前,就得付出深至见骨的代价。你若是想出去自寻死路,那我也不拦你!”
司马恒被那句“破烂”激怒,当即就要痛骂回去,可犹豫过后,却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北府军的战绩有目共睹,三吴世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非如此,今天早上,她也不会向宋和提出合作。
朱家张家肯冒险作乱,是因为一旦分田入籍之事推行开来,势必会大大损害他们的利益。
可司马恒只是一个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们一道对抗北府军。
唯一值得犹豫的是,倘若她选择站在北府军这边,究竟能不能平安地度过今夜,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时间紧急,宋和并没与司马恒多说,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府衙中的五个百夫长,让他们将人手按照十五人一队的数目编队,速速呈上名册。
然后又命令所有人退守到府衙最中央的院子,在院子外围布置好警戒和防守的据点。
其余人手则时刻待命,应时而动,准备传递消息,替补伤亡。
司马恒紧紧抓着宋和的手臂,跟着他向内院转移,生怕自己被落到什么地方。
所有人都在向内部收缩,就连兵器、药物等也都在进行转移。
司马恒没有办法,只能下定决心,让那一百余名护卫进入府衙,听从宋和吩咐。
宋和扫了一眼这些人,命他们与十队机动人手一道,在府衙外建立防火带,并于防火带外堆置柴禾,泼上桐油。
司马恒听他这样吩咐,不由焦急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若是起了火,我们要如何出去?岂非要困死在这里?”
“我们出不去,那些人不也进不来吗?”宋和瞥她一眼,似是奇怪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府衙若是起火,高权必然带兵来救,这不是正好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派人出去送信?”司马恒想到自己刚才派出去的人手,就觉得一阵心疼。
“我不也派了一百个人出去吗?”宋和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将士,咬牙切齿地说道,“放火终究只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无需施行。北府军的将士虽然骁勇,却一定不如朱、张二氏人多。倘若这边放了火,高权的人却被缠住,我们难道要待在这里白白等死吗?要知道,浓烟也是能呛死人的。”
司马恒听他这么说,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踱来踱去,终是让人给她找了身利落的衣服换上,又拿了把长刀过来,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宋和让大伙儿在府衙的外墙、内外院之间的院墙以及中央小院的院墙之上布置铁蒺藜,又于墙内备好竹梯与武器。
他一处处地巡查,好生勉励了将士们一番,还未回到内院,便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来了!
紧张的气氛蔓延着,宋和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中的令牌,掌心微微出汗,于袖中轻颤。
从未亲自领兵打仗过的宋和,虽说自认为已经做到了目前能够做到的极致,却终究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他紧张地看向严阵以待的将士们,面上一片镇静,心里却不确定这第一道防线是否真的能够守住。
第137章 交战
鸣镝呼啸而过, 最外围的将士分作两拨,按计划轮流射出箭雨。
“嗖嗖嗖”的声音过后,宋和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痛呼声,还有身体重重倒下的声音。
第一击, 成了!
可世族部曲究竟太多, 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冲上前来, 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宋和听到墙外有人叫喊着:“家主有令,杀敌一人, 赐绢百匹, 兄弟们, 冲啊!”
这群傲慢无比的世族,终于也学会了放下身段,用利益而非权势来控制部曲。
宋和也不甘示弱地找人大喊“放下武器, 既往不咎”“北府军既至, 耕者有其田”“分田免税, 不做奴隶”之类的话,可在嘈杂的夜色中, 在乱军热火朝天的攻势里, 这些话实在收效甚微。
箭雨仍在继续, 可乱军却越来越逼近。
将士们终于射出了带着油布和火苗的利箭,成功在乱军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可财帛究竟动人,仍有不计其数的乱军灵活地向前奔跃,想要冲进巷子。
吴地的街巷很窄,北府军的将士们居高临下, 不断地投掷出石块, 直逼得不少乱军捂着脑袋后退,甚至于慌乱之间, 不知所措地踩伤了己方摔倒在地的同伴。
乱军一退再退,攻势大减,可还没等北府军这边好好地松一口气,便又有部曲再次发起进攻。
宋和趴在墙内的竹梯上,小心地窥探着乱军的动向,觉得仿佛是换了一家人手。
新上来的乱军比先前更为勇猛,宋和清楚地听到,人群中不断有人大声呼喊:“兄弟们,攻上前去,杀了那姓宋的,回去找二郎领赏!”
“二郎言出必行,大伙儿今日若立了功,以后就是人上人!”
“今日战死之人,都是二郎的兄弟,二郎会帮着大伙儿照料家人,让一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
乱军在这喊声中越战越勇,宋和不声不响地回到地面,一旁的士卒立刻爬上梯子,填上宋和先前的位置,与身旁的同袍一道投出石块。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匆匆跳下梯子,跑向宋和报讯:“侍郎,咱们的箭矢有限,不能这样一直不停地发射。且外面堆积的尸体和石块已经颇为可观,再这样下去,乱军只需踩着尸山石堆,便能翻墙而入,咱们的高度优势,只怕很快就要没有了。”
“铜钱呢?可准备好了?”
乱军的火把太多,与先前那些箭矢引发的火焰一道,几乎照亮了这一整片天空。
宋和的神色在火光中影影绰绰,并不分明。
那将士连声答道:“准备好了,都在将士们手边放着。”
宋和嗯了一声,冷静地吩咐道:“准备一下,让将士们撒钱吧。撒完后带着弓箭,趁乱往县衙里撤,顺便再将柴禾点燃。”
“这就点火吗?”那百夫长有些惊讶,“我们不与这些乱军对打吗?”
宋和苦笑一声,遥遥看向东边的方向:“你听那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收拢防线吧,我们没必要跟这些人短兵相接。你们要是出了事,我没法跟女郎交待。”
百夫长何平听着周遭无处不在的嘈杂喊声,以及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知道自己不应再继续逗留。
他重重点了点头,爬上梯子布置,一旁的小兵也领命去其他几个方向传令。
一筐筐铜钱被倒了出去,伴随着“撒钱了”“撒钱了”的呼喊,砸在了乱军身上。
有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带累了一大片人;有人被砸中了要害,踉踉跄跄地摔进了旁边被流矢点燃的火堆里。
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士,见到这般场景后,突然站起身来,想将手里的那筐铜钱抛得更远些,不想却被远处射来的箭矢击中脖颈,重重摔了下来。
宋和快步上前,可却还是来不及挽救这位将士的生命。
他长叹一声,连声吩咐:“速速行动,速速行动!”
北府军趁着乱军们乱哄哄捡钱摔跤的当口,逐次撤下梯子,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柴禾与桐油。
火光呼啸而起,照得府衙外宛如白昼一般。
几个乱军翻墙而入,被北府军隔着火墙射杀。
一声沉重的声音响起,府衙大门紧紧关闭。
将士们用重物加固大门,然后矫健地爬上梯子,隔着布满铁蒺藜的墙壁抛掷石块,故技重施地打退乱军。
“高将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东边看看。”宋和与何平对视一眼,快步朝着府衙东边尽头走去。
他到的时候,东边后门也已紧紧关闭。
大火熊熊地燃烧着,宋和于火光之中,看到了一声劲装的司马恒:“公主,你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司马恒擦了把汗,冷笑一声,“我好歹也在荆州待了那么多年,不是郗归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依旧要占几分口头便宜,奚落郗归几句。
宋和下意识地驳道:“女郎本也娴于骑射,只是这两年身体不好,所以才不太练武了。”
“就她?”司马恒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跟谢蕴一样,在乌衣巷中蹉跎了那么些日子,早已没有什么锐气了!”
宋和正要替郗归说几句话,不想却看到司马恒臂间斑斑的血迹:“你受伤了?”
“啊?”司马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云淡风轻地说道,“没受伤,方才有人越过防线冲进来,被我砍了一刀,想来是被他的血溅到了。”
“什么?”宋和眉头紧皱,“不是让你好好待着吗?你若是在这里出事,岂非,岂非——”
“岂非什么?”司马恒反唇相讥,“岂非让你通过尚主跻身上层的如意算盘落空?”
她重重地甩了甩胳膊,凉凉说道:“你别瞧不起我,真要到了战场上,我可比你活得久。”
说话间,不住地有人冲过火墙,又被守在墙内的北府军砍杀。
火势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向外蔓延。
司马恒狠狠擦了把汗:“再这么烧下去,这些乱军很快就会被逼退了吧?”
宋和被呛得咳了几声:“火这么大,一时半会无法扑灭。高权肯定已经带人进城,我们今夜安全了。”
他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不无忧愁地说道:“怕只怕,天亮之后,这一片烧为灰烬,再也拦不住乱军。可高权却被拦在了外面,无法进来相救。”
司马恒抿了抿唇,知道此时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养精蓄锐,以免明日精神不济,增加不必要的死伤。
“我回去休息一会,你好生安排,让这些将士们也都轮流休息休息。”
宋和嗯了一声,司马恒转身朝着内院走去,强迫自己不再理会外面的纷扰。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台阶上睡过去的宋和,被守在这一处的百夫长丁四喊醒。
“侍郎,您听,远处是不是有打杀声?”
宋和揉了揉眼睛,看向微白的天际,似乎听到了些许丁四口中的打杀声,可又不太确定。
他正凝神听着,冷不丁有个矮小的身影直直冲来,惊得他连忙后仰。
丁四一刀砍死那人,伸手拉起了宋和。
宋和眯着眼睛看向火墙:“火势变小了,看来外面那些屋子都烧得差不多了。”
“是啊。”丁四长叹一声,“还好孙志乱后,府衙附近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空出了不少房屋,不然咱们昨晚可没法拖延时间了。”
宋和皱了皱鼻子,因着四周无处不在的烟火味、血腥味而感到恶心。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味道之中,更有一种因为人被活活烧死而产生的焦味,真真是令人反胃。
在这样的环境下,宋和很难因昨夜的安全而感到庆幸,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今日发愁。
“你刚才说远处有打杀声?”他按着太阳穴问道。
“正是。”丁四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趴在地上,右耳紧紧贴着地面,“有人在冲杀搏斗,一定是高将军带人来了!我们要等到援军了!”
周遭的将士于烟熏火燎之中御敌,精神时刻都紧绷着,纵使轮班歇息过,也依旧疲惫不堪。
此时听了这个消息,个个都振奋了起来,军心士气蓦地一变。
然而,高权的逼近似乎令乱军感受到了浓重的危机感,他们对府衙的攻势越来越烈,喊杀声也越来越响。
一个又一个乱军冲上了墙,带着被铁蒺藜割出的鲜血翻进府衙,又被北府军将士砍倒。
北府军好些个将士都因为这攻势而从梯上滚落。
宋和看着越来越弱的火势,不得不下令,命二十余个小队全部退守内院,于内外院之间的第三道防线御敌。
换岗的第三班人员接替之前守在火墙之后的将士,爬到了同样布满铁蒺藜的院墙之后。
很快便传来了“砰”的一声——府衙紧闭的大门被乱军砸倒,成群结队的部曲冲了进来,叫嚣着冲向内院。
宋和心里十分明白,先前的火势虽然吓人,可终究不过小打小闹,直到现在,他们才迎来了真正危急的时刻——一旦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那么,他们所有人,就只能困守在最中央的那一方小院之中,等待高权的到来。
而若高权一直被拖在外面,迟迟无法入援,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宋和清了清嗓子,猛灌了几大口白水,而后高声喊道:“将士们!你们听,高将军已经率人过来了,援军很快就到,我们再坚持一下!”
“郗将军的大军就驻扎在会稽,我昨日坐快船往返,单程只需大半日的工夫。府衙半夜生火,高将军必然会遣人去会稽报讯。今日天黑之前,不说城外高将军的兵马,就连会稽的援兵也会赶到!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院墙,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诸如此类的激励之语,一队队地视察过去。
机动组快速地奔跑着,传递着食物、水囊,以及越来越少的兵器。
视察到一半的时候,宋和看到了依旧提着那把长刀的司马恒。
附近的气味实在难闻,司马恒高高束起头发,脸上蒙着一块布巾,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她快步上前,将腰间的水囊递给喉咙沙哑的宋和,面不改色地看向周遭的将士,口中却悄声问道:“郗途的人真能赶到吗?”
宋和大口灌水,几乎要喝光大半个水囊。
他用力擦了把脸,将水囊还给司马恒:“赶是肯定赶得到,就看我们有没有命等他来了。”
第138章 赴吴
“这么多个时辰过去了, 外面竟然还在厮杀,只怕战况很是惨烈。”宋和在刺目的晨光中闭了闭眼,“没想到郡城之内,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人手, 难怪女郎要利用分田之事重新登记户籍。这么多的隐户, 由不得人不查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 说这些又有何用?”司马恒冷哼一声,“若是我们败了, 接下来会如何?”
“乱军死了这么多人, 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此刻大约已然杀红了眼。”宋和看向这位与昨日的精致样貌全然不同的公主,有些唏嘘地说道,“他们不会管这里有没有司马氏的公主, 只会想多割几个首级去找主子领赏。”
“是吗?”司马恒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再犹疑。
司马恒自小便信奉“君子不立危墙”的信条, 从不令自己置身险境,可如今难得体验一次, 竟也生起了一种特别而刺激的感觉, 以至于压过了心中对危险的恐惧, 莫名地涨起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与宋和开玩笑:“这么说,我是信错了你?若非昨日在府衙中逗留了那么久,我此刻应该还在朱氏的坞堡中睡觉呢。”
“或许吧。”宋和随口答道,“公主后悔了吗?”
“后悔?”司马恒瞥他一眼,神色间浮现起了几分傲气, “那你可要记住, 我庆阳从不后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那么,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会自己承受。”
她一边用布条缠绕手掌,一边不屑地说道:“谢蕴不过是砍了几个叛军,就引得那群文人争相称赞,说什么足以载入史册。”
“昨夜死在我刀下的,少说也有七八个人。我倒要看看,今日我若再杀他几十人,那群文人又会怎么写我?”
司马恒终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残忍的厮杀持续了大约五个时辰,乱军们即便分批冲锋,也难免出现了疲态。
于是乎第三道防线的两边,诡异地呈现出了一种紧张的松弛感。
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阵,整整一片的乱军都不再冲杀,只是双眼放空地盯着内院的方向,明明筋疲力尽,但却决计不肯离开。
然而这情形并未持续太久。
午时过后,随着外围高权所部与张氏部曲的打斗声越来越接近,乱军仿佛被野兽撵着似的,毫无休止地开启一轮又一轮新的冲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越过院墙,红着眼杀进内院。
当内外院之间的防线被攻破,余下的三百余名北府将士与公主护卫一道,在府衙最中央的小院之外,与乱军进行最后的搏斗。
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人人都知道,无论是乱军还是北府,都已迎来了最关键的地步,一旦高权率人冲了进来,此间战局将再无悬念。
乱军因此而愈发狠厉地拼杀着,双目赤红地朝着小院冲去,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抓住几个人质,以免无所依仗地做了外面高权等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北府军将士还是公主府护卫,都不约而同地将宋和与司马恒牢牢护在中央,以至于司马恒根本就没有机会与乱军短兵相接。
偶尔有几个异常凶悍的部曲冲破重围,闯进小院,可还没等到司马恒动手,就被守在她身边的护卫一刀砍倒。
司马恒瞥了一眼身边的护卫,第一次庆幸平日里对这些护卫给足了赏钱。
周遭乱得仿佛梦境一般,宋和于一片嘈杂声中,声嘶力竭地喊道:“援军已至,汝等受人蒙蔽,误入歧途,今日种种,原非尔之过错。凡汝众人,只要放下屠刀,即可免于死罪。”
乱军安静了一瞬,可随后便有数道吼声响起。
他们叫嚣着:
“不要听这些侨人的鬼话,他们不过是想骗我们投降罢了!”
“兄弟们,二郎还在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活捉这当官的,保住二郎的性命!”
“为了二郎,冲啊!”
朱杭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到了最后的关口,杀得最厉害的,竟然是他朱氏的部曲。
朱氏部曲的状态,显著地影响到了其余乱军。
在群体的疯狂进击中,没有人会再去相信宋和关于投降免罪的任何保证。
毕竟,从昨夜到今晨,北府军有那样多的人死在吴兴,没有几个乱军会天真地认为,北府真的能做到既往不咎。
更何况,他们同样有那么多同伴死在昨夜,死在今天,以至于其心中的仇恨,并不比北府军少多少。
此情此景之下,他们若是束手就擒,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无论是仇恨还是心虚,都令这些乱军无法放下武器。
然而,乱军纵使再勇猛,也比不上在战场上历练过的北府军。
与之前的数道防线相比,小院周围的空间终究有限,无法同时容纳太多乱军冲锋。
北府军的将士与司马恒的护卫混合编队,轮换着上前迎敌,乱军一时半会地,竟不能前进分毫。
直到正午的日光渐渐偏移,乱军一个个都打得饥肠辘辘,守在小院之外的将士与护卫,也几乎都挂了彩,渐渐地在厮杀中落了下风。
眼看己方的势力越来越弱,宋和喃喃自语:“大业未成,功名未立,难道我就要这么死在乱刀之下了吗?”
司马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可还没等她拨开护卫走到外围,便听到雄浑的军号声从远处传来。
司马恒从未听过北府军的号声,可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露出欢欣的神色——吴兴境内并无正规军队驻扎,军号既响,那么,一定是北府军的大部队前来救援了!
周遭北府军将士雀跃的表情,强有力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司马恒知道,自己这一局,终究还是赌赢了。
她于西斜的日光中,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满意的笑容,缓缓地靠在了身边一名护卫的身上。
长达数个时辰的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有关身体的知觉。
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感受到,自己从虎口到手臂,从小腿到腰腹,简直无一不痛,无一不累。
她缓缓地闭了闭眼,又慢慢睁开,看向那些绝望的乱军,看着他们在一声声催命般的号声中,终于不得不颓然跪下。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坠落声响起,一柄又一柄长刀坠地,一道又一道哀泣传来。
固然还有人负隅顽抗,有人奋力冲锋,可大势已去,绝大多数的乱军都被席卷而至的疲惫与绝望淹没,再没有力气挣扎。
那些抵死不从之人,很快都被砍死。
一半的将士与护卫们上前,将投降的乱军捆了起来。
司马恒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与之同时回来的,还有她那敏锐的嗅觉。
她清醒地感受到,周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不少苍蝇在嗡嗡作响。
六月的酷热加剧了死亡的气息,焦味伴随着恶臭,在空气中密密地织出一种惨烈的味道。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偏西的天幕上,司马恒觉得自己有些中暑——如若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这午后的日光,竟是夕阳一般的血色呢?
号声越来越近,司马恒扶着护卫的胳膊,一步步地向前,踉跄着登上了那座于昨夜临时搭就的用来观察敌情的木质瞭望台。
她看到郡城北边,一群器宇轩昂的将士,正如狂风一般地,冲着内城席卷而来。
她看到一群群乱军,正慌张地东窜西逃;几个肤色白净的孱弱之人,正被簇拥着逃向西边。
她看到就在靠近府衙的地方,一群浑身是血的将士,正一步步地走近。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声又一声“高将军”传来,宋和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怯意。
直到一双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他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高权那张沾了血污的脸,颤着声音问道:“伤亡如何?”
“伤亡如何?”高权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泪意,喉咙里发出了极难形容的呜咽声,“十不余三。”
他说:“城外两千将士,如今还站着的,只怕连五百都没有了。”
“怎会如此?!”即便早有预料,宋和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高权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限的痛苦与悔意。
一滴泪从他脏污的面颊滑落,透露出此刻内心的脆弱。
一个三十来岁的粗犷大汉,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当着众人之面嚎啕大哭。
一夜的拼杀没有令他流泪,直到此刻,直到穿越重重的乱军,确认己方取得险胜之后,他才能够真正放任自己,为死去的兄弟们痛苦流涕。
高权的泪水感染了周遭无数的将士,也遥遥地哭到了郗归的心里去。
郗归是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凌晨抵达吴兴的。
就算人人都劝她慎重,可快船还是随着江风,飞也似地划向了三吴。
即便如此,她心中也十分明白,自己的到来并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情,等她抵达吴兴之时,最惨烈的时刻定然已经过去,她无法挽回那些必定会牺牲在这场动乱之中的无辜将士。
果然,船才刚到渡口,郗归甚至还未出舱,便有将士送上了郗途关于前夜吴兴之乱的表文。
郗归在牛车上看完了那封长长的表文,于城外北府军的营地之中,首先接见了高权。
就算心中对高权的状态早有预料,郗归也没有想到,再见面时,高权鬓间竟已生了白发。
这是郗岑留下的那支人手之中,难得的以机变著称的部将,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可此时此刻,这位年过而立的将军,纵使身形依旧挺直,神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郗归站在靠内的地方,与门边的高权遥遥相望。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哀责。
高权听到她在阴影中说道:“北府军成立的这一年多以来,堪称从无败绩。北秦的骑兵那样骁勇,不知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可北府军却在江北屡战屡胜;孙志叛军声势浩大,席卷三吴,可一遇到北府军,便不得不挥师东退。”
“唯有吴兴,唯有吴兴。”郗归深吸一口气,无比沉痛地说道,“三千将士,数百乡勇,一场战役之后,活下来的人数,竟不足三分之一。”
她目光沉沉,声音却放得很轻,仿佛真的只是发出一个疑问,而并非责备:“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139章 偏私
高权悲痛地闭了闭眼,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
郗归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三令五申, 除非万不得已, 否则, 在具体的战役上,务必坚持以多胜少的原则, 不可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可作为主将的你, 昨夜又在做什么?”
在她原本的料想里, 合作的消息一旦走露,朱、张二氏极有可能率先发难,北府军需在做好防备的同时, 尽快与二氏达成一致。
如若不然, 便先下手为强, 在保护中立者的同时,驱逐或灭杀负隅顽抗之人, 直接武力解决问题。
郗途的信中早已提到, 要让宋和回去之后, 联合高权加强防备。
是以乱军声势浩大、与北府军缠斗的消息传来时,郗归虽然心痛,却并未料想到,实际的伤亡竟比她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高权竟会做出这样的决策, 以至于出现了如此大的伤亡。
她不得不问他:“昨天夜里,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一趟又一趟地, 让将士们成群结队地前去送死?”
郗归低沉的哀叹,一道道地落入高权耳中,激起了他心中数不尽的痛意。
可他仍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连声告罪:“一切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郗归缓缓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万死又有何用?高权,我不是在论罪,你先回答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可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于是只能问他。
她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究竟是谁被冲昏了头脑?是你们,还是我?”
“吴兴为什么迟迟没有大批量地开始分田入籍的工作?就是因为此地一没有会稽那般严重的动乱,未经过孙志叛军毁灭性的破坏,世族根基仍然牢固;二没有如同顾信那般的世族子弟,于此前潜移默化地做过工作,能够从内部支援我们。”
“为了不影响今夏的农时,我们只能暂退一步,只在偏远县城与城郊的部分地区展开分田,更多的地方,仍旧按照原先固有的模式进行夏耕,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到此为止。”
“我一封又一封地去信,说要加强防备,争取百姓,瓦解世族,徐徐图之。可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的,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高权始终低头不语,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郗归看向他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政务上的事情,原是宋和主理,你若想避嫌,不愿多言,那也不是不行,咱们就只说军事。”
“我最后再问一遍。”郗归的语气很慢,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昨天夜里,城中起火之后,你派将士们入城驰援,这本没有什么过错。可当一波又一波的将士入城,却通通落入了世族部曲们早已布好的陷阱;当世族的人手显而易见地多过我们,逼得将士们一个个寸步难行;当一队又一队的将士石沉大海般地陷了进去,不见生机:如此这般的种种异常,难道还不足以教你鸣鼓收兵吗?”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退兵?”
高权缓缓抬头,眼中是一片无处诉说的苍凉,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要将其主人溺死于其中。
他的嘴唇颤抖着,努力了好几下,才发出了声音:“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不退兵,我为什么不退兵啊?”
他说到最后,几乎要抱头痛哭。
“那些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兄弟。他们有的与我一道,从北固山到校场,又从江北到三吴;有的才十七岁,还是个娃娃仔;有的是前些日子才在吴兴招的新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徐州接受训练,到死都没能看一眼心心念念的京口。”
“我如何能舍得,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去送死?”
“可我又能如何啊?”高权通红的泪眼看向郗归,“女郎,您也说了北府军自成立以来,堪称从无败绩,我们怎么敢在自己手里,丢了吴兴的郡城?”
“咱们的将士个个骁勇,做梦都想着为女郎攻城略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府军不败的神话在吴兴被打破,看着建康那些傲慢的世家借此来嘲讽您,看着吴人连连杀戮军中的兄弟,自己却无动于衷呢?”
“我拦不住他们,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并不想拦。”高权的神色有些怔忡,他于涕泗横流中苦笑了一声,双手捂住了面颊,“等到了后来,我们终于发现,吴人的部曲怎么都杀不干净,终于意识到城中的乱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可到了那个时候,死了那样多的兄弟,我们如何还能后退?”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无比地催人泪下:“我们若是退了,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郗归在高权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听完了他有关昨夜的一切解释。
可这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她清冷如霜雪的声音在高权耳畔响起,令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昨夜那凉得彻骨的月色。
她说:“我多次强调,甚至让人印成书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大家,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沉没成本,什么叫及时止损。”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甚至让你们在军中预演失败的场景,为的就是让将士们不要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在失利的局面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造成更多的伤亡。”
“可你如今又是在跟我说什么?”
“到底是你们从来都没有将我的话真正听进心里,还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借口,你心中还有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高权苦笑着问了一句,自嘲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后悔极了。
如果早知道有昨夜那样的一战,他一定会将郗归此前的种种强调,掰开了揉碎了塞进自己的脑子里,也讲给所有的将士听。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昨天夜里,他们都被已经产生的无法挽回的伤亡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如同赌徒一般地,一个个都想要拼上性命,去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血恨,去用三吴世族的鲜血,洗刷这伤亡惨重的耻辱,祭祀慷慨捐躯的英灵!
如此情形之下,他怎么可能拦得住大家?怎么能够开口去拦?
更何况,高权不是不明白,就算抛开所有这些不提,他也依旧有私心在。
内心深处强烈的痛苦,让高权产生了自毁的倾向,以至于在听到郗归那句关于“不愿吐露的真正原因”的责问后,他再也不愿意对着她隐瞒自己内心的“卑劣”,甚至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都说给她听。
这些话,他不能讲给同僚,不能讲给部下,更不能讲给宋和,只能在这个战后的深夜,借着告罪与忏悔的名义,对着郗归倾诉。
高权深吸一口气,无比坦然地、绝望地、自厌地说道:“我的确有私心在。”
他又一次缓缓抬头,看向郗归那双充满了智慧的、无比澄澈的眼眸。
他想,这世上之所以有神明,便是为了给千百万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指点迷津,可普通人却惯于以己度人,不肯相信神灵没有私心。
“女郎真的没有私心,没有偏爱吗?”高权曾无数次在心中这样问道。
事实上,他至今都不确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想再去揣测,再去猜度了。
高权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嘶哑的嗓音,说出了郗归在从渡口到营帐的路上,心中生起的数个可能的原因之中,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高权强笑着说道:“女郎,纵使我想退兵,可城中还有宋和啊。”
他没有说声名在外的庆阳公主,而是只提及了宋和。
郗归与他在烛火中对视,彻底看清了彼此眼中的苍凉。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
这失望作用在身体上,使得长途跋涉的疲惫席卷而来,令她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但她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为人臣仆的,不惧怕来自大权在握的主君的厌恶和记恨呢?
高权说出第一句后,后面的话便顺利了许多。
“宋和是先郎君的门生,是打荆州起便与您相识的故人,一到京口,便进了当时的私兵,分了刘坚的权。”
“女郎,这样的人,我怎么敢不去救,怎么敢放任他死在城中啊?!”
郗归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疲惫地说道:“我说过很多次,对权力的制约并非不信任,而是对于你们,以及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保护。你自己也是带兵之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日我初至京口,根本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人,而你们又何尝能够毫无芥蒂地信任我、支持我?”
“你扪心自问,北固山那样大的一摊子,在我去之前,可曾有过清晰透明的账务?可曾有过严格执行的制度?”
“我若不让宋和过去,你们有谁能够撕下脸来让大家理账查账?有谁能够让大家至少在明面上恪守新规?”
“宋和那时去军中管账管粮、建章立制,难道不也是在替你们扮黑脸吗?”
“我虽安排他去军中,可又何曾容他插手过军事上的东西?即便到了吴兴之后,又何曾给过他掣肘你的权力?”
“无论是所思还是所为,我对宋和都从无偏私之心。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己对北府诸将的看重,远胜宋和。”
“我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对待北府军将士的一片心的呢?”
“高权,平心而论,究竟是我对宋和的所谓偏爱让你不安,还是你自己内心的思虑与揣测,使得你于不知不觉间作茧自缚呢?”
第140章 问罪
“作茧自缚?”高权以手掩面, 痛苦地反问道,“我也不想如此,可宋和若是死在吴兴,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面对如此惨烈的牺牲, 高权不是不后悔。
这悔意堆积在他的心底, 几乎要一点点压垮了他。
可若时光倒流, 只怕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看向郗归,痛苦地剖白道:“我怕被您厌恶, 被您记恨, 怕自己再也不能够受到重用, 更怕会连累北府军其余的兄弟,让您误以为北府旧部后人结党营私,排挤甚至害死您的亲信。”
“女郎, 自古带兵之人, 最要紧最看重的, 便是来自主君的信任。倘若您与北府诸将,因宋和之死而生了嫌隙, 那往后、又该如何啊?这样的罪过, 我又如何能承担得起?”
泪水一行行地流下, 高权眼神空洞,喃喃说道:“单是为了这一点,莫说是昨夜战死的那些兄弟,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呵。”郗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心中升起了一阵浓浓的无力感, “你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你认为自己是为了北府军的其余将士, 所以才不得不做出牺牲,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痛苦?”
高权低垂着头颅,没有说话。
郗归愤怒地将案上的茶盏摔到地上,大声斥道:“可你根本就不必如此!”
“一千多人的性命,就因为这般的顾虑而不得不牺牲?”
“我从前曾告诉过你们,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可你今日让我明白,私心、怀疑与偏见,更是伤亡的来源。”
“我一直认为,我们在共同缔造有关北府军的辉煌历史,我们将一起踏上中原的土地。可你却告诉我,你对我的怀疑,一刻都不曾停歇,甚至更是因为这怀疑,在战场上做出了不理智的错误决策。”
“你赢了。”郗归冷笑着说道,“你成功地救下了宋和,救下了庆阳公主,以及府衙之中,还活着的三百余名将士。”
“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等大军到来之后,再竭力冲锋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如今这般的伤亡。”
“我为你们的英勇而感动,深知你们都是不畏死的悍勇之人,可是高权,我们原本不必如此。”
“徐州和北府军都有相当详细、相当公正的一系列制度,任何人的升迁和待遇,全都经得起制度的考察。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诸位将领和官员而言,偏私的余地都非常有限。我怎么可能因为所谓内心的芥蒂,便去断送他人的前途?诸将与我原为一体,我若猜忌诸将,难道不也是在损害自己的利益吗?”
“再者说,若是按照你的逻辑,宋和固然是我的旧识,可你也是北府旧部后人,是从我兄长还在世时,就在北固山操练的故人。若是连你们都不信任我,那么,那些后来从军的乡勇,那些自江北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又该如何想我呢?”
“倘若有朝一日,你与那些后来的将士并肩作战,你愿意他们怀着如此这般的心思,将你仅仅视作我的亲信而非他的同袍,不肯与你交底交心,时刻顾虑是否会因你的缘故而被我厌恶记恨吗?”
“我,我——”高权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他痛苦地看着郗归,脑中一片空白。
郗归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权,直看得他颤着声音问道:“女郎,您觉得我做错了吗?”
她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做错的人太多,原非你一人的过错。可你昨夜的做法,确实有失理智。”
“我们的确在与朱、张二氏的对峙中获得了胜利,可那绝非什么值得骄傲的战绩,而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惨胜。”
“我之所以要先见你,并非来找你问罪。所说论罪,那要涉及太多太多的人,并非一时半会能够结束。我只是看重将士们,看重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拿命拼杀的人。”郗归失望地说道,“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们彼此之间的信任,竟是这样地微薄,以至于害得那样多的人牺牲在了前夜。”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该作为猜忌的代价而牺牲。”
“从前如何,往后又要如何,你回去好生想想吧。”
郗归长叹一声,以手支额,闭上了眼睛。
可高权却并未离开。
良久,他才嗫嚅着说道:“女郎,抱歉……”
郗归没有说话,高权咬了咬唇,只好弓着身子退出了营帐。
帐中的气氛很是低沉,南烛轻声上前,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踌躇着安慰了一句:“女郎,这并非您的过错。”
“那又是谁的过错呢?”郗归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失望,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谢瑾曾与我说过,他想要一个主不疑臣、臣不负君的清平时代。”
“我那时想,司马氏皇帝性好猜忌,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我,则要引以为戒,好生对待每一个部下。”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大伙儿的团结,我甚至要求自己,不仅仅要做得公正,还一定要‘看起来公正’。”
“可结果又如何呢?”
她唏嘘地说道:“我从前听过一首诗:‘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无外乎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都爱以夫妻喻君臣,实在是主君与臣属之间,比夫妻之情还要更扑朔迷离啊。”
“女郎——”南烛想要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潘忠自以为为我考虑,所以迟迟未让潘可的才能被我知晓;高权揣度我的好恶,自以为如此这般拼尽全力、做出牺牲,能让其余北府旧部后人免于猜忌:他们其实都没有真正做到信任我。”
话虽如此,可郗归心里明白,这样的担忧与猜忌,是皇权政治与封建制度延续数百年的惯性,是深深刻在人们心中的集体无意识,绝非一个或某几个人能在短期之内所消除。
而对她而言,掌握一个如此之大,并且还将继续扩张的势力集团,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如臂指使。
夫妻之间唯有两人,尚且充满了张力,有博弈,有得失,有取舍,更何况是面对如此之多的部属呢?
郗归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会面临许多的私心私欲,许多的利益纠葛,许多的权力制衡。
她只是没有想到,单是信任二字,就已是如此地艰难。
她觉得心累,觉得疲惫,但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她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处理的状况,她不能为此消沉。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归主动开口问道:“宋和过来了吗?”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城中一片乱象,宋和正在善后。不过,他派了人在渡口候着,一看到船靠岸,便快马加鞭地去了城中送信,想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有护卫进来通报:“女郎,宋侍郎求见。”
郗归喝了一口茶:“让他进来吧。”
宋和一脸倦色,带着眼下浓重的青黑走进营帐,仿佛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困顿囚徒,来此接受最后的审判。
他将手中紧紧捏着的条陈呈给郗归,心中反复回忆着这一路上准备好的种种说辞。
郗归从南烛手上接过条陈,大致扫了一眼。
不出她所料,这是一封比郗途详细得多的制式报告,不到一天的时间,宋和便已准备得如此充分。
郗归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问道:“你可有何话说?”
宋和对上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辨不出喜怒的表情,不由心中一紧。
他在袖中握了下拳,努力镇静下来,开始报告这场动乱的来龙去脉。
“前日我自会稽回来后,令刘石、赵强二人去给高将军送信,欲请高将军入援城中,加强防备,以防内城世家狗急跳墙,行不轨之事。”
“我将信交给刘、赵二人之后,便去前堂见庆阳公主,没想到刘石力劝赵强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出门送信,更是在途中遭遇了世族的埋伏,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使得信件落入世族之手,走漏了庆阳公主决定与北府军合作、我等即将加强防备的风声。”
郗归一边听他报告,一边比对着手中先后收到的两份条陈。
她打断宋和,径直问道:“北府军的制度,向来是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且不说庆阳公主为何在府衙中逗留如此之久,单是送信求援这样的大事,你便不该只派两个人前往,更不该在发出命令后便不管不顾,任由刘、赵二人阳奉阴违。”
宋和唯唯应诺,并无辩解之辞。
郗归接着问道,语气沉沉:“刘石一人出门送信,府衙外的护卫为何竟全然未觉异样,也没有向上级报告?当值之人又是如何登记的?究竟是他们一时疏忽的缘故,还是因为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早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根本没有引起当事人的警觉?”
宋和苦笑一声,懊丧地答道:“是我的疏忽。”
“去年五月,您将刘坚从江北召回,在北府军上下掀起整饬的风潮。从前在北固山时,我也曾受命主抓军中的纪律规矩,因此,当日校场之事,我虽不在场,却也负有责任。因着这个缘故,我对此事的印象十分深刻。自从抵达吴兴以来,我已多次强调按章办事,可却仍有疏漏。”
一年多来,宋和第一次对着郗归承认自己的无能:“若我没有这般强调,便只是我一人阳奉阴违,以至于生出祸患。如此一来,虽然罪名更甚,可我却不会像如今这般难受。”
向来自负的宋和,脸上浮现出颓丧的神色:“可事实却是,我明明想要整饬纪律,获得您的肯定,做出一番成绩,可事情的进展却并非如我所预想的模样。我终究在军中待得太少,并不够了解那些基层的将士,也没有与他们建立十分密切的关系,以至于对这种种违规之事全然不察,出了如今这般的疏漏。”
宋和跪伏在地,郑重认错:“对此,我无话可说,但请女郎降罪。”
郗归饮了口茶,淡漠地说道:“起来吧,这才哪到哪呀,还远不到认罪的时候。”
宋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他看到郗归的右手放在几案之上,点了点其上的两份条陈,面无表情地问道:“郗途说,会稽大营之中,他曾亲口告诉你,回去之后,务必即刻联系高权,一道加强防备。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如若是真,你下船之后,为何没有立刻去找高权,而是先回了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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